[架空歷史]明月東升 作者:蘇潛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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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pig 2009-10-20 08:5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9 155798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10 11:24
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十章 轉念餘韻  

要鎮江李氏做的,原本只有兩條,一條是斬草除根,滿門被殺。這是當李氏選擇頑抗時的結果,蘇翎的騎兵們不會對此有任何猶豫。當然這僅限於成年男子,猶如當今大明朝一樣,女人與奴僕是不算在人口數之內的。李氏在堡中不過一父三子,十幾個正妻小妾,再加上幾門依附在門下的幾戶遠親,孫輩的也不過七八人,總數在五十左右,餘下的則是百多家僕。那未曾露面的二百家丁,此時都散佈在堡中各自家裏,作為堡內防禦的一部分,大約是李家也不想白白養這麼多人,這些人不過是半農半兵的角色,那二百家丁除了二十多人在李家內宅負責守夜,其餘都還佃種著李家的農田,這會兒雖得知堡中出現變故,卻未得聽見召喚的聲響,兀自躲在家中做無視狀。

這另一條,蘇翎原本便打定主意就這麼處理。將李家全部人口都遷往千山堡的屯田新村,去與喬一奇等人做鄰居。至於這些養尊處優一輩子的李家老小是否能與那些武官一樣,耐得住艱苦的勞作,便是另一回事了。

當然經蘇翎中途產生新的念頭,這李家的命運便在李老頭不經意的一句話中再次轉了方向,是禍是福,唯有李家後人方能評判。

那一刻首先做的,便是將所有李家大院的人全部召集在一起。一百多騎兵除了留在四門封住出口外,其餘的都已聚集在李家大宅,將前後門一封,也怪類似李家這一類的大戶過於小心,這院牆修得高高的,等閒宵小自然是進不來了,但卻讓幾名見機不對的家丁想翻牆而逃,卻摔下來砸壞了不少花花草草,讓聞聲趕來的幾個騎兵手起刀落,當場格殺,鮮血濺得滿牆都是。這樣一來,再無人敢作非分之想,乖乖地聽從吩咐。

接下來是千山堡的老規矩了,有了寬甸五堡的經驗,處理起來便顯得分外熟練。管家被叫出來,按著身契各個點名,將奴僕們另分一處,這樣大院裏便一邊是五十多人的李家直系,一邊是百多人的家僕女婢。然後便不用蘇翎多說了,祝浩站出來,當著所有人的面,燒毀身契,那些給予奴僕們自由平民身份的話被祝浩說得是有情有理,比蘇翎那一番乾巴巴的述說要簡單的多,也更有效。家僕中有些還處於迷糊狀態的人很快便明白了李家的處境,看著李家主人站在一堆象離開水池的魚,這心裏的盤算便快了不少。眼見著進展順利,蘇翎的這項消除奴僕的強制手段卻在李家這裏第一次受到挫折。

先是幾名年紀四五十歲的老僕表示不願意離開李家,情願與李家主人同生共死,接著是十幾個模樣俊俏的丫頭,也不願意離開那些夫人、太太們,這些人都是李家世代家養的奴僕,說不清都有幾代,自小便受主人遮護,就算給他們自由,也無處可去,至於分田麼,讓那些自小便陪在夫人小姐深閨之中的丫頭如何耕種?另外,還有十幾個小丫頭,年紀不過十四五,看著便還是一副未成人的模樣,都是李家買來沒幾年的,連自己家在哪兒都說不清楚,這又如何能有主意?

這讓蘇翎一時難以決斷,在寬甸五堡時遠沒這樣的問題。不過,那些大戶與李家相比,那個大字怕是說的令人臉紅,也唯有李家這樣世代相傳的大戶才有著這般大的莊子,才有世代蓄養的奴僕,那些沒有嘗過平民百姓生活的家生奴僕,如何能知道何謂自由之身?況且,這平民小戶人家,一遇到災荒年景,還搶著將自家孩子送到李家,為得不過是幾石糧食。在李家的奴僕之中,也分得個三六九等,如适才那些丫頭,每月的打賞、月例,都快趕上小戶人家半年的收入,這些人又怎麼捨得?

麻煩歸麻煩,對與蘇翎等這些從千山堡走出來的人,解決不了的便是一刀,自古便沒有刀鋒下還能殘留的性命。既然好說不願,便就強從。蘇翎只將那幾名年紀大的留在李家,十幾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則全部送給陳芷雲管教,至於另外十幾個丫頭,在事後則被送往寬甸堡,先讓她們從幹活換吃食開始,體驗勞作的過程,然後再逐步讓其明白憑自己一雙手也能換取另一種過日子的方式。至於其中仍然有幾人不願過得那般辛苦,情願去大戶人家做貼身丫鬟的,在餓了幾天後,也不得不放下那份心思,去做任何能換取吃食的工作。這是後話,略略一提。

這件事讓蘇翎明白了作為奴僕的某種心思,尤其是這種在大戶人家過了幾代的僕從,但這並未影響到蘇翎對此的態度,而僅僅是傳令下去,在以後對付這類事情時,斬殺的範圍,從直系血親擴大到這種“忠心耿耿”之輩。

不過這一次,那幾位老奴仍然靠著主人的庇護留得一命。蘇翎將那老者單獨帶來,看其已略作平靜之後,才開口說話。

“你叫什麼?”

“李亞良。”老者适才的半死不活,且按三個兒子的說法,該是病入膏肓,但蘇翎這一刺激,反倒顯出幾分精神來。自古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留得性命,未必沒有東山再起的時候。年輕時的歷練,終讓李亞良顯出幾分鬥志。或許心中暗自遐想,這李家也活該過這一關,不經風浪,這家財遲早會被那三個兒子敗光。

“這裏全都歸我了。”蘇翎一字一頓地說道。

“按道理說,我該殺了你們。”

李亞良一抖,竭力不顯出害怕的神色。不管其瞎想什麼,後院裏幾個逃跑的家丁被殺得乾淨俐落,顯然這些人手裏,怕早就有數十條性命,那絲毫沒有猶豫的動作,讓人聯想起屠夫操刀時的習以為常。再大的富裕之家,在這遼東,可沒有什麼依仗的。除非是如李成梁家族那般,本身便是殺出來的家業。

“不過,你既然願意聽我的吩咐,我就給你另一條出路。若做的好,你們李家一樣可以大富大貴。”

“那李家的家人”李亞良問道。

“他們會在一個安全地方,你放心,既然我說了安全,就不會殺他們。”蘇翎語氣儘量平緩。

“但那裏不會有白養著的人。你替我做事,我自然會給你酬勞。你家人的吃食,便從你的酬勞裏扣除。辦了好了,自然會有賞賜,若是不好”

蘇翎盯著李亞良,慢慢說道。

“他們一個都跑不掉。不僅如此,你,還有你那三個兒子,都不會活得太久。”

“是,小的明白。”李亞良算是徹底屈服。

這人一旦在危機時分不能做出決斷,隨後便只能步步屈服。生與死,在這裏沒有多大的界限,即便是李亞良這等大戶之家,性命也是第一位的。至於說什麼臥薪嚐膽,那是天大的笑話。

蘇翎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看看左近,已沒了那位機靈的參茶丫頭,便又將茶盞放在桌上,繼續說道。

“你們李家在遼東還有不少親戚吧?”

“是的,金州、複州、海州、蓋州都有一些。”李亞良更加緊張小心,未必這蘇翎連這些親戚也不放過?

“你聽好了。努爾哈赤的兵馬會在明年進犯遼東腹地。至於來了之後會做些什麼,我就不必詳述裏了吧?”這是自然,遼東邊牆傳回的消息,努爾哈赤不光搶糧食,還搶人,帶不走的一律燒毀。李亞良消息自然廣泛,不會不知道。但說這個何意呢?

“我要你在一個月之內,將你們李家的這些親戚全都走一遍,告訴他們上面說的。並且,你要說,你們李家打算年內便向辦法遷居關內,在京城或是南京定居。”

這麼做的意思,李亞良尚未想明白,不過這事出了,即便不用蘇翎交代,這話怕也快成了事實,辦起來自是簡單輕鬆。

“我會派人跟著你去,順便將你們李家的鋪子都理一理。明白麼?”

“是,明白。”李亞良答道。

“你下去吧。”蘇翎結束了對李亞良的處置。

接下來上來的,便是李亞良的三個兒子。

“叫什麼?”蘇翎拖長了聲音問道,那架勢,讓一旁的祝浩覺得像是一位縣老爺問話。當然,蘇翎桌上的茶,總算是斟滿了。

“李沛皓、李沛軒、李沛鴻。”可惜這些名字了。

“你們的爹大約也跟你們說過了吧。”時間是留夠了的。三人都點點頭。

“你們也都做過幾年生意,既然為我做事,這些不用就可惜了。你們想不想去京城?去南京?蘇州?”

李家大少爺李沛浩尚未表現出異樣,那李沛軒、李沛鴻卻在驚嚇之餘,露出幾分好奇來。

“我會拿一些銀子出來,給你們做本錢。你們分別去京城、南京與蘇州府,我給你們一成的份子,做好做壞,就看你們自己的了。”這一招可算是另類,剛殺了人家家丁,又奪了人家的家產,轉眼便談生意,也就是蘇翎一念之間的轉動,這事便成了事實。李家的內亂,讓蘇翎瞧出了空子。

“到時候,我會派人跟著你們。你們要拿出全部本事,生意做好了,我便讓你們的老婆也過去。只要按我吩咐的做,你們李家仍然會大富大貴。若不然”蘇翎沒有說盡。

三人小聲嘀咕了會兒,那李沛浩便問道。

“可如何去呢?有多少本錢?”

“這個我做一部分,你們自己做一部分。憑你們李家的關係,這些還要你們多跑跑。你們先自己商量一下,不行便去請教你們的爹。稍後我便安排。下去吧。”

從遼東到關內,不僅要該戶籍,還要路引批文。若是容易,遼東大戶豈不是都遷入關內?其實不然,這一來關內稍好的地方都已被瓜分得一乾二淨,而來,遼東大戶與關內的富豪之家一樣,都捨不得那大片的土地,這在大明朝是唯一的財富象徵,誰也不能免除。再說,遼東大戶都與一定的官職相關,而這官職十有八九就在遼東,家族觀念上,也不允許離得太遠。但如今蘇翎所擁有的關係,尤其是在京城的那位,足以降低此事的難度。剩下的,就看這些李家的不肖子,如何發揮李家的優勢了。但這優勢在其辦完之後,便徹底消失,正如傳言中的那樣,李家全體遷居了。

剩下的堡中百姓,便簡單了。黃昏前各家各戶各來一人,在曬場集中,將千山堡的規矩宣讀一遍,令百姓自己決斷,是留,是走,第二日見分曉。實際上幾乎沒有人離開,小戶人家好不容易的有土地不會放棄,再說這房子,這家裏的家什,哪一個不是多年積累,又能去哪兒?對土地的依附,是所有大明百姓都具有的共性。而幾個想離開的人,出堡不久,便被射殺,且無人知曉。

兩天后,兩個管事帶著二十名騎兵正式入主李家堡。名字依舊,但主人已換,而隨著時間的增長,李家堡註定將從內部開始完全轉變。而騎兵武官這一堂課算是圓滿成功,返回寬甸堡後,武官們繼續展開類似的行動,不斷總結出一套完整的戰術規則。

與此同時,在這個七月,另一批千山堡騎兵開始喬裝遷入坎川嶺那一帶,術虎則也派出一股人馬暗地裏接近努爾哈赤的腹地,邊緣一帶的村落不是向千山堡移動,便是莫名其妙的被搶、被殺,但這規模,還不足以震動努爾哈赤。因為這位梟雄,正磨刀霍霍地瞧向另一個劫掠地點。

隨後的日子裏,李亞良帶著幾個人,開始他的旅程。三個兒子倒都沒動身,但商議蘇翎的指令,讓三人花費了多個夜晚,為李家的將來細細打算。

不久,遼東都司河東的大部分地區都傳言著努爾哈赤即將進犯的消息,儘管有人不信,那些大戶人家卻寧可信其有,不肯信其疑。東部的戰火便這般在河西泛起波紋,讓本就已是慌亂的情形,變得越發地糟糕。

寬甸堡的變化,終於引來關注,就在蘇翎返回寬甸不久,就接到哨探回報,有一百多明軍,向寬甸方向行進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10 11:24
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十一章 故人相見

蘇翎帶著一眾騎兵武官在寬甸堡外與陳芷雲不期而遇。

陳家大小姐陳芷雲身後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馱隊。此次來寬甸堡,陳芷雲不僅帶來為數不少的山貨,還將千山學堂的五十多名學員也帶上同行。

山貨除了千山堡本身採集的,大部分都是古裏甲自海西、東海一帶販回的。這條商路如今已非常通暢,順帶著將沿途所經的村落也帶起幾分興旺。百多人的馱隊已經不象最初那般辛苦,至少補給不必攜帶太多,幾處經常歇腳的村子,甚至為古裏甲搭建起簡易的棚屋,來換取古裏甲略微顯得有些大方的饋贈。

據說那些零星居住在山裏的小部族,似乎已經摸透了古裏甲的行路日程,往往古裏甲的馱隊剛到,這些人便三三兩兩地將各自的毛皮、藥材等山貨都堆積在古裏甲面前,為此古裏甲在歇腳的村子裏還修建起幾所倉庫,委託村子裏的人照管。古裏甲的名字,在渾江渡口北岸一帶,將蘇翎與術虎連接起來。

那五十多名千山學堂的學員,都是經陳芷雲精挑細選出來的,來寬甸堡一是為籌辦寬甸堡學院的,二是為蘇翎的騎兵籌建正式的軍器局。這些年紀相對較大而又聰敏的學員,將在寬甸堡組成最基本的架構。而寬甸堡以及其他幾座堡寨中原有的上百名工匠,將重複千山學堂初建時的過程。

陳家大小姐勒馬站在堡門前停住,望著蘇翎卻不說話。蘇翎見此,回頭吩咐了幾聲,祝浩便帶著百多騎兵向堡內奔去。而那些馱隊,早管事出來引導往市場內卸貨,學員們則不需招呼,自顧跟著前面的騎兵,尾隨入堡。

蘇翎看著陳芷雲,兩人目光一碰,那陳家大小姐便低下頭,臉色隱隱起了紅雲。蘇翎微一拉馬韁,上前幾步,經過陳芷雲身邊時,才輕聲說到。

“今日累了吧,先回去歇歇,明日我帶你四處走走。”說完,便催馬向前,陳芷雲稍稍一頓,想著蘇翎說的話,隨即也放鬆韁繩,隨後跟去。

蘇翎帶著陳芷雲一直來到蘇府門前,下馬稍稍等了會兒,見陳芷雲俐落地跳下馬,這才向門內走去。蘇府如今幾乎算是人滿為患,往來的騎兵、管事都是匆匆來去,見到蘇翎與陳芷雲,都微微彎腰示意,卻並不停留。蘇翎早已將這一點命令全軍,非結集訓話,以辦事為主。

兩人走到前廳,蘇翎才忽然想起,對陳芷雲說。

“有個事,一直沒機會對你說。這會兒先告訴你吧。”

陳芷雲站下細聽,蘇翎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她先坐下,然後從一把銅壺中倒出一碗茶,遞給陳芷雲。這蘇府上忙得沒有功夫沏茶,祝浩便專門尋來這把大銅壺,免得議事時還得時不時地尋水。

“這次有二十多個小姑娘,得交給你管帶。這些人麻煩的很。”蘇翎眉頭一皺,看了看正小口喝茶的陳芷雲,人家大小姐的做派,喝茶自然不能跟蘇翎等人相比,姿勢雖然好看,但卻是學不來的。

“這其中有十幾個年歲還小,只有你想辦法帶著。另外十幾個不好辦。”蘇翎便將那十幾個丫鬟事簡要說了一番。

“你要想法子讓她們明白,實在不行,我便不費這麼多功夫了。”

“大哥放心,我來想辦法。”陳芷雲輕言輕語的說道。她很明白蘇翎最後一句是什麼意思,經歷了這麼多血腥,陳芷雲絲毫沒有覺得蘇翎有什麼不對。儘管蘇翎這顯得有些莫名其妙的規矩與陳家大小姐的身份說起來也是對立的,但也就僅僅是她們姐妹了個特殊,千山堡其餘的人絕不會對此產生抵觸。畢竟很多人的自由都是蘇翎帶來的,就包括那些降兵,在做過一番比較後,也深知蘇翎的舉措對自己的好處。自由是與禁錮對立的,只有那些品嘗過束縛的人,才知道蘇翎這番舉止會帶來什麼。

“你先歇一下,我去後面看看,那院子倒是早就留下了.”後院專門留下一所小院,儘管蘇翎沒有交待,但趙毅成、祝浩等人始終留下這個院子空著。

“不用了,大哥,讓他們帶我去就行。”陳芷雲說道。

“好吧。”蘇翎略一猶豫,便答應了。

“你去歇息,明日我來找你。”

陳芷雲抬頭再次看了蘇翎一眼,便轉身向後行去。

事情實在太多,蘇翎目送陳芷雲隱入後院,便轉身向僅僅算做雛形的千山學堂武官學院走去。那裏的一百多位武官正等著蘇翎做此次行動的最終講解。

這武官學院的人員挑選,整訓內容等等,都還僅僅是邊想便做。蘇翎與趙毅成都會在學員面前教授從當年做夜不收時起,直到最近的戰鬥所形成的種種經驗、體會,並將優劣利弊一一詳述。此外,那些在與後金八旗對陣過的武官也將分批前來授課、並同時參加整訓。這將在以後逐步擴展,最終讓每一個基層武官都在學院裏經受長達數月的整訓。這將使蘇翎騎兵中大多數降兵以及投奔而來的逃軍逐漸消除其本身帶來的弊處,而將千山堡原有的規矩、方法更加嚴謹、有效地帶給騎兵中的每一個人。

當然最令這些武官頭痛的,倒不是更加嚴格的訓練,而是,識字。這些武官中有半數是不識字的,還一些武官是認識但寫不準確的。這是很大的一個問題,至少在傳遞軍令時,會多多少少地帶來影響。為了加快武官們識字的進度,這先從軍令開始,凡是涉及到的軍事問題,不論難易,一律排在首位。眼下的情勢可不允許千山堡慢慢悠悠地行進,因此,趙毅成開始將哨探中慣用的一些術語、符號編制成冊,一併教授給這些未來的中堅。

這倒是非常受那些武官們的喜愛,畢竟哨探在緊急情況下,是不允許做長篇敍事的,那些簡略的幾筆以及圖案,遠比識字要容易的多,再加上這本身就與軍事有關,這記憶的速度令趙毅成都有些吃驚。習慣了這種特使表達方式的武官們甚至在玩笑中增添出更多的內容,這直接促使了蘇翎騎兵內通行的一套暗語與符號的產生,並在以後的戰事中形成無法衡量的作用。

三日後,蘇翎正在教授武官們瞭解明軍的一些軍事術語與煙火信號,以及利用軍旗指揮各部協調一致的方法,中途卻被匆匆而來的趙毅成打斷。

“大哥,有一百多明軍已過了靉河,向這裏行進。”

蘇翎立即中斷課程,與趙毅成一起來到前廳,幾個哨探騎兵正在那裏等候。

“消息可確切?”蘇翎問。

“親眼所見。約一百二十人,人人一馬。過河時有幾人落在後面,太遠未數清楚。但後面沒看到大隊人馬。”

哨探們連續的長途奔行,汗水已然濕透,蘇翎揮手讓哨探們下去歇息,與趙毅成商議應對之策。

“只有一百多人馬,來做什麼?”趙毅成不得其解。

蘇翎也沉默不語,這是寬甸五堡易主之後第一次見到明軍的反應。雖然這一百多人遠遠不是蘇翎五千騎兵的對手,但慣性使然,這背後究竟會有什麼?卻是最需要考慮的。

“鎮江堡有明軍調動的消息麼?”儘管知道如果有,趙毅成是不會不說,但蘇翎還是問道。

趙毅成搖搖頭,說。

“據前幾日回報的消息,鎮江堡剩餘的一千多兵馬仍然是那些衛所旗軍,振武營只剩下幾十人看守營地,其餘再無消息。”

“靉河上游呢?”

“沒有動靜。”趙毅成依舊搖頭。

“既然這樣。”蘇翎下了決定。

“傳令下去,按老規矩,放他們進來,圍住再說。”

蘇翎帶著堡內四百騎兵與傳令的騎兵幾乎同時出發,散落在四處的騎兵小隊迅速趕往指定地點集結,隱蔽在長甸、永甸山中的騎兵大隊兩千人也接到命令,一部趕去與蘇翎彙集,一部則沿著浦石河隱蔽前進,他們,將負責截斷後路,只等戰鬥打響,浦石河便成為一道鐵索,將回去的路死死封住。

一百多明軍排成一條長隊,沿著山勢來到浦石河畔,又沿著河上行了幾十裏,這才緩緩渡河而過。在對岸稍稍整隊,便又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向寬甸一路行去。這讓暗伏的哨探們有些心急,前面已經設好陷阱,這夥明軍註定將被全部殲滅。可這般走法,怎能不叫人心急?

寬甸堡四周的山巒,讓千山堡的騎兵們仍然能夠將過去熟悉的戰術發揮出來。按老規矩,於山谷中設伏,兩面夾擊,一頭一尾堵截。只不過這寬甸的山勢趨緩,四面的騎兵若是合圍,需要隱藏在稍遠的位置,但這更能讓騎兵們體驗縱馬賓士的感覺。可惜對方來的太慢,騎兵們的鎧甲內都已被汗水浸透。

再慢的騎隊,也有抵達的時候。明軍一路上開始四下張望,但兵器甲杖都依原樣,沒有劍拔弩張的態勢。這番情景讓蘇翎有些疑惑,看樣子像是警戒著行進,卻沒有按慣常的隊形佈置。蘇翎沒有再猶豫,準備等明軍全部進入伏擊的山谷內,便就發出煙火信號,一場殲滅戰即將打響。

就在騎兵們都在準備動手時,那對騎兵中間忽然打起旗號,並對著四周不斷揮舞,似乎知道周圍已經有人馬埋伏。這突來的變故讓騎兵們立時緊張起來,但沒有任何一人妄動,都僅僅握住弓箭、腰刀,短弩,只等信號一起,無論有什麼怪異之處,都將全部格殺。

蘇翎正猶豫間,趙毅成湊近說道。

“大哥,是鎮江水師的旗號。”

蘇翎仔細查看,明軍旗號翻滾著,真還不容易辨別,等一瞬間看清那上面的標誌,蘇翎更加疑惑。

“難道是他?”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10 11:25
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十二章 鎮江水師  

鎮江水師是遼東都司唯一的海上編制,設海防千總,管帶十哨水軍,最初設置時,擁有大小戰船近百艘,在鴨綠江出海口至金州衛旅順口之間的海面上往來巡查。這一切都是防禦倭患而特意設置的。

大明朝自開國以來,在東面幾乎沒有可以值得一說的對手,大海便是天然屏障。唯一的威脅始終來自北面,是故大明朝北部邊境上依次設有九個邊鎮,設重兵駐守,遼東不過是其一。儘管在海上看不到威脅,但大明朝還是將多餘出來的兵馬編制成七鎮用以防海,即廣東、福建、浙江、南直隸、淮揚、山東、薊遼。這樣遼東都司又掛在尾巴上,成了既有陸防,亦有海防的邊鎮。

遼東都司境內,自西面的廣甯前屯衛芝麻灣,沿著海岸直到東面的鴨綠江長甸河口,約一千三百餘裏,修建沿海墩架,設立右屯、蓋州、複州、金州四衛作為海防防禦的屯兵集點。這四衛與遼東都司其他衛所一樣,屯田戍守別無差別,不過守的是那些墩架,衛城而已。至於海面上的水軍,內海有天津水師,旅順口一帶則由山東登州水師巡哨,而這鎮江水師,便成了遼東都司唯一的海上武力。

這些海防設置,僅在防禦倭寇襲擾海岸時有過作用,而鎮江水師也僅在那時呈現出威風凜凜的態勢,戰船數目達到頂峰。可如今,不僅遼東沿海墩架因久無警訊趨於虛設,這鎮江水師也僅剩下十條小船,兵員倒還有四五百,但依著遼東慣例,這中間能有半數上得了船,便算是較高的估測。多年來鎮江水師不僅沒添一條新船,連日常巡視海上都縮減為僅在鴨綠江口遊弋,這還多半是因鴨綠江上私貨氾濫的結果。或許這截獲私貨才使得水師官兵們得以繼續存在下去,就連劉綎調集兵馬時,這鎮江水師仍保留建制,沒有一兵一卒被徵調北上,很明顯,遼東都司十分清楚這些水師究竟有多大的戰力。

這出現在寬甸境內的明軍,便是這樣一支鎮江水師的人馬。按說這還能成建制地出現在遼河以東的人馬已不多,各衛所旗軍又各有例行戍守位置,而出現這般水師旗號的,更是詭異。

蘇翎猶豫良久,始終未發出攻擊信號。此時四周埋伏的騎兵們也都看出,這股明軍怕不像是來寬甸尋事的,這場仗難說還打不打。但即便如此,軍令之下,沒有任何人敢於懈怠,只不過緊張的心情略略放輕。

蘇翎終於在搖晃的旌旗下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沒錯,就是他,鎮江水師千總馮伯靈。

蘇翎再次打量著對面的人馬,又轉而看向趙毅成,說道。

“令各部退後,返回營地。巡哨小隊雙倍。”

“是。”趙毅成應道。很快,幾個傳令騎兵飛速向幾個方向奔去。

蘇翎以及身後的數百騎兵都未動,直到兩側伏兵傳回撤離的消息,方才催動戰馬,迎上前去。

見到有大隊騎兵突然出現,鎮江水師的人馬立即停住,稍稍有些慌亂,但隨即便鎮定下來,也向對方迎去。

兩方人馬在相距五十步時緩步靠近,直到雙方可以清晰相見為止。

“馮大哥。”蘇翎在馬上作揖,高聲說到。

對面的馮伯靈也在馬上回了一揖,卻沒有說話,眼光不時地向蘇翎身後的鎧甲騎兵看去。

蘇翎笑著說道。

“馮大哥來此是為何事?”

馮伯靈收回目光,靜靜地看著蘇翎,讓這番對話出現一個短暫的停頓,然後說道。

“我是來見你的。”

“馮大哥知道我在寬甸?”

馮伯靈冷笑道。

“新月戰旗,黑甲鐵騎,你真當朝廷無人麼?”

此話一出,蘇翎笑容一僵,一怔之間竟未說出話來。一旁的趙毅成卻臉色一變,右手旋即握住刀柄,這細微的動作讓身後的騎兵們立即全神戒備,至少有一半的騎兵已經順次將手放在刀柄上,而另一半則拿出短弩,這動作便象一陣微風,從蘇翎身後蕩起一股波紋並迅疾傳至隊尾。

蘇翎此時已恢復神色,望著馮伯靈,慢慢說道。

“不是我當朝廷無人,是朝廷不當我們是人。”

聽見這句,馮伯靈收住冷笑,面色漸漸趨緩,卻沒有接上蘇翎的話。

雙方就這麼僵持了片刻,蘇翎開口說道。

“馮大哥就是為這話來的?”

馮伯靈注視著蘇翎,這位昔日相交甚深的年輕人,幾年不見,眉目間已然尋不到當初忍辱負重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馮伯靈已經看不懂的幾分豪氣。到底是年輕啊。馮伯靈輕輕長歎,語氣緩和下來,說。

“我這次來,是專程來見你的。”

“好,我們去寬甸堡再敘。”說罷,蘇翎撥轉戰馬,帶著幾十名護衛騎兵率先離開。馮伯靈稍稍猶豫,便也帶隊前行。蘇翎的大隊騎兵分做兩隊,一前一後地將馮伯靈這一般多人夾在中間,向寬甸堡行去。

蘇翎與馮伯靈之間的交談,是在蘇府後院的一間僻靜的房子裏再次開啟。鎮江水師的人馬被安置在堡外,這一夜,他們要在堡外露宿了。

桌上擺著幾樣小菜,一壺酒,兩個略嫌小的酒杯,蘇翎與馮伯靈連飲三杯,這才在火辣辣的酒香中敍舊。

“初見你的那年,你才十九吧?”馮伯靈說。

“是,剛滿十九。”蘇翎說道。

“那時我還在開原,已當了五年的管隊騎甲,這鎧甲,也穿的有二十年了。”馮伯靈帶著幾分唏噓地說道。

“我記得,你那時也當了兩年的兵?”

“是,十七歲那年便應募到了軍營。”蘇翎輕聲答道。這些馮伯靈都是知道的,初到遼東,便被分至馮伯靈的隊裏,成為管隊旗甲馮伯靈手下五十名戍守邊關的騎兵之一。

“轉眼都過了八年了。”馮伯靈自顧又飲一杯,這些年來,也唯有與蘇翎在一起時,可以這般輕鬆地飲酒說話。不過,這上一次,也在幾年之前了。

“我熬到了這個千總的武職,這輩子也就如此了。”年歲的差距,會隨著時光逐漸加大。不論馮伯靈來見蘇翎是抱著何種目的,這次一見,顯然馮伯靈的想法頗多,這般歎息,倒真真的意外而生。

“但你”馮伯靈向蘇翎看去,話卻沒有說完。

蘇翎嘴角顯出一絲笑意,卻也未說什麼,只伸手拿起酒壺將馮伯靈面前的酒杯再次斟滿。

感歎,對於蘇翎這個年紀,還顯得太遠。即便以蘇翎的閱歷,遠勝一般同樣歲數的人,與馮伯靈相比,卻仍然是明顯不同。

“你現在的名氣,可是不小。”馮伯靈漸漸向兩人之間最為艱難的部分靠近。

“馮大哥都聽到些什麼?”蘇翎端起酒杯,目光越過去,落在馮伯靈的眼中。

馮伯靈卻也跟著端起酒杯,但並不答話。兩人似乎都在繞著圈子,既想靠近,卻又差一點說明。

“你當初跟了我兩年,卻一直不多說你的家世。到如今我也只知道你來自蘇州府。”馮伯靈慢慢說道,一邊將手中的酒杯緩緩轉動。

“那兩年多虧馮大哥照顧,不然蘇翎定熬不過一個冬天。”蘇翎將酒杯舉起,向馮伯靈敬酒。當初遼東的冬天,足以讓南方士兵凍死,若沒有馮伯靈,蘇翎少說也要被凍掉幾根腳趾。但,謝字早已說過,此時便不必囉嗦。

馮伯靈將酒一飲而盡,一邊看著蘇翎再次斟酒,一邊說道。

“這些不必多說。我一直有個疑問,這募兵入營,再到遼東戍邊的,頂多待個半年一年,便回到關內。怎麼你當初卻是兩年不去?未必真是想著那每月一兩五錢的月餉?”

蘇翎眼神一滯,卻沒有回答。

“隨後我被調往鎮江水師,你我雖不常見,卻也從未見你有回去的意思。雖說這樣的人在遼東也有不少,別的人我不管,可你到底是為何呢?蘇州府難道不比遼東好?要說銀子,你那幾年的月餉也該存下不少吧,回去過日子該是不愁,至少買幾畝地是夠的。”馮伯靈似乎越想越是疑慮更深。

蘇翎仍舊不答,神情若有所思。

“這些你調至振武營時便想問上一問,可惜總是錯過了機會。按說這些年你一直在邊牆外輪值,這軍功總算也累至世襲百戶,可這百戶如今多如牛毛,不過是領些俸糧,當真有何好處?未必你還真指望著學那李成梁?”

李成梁的威名,在遼東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的確是因戰功累積而就的。但蘇翎顯然否決了這個想法,他搖搖頭,依舊不予解釋。

“憑著你的那些軍功,你又是募兵身份,就算請調關內,也未必沒有可能。難道你是家裏已經無人了麼?”馮伯靈是越猜越離譜。

“八年,遼東衛所的戍守旗軍逃了多少?又輪換了幾次?關內來的班軍又輪值多少次?象你這般一直不回不逃的,當真是個異數。”

說道關鍵處,馮伯靈語氣越來越低沉。

“未必你等的,就是今天?”

蘇翎一愣,這般想法倒出乎意料。但他仍不回答馮伯靈的疑問,就如同當初對自己的家世一直守口如瓶一樣。

稍停,蘇翎反問道。

“馮大哥,你到底聽說些什麼?”

馮伯靈有些失望,下意識地又端起酒杯。桌上的一壺酒已快見底,小菜卻都未動。

“說起來,以你的軍功,百戶世襲的武職。”馮伯靈稍稍頓了下,似乎聯想起什麼,接著說道。

“去管帶夜不收,多少有些憋屈。”

“馮大哥幾十年,不也才是個千總?”蘇翎插進一句。

這正是馮伯靈一直耿耿於懷的,但這也無奈,在遼東,軍功是首選,但這升職,卻不止軍功。

馮伯靈擺了擺手,似乎不想讓蘇翎打斷他的思路。

“夜不收是個有去無回的差事,也不知你是如何得罪人的,這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你管帶。”

說到這兒,馮伯靈眼裏流露出幾分贊許的神色。

“或許是你管帶的人總能有所斬獲,而本隊夜不收折損甚少。這份奇才,在遼東著實罕見。我這幾十年下來,也只見過十個人。但至今活著的,也只有你。”

蘇翎目光黯淡下來,這些年,那些死去的同伴很少出現在記憶裏,但此時馮伯靈提起,那些往事竟然清晰地在蘇翎心中閃過。

馮伯靈的年紀,似乎是這般長談的原因,又或許這很少如這般有人安靜地聽著的時候,話說起來,便顯得有些長了。

“那年聽說你逃了。”馮伯靈看了看蘇翎,見其依舊不動聲色,便接著說下去。

“我尤自不信。能在遼東這麼久,不往關內走,卻逃向邊牆外,如何令人信服?後來才聽說,你殺了佟參將的家人。你道他們怎麼說?”

“投敵?”蘇翎問道。

馮伯靈點點頭,卻說。

“不止這兩個字。說你帶著夜不收,蓄謀已久,並裹挾數百百姓逃往建州女真。佟參將的家人奮起追趕,卻被你斬殺當場。”

這麼說,蘇翎是罪加一等,而某些人卻是又有新功。但這不僅僅是蘇翎一人的待遇,遼東邊牆一帶,也不算鮮見。

“我知你定有隱情,但屍首被抬了回來,而你與夜不收們也再未回營。”馮伯靈說。

“既然已經做下了,我也唯有盼你能尋得一條生路。不過,我信你不會投奔努爾哈赤。”

蘇翎點點頭,對此表示信任。在遼東的八年,蘇翎已不知殺過多少女真遊騎,也數不清有多少同伴被女真游騎誘入死亡陷阱,這投奔努爾哈赤,只憑的是佟參將的一張嘴。

“後面的消息便不多。”馮伯靈說道。

“但鎮江吧的胡家,卻是瞞不住的。”

那是最初的階段,蘇翎並未有何周全計畫,一切都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引導,胡德昌闖入蘇翎的視線。平心而論,蘇翎並未在乎胡德昌是否會因此招致牢獄之災。只是隨著胡家的作用越來越大,蘇翎方才精心給予維護。

“鎮江水師。”馮伯靈將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回憶适才提起的那些日子。

“鎮江水師沒有對胡家的船做任何查驗。這突然興起的船隊,往鴨綠江上游而去,必定與你有關。”馮伯靈的眼光是敏銳的,同樣,在遼東邊軍中,一樣看得清局勢的,不在少數。但他們都與馮伯靈一樣,只有執行軍令的義務,而沒有參與的權利。就連劉綎等赫赫有名的武將,也只能聽命行事。

蘇翎沒有多說,只略將酒杯一舉,對馮伯靈的有意放縱表示謝意,這其實也解答了蘇翎的幾絲疑慮。

“這寬甸邊牆一隔,不僅隔斷行人,連消息也是斷的。或許你在那邊可以知道邊牆內的事,我這裏,卻絲毫得不到你的消息。”

“直到近日,那東路軍”馮伯靈話裏開始有些寒意。

“東路軍莫名其妙地沒了消息,就連努爾哈赤那裏也未傳出劉綎的下落。我便懷疑,是否與你有關。”

“只是,那近三萬的人馬,你當真能做到?”這是所有未曾親見的人最一致的懷疑。

蘇翎仍然不作聲,馮伯靈則仍然自顧說下去。

“直到寬甸五堡也忽然沒了消息。我才斷定,與你有關。那新月戰旗,黑甲騎兵,聞所未聞,但我相信,這憑空冒出來的人馬,定為你所為。”

蘇翎不置可否,安靜地聽著。見此,馮伯靈長長地出了口氣,沉默不語。

不久,這位與蘇翎相交非淺的鎮江水師千總,蘇翎的故友,在將杯中的酒一口飲盡之後,說。

“我這次來,便是想問你一句。”

馮伯靈雙眼緊盯著蘇翎,繼續說道。

“你當真是反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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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十三章 鐵壁消融  

馮伯靈並未得到他希望聽到的回答。

就在兩人之間的沉默沉得幾乎令馮伯靈按耐不住的時候,趙毅成推門進來,向兩人看了看,便遞給蘇翎一張紙。蘇翎接過細細審閱,馮伯靈的問題,便被暫時拋在一邊,馮伯靈不免有幾分狐疑,這趙毅成是否是被蘇翎特意安排在這時闖進沉默。

看完紙上的內容,蘇翎面色不驚,只示意趙毅成也坐下。這無需向馮伯靈介紹,就如同蘇翎根本無心認識馮伯靈帶來的人一樣。蘇翎與馮伯靈兩人之間的關係,至少在這次談話未結束之前,尚不能說對立,也不能說這交情如故。

蘇翎看向馮伯靈,說道。

“剛剛收到的消息,七月二十五,努爾哈赤攻陷鐵嶺。”

馮伯靈略略一驚,問道。

“可確切?”

蘇翎點點頭,對趙毅成說。

“你給馮大哥說說詳情。”

趙毅成便說道。

“自六月努爾哈赤攻陷開原,得開原城中財物數百萬財物,哨探聽聞努爾哈赤將所得分出十數萬,分別送往西部蒙古宰賽、煖兔侄叔的一部,以及炒花一部,讓他們向東逼近遼陽、瀋陽,向西襲擾廣寧一帶,遼東都司在這兩地都在收攏人馬,以備防禦。”

蘇翎插言道。

“這個意思便很明顯了。鐵嶺。”

馮伯靈點點頭,表示贊同。蘇翎與馮伯靈均在開原一帶戍守過邊牆、堡寨,這蒙古部族入境也是常事。這大明朝遼東都司往來公文上,稱蒙古部族為達賊,稱女真為夷人、建虜。蒙古部族犯邊的事,每年都有。這聲東擊西之策,到也不是空穴來風。原本開原、鐵嶺一帶的邊牆、堡寨,便是將二者隔絕,不使之聯手進犯,如今開原陷落,這道牆便隨即坍塌。

“遼東都司這回沒有犯錯。”趙毅成繼續說道。

“儘管開原丟失後,開原、鐵嶺一帶的百姓紛紛逃亡,遼東經略楊鎬命總兵李如楨駐兵瀋陽,南北策應。又令參將賀世賢駐守虎皮驛,往來應援。”

瀋陽距離鐵嶺一百二十裏,虎皮驛距離鐵嶺一百八十裏。若是消息及時,這策應、救援都可辦到,這一佈置本身算是恰當的。

趙毅成說。

“七月二十四日,努爾哈赤率八旗兵馬開始向鐵嶺進發。鐵嶺遊擊將軍李克泰在努爾哈赤到三岔兒堡,入邊十四、五裏時,便有哨探回報。遊擊將軍李克泰立即稟報駐紮在瀋陽的總兵李如楨。但直到二十五日,李如楨的援兵卻仍然還在路上,行進極慢,努爾哈赤得以從容揮軍進犯鐵嶺。只用了不到兩個時辰,鐵嶺便被攻克。守城署事遊擊李克泰、緣事遊擊喻成名、新兵遊擊吳貢卿、海州參特丁碧、督防判官塗必達等戰死,只有新任遊擊王文鼎等跳城逃跑了,鐵嶺城內軍丁戰死四千余,百姓被殺、被俘的近萬人。”

馮伯靈聽到這些消息,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那些陣亡的士兵、武官,定會有不少是馮伯靈見過、認識的。

“援兵沒有及時趕到?”馮伯靈似乎不死心,追問了一句。

“趕是趕到了。”趙毅成說道。

“不過,最先到的,卻是宰賽的蒙古兵。”

“怎麼?不是被被努爾哈赤買通的麼?”馮伯靈問。

“這不清楚。”趙毅成老老實實地答道,蒙古部族之間也與女真部族之間一樣,沒有真正的聯盟,這中間也是複雜的很多部族。向金還是向明,怕是連蒙古人自己也難以分辨。

“宰賽率領兒子色特希爾、喀什克圖和紮魯特部、科爾沁部貝勒巴克、巴雅爾圖、色本等一萬多人馬,於二十六日清晨,趕到鐵嶺城外,伏兵於高粱地中。不過,被後金大貝勒代善領兵擊敗,死傷無數,宰賽貝勒和兩個兒子,紮魯特的巴克、色本兄弟,科爾沁明安貝勒的兒子桑阿爾塞,宰賽的妹丈岱葛爾塔布囊等共一百五十多人被俘。至於李如楨”

說道這裏,連趙毅成都不禁露出幾分鄙視。

“鐵嶺是二十五日辰時陷落,李如楨的人馬到二十五日申時才到新興鋪,說是要等坐虎皮驛的賀世賢來彙集,等賀世賢領兵抵達,李如楨卻在鐵嶺城外距十五裏處紮營,沒有攻擊努爾哈赤。等蒙古兵敗後,李如禎率領軍卒才割取首級一百七十多個後,便即退兵。隨後幾日,鐵嶺一帶的大小堡寨,先後陷落。”

李成梁的一世英名,到這一代算是結束了,只是這割首級的慣例,卻仍然長盛不衰。

馮伯靈從未聽過如此詳細的哨探回報,但這聽到的任何一句,他都能確認是真實的。從薩爾滸一戰到開原、鐵嶺先後陷落,馮伯靈算是對自己服役的明軍,徹底失望。

蘇翎緊盯著馮伯靈,問道。

“馮大哥,若是由你率領李如楨的人馬,救鐵嶺的機會,會有幾成?”

馮伯靈低下頭想了想,慢慢說道。

“沒有把握。”這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薩爾滸明軍優勢兵力,尚且一敗至此,這剩餘下來的人馬,還能拼得幾時?估計那李如楨正是如此想的,這才猶豫不決、姍姍來遲。

蘇翎讓趙毅成拿出一張圖,收拾一下桌上的酒菜,將圖攤開。

馮伯靈一看,覺得眼熟,再仔細一看上面的標注,是沿邊各堡寨隘口的名字,這才明白,這是一張標繪詳盡的遼東駐防圖。雖說這圖的畫法馮伯靈第一次見到,但顯然要比遼東都司的詳盡,且清晰明瞭。

蘇翎伸手指著圖上標注的堡寨,說道。

“馮大哥請看,這裏鐵嶺、開原、撫順,這是鎮江堡。這是寬甸”說道寬甸時,蘇翎略停一下,隨即指向別的堡寨。

“遼東都司由東向西,撫順、清河、璦陽、孤山、堿場、一堵牆、灑馬吉、散羊峪、馬根丹、東州、會安、白家沖、三岔兒、撫安、柴河、松山、靖安、威遠、鎮北等數十個堡寨,有的已經落入努爾哈赤之手,剩下的也是遲早的事,如今遼東都司這鐵嶺一敗,大概還能剩下”

“七萬多吧。”馮伯靈要比蘇翎知道的更確切一些。

蘇翎點點頭,繼續說下去。

“這七萬多人馬,都大部都在廣寧一線,遼河以西最多,剩下的便是在遼陽、瀋陽。這遼東以東,怕是馮大哥所部算是最多的一支了。”

馮伯靈暗自點頭,這點說的沒錯。這遼河以東,若是算衛所的編制,那旗軍還有數萬,但那都是屯田的,頂多能上個墩架堡台瞭望烽燧只用,說戰,那是沒有的。

“馮大哥你看。”蘇翎用手指沿著邊牆一線劃下來。

“這邊牆,還在麼?”

從圖上看,遼東都司花費巨額人力、銀兩修築的邊牆防禦,在鐵嶺陷落後,便不復存在。這中部的撫順、清河,西北的開原、鐵嶺,東部的寬甸五堡,哪一處都不在遼東都司的控制之下。

蘇翎再次詢問馮伯靈。

“馮大哥,若你是努爾哈赤,下面將要殺向哪里?”

努爾哈赤的是否會再次襲擊遼東,是不容置疑的。馮伯靈仔細看著地圖,沉默不語,心裏暗自琢磨著。蘇翎也不催促,與趙毅成交換了一下眼色,便靜靜地等著馮伯靈開口。

這地圖上標注的十分明顯,邊牆沿線的攔阻作用消失之後,努爾哈赤面對的是沒有遮掩的遼東。瀋陽、遼陽城牆堅固,又駐守著重兵,城內火炮眾多,努爾哈赤要打不會再如先前那麼輕鬆,何況連敗之下,敗兵大都湧入瀋陽、遼陽,這光人數,便不可輕視。努爾哈赤兵馬縱橫幾十年,不會算不清這筆帳。西北面,只剩下葉赫部,這是唯一努爾哈赤沒有收復的女真一部,並且葉赫一向與大明走得很近,上次大軍出征,葉赫不還出兵一萬多人麼?這早已成為努爾哈赤恨極的目標。再加上開原、鐵嶺丟失,這葉赫更是孤懸絕地,連個聲援的人都沒有。打葉赫輕鬆許多。再往東,便是寬甸這裏了。

想到這裏,馮伯靈不禁抬頭看了看蘇翎,又看了看趙毅成,然後再次將頭埋在地圖上,細心琢磨。

又隔了良久,馮伯靈才開口說道。

“若打,西北葉赫,東面寬甸。”

有了這個答案,似乎下面的話便就順理成章了。

“馮大哥再想想,若是我們不在這裏,這寬甸是否能守得住?”蘇翎問。

這幾乎算是廢話,沒有蘇翎這部人馬,寬甸根本便無需努爾哈赤派出八旗大部,甚至只需一旗人馬,便可橫掃寬甸五堡,說不定將鎮江堡都囊括在內,也沒有什麼難度。努爾哈赤暫時未將此處作為主要目標,完全是因為這裏沒什麼好處。這土地佔領了,至少要有半年的功夫才能得到收成,而這半年,遼東不會聚集人馬再打回來?是故這撫順、開原,努爾哈赤都是搶個精光之後,全軍而退,這些土地暫時對其沒有用處。其實這樣看來,打葉赫比打寬甸的可能性更打一些。但此時這個問題,牽扯到的,倒不全是努爾哈赤,而是蘇翎。

若是如此,這個回答,便不那麼簡單了。馮伯靈再次陷入心裏的一番琢磨之中。這蘇翎佔據寬甸五堡,顯然是反叛,與努爾哈赤沒有區別。但蘇翎與努爾哈赤又不是一路,這憑空生出的一部人馬,生生在遼東寬甸與努爾哈赤的赫圖阿拉之間撐起一片天來。只是這寬甸一帶,被努爾哈赤占了,與被蘇翎占了,又有何區別?但這並不能成為蘇翎佔據寬甸的理由,至少在遼東看來,這個理由是蠻橫無理的,不,是叛逆。

蘇翎這回沒有給馮伯靈更多的時間,他伸手將地圖展了展,指著一處地方說。

“馮大哥,我們以往是在這裏,不過就是謀個存身之所罷了,再無其他想法。但努爾哈赤卻不給我們這個機會,這一戰,我們勝了。你大概也聽說過努爾哈赤兩旗戰敗的消息吧,那一仗若是我們敗了,不僅是我們十幾個兄弟,連這山中與我們一樣只求吃飽的百姓,都不會有今天。”

馮伯靈點點頭,這個說法是能夠接受的。

“你也看到了,從撫順開始,努爾哈赤一天天地擴充兵馬,積累糧草,我們不跟著,能抵擋得住八旗的鐵蹄麼?”蘇翎面色漸漸低沉,變得馮伯靈從未見過的模樣。

“我,還有那些弟兄們,只想活下去,還有那山中的百姓,都是一樣。反不反我們不管,我們早已不是大明朝的人。誰若想讓我們伸著脖子被人砍去頭顱,那是休想。讓我們下跪給別人做奴僕,那更是做夢。我們千山堡,沒有奴僕,更沒有跪著的人。”

蘇翎昂起頭,從話裏透出一股豪氣,連馮伯靈聽了,也自認沒有這般氣勢,更別說,說出這種話來。那趙毅成卻被這番話說得呼吸急促,看樣子,便要忍不住站起來。這正是當初蘇翎曾說過的,這世上再也沒有能讓這般漢子們去做卑躬屈膝、忍辱偷生的事。

“所有威脅我們的人,都將被砍下頭顱。”蘇翎最後一句,已完全不是馮伯靈曾認識的,那個來自南方、沉默寡言而做事勤懇的小兵了。

稍過一會兒,蘇翎平息了胸中奔騰的血性,長長呼出一口氣,這才緩緩對馮伯靈說道。

“馮大哥,這努爾哈赤的野心,你也看到了,這下一步,便是葉赫與我們。”

稍稍一頓,蘇翎接著又說。

“我跟兄弟們說過,我們將頂天立地地做人,做個漢子。那努爾哈赤不是沒有來拉攏過,但我們不會去想這個。我們與努爾哈赤之間,只有一戰。”

馮伯靈似乎對這話感覺些許的放心,神色稍稍趨緩。

“對於大明朝”蘇翎看了看馮伯靈,說道。

“馮大哥,你覺得瀋陽、遼陽守得住麼?”

“這個”馮伯靈難以作答,整個遼東都擔心的是努爾哈赤下一次將要打下哪里,沒有一處能自信擋得住努爾哈赤的兵鋒。

蘇翎接著說道。

“不說瀋陽、遼陽,就算我們就在山裏不動。那努爾哈赤從清河下璦陽很難麼?再往下,便是一馬平川的遼東腹地,沒了邊牆,沒有山勢屏障,馮大哥,你覺得努爾哈赤能走多遠?”

馮伯靈幾乎不敢順著想下去,這說的都是極為可能的,不是做不到,而是努爾哈赤何時去做。眼見得開原、鐵嶺一戰,更加暴露大明朝的虛弱,而八旗鐵騎的威力日漸鋒利,人馬日趨強盛,這都勢必讓努爾哈赤更進一步,而從大處看來,努爾哈赤便不會滿足於只是搶劫,接下來便是攻城掠地,占著不走了。

“若是那樣,這寬甸要多久被努爾哈赤收歸已有?”蘇翎再問。

不待馮伯靈再想,蘇翎緊接著說道。

“到那時,我們這些人,還算不算反叛?這個不說,我們這些人,在努爾哈赤的圍剿下,還能活多久?不,我們不會坐以待斃。”

到此時,基本上已經表明了蘇翎所部的態度。不管是不是反叛,都不能阻止千山堡為自己的生存伸出鐵拳。

話已至此,馮伯靈初來時抱著的還沒有來得及透露的幾分氣勢,便煙消雲散了。蘇翎話雖說的有幾分張狂,但人家是一刀一槍殺出來的,有這個實力,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轉念一想,馮伯靈又說出一個問題。

“何不回到朝廷這邊來?”

蘇翎一怔,看向趙毅成,兩人目光一碰,卻都笑了起來。

“馮大哥。”蘇翎盡力不讓這種他們自家兄弟的看法影響到馮伯靈的情緒。

“你的鎮江水師,糧餉可還充足?”

這下馮伯靈面色一紅,倒不是自己那點事兒讓別人知道了,而是聽出了蘇翎話裏的意思。

這鎮江水師的千總,大小也是個武官,而武官則按武官的慣例行事,吃空餉,走私商貨,查扣違禁貨船等等,這些都不用馮伯靈出面,下面一幫子下屬早就熟門熟路。這說明什麼,說明連鎮江水師,朝廷都養不起,而蘇翎有多少人馬?若是還讓蘇翎自給自足,那這個朝廷給個名分有多大意義?尤其是在目前遼東屢戰屢敗之下,難道讓強勢維護自己兄弟性命的蘇翎,帶著自己的兵馬去打努爾哈赤?若蘇翎真是這般腦袋,也不會有今天。

更何況,這馮伯靈一個海防千總,敢代表朝廷說這番話?

不過,此時似乎馮伯靈才想起此次真正的來意,但這番交談之下,這氣勢已然不足,可話,還是要說的。

“我這番來,倒不是奉遼東都司之命來的。”看了看蘇翎與趙毅成,完全沒有預想的神色變化。馮伯靈只得繼續說下去。

“其實上次薩爾滸之戰大敗,朝廷已對楊鎬無能不滿,於六月二十二日將楊鎬革職,由新任的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禦史,經略遼東。我這次來,雖不是明言下令,卻也算是符合這位新遼東經略的意思。”

“這位新任遼東經略的,便是”馮伯靈見蘇翎與趙毅成果然關注,這才一字一頓地說道。

“熊廷弼。”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10 11:25
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十四章 遼東經略

馮伯靈又失望了。

在蘇翎與趙毅成的臉上,馮伯靈沒有看到預期的反應,二人的眼神明白無誤地透著“懷疑”二字。就連一直客客氣氣還念著舊情的蘇翎,這時也沒給馮伯靈半點面子,那神色似乎在說。怎麼可能?

這新任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禦史、遼東經略,其中任何一個官職都足以讓馮伯靈這個千總站得遠遠的遙望。再則,這大明朝武職與文官之間,早就不能用品級等同。就算同品級的俸祿拿得差不多,這武官也不能與文官相提並論,何況馮伯靈這個不入流的千總,真要見面,馮伯靈真還只有一旁站隊的份兒,那還輪得到說話?适才所說,六月二十二日才任命新任遼東經略,這個消息蘇翎等人尚未得報,但這一個多月並未傳來熊廷弼到任的消息,可見人尚未入遼,怎麼馮伯靈倒先得了差事?

這些疑問大約馮伯靈也約略猜到了,不待蘇翎、趙毅成詢問,便主動給予解釋。

“開原失陷的消息是六月二十一日傳至京城,六月二十二日皇上便下旨鎖拿楊鎬,任命熊廷弼熊大人經略遼東。熊大人因京城事務未妥,是以先派人由天津搭乘運往遼東的糧船抵達旅順口,再到鎮江堡尋到我這裏。”馮伯靈說的十分精確,倒是不能不信。但,這卻不能完全釋疑。

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禦史、遼東經略熊廷弼為何要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海防千總?兵部衙門裏未必會在如山的案卷中尋得到一個叫馮伯靈的人。

不過,很快馮伯靈便有了說法。

“那是萬曆三十六年的時候,熊大人任巡按禦史,奉命巡按遼東,我那時還是個管隊旗甲,奉命隨熊大人巡視遼東各地。”

“三十六年?”蘇翎問了句。不過那時蘇翎還未至遼東,這情形便不知道了。

“對,熊大人是萬曆三十九年離開遼東的,那時你才來。”馮伯靈說道。

蘇翎與趙毅成未在插言,靜聽馮伯靈說下去。

“我記得好像熊大人是為李成梁遷移寬甸百姓一事來的遼東。”馮伯靈對此事不太清楚。

“熊大人在遼東各地巡視時,我一直帶隊隨同,記得有一次下著大雪,我們就在山裏宿營,還與熊大人一起烤了只兔子。好像那晚熊大人還作了首詩,我想想”

這馮伯靈絞盡腦汁地回憶著,試圖抓住他根本就不太明白的詩句。這未免讓蘇翎與趙毅成有些好笑,武官去談什麼詩詞,那都是文官的做派。蘇翎往日露出那麼一兩句,就引得眾人詫異,更別說這五大三粗的馮伯靈了。

“馮大哥,這個不急,以後慢慢說便好。”蘇翎說道。

“那熊大人一直都記得你?卻又為何尋你?”

這才是關鍵。

“這個”馮伯靈竟然顯出幾分尷尬之意。

“那熊大人雖然平日脾氣暴躁,都我們倒還和氣,大約是看在我戍守邊牆多年的份上,這很多事,都向我詢問。”

這倒是可以理解。那馮伯靈隨後接著說道。

“後來,我想我這海防千總也做得久了,想挪個位置,可這遼東都司裏又沒人,便試著給熊大人寫了封信,想問問熊大人能否給指點一二。”

這封信寫下來,那顏面可不是一般的厚了。不過馮伯靈不是文官,倒也不在乎,況且文官的臉面,也未必都是薄的。當然,馮伯靈未能得到指點,否則便不在這裏了。

“熊大人一口便回絕了。不過,倒是回信時詢問一些關於遼東的事情。我便再去信告知,便這般,大約每年一封吧,這信便沒斷過。”

這便可以理解了。看來這熊廷弼對遼東可是一直關注的,或許是為了當初他曾盡力籌畫的事?

蘇翎暫時將這些放在一邊,問道。

“那這次,馮大哥奉令一事,與我這裏有何相關?”

馮伯靈歎了口氣,說道。

“這熊大人派人來,一是讓我將最近遼東的事情都講一講,似乎熊大人並不相信遼陽城那般人的說法。這其二,便是讓我以他的名義,先行收攏散兵、敗兵、逃兵,並說可以既往不咎,只要能繼續入營,過去的一概不問。”

蘇翎問道。

“馮大哥的意思,是讓我走這條路?”

馮伯靈點點頭,卻沒說話。顯然這個想法,在剛才已經做了回答。

“不論如何,還是要多些馮大哥的好意,只是既然已經走成這樣,我們是不會再回頭的。”

馮伯靈只得點點頭,不再相勸。

但蘇翎卻沒有結束交談的意思。

“馮大哥,你覺得這熊大人來遼東,能收拾好這些麼?”蘇翎問道。

馮伯靈搖搖頭,說。

“這我可說不好。不過這熊大人身有武藝,還能左右開弓,若不是他有那個禦史的名頭,倒有幾分像武人。”

趙毅成忍不住插話,說。

“文官還有什麼武藝?再好的身手,還能比得過劉綎?”

這當然不能如此比較,趙毅成說了一句便就住口。

蘇翎想了想,問馮伯靈。

“熊廷弼巡按遼東時,是如何做的?”

馮伯靈回答很快。

“這些,在那次夜宿雪地時,熊大人倒說了幾句,我也只知道這麼多。”

“說說看。”

“有屯田積糧,整修邊牆堡寨,對努爾哈赤要嚴防于邊牆下,還有就是分化女真各個部族。”馮伯靈大約只能說出這麼多。

蘇翎仔細思索著這幾條,按理說,這些都還算是針對遼東實情做的舉措,應該是比較有效的,但這並不能在遼東一事上治本。

“馮大哥,不論這熊大人會採取什麼手段治理遼事,我看還是多做準備的好。”蘇翎慢慢說道。

馮伯靈半信半疑,問道。

“你覺得熊大人也不能挽回遼事?”

“不是這個意思。”蘇翎搖搖頭說到。

“熊廷弼如何做,我也猜不出。只是按照适才說的熊大人的策略,仍然只是一個守字。這麼多年,遼東哪一年沒在守?又守得住幾時?”馮伯靈不說話了,對面這位年紀雖輕,卻比他要考慮的更細緻。

這次交談,便這麼嘎然而止。雙方都有收穫,儘管馮伯靈沒有實現他的一番“好意”,卻在臨走時,收下了蘇翎的一千兩銀子,並且,蘇翎的話,終將對馮伯靈產生無法估計的影響。

馮伯靈離開寬甸堡後,蘇翎便立即讓趙毅成派人去收集有關熊廷弼的消息,不僅派人前往遼陽,還派人去向東路軍的軍官們打聽。

最終整理出的消息,讓蘇翎對熊廷弼有了更深的瞭解。這位還未抵達遼東的遼東經略,將在未來幾年裏面對一個已經悄悄崛起的群體,但此時,熊廷弼還在山海關之外的驛道上急奔,對蘇翎,對千山堡,一無所知。

趙毅成看著滿紙的熊廷弼生平軼事,曾詢問過蘇翎,這遼東的邊事,是否有更好的處置方法。

蘇翎的回答多少令趙毅成有些啟發,他說,熊廷弼之策大致是沒錯的,但這無法消除邊牆外的威脅,守得一年,守得十年,還能守得住百年?那努爾哈赤在女真部族來說,便屬於百年罕見的人物,就算是守到努爾哈赤老死,未必不能再出一個努爾哈赤?這事從根本上來說,不是一個熊廷弼能解決的。整個大明朝不變,遼東便永無可戰之兵。遼東出兵,動輒百萬糧餉,那努爾哈赤卻僅需要足夠的糧食便可一戰,除非一戰解決所有禍根,否則大明朝遲早會被拖垮。

趙毅成便問,組建一支奇兵,直搗赫圖阿拉,不是一戰而定?

蘇翎略作遲疑,沒有否定趙毅成的想法,只是說,那要看是誰的兵。

這個構想最後便在千山學堂武官學院裏出現,並成為每一期整訓武官的必答問題,只是蘇翎從不宣佈哪一個才是最好的,讓所有武官們自己尋找可勝之機,或是,必敗之處。

送走馮伯靈,蘇翎又在寬甸堡內處理繁忙且似乎永遠都處理不完的各項事務,儘管做了大致分工,蘇翎主要掌管與軍事相關的重要事項,其餘的,都交給胡顯成與陳芷雲。但萬事初立,人手始終不夠,寬甸五堡的百姓即便已經在短短數月之內有所轉變,但仍然不足以形成類似千山堡的環境。對此蘇翎也很無奈,戰事可一斷而下,對於這些瑣碎到極致的事情,卻是急不得的。

八月初,胡顯成匆匆自千山堡趕來,一件令蘇翎措手不及且從未想過的事情,從胡顯成略有些乾裂的唇間吐露出來。

萬曆四十七年夏,遼東大旱,蝗災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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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十四章 遼東經略

馮伯靈又失望了。

在蘇翎與趙毅成的臉上,馮伯靈沒有看到預期的反應,二人的眼神明白無誤地透著“懷疑”二字。就連一直客客氣氣還念著舊情的蘇翎,這時也沒給馮伯靈半點面子,那神色似乎在說。怎麼可能?

這新任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禦史、遼東經略,其中任何一個官職都足以讓馮伯靈這個千總站得遠遠的遙望。再則,這大明朝武職與文官之間,早就不能用品級等同。就算同品級的俸祿拿得差不多,這武官也不能與文官相提並論,何況馮伯靈這個不入流的千總,真要見面,馮伯靈真還只有一旁站隊的份兒,那還輪得到說話?适才所說,六月二十二日才任命新任遼東經略,這個消息蘇翎等人尚未得報,但這一個多月並未傳來熊廷弼到任的消息,可見人尚未入遼,怎麼馮伯靈倒先得了差事?

這些疑問大約馮伯靈也約略猜到了,不待蘇翎、趙毅成詢問,便主動給予解釋。

“開原失陷的消息是六月二十一日傳至京城,六月二十二日皇上便下旨鎖拿楊鎬,任命熊廷弼熊大人經略遼東。熊大人因京城事務未妥,是以先派人由天津搭乘運往遼東的糧船抵達旅順口,再到鎮江堡尋到我這裏。”馮伯靈說的十分精確,倒是不能不信。但,這卻不能完全釋疑。

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禦史、遼東經略熊廷弼為何要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海防千總?兵部衙門裏未必會在如山的案卷中尋得到一個叫馮伯靈的人。

不過,很快馮伯靈便有了說法。

“那是萬曆三十六年的時候,熊大人任巡按禦史,奉命巡按遼東,我那時還是個管隊旗甲,奉命隨熊大人巡視遼東各地。”

“三十六年?”蘇翎問了句。不過那時蘇翎還未至遼東,這情形便不知道了。

“對,熊大人是萬曆三十九年離開遼東的,那時你才來。”馮伯靈說道。

蘇翎與趙毅成未在插言,靜聽馮伯靈說下去。

“我記得好像熊大人是為李成梁遷移寬甸百姓一事來的遼東。”馮伯靈對此事不太清楚。

“熊大人在遼東各地巡視時,我一直帶隊隨同,記得有一次下著大雪,我們就在山裏宿營,還與熊大人一起烤了只兔子。好像那晚熊大人還作了首詩,我想想”

這馮伯靈絞盡腦汁地回憶著,試圖抓住他根本就不太明白的詩句。這未免讓蘇翎與趙毅成有些好笑,武官去談什麼詩詞,那都是文官的做派。蘇翎往日露出那麼一兩句,就引得眾人詫異,更別說這五大三粗的馮伯靈了。

“馮大哥,這個不急,以後慢慢說便好。”蘇翎說道。

“那熊大人一直都記得你?卻又為何尋你?”

這才是關鍵。

“這個”馮伯靈竟然顯出幾分尷尬之意。

“那熊大人雖然平日脾氣暴躁,都我們倒還和氣,大約是看在我戍守邊牆多年的份上,這很多事,都向我詢問。”

這倒是可以理解。那馮伯靈隨後接著說道。

“後來,我想我這海防千總也做得久了,想挪個位置,可這遼東都司裏又沒人,便試著給熊大人寫了封信,想問問熊大人能否給指點一二。”

這封信寫下來,那顏面可不是一般的厚了。不過馮伯靈不是文官,倒也不在乎,況且文官的臉面,也未必都是薄的。當然,馮伯靈未能得到指點,否則便不在這裏了。

“熊大人一口便回絕了。不過,倒是回信時詢問一些關於遼東的事情。我便再去信告知,便這般,大約每年一封吧,這信便沒斷過。”

這便可以理解了。看來這熊廷弼對遼東可是一直關注的,或許是為了當初他曾盡力籌畫的事?

蘇翎暫時將這些放在一邊,問道。

“那這次,馮大哥奉令一事,與我這裏有何相關?”

馮伯靈歎了口氣,說道。

“這熊大人派人來,一是讓我將最近遼東的事情都講一講,似乎熊大人並不相信遼陽城那般人的說法。這其二,便是讓我以他的名義,先行收攏散兵、敗兵、逃兵,並說可以既往不咎,只要能繼續入營,過去的一概不問。”

蘇翎問道。

“馮大哥的意思,是讓我走這條路?”

馮伯靈點點頭,卻沒說話。顯然這個想法,在剛才已經做了回答。

“不論如何,還是要多些馮大哥的好意,只是既然已經走成這樣,我們是不會再回頭的。”

馮伯靈只得點點頭,不再相勸。

但蘇翎卻沒有結束交談的意思。

“馮大哥,你覺得這熊大人來遼東,能收拾好這些麼?”蘇翎問道。

馮伯靈搖搖頭,說。

“這我可說不好。不過這熊大人身有武藝,還能左右開弓,若不是他有那個禦史的名頭,倒有幾分像武人。”

趙毅成忍不住插話,說。

“文官還有什麼武藝?再好的身手,還能比得過劉綎?”

這當然不能如此比較,趙毅成說了一句便就住口。

蘇翎想了想,問馮伯靈。

“熊廷弼巡按遼東時,是如何做的?”

馮伯靈回答很快。

“這些,在那次夜宿雪地時,熊大人倒說了幾句,我也只知道這麼多。”

“說說看。”

“有屯田積糧,整修邊牆堡寨,對努爾哈赤要嚴防于邊牆下,還有就是分化女真各個部族。”馮伯靈大約只能說出這麼多。

蘇翎仔細思索著這幾條,按理說,這些都還算是針對遼東實情做的舉措,應該是比較有效的,但這並不能在遼東一事上治本。

“馮大哥,不論這熊大人會採取什麼手段治理遼事,我看還是多做準備的好。”蘇翎慢慢說道。

馮伯靈半信半疑,問道。

“你覺得熊大人也不能挽回遼事?”

“不是這個意思。”蘇翎搖搖頭說到。

“熊廷弼如何做,我也猜不出。只是按照适才說的熊大人的策略,仍然只是一個守字。這麼多年,遼東哪一年沒在守?又守得住幾時?”馮伯靈不說話了,對面這位年紀雖輕,卻比他要考慮的更細緻。

這次交談,便這麼嘎然而止。雙方都有收穫,儘管馮伯靈沒有實現他的一番“好意”,卻在臨走時,收下了蘇翎的一千兩銀子,並且,蘇翎的話,終將對馮伯靈產生無法估計的影響。

馮伯靈離開寬甸堡後,蘇翎便立即讓趙毅成派人去收集有關熊廷弼的消息,不僅派人前往遼陽,還派人去向東路軍的軍官們打聽。

最終整理出的消息,讓蘇翎對熊廷弼有了更深的瞭解。這位還未抵達遼東的遼東經略,將在未來幾年裏面對一個已經悄悄崛起的群體,但此時,熊廷弼還在山海關之外的驛道上急奔,對蘇翎,對千山堡,一無所知。

趙毅成看著滿紙的熊廷弼生平軼事,曾詢問過蘇翎,這遼東的邊事,是否有更好的處置方法。

蘇翎的回答多少令趙毅成有些啟發,他說,熊廷弼之策大致是沒錯的,但這無法消除邊牆外的威脅,守得一年,守得十年,還能守得住百年?那努爾哈赤在女真部族來說,便屬於百年罕見的人物,就算是守到努爾哈赤老死,未必不能再出一個努爾哈赤?這事從根本上來說,不是一個熊廷弼能解決的。整個大明朝不變,遼東便永無可戰之兵。遼東出兵,動輒百萬糧餉,那努爾哈赤卻僅需要足夠的糧食便可一戰,除非一戰解決所有禍根,否則大明朝遲早會被拖垮。

趙毅成便問,組建一支奇兵,直搗赫圖阿拉,不是一戰而定?

蘇翎略作遲疑,沒有否定趙毅成的想法,只是說,那要看是誰的兵。

這個構想最後便在千山學堂武官學院裏出現,並成為每一期整訓武官的必答問題,只是蘇翎從不宣佈哪一個才是最好的,讓所有武官們自己尋找可勝之機,或是,必敗之處。

送走馮伯靈,蘇翎又在寬甸堡內處理繁忙且似乎永遠都處理不完的各項事務,儘管做了大致分工,蘇翎主要掌管與軍事相關的重要事項,其餘的,都交給胡顯成與陳芷雲。但萬事初立,人手始終不夠,寬甸五堡的百姓即便已經在短短數月之內有所轉變,但仍然不足以形成類似千山堡的環境。對此蘇翎也很無奈,戰事可一斷而下,對於這些瑣碎到極致的事情,卻是急不得的。

八月初,胡顯成匆匆自千山堡趕來,一件令蘇翎措手不及且從未想過的事情,從胡顯成略有些乾裂的唇間吐露出來。

萬曆四十七年夏,遼東大旱,蝗災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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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十六章 嚴寒將至

萬曆四十七年秋,遼東都司境內一度肆虐的戰火硝煙漸漸平息,無論是新上任的遼東經略熊廷弼,還是繳獲頗豐的努爾哈赤,以及偏居東部一隅的蘇翎,都將一部分精力轉移到經受旱災、蝗災洗劫後倖存的農田上。糧食減產已成定局,如同千山堡估計的那樣,至少有五成的糧食半中夭折,缺糧的恐慌已經暗自在遼東都司各衛所轄內流淌。

天災雖非人力可違,卻並未滅絕在遼東這塊土地上綿延千年的生機。

再次執掌遼東的熊廷弼並不十分擔心這次災後的糧食減產,此次再赴遼東,目的與萬曆三十六年不同,治理遼東的農事幾乎是放在最後的位置上,抵禦努爾哈赤的進襲才是首要重點。至於糧食,就算沒有這次天災,遼東的糧草也不足以供給遼東兵馬,一切都指望著大明朝關內那片廣闊的疆域。遼東經略熊廷弼在入關之前,便已請求籌集人馬、糧餉,此時不過再多寫幾份奏章罷了。

整個遼東相對于大明朝來說,就是一座巨大的兵營,遼東都司的衛所建制便是明證,只要能達到抵禦外敵的目的,朝廷並不會吝嗇那點糧餉,當然這遼事糜爛到如此地步,是當初設立遼東都司時所未料到的。當時朝廷每年運給遼東的米約一百八十萬石、豆九十萬石、草二千一百六十萬束、銀三百二十四萬兩,不管是否足數,至少在朝廷的文案中是如此調集的。

所以儘管這遼事象個無底洞,大明朝仍然指望著熊廷弼能一掃楊鎬敗局帶來的晦氣,這糧草軍餉源源不斷地通過山海關的驛道以及海運向遼陽運來。是故熊廷弼只管一心整治軍事,將努爾哈赤咄咄逼人的勢頭擋住,至於遼東百姓的吃食,都自有遼東都司衙門去辦理。

對面的努爾哈赤,暫時也並不在乎這糧食問題,開原、鐵嶺的繳獲足以讓其度過這個冬天。再則,赫圖阿拉一帶精心墾殖出來的農田相對遼東邊牆之內來說本就不多,以往一直存在的缺糧狀況,讓這因災減產的程度,相對看起來並未將那缺額加大多少。努爾哈赤仍然沉浸于戰勝後的喜悅之中,這一門心思打仗,要比處理天災容易的多。八旗兵馬繼續掃蕩沿邊大小堡寨,順便著將地裏的莊稼聯通人口一律掠走。

對於千山堡,蘇翎所部採用的手段,雖然看起來五花八門,收效不明,但至少胡德昌提早進行的糧食收購,也可勉強保證騎兵們數月的糧食需求。鎮江堡三江糧行的只進不出的買賣,讓鎮江堡一帶的糧價提前數月上漲五成,這樣的利足以引得來自朝鮮、山東以及天津的糧商們用盡手段運來更多的糧食。只是這多出來的一部分糧食,對解決遼東的糧荒問題並無助益,幾乎所有糧食都被胡德昌以現銀,或是人參、山貨等買了去。這倒讓那些由海路來的糧商們更願意用人參、藥材等置換,誰也不想用空船運銀子回去,這一來一返,可是雙份的利。

至於遼東轄內的百姓們,則只能自己想法子度過難關。往年遼東都司還能施行一些救濟手段,但如今看來,邊牆上的戰事讓遼東都司損失慘重,自顧不暇,這未來的糧荒只能靠自己。那些想得遠的,這雖剛剛收穫,便已開始盡力減少自家的糧食消耗,那些家中人口多的,則想方設法的讓家中多餘的勞力尋一個有口飯吃的活計。這一方面使得遼陽城內贊畫劉國縉以個人名義招募遼人衛護遼陽的行動可稱“應者雲集”短短幾天之內,就有兩萬多人湧向遼陽城時,那其中至少有四成是為了混口飯吃,不論有沒有軍餉,這有軍糧吃就可以省下家中自己的那份口糧。而另一方面,開始有人攜家帶口地進入寬甸境內,據說那邊有門手藝的人便全家不會餓肚子。

趕在冬季來臨之前,術虎奉令從海西趕赴寬甸堡。隨行的不僅有護衛的五百騎兵,還有海西、東海那些部族承諾過的五百彪悍的女真戰士。這些年輕人都是各部族精挑細選作為回報的禮物,在惡劣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戰士們將給蘇翎的騎兵帶來更多的精銳戰力。術虎這一千人馬並未只顧著行軍,順帶著將沿途一些屬於努爾哈赤的零星田莊輕鬆掃除,做法倒有幾分努爾哈赤的影子,不僅人口全部帶走,連窖藏的糧食、地裏的莊家也一併收走。趙毅成哨探的效率,讓術虎可以放心大膽地行動,在原來雙方模糊的邊界上,愣是割出一條無人區來。隨著冬季大雪的降臨,這片無人區將成為遊騎們又一處訓練場地,只不過這次將由術虎的人馬再次上演。

術虎趕至寬甸堡時,蘇翎召集的其餘幾人也先後趕來,這萬曆四十七年秋的會面,這些各自執掌一方的漢子們將清晰地描繪出千山堡最為真實的力量。

寬甸堡蘇府的一個偏院裏,蘇翎、郝老六、趙毅成、胡顯成、術虎均是一身鎧甲,圍坐在一張特製的長桌旁。桌上上攤開的是一幅特大的地圖,在術虎的一番補述後,這張地圖成為千山堡第一幅完整標注整個遼東、後金以及千山堡勢力範圍的詳圖。這次會議將在這張圖上增添更多新的內容。

蘇翎自然最先開口,敍舊要等到這次會議之後,千山堡的風格,便是簡單、直接、有效。

“大家先將各自的情形簡單說說,然後再商議下一步的走法。”蘇翎看向術虎,說道

“術虎,你先來。”

術虎見點到自己,略略一想,便說。

“海西、東海一帶目前算是一切順利,詳情就不多說了。現在已修築一大一小兩座堡城,大的叫西城堡,稍小的稱東城堡。兩堡相距五十裏,互為犄角,往來策應。我們帶去的那些工匠以及教授耕種的人,在海西、東海部族中很受人們尊重,加上古裏甲的商隊的作用,現在已有二十六個散居各地的部族約四千多人住進兩座城堡,在堡外耕種農田。以往世代相傳的漁獵,各部族只保留了一部分人去做,總得看來,這部分部族中僅占三成。還有其他的一些部族也正在向堡中遷移。”

蘇翎對此略為滿意,能達到今日這般情形,正是當初去嘗試的目的。

術虎接著說道。

“兩座城堡各駐有一千多人馬,這是常備兵馬,不算我帶去的人。若是有警,可在兩天之內聚集六千人,弓馬齊備。這多虧古裏甲的糧隊,不然,這麼些常備兵馬還得再等兩年。另外,東海的鹽場也修築有一座木堡,用來存儲鹽,產量正逐步增大,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運一些到這邊來。其他的,按大哥的意思,正逐步向更遠處的部族滲透,大哥的法子要比全部用刀子好用。兩座堡城一立,很多小部族都沒費多大氣力便願意歸附。還有,那些部族首領希望能在兩座堡城內也建立學堂,教授手藝。”

蘇翎說道。

“這個可以,等你回去時便可安排妥當。”

接下來輪到胡顯成,只聽他說。

“我也說得簡略些。首先是糧食,在對旱、蝗災進行補救後,我們的損失還算可以接受,加上各處收集的糧食,胡德昌與朝鮮滿浦鎮的最多,我們全部兵馬應該能支撐到明年五月。這些糧食都已統一交由軍需部配給。另外,明年春耕時的種糧也已備足,由農事部統管。”

“只能到明年五月?”術虎忍不住問了句。

“是的,最多五月。若是最近我們在增添人馬,還要再少。”胡顯成說道。

屋內沉默了片刻,這個缺口怕是不好補充。

郝老六開口說道。

“我那邊,太平新城再有半月便算全部完工,那些村子裏的人已經搬進去住了,目前來看沒有什麼問題。就是那市場有些小了,怕是要在城外再開一處臨時交易場所。太多的牛羊進城,清掃都很費功夫。城內已安置好五十門各式火炮,已在著手整訓守城的後備人手。對於坎川嶺一帶的襲擾,是由秦瞎子把總,他帶著一千多人分成數隊,算下來共清除了努爾哈赤的四十個村子,不過糧食不多,至於地裏的,全部焚毀。那些村子裏的首領都已殺光,人口也全部帶回太平哨。努爾哈赤那邊還沒什麼反應,留守的那兩千多八旗兵,至今沒見出動的跡象。”

郝老六似乎說得有些遺憾,他早已準備好對付那兩千八旗兵馬,但對方就是不來。

趙毅成的內容最多,但他說的也是簡略。

“哨探這部分,現在要做一些調整,將分為四部,太平哨城、千山堡、寬甸堡以及術虎那邊都各成一部,我這裏會安排人手去統管,以後的哨探消息,將分成兩份,一份給在座的幾位,一份彙集到寬甸堡。你們放心,這些人不會佔用你們的時間,只是呈交結果,供參考。”

這個調整也是無奈之舉,畢竟相距遙遠,這個時候又無更加快捷的傳遞方式,這麼分,至少能保證這些各自執掌一方的武官們能夠及時瞭解詳情。

“寬甸堡這邊,前些日子共派出五百人潛往遼東腹地,金州、海州、蓋州都已覆蓋。算下來。”趙毅成看了看手裏的資料,繼續說道。

“一共襲擊了兩百多田產頗多的大戶。經與胡德昌配合,運回的糧食只有五千石左右,剩下的都無法辦法搬運。順利接受的田莊只有七十五處,餘下的只能撤離了事。另外,按大哥的吩咐,各地衛所的基層官員,還在陸續被清除中。這或殺或俘,視其態度而定。目前能肯定願意合作的,已有二十多人。”

這一點事先幾人都不知曉,此時聽說都有些意外,但都未開口討論。

“另外,胡德昌的三江總號已在鎮江堡掛出摘牌,各地的分號也建立了二十一處。還有就是設在寬甸堡的軍器局已在打制器械,修補鞍馬兵器。對鎧甲的研製也有一些收穫,可以減輕一些用鐵的份量。”

這一圈說完,大家對各自管轄內的情形算是有了大致印象。

蘇翎說道。

“大致歸總的話,我們現在擁有的人口約六萬多人,另外我們的騎兵,已有一萬五千之數,馬匹、器械眼下我們還不缺。剛才大家也都聽到了,這人數兵馬雖看起來很多,但這糧草卻是個大問題。我們的兵馬雖也如遼東一樣且屯且戰,但終究不是長久之事,眼下有商隊補給,我們才勉強能達到這個樣子,這萬事不進則退,下一步該如何,便是今日要商議的。”

“趙毅成,你再說說遼東的軍情。”蘇翎說道。

趙毅成便再次攤開一疊紙,邊看邊說道。

“遼東新上任的經略熊廷弼,在八月三日才抵達遼陽,因那時遼陽瀋陽一帶的百姓官兵逃逸成風,熊廷弼先以“搖惑人心”的罪處置了知州李尚浩,獎賞戰將賀世賢,處斬了逃將劉遇節、王捷、王文鼎等人,穩定人心。當時遼東守軍中,總兵官李如楨、遊擊佰世爵等專守瀋陽,以河西李光榮協助,共有兵近萬人,但能戰的不過一、二千人;總兵官賀世賢專守虎皮驛,統兵數千人,能戰的僅有二千四百多人;總兵官柴國柱專守遼陽,統兵二、三萬人,這些明軍的盔甲、器械、戰馬奇缺,戰將不足,甚至步伍無人統領。按徐熙從京城傳回來的消息,這熊廷弼最初定下三策,固守、恢復、進剿,以複開原保全遼。但現在他的部署,看來還是以守為主。”

趙毅成翻了一頁紙,繼續說下去。

“具體部署是以贊畫劉國縉統率募兵固守遼陽,熊廷弼親領大軍轉戰遼陽城外。由總兵官柴國柱、李懷信、賀世賢三位總兵于虎皮驛、奉集堡和瀋陽之間,互為犄角。若是努爾哈赤揮軍西進,三位總兵相互增援,阻止努爾哈赤深入遼沈腹地。”

郝老六追問一句。

“努爾哈赤呢?”

趙毅成接著說道。

“八月十九日,努爾哈赤率兵攻打北關葉赫部。大貝勒代善、四貝勒皇太極攻打葉赫貝勒布揚古所駐的西城,努爾哈赤攻打貝勒錦台什的東城。二十二日晨,努爾哈赤率領八旗兵臨城下。葉赫西城布揚古貝勒等,曾與八旗兵對陣,雙方殺傷相當,但八旗兵人馬占優,布揚古等退守城池。葉赫東西二城便被努爾哈赤包圍。不久陷落,努爾哈赤大勝,將葉赫部所屬的哈達、輝發、烏拉、蒙古科爾沁等共二十八部寨,十二個姓氏全部收服。其中有一萬多人被掠回後金本部,從中選出九千多名精壯,分編在八旗之下。”

郝老六聽了,不禁皺眉,這下努爾哈赤的八旗又多了近萬人馬,這讓郝老六一心想與八旗再次對決的願望變得更加困難。

“熊廷弼沒有解救麼?”胡顯成問。

“有的,葉赫被圍時,熊廷弼曾命李如楨、李光榮,賀世賢三位總兵各率本部人馬向後金的新寨進發,大概是想圍魏救趙,但努爾哈赤在各個關口都設有精兵把守,只有賀世賢與後金千餘騎打了一仗,卻沒能深入。另外兩位總兵都只是虛張聲勢。”

“又多了九千人。”郝老六嘟囔了一句。

“沒有那麼多。”趙毅成補充說道。

“打葉赫,努爾哈赤的八旗也折損不少,這多的,頂多五千。”

八旗鐵騎的威風,大約只在明軍中顯赫。若是拼死一搏,八旗也不是鐵打的,一樣會死傷慘重。

趙毅成又再次說下去。

“據徐熙的消息,熊廷弼向朝廷要調集十八萬兵馬,共計要餉銀三百二十四萬兩、米糧一百零八萬石、馬豆九十七萬石。另外,遼陽盛傳朝鮮已同意大明朝的邀請,將要發兵由牛毛寨攻打後金。不過這個消息很奇怪,幾乎不用哨探打聽就能聽到。”

“虛張聲勢吧。”胡顯成說道。

“此時算是虛張聲勢,不過,再堅持幾月,便未必了。”蘇翎說道。

“那糧餉能湊齊?”胡顯成有些懷疑。

蘇翎對此也持懷疑態度,上次的薩爾滸,有徐熙的內幕消息,對大明朝的窘迫已經清楚,這一回,很難說。

“朝廷已經在想辦法了。”趙毅成又翻出一張紙。

“朝廷已準備下令再加各直省田賦,每畝加征銀三厘五毫,算下來共增收田賦銀二百萬餘兩。徐熙說,按兵部劉大人的與之聯絡的人估計,大明朝全部田賦總八百萬兩。其中,遼餉三百二十四萬兩,車三萬七千輛,牛七萬四千頭。這麼算下來,遼東餉司每年用銀達五百萬兩以上。”

這些消息,足以令在座的咂舌。大明朝到底是底子雄厚,這數目可不是一般的驚人。

“這還有,熊廷弼上疏請徵調湖廣宣慰司士兵八千人,四川永甯宣撫司兵五千人、酉陽宣撫司兵四千人,石砫宣撫司兵三千人,往援遼東。但這個更有意思。”趙毅成念到。

“五月十七日,陝西延綏鎮遊擊袁大有帶領援遼士兵一千余人,至北京昌平時逃亡七百餘人。大同遊擊焦垣督援遼士兵八百人,到達河北懷來,軍士嘩變。還有不少,就不說了。”

“看來這朝廷的十八萬,調集起來麻煩不少啊。”郝老六說道。

“遼東本地的呢?”胡顯成很關心。

趙毅成說道。

“只有禦史劉國縉募遼人為兵的消息,據說準備募集十七萬,分置於鎮江、靉陽、清河等處,但據目前的消息,這些人大多領了糧餉便有半數逃亡。比較確切的,有。熊錦部逃亡一千九百余人,楊於渭部逃亡一千五百余人,卞為鵬部逃亡二千六百余人,李如柏部逃亡四百七十余人,趙率教部逃亡四百九十餘人。這下朝廷上又有要說,遼人不可用。”

“這些努爾哈赤能打聽到麼?徐熙有沒有說努爾哈赤在京城也有哨探?”蘇翎忽然問道。

趙毅成想了想,答道。

“調集人馬的消息應該能知,至少這朝鮮一事,滿遼陽城的人都知道。十八萬的數目也是不難,不過,這些具體數字,我們都是由徐熙通過劉大人弄到的,估計努爾哈赤不可能達到這個地步。”

蘇翎仔細思索著,卻一時沒有說話,將目光看向郝老六。郝老六也琢磨一會兒,見蘇翎看過來,似乎想到什麼,便說。

“大哥想的難怪我們越過坎川嶺,努爾哈赤卻沒什麼反應,未必努爾哈赤一直擔心熊廷弼?”

蘇翎點點頭,說道。

“應該是這樣,熊廷弼的名氣,想必努爾哈赤也知道,就憑打葉赫時,熊廷弼敢派兵逼進,這一點就足以使努爾哈赤警醒。再加上這十八萬兵馬徵調,朝鮮的再次出兵,怕是現在努爾哈赤不能笑得那般輕鬆了。”

幾人默默想了片刻,將這些遼東局勢在心裏整理了一番,各自思索自己這方將要面對的問題。

“熊廷弼的方案,仍然是守。等待人馬徵集齊備,再做進攻的打算。按上次的例子,這些怕又要一年時間。”蘇翎緩緩說道。

“熊廷弼與努爾哈赤定會在邊牆一線對峙下去,雙方各有顧忌。熊廷弼沒把握進攻努爾哈赤,那瀋陽、遼陽重兵囤積,在加上熊廷弼的一番整治想必努爾哈赤也知道了,八旗兵馬看著增多,怕是努爾哈赤也不願拿這些實力去碰石頭,剩下的,就只能是僵局。”

眾人對這一預測表示贊同,熊廷弼與努爾哈赤都不是莽漢,這算計是合理的。

“還有蒙古。”趙毅成似乎才想起來,說。

“據傳努爾哈赤攻破北關葉赫部時,從葉赫部趕出來三百牧群,都被科爾沁部明安貝勒的三個兒子奪走。努爾哈赤三次派遣使臣索取,科爾沁部僅僅返還一百六十牧群。其他蒙古各部乘機先後奪取穀物多達一千多石。這蒙古部落之間的關係,至今我這裏理不清頭緒,似乎有向著大明朝的,也有歸附努爾哈赤的。”

“這個以後想辦法多收集一些。”蘇翎說道。

“是。”趙毅成應到。蒙古畢竟隔著很遠,這哨探的能力也是有限。

蘇翎又想了想,說道。

“這兩方對峙,必然都要想辦法打破僵局。這樣下去,我們,便成了兩邊受敵。”

“不是一直都沒有動靜麼?”胡顯成問道。這其實也是很奇怪的事情,弄出這麼大動靜,遼東不僅不聞不問,努爾哈赤也似乎沒看見,照舊每月送禮來,看望費英東,其餘的,一如往常。

“恐怕接下來,我們不僅要想辦法解決明年的糧食問題,還要提早面對遼東、努爾哈赤的合擊。”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10 11:27
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十七章 村落糧稅  

秋季商議的最後結果,蘇翎等幾人並未對外透露,在會議結束時,一直護衛左右的祝浩等人也沒有看到任何不尋常的表情。

對於這幾位在生死與共之中結下情義的男人,祝浩是打心眼兒裏佩服,甚至偶爾會產生晚生了幾年的懊惱,若是當初也在振武營做一名夜不收,如今他也可理直氣壯地叫聲“大哥”。儘管知道蘇翎等人也是從遼東最底層的兵做起的,但如今作為數萬人口、萬多鐵騎的頂層武官,幾個男人卻絲毫未改往日習性。這吃食自不用說,平日裏與騎兵們相差無幾,就算是飲酒,也並不比軍營裏特供的果酒要多。至於什麼女人、金銀之類的,更是未見蘇翎、郝老六等人有過特別的嗜好。

這自上而下,不僅騎兵們人人敬重,單那不行跪禮,以及每一個騎兵能夠依靠自己所長而得到重視的律令,也足以讓這些騎兵們將往日所在營伍中的墮氣盡數消除,取而代之的,是作為千山堡騎兵的榮譽感。蘇翎命令軍營中傳唱的那幾首軍歌,更是讓這些普通的漢子們吼出平生從未有過的力量。當每人二兩的餉銀第一次發放之時,即便騎兵之中仍然有少數心神不定者,也都將猶豫扔到九霄雲外。考慮到銀兩未必能夠及時湊齊,蘇翎在發放銀兩時並未說明這是每月都有的定數,但即便這樣,也讓每一個領取餉銀的騎兵成為那些百姓羡慕的目標。這與遼東都司中衛所軍戶們的地位截然不同,有關提高騎兵地位的舉措正逐步地實施。

會議結束後的第五日,術虎便帶著大批的馱隊踏上返回海西的旅程。這些馱隊在寬甸市場啟運了大批的布匹、鐵鍋等物品,其餘還包括諸如釜、席、缸、瓶、碗、碟、匙、筷子、水桶、簸箕、槽、盆等雜七雜八的物什,這些家居用品多數是寬甸五堡的本地百姓自製的,為此蘇翎付出不少的銀兩,當然這些物品並不值多少銀兩,但對於那些出售的百姓,卻是一大筆收入,這正是蘇翎設立市場的初衷之一。

術虎的馱隊還將在千山堡啟運一部分糧食,作為海西兩城的補給,同時,古裏甲還將在隨後的冬季裏運去來年春耕所需的糧種與農具。這些都將對術虎在海西一帶的發展有更多的助益。

不為人注意的是,在術虎的馱隊中夾雜著兩支十人小隊,他們各攜帶著五十粒上好的東珠以及百張極為難得的毛皮,在渡過渾江渡口之後,一隊將越過萬遮嶺,向東前行;一隊則在抵達海西之後,由術虎幫助尋得嚮導,再向更遠的北方行去。與此同時,還有一支同樣的小隊,渡過浦石河,向璦陽方向潛去。他們將在遼陽一帶的哨探幫助下,也是向東行去。

郝老六返回太平哨,開始著手即將到來的冬季裏的全軍整訓。秦瞎子的隊伍被作為典範在全軍予以推廣,同時郝老六親自出馬,在軍營中設立騎射校場,有步射,騎射,以及短弩的比試,獎品有兩項,一是將獲得在軍營出操時領唱軍歌的機會,二是,會被排在前往武官學院整訓的名冊之中。類似提高戰力的舉措,還會不斷地推出。

蘇翎在郝老六、術虎等人離開寬甸之後,便開始著手處理在寬甸第一次稅糧的徵收事宜。

由千山堡派遣的五百管事,分由五堡的五名縣長管帶,中間每十人設一組,設一人做上下聯絡之用。這五十五人被緊急招至寬甸堡的管事學院進行為期三日的征糧特訓,本著在千山堡的經驗,結合最近在寬甸五堡所接觸到的實情,這些人各抒己見,將稅糧徵收做了一次詳盡的預演,所以可能出現的問題都有數種方案以供商議。

蘇翎在聽過眾人商議的結果後,做最後陳辭。話並不多,但隨後便毫無疑義的被實施。

“這次你們是第一回征糧。”蘇翎目光掃視眾人,說。

“鑒於今年的天災,這糧收起來不會容易。每一個村子,都要設立征糧處,另外,同時設立賑災處。不論收成多少,每一戶都必須上繳稅糧。那些收成不夠自家吃食的,在上繳稅糧之後,讓他們到賑災處登記名冊,我們將保證其全家都能夠過冬。”

下面有一個管事問道。

“若是有人虛報,瞞報如何處置?”

蘇翎不加思索,回答道。

“這次我會給你們每一支征糧小隊配備一個小隊的騎兵,若是有這類現象,我讓你們全權處置。規矩便是,虛假瞞報者,沒收全部家產,全家驅離寬甸轄區。有敢於頑抗的,就地格殺。”

寬容並不代表軟弱,對於可能出現的狡黠之人,蘇翎不會有任何手軟之處。

全場靜默片刻,一人又問。

“請問將軍,這如何才能判明是虛冒?”

蘇翎說道。

“將規矩都張貼在每一處征糧點上,讓他們自己報。你們的首要是征糧,這是否虛報自有各家田畝數可估計。你們不必做到最詳盡的估算,先征糧,至於其中蒙混的,我自有辦法處置。你們都明白這先後順序了麼?”

“是,明白。”眾管事齊聲應到。

蘇翎滿意地微微點頭,隨後又說道。

“前些日子,你們也都瞭解了一些村子裏的情形,千山堡的規矩在這裏鋪開,還都要靠你們來做。但有一點你們要清楚。”

蘇翎略停一下,看了看管事們,說。

“千山堡的規矩,說的是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沒有高下之分。這是為了讓每一個人都能憑自己的本事吃飯,用自己氣力換糧食。這一點你們要向村子裏的人講清楚,他們可以擁有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家產,只要是自己肯下氣力去做,不會有人奪取他們的東西。但,這並不是說可以借此不服從規矩。以後每個村子都將再選出一人作為你們的助手,具體實情由此人向你們提供。你們將是村子裏的一言九鼎的人物,言出必行,違者必究。明白了麼?”

“明白。”經過訓練的管事們,這應聲還算齊整。

“先征糧,再辨真偽。”蘇翎再次強調這先後順序。

這幾個字作為管事們的征糧原則,被迅速執行下去。同時展開的,是較為詳盡的戶籍造冊,這使得寬甸堡一帶的征糧一直延續到年末。每一個村子,每一戶人家都被寫在名冊上,其所擁有的土地也第一次與戶籍聯繫在一起。按千山堡的規矩,所有的土地暫不允許私下買賣。若是在千山堡,這種事情也不會發生,確有困難需要幫扶的,千山堡也有許多辦法給予幫助,遠不至於需要變賣土地。而寬甸五堡這一帶,因尚未完全建立起千山堡的模式,這變賣土地只是不允許私下買賣,但可以由蘇翎所部收購,價錢也算公道。這僅僅是一種臨時性的規矩,實際上出現的買賣土地倒並非是窮困所致。這裏的百姓在經過初次清洗之後,貧富差距並不明顯,家家都是以農事為本,土地作為活命的根本,是再窮也不至於賣地的。

但寬甸市場的逐日興旺,讓一些原本有手藝的人,可以通過市場換取銀子、糧食,並且這足以超過自家田裏的收入。那些家中缺乏壯勞力,或是在寬甸市場尋到活計而無暇伺弄自家所有田畝的,便將一部分土地賣出。被公家收購,算是彌補將土地荒蕪的一種預防措施。

蘇翎在寬甸一帶基本上消除了佃種的現象,真正做到了家家有地,戶戶有田的地步。那些多餘出來的勞力,可以狩獵,採集山貨,或是充當看上去永遠不會止歇的馱隊的一員。儘管那酬勞有時僅僅是一袋糧食,或是幾斤鹽,但這在寬甸一帶也是能夠為自家換取更多財富的一條途徑。

當然,對於一般的百姓來說,還是憨厚老實的人,埋頭苦幹,聽從規矩是普遍現象,甚至說逆來順受也不算過分,不論是誰做了這片土地上的主人,這繳稅糧都是免不了的。但人的私心有時總會蒙蔽住危險的徵兆,在看到征糧隊的人數實在不多,且都忙得不可開交,一些人或許是因家中糧食確實太少,另一些人則是不想繳納太多,這瞞報、虛報的便開始出現了。這一旦有人得逞,便有蔓延趨勢。這些樸實的農夫們,被常年的勞作磨練得一種異常珍惜糧食的心理,看到的,只是眼前的糧食,儘管征糧管事們身後都製作了一塊木牌,上面將規矩寫得清清楚楚,並且,為大多不識字的人方便,每隔上一段時間,管事們會不厭其煩地讀上兩遍,應該說不知道後果的,沒有。

懲罰來得稍稍顯得遲緩,最先出現的,反倒是賑濟行為。在一戶人家只繳納了一石糧食,但全家人口都算上的話,剩餘九石糧食遠不足以支援到臘月。很快,在管事們抽出一人略作調查之後,便撥付第一筆賑濟糧,五石,並言稱在三年之內還清便可,沒有利息,或是以參加寬甸堡的一些工程代替償還。若是五石不夠,到時還可申請。這自然使得看見的、聽到的人略略詫異,不說那些內裏暗暗點頭的人,只說那些心思不正者正琢磨著是不是也把自家弄得窘迫一些時,懲罰隨即到來。

到征糧結束,總計有近一百戶被剝奪了全部家產糧食,其中僅三十人因頑抗被殺,其餘的則被騎兵們立即帶往浦石河,驅趕至河對岸,一時間,哭聲、喊聲震天動地,但這並沒有帶來絲毫憐憫。這些行動都發生在征糧中途,賑濟加上懲罰,使得後面的征糧行動進展十分順利。這些虛報、瞞報者,大多是家中糧食尤多,這次旱災蝗災並非對所有人都有損失,而這些人便想著鑽個空子。也不知是否是貪意蒙了心,這農田畝數一核實,就算是遭受災荒,也不會僅僅只繳一石糧食吧?

隨後騎兵小隊入戶搜查,這些人竟然連藏匿都未做好,不論如何反悔,懲罰依舊降臨。這麼做並不能將虛報完全除盡,但隨著管事們進入每一個村子越深,這些總會有一日完全杜絕。

這次征糧,讓蘇翎將寬甸一帶的百姓完全控制在自己手裏。而寬甸地區的百姓也真正明白了蘇翎的規矩,只要聽話,這位將軍會帶給他們比以往更多的好處,但一旦違令,則會遭致滅頂之災。另有一點,就是派駐到村子裏的管事,便是蘇翎的化身。雖然看上去那人也就與村民們一樣,很多甚至也是農夫出身,據說還準備在村子裏紮根落戶,也有田耕種,但這次以後,沒有人敢對管事的話不予服從,即便沒有那些黑甲騎兵在場,僅憑一人,也足以掌控全村。

令村民們略感放心的是,那位管事看來只是辦事,其餘的倒不多加干涉。偶爾出現的鄰里糾紛,除了蘇翎有明文規定的以外,大多採用村民們熟悉的方式與辦法處置。在隨後的冬季裏,閑下來的村民們被管事們逐一劃分成數個小組,按千山堡的互助模式編排,同時又選出幾個大家都信得過的人作為管事的助手。未開春,管事們已經開始與這幾人商議來年的農事,以往的各自耕種將變為互助性的集體勞作,至少開挖引水渠之類的工程,是一戶人家所不能,但卻對全村人都為有益。

這些管事們的行事方法,都是經寬甸的管事學院教授,甚至做起來也很少有所差異。這基本上就奠定了蘇翎對村落這一最基層的管理模式,以後所有的管事都將在管事學院整訓後派駐。

這次征糧,蘇翎得到的糧食雖比預計的要少,但還是超過了對天災損失的預估,至少這個冬天,這一帶的人不會缺糧,而蘇翎騎兵們的補給,也添了幾分保障。

隨著趙毅成哨探人員的稟報,寬甸堡又將面對一個新問題,那便是有逐漸增多趨勢的人員流動。這些不是從寬甸流出,而是沿著浦石河,四散著向寬甸境內聚集。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10 11:27
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十八章 群山缺口  

沿浦石河巡哨的黑甲騎兵小隊不斷俘獲越河而來的遼東百姓,初時不過一兩個,到後來竟然有十多二十人一股成群結隊而來,短短的十幾日,便有兩百多人被拘押在附近村落。

蘇翎最初命令騎兵們巡視時,並不阻止浦石河沿岸村落裏的百姓自由往來,只要能說得清來路、去處,便一概放行。但這些人卻異口同聲地只說是往寬甸堡尋些生計,卻並沒有任何可供落腳的親戚朋友,在經過初步詢問判定並無危險之後,這些消息便紛紛送往寬甸堡,請示如何處置。但這幾日蘇翎正帶著武官學院第二批新學員在外進行實地演練,所有的消息都被積壓在趙毅成的哨探總部。

趙毅成的哨探們在這一年來異常忙碌,沒有戰事時,那些騎兵們雖然從未停止過訓練,卻也能得到足夠的修整,而這些哨探,卻被日益增多的任務擠壓得沒有一日空閒。除了敵軍軍事動向是作為第一目標外,有關民事各項消息,也都定期彙集到總部。趙毅成下屬有近五十人沒日沒夜地將之匯總歸類,這中間免不了會將一些看似不太緊急的消息擱置,趙毅成則每隔幾日,便要翻查一番,以做彌補。

這一日趙毅成便從厚厚的一疊歸於“可緩”的文書中,翻出幾份較為重要的消息。不過,他並未對下屬們表示不滿。對於短短一年多時間裏成長起來的屬下,趙毅成隻會贊許。畢竟這些工作都是從未有過的嘗試,對整個千山堡的助益,非短短幾句話可以概括。

趙毅成將幾份文書揣進懷裏,正打算出門,卻見一名屬下急匆匆地進來,便問。

“什麼事?”

“沿河遊騎又截住一夥越河而來的,有五十多人,都是礦工。”

趙毅成聽了,對屬下擺擺手,便直接出門上馬,向寬甸堡外奔去。

武官學院的第二批學員,只有五十餘人,有半數是女真人,其中還包括來自海西的五人。這些戰士同樣是已經過數次實戰,此次蘇翎是將這些人作為後備武官著力培養。

趙毅成趕到寬甸外的山中時,已近午時,蘇翎正與武官們三三兩兩地坐在一道斜坡上,說著什麼。

看到趙毅成,蘇翎只略微點點頭,繼續將話說下去。

“最後再說一點。我們雖號稱騎兵,卻非真正意義上的騎兵。戰馬在這山中,只達到一半的作用。省力、行軍省時,補給及時。等到了平原地帶,那才是我們真正成為騎兵的時候。你們都要想想這在平地騎兵對陣的法子,那樣的戰鬥一定會有,等到那一天,光是黑甲鐵騎幾個字就將讓敵人膽戰心驚。”

武官們一陣輕笑,到目前為止,黑甲鐵騎尚未遭受太大的挫折,這軍心一直在勝利的一面。

蘇翎也跟著武官們笑了笑,隨後伸出右手虛按,待眾人安靜下來,才接著說道。

“你們要記住,輕敵,將是我們戰敗的先兆。我們前面的幾場大戰,雖說是以弱勝強,戰績不俗,但你們一定要清楚是什麼導致這樣的勝果。”

蘇翎再次向眾人一一看去。那些武官們都凝神細聽,能與蘇翎面對面的坐在一起,是一種榮譽,見蘇翎看到自己,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身子。

“你們都記得那句話吧?在我們選定的戰場決戰。再好好琢磨一下,如何能戰勝敵人,且要我們的傷亡達到最小。”說罷,蘇翎起身向趙毅成走去。餘下的武官則在教官的帶領下繼續他們的課程。

“邊走邊說吧。”蘇翎接過祝浩牽過來的戰馬,翻身而上,向寬甸堡方向緩步行去。趙毅成緊跟在蘇翎一側,身後是祝浩的五十騎護衛。

“這幾日越過浦石河的人越來越多,今日居然有五十多名礦工結伴而來。”趙毅成說道。

“是不是與前些日子胡德昌放出的那些消息有關?”蘇翎側頭問道。

“還沒有詳細詢問。”趙毅成說道。

“你說是礦工?”蘇翎似乎才想起來,連忙問道。

“回報是這麼說的。”趙毅成從懷裏拿出一份文書,遞給蘇翎。

蘇翎勒住戰馬,整個隊伍都停在路上。蘇翎迅速流覽了一遍,抬起頭,望向趙毅成。

“大哥,咱們人手實在是不夠。”趙毅成皺著眉頭說道。

“這一份已經耽誤有十天了。”

蘇翎笑著搖搖頭,說道。

“這不怪他們。不過,這可是個好消息啊,再說,這事也真是不急的。”

趙毅成面對蘇翎,說。

“大哥,咱們如今這樣的攤子,哨探的事務太過雜了,我看還是分一些出來的好。”

蘇翎聽趙毅成這麼說,輕輕歎了口氣,說。

“這事只好慢慢再議。我知道哨探擔的太多,遲早會影響軍情,但如今分給誰?除了我們這些兄弟,還能相信誰?”

趙毅成微微點頭,這的確是人手缺乏的最大問題。

“那,我們還是先擔著吧。”停了一下,趙毅成又說。

“可惜那些人都派往關內了,若是還在,我這邊也不至於忙中出錯。”

蘇翎擺了擺手,自顧看著那份文書說。

“這消息確切麼?”說完,隨即意識到這等於白問。

“兩處鐵礦、一處銅礦,石灰窯,還有煤”蘇翎看著不自覺地念出聲來。

“這些還都是去年派出去的,只憑著大哥的條子領糧,咱們幾乎”趙毅成苦笑著說。

“都忘了。”

蘇翎微微搖頭,卻未說話。這一隊二十多人,還是去年便往山中尋鐵礦,為的是能夠解決鐵料的來源問題。這一忙,可真的沒人記得。這便是整個千山堡最大的漏洞,事務龐雜,但管事的,卻僅有這幾個人。況且,這二十多人一直在領取糧草,若是沒有這份文書,還真不知會領到幾時,這難道還不嚴重麼?

但,又如何解決?千山堡轄內的民眾辦事的人不愁,可畢竟不識字的人太多,單那數百管事,因是處理農事,已經將擇選標準降之又降,再要挑選適合的人,是難上再難。蘇翎開辦千山學堂,已算是長遠打算,但如今進展太快,這學堂的作用,反而落後。千山堡如今雖暫無戰事,卻在旁的方面,遇到的問題越來越多,哪一件似乎都很重要。

識字的,不是沒有,千山堡屯田新村裏範文程之流也有不少,這些人不僅識字,做起事來,也算是能獨當一面,甚至還有更多的李亞良等人,本身便是治家能手,不然也積累不下那份家業,但,蘇翎始終未將這些人納入考慮範圍。

此時的趙毅成再一次提起,他瞧著蘇翎的面色,試探著問。

“大哥,要不要試試範文程等人?”

蘇翎沉默不語,臉上的神情似乎沒有變化,既不贊同,也不反對。趙毅成以往提起時,蘇翎並未就此深談,但這一次,趙毅成似乎看到一絲鬆動。

“大哥,不如選幾個人出來試試,若真是不妥,隨即換掉就是。”趙毅成其實還提過讓這些人去千山學堂教授課程的建議,但立即被蘇翎否決。

蘇翎仰起頭,向天空中的日頭望瞭望,像是在考慮如何回答,但隨即,還是搖了搖頭。

這既然解決不了,只有暫時拋下。趙毅成知道此時也無法詳談,便也就不再提起。對這位大哥的無條件信任與支持,是從做夜不收時便形成的慣性,事實上,蘇翎總是對的。

蘇翎暫時拋開這個問題,問道。

“那些鐵場百戶所如何了?”

趙毅成稍稍一怔,眨了眨眼,很快便跟上蘇翎的思路,說。

“胡德昌辦得還不錯。至少有四個鐵場百戶,除了上繳給遼東都司額定的鐵料外,多出來的,都由胡德昌派人買走。”

遼東鎮所設二十五衛,每衛都設有鐵場百戶所,在出產鐵礦附近建立百戶所,管轄不等的炒鐵軍。這些炒鐵軍每年都有一定的定額,上繳給各個衛用來打造兵器以及農耕器械之用。胡德昌的手段,不過是私下裏將所有額外的鐵料全部買走。這鐵場百戶原本便不是個好差事,如今倒可以過些舒心的日子,連帶著那些總叫著完不成定額的炒鐵軍,也因百戶的放任不管,而煉出更多定額之外的鐵來。

蘇翎琢磨了陣子,對趙毅成說。

“讓胡德昌弄些人過來,要會開礦的。這些礦工就都留下,跟他們說,若是煉出鐵來,不僅能吃得飽,還有銀子拿。”

“是。”趙毅成應到。

“其他的人呢?”

“選一些吧,有手藝的留下,沒手藝的有氣力也行,其餘的,都放回去。”

“不過。”不待趙毅成應聲,蘇翎又說道。

“這糧食”

千山堡的餘糧可也不能算充足。

趙毅成想了想,說道。

“這樣吧,按半數給,其餘的用那些野生板栗充抵。那可有數萬斤。”

“有這麼多?”蘇翎略有驚訝。

“原本是給胡德昌拿去販賣的,不過今年好像說是賣不掉,都堆在倉裏存著。”趙毅成說道。

蘇翎看著趙毅成,笑著說道。

“難得你記性好,這也都記得。”

趙毅成也笑著搖搖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千山堡的山貨運給胡德昌,並未有人專管,幾乎便是來船便運,除了總數之外,全憑胡德昌口說,要什麼多便運什麼,以至這種既占地方又賣不出多少價錢的山貨,積壓甚多。至於周青山,算是只管跟著胡德昌數銀子,這些具體數目,也是無從著手。

“就這麼辦吧。”蘇翎揚手一鞭,戰馬猛地向前一竄,向著寬甸堡奔去,身後是數十騎緊緊跟隨。

就這麼一句話,扣押在浦石河的那些人算是有了活兒幹,至少暫時不用家消耗自己這份吃食了。遼東的百姓的要求便是這麼低,吃飽肚子,是今年年末幾乎所有糧食歉收人家的唯一指望。

不久,在千山堡境內沿鴨綠江西岸的振江、四平、大西岔、紅石砬子的群山之間,便出現兩處鐵場,一處銅礦,還有幾處石灰窯的場地,這些經過採礦人員一年尋找才得到地點,很快便聚集了數百人開工。不過,蘇翎等幾人並未到場,只派出幾位懂得採礦的工匠作為管事,要求儘快產出,所需糧食,按月供給。這幾處礦產產量並不會太高,遠遠比不上遼陽附近的鐵場產量與品質,但對於千山堡銷往海西、東海一帶的農具等器械來說,還是多有助益的。

同時位於千山堡千山學堂的那些學員,也可以放心地拿到足夠的鐵料,試製他們那些千奇百怪的想法。直到胡德昌從鐵場百戶所那裏招募到一些世代炒鐵的炒鐵軍時,千山堡的這些小鐵礦,才真正產出能夠打制兵器的鐵料來。這樣緩慢的積累,總會讓千山堡的騎兵們,在遼東日益複雜的局勢中,一點點的積蓄更多的力量。

蘇翎與趙毅成返回寬甸堡後,雖對人少缺乏的情形多次商議,卻仍然想不出有效的辦法。只要事情牽扯到民事上,便總會涉及到人手問題。而軍事上,卻完全沒有這個顧慮。隨著武官學院的不斷輪訓,騎兵中間大多數基層武官都得到時間不等的培訓,這些武官將所學所想都帶會自己的營中,而武官隊中的騎兵們,也都因此而受益匪淺。如何在減少自身傷亡的前提下,殺傷更多的敵人,這一目標讓軍營中生出無數進行嘗試的動機野訓,一旦得到肯定,則迅速得到推廣,甚至術虎所部也會因此得益。

總體說來,千山堡始終是一個大軍營,所有的弊端、漏洞,都在強大的軍事力量的遮掩下,無法造成大的損害。至少在這個冬季,所有的人都將是平安的,溫暖的,暖烘烘的炕頭上,總會有使人忘記饑餓的食物。

在整個遼東,千山堡或許可以算的上是唯一的例外。隨著大雪降臨,饑餓也將隨之走近。向千山堡走來的人群,將越來越多,但,不僅僅是百姓,還將有暗藏的刀鋒。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10 11:27
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十九章 安享冬雪  

冬雪再一次降臨。

從遙遠的北方鋪天蓋地刮來一陣寒澈骨髓的冷風,大雪便紛紛揚揚覆蓋了遼東所有的山脈、平原,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大明朝遼東都司轄內便換了容顏。一度劍拔弩張的氣氛似乎也被這白雪皚皚的冬景所凝結,大隊人馬的行動被終止,小股遊騎的襲擾也變得零星不定,遼東都司與努爾哈赤之間的邊界開始固定下來,雙方似乎都在節省著氣力,不再進行徒勞的行動。

遼陽一帶關於大明朝調集兵馬的消息越傳越多,越傳越神,甚至連朝鮮出兵的鳥銃手數目,都由八千上升到兩萬。從遼陽的經略行轅不時會傳出從各邊鎮、各府縣調集兵馬的時間、數目,那些書辦、小吏甚至滿不在乎地將調集兵馬的領兵將官的名字,在遼陽城裏的各處酒樓茶肆四下散播。十八萬的總數是確切的,有些書吏連熊廷弼奏摺中的語句都能像模像樣地學上幾句。

這些都已不再是機密,遼陽城中的密探很容易便將消息傳了出去。努爾哈赤自然不費什麼力氣便就知曉,儘管萬曆四十七年這一年中努爾哈赤帶領八旗鐵騎不斷創下輝煌戰績,對於十八萬這個數目,卻是依舊心驚。那開原、鐵嶺一下,繳獲雖多,卻也讓努爾哈赤初次嘗到了什麼叫欲罷不能的滋味。賀世賢在虎皮驛一帶虎視眈眈,兵馬雖是不多,但對這個不將努爾哈赤放在眼裏的明軍武將,卻很難說其不會那一天突然發兵,收復開原。這讓努爾哈赤不得不在開原一帶駐兵防守,同時,對蒙古那些部族的左右搖擺,努爾哈赤也是心存顧忌。

這開原、鐵嶺兩地雖說在冬季沒什麼用處,但來年開春,這兩地大片的土地,那數不盡的農田、草場卻是整個建州都不能比擬的,要將這樣地地方丟棄,可是如論如何也捨不得的。努爾哈赤也曾帶兵數度逼近虎皮驛,或是瀋陽,但熊廷弼布下的三地聯防,卻讓其不敢全力進攻,兵馬少了不僅攻不下瀋陽,還會在高高的城牆下白白折損人馬,而全力進攻,卻還得擔心西面的蒙古人會不會趁虛而入。

儘管蒙古數部已經歸順,但努爾哈赤對這種反復成性卻不敢完全信任,最糟糕的結果是,努爾哈赤與熊廷弼拼得兩敗俱傷,而這戰果,卻讓蒙古人得了去。好不容易擴張的八旗兵也需要時間來調整,隨著被強行編入八旗的降兵越來越多,這內部的隱患也不得不花費精力去整理。再加上熊廷弼在遼陽城裏的一番舉措,且遼陽人劉國縉召集的兩萬多人已經聚齊,都讓努爾哈赤不能再如年初那般放手一搏。這攤子越大,顧忌也就越多。是以這場冬雪的來臨,讓努爾哈赤也緩了口氣,老老實實地在停下了腳步。

而遼陽城裏的熊廷弼,仍然一步步地實施其固守待援的方案,一面繼續加固城牆,一面不斷地派人往京城催促援遼人馬加快步伐。而一波波地往來朝鮮的特使也不斷地大張旗鼓行進,同時繼續支持劉國縉的招集行動,並奏請提升劉國縉官職,在這遼東,除了幾員還算能打仗的武官,能算得上幫手的,實在不多。一番雷厲風行之下,總算是與努爾哈赤僵持下來,不論是放出的風聲,還是實際召集的兵馬,這第一步算是穩定下來,而冬雪更是加快了這穩固的到來。

雙方在瀋陽前線一帶對峙著近十萬人馬,這一僵持,倒是誰也沒功夫關注這寬甸一帶的蘇翎。努爾哈赤是認為不值得,只要瀋陽、遼陽這遼東最為富庶的地方一下,遼東一帶那是唾手可得。不論是大明朝佔據寬甸、鎮江堡,還是蘇翎的那些莫名其妙出現的騎兵駐紮,都要不了多久,便可收入囊中。只是現在去攻打,可確實沒什麼好處。對於一直在山區謀生的女真人,對同樣是群山疊嶂的寬甸一地,可說不上什麼特別的興趣。

而熊廷弼,不知是依舊瞧不上這夥子逃軍,還是隱忍不發,畢竟努爾哈赤才是大患,至於那個叫什麼蘇翎的,即便大敗數陣,京城裏朝堂之上視努爾哈赤也不過是個建奴,這蘇翎更算不上什麼憂患。收拾了努爾哈赤,再多的小釘子,也不過是旦夕之間便可消滅。若是熊廷弼有所擔心,那唯一的便是金州一帶的海運。從天津至海州,從山東登州至旅順,遼東賴以生存的糧餉可多從這兩條線上補給,山海關的驛道倒是也在集運,但這時間,可是要花上更多。

但這或佔據了寬甸五堡的人,卻並未作出更多的舉動,鎮江堡一線的驛道依舊暢通無阻,從朝鮮緊急調運的糧草也未見任何阻撓,既然如此,就先放一放也罷。在熊廷弼這已級別的官員,這點取捨,還是做得到的。

這些不管是忽視,還是視而不見,都讓蘇翎的千山堡安靜地度過這個冬天。千山堡轄內的百姓正在做進一步節省糧食的打算,一些類似板栗一類的山貨不再作為商品出售,而狩獵的範圍更是遍佈群山溝壑,只是今年的獵物,已有少於去年的跡象,畢竟這山雖深,也架不住這般大規模的狩獵活動。沒人打擾的千山堡騎兵們,卻不甘寂寞,一路沿著鎮江堡往遼東腹地繼續深入,暗地裏做著殺富濟貧的動作,另一路則在坎川嶺與萬遮嶺這兩個與努爾哈赤分界處活動,還是照老規矩,小股人馬吃掉,大股的則避開。無人區的範圍在進一步的擴大,而冬季的來臨讓這些消息擴散得十分緩慢,甚至有些根本不為人所知。

或許唯一令千山堡覺得麻煩的,是緩慢增多的外來逃荒人員。萬曆四十七年的災荒,開始顯露後果,但此時還不算太多,真正的饑荒,要到開春才知到底會有多嚴重。

遼東的冬季,對百姓來說,並無什麼可做的事情。惡劣的嚴寒使得多數時候,人們都是待在家中。而蘇翎等人也明顯不如以往那般忙碌,這圍著火爐的時間,是唯一常見的情形。

這日蘇翎與趙毅成瞧著外面大雪不斷,無法出行,且最近的稟報都是些順心的事兒,便起了酒興,取來一罐果酒,就著一盆炒熟的栗子,打發入夜前的這段時光。

暗紅的爐火將蘇翎的臉映出一片紅光,趙毅成瞧了瞧蘇翎的衣袖,笑著說道。

“大哥,這是陳家大小姐做的?”

蘇翎聞言,看了看袖口露出的一小截新衣,便伸手理順袖口,說道。

“是的。昨日才換上。”

趙毅成眼中顯出幾分羡慕,說道。

“大哥,還要再等?”

“嗯,再等等吧。”蘇翎看著火光出神,略停一會兒,才說道。

“明年,局勢不會再如這般輕鬆罷了,今日不談這個。”

蘇翎將目光看向趙毅成,問道。

“怎麼?你就一直沒看上那家的姑娘?”

趙毅成笑著搖搖頭,卻不說話。

“上次那幾個女子,你就不會快上一步?”蘇翎說道。

“這下可都嫁人了。”

“大哥,我得有時間快才行啊。”趙毅成有些委屈地說道。這會兒的情形,倒與當初夜不收的閒暇時光相似。

“也是。”蘇翎搖搖頭,說。

“你今年二十五了吧,明年若是再遇不上合適的,我讓陳芷雲給你想辦法。”

“那好。”趙毅成笑著說道。

“就這麼說定了。”

“怎麼,你很急麼?”蘇翎打趣道。

“聽說胡顯成都快做爹了?”

“好像是,上次來也忘記問了。”趙毅成回答道。

“你可是哨探的頭兒,這樣的事便沒留意?”

“大哥。”趙毅成咧著嘴笑著。

“這種事兒也要留意?再說,胡顯成可是將他老婆藏得嚴實,門都不出。”

蘇翎笑而不語,他們這些兄弟中,胡顯成還是第一個要做爹的人,這種事兒,無疑對每一個男人都是一種新體驗。

“可惜啊,千山堡再沒人彈琴了。不少人都覺得遺憾呢。”趙毅成似乎也覺得可惜,神色已經表露無遺。

“不是還有個戲班麼?”蘇翎不解地問。

“大哥,你是沒看過戲麼?”趙毅成睜大著眼睛問,似乎蘇翎的這個問題才是奇怪的。

“那幾個女子豈能是戲班能比的?”

蘇翎想了想,才算明白。這滿腦子的盤算,可就沒去設想那戲班的表演與那些姿色頗佳的身影之間的差距。說起來也算是千山堡那些百姓的運氣,若不是那些女人陰差陽錯地來到千山堡,真想目睹那樣的技藝,那些女真人,漢人百姓們,怕是想都不敢想。這似乎讓蘇翎聯想起什麼,一時間竟沒有說話。

趙毅成瞧了瞧蘇翎,知道他正在想事情,便不再說話,自顧剝著板栗,邊吃邊飲。

這板栗下酒,可是沒辦法的事,左近也只有這個最方便,但畢竟不太順口,趙毅成隨口說了句。

“若是秦瞎子在就好了。”

話剛說完,就聽窗外傳來一聲。

“誰說我呢?”

一股寒風吹進,蘇翎不禁打了個寒顫,抬頭一看,果然便是秦瞎子。

“真是說不得,正想你的野味呢。”趙毅成給秦瞎子挪了地方,讓其坐下。

“大哥。”秦瞎子叫了聲,伸手接過蘇翎遞過來的一碗酒,一口喝盡。

蘇翎看著秦瞎子,眼露笑意。這些兄弟中,秦瞎子這幾年一直在軍營裏,與其他十幾個兄弟一起,構成千山堡騎兵最堅實的部分。

秦瞎子抹了把嘴,說道。

“野味自然是有,給祝浩拿到後面收拾去了。”

“那就好,這板栗填肚子行,下酒可不是個味兒。”趙毅成念叨秦瞎子,是有原因的。這位對打獵有特殊嗜好的兄弟,只要出外,就從未空過手。

秦瞎子一邊將手伸在火上取暖,一邊說道。

“這些日子盡在坎川嶺那邊了,這雪可真會凍死人的。”

“可還順利?”蘇翎一聽這話,便問道。

秦瞎子點點頭,說。

“大哥放心,沒把握我們就不會出手。這幾次一個人都未少。”

蘇翎算是放了心,伸手又給秦瞎子將酒斟滿。

“大哥,這次我來,沒什麼緊急的事,就是給你帶來一個人。你們肯定想不到是誰.”秦瞎子端著碗,卻並不立即喝下,而是賣起關子來。

蘇翎雖說好奇,卻不怎麼擔心這說的事情會是如何緊急。秦瞎子可不是分不清輕重的人,自打他進來沒有急著稟報,這事情便沒什麼重要的。

“哦?是誰?”趙毅成問道。蘇翎也望向秦瞎子,等待回答。

“這個嘛”秦瞎子故意拖了下,隨即向外叫道。

“來,將那人帶進來。”

房門再次被寒氣撲開,兩名騎兵將一個人推了進來。那人進到屋內,便立即跪在地上,磕頭不止。

“抬起頭來。”秦瞎子惡狠狠地說道。

那人不再磕頭,哆哆嗦嗦地將頭抬起來,卻不敢看任何人,眼睛斜斜看著地下。

此人約莫五六十歲,花白的頭髮、鬍子,滿身污濁,臉色極其難看,看著像是許久沒吃過飽飯的樣子。

蘇翎與趙毅成一時間都未認出此人是誰,兩人都將狐疑的目光投向秦瞎子。

秦瞎子咧嘴一笑,說道。

“我猜你們便是這般。還是我這眼力好,一見就知道是誰。”

蘇翎與趙毅成再次細細打量那人,卻仍是不得要領。

見此,秦瞎子不得不做出解釋。

“大哥,我們第一次見陳家二小姐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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