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明月東升 作者:蘇潛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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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pig 2009-10-20 08:5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9 155799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10 11:20
第二卷 風卷雲湧 第三十六章各有所為

劉綎等百多位大小明軍武官終於有了回話。這些武官們自打開始商議起,便幾乎偏離了“東路軍”存在這個假設前提,逃將的下場讓其中很多人不再站在遼東的立場上考慮問題,反而將自己與蘇翎等人連在一起,與其說討論東路軍的存在,不如說是商議蘇翎所部如何存在的問題。當然這中間的爭議,蘇翎是未曾聽見。

蘇翎整整等了三日,大廳也被佔用了三日,以至蘇翎、郝老六等人不得不在偏院處理要是。

當明軍武官們傳話來說已有了結論,蘇翎、郝老六、趙毅成、胡顯成才再次回到大廳。不過,卻見明軍武官們都在廳外戰立,祝浩正帶人打掃大廳,這三日的放縱,已經讓這間千山堡最有名的房間變得一塌糊塗,這讓蘇翎日後再未作此類欠妥的安置。

蘇翎等人重新進入大廳,那些明軍武官們卻都還站在門外,列隊候立。不久,蘇翎便明白自己犯了個錯誤,讓這些大小不一、官職不等且來自各地的武官們在一起商議,本身便就是個錯誤。性格,職位,從軍資歷等等不同,怎能形成一致意見?單是這眼光便有高下之分,更何況還有戰略與戰術之類的差別。實際上這些明軍武官們根本就沒有形成結論,僅建議,便有數種,而這些建議,便由各自所提者,分別稟報。

劉綎僅參與了商議,卻未站在蘇翎面前呈述商議結果。這第一個進來的,卻是南京的姚國輔。

“若將軍恢復東路軍建制,我等願為前鋒,繼續進擊赫圖阿拉,與努爾哈赤死戰。若勝則我等保蘇將軍全功。敗則退回寬甸,將軍也會有救護、保全之績,劉總兵答應具名上奏,稱蘇將軍為民間義勇之士,自集家丁救援東路兵馬。不論勝敗,相信朝廷均會給將軍封賞。”

這定是代表著劉綎等幾人的意見。這幾個明軍高級武官,身家都已不少,子侄也均在明軍中任職,可說一榮俱榮,一損百損。儘管都已答應蘇翎的條件,但這東路軍的假設還是做了一番考慮,而思前想後,這東路軍若仍在,這首選仍然是進攻。當然進攻到什麼程度,怕是另有打算。既然已經知道其餘幾路的敗績,再加東路也不為過。況且這還保全了百多武官的性命,僅這一點,朝廷便不會怪罪所有的武官。薩爾滸之戰畢竟使遼東損失太多武官,這用人之際,再加上奏書中的一番艱苦血戰的描述,相信這個主意可行。

蘇翎不置可否,一旁的郝老六等也面無表情。那姚國輔轉身出去。

這第二個進來的,是於承恩。

不用猜,這是幾位作為監軍的文官派系的說法。這幾人本就與武將們不對路,自然不會選擇相同。

“蘇將軍若保全東路兵馬,則將全軍撤回遼陽,我等願保將軍軍功。此戰自然是劉綎等人全責,將軍援助有力,讓東路兵馬得以留存大半實力,僅此便能為朝廷節省不少糧餉,這一點,我等願在楊經略面前詳加陳述,朝廷定會封賞。”

蘇翎動了動眉毛,與郝老六等相互看了一眼。

“你不怕劉綎說出實情?”蘇翎問。

“到了遼陽,就由不得他們了。”於承恩眼角擠出幾絲笑意。

蘇翎等人似乎看到了大軍一到遼陽,劉綎等武將被立即鎖拿下獄,不明不白地暴病而亡,或是上報稱“畏罪自盡”。自然,蘇翎還是會被封賞的,按這麼說,直接封總兵官,也未嘗做不到。那楊鎬此番定逃不出一個問罪鎖拿的下場,若是東路帶來意外驚喜,沒准真能有所挽回,但這替罪羊是不會少的。當然捧紅一位英雄義士,還會產生另一種效果,這遼東形勢急轉,也未嘗沒有可能。

蘇翎揮了揮手,讓其退下,面上仍舊沒有任何暗示。

這第三撥,是最基層的低級武官。按說他們從未有機會與劉綎等人坐在一起商議軍情,此次也不例外,稍稍有所表態,便招到一頓呵斥。雖然這裏不是遼東,大可反唇相譏,也確實有人這麼做了,但積威之下,不少武官乾脆自己私下議論,不再與高管們說話。

這些人在明軍中自成一派,也無所謂派,總之是聽命行事,有些類似千山堡騎兵的小隊長一職,與士兵的聯繫最為緊密。

“請蘇將軍收留我等,願為將軍效命。”說話的,是一位彪悍的大鬍子,看起來有些蒙古人的外型。

“若是如此,得從一個兵開始。”蘇翎說得緩慢,依次向眾人看去,這幾人代表著外面三四十人。

“任憑將軍差遣。”幾人行禮齊聲應道。

蘇翎又問。

“那我說的那個,你們怎麼看?”

“稟將軍,東路軍已然全敗,沒有假設。”大鬍子說道。

對於這個回答,郝老六比較欣賞,他問道。

“你叫什麼?”

“秦安邦。”大鬍子說道。

郝老六又瞧了瞧,似乎對其的鬍子感興趣,轉頭看看蘇翎。蘇翎點點頭,郝老六似乎知道了答案,不再說話。

“我那話裏的意思,你們難道不知?”蘇翎問,這漢子倒是直爽,象個當兵的樣子,但這腦子呢?

秦安邦似乎略有遲疑,蘇翎便說道。

“直說不妨。”

“是,我們以為,有兩條路可走。”秦安邦說。

“但歸附遼東,萬不可行。”

“為何?”

“武官永無出路,尤其是敗軍之將。”秦安邦說的很快。

“哪兩條路?”

“一是投奔後金,以將軍的實力,必會重用。其二,自立遼東王。”

這兩條哪一個都足以驚人。蘇翎未料到這驚世駭俗的想法居然是出自這些低級武官之口。但隨後一想,便也就釋然。低級武官面臨的只有一件事,戰時求生,不戰時求穩。這些連吃空餉都輪不到的武官,比士兵好不到哪兒去。再則也是蘇翎失誤,讓這些人聚在一起商議,這些武官哪兒能得到說話的機會?這更加促使武官們照著最直接的想法琢磨下去。也因沒有官職的束縛,這求生的本能將得到最清晰的思路。

蘇翎盯著秦安邦,說。

“這第一個,不用說了。我們這裏沒有降字。你說說第二個。”

“此次遼東大敗,整個遼東將無法抵擋後金的進襲。營中戰力,我等最知。將軍既然能擊敗東路軍,必然能與努爾哈赤抗衡。若是不願降後金,就算將軍此時不與後金接敵,待後金進佔遼東後,努爾哈赤也會前來進犯。到時,整個遼東便在將軍與努爾哈赤之間擇一為主。將軍既然在此伏有精兵,又不依附後金,這一戰必然不能避免。而這遼東王,便是勝者。”

蘇翎驚疑地問道。

“你是哪兒的人?”

“遼東開原,祖居於此。”秦安邦說道。

“任何武職?”

“選鋒營把總。”

一個把總有這樣的思路,算是個異數。

趙毅成插言道。

“這樣不就是反了大明麼?”

秦安邦一怔,反問道。

“沒有反麼?”

這話讓蘇翎幾人也是一怔,儘管已經做出全殲東路軍的戰績來,可也是從自保的角度想的,從未明著說是反了大明朝。這兩者之間還是有差別的。而此時,面對這樣的反問,沒有任何一人能說出話來。或許,這是蘇翎的小錯誤導致的唯一有價值的消息。

蘇翎不再問,說道。

“祝浩,你帶他們去安排。”

待秦安邦幾人出去,蘇翎才轉過頭,將郝老六等人好一番打量。

“大哥。”趙毅成說道。

“事情怕是真會如此。”這些其實不算第一次說道,但這個反字卻是實在震動人心。

蘇翎沒有接話,似乎在思索什麼。

“遼東王?”郝老六笑著說。

“好氣派的名字。大哥,你覺得呢?”

蘇翎看著郝老六,也微微一笑,說。

“確實氣派,只是不知道這背後,有多重。”

成為遼東王是一個異想,這首先是要對付努爾哈赤,他才是真正想做遼東王的,不是已經稱王了麼?不說這中間如何艱難,就算遼東王做到了,那麼大明呢?那可是百萬萬的人口,隨便抽調小部分,踩也將遼東踩平了。

不過,這僅是一瞬間的胡思亂想。這步子都是一步步邁開的,誰知道下一步是什麼?

“先不說遼東王、遼東李,這努爾哈赤下一步要做什麼?”蘇翎說道。

趙毅成想了想,那些每天彙集的消息都在其腦子裏,說。

“沒有明確的消息。遼陽一帶仍然有後金哨探,人數也未見變化。坎川嶺一帶也是一如往常,游騎曾試著潛入牛毛寨附近,沒有發現任何異動。”

蘇翎說。

“沒動便是要動。你們想,這努爾哈赤會老實呆著不動麼?”

自然不會,薩爾滸大戰之前還四處擄掠,未必這大勝之後還會不動?更別說這一戰之後遼東幾乎算是空城,焉能看不到?

“既然要動,那麼會是那個方向?”蘇翎說。

向西,是開原,鐵嶺,向南,是瀋陽遼陽,向東,便是千山堡。

“這個月努爾哈赤照舊送禮過來,東西加了一倍。”趙毅成說道。

“這就兩個意思,一是穩住我們,其實一直是如此,他沒空過來,也不想我們過去。就算我們沒這個想法,努爾哈赤也會防著。第二,便是讓我們鬆懈下來,再來一次偷襲。”

趙毅成看了看蘇翎,做出判斷。

“我看,不是第二種。”

這與幾人是一致的想法,是準確的。

“應該是葉赫。”胡顯成說道。

“這兩家算是老對手了,此次大戰,葉赫折損也是不少。這此努爾哈赤該一嘗所願了。”

“對付葉赫,就要進襲開原,鐵嶺。”趙毅成說道。

事情明朗之後,千山堡又該如何?幾人稍停,轉而再回到這個問題。

“眼下,我們是先動,還是等一等再動?”蘇翎說道。

難題被再次略過。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10 11:20
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一章 旗軍戍邊  

萬曆四十七年五月初,大明朝遼東都司位於遼河以東的廣闊土地上,久盼的雨水終於落下,讓無數雙關注天氣的眼睛露出些許笑意。

這雨水雖姍姍來遲,卻一來便連下了數日,將連綿起伏的群山盡都浸泡在濃濃的水汽之中。河谷中大片的農田在雨水中催生出翠綠的禾苗,像是一眨眼便長出寸許長,望過去是滿眼的綠意。由山巒疊嶂中蜿蜒而出的浦石河也因雨水而長高半尺,順著東面低下去的地勢,在這些綠色農田中曲折環繞,一路向鴨綠江流去。沿著河邊一路向東,有五座石堡巍然而立,再加上向北十裏遠處依舊是一路向東延伸的邊牆,便是遼東都司在東部的全部防禦設置。沿著高高的邊牆,無數墩台、烽燧密集分佈,順著河邊一直延伸向鎮江堡,不過,這些用來示警、守禦的建築,大多在雨水中浸泡出道道裂縫,倘若再來一場大雨,說不準哪一處便要坍塌損毀。這些高高的石堆上似乎並無多少人影,看上去倒像是千年前遺留下的古跡。

寬甸堡至邊牆之間有一個叫李家屯的村子,總共住著十幾戶人家,大小不一的十幾個院子緊挨著連在一起,四周則是一小片農田。這說是李家屯,眼下這村子卻只有一戶姓李。住在村子最把頭的一家便是李家,是這裏人口最多的一戶。這要按遼東都司經歷司的文書檔案中所述,應該做如下記錄。

寬甸百戶周弘下李達茂軍餘實在三十名。

新收士兵三名。李大強,李虎兒、李生其;

收補幫丁五名。李項、李時、李大儒、李仲錦、李天爵;

銀差五名。李累兒、李伯臣、李孝,李其利。每納銀二錢五分,計一兩二錢五分。

邊夫三名。李得水、李仲喜、李法柱。

糧差納逃故軍陶小七糧七石。李計衷、李道。

納窖柴兩名。李仍、李五十

這李達茂近六十的年紀,仍然在衛所裏是一名旗軍。幾十年前初到李家屯時,這田尚算多,日子倒也過得去,娶妻生子一番紅火,這李家男丁便已有三十名,俱都掛在李茂達名下,按大明朝衛所的規矩,除非李茂達死了,是不允許分戶自立。如今孫子輩也有二十左右了,男丁們個個都是軍戶軍籍,按上面所述,每一個都擔著差使。

這人丁興旺的李家,在這李家屯算是大戶,可這些麼人丁,將田這麼一分,每家便沒剩多少畝數,附近能開出的田已經不多,除非另尋它處開荒種田,可這不允許分戶又將此路堵死。是故除了例行納籽粒糧外,李家所有收成加起來,全家人的糧食竟還差著兩月沒有著落。虧得這新收士兵三人有月糧可拿,不然再怎麼省也要餓死人。這新收士兵還是近幾年衛所旗軍老弱不堪所致,象李達茂這樣五十多歲的旗軍,如何能擔負戍守邊牆的差使?遼東都司衛所旗軍的月糧本就是自己家從屯田所出,然後再有幫丁負責置辦鞍馬器械,後來將部分新收兵士補入營兵之中,才由朝廷負責每月給餉給糧,李家這樣的大戶,也才勉強支撐下去。類似李家這樣的,除了人丁不至於達到三十人之外,都是一樣的處境。當然,也有真正的大戶,納糧納銀全不在話下,甚至還能給百戶千戶們繳納免操銀子,以免除戍守的差使,更有甚者,還能開商鋪賺銀子。但這畢竟是少數,至少在寬甸這個地界上,數不出幾戶人家。

另外,寬甸百戶名下的陶小七,便是一個逃軍,而本該由陶小七繳納的籽粒糧,便落在李茂達的頭上,由其填補。朝廷是按軍籍核收糧稅,可不管誰在誰逃,所缺一律由本地填補,這當然不能由百戶周弘自己拿出來,再說,這逃軍的數目極多,類似這樣的填補,早就形成慣例,百戶周弘名下便有十幾名逃軍在案。

今年四月中,李達茂在寬甸堡按例行規矩出操、值守寬甸堡,到五月,又與另外五個旗軍一起調往邊牆,戍守邊牆、瞭望敵情。這都是沿用幾十年的慣例,那李達茂也在邊牆上戍守過不下數十次。往年都是一年兩次輪換,這李茂達因年歲較大,已有數年未曾上過邊牆,這一次,因遼東東路軍出征,將寬甸一帶的兵馬帶走不少,以至人手不足,這才將李茂達拿來湊數,無論什麼情形,這邊牆上總要有人的好。

李茂達與五位旗軍一路北行,途經自家時,邀那五名同伴小歇片刻,自己也好看看家人。

滿堂兒孫中除了長孫李伯臣,其餘要麼在外勞作,要麼去應各自的差使,李茂達只好跟老伴兒略略說上幾句,再跟這十九歲的孫子交待一番。李伯臣身為銀差,每年需繳納二錢五分的銀子。這銀子看似不多,但在這寬甸,除了自家地裏的糧食,再就是進山採集一些藥材、山貨換錢,其餘的根本沒有賺銀子的途徑。糧食自己還不夠吃,如何能賣?附近山上的土產,早就被採光收盡,這二錢五分可就是實在難辦,去年的銀差已經欠下一錢,開春便被催繳數次,讓這位十九歲的年輕人過早地眉頭緊鎖。

“爺爺,你們今日便上邊牆?”李伯臣問。

“是的。我走之後,你跟你爹說說,我這次去,怕是要幾個月才能回來。讓你爹與叔伯們好生照顧家裏。”李達茂說道。

李伯臣點頭不語,稍停又說。

“爺爺,我想出邊牆一趟。”

“做什麼?”李達茂問道。

“我想去那邊山上看看,那邊東西應多些,若是運氣好,弄張皮子也好。”

李達茂想了想,搖搖頭,說。

“這幾天不行,這邊牆上正輪值,換上的人不認識你,萬一誤會可就小命不保。就算要去,也要等幾日。我跟那般人混的熟了,也好平穩些。”

李伯臣剛要再說,卻被李達茂止住了,便就住嘴不言。李達茂便招呼五個同伴,收拾好兵器馬匹,一路向邊牆行去。

這邊牆一帶的百姓,除了刻意要逃的一去不返之外,大多在邊牆兩邊有各自出入的地點,那些地段戍守的旗軍很多都是認識的,自是平安無事。但遇到換防時,尤其是那些營兵駐紮戍守的日子,邊牆便穩固得如同那些官老爺們認為的那樣。

李達茂與另五人遙遙望著三裏之外就能看見的邊牆行去,半個時辰後便在武官的分派下來到屬於這幾人戍守的墩台,一番交接後,那換下去的三人(本是五人,兩人已不知所蹤)用比李達茂來時快出數倍的速度離去,這邊牆上寂寞難耐的戍守,便由這幾人承擔了。

墩臺上不大的空間足夠容留李達茂等人住下,存儲的器械包括一門火炮與五支火銃,弓箭一類以及煙火柴薪都是備齊的,只是看上去已經很久沒有用過。李達茂等人也不需清點,自顧商量著輪番守夜。

為照顧李達茂這種老兵,另一個也是近五十叫胡三郎的與李達茂一起值上半夜,其餘的,則倒頭睡去。

兩人初識,便也不多說,各自望著遠處的群山發呆,直到夕陽西下,將一抹殘紅投在二人的臉上,才終於悶不住,閒聊起來。

“小哥哪里人?”李達茂問道。

“我啊,永甸堡那邊的。”胡三郎答道。

“哦,不算遠。”李達茂不鹹不淡的說著。

“這邊牆上過幾次?”胡三郎隨意問著。

“記不清了。大概我二十多歲時便到過這裏。”李達茂說。

“哦,我這還是頭一次。”胡三郎說道。

“往常都是屯田納糧的,不知怎麼這次把我調來,我都十多年沒拿刀了。”

“好像是因東路軍的事兒吧。”李達茂說道,這些小兵只能聽點傳聞,沒人告訴他們外面如何。

“這都快三個月了,難道還不知道東路軍的消息?”胡三郎疑惑道。

“聽說是敗了。”李達茂壓低聲音,又看了看旁處,似乎很神秘的樣子。

“那劉總兵的兩個兒子,還在寬甸堡裏等著,看樣子都急得快瘋了。”

“劉總兵也死了?”

“不象。”李達茂搖搖頭,說。

“那樣子不像是死了爹的,倒象有什麼憋住了。”

“那就是生死不明了?”胡三郎說。

“還不是不清楚?”

“聽說不是努爾哈赤打敗東路軍的,是那邊的人。”

“你是說那個叫什麼將軍的逃軍?”胡三郎有些不屑,儘管都是旗軍,對逃軍卻沒有什麼好印象,不說別的,單是這留下欠繳的籽粒糧,便得由這些留下的承擔,聽那語氣,大約胡三郎也有份承擔。

“東路軍可有幾萬人,火器又多,那些逃軍才幾個人?”大概在胡三郎眼裏,那將軍只不過是一群逃軍在山地種地罷了。

“這就不知了。反正總聽說很多人都投奔那邊,有吃有住。”李達茂搖搖頭。

“那還能跟努爾哈赤那些建奴騎兵相比?”胡三郎說。

“這東路軍若是敗,也定是敗在建奴手裏,跟那幾路一樣。”

“要真是一樣,這消息還這般神秘做什麼?怕人知道?那幾路不是也敗了,也沒見說不知消息。”說道這裏,那李達茂忽然想起了什麼,揚起頭望著天,嘴裏還嘟囔著什麼。

“你說什麼呢?”胡三郎好奇地問。

“我在算日子。”李達茂說道。

“好像自從聽說那邊的人以後,這邊牆一帶便再沒有女真遊騎出沒。對,日子對的上。”

“你是說”胡三郎滿臉的懷疑。

“那邊的人真有那麼厲害?”

這邊牆上兩人正用一番猜疑,打發這段無聊時光,同樣的,這一段邊牆上幾乎所有的墩台、望哨都在消磨時辰,等待換班後好好睡覺。即使那些哨長、墩長也無心瞭望,外面雖然風大浪急,至少在這裏,日子與往常一樣毫無新意。

就在邊牆上一片鬆散的目光之時,遠遠地在邊牆數裏之外的樹林邊緣,開始出現無數人影,這些人分做數個小隊,借著黃昏中灌木的陰影遮掩,快速向邊牆潛進。待到達邊牆下的開闊處,稍一觀察,然後選擇一段無人戍守的邊牆,飛速地越過開闊處那些數以千計的陷馬坑,一直抵達邊牆之下,然後一條末端帶有倒鉤的繩索被高高地拋棄,穩穩地勾住,那些人便開始向上攀登。整個過程沒有發出絲毫響聲,邊牆上的旗軍沒有一個有所察覺。

就在那些人影登上邊牆的那一刻,遠處樹林裏忽然湧出大群的騎兵,在空地處開始集結,都是一色的黑色鎧甲。在其後面還有源源不斷的黑色鎧甲騎兵跟進,前面空地上的騎兵稍一列隊,刹那間,十幾面血紅的戰旗迎風展開,一輪新月在黃昏的光影中猛然升起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10 11:21
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二章 百戶屯田  

寬甸百戶周弘在萬曆四十七年裏依舊沒有擺脫喜憂參半的心境。

這百戶的世襲武職,得來不過短短兩年,周百戶的稱呼不僅周弘自己感覺不順耳,就連寬甸的旗軍、民戶也說起來拗口。這倒不是因周弘新有的官稱讓人陌生,若放在兩年前,寬甸堡裏誰見了不得稱一聲“周千戶”,那老爺的尊稱周弘還不夠資格,但僅這千戶的名頭就足夠周弘在寬甸堡所轄地界上橫行無阻,就連那些調集來此戍守的班軍、營兵,不論大小也得對其客客氣氣的打招呼。

只不過因寬甸堡外一處民屯裏的百多畝地,與那鎮江的李家起了衝突,當然,這個鎮江李家可與李家屯的李達茂毫無關係。周千戶本早知鎮江李家的名聲,但想這寬甸本是自家的地界,那李家的手也伸的太長了,便硬是用種種手段家那塊地收入囊中。李家之所以成名,當然不會讓這樣一個小小的千戶就這麼占了上風,人家手段可與周弘不同,事後也沒多說,連句狠話都沒聽過,只是不聲不響地從遼陽城裏遼東都司管屯都指揮衙門裏來了份公文,嚴厲斥責周弘追繳欠糧欠銀不力,將這千戶貶成百戶,並說若再不補齊,便調往開原營軍中出操戍守。

這一來,周千戶便成了周百戶,當然,這後來周百戶依舊在寬甸堡任職,直到過了一月,並未有人前來接任,周弘才明白這不過是個警告,人家並未做趕盡殺絕的手段。於是周弘老老實實地將那塊地拱手奉上,但人家沒要,反倒十分客氣,話裏籠絡之意尤其明顯。這番做派讓周弘首次見識了什麼才叫遼東大族,這多少有些讓周弘覺得自己那種幾乎算是搶的手段根本不值一提。不久,都司行文再達,令周百戶仍兼領原千戶職,視其歲考評語斟酌複職。

說起這考核評語,也是遼東慣例,例如說‘持身廉靜,供職勤能,久曆戎行”、或是“年方力壯、韜略頗知”、“處事果確,秉性嚴明”等等,這些自然說的是好評,獎勵則是花段、果、羊、酒,一般都是折銀二兩至五兩不等;若是說成“職業不舉,貪污有跡”、“盜拐糧銀,侵隱農器”、“年近衰暮、事多廢弛”等等,則顧名思義,不過這罰的,大多是這樣一句。“以上各員,本當究問,姑革現管職事,各提責三十,示戒。”

是故這周千戶的憂大抵上是這“名”上的事兒,當時想的是按著慣例,即便受罰,不久便也能複職,可如今這都兩年了,還是掛著百戶的名,行的千戶的職。這對周百戶周家在寬甸的實利毫無影響,只是周弘一直疑心當初鎮江李家的笑臉後面是不是還藏著什麼。

讓周百戶喜的,自然是周家產業的增長。這遼東雖然不怎麼太平,整個遼東邊牆一帶女真的遊騎襲擾就從未斷過,但並不妨礙周百戶不斷擴展周家的家產。論起來,周百戶以世襲千戶職管轄寬甸堡的屯田,時間並不算太長。這還是自從李成梁強遷寬甸百姓內遷一事中得利的。

萬曆三十四年,李成梁鎮守遼東,棄寬甸六堡之地,將約6萬餘戶人口遷往遼東腹地。這使得原來開墾出來的大片農田全數荒蕪,直到萬曆三十六年,熊廷弼巡按遼東,才將寬甸地界上荒蕪的土地又再次開墾成良田,這一次自然費力較少。周百戶以世襲千戶多年管理屯田的經驗、手段,如今寬甸堡四周的農田約有三成便或明或暗地姓了周,那可是上萬畝良田,三成之數,足以讓周家每年收足數千石糧食,這還未算上四周山谷裏類似李家屯那樣的村子裏因各類緣由向周百戶繳糧的數目。

這兩年周百戶雖然官運不佳,但作為衛所武官,這官職上出路有限,況且周弘也明白,這武官職位越高,在遼東上邊牆的幾率便越大,儘管在寬甸周百戶聽起來始終不順耳,卻也僅僅眉頭一皺而已。不過,這兩年戰火紛飛之勢眼見著越來越大,周家卻因此而多了銀子上的收益。

遼東缺糧,大抵上指的是衛所旗軍與遼東各地的班軍營兵的軍糧、餉銀,按大明朝的律令,一般旗軍每月月糧一石,另有年例賞賜,比如棉布4疋,棉花1斤8兩;如周弘這般的千戶級別的武官,則月支本色米2石,折俸銀6錢3分。按例每年分兩次給付,這折銀的意思,多半是遼東糧食根本不夠按標準撥付。就這個標準,看起來勉強養家糊口,但這都是大明朝初期的律令,這執行下來,整個大明朝不變的還真沒多少。到如今,當兵吃糧根本就不夠全家人食用,折銀本可解決朝廷關內糧食千里轉運之困,可關內的糧價,到了遼東,便上漲的豈止一倍。就連周弘千戶的折銀,若真等著俸祿養家,周家早已餓死大半。

這回遼東戰火一起,大軍雲集,雖說糧草已經過近一年的籌集,算是充足,可這一敗,就像倒了糧倉,不僅被那努爾哈赤奪取大半,就連潰敗下來的敗兵,也私自收走不少,這下遼東的糧價,再次上漲。周家的存糧,被在鎮江堡新近出現的大戶胡家出重金收購,僅這一項,周弘便多了五千兩銀子,那幾輛大車裝得滿滿的銀光閃閃,讓周千戶笑眯了眼,暫時將周百戶的名氣忘得一乾二淨。

那胡家周弘也是最近一年多才略有所聞,據說是販賣藥材起家,兼做糧食販賣生意,在鎮江堡裏糧食買賣算是第一,大有壓過鎮江堡李家的勢頭。估計李家也不會袖手旁觀,按周弘所知,這李家怕又要玩什麼暗中的手段,但做生意只要拿得出真金白銀,是不怕什麼波折的,甚至真肯不惜血本,還真拿胡家沒辦法。那胡家以往默默無聞,這猛地一躍,倒真是漂亮。很多人都猜測其背後必然有所依仗,否則怎能如此耀眼?至於胡家將糧食賣到何處,便無人知曉,只看到鴨綠江上的船隊與向京城方向不斷行進的馱隊,賣給誰,就是商家的秘密了。

薩爾滸一戰之後,敗兵如潮,但寬甸一帶卻平靜的很,既沒有敗兵騷擾,也沒有後金潛近。再說,遼東都司大概被這一敗弄昏了頭,有近兩月似乎將寬甸一帶忘記了,連例行的文書都沒有一封,周弘只能從傳言中得知一二。但寬甸實在過於安穩,靜悄悄的倒將遼東戰火當作了旁觀。五月初好不容易來了封公文,責令周弘調集旗軍,嚴密防守邊牆,謹防後金襲進。

這又讓周弘有些不滿,一是其中沒半點複職的意思,這其二,周弘不管是百戶,還是原來的千戶,這戍守的職責都不是他該做的事。周弘僅是個管屯百戶,專管種地,至於戍守一事,自由常駐的原振武營一部負責戍守,甚至旗下的旗軍,也只管在寬甸堡裏執勤,而不管邊牆上的輪班。但東路軍走時基本上將能戰的人都帶走了,甚至稍稍有些氣力,至少看起來身強力壯者,也被充作力夫搬運輜重隨軍而行。就算周弘願意擔此一責,也得手裏有兵才是。遼東衛所最初的軍籍建制到現在根本就算是種地的民戶,與打仗毫無關係。

思前想後,周弘還是動用手中的權利,調集寬甸堡附近的幾個村子裏的旗軍,包括軍余、幫丁,在上百里寬的邊牆上輪值戍守。這周弘不管也得管,誰讓其是寬甸五堡這一帶唯一做過千戶的武官呢?寬甸堡最大,人口最多,一向是寬甸五堡的核心,其餘幾處堡寨就算東路軍未來之前,最多駐有不到一百的營兵戍守,寬甸堡還算最多的,營兵們有將近五百。不過眼下這些都不在了,各堡寨裏,留下的除了幾個旗軍按值守堡外,那其實就是充門面而已,再也沒與什麼可稱為兵的人。若真要說上陣,可能周弘手下的二三十個家丁,算是唯一可以拿到列隊的,其餘旗軍刀是能拿,但戰佇列陣,怕是要再往回活上個幾年。

寬甸堡是沿浦石河一線的五座石堡中最大一座,堡內能容千人居住,眼下除了周弘百戶一家住在這裏,還有數百戶人家在此安家。這些人中有衛所下的軍戶屯軍,也有民戶歸寬甸堡管轄,這些人種的地,都在寬甸堡四周。寬甸堡本身便修建在平坦的河谷中,有水有田,這是必須的選擇。堡外整齊的農田呈井字分佈,堡城便在井字的最中間,然後四周的區域便是農田。這是遼東衛所修築堡城時完全一致的設置,區別只在於大小,人口的多少。堡外農田按規矩是一個屯軍有五十畝土地耕種,武官另有一部分田作為俸祿的一部分,但到現在,這個五十畝只存在與朝廷的文書上,實際上寬甸堡內除了周百戶,沒有人家能擁有三十畝以上的田地,大多數都淪為周家的佃戶,說佃戶也不準確,但也不同于後金的奴隸阿哈,因為這些人除一部分是後來的民戶外,多數都是衛所本身的旗軍身份,但自己的田,早已不歸自己。就算周千戶的戶口博上還登記著某某名下多少田畝,就連位置距離都寫得清楚,但田裏耕作的卻不是本人,而糧食收上來以後,名義上的擁有者也不會有半點收入,這當然都歸周百戶所有。

另外,作為一處獨立的屯田堡寨,寬甸堡內自然還有各類工匠手藝人,並且,作為邊牆防禦的一個重要部分,這裏還有兵營,武庫,糧庫,火器儲備也是充足的,只是現在看來,不僅寬甸堡裏的旗軍不會打開武庫拿出來使用,就算拿出來,連抬炮上堡牆的人,怕是都湊不夠。

夜色還未完全將寬甸堡覆蓋,寬甸堡的大門還要再稍等片刻才會關閉,守門的幾個旗軍懶洋洋的靠在牆壁上,過一會兒關了堡門,便可以回去睡了。但幾個旗軍還未想出到底在睡前做些什麼,就見大路上緩步奔來一隊騎兵。

幾個旗軍並未驚慌,能從大路上走來的騎兵不會有危險,看著對方的黑色鎧甲,卻有因夜幕的降臨而不甚清晰,這幾個人相互看了看,便拍拍身上塵土,在堡門邊列隊。這隊人馬極有可能是那些營兵又回來的。

騎兵小隊操馬小跑,不一會便來到堡門處,卻並不說話,直接就穿過堡門往裏走,跟在騎兵尾部的一人被一個旗軍認出來了。

“你是湯虎?”

馬上騎兵一扭身便拔出亮晃晃的腰刀,在馬上橫劈一刀,惡狠狠地叫道。

“要命的,就給老子丟下兵器,站著別動,不然”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10 11:21
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三章 以河為界

湯虎小隊將寬甸堡堡門處幾個旗軍收繳兵器後丟在一邊,隨即牢牢地控制住堡門,湯虎帶著十幾個騎兵下馬奔上堡牆,將幾個還弄不明白的旗軍逼到一邊,便伸手從懷裏掏出一枚煙花,點燃,一道焰火“倏”飛上半空,在夜空中綻放出五彩光點,流星般地散開。寬甸堡堡外隨即出現大批騎兵,帶著隆隆的馬蹄上直闖而入。與此同時,東邊,西邊也在遠遠地空中升起點點信號。

蘇翎帶著五百騎兵裹挾著暮色直接進堡,而另有五百騎兵則從兩側繞行,將寬甸堡四周零散的村子一起圍了進去。

寬甸堡就在這一刻易手,大明朝遼東都司的東部長城就此坍塌。

有湯虎帶隊,騎兵們在寬甸堡內自然顯得熟門熟路,這根本便不叫做戰鬥,讓血液的騎兵們空自緊張了幾個時辰。按事先的分派,一隊騎兵下馬佔領四面堡牆,將本就為數不多的守堡旗軍全部俘獲。另一隊則帶著胡顯成所部排除的十多個人,一路將糧庫、武庫等等順次接受,這些幾乎都沒有什麼人看守,門上的大鎖只能防範守規矩的百姓,對於這些騎兵毫無用處。在刀子晃了兩晃之後,那些掌管鑰匙的倉吏便哆嗦著打開大門,寬甸堡軍需處則正式成立。

還有一隊百多人的騎兵在寬甸堡內僅有的十字交叉的街道上整齊地列隊,每隔十多步,便有十個騎兵縱馬來回巡視,將兩條街道封住,遇到有聽見變故的堡民開門探聽究竟,便是一聲呵斥。

“都待在屋裏,亂闖立斬。”讓寬甸堡的百姓驚慌失措卻只能躲在家裏,不知有多少人一夜未眠,但是,沒有一個騎兵上前敲打民宅。

蘇翎則帶著五十人直奔寬甸堡正中的周弘大宅。周家大宅其實就是千戶辦公之處,前廳與一般的衙門類似,不過是小一些,顯然沒有氣派可言。後面則是周家居住的院子,這就看得出周家到底有多富裕,後院重重疊疊怕不是有四五進院子,左右偏房加起來也不下百間屋子。

前廳的大門沒費什麼力氣便被幾人連門帶栓給踹開了,一群人擁著蘇翎進入大院。此時周弘才得知有人馬進入寬甸堡,匆匆帶著二三十個家丁向外走,正與蘇翎迎頭撞見。

“丟下兵器,反抗者斬。”祝浩不待蘇翎說話,便帶著幾十人將周弘等人圍住。蘇翎身邊的幾人則手持短弩,警惕地環顧四周。

周弘與家丁們其實並未拔刀,适才不過是聽說有兵馬入堡,心裏還琢磨著這遼東都司到底派人來了,正想出來看個究竟,不想未出家門,便是這麼一招。

多想也是無益,周弘很快便就腰刀解下,扔在一旁,家丁們也紛紛效仿。

周弘驚魂未定,抬頭卻見蘇翎,覺得眼熟,仔細再看,不由得叫道。

“是蘇百戶?”

當年在振武營,蘇翎郝老六等人也有過對周弘行禮的時候。此時再見,當真是巧合。不過,這僅僅是對周弘而言,蘇翎僅是依稀記得此人。

“這是哪一出?”周弘叫著,似乎忘了蘇翎如今是什麼身份。

蘇翎沒跟他廢話,說道。

“寬甸堡歸我了。去將後面的人都叫出來。”

祝浩一聽,立即說道。

“都去,記著,不許亂吵。若是膽敢逃跑,跑一個殺兩個。快去。”

周弘尚暈頭轉向,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家丁們可明白祝浩說的是什麼,便將周弘一拉,幾十人個便向後院跑去。

蘇翎等人也不跟著,自顧在前廳等候。不多時,便聽見後院傳來吵鬧聲,女人、孩子哭成一片。蘇翎並不擔心周弘有什麼逃逸的舉止,整個寬甸堡都在鐵騎羽箭射程之內。

被自家人驅趕的男女老幼,總算要比祝浩等人前去召集要快上許多,不明就裏的周家家眷哆嗦著在院子裏站成一群,看著一群黑甲大漢不敢出聲。

“管家站出來。”蘇翎叫道。

一個中年人戰戰兢兢地上前幾步。

“去把地契、房契還有家僕的身契都拿來。”

那人看了看周弘,眼裏既是驚恐又是猶豫。一旁的祝浩刷地將刀拔出,唬得那人連忙向後院奔去,也顧不得在看誰的臉色。

很快那管家便抱著幾個木匣轉回,交給蘇翎。蘇翎卻並不接,說道。

“家僕身契。”

那中年人稍稍一愣,旋即將木匣放在地上,從中拿出一疊紙,呈給蘇翎。

蘇翎仍然不接,轉身對這那群人說道。

“叫到名字的,占到那邊。其餘的都別動。”然後才對管家說。

“念。”

管家對這一出實在是反映遲鈍,好在這喊名的事兒倒也做過的,當下便一個一個地叫出來,那些被點到名字的,不知到底會怎樣,卻也不敢違抗,一個個地走到指定的地方站下。

周家一百多人,直系僅有二十多人,餘下的盡皆是奴籍。

管家倒也老實,將名字念完,便將身契放進地上的木匣,自己走向那群家僕。

蘇翎彎腰撿起地上那疊身契,一旁的祝浩早已摘下一盞燈籠,那疊身契便在眾目睽睽之下燃起,不消片刻,便化為灰燼。周弘與那些家僕都不知這是何意,只得看著。

“都看到了?”蘇翎對那群奴僕說道。

“由今日起,整個寬甸都不會再有家僕。你們願意種地的,明日就會分給你們地種,願意走的,天亮便可離開。若是無處可去,只要肯下力氣,我這裏有很多活兒需要人手,足夠你們賺到吃食。”

說罷,令人將那群奴僕都帶下去。

蘇翎看著剩下的這群周家人,一時沒有開口。這讓周家人更加驚恐,這滿門被殺,怕就在一念之間。那周弘更是恐懼萬分,竟然一句求饒的話都說不出。

結果這二十多周家人被關進一間柴房,擠得滿滿登登的,一把大鎖將門鎖住,直到第二日晚才有人前來問話。這些養尊處優的周家人頭一次遭受這般折磨,那幾個女人也不知是周弘的妻還是妾,一夜間便老了十歲,而周弘,喜憂參半總算有了另一種心情代替。至於周家家產,已經不用擔心了,全部成為寬甸堡新成立的軍需處清單上的一部分。

第二日天明,所有寬甸堡內的人都被集中到校場上,來自千山堡的管事們,開始登記造冊,所有人家的房屋、田產一律登記在新的寬甸堡名冊上,所有牛、羊等財物都讓其自報。過了午時,分做陣列的管事們便登記完畢。然後宣佈寬甸堡所有居民願意繼續留下的,便站著不動。願意離開的,勒令一個時辰之內離開寬甸堡。

這當然沒人離開,不說這家、房子,地都在這裏,要走也沒有去處。管事們隨即宣佈,自今日起,所有田地繳納一成糧稅,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徭役。所需人手全部募集,酬勞或銀或糧不定。緊接著,那些登記田產過少,甚至佃種別人家田地的人被召集在一處,周家大片已經長出禾苗的農田被無償劃分,並由這些人中選出十人確定田界,而沒有耕牛,或者農具的,被立即補給。這些人中就包括原就是周家佃戶以及一部分周家家僕,那些剛剛擁有屬於自己的農田的人,都捧著一張紙不敢相信,待真的走到田裏,才敢相信都是真的。其他關於住房、農具,等等,都按千山堡的例子施行。

對於這番類似賑濟的行為,寬甸堡內的居民冷眼旁觀也好,是保持沉默也好,蘇翎並不在意。他只需要人們知道三點,一寬甸堡沒有奴僕身份的人,二,除了一成的糧稅,種地的人們不會損失任何已有的家產。三,一無所有的人將會分得土地,農具與數家人合用的耕牛。

事實上在兩天之內,寬甸五堡盡數收歸蘇翎所有,類似的舉措在所有堡寨幾乎同時進行。那些在堡外的村子在隨後幾天也得到類似的重新劃分。對於那些佔有大量良田的大戶,則仍按每人五十畝的基數給予保留,其餘全部歸功重新劃分,蘇翎會給予一定的補償,或銀或是藥材、皮毛,若按關內的市價,蘇翎補償的還多了兩成。

不到一個月,整個寬甸五堡連同四周的村子全部被洗刷了一遍。那些敢於抵抗的,則立即被沒收全部家產,而人口,則被與周弘家人一起,被押往千山堡群山深處的屯田新村。極個別持械反抗的,則被隨後趕來的數百騎兵全部斬殺,俘獲者也被送往寬甸以北。

蘇翎在十天之後,開始招募人手,將邊牆扒開幾十處缺口,並平整出可行大車的道路。這是寬甸堡地界內的百姓第一次見到有拿銀子付酬勞的,雖然並不多,但的確都給,有些沒有零散銀子可付的,則給予其他等值的糧食、器皿等抵付。

在寬甸堡的民夫們拿到銀子後的第三天,蘇翎又再次召集人手,一樣的給付酬勞,在寬甸堡外劃出一大塊空地,搭建簡易木屋,又過了十天,當這塊地方初步成型之後,蘇翎將一塊大大的招牌立在門口,上書。“寬甸市場。”由邊牆以北較近的十幾個村子組成的商隊開始進駐,這些村民都將自己積攢下的山貨、毛皮擺在地上,等待有人前來購買,或是交換各自所需。而胡顯成派來的兩個管事,則在寬甸市場內的幾所木屋裏,掛上招牌,開始營業。米鋪,布店,雜貨等等。

這番舉動都被寬甸堡居民們看在眼裏,當然,頭三天沒有一個人來購買、置換。整個市場像是一個展覽,貨物雖多,卻只能看著。第四天,由鎮江堡趕來的一個商隊到達寬甸堡。這是胡德昌連拉帶勸地組織了十幾個小一些的商人湊成的。

那些小商人雖然有些狐疑,看著寬甸堡上飄揚的新月旗幟心裏發慌,但見那些黑甲騎兵們只在遠遠的地方奔過,卻並不管這些人的去處,便也就放心向前,待進了市場,發現很多平時很難買到的山貨這裏居然很多,按著商人的天性,一詢價,居然便宜得驚人,甚至有些賣主直接要糧食、布匹便行,而其擺在地上的藥材、人參、山貨,豈止是一點糧食的價值?當即便成交。有人帶頭,那麼接下來的,雖說不上踴躍,但至少這些商人在經胡德昌指點後帶來的布匹、糧食以及各種家用小東西、農具、鐵器等貨物全部一掃而空,換上得是價值數十倍的山貨。

這些商人此次大約是一半的交易是用的銀子,另一半則是以貨換貨。然後急急忙忙地離開,但那些新出現的騎兵們並沒有干涉,任其離去。

又過了三天,第二批從邊牆以北的商隊出現在市場上,這次有更多的毛皮、山貨。而鎮江堡的商人,約有半數不再要胡德昌催促,自己主動前來交易。寬甸馬市重開的消息,至少在這些鑽進銀子裏的商人圈子裏,蓋過了寬甸堡上飄揚的新月戰旗的影子。

似乎形成了規律,每隔三天,從寬甸以北的群山之中,便會走出一批商隊。而鎮江堡前往寬甸的人流,也慢慢跟上了這個節奏。不出一月,有些精明的商人開始尋求在市場上搭建商鋪,這時,蘇翎發佈了商稅標準,商鋪值百抽二,那些擺攤子的則值百抽一。並且出租商鋪店面,三月一期,每期十兩,同時,店鋪由蘇翎招募人手統一搭建,並在市場中劃分出各個不同區域。那些觀望的寬甸堡附近的村民終於開始進入已經顯得熱鬧的市場,很快,第一家買茶水的鋪子出現了,隨後是第一家賣烙餅的,然後是第一個修理馬掌的鋪子,隨後,還有更多的第一逐漸出現,直到第一間有三層木樓的酒肆在浦石河畔出現,寬甸市場已經在短短的幾個月裏,成為遠近聞名的去處。

這個成功要遠遠快于蘇翎等人與胡德昌三人的估計,這一方面是因寬甸馬市關閉太久,這附近數萬人的生活,居然只靠一些游走的小販供應,怎能不積累出大量的買賣呢?雖然大多數的寬甸百姓都還只能在溫飽上勞作,但每個村子裏都有幾戶人家算是較為富裕,但遠還達不到蘇翎嚴厲打擊的蓄養奴僕的地步,這些人家總是要置辦一些家什的,這一來二往,也就增添了市場的興旺。再加上蘇翎招募人手時花掉的近萬兩銀子,這些銀子最終還會回到市場之中。市場上實行的自主申報的抽稅,也深得商人們以及小販們的歡迎,即便偷逃者不少,蘇翎卻絲毫不在意。他要這股貨物的流動,漸漸向千山堡延伸,讓這條路上的商隊,一直向北,甚至抵達海西、東海。

整個寬甸堡界內,經蘇翎的騎兵們一番強制遷移,甚至暗中殺掉,那些為數不算太多的大戶、豪強,被逐漸剷除,寬甸境內的百姓組成漸漸的趨於一致,那就是都擁有自己的農田,或是擁有一門手藝,在蘇翎花上數萬銀子的幫助下,大多數人都擁有了自己的房子,木料是取之不盡的,所費其實並不算多,但這些由千山堡管事們籌畫下的舉止,讓寬甸百姓逐漸向蘇翎靠近,甚至那些被驅逐的,或是主動離開的人,也悄悄地托人打聽,是否能夠再回來。但,回來可以,以往的農田房屋都已被充公,只有重新再分,對蘇翎沒有太多解釋。目前來說,對於佔領寬甸,已經是流血最少的奇跡了。

當然,這其中還有一個原因是,寬甸境內逃亡千山堡的就有近千人,不僅有騎兵,也有百姓,這些人甚至提出了遷回寬甸的請求,但蘇翎一時還未全部批准,只挑選少數一些人,到各個村子裏擔任村長一職。蘇翎掌握寬甸的行動,也在此時開始由堡寨,逐漸延伸到每一個村子裏。

按此時一般戰爭之後,那些被佔領的村子,若得到保留,則只在需要徵收糧食,或是人手時才會被征服者顧及,其餘時刻,沒人關注。

五月行動,是精心策劃的結果。寬甸堡的舉措只是計畫的一部分,在沿著浦石河一直到鴨綠江以北的一側,一千多騎兵分隊巡哨,嚴密監視任何可疑的人員流動。趙毅成的哨探更是大量地在浦石河另一側活動,將觸角一直延伸出數百里。而此時遼東河東的廣大地域內,除了以往設置的衛所官員,幾乎沒有多少兵馬駐紮,即使遼東在薩爾滸大戰之後剩餘的七萬多人馬,也多達集中在遼陽、瀋陽、開原、鐵嶺一帶,若是蘇翎原因,只憑一個營五千的騎兵,便可以一直殺到金州旅順。但蘇翎否決了這個提議,而是採取這種較為溫和的蠶食方式進佔寬甸地區。以浦石河為界,與遼東都司隔河相望。

那道高高的邊牆,已經不再存在,費勁氣力燒制的無數青磚、條石,被改為漸漸延長的大道基石。整個遼東,在東方出現一處缺口,讓以往隔絕的兩方,開始自由流動。

蘇翎自領五百騎兵駐守寬甸堡,其餘的則分駐剩餘的四個堡寨,一千騎兵巡查浦石河,另有兩千騎兵,鎮江方向嚴密佈防。只是蘇翎所部依舊採取的是遊動方式,不會如遼東那般用隔斷進行防禦,大量的主力騎兵被佈置在一處隱秘的營地裏,遊騎小隊依舊如原來那般每日不歇,不過,這裏比千山堡可要平坦多了,縱馬賓士時,騎兵們自有另一番豪氣散發。

對於從鎮江堡而來的商隊,或是一般百姓,騎兵們幾乎毫不阻攔,就像是根本就不設防,對鎮江堡殘留的一部分明軍絲毫不在乎滲透。而整個地區在經過最初的猜疑、驚恐之後,不出數月,便習慣了寬甸堡帶來的好處。至於蘇翎的糧稅,對於大多數百姓來說,或比大明朝的要高,但雜役的取消,田地的補償以及一些農具之類的無償或是寬鬆的供給,讓人們很快便生出。“給誰繳糧不都一樣?”的想法。

對於這一點,蘇翎感覺尚還滿意,要改造成第二個千山堡,在寬甸堡一帶是行不通的,但可以借鑒一些過去的方法,與此同時,寬甸的舉措,有些也開始影響到千山堡,兩者似乎在進行某些協調,向更興旺的未來行進。

寬甸境內所有衛所設置已被徹底消除,任何一個原有的管事一類的大小官員連同家族成員,均被強制遷移到山中的屯田新村,與對待戰俘一樣,略微的反抗即可導致格殺,久經戰火的騎兵們沒有任何猶豫,不論是對後金八旗,還是那些逼迫他們逃亡的明朝官兵,只有一個標準存在,順者生,逆者死。唯一受益的,倒是那些一向逆來順受的百姓,眼下只是看到略微的好處,就足以令其接受寬甸的易主,並逐漸開始對越來越多的變化感興趣。千山堡內的一切,都會被緩慢地搬到寬甸來。土地與市場,僅僅算是一個序曲。

蘇翎在交待完所需之後,已將全部精力都放在鎮江一線的防禦上面,這是唯一能使寬甸受到攻擊的方向。至於璦陽、鳳城一帶的駐軍是否會越過草河,再度過浦石河進攻,暫時還不算首要關注的。一來遼陽正在焦頭爛額之中,而來,那些駐軍所剩無幾,最精銳的部分已經不存在,整個遼河以東,幾乎沒有能與蘇翎騎兵抗衡的兵馬存在,唯一能依仗的,便是遠遠高於千山堡的人口。或許,這也是蘇翎採取溫和方式的原因之一。在另一方向上,郝老六率領一營騎兵嚴密監視坎川嶺一帶努爾哈赤的動向,同時,術虎的海西、東海一部也在逐漸增添人馬,千山堡儘量為其提供所需的甲杖、器械,糧食、布匹等,通過古裏甲的商隊,繼續一步步地接近那些尚未完全靠近千山堡的部族。而集安一帶,簡易的木城已近完工,與朝鮮滿浦鎮的交易已經初步建立起來。小規模的貿易每天都在進行。

大明朝對遼東的態度,在這個五月裏尚未出現變化,但遼事終究是一件滿朝文武都在關注的事情,但這反應因距離的緣故始終慢上一拍,還未等寬甸的消息傳至京城,令朝廷更為心痛的事卻先到了萬曆面前。

此時蘇翎所部不過是鑽了一個空子,在左右無人之時,悄悄摘下就連努爾哈赤都認為隨時可取的果子。這當然會令努爾哈赤不滿,這囊中之物怎能讓蘇翎給取了去?但此時努爾哈赤不過是膽子放大而已,還遠未達到消除摘別人家果實的那種偷偷摸摸的心理。不過是仗著”我便取了你又能如何“的態度,將大明朝久已糜爛的犄角狠狠地斬斷。

進入六月,大明朝又將開始一陣劇痛。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10 11:21
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三章 以河為界

湯虎小隊將寬甸堡堡門處幾個旗軍收繳兵器後丟在一邊,隨即牢牢地控制住堡門,湯虎帶著十幾個騎兵下馬奔上堡牆,將幾個還弄不明白的旗軍逼到一邊,便伸手從懷裏掏出一枚煙花,點燃,一道焰火“倏”飛上半空,在夜空中綻放出五彩光點,流星般地散開。寬甸堡堡外隨即出現大批騎兵,帶著隆隆的馬蹄上直闖而入。與此同時,東邊,西邊也在遠遠地空中升起點點信號。

蘇翎帶著五百騎兵裹挾著暮色直接進堡,而另有五百騎兵則從兩側繞行,將寬甸堡四周零散的村子一起圍了進去。

寬甸堡就在這一刻易手,大明朝遼東都司的東部長城就此坍塌。

有湯虎帶隊,騎兵們在寬甸堡內自然顯得熟門熟路,這根本便不叫做戰鬥,讓血液的騎兵們空自緊張了幾個時辰。按事先的分派,一隊騎兵下馬佔領四面堡牆,將本就為數不多的守堡旗軍全部俘獲。另一隊則帶著胡顯成所部排除的十多個人,一路將糧庫、武庫等等順次接受,這些幾乎都沒有什麼人看守,門上的大鎖只能防範守規矩的百姓,對於這些騎兵毫無用處。在刀子晃了兩晃之後,那些掌管鑰匙的倉吏便哆嗦著打開大門,寬甸堡軍需處則正式成立。

還有一隊百多人的騎兵在寬甸堡內僅有的十字交叉的街道上整齊地列隊,每隔十多步,便有十個騎兵縱馬來回巡視,將兩條街道封住,遇到有聽見變故的堡民開門探聽究竟,便是一聲呵斥。

“都待在屋裏,亂闖立斬。”讓寬甸堡的百姓驚慌失措卻只能躲在家裏,不知有多少人一夜未眠,但是,沒有一個騎兵上前敲打民宅。

蘇翎則帶著五十人直奔寬甸堡正中的周弘大宅。周家大宅其實就是千戶辦公之處,前廳與一般的衙門類似,不過是小一些,顯然沒有氣派可言。後面則是周家居住的院子,這就看得出周家到底有多富裕,後院重重疊疊怕不是有四五進院子,左右偏房加起來也不下百間屋子。

前廳的大門沒費什麼力氣便被幾人連門帶栓給踹開了,一群人擁著蘇翎進入大院。此時周弘才得知有人馬進入寬甸堡,匆匆帶著二三十個家丁向外走,正與蘇翎迎頭撞見。

“丟下兵器,反抗者斬。”祝浩不待蘇翎說話,便帶著幾十人將周弘等人圍住。蘇翎身邊的幾人則手持短弩,警惕地環顧四周。

周弘與家丁們其實並未拔刀,适才不過是聽說有兵馬入堡,心裏還琢磨著這遼東都司到底派人來了,正想出來看個究竟,不想未出家門,便是這麼一招。

多想也是無益,周弘很快便就腰刀解下,扔在一旁,家丁們也紛紛效仿。

周弘驚魂未定,抬頭卻見蘇翎,覺得眼熟,仔細再看,不由得叫道。

“是蘇百戶?”

當年在振武營,蘇翎郝老六等人也有過對周弘行禮的時候。此時再見,當真是巧合。不過,這僅僅是對周弘而言,蘇翎僅是依稀記得此人。

“這是哪一出?”周弘叫著,似乎忘了蘇翎如今是什麼身份。

蘇翎沒跟他廢話,說道。

“寬甸堡歸我了。去將後面的人都叫出來。”

祝浩一聽,立即說道。

“都去,記著,不許亂吵。若是膽敢逃跑,跑一個殺兩個。快去。”

周弘尚暈頭轉向,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家丁們可明白祝浩說的是什麼,便將周弘一拉,幾十人個便向後院跑去。

蘇翎等人也不跟著,自顧在前廳等候。不多時,便聽見後院傳來吵鬧聲,女人、孩子哭成一片。蘇翎並不擔心周弘有什麼逃逸的舉止,整個寬甸堡都在鐵騎羽箭射程之內。

被自家人驅趕的男女老幼,總算要比祝浩等人前去召集要快上許多,不明就裏的周家家眷哆嗦著在院子裏站成一群,看著一群黑甲大漢不敢出聲。

“管家站出來。”蘇翎叫道。

一個中年人戰戰兢兢地上前幾步。

“去把地契、房契還有家僕的身契都拿來。”

那人看了看周弘,眼裏既是驚恐又是猶豫。一旁的祝浩刷地將刀拔出,唬得那人連忙向後院奔去,也顧不得在看誰的臉色。

很快那管家便抱著幾個木匣轉回,交給蘇翎。蘇翎卻並不接,說道。

“家僕身契。”

那中年人稍稍一愣,旋即將木匣放在地上,從中拿出一疊紙,呈給蘇翎。

蘇翎仍然不接,轉身對這那群人說道。

“叫到名字的,占到那邊。其餘的都別動。”然後才對管家說。

“念。”

管家對這一出實在是反映遲鈍,好在這喊名的事兒倒也做過的,當下便一個一個地叫出來,那些被點到名字的,不知到底會怎樣,卻也不敢違抗,一個個地走到指定的地方站下。

周家一百多人,直系僅有二十多人,餘下的盡皆是奴籍。

管家倒也老實,將名字念完,便將身契放進地上的木匣,自己走向那群家僕。

蘇翎彎腰撿起地上那疊身契,一旁的祝浩早已摘下一盞燈籠,那疊身契便在眾目睽睽之下燃起,不消片刻,便化為灰燼。周弘與那些家僕都不知這是何意,只得看著。

“都看到了?”蘇翎對那群奴僕說道。

“由今日起,整個寬甸都不會再有家僕。你們願意種地的,明日就會分給你們地種,願意走的,天亮便可離開。若是無處可去,只要肯下力氣,我這裏有很多活兒需要人手,足夠你們賺到吃食。”

說罷,令人將那群奴僕都帶下去。

蘇翎看著剩下的這群周家人,一時沒有開口。這讓周家人更加驚恐,這滿門被殺,怕就在一念之間。那周弘更是恐懼萬分,竟然一句求饒的話都說不出。

結果這二十多周家人被關進一間柴房,擠得滿滿登登的,一把大鎖將門鎖住,直到第二日晚才有人前來問話。這些養尊處優的周家人頭一次遭受這般折磨,那幾個女人也不知是周弘的妻還是妾,一夜間便老了十歲,而周弘,喜憂參半總算有了另一種心情代替。至於周家家產,已經不用擔心了,全部成為寬甸堡新成立的軍需處清單上的一部分。

第二日天明,所有寬甸堡內的人都被集中到校場上,來自千山堡的管事們,開始登記造冊,所有人家的房屋、田產一律登記在新的寬甸堡名冊上,所有牛、羊等財物都讓其自報。過了午時,分做陣列的管事們便登記完畢。然後宣佈寬甸堡所有居民願意繼續留下的,便站著不動。願意離開的,勒令一個時辰之內離開寬甸堡。

這當然沒人離開,不說這家、房子,地都在這裏,要走也沒有去處。管事們隨即宣佈,自今日起,所有田地繳納一成糧稅,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徭役。所需人手全部募集,酬勞或銀或糧不定。緊接著,那些登記田產過少,甚至佃種別人家田地的人被召集在一處,周家大片已經長出禾苗的農田被無償劃分,並由這些人中選出十人確定田界,而沒有耕牛,或者農具的,被立即補給。這些人中就包括原就是周家佃戶以及一部分周家家僕,那些剛剛擁有屬於自己的農田的人,都捧著一張紙不敢相信,待真的走到田裏,才敢相信都是真的。其他關於住房、農具,等等,都按千山堡的例子施行。

對於這番類似賑濟的行為,寬甸堡內的居民冷眼旁觀也好,是保持沉默也好,蘇翎並不在意。他只需要人們知道三點,一寬甸堡沒有奴僕身份的人,二,除了一成的糧稅,種地的人們不會損失任何已有的家產。三,一無所有的人將會分得土地,農具與數家人合用的耕牛。

事實上在兩天之內,寬甸五堡盡數收歸蘇翎所有,類似的舉措在所有堡寨幾乎同時進行。那些在堡外的村子在隨後幾天也得到類似的重新劃分。對於那些佔有大量良田的大戶,則仍按每人五十畝的基數給予保留,其餘全部歸功重新劃分,蘇翎會給予一定的補償,或銀或是藥材、皮毛,若按關內的市價,蘇翎補償的還多了兩成。

不到一個月,整個寬甸五堡連同四周的村子全部被洗刷了一遍。那些敢於抵抗的,則立即被沒收全部家產,而人口,則被與周弘家人一起,被押往千山堡群山深處的屯田新村。極個別持械反抗的,則被隨後趕來的數百騎兵全部斬殺,俘獲者也被送往寬甸以北。

蘇翎在十天之後,開始招募人手,將邊牆扒開幾十處缺口,並平整出可行大車的道路。這是寬甸堡地界內的百姓第一次見到有拿銀子付酬勞的,雖然並不多,但的確都給,有些沒有零散銀子可付的,則給予其他等值的糧食、器皿等抵付。

在寬甸堡的民夫們拿到銀子後的第三天,蘇翎又再次召集人手,一樣的給付酬勞,在寬甸堡外劃出一大塊空地,搭建簡易木屋,又過了十天,當這塊地方初步成型之後,蘇翎將一塊大大的招牌立在門口,上書。“寬甸市場。”由邊牆以北較近的十幾個村子組成的商隊開始進駐,這些村民都將自己積攢下的山貨、毛皮擺在地上,等待有人前來購買,或是交換各自所需。而胡顯成派來的兩個管事,則在寬甸市場內的幾所木屋裏,掛上招牌,開始營業。米鋪,布店,雜貨等等。

這番舉動都被寬甸堡居民們看在眼裏,當然,頭三天沒有一個人來購買、置換。整個市場像是一個展覽,貨物雖多,卻只能看著。第四天,由鎮江堡趕來的一個商隊到達寬甸堡。這是胡德昌連拉帶勸地組織了十幾個小一些的商人湊成的。

那些小商人雖然有些狐疑,看著寬甸堡上飄揚的新月旗幟心裏發慌,但見那些黑甲騎兵們只在遠遠的地方奔過,卻並不管這些人的去處,便也就放心向前,待進了市場,發現很多平時很難買到的山貨這裏居然很多,按著商人的天性,一詢價,居然便宜得驚人,甚至有些賣主直接要糧食、布匹便行,而其擺在地上的藥材、人參、山貨,豈止是一點糧食的價值?當即便成交。有人帶頭,那麼接下來的,雖說不上踴躍,但至少這些商人在經胡德昌指點後帶來的布匹、糧食以及各種家用小東西、農具、鐵器等貨物全部一掃而空,換上得是價值數十倍的山貨。

這些商人此次大約是一半的交易是用的銀子,另一半則是以貨換貨。然後急急忙忙地離開,但那些新出現的騎兵們並沒有干涉,任其離去。

又過了三天,第二批從邊牆以北的商隊出現在市場上,這次有更多的毛皮、山貨。而鎮江堡的商人,約有半數不再要胡德昌催促,自己主動前來交易。寬甸馬市重開的消息,至少在這些鑽進銀子裏的商人圈子裏,蓋過了寬甸堡上飄揚的新月戰旗的影子。

似乎形成了規律,每隔三天,從寬甸以北的群山之中,便會走出一批商隊。而鎮江堡前往寬甸的人流,也慢慢跟上了這個節奏。不出一月,有些精明的商人開始尋求在市場上搭建商鋪,這時,蘇翎發佈了商稅標準,商鋪值百抽二,那些擺攤子的則值百抽一。並且出租商鋪店面,三月一期,每期十兩,同時,店鋪由蘇翎招募人手統一搭建,並在市場中劃分出各個不同區域。那些觀望的寬甸堡附近的村民終於開始進入已經顯得熱鬧的市場,很快,第一家買茶水的鋪子出現了,隨後是第一家賣烙餅的,然後是第一個修理馬掌的鋪子,隨後,還有更多的第一逐漸出現,直到第一間有三層木樓的酒肆在浦石河畔出現,寬甸市場已經在短短的幾個月裏,成為遠近聞名的去處。

這個成功要遠遠快于蘇翎等人與胡德昌三人的估計,這一方面是因寬甸馬市關閉太久,這附近數萬人的生活,居然只靠一些游走的小販供應,怎能不積累出大量的買賣呢?雖然大多數的寬甸百姓都還只能在溫飽上勞作,但每個村子裏都有幾戶人家算是較為富裕,但遠還達不到蘇翎嚴厲打擊的蓄養奴僕的地步,這些人家總是要置辦一些家什的,這一來二往,也就增添了市場的興旺。再加上蘇翎招募人手時花掉的近萬兩銀子,這些銀子最終還會回到市場之中。市場上實行的自主申報的抽稅,也深得商人們以及小販們的歡迎,即便偷逃者不少,蘇翎卻絲毫不在意。他要這股貨物的流動,漸漸向千山堡延伸,讓這條路上的商隊,一直向北,甚至抵達海西、東海。

整個寬甸堡界內,經蘇翎的騎兵們一番強制遷移,甚至暗中殺掉,那些為數不算太多的大戶、豪強,被逐漸剷除,寬甸境內的百姓組成漸漸的趨於一致,那就是都擁有自己的農田,或是擁有一門手藝,在蘇翎花上數萬銀子的幫助下,大多數人都擁有了自己的房子,木料是取之不盡的,所費其實並不算多,但這些由千山堡管事們籌畫下的舉止,讓寬甸百姓逐漸向蘇翎靠近,甚至那些被驅逐的,或是主動離開的人,也悄悄地托人打聽,是否能夠再回來。但,回來可以,以往的農田房屋都已被充公,只有重新再分,對蘇翎沒有太多解釋。目前來說,對於佔領寬甸,已經是流血最少的奇跡了。

當然,這其中還有一個原因是,寬甸境內逃亡千山堡的就有近千人,不僅有騎兵,也有百姓,這些人甚至提出了遷回寬甸的請求,但蘇翎一時還未全部批准,只挑選少數一些人,到各個村子裏擔任村長一職。蘇翎掌握寬甸的行動,也在此時開始由堡寨,逐漸延伸到每一個村子裏。

按此時一般戰爭之後,那些被佔領的村子,若得到保留,則只在需要徵收糧食,或是人手時才會被征服者顧及,其餘時刻,沒人關注。

五月行動,是精心策劃的結果。寬甸堡的舉措只是計畫的一部分,在沿著浦石河一直到鴨綠江以北的一側,一千多騎兵分隊巡哨,嚴密監視任何可疑的人員流動。趙毅成的哨探更是大量地在浦石河另一側活動,將觸角一直延伸出數百里。而此時遼東河東的廣大地域內,除了以往設置的衛所官員,幾乎沒有多少兵馬駐紮,即使遼東在薩爾滸大戰之後剩餘的七萬多人馬,也多達集中在遼陽、瀋陽、開原、鐵嶺一帶,若是蘇翎原因,只憑一個營五千的騎兵,便可以一直殺到金州旅順。但蘇翎否決了這個提議,而是採取這種較為溫和的蠶食方式進佔寬甸地區。以浦石河為界,與遼東都司隔河相望。

那道高高的邊牆,已經不再存在,費勁氣力燒制的無數青磚、條石,被改為漸漸延長的大道基石。整個遼東,在東方出現一處缺口,讓以往隔絕的兩方,開始自由流動。

蘇翎自領五百騎兵駐守寬甸堡,其餘的則分駐剩餘的四個堡寨,一千騎兵巡查浦石河,另有兩千騎兵,鎮江方向嚴密佈防。只是蘇翎所部依舊採取的是遊動方式,不會如遼東那般用隔斷進行防禦,大量的主力騎兵被佈置在一處隱秘的營地裏,遊騎小隊依舊如原來那般每日不歇,不過,這裏比千山堡可要平坦多了,縱馬賓士時,騎兵們自有另一番豪氣散發。

對於從鎮江堡而來的商隊,或是一般百姓,騎兵們幾乎毫不阻攔,就像是根本就不設防,對鎮江堡殘留的一部分明軍絲毫不在乎滲透。而整個地區在經過最初的猜疑、驚恐之後,不出數月,便習慣了寬甸堡帶來的好處。至於蘇翎的糧稅,對於大多數百姓來說,或比大明朝的要高,但雜役的取消,田地的補償以及一些農具之類的無償或是寬鬆的供給,讓人們很快便生出。“給誰繳糧不都一樣?”的想法。

對於這一點,蘇翎感覺尚還滿意,要改造成第二個千山堡,在寬甸堡一帶是行不通的,但可以借鑒一些過去的方法,與此同時,寬甸的舉措,有些也開始影響到千山堡,兩者似乎在進行某些協調,向更興旺的未來行進。

寬甸境內所有衛所設置已被徹底消除,任何一個原有的管事一類的大小官員連同家族成員,均被強制遷移到山中的屯田新村,與對待戰俘一樣,略微的反抗即可導致格殺,久經戰火的騎兵們沒有任何猶豫,不論是對後金八旗,還是那些逼迫他們逃亡的明朝官兵,只有一個標準存在,順者生,逆者死。唯一受益的,倒是那些一向逆來順受的百姓,眼下只是看到略微的好處,就足以令其接受寬甸的易主,並逐漸開始對越來越多的變化感興趣。千山堡內的一切,都會被緩慢地搬到寬甸來。土地與市場,僅僅算是一個序曲。

蘇翎在交待完所需之後,已將全部精力都放在鎮江一線的防禦上面,這是唯一能使寬甸受到攻擊的方向。至於璦陽、鳳城一帶的駐軍是否會越過草河,再度過浦石河進攻,暫時還不算首要關注的。一來遼陽正在焦頭爛額之中,而來,那些駐軍所剩無幾,最精銳的部分已經不存在,整個遼河以東,幾乎沒有能與蘇翎騎兵抗衡的兵馬存在,唯一能依仗的,便是遠遠高於千山堡的人口。或許,這也是蘇翎採取溫和方式的原因之一。在另一方向上,郝老六率領一營騎兵嚴密監視坎川嶺一帶努爾哈赤的動向,同時,術虎的海西、東海一部也在逐漸增添人馬,千山堡儘量為其提供所需的甲杖、器械,糧食、布匹等,通過古裏甲的商隊,繼續一步步地接近那些尚未完全靠近千山堡的部族。而集安一帶,簡易的木城已近完工,與朝鮮滿浦鎮的交易已經初步建立起來。小規模的貿易每天都在進行。

大明朝對遼東的態度,在這個五月裏尚未出現變化,但遼事終究是一件滿朝文武都在關注的事情,但這反應因距離的緣故始終慢上一拍,還未等寬甸的消息傳至京城,令朝廷更為心痛的事卻先到了萬曆面前。

此時蘇翎所部不過是鑽了一個空子,在左右無人之時,悄悄摘下就連努爾哈赤都認為隨時可取的果子。這當然會令努爾哈赤不滿,這囊中之物怎能讓蘇翎給取了去?但此時努爾哈赤不過是膽子放大而已,還遠未達到消除摘別人家果實的那種偷偷摸摸的心理。不過是仗著”我便取了你又能如何“的態度,將大明朝久已糜爛的犄角狠狠地斬斷。

進入六月,大明朝又將開始一陣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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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四章 軍政之分

寬甸五堡的易手,讓蘇翎所部管轄範圍擴大近兩倍,人口增添一萬多人。這一帶的山勢趨緩,河谷增多,可供耕種的土地更是千山堡的數倍,單是五座堡寨附近的農田便有十萬畝之多,這還不算零星分佈在山中的村子,僅這一項,按蘇翎所定下糧稅,即便是畝產一石,也有一萬石糧食可供軍用。

鑒於千山堡一帶原本在胡德昌水路的支撐下已能夠自給自足,這多出來的糧食,讓蘇翎可以籌畫更多的事情。眼下施行的溫和手段,不過是在為秋收做準備。不過,治理這寬甸堡轄內的民事,對蘇翎、千山堡來說都是一項新內容。為此,千山堡內抽調出近五百人,經過十多天的緊急整訓,都調往寬甸一帶。這些人將先集中在各堡寨,然後會進入各個村落,將寬甸一帶的村落徹底變成千山堡的轄地。這些都僅僅是初步的盤算,雖不算細緻,但總算在一步步地落實。

直到六月初,蘇翎才算是正式入駐寬甸堡,自此,蘇翎所部,或者稱千山堡轄地,將以寬甸作為中心。原來寬甸周弘的宅院自然成了蘇翎的住所,隨之入駐的,是趙毅成的哨探部署,另外還有胡顯成屬下的多位管事。這所千戶府邸,仍然發揮著其原有功能。至於騎兵們,則在寬甸堡原有的軍營內駐紮,一切幾乎都是現成的,大明朝的堡寨功能區劃,還算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只是在此時,這益處都讓蘇翎所部發揮到極致。

這初次拓展,雖然沒有大的戰事,但瑣事繁多,千山堡原有的簡單架構,便在此時顯得過於單薄,幾位原來在千山堡便能左右一切的人,面對不斷出現的瑣事,忙得是一刻不得空閒。待大事除穩,幾個人這才聚在一起,好生商議這些新出現的問題。

周弘的宅院自然要比千山堡精緻得多,說起來比不上江南的精雕細琢,卻也是雕樑畫棟,一派大戶人家的氣勢。最難得的是院落屋舍設置合理,馬圈、柴房等等的都一應齊全,蘇翎在千山堡府上的人員全部都前往寬甸堡,再加上趙毅成等人的部署,將整個大宅住的滿滿的,倒比周家以往還要興旺。

五月剩下的那些天,蘇翎一直在寬甸五堡之間巡視,甚至一直抵達浦石河的最東端,越過河,便是前往鎮江堡的正路。騎兵們將清洗遼東衛所的任務執行的十分乾淨利索,儘管手段溫和,也免不了一番血腥四溢的事情。好在這都與那些百姓無關,趙毅成的哨探以及出身寬甸的逃軍們幾乎將所有的村落都詳加分析,對於那些需要拔出的大戶人家,都是在入夜時分猛然出現,然後將所有人員一律帶走,家僕們都採用的是在寬甸堡的方式予以贖身,並在第二日天明之後,清理財務、地產,隨軍而來的管事則快速地按規矩進行調整土地的事宜。

這般緩步而徹底的清洗,至少在表面上拔除了遼東都司的存在。在確認鎮江堡一方毫無反應之時,蘇翎才趕往寬甸堡,與其餘幾人匯合。

寬甸堡蘇府經過一番整理,幾位高級武官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一邊捧著比千山堡好得多的茶盞,一邊商議經過挑選的議題。

胡顯成第一個發話,他面對的問題最多。

“大哥,這回事情麻煩得多,那些管事們可都抱怨著呢,這一個管事從早忙到晚,事情卻不見得處置得當。要想個法子才好。”

蘇翎一向只管出主意,下決定,這管事到底有繁瑣,卻是沒有直接印象,這些也只有胡顯成才知道。

“五百人還不夠麼?”蘇翎問道。他雖知道事多,但多到讓胡顯成提出來,卻是在千山堡沒有過的。

“按眼下的進度,倒也夠了,只是這些管事以往都是聽令行事,各管一部,如今光著五個堡寨,問題可不止一處,很多相互衝突的,都問倒我這裏來了,這一來一往,萬一有什麼耽誤,可就更加麻煩。”

蘇翎皺著眉頭,細細思量。千山堡不過一個城而已,再多的人口,以胡顯成管帶著那些管事,足夠應對。可這一下多了五個,便分身乏術,真要事事稟報,怕真會誤事。

“大哥,我看這麼安置始終會是一盤散沙。不如仍舊按衛所的法子來管。”

“也分什麼千戶、百戶?”胡顯成有疑問。

“不。”蘇翎打消了這個提議,說道。

“那會讓那些百姓生出別的想法。”

“這樣,你去挑選五個人,要絕對信得過的,從千山堡裏挑選,每個堡寨分一個,其餘的都歸其管轄,有事可立斷。不過,這五個人一定熟知千山堡裏的那些規矩。”

胡毅成點頭應道。

“這人不缺,就在那些已經來了的人裏面就有。只是這還是該有個名頭,不然面對那些百姓該如何稱呼?”

“就叫縣長,五個縣長,每個下面有近一百人,應該暫時夠了。”

“也只能先這樣了。”胡顯成想了想,繼續說道。

“這每個縣裏,得分出管糧管事,專管收支糧草;軍需怕是要另設一人專責;還有甲杖器械的工匠們,另外,還得有人專管地方匪盜、訴訟,昨日便有管事詢問如何處置一起糾紛,是關於田地地界的事情,這些我現在也不知如何處置。還有”

不待胡顯成說完,蘇翎便伸斷說道。

“等一等,這些說的叫人頭暈,咱們都是初次,這一下子解決所有問題,怕是有心無力。眼下先不想那麼多,先解決首要的。”

趙毅成說道。

“咱們以往都是以軍為主,倒與遼東衛所類似,大哥的意思是將這民事分開一部?”

蘇翎稍稍一怔,這個提法倒還真沒出現在腦中裏,這麼一想,倒真是如此。

“還是按咱們自己的步子走,不要讓那些瑣碎牽著走。咱們這麼說,這一,是要保證騎兵的需要,眼下這仍然是我們站穩的根本,要第一個安置。第二,是糧食,這也是最重要的。第三,盔甲器械咱們繳獲不少,眼下雖夠用,但修修補補以及打制器械一類的,還是要單獨出來一部,就叫軍器局吧。第四,商隊,這是必須的補給。就算糧食夠吃,眼下自己打制的東西遠遠不夠用,還需要商隊接濟,這個也要單獨安排。”

“前幾個月派出去的人眼下還沒有回音,若是按咱們設想的,以後這些鋪子怕就要有幾十個,分散式多個府縣,這些人可都要專人管帶,不然連記都記不住。”

這些人,包括已經在京城的徐熙,都即是商人,也是哨探。這生意要做,哨探也要做,這本就分不清,可眼下似乎必須分出來。

“大哥,不如將胡德昌等人一起納入這個做生意的一部。就叫商部好了。哨探仍由趙毅成管轄,生意部分可以另外找人專責,其實就讓胡德昌做亦可。反正眼下也都是他做的最多,最熟。”

蘇翎點頭同意,這也是無奈,誰還有更好的辦法?

“這個就只有你們兩多商議了。生意要做好,這哨探也要做好,怎麼區劃,你們商量著辦吧。”

“對了,徐熙有何消息傳來?”蘇翎問道。

趙毅成說。

“消息不多,只說朝廷對薩爾滸之戰甚為惶恐,不說那些官兒,在京城裏就有不少富戶向南逃走,像是努爾哈赤就要打進京城似的。”

幾人聽這麼一說,都忍不住笑了笑。

“據說朝廷仍然準備徵調十八萬兵馬,不過糧餉湊不齊,那些官老爺們還在商議。”趙毅成說道。

“另外,徐熙已趁著那些富戶逃離,買下不少房產、店面,城外的田莊也買了兩處。反正那些銀子堆在那裏也沒用。倒不如做些處置。”

蘇翎點頭表示贊同,看來徐熙還是動了腦子的。

“你們說。”蘇翎又想起那些瑣碎。

“咱們這麼點地方便是一堆事情,那皇上豈不是更忙?”

“不是說皇上早就不理朝事麼?”趙毅成說。

“怕是被這些瑣碎嚇的。”蘇翎笑著說道。

的確,這一縣一府便這般扯不清理不順,何況諾大的大明朝?那些自詡閣臣的官老爺們,遇事只管上奏,出主意,卻拿不出實際辦事的法子。就說這徵集兵馬,不論是兵部,還是戶部,湊不齊銀子便只管向皇上要銀子,卻拿不出別的辦法。這皇上能不煩麼?說起來這皇上連宮門都未出過,除了從自己兜裏拿銀子,還能有什麼可行的主意?這說皇上不理朝政,倒顯得閣臣們多麼的辛勞,將諾大的大明朝不用皇上操心便治理得不錯。

話題重又回到自己的麻煩上。

“先將就最緊要的辦。”蘇翎定下宗旨。

“其餘的,邊走邊想法子吧。另外,讓千山學堂裏的人也分批出來歷練一下。學得再多,也要用用才知道。”

“對了,這寬甸是不是也要辦學?”胡顯成問。

這就又牽扯出一件缺人手的事,這主意可以出,可人手,倒哪兒去找?

“唉,這是一件接著一件。這事讓陳家大小姐去想吧,只要她又主意,人手隨她徵調。”蘇翎說道。

“那關於訴訟一類的事呢?”胡顯成又問。

“這個。”蘇翎眉頭緊鎖,要立時想出這麼多答案,怕是有心無力。

趙毅成有個辦法,說。

“大哥,這樣,每個堡寨配置一個百人小隊,既守堡也巡哨。那些縣長們遇到麻煩也能有個依仗,畢竟不是所有的人都聽話的。”

“那不是說這些縣長就有權調動兵馬?”胡顯成問。

“不。”蘇翎立斷。

“調動兵馬不能給任何人。一百騎兵可以派去進駐堡寨,但讓小隊長留二十人隨時跟著辦事,騎兵只聽武官調動。”

“還有一件事。”這回是蘇翎自己提出來的。

“咱們的兵馬都只吃糧,不拿餉,這若是在千山堡還沒什麼,這在寬甸,市場開市以後,這銀子便有用了。咱們總不能讓士兵們連買塊餅的錢都沒有,這樣下去不是好事。”

“發餉?”胡顯成顯然沒料到這個問題。騎兵們自然不會生出異心,千山堡一直不流通銀錢,這餉便不如糧食有用。但到了這裏,連邊牆以北的村子都開始使用銀錢了,這個現象會一直延伸到千山堡那裏。這餉便不能不考慮,蘇翎一向自詡公平,怎能讓騎兵們有如此的落差?

“遼東的營兵募集是一兩銀子的月餉,還有一兩五錢的。另外,還有五兩銀子的安家銀,以及十多兩的鞍馬置備錢。”趙毅成說道。

“咱們現在有多少銀子?”蘇翎問。

“所有繳獲加上胡德昌運回的一部分,約二十萬兩。”胡顯成說道。

這其實不算多,單是在寬甸五堡以及清洗村落得到的銀子,便有十多萬兩之多,其中各堡的稅銀只占了一成,其餘的都是那些被清洗的富戶們的家財。

“徐熙那裏呢?”蘇翎問。

“十萬是有的。”趙毅成說道。

“不過不知這回徐熙用去多少。”

“要不要與胡德昌去對一次帳?”胡顯成問道。這自從與胡德昌聯手以來,還從未過問過賬目問題。

“不。”蘇翎搖頭說道。

“那只會多生事端。”

“那大哥是決定發餉銀?”胡顯成又問。

蘇翎點頭說道。

“發。寬甸市場一開,看這架勢,遲早千山堡也要用銀子來買東西。騎兵每月二兩,其餘的依次減少,這個你們下去在核算一下。”

“是不是太多了?”趙毅成問,大明朝可最多一兩五錢。這倒不是趙毅成小氣,而是不使銀子慣了,對這一月便花去近兩萬兩白銀有些吃驚。

“不多,我要咱們的騎兵是人人都羡慕的人,不僅打仗勇猛,也是餉銀最多的兵。”

這大約是旗軍的地位導致的,蘇翎與趙毅成胡顯成可都清楚當初的地位是怎樣的。

“這只能發十個月。”這很好算。

“先就這十個月,以後的事,還不知道如何變化,眼下先不考慮。還是那句話,先解決最首要的,餘下的慢慢再議。”蘇翎說道。

哨探傳回的消息,努爾哈赤似乎對蘇翎進佔寬甸尚不知情,正忙著其打家劫舍的打算,這十個月,足夠引起遼東巨變,到那時,說不定所有的事情都會有解決的辦法。至少,蘇翎算是真正嘗到了攻佔的效果,難怪努爾哈赤會不斷的發送進攻。

這是第一次有關整個寬甸的商議,雖未明確定下細節,但初步的規則一旦定好,下面便容易多了。從千山堡走出的騎兵們,第一次面對如此複雜的事情,算是上了第一課。不論蘇翎等人制定的規矩如何漏洞百出,這畢竟是第一次有了完整的考量。另一方面,管理這些種地的農夫,不需要太多的力氣,何況有武力衛護,哪個又敢不聽?

“遼陽呢?”蘇翎問。

“哨探彙報說,遼陽、瀋陽一帶的後金哨探有增多的趨勢。”趙毅成說道。

“但沒有確切的傳言。”

“未必要先打瀋陽?”蘇翎疑惑。

“若是按努爾哈赤搶一把就跑的話,該不會直接進襲瀋陽這樣的大城。眼下遼東兵幾乎半數都在瀋陽,努爾哈赤未必敢於硬碰?”

“遼東都司敗戰之後,正是武力最弱時,要打也要趁此機會打。不然,等朝廷十八晚兵馬再次彙集遼東,努爾哈赤怕是只有再次返回赫圖阿拉。”胡顯成說道。

“哨探要加緊,不管他做什麼,我們只想關於自己的。”蘇翎說道。

還是那句話,我們將做些什麼?

是再次來一個突襲?佔領鎮江堡?那努爾哈赤在西北方征伐,千山堡則在東部謀劃,這些都讓積弱成性的遼東成為兩方共同的目標。如努爾哈赤一動,千山堡就算不想動,也得跟著動。

大明朝與努爾哈赤都未想到,這偏居角落的千山堡,會與努爾哈赤截然相反的方式,撬動遼東的基石。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10 11:22
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六章 三江連號  

胡德昌的看法,早在第一筆萬兩白銀運進胡家大宅時,便已有了雛形。

傅升、嚴壽兩家與胡德昌一樣,第一筆分紅在未經蘇翎的同意前便分別被三人藏進了深宅某個隱秘之處,為此,三家還連夜挖出了銀窖,讓這些久未勞作的商人們飽覽了一番披星頂月的夜景。事後三人聚在一起時,不免為這副小商人的舉止顯出幾分汗顏。隨著商隊的擴大,尤其是鴨綠江上的船隻達到五十艘時,三人已自覺地將蘇翎原計的股份減為三成,三人各占一成,即便是這樣,短短的一年多時間,每家都可再挖幾處銀窖來。

至於蘇翎的部分,大部分都作為購置糧食、布匹以及各類鐵器農具,甚至雞、鴨、牛等等花去。這使得胡德昌三人在鎮江堡一帶的名氣大漲,幾乎是稍大一些的村子、農莊都對胡家的人非常熟悉,那些產出盡都被胡家收去,沒有人關心胡德昌買這麼多賣給誰?實際上除了知道這些東西被運至胡家外,那胡家後面江畔碼頭的船隻究竟去向何處,沒有人知道。

鎮江堡內的鐵匠、木匠等等有手藝的人也對其好感頗深,因為他們再也不愁自家打制的貨會滯銷,胡家要的貨已經排滿了半年的日程,以至遼東衛所中的炒鐵軍都覺得今年的收益不錯。而鎮江堡內的牙行也大多以做胡家的生意為榮,至少有兩家瀕於倒閉的牙行重新掛出了招牌,而自鴨綠江對岸運來的商貨,至少有二成是被胡家買走,尤其是糧食,不論米、粟、豆等等,大約有三成的民用糧被收進胡家大院的倉庫中。

因為沒有一個統一的資料,鎮江堡人只知道胡家生意紅火,卻未從這些數額裏看出什麼不平常來。而鎮江堡的主官,都在望著遼陽歎氣,生怕一紙公文飛至,調向邊牆戍守。

這些瑣碎而繁多的生意讓三家人將所有能用上的人都派出去,且往京城販運的商隊還招募了百多人,僅僅這些便使三家人感到人手實在不足,卻一時也找不出更多可信的人用。好在那些船隻、水手都不需三家供給,且蘇翎另派有專人管帶,胡家只需提供一些協助便可,而這協助也讓胡家將自家的佃戶都請來幫忙。三人早就看出這樣臨時應付不足以將這些生意理順,無數處疏忽大意讓三家人疲于應對,但這商量了幾次,卻始終定不下一個結果,幸虧蘇翎派來的徐熙等人,在京城不需要太多操心。

此時蘇翎那麼一問,倒將胡德昌的滿腹心思都倒了出來。這小商人唯一的長處便是敬業,雖然辛苦不能使其積累更多的財富,但勤能補拙的道理是自小便記住的。這樣一來,只顧著一陣長篇大論的胡德昌似乎在轉瞬間便忘記了對面這位將軍已經做出了令其略有心驚的舉措。

蘇翎沒有去解答胡德昌的那些麻煩,而是讓一邊坐著的趙毅成與其一起,向胡德昌講述所要辦的事。

“這個三家連號總號,就設在鎮江堡內。”蘇翎說道。

“名字麼,就叫三江。也不用那麼多講究。就用這個名好了。”

“這就挺好,上口,易記。”胡德昌說道。

“以後,你就不必事事都親自去辦。這總號就由你坐鎮,其餘的各處都歸你轄制。”蘇翎說。

“可這人手”胡德昌說道,僅他自己,就幾乎做了一半的事情,若不親自去辦,如何能行?

“人手我們這裏會抽調一些。”趙毅成介面說道。

“你只需把關,這些人需要熟悉一陣子才能單獨上手,但人是絕對信得過的,你大可放心交給他們去辦。”

胡德昌點點頭,單看徐熙那些人,就遠比他派去的管家要強,雖然做生意熬價錢不是那麼在行,但做事卻是小心謹慎,讓胡德昌深感滿意。

“你要做的是,在鎮江堡開一間糧行,一間藥店。一個專管收糧,有多少收多少,另一個只管賣,這個便不用多說了。這只是第一步。然後在金州未、海州、複州、蓋州衛所城內都要各開一間。至於遼陽”蘇翎想了想,說道。

“也要各開一間,但不需太大,只要搭個架子便好。人手每一處都會派給你至少一人,餘下的都在當地招募。你要做的,便是將這些鋪子都開起來,需要的打點等等,都由你來做,只要帶一次,我派去的人便就能接手。”

胡德昌剛要說話,便又被蘇翎止住。

“這僅僅是第二步。接下來,你要在山東登州府、青州、萊州、濟南府以及河間府、保定府各設一處分號。還有南京、蘇州也各開一處分號。”

“若是不好辦的,便頂一間牙行也行。”趙毅成說道。

胡德昌怔了一會兒,才問道。

“這要多久去了?往南京沒個把月便到不了。”

“沒那麼急。”蘇翎笑著說。

“這遼東境內的,今年年底前辦好就行,其餘的,你先籌畫著,明年再開始。”

胡德昌按耐住心境,想了想,才說。

“這還是緊了。這鋪子不是說開便開,得到衛所申領。若是頂下原有的,這銀子可不是少數。”這糧行、藥鋪,可不僅僅是一間鋪子便了的事,但是庫倉便得好大的一所院落,更別說是糧食的存儲。真要這麼多一齊辦下來,每個數萬兩銀子,怕是做不到。

“銀子不愁,過幾日便會有。”趙毅成笑著說道,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胡德昌聽這麼一說,便不再追問銀子從哪兒來。

“我這就派些人隨你回去,你要好好給他們講講這生意上的規矩。以後其餘的事情都先交給傅升與嚴壽去辦,你專心辦這事。銀子會給你送去的。要在最快的時間內將遼東這些鋪子都開起來,不要管生意好壞。”

“另外,以後這些事都與趙毅成商議。”蘇翎說道。

“是。”胡德昌答道。儘管對蘇翎這般急於開店有些疑惑,但這般大手筆,可是胡德昌一直想要的,即使這樣,也遠比胡德昌想的要遠。

“還有。”趙毅成慢慢說道。

“你在辦這事的時候,我會多派人跟著你,有消息專管叫他們回報。還有一點,若是當地有人妨礙,特別是那些糧行藥鋪的,都打聽清楚回報。有麻煩我們去想辦法。”

胡德昌一一記住。這辦事的快慢,一是胡德昌自己的進度,而來,還要看那些跟著的人,是否都象徐熙那般。

稍停,蘇翎又問道。

“那鎮江堡李家的事情,你可清楚?”

“知道。李家是鎮江堡最大的一戶,在遼東也是數得上的。家裏的田莊便有七八處。”

“你回去將李家都打聽清楚,讓人回報。”蘇翎說道。

“是。”胡德昌不明其意,不過打聽對手的事,在生意人之間也不稀奇。

“這事就這麼定了。下面,你還得多辛苦一下。”蘇翎換了話題。

“你是熟悉藥材的,這裏怕還沒有能與你相比的人。這既然開著藥鋪,卻不要僅僅原樣便賣了。你與周青山好好琢磨一下,這藥材還有別的賣法。這些我跟周青山已經說過了,一會兒你們見了再商議。”

“你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蘇翎問。

“以後我不一定就在寬甸堡,以後只管與趙毅成商議。”

胡德昌想了想,卻問了一個別的問題。

“聽說,這寬甸一帶的家僕,都被將軍贖了身?”這個問題在鎮江堡時胡德昌便與傅升、嚴壽商議過,完全不明白蘇翎此舉有何意思。則家僕除一些是買來的,大多都是世代都是跟著胡家的。

“這個?”蘇翎看了看胡德昌,說道。

“這是千山堡就有的規矩。這塊土地上只有願意幹活的人,沒有寄身於大戶的人。既然跟著我走,還是按我們的規矩辦。不過,你可以緩一緩。”

胡德昌再次點頭。蘇翎接著又說。

“很多千山堡的事你也看到過,這奴僕的事,千山堡不會改變。其實不過是換個方式。給他們酬勞,一樣會跟著你做事。這都是一張紙而已。”

不論是否想的通,這千山堡的規矩,便就是規矩。胡德昌沒有再問,很快便離去。蘇翎交待的問題,短短幾天是解決不了的。胡德昌得好生商議才是。

等胡德昌去尋周青山,屋內只剩下趙毅成與蘇翎時,趙毅成問道。

“大哥,你覺得他可信?”

蘇翎沉吟片刻,說道。

“還是可信的。如今他們與我們便是一起,沒有意外。”

三江總號便就這樣出現了。接下來的一些日子,趙毅成集中將要派出的人進行授課,讓胡德昌尋來的一位老者講述生意上的種種規矩、習慣以及一些明著不說,卻應該是眾所周知的事項.當那些抽調而來的人正在聽課時,約有一百多人的騎兵小隊被調進寬甸堡,這精心挑選出來的騎兵都是一把好手,多多少少的都有些武藝,更重要的是他們都熟知鎮江堡一帶的情形。

當胡德昌最終離開寬甸堡時,他沒有發現,那一百多位騎兵已經悄悄越過浦石河,向鎮江堡方向挺進。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10 11:22
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七章 六月風過

萬曆四十七年六月裏,蘇翎率三百騎兵沿浦石河整整巡視了兩個來回。

這些天裏,蘇翎一邊與原巡哨河畔的騎兵小隊依次回合,聽取消息,一邊將沿岸一帶的村落再次梳理了一遍,讓那些距五座堡寨較遠的村落再一次感受到管轄權的更替。這些村子逐漸被來自千山堡的規矩所改變。其中一個村落裏,便新遷入不少人家,這中間便包括李家屯的李達茂的幾個兒孫。這是那些縣長轄下的管事們初步進入村落管理的結果。因李家屯本地再無更多的土地,這分戶分田便只能遷居。

只短短的五天時間,李達茂面前便出現三個地點可供選擇,除去村中原屬一家住在遼陽的大戶的土地被分出一部分給李達茂外,千山堡的公田辦法也開始擺在面前,沿河一帶可供新墾的土地仍然較多,只要肯下力氣,李家便不會再困於地少人多的窘境。當然,李達茂選定之後,在新居的村子裏,一頭耕牛以及足夠的農具已經等待被接收,甚至那家大戶的宅院也被劃出幾間作為暫住之所,這一切並不需要李達茂立時拿出銀子購置。

雖然詳細的償還辦法還未出來,但李達茂被告知所需不會太多,且即使不將宅院買下,也可以用少量的糧食抵付租金。不論李達茂一家是否是屬於特例,這樣的遷移還將在很多村子裏進行,原有的村子均將被重新組合。因那些身居遼陽、鎮江等城內的大戶人家以及本地少數幾個大戶的土地被統統剝奪,連田帶房被剷除得乾乾淨淨,幾乎每一處可供大量墾殖的村子都會有這樣的現象出現,而這都將為重新劃分提供基礎,長久以往,村子裏便只有一種人,有田有房的農家。那些因家貧無以置辦耕牛、農具的,甚至因得到補給反而超出一般的人家。這樣的逐步逐村地改變,還會持續很久,而其餘一些變化,將在土地被重新分割之後進行。

蘇翎較為滿意目前的進展,這些農夫遠不能與千山堡的人相提並論,而蘇翎所部的地位,也與千山堡不同,這一切都令蘇翎小心而迅速地拔除一切可能的障礙,至於這期間是否有過頭之處,卻也是顧不得了。而相應的好處卻頗多,有時蘇翎不免聯想起努爾哈赤來,其在擴展之時,是否也是在這點滴之中嘗到甜頭?

返回千山堡時,已是六月末。

趙毅成已經在蘇府上等著,見蘇翎返回,也不待他坐穩,便急急地說道。

“都打聽清楚了。”

“哦?是開原還是鐵嶺?”蘇翎問道。努爾哈察西進發的消息,幾乎是大軍一動便已被趙毅成的哨探得知,但隨後此人便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開原。”趙毅成看了看手中的紙,接著說。

“萬曆四十七年(西元1619年,天命四年)六月初十日,努爾哈赤率兵馬四萬,從靖安堡入邊,向開原進發。十五日夜抵達開原城下。”

“守城的是誰?”蘇翎饒有興趣地問道。這遼東剩餘的武官都已不多,還是薩爾滸剩下的。

“總兵官馬林守衛開原。”趙毅成又看了看,接著說。

“副將于化龍,監軍道推官鄭之範,參將高貞、遊擊於守志,備官何懋官等,都駐在城中。”

“又是老招式,裏應外合吧?”蘇翎說道。

趙毅成點點頭,說。

“事先就有奸細混入城中,努爾哈赤攻城時便打開了城門。馬林戰死。不過,這還有一件事,就是蒙古人。據說西部蒙古宰賽、煖兔侄叔的二十四營兵力本與馬林聯手,誰想事發時這些蒙古人竟先行搶佔了慶雲堡、鎮西堡。反倒先動了手。”

蘇翎一邊摘下頭盔一邊說道。

“蒙古人與女真人一樣,不僅自己內部相互打,也與努爾哈赤,明軍打,這點到與我們相識。結果呢?沒有援兵麼?”

“總兵官李如楨駐紮在瀋陽,但帶兵進到十方寺堡便停住。參將賀世賢駐紮在虎皮驛,他倒是想打,但下面的士卒個個怕戰,竟是一哄而散。”

“那開原城呢?”

“全城十多萬人,據說只回來了一千多人。”趙毅成平靜地說道。

蘇翎稍稍停頓一下,說。

“開原是座大城,人口眾多,財物比撫順還要多。努爾哈赤又添了幾分底氣。”

“消息說,為將這些財物運送回,後金兵足足連運五、六天還運不完。”趙毅成證實了猜測。

“努爾哈赤還是搶了就走?”蘇翎問。

“是的。後金軍駐紮三夭,分財、分俘,最後棄城而去。”

蘇翎沒有再說,似乎在思索什麼,趙毅成也沒問,他知道接下來,蘇翎定是又想到別的什麼方面了。

“我們還是缺人手啊。”蘇翎終於說道。

“目前應該夠用了。”趙毅成說道。

“寬甸五堡按眼下的情形,那五百多人足夠了,這又不是打仗,可以慢慢來。跟隨胡德昌的人只需每處有一人便可,其餘的可隨時招募,只要有銀子拿,人手是不缺的。”

蘇翎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努爾哈赤在遼東腹地也是這麼幹的。在遼陽我們曾抓過一個後金探子。”

“哦?”蘇翎有些好奇,這些細節上的事他從未過問。

“你們怎麼辨別出的?”

“這個簡單,不用認。”趙毅成笑著說。

“誰讓他到處打聽跟我們打聽的一樣的事兒呢?這不是我們的人,還能是誰的?”

“遼陽難道沒有加強防範?”蘇翎問。

“沒有,似乎遼東都司根本不在乎。從撫順陷落開始,都知道有奸細混進城內,我們在遼陽的人還小心了一陣子,但絲毫風聲也沒有。”趙毅成說。

“據那名探子交待,努爾哈赤大量雇傭漢人,由李永芳參與謀劃,派人扮成販賣油、柴的小商小販,游食、僧道和百工技藝等,有的甚至直接混入明軍營伍之中。不僅在遼東各城,據說在京城、南京、山西、陝西、登州、天津、蘇州、杭州,都有。這些人有的為努爾哈赤販運貨物、糧食、硝磺,還順便刺探各城的兵馬數目。甚至將北京、南京、山西、陝西的地圖,有關要塞、關隘都畫圖傳回。”

稍停,趙毅成似乎略帶讚賞地說道。

“那些人居然將朝廷的運貨船只,運官姓名,都詳細寫明,上報給努爾哈赤。這比我們做的都細。”

“這樣,努爾哈赤可以說對遼東瞭若指掌,那還不是想打哪兒就打哪兒?難怪開原一戰如此輕鬆。”蘇翎說道。

趙毅成有些疑惑地問道。

“大哥,怎麼這些跟我們要做的有些一樣呢?未必是你教那李永芳的?”

蘇翎笑著搖搖頭,卻並不說話。

趙毅成便不再問,他不過隨口一說,未必真是如此。

“開原一下,鐵嶺也不會太久。”蘇翎說道。這是顯而易見的,遼東再次失兵損將,且人口、財物、器械、甲杖都等於白送給努爾哈赤,讓其有能力再次擴展兵馬。

“千山堡那邊,說是努爾哈赤又派人送來一批禮物。算算時間,剛好是六月十日那一天。”趙毅成說。

“哦,這是讓我們別插手的意思。”蘇翎笑著說。

“若是沒有我們在中間,這禮物說不定還會送到朝鮮去。這努爾哈赤也是不心安啊。”

“就是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這禮不會白送。”趙毅成說道。

“郝老六說太平哨進展順利,他一直在嚴密監視坎川嶺一帶的動靜。”

“術虎那邊呢?”蘇翎問。

“也很順利,術虎派人來說下個月,那些部族會湊齊五百名戰士來千山堡效力。”趙毅成說道。

“這樣?”蘇翎有些意外。這雖是考慮過的,但至少也要多等一年才能有如此結果,看來術虎的能力當真是不小。

“這五百人是單獨成隊,還是打散編制?”趙毅成問,這五百人有些特殊,還算是千山堡第一批主動投奔的武力,何況術虎那邊的情形更加複雜,就算蘇翎去了,也未必能分清哪些無數名稱的部族關係。

“還是打散分編。”蘇翎做了決定。隨後又問。

“遼東都司那邊呢?”

趙毅成搖搖頭,說。

“沒大的變化,只是敗兵增多。開原逃出來的百姓不多。那些敗兵都分散在各個堡寨,連個召集的人都沒有。”

“這樣下去,楊鎬可待不了多久。”蘇翎說道。

兩人都沉默了些許,趙毅成才再次詢問。

“大哥,你說我們就這麼看著努爾哈赤一步步地擴展?要不要我們動一下?”現在形勢已經清楚,千山堡的佈局至少在這幾人中間已經被看明白。坎川嶺一線,渾江渡口北側,術虎的北方一部,緩慢地將後金圍住。至少現在努爾哈赤已經不能從海西、東海一帶得到大量兵員與補給。但說道打,可就不能簡單決斷。

蘇翎搖搖頭,說。

“現在還不是時候,這一戰肯定要打,但還是那句話,要在我們選定的地方決戰。另外,此次開原一戰,你看出來沒有?努爾哈赤不會為一城一池去分散兵力,寧願丟棄,也不會讓自己的實力受損。這一點,你傳下去讓所有的武官都要好生琢磨琢磨。”

“是。”

“八旗精銳,我們不怕,但在要象上次那般勝,可就不易。”蘇翎說道。

象這般的警惕,在每一個千山堡騎兵武官心裏一直留存不去。不僅蘇翎時時叮囑,每一級武官都對下屬多家叮嚀,直到做到每一個士兵都清楚他們的敵人是誰。至於大明朝,眼下根本沒將千山堡放在眼中,在鎮江堡一帶,一直到金州旅順,幾乎算是毫不設防。但蘇翎仍舊沒有揮兵南下的意思,衝動其實從佔領寬甸堡時就存在著,已有不少武官在議論著如何縱馬河東。對大明朝轄地的進攻、蠶食,若最初還有些心理障礙,這一旦做了,便隨即煙消雲散。在每一個騎兵心中,只有對手、敵人,少數心思深一些的,不免會多想,但隨即想到自己的身份,也就罷了。

這身份之意,便是遼人。所有居住在遼東的人,祖上幾乎都是被謫發、充軍千里跋涉到此的,或者便是女真、蒙古、朝鮮等等與漢人聚居在一起而融合而成。就連朝廷上也稱遼東為遼人,而不稱大明百姓。這差別自遼東都司初建便就存在。在民間,遼人一稱便帶著幾分輕視之意,那邊遠地帶的人,還能與關內繁華大都裏的人相比?不說一句粗鄙就已經算是客氣。而遼人本身,也因山海關那道關牆而將自己化為另類。這麼多因素混在一起,數百年流傳下來,骨子裏還能存有多少對大明朝的尊崇?順從多半是因威懾所致,而今眼看著遼東糜爛下去,與努爾哈赤一樣,人的膽子越來越大。遼東衛所基層官員越來越難以辦事,反抗拒絕,敷衍拖延,屢見不鮮,要不然,便是一股腦地逃了,連影子都找不見。

這些普通百姓原本並無什麼主意,所為也不過是吃飽肚子,誰能做到這一點,他們就順從誰,這是千百年朝代更替的死結。很明顯,遼東都司的人知道,努爾哈赤也知道,威懾與賞賜,是最有效的手段。不過大明朝多了份愚民手腕,用一些所謂的三綱五常來自我約束,這一點努爾哈赤也在學,只是時間尚短,眼下還用不到。至於蘇翎,這最初還算溫和,但該鐵腕時也會立即揮刀斬落。

群雄對峙,等得便是機會。這個間隙中,遼東,努爾哈赤,蘇翎,都在尋求各自的方向,將遼東上空密佈的濃雲,撕開一條路來。

“大哥,鎮江堡那邊,是不是該行動了?”趙毅成顯出幾分笑意,大約對這種策劃的行動,有幾分期盼。

“都查清楚了麼?”蘇翎問。

“清楚了。也核對過。”

“好,記住,一個不留。”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10 11:23
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八章 越河演練  

自寬甸界內渡過浦石河,山勢明顯趨緩,在千山堡騎兵們的眼裏,這甚至不能稱之為山。既沒有明顯陡峭之處,也沒有能形成關隘的谷口,只要順著緩緩延伸的山腳,有無數可以行進的小路向北通向遼東腹地。在走約七八十裏山路,中間趟過一條小河,便能站在璦河北岸,隔著望去,便是無數更加矮小的丘陵以及更為寬闊的平地。這才使騎兵們覺得,适才那些山仍然是山,當然,當騎兵們最終體驗到平原地帶的一馬平川時,才算明白作為一名騎兵究竟意味著什麼。

靉河是遼東都司最初設立河東防線的前沿,由上游的璦陽堡到鳳凰城再一直延伸至九連城,靉河南岸一帶修築有不少堡寨,由遼陽至鴨綠江的驛道也經過多年的修整,是連接朝鮮與大明的唯一通道。隨後因寬甸五堡的修築,邊牆外移,靉河便成了遼東內腹的安居之所。鎮江堡便在靉河與鴨綠江的交匯處,由朝鮮進京的使節可以放心大膽地享用沿驛道行走的平穩與安全,還可以在每隔數十裏便出現的驛站休息,而驛道上往來絡繹不絕的商旅行人,又讓人幾乎忘記這遼東是一直沒有停滯過的硝煙彌漫之地。

即是如此,鎮江堡沿江一帶平坦的土地上,大片的農田一望無際,大大小小的農莊隨處可見,若不是鎮江堡以及沿江各堡寨上飄飛的旌旗以及黑森森的炮口,這一帶還真有些江南平原的味道。這就使得那些稍稍富裕的人家紛紛到此定居落戶,在沿江一帶墾出更多的農田。遼東都司對此還是持鼓勵態度,農事本就是大明朝的根本,何況遼東向來糧食缺乏,既然能帶來更多的農產,哪有不支持的道理?儘管這些遷居至此的農莊人家多半都有著或多或少的背景,這糧稅並不能有顯著的增加,但朝廷上總還有眼光深遠的文官,這民間糧食的增多,也是國力的一部分,至少在遼東軍馬糧食不足時,在本地採買也能彌補一定的缺額。當然,這中間自然也有一部分農田是那些眼光深遠的文官們或明或暗的私產。

在遼東衛所至少在各級經歷司一級或是兵備道等品級的官員,隱藏的田產足以讓人咂舌,但這些數字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個總數,也無人會去追根究底。

七月初五午時,一百二十八名千山堡騎兵由四面八方逐漸聚攏在一處農莊周圍。這些騎兵都沒有穿戴騎兵制式裝備,他們或是商販,或是腳夫,甚至還有扮作算命的,賣土產的山民等等,混跡於人流中,分批潛入。除了最後出現的蘇翎。

思前想後,蘇翎還是決定帶著二十名明軍振武營打扮的騎兵越過浦石河,於午時與騎兵們匯合。不過,唯一這二十幾人任然原樣打扮。千山堡的黑色鎧甲已不好改色,但大致樣式跟明軍也不會差,再說,這般大搖大擺的一路賓士,在這個地方除了明軍再無其他可能。這一路本來,倒是絲毫沒收到懷疑。

這一百二十八名騎兵,是作為一次實地演練在此聚集。他們是千山堡騎兵近七成的小隊中精挑細選出來的,既有實戰經驗,又有可供提升的軍功。寬甸五堡剛一易手,作為後續手段之一,這些騎兵便被立即召集到寬甸堡裏,進入蘇翎久久策劃而終於可以初步實現的千山堡千山學堂武官學院。同時,作為那五百名管事集中學習千山堡規矩的建制也被保留下來,儘管簡陋,但陳家大小姐陳芷雲已經在著手後續學員的甄選事宜。

騎兵們的目標,便是已被暗中圍住的農莊。

這個農莊很大,依山而建足有數百屋舍,重重疊疊的屋簷一直堆到後山的那片茂林邊緣。在這些屋舍的三面,是五六千畝長勢極好的農田。顯而易見,這般好的地方,等閒之輩如何可得?

蘇翎帶著護衛騎兵一直奔至農莊前一裏處才放慢緩緩前進,四周的騎兵小隊已經全部到位,只等蘇翎進入村子口那道木門,便立即按事先分派的動手。

這樣規模的農莊,既然屬於大戶之家,這看家護院的家丁自然不少,只是蘇翎已經得知,農莊內有近三百家丁,已經過一定的訓練,倒算是具有戰力。不過這地處邊牆之內,離寬甸堡都還尚遠,這防備的不過是些雞鳴狗盜之輩,整個農莊週邊不過是一道兩人多高的石牆,三個人徒手便能登上,而石牆上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影,是否在瞭望很難說。

蘇翎帶著二十名騎兵一路小跑著向農莊行進。這午時正是飯後慵懶之際,那農莊門口的幾個家丁遠遠看著蘇翎這隊騎兵不緊不慢地過來,卻一點也沒有驚奇之色,他們的主人一向與官府來往甚密,這在遼東,官府便是武人,這哪一個不是帶著幾十上百人的,看過來的人數,這武職品秩怕是不高。雖這般想著,卻還是走到門口,在路邊靜候,這官兒再小也不是家丁能怠慢的。此時木門前站著三人,門上堡牆也站有兩人,都伸著脖子望著蘇翎來的方向。木門大開,這午時關門可沒這個規矩。

蘇翎依舊不緊不慢地讓戰馬小跑,身後的騎兵列成兩隊,整齊地跟進,這一裏多路,甚至連彼此的間隙都沒變過。越過道上幾個農夫,蘇翎來到木門前。一名家丁臉上堆著笑,上前一步剛想說什麼,卻見蘇翎毫無停步的意思,居然直往前走,毫不停留。

“哎,這位爺”那名家丁剛說了半句,只見近旁的祝浩劈頭便是一鞭子抽在家丁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還不帶路,誤了事老子砍了你。”祝浩惡狠狠地吼道。

這麼蠻橫的還是第一次見到,不過,這鞭子也不是第一次挨,這次來來往往的軍爺大多是這般脾氣,這位還算是跑的慢的,家丁們在門口不曉事阻攔的被馬撞翻的不止一兩個了。但奇怪的是他們老爺說這武官好好伺候,文官更難,這就是家丁們不懂的了。這都要怪老爺家裏如今沒人在職,是個官兒都得低頭,比起遼東那幾家大戶,可只有仰望的份兒了。

那名家丁腦子這麼一轉,外人看來便有點像被一鞭子抽傻了,臉上還留著笑但又疼的抽搐,看著著實難看。

“找死麼?”祝浩有些急了,在家丁們看來,這位軍爺可是惱得不是一般的生氣,那手在往腰刀上摸,看樣子真可能拔刀子砍人。

旁邊的一個機靈的趕緊上前說道。

“我去,幾位爺,我帶路。”說完,就在前面一溜小跑。

蘇翎只略微停步回頭看了一眼,便一勒韁繩,跟著那人向內走去。最後五名騎兵卻與前面稍稍拉開距離,幾名家丁正疑惑間,只見隊尾的兩名騎兵站在門外牆下,忽然手一抬,石牆上兩名正在伸頭看熱鬧的家丁猛然伸手捂住咽喉,掙扎著卻叫不出聲來,同時,緊挨著的三名騎兵也是左手一抬,三隻短弩發出微小的響聲,木門處的家丁也都咽喉中箭,掙扎著倒在地上。五名騎兵迅速下馬,將地上的屍首拖到一邊,兩人奔上石牆,剩下的三人則一齊站在目前向遠處揮舞雙手,立刻,一裏外隱藏在山坳處的三十名騎兵縱馬急奔,一眨眼的功夫便就進了門內,立刻關閉大門。與此同時,其餘三門處的為數不多的家丁也被莫名其妙飛來的短弩射死,在山林中射中野兔的準頭,在這裏不過是牛刀小試。

緊接著,每處都有幾十人將農莊的出口死死封住。留下兩人看門,其餘的則迅速向莊內深處奔去。此時有不少莊內的人紛紛從門口視窗處看見這些突然降臨的殺氣,驚慌是由的,但沒有人出來對陣,也沒有人叫喊,不約而同地選擇關門閉戶,似乎看不見便也就沒了危險。

已在四門得手的騎兵小隊迅疾向堡內行進,三百家丁數量大於千山堡的騎兵,但因其僅僅是家丁,這三百之數是有的,卻只有百人左右是集中在三個院落裏。剩餘的都被派作其他差事,連兵器都沒有攜帶。而這三個院落裏的家丁,此時正無所事事,看著幾個教授武藝的頭目賭錢,轟轟嚷嚷的,絲毫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騎兵小隊人人左手持短弩,右手執腰刀,幾乎在同一時刻將沖進三座院子,是逢人便砍,遇人便射,一小刻功夫,便將百餘家丁殺了大半,活下來的,自然是如同給蘇翎帶路的那種機靈鬼。那幾名平日自持武藝高強,稍有不對便將手下打得鼻青臉腫的頭目,身手倒的確不錯,至少還能及時抽刀對殺,但僅僅與騎兵們格擋了三招,便被一旁騰出手來重新裝上短箭的騎兵一箭射死。臨死還略有不甘地轉頭看向那名射箭的騎兵,似乎是說,為何暗箭傷人?

這些被召集前來整訓的騎兵們,仍舊沿用騎兵小隊的戰術,只不過這次事先便做了安排,三人一組,一人發箭,兩人持刀,要在最短時間內殺死所有抵抗的人。很明顯,這次試演完全符合要求。不過,這僅僅是一半,此處的抵抗力量算是就此消除,剩下的,也還要騎兵們繼續展露殺機。

騎兵們收拾完家丁,將所有跪地求饒的家丁鎖在一個屋子裏,只留下兩人看守,其餘的快速向正中奔去,那裏的蘇翎,正獨自面對農莊的主人,這所石堡的最高頭目。而其餘月二百名家丁,會不會在住宅中隱伏?這正是連日潛伏打聽不到的消息,或許也是因此,蘇翎決定親自出馬,在這次完全有把握一戰而勝的行動中,去面對最不可預測的那部分。
magicpig 發表於 2009-11-10 11:23
第三卷遼東新月 第九章 李氏農莊

那名機靈的家丁最終逃的一命,不過當他領著蘇翎這隊騎兵來到主人大宅門前時,完全沒有看到身後發生的事情,因為蘇翎等一下馬,還未等門內出來的幾個僕人開口說話,便被隨後一擁而上的騎兵們連推帶踹地給湧進門內。

看來這位來意不詳的武官不喜歡多話。這主人雖家大業大,可畢竟朝中無人,就算有那也是過去的事了,這已經導致主人的家業有凋零趨勢,而眼前這位武官,光看氣勢就知道絕不好惹,相信主人見了也得低頭陪笑。再說,那幾個護衛,可是一看便知是殺過人的,眼睛一瞪便駭人心神。

這番氣勢,讓那名家丁與幾位僕人絲毫不敢多問半句。以至蘇翎都坐在前廳裏喝著一個婢女送來的茶時,那些人卻都不知道來者何人,到底何意。除了一人立即跑向後宅稟報外,其餘的幾人都站下簷下看著十幾個騎兵分散在門口廳內守護。

這便是無官在身的難處,或者說家裏無人為官不得不俯首的難言之隱。就算是中過秀才,或是捐個出身也好啊,偏偏這家老爺是個白丁,仗著祖傳的家業度日。不對,這老爺一稱都是不該,按大明朝的規矩,只有官才能稱一聲老爺,家財再多,也是犯了規矩。好在這些年朝廷上似乎放鬆了這些禮儀上的關注,服飾與稱呼,都在民間漸漸放肆起來。

蘇翎坐在前廳四下打量著,這家大戶看來的確家財雄厚,光是這傢俱、茶盞,便已屬精緻,還別說這整整一個農莊,不知有多少是屬於這戶人家的。能建起石堡護衛自家的,只有兩種,一是村子自發修築,以抵禦外來威脅,但這大多是在如寬甸堡一帶那些臨近邊牆的地方,所出的人力都是村民們自家所為,也不存在酬勞;另一種便是如這裏一般,由大戶出面,將所有依附的小戶人家聚集成一處堡寨,然後修築而成,而堡寨中自然已此家大戶為主,雖說不一定都是這家的佃戶,但那些小戶人家也相差無幾。

看堡外大片的農田,僅從間隔上就知道不會是小戶人家的田產。對於外面正在進行的血腥,蘇翎相信自己弟兄們的身手,這次有備而來,說不準連傷的都不會有,對付這些家丁,千山堡那些在野外山林中生存過,在於八旗鐵騎對陣廝殺過的騎兵們,簡直可稱不費吹灰之力。若不是蘇翎再三強調要按整訓的內容進行佈置,這些騎兵中逢戰必沖的武官在知道堡寨中的人馬數量以及設防的情形後,有不少都提出直接進堡的建議。現在看來,的確可以一試。

不過,蘇翎強調的不是對付這種敵人,而是要將小隊間的戰術配合達到最佳狀態,並且整訓這些武官的臨戰指揮能力,並進一步達到期望中的鐵騎標準。畢竟千山堡最終要面對的,將是經過大勝,且是百戰之兵的後金八旗。

很快,從內宅走出三個人,顯然是三兄弟,兩個二十多歲,一個倒是顯得穩重,約三十多不到四十,都是一身綢衫,在這七月天倒看著便涼爽幾分。三人進來便嚇了一跳,那名年歲大的還回頭狠狠瞪裏了一眼報信的人。這也不說清楚,看這架勢,十多個鎧甲齊全的大漢站在廳內,讓進來的三人各個顯得瘦弱,儘管其中個人都是近兩百斤的身子。

“請問”兩位年紀大的不約而同地拱手作揖,卻被對方也一齊開口給怔住了,反倒又都不說了。倒是讓小的那個給搶了先,張嘴便道。

“你是何人?來此何事?”

那年紀大的人立刻說道。

“三弟,怎麼說話的?沒規矩。”

那小的立即反唇相譏。

“你懂規矩?你懂爹怎麼就是不讓你管家?”

另一人說道。

“三弟,話不能這麼說,他到底是做大哥的。”這話剛說完,這位老二便又對大哥說道。

“大哥,你這也不對,這當著外人的面怎麼這麼說三弟,他小你可以回去再教啊。”

這蘇翎尚未開口,這兄弟三人倒自己嚷嚷開了。看來,這當口蘇翎來的不是時候,這三人怕是适才在內宅正吵著呢。這機會可是難得,蘇翎要的不過就是略微拖延一下時辰,等處置了外面那些家丁,這剩下的,一個也跑不掉,此次最難的部分,其實就要不讓這家人跑掉一個。

蘇翎便也不開口,便喝茶,便看著兄弟三人演戲。半盞茶喝完,那三人似乎才從熱血中緩過神來,這畢竟不是自家後院,還有客人呢。

“請問,您是”這句早該問出的話,到底讓老大說完整了。這回兩個弟弟算給面子,兄弟同心嘛,不過,這有些晚了吧。”

蘇翎不慌不忙地又喝了口茶,還似乎品了品滋味,這才說道。

“你們到底誰說了算?”

三兄弟互相看了看,誰也沒說話。這次見面,讓蘇翎占盡了上風。這感覺似乎不是怎麼好,因為蘇翎所料想的,完全沒有發生。這家人看來到底撐不住家產,難怪在這遼東,祖上流傳下來的名聲,直落榜尾。

“叫你們家做主的出來。”蘇翎只說了這一句,便伸手去端剛放下的茶盞,一旁機靈的丫頭趕忙過來參茶。

“有話你就直說。”老三還是比較直,這話也問得出來。這老三看樣子不常出門,至少沒見過什麼官員,真當滿天下都是在自己家裏。

“遼東李氏。”蘇翎有意拖長了音調。

“未必就是你們這樣的?”

聽到遼東李氏四個字,三人似乎被狠狠踢了一腳。事實上他們那位病重的老爹适才正是拿這四個字狠狠地罵了三人一場,若不是有人稟報說有武官來訪,這老爹的斥責還不會休止。

考慮到這四個字在老爹那裏的份量,三兄弟不再囉嗦,老大說了句。

“請稍候,這就去叫我爹。”

三人隨即向內宅走去,蘇翎也不在意,一邊留神外面的動靜,一邊等待消息。

這回很快,三兄弟擁著一個花白鬍子的老者走了出來。老者顫顫巍巍地艱難地走進廳內,掃了一眼,問道。

“這位小兄弟是哪個營的?”

薑還是老的辣,這一眼便看出蘇翎這幅打扮有異。話裏既不張狂,也不示弱。

蘇翎並不回答他的話,說道。

“遼東李氏,便是指的你們家吧?”

這時,門外的一個騎兵走進李家大門,沖著蘇翎做了個手勢。蘇翎明白,這是說一切就緒,該做最後的事了。

“正是。”老者話裏仍然帶著幾絲傲氣,不過,已然跟他自己一樣,已經垂暮。

蘇翎不再囉嗦,猛然問了句。

“喬一奇你認識麼?”

老者一愣,仔細地打量起蘇翎來。兄弟三人卻絲毫沒有反應。

“認識,是鎮江遊擊。”老者說。他當然知道鎮江遊擊喬一奇在東路軍中隨大軍一起消失,這敗定是敗了,不過是敗得沒有其他記錄那麼明白罷了。

“他在我的手裏。”蘇翎說道。

老者更是滿臉驚疑,卻顫顫地說不出話來。三個兒子兀自不明白自己爹與這位武官打的什麼啞謎。

“喬一奇有兩條路走,這一是按傳說的那樣,死。二是,我給他一塊地,他自己可以活下去。”蘇翎說道這兒,雙眼緊盯著那個老者,繼續說道。

“你們李家,選哪一條?”

老者猛然坐倒,臉色煞白,嘴裏嘟囔著。

“到底是來了”

“爹,你怎麼了?”

“爹,要不要叫醫生?”

三個兒子一疊聲地喊著,這孝心看來不缺,只是有些缺心眼而已。

那老者很快緩過神來,看著三個兒子,眼裏是萬分地不甘。

“你們這些沒用的東西,我真是報應啊,生出你們這三個廢物”老者狠狠地罵道,此時眼裏卻生出幾分厲色來。當年的銳氣似乎迴光返照。适才這位李氏主人便苦口婆心對勸三個兒子要想辦法重振李家的家勢,別一天光想著如何分家產,不然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欺上門來。當年這位老者目睹過不止一次豪門兼併的慘劇,他不想看著李家逐漸頹弱下去,最終也落個那般下場。

可這擔心,卻從另一個完全沒想到的方向,提早到來。

“你想要什麼?”老者已在轉念間想好了主意,剛才不過是一時失態,這畢竟是一大家子數百口人的主人,沒點主心骨,這李家早就支撐不住了。

蘇翎看了看老者,對其反應比較滿意,這是另一種意料之外的情況,只要李氏配合,以後會更加方便。

“我給你們李家另一條路走。”就在這轉瞬之間,蘇翎又改了事先預想的主意。

“你按我說的做,不但你們李家不會死一個人,甚至還能過上跟現在差不多的日子,也不用象喬一奇那樣自己去種地。”

蘇翎再次給老者一點時間,然後才接著問道。

“李家要選哪一條?”

這時,李家大門外走進十幾個黑甲大漢,手裏明晃晃的刀刃上沾滿鮮血,這些人一進來,便吸引住了所有的人目光,那些丫頭僕人早已嚇得說不住話來,連跑都不敢跑,兀自哆嗦著等待一個結果。

老者似乎最後一點希望也破滅了,以他幾十年的閱歷,立即看出這些人這般模樣進來,說明他苦心積慮整治出來的家丁護衛,已經不知死了多少,但,自己與三個兒子還在與對方這位武官說話,看來的確是給他們李家留了個選擇的機會。

可這選擇還能有別的麼?僅需要一句話,遼東李家便徹底從遼東都司民間傳言中抹除,取而代之將是新近崛起的三江連號。但這三江連號,此時在李家卻無人能知。

老者費勁力氣,才從祖宗牌位上收回神思,蹦出一句話。

“要我們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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