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欺人如欺天
在永嘉縣倒賣官糧的真假兩本賬冊上都沒發現董子默的名字。這讓李泰有些意外,早已在心裡認定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沒想到還有個人能夠置身事外。
李泰合上賬冊,抬頭看著董子默有些得意,又有些惶恐的臉色,李泰說道:“真的沒有你哦,你是不屑於和他們同流合汙,還是認為這樣的小錢不值得你參與呢?”
董子默身上的藏青色蘇綢長衫雖然看起來並不起眼,但見到了過多奢華之物的李泰,還是一言就看出來這身上好的蘇綢長衫價值不菲。
“殿下此言差矣,您是不知道這些年來,永嘉縣官倉買賣官糧的暴利,那巨大的數字足可以讓任何人動心。不瞞您說,老夫也曾動心過,不過老夫久讀聖賢之書,還是知道這不義之財是不該拿的,所以還能在這汙穢橫流之地保持住這清白之身。”
“這麼說來,本王還應該表揚你一番了?用不用本王上報朝廷,給你送一塊匾額啊?”
李泰冷哼一聲,輕蔑的瞥了董子默一眼,厲聲說道:“虧你這麼大年紀了。竟然在本王這裡恬不知恥的表功。你這是功嗎?你這是過!你既然早就知道他們之間骯髒的勾當,為何不早早上報朝廷,而是等本王查到這裡才肯出言?”
“明哲保身?自命清高?一臉的洋洋得意?你以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以旁觀者的身份隔岸觀火就能表示出你的清白?告訴你,本王可不認為你是真正的清白,更不是清高,而是包庇。見死不救同為作惡,包庇罪惡也是犯罪。這應該清楚!”
董子默在李泰連聲質問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嘴角諾諾的說不出話來。
李泰緩了一口氣,繼續問道:“還是那句話,你既然知道他們在犯罪,為什麼不早早的上報朝廷。別告訴我你沒辦法通知到上官。你能在這汙穢橫流之地穩穩的坐上幾人主薄,而且還可以置身於事外,你就一定有所依仗,但你為什麼不通過你的‘依仗’將他們倒賣官糧的事情早早的通報上去?你不能阻止他們貪墨,這本王不怪你,但你卻悶聲不吭,冷眼旁觀的看熱鬧,看著這些不法之徒魚肉鄉里,欺騙朝廷,這就是你最大的錯誤。”
“可憐啊,可憐你這麼大把年紀的人,卻看不清這其中的事理。還自稱為飽讀聖賢之書,你配提這‘聖賢’二字嗎?”
李泰的嘆息,讓董子默老臉上愧疚於懊悔交雜。董子默以為自己肯說出廖成祥往日倒賣官糧的詳情,李泰即便不會欣喜若狂的讓他快說。也會禮讓三分,最少不會給他臉色看。
卻沒想到惹來李泰毫不留情的呵斥,將他長久以來自恃最為得意之處駁斥的體無完膚。李泰在大庭廣眾之下的訓斥,讓他的老臉上青紅不定,半響之後才緩緩的說道
“殿下,老夫知道錯了。”
“好了,就不說你的錯誤了,念在你一大把年紀了,本王就不多說了。”
聽到李泰的話語,董子默感覺自己的老命能夠保住,心中一喜,急忙說道:“謝謝殿下。此事了結的時候,老夫願意領罪。”
“知錯就好,說說這本賬冊到底是怎麼回事?”
董子默聽到李泰的詢問,急忙走上前來,站在法桌前對李泰深施一禮:“殿下,廖縣令早在多年以前就開始私賣官糧。每年百姓交上來的公糧都被他們私賣了。最開始幾年還是有所收斂,僅僅是誇大損耗,將其中的餘額私賣。這份銀錢就被他們瓜分了。”
“後來隨著時日的增加,他們越發的大膽了,根本就將官倉的糧食私賣一空。而且還不斷的巧立名目多收官糧。最惡劣的時候收上來的官糧是朝廷規定的三倍之多。”
李泰斜了一眼正堂中的廖成祥和雷皓,沉聲問道:“既然這樣,就沒人肯管嗎?永嘉縣屬河南府,就沒人到你們鄭刺史麵前告狀嗎?”
董子默點點頭:“有。前些年有些有見識的人去告過狀,但殿下您不知道,鄭刺史的第三房小妾是廖縣令的女兒,他們之間也算得上是翁婿情誼,鄭刺史怎麼可能為百姓出頭來處理呢。不過是將原告發回永嘉縣。這永嘉縣又是廖縣令一人的天下,這告狀的百姓回到永嘉縣被廖縣令一頓威逼之後,也都閉嘴不說了。”長此以往,也就沒人敢告狀了。”
“廖縣令雖然有些愚鈍,但雷縣丞卻是精明之人,收繳公糧的時候他們會避開縣裡的大戶士紳,或者根本不收那些人的糧食,將主意都打在百姓頭上。而且也不是完全的橫徵暴斂,遇到豐收之年,就多收一些。遇到平常年景,就相對少收一些。讓百姓又一線活路,這些年就這麼過來了。”
董子默的話說的很透徹,這廖成祥不過是個頂在前麵的傀儡,這些背後的主意卻是雷皓所出。對縣裡的士紳大戶不收糧食,對平民百姓豐年多收,平常年景少收,即不讓百姓完全絕望,又將這根繩子牢牢的係在百姓的脖子上。他們上有鄭刺史的照顧,下有士紳大戶的維護,百姓狀告無門,卻又不會餓死,無怪乎盤剝了百姓這麼多年。卻依然逍遙自在。
若不是這場大水讓百姓無糧可吃,若不是一時猖狂無忌的色迷心竅,若不是小山的鳴冤告狀恰巧遇到了李泰,永嘉縣眾人欺上瞞下的把戲依然能夠進行下去。
聽明白了前因後果,李泰心中仍然有著疑問:“董主薄,本王還有幾個疑問。這糧食他們賣到那裡去了?每年的戶部查驗的時候他們又是如何過關的?還有最關鍵的一點,同處永嘉縣衙之內,為什麼你能冷言旁觀,而沒有參與其中,他們怎麼能夠容忍你的存在?”
董子默一聲苦笑:“殿下,有糧食還愁賣嗎?這河南府身處大唐腹地,來往的客商極多,這糧食根本不愁賣的。老夫剛剛也說了,廖縣令免了這永嘉縣內的士紳大戶的公糧,有遇到難處的時候他們自然需要幫忙。戶部查驗的時候這些大戶就將家裡的存糧拉進縣衙糧倉,應付戶部的查驗。等戶部官員前腳一走,他們又將糧食拉回去,一路是損耗由縣衙承當。一來一往之間他們既得到了實惠,又交好了廖縣令,兩全其美的事情,士紳們自然樂得承擔。”
“說到老夫,老夫在這永嘉縣衙做事的時間要比他們長多了,鄉情裡坊之間都已經熟悉了。他們想攆走老夫卻是不易。不瞞殿下,老夫也不是任由他們揉捏之人,河南府的長史是老夫的族侄,就是在鄭刺史麵前,也要相讓三分。加上老夫根本不管他們的齷齪之事,也就平安相處了下來。”
“那他們就未成拉你下水?”
董子默點點頭:“他們當讓不肯放過老夫,金銀財物不知道送了多少回,不過老夫年歲已高,膽子又下小,不敢和他們苟且在一起,所以就堅決拒絕了。後來他們見老夫的確不管他們之間的事情。偏安一隅,隻管自己分內的事情,漸漸的他們不搭理老夫了,這些年老夫裝聾子做啞巴也就過來了。”
董子默的一番解釋也好,內心的剖析也好,李泰在這一番話中聽到了苦楚,也聽到了自得。自得於未被汙穢腐蝕,苦楚於這些年的艱辛。在心中為其可憐而嘆息一聲。
嘆息過後,李泰緩緩的說道:“你在自憐啊。若說這些年來,你的確有些可憐,不過這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可恨就可恨於隻顧自身,而未想到這永嘉縣的數萬百姓。你若是早早為百姓請命,將廖成祥的損公肥私坑害百姓之事告知天下,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見李泰這麼說他,董子默張嘴想要辯駁,卻被李泰阻止。
深深的看了一眼老邁的董子默,李泰又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無外乎是說廖成祥上有鄭刺史為依仗,下有士紳大戶為其依託,權勢浩大,相對而言,你人少勢微,不敢與其相爭,對不對?”
李泰說出了董子默的心裡話,讓他不斷的連連點頭。
“你糊塗啊!”李泰一聲嘆息:“你以為眼看著兇徒作惡,而袖手旁觀就不是幫凶了嗎?你以為你的忍讓就能讓讓他們收斂嗎?荒謬!不止惡即位作惡,你的下場是你該得的,是你自己的忍讓換來的。我說你活該,你或者認為本王冤屈了你,但你細想,你這下場是不是你自己找的?”
“老夫明白,心中不敢有任何怨言。”
董子默手指著法桌上的一摞賬冊,沉聲說道:“殿下,下官知錯了,願戴罪立功,將他們的罪行公佈於天下。下官久在官衙,對這賬冊之事知之甚清。願將其整理清楚,以便殿下為其定刑量罪,稍稍彌補這些年來下官的錯誤。”
李泰對著這對賬冊也很是頭疼,雖然這個時代的記賬方法很是簡單,李泰也能夠看得明白,但若是整理清楚卻需要很費一段時間。見董子默此時自告奮勇的接手此時,心裡也稍稍鬆了一口氣。
凝視董子默半晌,李泰說道:“既然如此,我也成全你一回,不過你告訴本王,整理出來這些賬冊需要多少時間?”
“回殿下,下官雖然在永嘉縣衙被孤立一處,但還有幾個和下官誌趣相投之人,有他們的協助,下官有一晚的時間一定能整理出來的。”
李泰聞言,緊緊盯著董子默,厲聲說道:“本王要的可不是簡單歸攏賬冊,還要他們的犯罪證據,包括以往欺壓鄉里的證據,你一晚的時間可能做到?”
“下官可以立下文書字據,一定能夠做到。”
李泰看著法桌上的賬冊,有看看董子默一臉認真的表情,眼神在兩者之間流連許久,最後月白色的大袖一揮,將法桌上的賬冊全部掃到地上,沉聲說道:“那好,就交給你了,給你最後一個待罪立功的機會。但你記住,別說本王沒有告訴你,事情若是辦砸了,你那個所謂的族侄也救不了你。”
董子默俯身在地,連連叩首,高聲說道:“殿下敬請放心,下官願意性命擔保,一定會在天亮前整理好廖縣令他們的作惡證據。”
見到董子默說的斬釘截鐵,斜kao在仵作身體上的雷皓心中明白,董子默在身側冷眼旁觀他們的言行許久,算得上是旁觀者清。加上這些年被他們冷落孤立,心中難免要有怨氣。若是在別人手裡,或者還會盡力的為他們減輕罪責,但落在董子默手中,不管是為了出這口怨氣,還是為了戴罪立功,都不會輕饒了他。
他和一直糊塗愚鈍的廖成祥不同。廖成祥是愚昧無知,他卻是心中精明,對往日的罪惡行徑心中清楚,知道到了此時,這一死是難免的了,相差的不過是時間早晚罷了。
看著一臉肅穆正在拾撿賬冊的董子默,冷哼一聲:“董主薄,這下你有機會出心中這口惡氣了吧,不過你別得意,我丟了性命,你也未必能夠得到好處。”
和雷皓的絕望和不屑不同,縣令廖成祥卻還不識時務,還存在僥倖的心裡,顫聲說道:“董主薄,往日本縣雖然與你並不交好,但也算是有同僚之儀。壓迫與你的是雷皓雷縣丞,這與本縣無關啊。何況小婿和你的族侄同在河南府為官,這份情誼您可不能忘記啊。”
董子默冷哼一聲,拍打著厚厚的賬冊,冷冷的說道:“多行不義必自斃。”轉身對著李泰行禮之後,走進了內堂,抓緊時間整理著賬冊去了。
李泰像在看一幕笑話一樣看著董子默的求饒,緩緩的搖頭說道:“廖縣令,別奢求了,你可以將罪責推卸到他人身上,但你別忘記了,中的心頭是雪亮的,誰是誰非,這世間公道不是存在你我之口,而是存在千萬百姓的心中。在眾人心中你已經是罪無可赦了,就別奢求乞命了。”
廖成祥雖然聽著李泰的言語堅決,但心中那一絲僥倖仍然存在,乞求道:“殿下,下官也知道錯了,也願意學董主薄一樣戴罪立功,下官將以往的罪孽全都說出來,家中的財產也同樣獻於殿下。還望殿下看在河南府鄭刺史的麵上,饒了下官一名。”
聽著廖成祥的哭訴乞求,李泰麵色雖然冷峻,心中卻是哭笑不得。這個廖成祥太過糊塗了。不說李泰根本不會接受他的賄賂,就說他在這個大庭廣眾之下當麵賄賂李泰,就已經讓人啼笑皆非。
比廖成祥糊塗的人有,比廖成祥糊塗的官恐怕就沒有了。李泰真不明白,即便是有鄭刺史最為他的依仗,這樣一個滿腦子漿糊的人也不能做到一縣父母官的位置啊。真不知道戶部官員是幹什麼的,竟然讓這樣一個人逍遙自在的這麼長時間。李泰心中連他老師房玄齡管理的戶部都埋怨上了。
“別求了,沒有用的。”雷皓也對廖成祥這副卑躬屈膝的樣子十分反感,長嘆一聲之後,說道:“廖縣令,你還看不明白嗎?越王殿下根本不可能饒過你我,你也別抬出鄭刺史了,沒有用的,反倒給他惹來麻煩。”
雷皓不勸還好,這一勸廖成祥反倒衝著雷皓嚷嚷了起來。
“都是你,都是你讓我倒賣官糧的。這斂財的主意可都是你出的,現在好了,這腦袋都要沒了,你還在這裡無事人一樣勸我。要不是有你,我安安穩穩的坐我的縣太爺,又這麼會走到現在的地步。”
“還有,若不是你那天鬼迷心竅,看著那個女子相貌嬌媚,又這麼會惹來越王殿下。越王不來,我也就不會有今天。”
雷皓冷哼一聲:“倒賣官糧是我的主意不錯,但最後不還是你決定的?說到那個女子,下官不過是出言調戲幾句而已。我的縣太爺,你告訴我,是那個王八蛋第一個上前撕扯的?是你!是那個王八蛋第一個施暴的?是你!現在你到埋怨我了,縣衙後院銀庫裡的金銀可不是我雷皓的。那天欲死欲仙的第一個人也不是我雷皓。”
雷皓一席話說的廖成祥啞口無言,頓足捶胸的悔恨不已。
李泰一直在一邊默不出聲的看著這對一丘之貉狗咬狗的爭吵不休,直到兩人都不說話了,隻是互相埋怨的對視不語,他才緩緩的說道:“一個是烏鴉,一個是老鴰,還爭論什麼你黑我白的。死到臨頭了不知道悔悟,反倒開始推卸責任了,這是死不足惜。”
“別說本王不仁慈,再留你們最後一晚,和家人親朋最最後的告別吧。送你們一句話,‘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負民即負國,何忍負之。’如果有輪迴,下輩子一定要牢牢記住。”
說完李泰不管目瞪口呆的眾人,轉身對著身邊的洪平說道:“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派人將他們送入大牢,仔細關押。”
看著洪平帶人押走了永嘉縣的眾人,李泰抬起頭,看著門外歡呼的百姓,以及那片黑暗的天空,半響之後,大喝了一聲。
“退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