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極 第二百一十四章 攬照明月 劍影徘徊(下)
月涼如水,映透心湖,兩邊照徹。
無量虛空神主的黑潮,分明淡了一些,然而仍看不到底,剛剛在劍意共鳴時驚鴻一瞥的鋒芒,也未再見到。
應該怎麼處理?
曲無量一直在與造化劍仙交手,可之前幻榮夫人,那麼突然的手段,也沒能把曲無量從中央深淵中轟出來。只能說他和九宮魔域的契合度,和元始聖道的契合度,實在是太高了。
余慈重新移回中天明月。
影鬼一直這裡,盯著中央深淵,很久沒有動彈。
余慈想了想,徑直問道:「法則層面的手段不足以把他趕出來……你們的劍意共鳴還能再用一回嗎?」
「用不著。」影鬼的回答非常簡單,「你只要幫我個忙就可以。」
「哦?」
「保持你現在的狀態,就是這樣。」
但影鬼接下來的話似乎有些跑題:「你知道我最看不起造化什麼?」
「哪個?」
「不管是多麼精妙的劍意,到了他的手裡,總和掄大鎚一個模樣,經過這麼些年,沒有任何改變,從他創了那什麼靈變之法,反而變本加厲。可是呢,難得他這些年一路走下來,這也是根性不變,殊為難得。」
其實余慈是看不出,造化劍仙怎麼就掄鎚了,要說投槍還差不多。
影鬼又指向中間深淵中的大敵:「你再看曲無量,如今可算是身陷重圍了,卻夷然不懼,我以前見過『前無量』,若真是那位,這時候早開了無量虛空,溜之大吉了,這就是根性變化的緣故。」
余慈也在想「根性」的事兒,但還是沒聽白,影鬼是什麼意思。
「你以前就沒有奇怪過,我只是某人的影子,卻身具靈昧,可使劍意?」
「這……想過,或許是某人有意之舉。」
余慈回答得很老實,都這種時候了,沒什麼可隱晦的。
影鬼嘿地一聲笑:「我卻沒想到,這是施恩麼?」
此時,余慈看到,影鬼手指間不停躍動的劍氣,大概有些明白。
好像,影鬼是後悔了?
如果他不是在劍園中,與大梵妖王攪在一起,修煉了魔功,污了純粹,而是按照純化的路子一路走下去……可想想當年的「沉劍窟主人」,再看看當前的影鬼,其實余慈還是很難想像,一個「純化」的影鬼,會是怎麼一種狀態。
影鬼也沒有在這份情緒中掙扎多久,很快就是嘿然一笑:
「即使如此,也能給造化小兒一個教訓。來,掌月照下,你且看好了!」
「喂……」
對影鬼混亂的立場,余慈也是服了,可再待與他說話時,影鬼卻已不見。
余慈當然知道,影鬼是順著月光的「渠道」,跳轉虛空。
在中天月光之下,分明一道虛無影子,從曲無量身後延伸出來。
曲無量上下四方的背景都是茫茫黑潮,本來是看不到所謂「影子」的,可問題是,那是影鬼!
這是什麼招數?
余慈被影鬼超乎常理的手段弄得怔了。
那邊,正與造化劍仙交手的曲無量,也是生出感應。有些困惑,但很快平復,啞然失笑,抽了個空當,說出了開戰以來的第二句話:
「我記得你……」
「老子也記得你!」
影子翻起,化現出影鬼之形,衝擊上去。
「影魔功?」
曲無量只覺得這有點兒像,但並不是,只是一種追根溯源、天經地義的法度規矩。
人影交錯,誰也沒碰到誰,因為二者根本不在一個層面。
人還人,影還影。
但在深層,分明有某種元素在碰撞。
曲無量本能地不太喜歡這種感覺,想甩脫掉,偏偏影鬼和他的聲音,都是如影隨形:
「你有的,我應該有;我有的,你要好好找找才對!」
此時,中央深淵上空,劍壓沉降,造化劍仙才不管什麼你你我我,自顧自按他的節奏來,只是附贈一聲冷笑:
「一個都嫌煩,還是兩個!」
影鬼抬起頭,以冷笑回敬:「多少年不見長進的傢伙,世上一個都嫌多。」
「總好過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
兩邊言語交鋒,而在實質層面,造化劍仙強橫的劍壓,則還需要曲無量發力擋下。
作為影子,影鬼隨之變化,人影同步,力量同流,可是轉瞬間,就是大罵:
「這種狗屎玩意兒,還不如造化呢!」
曲無量迸發出來的咆哮的魔力洪流,突然在內部某個環節撕裂,彼此衝突,剎那間崩潰,這下當真是被坑得狠了,磅礴劍壓轟下,連人帶影,一併給砸進了「深淵」裡去。
而轉瞬間,便又沖起。
人影兩分,只有一點相連,同時攻向造化。
不過,這絕不是什麼合攻!
人與影的關係中,彼此攻擊毫無意義,可是有了造化劍仙這個介質,就完全不同了。
造化劍仙同時與曲無量、影鬼大戰,而後兩者又通過造化劍仙,彼此干擾、破壞,殺意凜冽,絞纏扭曲,轉瞬間便在深淵之上,形成的新的風暴。
現在的局面徹底亂套。
不過在遙遠的北地,天魔心鼓卻是依著節奏,有條不紊地轟響。
地心深淵之下,聖典之上,依舊精光亂眼,氣機擠迫交錯的「刷刷」之聲,彷彿有人在翻動書頁。
事實上,聖典現在確實在「翻動」之中。
聖典之上,原本互不干涉的「真界部」與「血獄部」合而為一,重排座次,對應的正是這一處虛空世界的大局。
在那上面,曲無量的真名其實是一片空白,大梵妖王還在他之後,但無人代替,彷彿虛位以待,事實上也正有墨色火焰在上面燃燒,又似筆鋒,要勾勒筆畫。
而在其下不遠處,也有一個名字上面,燃燒著同樣顏色的火焰。
仍在此間的鴉老,還有帝天羅都看到這詭譎一幕,也都辨識出來:
「夜摩印……」
數十年前,在聖典上驚鴻一瞥的夜摩印,因為是在血獄部,在真界部上看不到,幾乎要成了傳說,偏在此時顯化出來,且與無量虛空神主氣機互通,二者彼此呼應,搖曳的焰尾都似要擺在一起,互相粘連。
這是何故?
「你在想,為什麼擺脫不掉,是不是?」
影鬼的聲音冷淒淒的,飄忽不定:「你有,我也有;你為人,我為影;你有無量位,我有夜摩印……怎麼可能擺脫?
「你自以籌謀齊備,焉知天魔體系不留後手?所以還是你……老子為什麼行差踏錯,根子還是在你這兒!」
影鬼所說,只有了解其中曲折的人們,才可理解。
余慈就不知道,那「夜摩印」是怎麼回事兒,又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但可大致可以猜到,是影鬼在魔門留的「案底」。
至此,大致的脈絡,已是清晰。
如果說,影鬼真是曲無劫刻意留下的後手,那麼很可能在曲無劫「奪舍」無量虛空神主,與天魔體系深度勾連之後,這道「影子」仍不免被天魔體系感應到,加以魔染,使這影子,變成了「沉劍窟主人」。
天魔體系的「魔染」之力當真不留死角,斷去了曲無劫一切可能的後路。
故而,影鬼碰到大梵妖王也許只是巧合,可絕了純化劍仙的正途,卻是必然。
什麼無量之位,什麼夜摩之印,都是一種玩意兒。
就是天魔體系的法度、加持,或曰枷鎖。
此時,枷鎖對枷鎖,根性對根性,緊密對接,嚴絲合縫。
至於怎麼分開……恐怕影鬼根本沒再想過。
同源而出,同一之物,怎麼能分開?
眼下的曲無量和影鬼的情況,就像是「鏡花水月」,彼此映照,相對相異。
影鬼的內外反應機理,也就是「識神」層面,根基大部分建立在「根性」之上;曲無量則正相反,建立在吞沒了根性的「天魔法度」之上。
根性也好,天魔法度也罷,兩邊都是試圖將各自「缺失」的那部分補齊,同時也是在彼此廝殺,儘可能地破壞對方的根基。
影鬼和曲無量,就是在這種狀態下,難分難解。
由於影鬼主動退居到「影」的層次,形、影之間的直接攻伐已不可能。
現在就是根性與天魔法度之間的較量。
無量之位與夜摩之印結合,又有九宮魔域、天魔體系加持,在外結成層層枷鎖,困縛磨銷曲無劫靈昧根性,肯定還是佔在上風。
然而影鬼將自身根性與曲無量對接後,也將其本是一潭死水的狀態激活,有了躍然欲發之力!
而在此過程中,毫無疑問,會有部分「人格」消磨。
有曲無量的,也有影鬼的!
便在此時,余慈聽到了影鬼嘿嘿發笑:
「老子,無劫劍仙……現在就缺劍了!」
自此以後,影子便抹去了一切靈動,化入黑潮,寂然無聲。
余慈猛地就怔在了當場。
身畔鏘然劍鳴,刑天、玄黃雙劍齊飛,自明月而出。
一者精芒如龍,一則迷幻如霧,乍分又合,撕裂虛空,徑往中央深淵投落。
此時的曲無量,其實與他的影子一樣,木愣愣懸在深淵之上,周圍魔潮咆哮著向他身上撲來,要撼動他,也要滲透他,要延續之前的元始聖道,要撐起偌大的天魔體系。
劍吟長鳴,雙劍直直切入。
玄黃往外一分,劍霧掃蕩魔潮,頃刻萬千魔頭斬滅;後繼再來,再次斬滅,不但沒有化消銳氣,反而在縱橫之間,磨礪劍鋒,生出沖霄殺意,所向披靡。
至於刑天,則視外圍魔潮如無物,鎖定曲無量,精芒寒徹,直搠進去。
曲無量終於也反應過來,抬起手,擬拒擬接。
然而,相較於刑天劍光來說……太慢了!
這也是握劍的手嗎?
劍刃切入,從左肩頭直摜下去,透後背而出,劍氣迸發,當即血濺如霧。
開戰至今,曲無量還是首次負傷。
刑天橫身便待切出,然而只是動了動,便被一股強絕力量鎖死在肩胛之間。
劍刃與骨頭摩擦,發出低啞的嘶鳴,又是顫動不休。
曲無量面無表情,剛剛錯過的手收回來,輕輕握在刑天劍柄之上。
這一刻,整個九宮魔域、整個天地虛空,都似是顫動。
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齊齊作用,正處在交錯絞纏中心的刑天發出尖銳痛苦的嘶鳴,劍刃抖顫間,被曲無量一寸寸抽出來。
貫體出入,劍刃仍凈如霜雪,不沾一絲血痕,光可鑑人。
曲無量便借劍身映照自家臉龐,魔潮嘶啞咆哮,可模糊他面目的黑氣終於是劍氣映射下撕裂,顯出一副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臉龐。
這一刻,世間無數道目光落在這張臉上。
你的、我的、他的,主觀的、客觀的,交織錯雜,又彼此作用。
無數人的觀照,同樣路徑的反照,這是足以重塑一個人整體認知的力量。
然而在根性未清之際,帶來的不是收穫,只是煩躁。
「呀!」
曲無量尖聲長嘯,望空揮劍!
劍光沖霄,橫掃天穹,沖射明月。
此界中人,但凡是關注中央深淵的,剎那間大都被灼傷了眼。
明月之中,余慈瞇起眼睛,本能地想要擋下,卻發現這道劍芒雖然聲勢煊赫,其實虛有其表。
裡面的意緒太複雜了,亂而不凝,只是將某些意念揮發出來,本身也是隱晦迷離,若非余慈持續觀照,若非他也有劍意修持,多半還是要忽略過去。
可裡面終究還是有讓人心弦顫動的東西。
只看是否能照映出來。
余慈想到影鬼說的話,身軀不動,靜靜站著,依舊「掌月照下」。
便有幽寒之意,滲入心頭。
恍惚中,他彷彿就是一輪冷淒淒、寒浸浸的月亮,懸照下去。
只是下方,已不再是億萬里魔潮,不是喧囂的世間,而是遠離人煙,獨處西北的劍園。
無人打理,荒蕪孤冷的劍園。
冷月照下,單人孤影,拔劍起舞。
無以成聲、無以為調……何以寄情?
遍尋園中,惟影而已。
曲無劫和影子、和他心中的影子。
劍光映月,落影搖情。虛空歧路,歸途安在?
剎那之後,諸般情境破碎,只有曲無量幽暗的眸光投射過來。
也並不是觀照他一人,而是環視四方。
深淵之上,造化劍仙;
側翼,葉半山;
雲間,昊典。
而四方之人,也是看他。
距離最近的造化劍仙冷笑,手中骨劍換了反手握持:
「頂著這張臉,別說那一劍是你揮出來的……這一劍又如何?」
便是此刻,靈綱山上,旗旛招展,劍氣千幻,會擊雲霄,東南為之天傾。
而這會擊之偉力,都在造化劍仙四尺骨劍之上,盤轉運化。
尚未發動,虛空中已是道道劍痕開裂。
曲無量持劍,身軀卻是僵硬,四面魔潮並起,與劍痕相持,卻是被絞碎分離,只餘下深淵中,孤獨一人。
可是很快,天魔體系之力以九宮魔域為介質轟然發動,深淵之中更恐怖的黑暗湧出,四面溢流,還有層層疊疊虛空輪廓呈現、包裹,將那孤冷人影吞沒。
造化劍仙盯著深淵裡種種變化,最終眼簾垂下:
「那麼……死吧!」
下一刻,骨劍貫空,切過幽暗層疊虛空,不管十層百層,都是瞬間擊穿。
深淵中央,曲無量唇畔冷意森然,抬起未持劍的手,要施展神通,將骨劍攔下。
另一側,卻是有冷澈月光照來。
莫名地,持劍之手也是抬動。
兩手力量交錯,竟是相持,而就是這一僵的空當,骨劍已撕裂虛空,直刺過來,眼看要貫頂而入。
遠處天空,葉半山的嘶吼和昊典的劍吟同時拔起。
然而也在這一刻,就在曲無量身前,虛空扭曲,陰影如翼,覆蓋深淵。
骨劍洞穿陰影,卻是無數鋪開的雲樓樹枝椏,形若長翼,其上真文道韻流動,雖被貫穿,終究擋了一擋。
混沌先天雷火衝起,擊在骨劍側面。
混元雷槌!
是移轉虛空而來的余慈。
剎那間,骨劍粉碎,而傾注了造化劍仙全力,還有靈綱山萬千劍修合擊之力的劍勢,又豈是輕易接下的?
任余慈形神結構已趨圓滿,任他有玄門體系支撐,任之前化入「萬古雲霄」之力的雲樓樹先做了層緩衝,這一刻,也是形神扭曲崩解。
可就在整體崩潰之前,余慈卻是笑了起來:
他可不是來充好人的!
已經大半崩解的拳鋒,就借被骨劍掀飛的轉勢,反手重重轟在曲無量僵硬的臉上:
「道標……還你!影鬼還來!」
什麼道標?
曲無量縱有天魔體系加持,也是被這一重拳轟得扭曲脖頸,整個臉面都被轟向了另一邊。
而就是這一刻,已經有些變形的視界中,又見明月懸照,穿過雲樓樹的枝椏,照亮一處灰濛無底世界,些微光亮,灑下的枝影,通向不可測的深處。
明月神通,觀照萬界。
而這是……永淪之地。
這就是在他成為無量虛空神主之時,驅動他聞訊而來的執念。
也許已經湮滅,可在那尚未磨銷的根性之中,真的片痕也無?
這就是路啊!
是可讓縱橫劍意切入、尋覓的路啊!
是影鬼要在你心裡開鑿出的路啊!
你給我一枚道標,我還你一道坦途,只是你難道就不欠我什麼?
天魔法度的層層包裹之下,分明響起一聲低吟。
與之最早接觸的,不是最近的余慈,不是深淵之上的造化劍仙,也不是全力趕來的葉半山和昊典,而是同在天魔體系之中,已臨近湮滅的靈綱劍圖。
劍圖重又在帝天羅手中化光衝起,在地心深淵深層閃耀。
直至此刻,混元雷槌與骨劍對沖的衝擊波才真正擴散開來。
余慈形神便在狂飆中湮滅,動盪的虛空中,狂暴沸流足以掃平一切,就算重塑出片斷形神結構,也被瞬間碾碎。
只有愈漸虛緲的拳意包裹著一點兒靈光,起落沉浮。
這就……結束了?
余慈啞然失笑,在他意念盡頭,是道境天宮轟然開啟,是諸天神明列布,是天音絲縷,天花亂墜。
道途接天,吾心與合。
可是,恍惚中,為什麼還是覺得,那一聲虛緲不定的劍吟,更悅耳呢?
倏乎間,道境搖動,神明紛飛,勝景流散,只有一道開天闢地的劍光,映入眼簾,接入胸懷。
斬!
斬破深淵黑暗,斬破激盪沸流!
斬!
斬破無量位、夜摩印,斬破天魔枷鎖!
斬!
斬破人心鬼蜮,斬破生死劫關!
斬!
斬破世間不平,斬破污濁顏色!
斬!
斬破一切軟弱、不安、低落;斬破一切虛假、混沌、迷濁。
斬!
劍吟之下,誰我與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