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7 皇子
細雨不知何時停歇了下來,道路兩旁昏黃的路燈映襯下,五個略顯蕭索的身影拉得老長。幾個年輕人,身上、臉上或多或少都留了搏鬥過後的痕跡。二寶依舊是那副雄赳赳,橫著走的德行。嘴裡罵罵咧咧不休,只是隻字不提國姓爺如何如何,只說武毅軍在陸戰隊面前是如何的小兒科。
艾能奇滿臉的不在乎,可能在這位前反賊心理,與官軍作對是本性?倒是劉文秀若有所思,與綴在後面的李定國,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
“國姓爺可是親口說了威脅的話,定國……有何感想?”劉文秀笑著問。
“有個什地感想?”李定國風輕雲淡地說著:“這些年威脅的話聽多了,有些麻木。早年間朝廷懸賞,得我等人頭者,加官進爵。可那又如何,我等還不是活的好好的?”
“話不是這麼說。”劉文秀正色說:“朱成功此人……過於驕傲,又剛愎自用。若他厭惡一個人,必定想方設法找對方的麻煩。被這位惦記上,只怕日後日子要不好過咯。”
“最多是找麻煩罷了……這位國姓爺,喜歡什麼事兒都堂堂正正,講究個師出有名,最好佔著大義名分。只要我們小心行事,讓他抓不到錯就是了。你不要把欽封的國姓爺想成跟你一般無賴。”李定國調笑了一句。
“我無賴?”劉文秀先是愕然,繼而惱怒:“好一個李定國,替你謀算,不想卻反咬一口。還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李定國乾笑不語。
劉文秀沉默了一陣,開口說:“還真如你所說,這位國姓爺一路太順了……只怕不是什麼好事兒。從軍不到五年,一躍成為兵馬過萬的武毅軍一鎮總兵官。幾年間未曾遇到過挫折,這性子難免就過於驕傲……方才觀其對部下那般狠辣,只怕在軍中很不得人心。”
治軍,緊靠著鐵血手腕,早晚有一天部下會受不了而譁變。就如同所有事一樣,講究個剛柔並濟。朱成功剛則剛矣,這柔是半點沒有。若他繼續這麼一帆風順下去也就罷了,但凡是遇到點挫折,只怕就會引得牆倒眾人推。
“所以你看,這位主早晚都要倒霉,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李定國笑著說。
劉文秀思索了一下,搖頭:“沒那麼簡單。誰都知道,這位國姓爺可是朝廷樹起來擎天柱。從第六次北渡淮河便能看出端倪。三千兵馬被圍,朝廷前後動用了多少大軍?甚至連澳洲陸軍都出動了。朝廷見不得他失敗,澳洲人只怕也見不得他失敗。如此,他又怎麼可能失敗?”
“且看著吧。”李定國無所謂地笑笑:“有些事,不是靠山硬就行的,還得看自己的真本事。我這句話放在這兒,若日後國姓爺不出問題,我李定國對你姓劉的退避三舍。如何?”
“少扯淡。”劉文秀不滿地說:“退避三舍?那時候我還巴不得天天見你,瞧你失算後如何羞愧呢。”
“你二人可真有閒心。”艾能奇突然不耐煩地插嘴:“國姓爺不是在前線就是在南京,我等後日便要啟程去廣東。南轅北轍,相見無期,還想他個甚?莫不如想想如何答對好孫督師。”
劉文秀與李定國相顧愕然。
劉文秀指著艾能奇笑道:“我便說這憨貨粗中有細。”
臨到軍校門口,邵延杰與邵延平兄弟二人叫住了三傑。二寶驟然鄭重其事地與三傑話別。說今日本打算盡興而歸,沒想到被柳青雲掃了興。明日一早,兩人就要坐船前往香港報到,日後也不知什麼時候再相見……語氣中滿是傷感,彷彿此一去便無相見之期一般,搞得三傑很是哭笑不得。
二寶走出去不遠,似乎終於想起來香港距離肇慶不遠了。一溜煙跑回來,神經兮兮地說,這次沒盡興,等到了廣州,請三傑體會一下安南風情云云。
這倆人雖然看似有些不著調,只是與之同窗三年的李定國等人知道,二寶之所以如此,不過是在抗爭罷了。抗爭什麼?自然是與那深厚背景的家庭抗爭。同樣是一年參的軍,二寶走了狗屎運炸死了多鐸,除此之外再無別的功績。就連平素的演習,成績也不過是中游水準。可他們倆卻是爬升的最快!入學之前,就已經是中尉的軍銜。此番畢業回去,或者進參謀部,或者下去帶兵,一個少校的軍銜是跑不了了。
雖然邵北本人沒有干涉二寶的人生軌跡,可不論是叔母荊華,還是陸戰隊裡邵北的好友,豈會不加以照拂?便是自認鐵面無私的謝傑瑞上將,隔三差五也會問起這二人的近況。上面關照,下面的人豈會不照拂?
二寶似乎在用一種紈絝的方式表達對此的不滿。也許在他們看來,這就是唯一的抗爭。而三傑同樣需要抗爭,去跟天下悠悠之口抗爭,去跟朝廷的冷遇抗爭。
前二十年為賊,而今為官。人生際遇,離奇莫過於如此。身份的轉變,連帶著屁股腦袋一起轉變。孫督如何?朝廷又如何?廣武軍的同僚如何?凡此種種,積壓在三傑的心頭。如同密布的陰雲,揮散不去。
軍校裡的某間寢室燈亮了,就那麼一直亮下去。透過明亮的玻璃窗,依稀可見煙霧繚繞,只怕今夜又是無眠。
……
“將軍,不如奏請兵部,將這三個傢伙調到我部……”走在回賓館的路上,副官小意地對朱成功提議。
朱成功皺了皺眉頭:“王左,你當本將是那般小肚雞腸的人?還是以為我第三鎮是個垃圾場,什麼垃圾都能進來?”
“標下不敢。”副官王左趕忙惶恐認錯:“標下只是想著,要替將軍好好出口氣。”
“出口氣?”朱成功嗤的一聲笑了:“本將堂堂朝廷總兵,會跟三個反賊一般見識?王左,我知道你跟柳青雲家裡是世交。你且安心,柳青雲的才幹在那裡,本將不會讓珠玉埋沒就是了。”
“標下……謝過將軍。”王左眼角略微抽搐。國姓爺,越來越恐怖了。跟在其左右三年,王左發現國姓爺從原本的青澀日趨成熟。倒不是性子,而是那雙眸子,似乎總能看透人心。往往自己說點什麼,沒兩句話就被國姓爺看透本心。今日又是如此,以後要更加小心了。因為國姓爺說過,他最討厭別人跟他玩兒心眼。尤其是他的部下!
看著副官唯唯諾諾惶恐的樣子,朱成功輕哼了一聲,拂袖繼續朝前走。他是御賜的國姓爺,他是大明的常勝將軍,他是武毅軍中最耀眼的將星。不知有多少光環疊加在身上的朱成功,有驕傲的理由!放眼大明,這一代裡,可有誰能比得過他朱成功?
全天下人都以為南京受不住的時候,他朱成功拍著胸口說,只要有他,有武毅軍,就能保住南京。全軍都以為只能守不能攻的時候,還是他,鼓動左衛出擊,打了一場大捷。劉澤清兵變,還是他,不等朝廷平叛的旨意到達,率領一衛兵馬,三輪排槍之後發起白刃衝鋒,幾近零損失平定了兵變,親手斬了下劉澤清的狗頭;又是他,軍中同僚都為在前線而叫苦不迭,他朱成功反倒甘之如飴。謀劃了一場又一場偷襲,打得滿清聞風喪膽。
他有驕傲的理由,他的驕傲更不容褻瀆。不論是手下,還是那幾個反賊。
一路沉默無語,如同臘月雪梅般孤傲的朱成功回了下榻的賓館。那幾個委培生排成一溜,筆直地站在他的房門兩側。
瞧見朱成功回來了,所有人愈發挺拔起來。
路過柳青雲旁邊的時候,朱成功頓了頓身子,低聲問道:“知道錯在哪裡了?”
“報告將軍,知道了!”柳青雲大聲地回答著:“我們不該去夜總會,也不該打架,最不該的是打架還沒佔據優勢。”
朱成功'嗯'了一聲,嘆口氣說:“其實這都是表面,你錯誤的根源在於,完全沒有理由的驕傲。論成績,你不如李定國;論戰績,你更不如李定國;比拳頭,你還不如……你什麼都不如,你還挑事打架,這不是狂傲,是愚蠢!不要跟我說身為武毅軍的一員所以驕傲,我希望以後看到武毅軍以你為傲。”
“是,將軍!”
揮揮手,讓幾人散去,朱成功徑直回了房間。
剛剛歇息了片刻,便有通訊兵敲開房門,將一封電文恭恭敬敬遞將上去。
依照習慣,他先是看了落款。見電文的落款,是大明首輔,大學士馬士英,朱成功先是略微詫異了一下,繼而展開細細研讀。讀罷了,國姓爺陡然皺起了眉頭。電文不長不短,更多的是在說著兵部不相干的事宜,只是中間夾雜了一句'二十八日皇子誕,諱慈涒……'。
朱成功緊緊地盯著那一行字,反覆地看著。良久,他推開房門,叫來副官,吩咐著:“明日晨返回南京。去訂好船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