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國士無雙 作者:驍騎校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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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unami2201 發表於 2011-12-27 21:44
第二捲  第三十九章 牛肉理論

次日一早,當弟子們來到練功場的時候,發現五師兄早早站在這裡了,領著弟子們跑了一圈回來,正遇到一輛騾車停在精武會門口,車上載著血淋淋一頭宰好的牛,守門弟子正和車夫交涉:“您送錯地方了吧,我們精武會沒買牛肉。”

“分明就是培開爾路73號,沒錯呀。”車夫拿著紙條說道,轉臉看到陳子錕走過來,頓時喜道:“就是這位先生買的牛腿,麻煩您把餘款結了吧。”

陳子錕掃了一眼,豪爽的拿出鈔票結了款子,讓弟子們把牛抬進廚房,精武會的廚子是個阿婆,只會炒雞毛小菜、燜米飯,哪見過這種陣仗,頓時傻眼道:“阿拉不來撒。”

陳子錕道:“沒關係,我會做。”

練完一趟拳腳之後,陳子錕就來到廚房幫忙,他手提斧頭將整牛剁成大塊,然後在後院用石頭搭了個台子,下面堆滿柴火,回房間將自己房間的鐵窗櫺拆下來架在上面,他做這些的時候,弟子們都好奇的在一旁圍觀著。

陳子錕點燃了柴火,手持短刀將牛肉片成又大又薄的肉片,鮮血淋漓的牛肉在火焰的燎烤下很快變色,一股肉香飄了出來。

“愣著這幹什麼,你去廚房拿鹽巴,你來搧風,小言去招呼大家來開飯。”陳子錕指揮若定,大家被他指使的團團轉,但是快樂無比。

  因為終於可以吃上久違的肉了。

這頓午餐吃的別開生面,沒有青菜豆腐,沒有米飯饅頭,而是一頓全牛肉宴,大夥兒眼睜睜的看著五師叔將還帶著血絲的牛肉還嘴裡塞,吃的不亦樂乎,一個個目瞪口呆。

陳子錕用手抓著肉蘸著鹽巴,吃的那叫一個過癮,他教育大家道:“你知道為什麼要給大家買牛肉麼?”

  大夥都搖頭。

陳子錕道:“一看就知道你們沒怎麼讀過書,水滸傳知道麼。”

有個學員把手舉得高高的道:“我看過,我十二歲的時候就看過水滸傳。”

陳子錕罵道:“老不讀三國,少不讀水滸,你從小就不學好。”

學員委屈的撓著頭咕噥道:“不是你問的麼?”

陳子錕道:“水滸傳里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一共是一百零八條好漢,他們行俠仗義,替天行道,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快活無比,可有一點,他們吃的都是牛肉!但是你們可曾聽說過,武鬆或者魯智深到酒館裡招呼,給我來二斤豬肉。”

大夥笑了起來,雖說​​大多數人真的沒讀過水滸傳,但是三碗不過崗的故事還是聽過的,梁山好漢們確實不管走到哪裡都要切幾斤熟牛肉吃吃,再弄上一壇子好酒,這才灑脫豪放,要真是弄倆豬蹄子啃著,英雄的味道就全沒了。

陳子錕接著道:“英雄好漢都吃牛肉,這是其一,還有其二,大家想不想聽?”

大夥吃的滿嘴流油,忙不迭的點頭:“想!”

  陳子錕咂咂嘴:“有點口乾。”

一個學員道:“五師叔,我去給你買瓶汽水喝。”

陳子錕一皺眉:“汽水那是娘們喝的,好漢只喝烈酒。”

有人道:“可是師父禁止我們喝酒啊。”

陳子錕道:“禁止的是你,又不是我,哪來的這麼多廢話,趕緊買去。”

於是一人飛奔出去,在街對面的小舖裡打了半斤老白乾回來,陳子錕咂了一口酒,大感滿意,繼續講古道:“ 你們可知道,為什麼咱們中國人總是打不過洋人,香港割讓了,圓明園被英法聯軍燒了,北京城被八國聯軍佔了,現在東交民巷還駐著各國的軍隊。”

“因為他們頓頓吃牛肉。”一個機靈的學員搶答道。

一陣哄笑,大家都覺得這個答案不可思議,陳子錕卻虎著臉說:“一點沒錯,歐洲人頓頓吃肉,和獅子老虎一樣,是肉食動物,咱們中國人整天青菜豆腐白飯,吃了根本不長力氣,怎麼和人高馬大的洋人打仗,所以連戰連敗。”

“難道不是因為洋人船堅砲利的緣故麼?”剛才那個十二歲就讀過水滸傳的學員不解的問道。

“屁!聶士成的武衛前軍用的曼利夏快槍、克虜伯過山炮,一點不比洋人的傢伙差,還是人不行,體力精神都遠輸對手,吃草的羊和吃肉的狼打仗,怎麼可能打贏?”陳子錕立刻駁斥道。

“那日本人呢,虹口的日本人平時也不怎麼吃肉,就吃點魚乾和梅子下飯,怎麼也能打敗北洋水師呢?”一個學員提出了疑問。

陳子錕道:“這個問題問的好,但你忽略了一點,日本人雖然和中國人一樣都是吃草的羊,但日本這隻羊吃的飽,長了犄角,而中國這隻羊,不但吃不飽還整天鬧病,怎麼可能打的過人家。”

學員們都不說話了,一個個苦苦思索著五師叔的話,覺得雖然比喻有些淺顯,但隱含的意義卻非常深刻。

“五師叔,我終於明白虹口道場的日本人為什麼說我們是東亞病夫了,他們並不是瞧不起我們的功夫,而是看不起我們整個中國!”讀書多的學員憤然道。

陳子錕道:“你們終於明白了,中國積弱多年,想改變現狀需要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努力,我們習武之人就要從自身做起,練就強健的體魄和精深的功夫,讓西洋人和東洋人不敢小覷我們,而強身健體不能光靠練,還要靠吃,這就是我讓你們吃牛肉的原因。”

五師叔的良苦用心感動的大家眼淚汪汪的,紛紛拿起牛肉大嚼,雖然只是經過簡單加工的烤肉,但是被五師叔賦予了特別的含義,每個人都吃的很用心,很投入,風捲殘雲一般,一條牛腿就只剩下骨頭了。

下午練功,學員們精神百倍,連喊聲都比以​​往響亮了許多,劉振聲和農勁蓀在房間裡談事情,聽到院子裡震天的吼聲,推窗一看,農勁蓀奇笑道: “孩子們今天虎虎生風啊。”

劉振聲道:“陳真自己掏腰包買了幾百斤牛肉給大家打牙祭,還教給他們強國健身的道理,所以大家才練得這麼起勁。”

農勁蓀欣慰的點點頭:“振聲,你沒有看錯他。”不過仔細一看,在前面領著的竟然是司徒小言,而不是陳真,這下他又大跌眼鏡:“這個陳真,又跑哪​​裡去了?”

劉振聲道:“這次他是去孫先生那里辦正事的。”

  ……

此時陳子錕正在法租界莫里哀路上一處綠樹掩映的別墅裡作客,一位特地請來的上海亨利洋服店的裁縫認真的幫他測量著胸圍和肩寬臂長,因為孫文先生說了,要送陳子錕一套中山裝,就是衛士們身上那種裁減合體,熨貼筆挺的四兜翻領制服。

孫夫人和尹維峻以及昨日大門口見過的黃姓衛士在旁邊笑瞇瞇的看著,等裁縫走了,夫人才道:“小陳,這是你的入黨表格,你在上面簽個名字吧。”

陳子錕接過道表格仔細端詳,這是一疊道林紙印刷的文件,字跡清晰,紙張雪白,一抖嘩嘩響,上面印著國民黨的黨徽,還有三名介紹人的親筆簽名。

  宋慶齡、尹維峻,黃路遙。

原來夫人叫慶齡啊,陳子錕暗暗記住了這個名字。

“在這裡簽名就可以。”宋慶齡指著表格最下方的空白處說,又問道:“你用毛筆還是自來水筆?”

  陳子錕道:“水筆吧。”

於是夫人從抽屜裡拿出一支新的銀桿自來水筆,親自吸飽了墨水,又用紙擦乾淨筆頭殘留的墨水,這才遞給陳子錕。

陳子錕坐在寬大的紅木書桌旁,腳下是厚實的地毯,頭頂是晶瑩剔透的水晶燈,一縷陽光從落地窗外射入,灑在熱帶柚木地板上,可以看到外面院子裡蔥綠的草坪和參天的大樹,空氣中瀰漫著咖啡的香味,一切都是那麼令人陶醉,令人神往。

“有朝一日,我也要住上這樣的大房子。”陳子錕暗暗下定了決心,看了一眼夫人,又給自己加了個目標:大房子裡一定要有這樣一位知書達理溫柔美麗的夫人。

“想什麼呢,簽名啊。”尹維峻看他張著嘴發呆,生怕這位頭殼壞掉的大侄子胡思亂想,趕緊提醒了他一句。

“知道了。”陳子錕坐在寬大的歐洲宮廷式座椅上,龍飛鳳舞簽下自己的大名,想把自來水筆遞回,夫人卻微笑著說:“這支筆是我從美國帶來的,就留給你做個紀念吧。”

“謝謝夫人。”陳子錕將自來水筆別在了自己襯衫口袋裡。

尹維峻將入黨表格收了起來,道:“小黃,你帶他上樓。”

  “還要做什麼?”陳子錕問道。

“還有一個儀式沒進行,請跟我來。”黃路遙微笑著做了一個有請的手勢,帶著陳子錕上了二樓,推開一扇門,這是一間很大的會議室,窗簾緊閉,燈火通明,正對著的牆上兩面青天白日旗交叉而立,孫文先生一襲正裝,居中肅然而坐,兩旁衛士林立,氣勢森嚴。

陳子錕樂了,這場面他熟悉,大當家開香堂也這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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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捲   第四十章 聽姑姑講那過去的事情

如同陳子錕預料的那樣,這個入黨儀式和江湖大佬開香堂收徒弟的程序差不多。

衛士們齊聲背誦道:“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陳子錕在孫文先生面前跪下,手按著胸口宣誓道:“我陳子錕誓死效忠中國國民黨總理孫文先生,如有違背,三刀六洞,天打雷劈。”

孫文先生嚴肅的點點頭,說道:“陳子錕,從今天起,你就是我黨的預備黨員了,我們國民黨源自同盟會,以前的宗旨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辛亥以後,滿清已經覆滅,民國也已建立,但是最後一項卻遠遠未能達到,平均地權,實現民生,依然任重道遠,你既然已經是我黨同誌了,可以說說你的對國家,對民族的看法和目標麼。”

說完,灼灼的眼神看著陳子錕,似乎在期待著他的真知灼見。

陳子錕道:“總理,我陳子錕不懂得那麼多的大道理,總之從今天起,我的命就是您的,只要您一句話,哪怕上刀山下油鍋,我姓陳的皺一下眉頭,都不算英雄好漢。”

孫文滿意的笑了,拍拍陳子錕的肩膀:“很好,以後有什麼不懂的問題,可以問維峻,也可以問路遙,他們都是你的引路人。”

  陳子錕鄭重的點點頭。

儀式到此結束,孫文先行退場,陳子錕在黃路遙的帶領下離開會場,他不解的問道:“黃兄,咱們的入黨儀式怎麼跟開香堂收徒弟一樣?”

黃路遙淡然一笑:“先生是洪門中人,借鑒一些江湖規矩不足為奇,不過這種入黨儀式已經很久沒有搞過了,這次是超規格接納你為黨員,你應該感到榮幸才是啊。 ”

陳子錕道:“原來如此,以後我還要多向黃兄討教才是。”

黃路遙道:“我年紀比你大不了多少,以後咱們以同志相稱便是。”

“黃同志。”陳子錕伸出了右手。

黃路遙愣了一下,也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歡迎加入衛隊​​。”

回到樓下,夫人預備了下午茶招待陳子錕,就設在花園草坪上,六月初的陽光很明媚,夫人帶著遮陽帽端坐在白色的橡木圓桌旁,一隻乖巧可愛的獅子狗依偎在腳下,傭人端來紅茶和糕點,夫人用纖纖玉指端起茶杯道:“不要拘束,就和在自己家一樣。”

陳子錕大大咧咧道:“那我就吃了。”

尹維峻笑道:“夫人讓你不要拘束,你還客氣什麼。”

於是,夫人和尹維峻就眼睜睜的看著陳子錕將盤子裡的糕點全塞進了肚子,最後拿起茶杯,咕咚一口把嗓子眼裡堆積的食物送了下去,這才舒坦的摸著肚子道: “真好吃。”

尹維峻道:“你這孩子,下午茶是讓你提精神的,又不是當飯吃,當年在聖約翰學的那些西方禮儀全忘了麼?”

陳子錕不好意思的摸摸頭:“記不起來了。”

夫人笑道:“不妨事,食慾好證明身體健康,阿香,再去拿一盤蛋糕來。”

這回陳子錕不在狼吞虎咽了,而是像個紳士那樣仔細品著茶和糕點,順便問起了關於青銅計劃的事情。

尹維峻在午後的陽光下瞇起了眼睛,彷彿回到了那個風起雲湧,戰火紛飛的年代,她緩緩道:“十六年前,光復會以軍國民教育會暗殺團為核心創建,後來會長蔡元培離開,大局由徐錫麟和秋瑾主持,當時的情勢非常艱難,各地相繼起事,但均被清廷鎮壓,大家悲觀的估計推翻滿清或許要兩代人的努力,所以才有了青銅計劃。 ”

陳子錕凝神傾聽,夫人端著茶杯也認真的聽著,當聽到青銅計劃這四個字的時候,不禁問道:“莫非還有白銀和黃金計劃?”

尹維峻道:“夫人問的很好,青銅計劃只是最初的方案,由光復會各地分支推薦健康聰穎的男孩,最好是孤兒或者本會同志後代,教他們讀書、習武,從中選擇優良者根據他們的特長加以進一步培養,比如送入學堂繼續唸書,或尋訪名師盡學天下武功,那時候你們這批小孩不過三四歲,而我比你們大不了幾歲,又是女孩子,所以負責你們的起居生活。”

陳子錕道:“是不是這一步就是白銀計劃了?”

尹維峻搖頭嘆息道:“沒有白銀計劃了,徐錫麟和秋瑾相繼壯烈犧牲,光復會風雨飄搖,反滿鬥爭激烈艱苦,哪有人力物力繼續計劃,所謂青銅計劃,早就中止了,又過了幾年,清帝退位,民國成立,袁世凱竊據革命果實,所以計劃再次被提上了日程,而此時負責計劃的是光復會的陶成章先生。”

陳子錕黯然道:“可惜陶成章先生也不在了。”

尹維峻道:“陶會長的死,不光是光復會的重大損失,也是中華革命界的噩耗,事發之後,孫文先生連發通電要求嚴懲兇手,為陶會長報仇,自此後,光復會和同盟會合二為一,繼續為革命而鬥爭,而你,則在陳永仁的照顧下繼續求學,按照原先的計劃,是準備送你去日本學軍事的,但陳永仁無力維持高昂的費用,所以只好……”

陳子錕接口道:“所以將我送到關東馬賊窩裡學軍事去了。”

尹維峻苦笑了一下道:“老陳也是一番苦心啊,他自己的孩子沒錢上學,都要供你念聖約翰,這份情你要記住,將來定要報答。”

陳子錕道:“他已經離世一年了。”說著掏出那枚珍藏在身上的光復會徽章,遞給尹維峻看。

尹維峻接過徽章,眼睛有些潮濕,道:“這不是老陳的徽章,因為他根本不是光復會的會員,這枚徽章,是你的啊。”

  陳子錕道:“那他?”

“他只是一個商人,時常資助光復會而已,陶會長死後,他就肩負起培養你的責任來,而我那時人在南方,不能經常來看你,我也是後來才聽說你跟老陳去了關東。”

陳子錕不勝唏噓,他已經記不起這些曾經撫養過、教育過自己的人的面孔了,徐錫麟、秋瑾、陶成章、陳其美、霍元甲,還有默默無名的商人陳永仁,這些名字將永遠銘刻在自己心裡。

“當年和我一起培訓的那四個人在哪裡?”陳子錕問道。

尹維峻搖搖頭:“光復會都不存在了,這些人又哪裡能找得到呢。”

“最後一個問題,我的親生父母是誰?”

尹維峻再次搖頭:“你們這些孤兒的身世,只有秋瑾知道,不過你小時候說一口湖南話,或許是湘人也未可知。”

陳子錕暗暗吃驚,沒想到北京那個算命先生胡半仙說的還挺準,自己或許真的是湖南人,不過想找到生父母的下落怕是費更大的周折了。

下午茶結束,陳子錕向夫人和尹維峻辭行,表示下週還會來看姑姑,尹維峻笑道:“下週你就見不到我了,過兩天我要去外地執行任務,怕是要一段時間才能回來。”

陳子錕道:“那好,後天我來送你。”

送走了陳子錕,夫人回到二樓書房,孫文正端坐在書桌後面奮筆疾書,夫人上前替他揉捏著肩膀,憐愛的看著他兩鬢的銀絲道:“要注意休息啊。”

孫文呵呵笑道:“有夫人照顧,我身體健康的很,還能繼續革命二十年。”

夫人道:“那是一定的,對了,你看陳子錕這孩子怎麼樣,我聽說他可是光復會的老會員,青銅計劃的成員之一。”

孫文握著夫人的手道:“此人勇武彪悍,可堪一用,目前我們正缺少這樣的死士。至於陶成章的青銅計劃,夫人不必多慮,光復會中人做事格局太小,虎頭蛇尾,難成氣候,他們培養出來的精英,還不是為我所用。”

夫人點點頭,依偎在先生懷抱裡,幸福的笑了。

  ……

在回去的路上,陳子錕又找了家郵局,給姚依蕾寫了一封信,讓她把回信寄到上海精武會的地址即可,他心裡惴惴不安,這已經是第三封信了,按照姚依蕾的瘋勁兒,就算不立刻坐船過來,起碼也要拍份電報來啊。

肯定是哪裡出了岔子,陳子錕鬱悶的走在街頭,迎面報童飛奔而來,揮舞著手中的申報:“賣報賣報,特大新聞,大總統宣布罷免三國賊的職務。”

陳子錕買了一份報紙看,上面大標題赫然印著: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下台!

轉過街角,一隊學生歡呼著經過,為首一個清秀少年振臂高呼:“嚴懲賣國賊!”後面一隊人跟著高喊,當他經過陳子錕身邊的時候,竟然投過來一個激動的眼神,陳子錕一愣,他認識我?隨即又明白了,革命面前不分彼此,大家都是自家人。

街邊的市民們也跟著喜笑顏開,慶祝鬥爭的勝利,陳子錕不禁想起在京師警察廳拘留所羈押的那幾天來,那些北京的同學們,想必此時也在歡慶勝利吧。

回到精武會,劉振聲又將他叫到了辦公室,不過這次不是批評,大師兄先讚揚了他用私款買牛肉給大家改善生活的事情,又告訴他,上海三罷聯合會剛才派人來通知,後天要舉行一次聲勢浩大的遊行活動,來慶祝三罷斗爭的勝利。

“政府終於承受不了輿論的壓力,罷免了三個賣國賊,陳真,這次遊行,我們精武會一定要參加。”大師兄鄭重其事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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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捲  第四十一章 為什麼開槍打我們

從北京到上海,從火燒趙家樓到三大賣國賊被罷免,陳子錕自始至終都是參與者,望著街上洶湧的遊行人群,他不禁唏噓起來,這一個月,對於自己就像是過了一年那樣長。

按照大師兄的交代,陳子錕率領精武體育會的學員們參加了大遊行,與上次郭烈士追悼會不同的是,這次遊行是慶祝性質的,大家都喜形於色,神采飛揚,彩旗招展,人聲鼎沸,復旦、聖約翰、南洋公學等學校學生以及商界人士、工廠工人數千人,將道路擁塞的滿滿噹噹。

為期一個月的抗議終於見到成效,北京政府罷免了親日的高官,外交代表堅持不在合約上簽字,還有轟轟烈烈的抵制日貨行動,都讓大家在絕望中看到了一絲曙光,中華民族還有救!

遊行隊伍載歌載舞,一路從法租界進入了公共租界,忽然隊伍停止了前進,半天都沒挪動一步,精武體育會的學員在中間的位置,大夥兒不清楚前面發生了什麼事,七嘴八舌的問著情況,司徒小言蹺著腳也看不見前面,於是問陳子錕:“五師兄,前面怎麼了?”

“巡捕。”陳子錕答道,他個子高,看得遠,街角處站著一排穿黑色制服的白人巡捕,正擋在遊行隊伍的前面,學生們在高大的巡捕面前顯得格外弱小,唯有一位身材頎長的男生正在說著什麼,距離太遠聽不清楚,不過陳子錕卻認出這個男生正是前日在馬路上見到的那個領頭喊口號的學生。

司徒小言不解的問道:“巡捕為什麼要攔路?”

陳子錕沒有說話,因為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租界巡捕要攔住遊行隊伍的去路,畢竟這次不是示威遊行,而是慶祝勝利的嘉年華,而且和租界當局一毛錢的關係也沒有,這幫白人巡捕難道是看不慣中國人開心麼。

“你們在這兒別動,我過去看看。”陳子錕交代了一句便穿過人群擠到了前面,站在最前列的是聖約翰大學的學生們,這所大學是教會學院,所以學生們的英語都很流利,這回陳子錕聽清楚了,那位高個子男生一口英國牛津腔據理力爭,言明遊行是民眾的權利,租界當局無權阻止云云。

一個身材魁梧的警官冷著臉聽著他的話,然後生硬的回了一個字:“NO!”

男生還想爭取一下,警官卻不耐煩起來,拿出警棍迎頭就敲,男生的額上當即流出鮮血來,踉蹌了一下倒在地上,警官還不罷休,抬起穿著馬靴的腳就踢,一個女生髮瘋一般撲過來,抱住了警官的馬靴,警官大怒,吹響了警笛,一陣馬蹄聲響,十幾匹高頭大馬出現在街頭,騎士們頭戴鋼盔,手持警棍,虎視眈眈。

巡捕的粗暴舉動激怒了遊行人群,大隊人馬不顧一切的向前湧去,巡捕們阻攔不住,瞬間被沖垮,帽子掉了,警棍也掉了,淒厲的警笛聲響成一片,面對洶湧的人潮,馬隊也慌了手腳,馬匹暴躁的在原地團團亂轉,一時間人喊馬嘶,場面亂成一團。

這一切發生的極其突然,絲毫預兆也沒有,一場歡慶遊行轉眼就變成了暴力衝突,陳子錕深知這種混亂場面下最容易發生踩踏傷亡,趕緊衝到受傷的男生旁,拖著他往街邊去,剛才那個抱住警官馬靴的女生也幫著他一起拖。

“謝謝你。”男生虛弱的說道,鮮血染紅了他的面龐,斯文中帶上了一絲英氣。

“不客氣。“陳子錕道,剛想問他姓名,忽然槍聲響了,剛才還奮勇向前的人群忽然退潮般奔了回來,大街頓時變得空曠無比,兩個歐洲巡捕站在馬路中央,一個拿著左輪手槍,一個端著馬槍,就像在郊外射擊野鴨子那樣,朝著遊行人群慢條里斯的開著槍。

  “砰”

  “砰”

  “砰”

每一次槍聲過後,遊行隊伍中都有一個人倒下,

陳子錕睚眥欲裂,伸手去摸后腰,但卻摸了一個空,六月的上海天氣已經很熱,駁殼槍體積太大,無法正常攜帶,所以他今天身無寸鐵。

“不要以卵擊石!”男生拉住了陳子錕的胳膊,制止了他的衝動。

巡捕馬隊趁勝追擊,馬蹄鐵在路面上敲出一串串令人心悸的音符,滿大街都是丟棄的帽子、鞋子,還有中彈倒地的無辜學生。

剛才那個用警棍毆打男生的警官,此刻已經打空了他的英國造韋伯利左輪手槍的子彈,打開彈巢將滾燙的子彈殼倒了出來,又拿出子彈來一枚枚的裝填著,忽然他看見了躲在街邊的陳子錕和那兩個大學生,沖他們猙獰而輕蔑的一笑。

這副嘴臉瞬間在陳子錕腦海裡定格,他暗暗發誓,一定要將此人碎屍萬段!但此刻卻只能委曲求全,他雖然莽撞,但並不愚蠢,在荷槍實彈的巡捕面前硬碰硬,唯一的下場就是被人當成槍靶。

另一個警官也打光了馬槍裡的子彈,瀟灑的將槍橫在肩膀上,沖他的同行喊道:“嘿,洛克,你打中幾隻猴子?”

“大概六隻,你知道,我的槍法是在利物浦鄉下打獵時候練出來的,打活物的準頭沒得說。”洛克裝好了左輪槍的子彈,回頭再看自己的目標,那三個人卻消失在路邊了,他無所謂的聳聳肩,繼續向前走了。

臨街是一處店鋪,華人店員打開一條門縫,冒死將陳子錕他們拉了進來,然後緊緊關閉了店門,外面充斥著英語的叫罵聲、馬蹄得得聲,還有時不時響起的槍聲。

“他們竟然開槍了,向著手無寸鐵的民眾開槍。”男生額頭上的血已經凝固了,粘住了一絲散發,眼神中充滿了悲痛和不解,聲音也在顫抖。

“慕容學生,他們為什麼要開槍打我們?”那女生帶著哭腔問道,可是這一次無所不知的慕容學長卻無法回答她,只是痛苦的搖著頭。

是啊,他們為什麼要開槍打我們?這個問題同樣縈繞在陳子錕心頭。

陳子錕透過門縫向外看去,大街上穿黑制服的巡警更多了,還增添了大批穿卡其軍裝的士兵,他們背著上刺刀的步槍在街上布防,甚至架起了機關槍。

這種如臨大敵的架勢,對於陳子錕來說一點也不陌生,一年前他跟著大當家路過南滿鐵路的時候,親眼看到一個滿鐵株式會社的護路隊員用步槍打死了放羊進入滿鐵地段的羊倌,當時大當家就拔槍把那小鬼子給崩了,後來那地方戒嚴了整整一個月,關東軍出動了一個大隊到處搜捕兇手,場面比今天可大多了。

可不管怎麼說,荒蠻的南滿和繁華的大上海還是有差別的,按說大上海的歐洲人應該比小鬼子文明開化才對啊,怎麼也是一言不合就開槍殺人,難道說中國人的命就這麼不值錢么?

許多沒跑掉的遊行民眾被巡捕逮捕了,帶著​​鐐銬押上了囚車,其中也有精武會的幾名學員,歐陽凱也在其中,看他們鼻青臉腫但面帶不屈神色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沒丟師父的人。

直到午後,騷亂才逐步平息,工部局派來了消防車,用水龍沖洗大街上的血跡,遺留的鞋子帽子全被清道夫撿走,很快街面上便恢復了平靜,但萬國商團的士兵還在持槍警戒。

店員打開後門,將陳子錕他們放走,三人走在路上,心情沉重默默無語,到了分別的地方,男生才站定對陳子錕道:“陳學長,後會有期。”

  陳子錕道:“你認識我?”

男生伸出右手:“我是聖約翰大學的學生,叫慕易辰,她叫車秋凌,是我的同學,我們都是1​​919屆的畢業生,學長不認識我們也不足為奇。”

原來是母校的學弟學妹,陳子錕和慕易辰握了握手,衝車秋凌點頭致意,道:“二位,後會有期。”

  ……

劉振聲見到陳子錕安然歸來,這才鬆了一口氣,召集全部弟子道:“正值多事之秋,晚上誰也不許出門。”說完還特地瞄了陳子錕一眼。

司徒小高高舉起手道:“大師兄,歐陽凱他們幾個被巡捕房抓走了,得快想辦法啊。”

劉振聲道:“大家不要著急,我會找農大叔想辦法搭救他們的,都回去休息吧。”

大夥兒只得散去,陳子錕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了一身西裝和皮鞋,帶了些鈔票在身上,偷偷翻牆出去,叫了輛黃包車,直奔公共租界大馬路而去。

李耀廷就在大馬路上一家白俄開的彈子房上班,他身穿西褲和緊身馬夾,皮鞋鋥亮,頭髮向後梳的一絲不苟,看到陳子錕進來,頓時眼睛一亮:“密斯脫陳,好久不見了。”

陳子錕環顧左右,彈子房里華人西人個班,或俯身擊球,或悠閒的給球桿打著蠟,沒人注意到自己,他低聲問道:“今天的事情聽說了麼? ”

李耀廷疑惑道:“什麼事?”隨即又拍拍腦袋:“是山東路上鎮壓學生的事麼,這事兒已經登報了,你看。”

說著拿來一張英文報紙《字林西報》遞給陳子錕看。

陳子錕一目十行看完,不禁怒從心頭起。

  李耀廷問道:“上面怎麼說?”

陳子錕罵道:“這報紙在造謠,上面說野蠻的暴徒試圖衝擊租界,被巡捕和商團擊退,並且呼籲工部局為開槍的巡捕授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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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捲  第四十二章 彼得堡俱樂部

李耀廷也憤憤然罵道:“洋人的報紙從來都是胡扯八道,大錕子,消消氣,我請你喝酒。”

說著去櫃檯上拿了兩瓶酒過來,用後槽牙啟開瓶蓋,遞給陳子錕一瓶,後者嚐了一口,皺眉道:“這麼苦?”

“你不懂了吧,這是啤酒,從哈爾濱運來的,就這個味兒,喝習慣就好了。”李耀廷斜靠在吧台上,很悠閒的說道,短短幾天,他舉手投足之間,竟然已經帶了一些上海灘的洋味。

陳子錕一仰脖,咣咣咣將啤酒一口氣灌了下去,打了個嗝說:“他媽的什麼玩意,真難喝,再拿一瓶來。”

李耀廷目瞪口呆:“難喝你還再要一瓶?得,我服您。”回頭又拿了一瓶啤酒,又想拿後槽牙啟,陳子錕一把奪過來,大拇指一撬瓶蓋就飛了,灌了兩口感慨說:“關東是中國的土地,小日本的軍隊駐在鐵路沿線,北京是中國的首都,東交民巷住著一大幫外國軍隊,上海也是中國的土地,卻弄了個租界讓外國人當家作主,在咱們的地盤上開槍打中國人,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耀廷安慰他道:“這誰不知道,洋人船堅砲利,咱打不過唄,這租界又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兒,自打前清時候就有了。”

陳子錕搖搖頭說:“時至今日,我終於明白那些學生為什麼要火燒趙家樓,為什麼要上街了,因為他們不想讓自己的子孫後代再過這樣的日子。”

李耀廷道:“這人吶,最重要是開心,別拿自己解決不了的事情麻煩自己,咱就是平頭老百姓,混口飯吃不錯了,哪管得了那麼多。”

陳子錕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匹夫之怒,雖然不能流血千里,但也能血濺五步。”說完仰脖喝了啤酒,將瓶子重重放下道:“拿瓶夠勁的來。 ”

李耀廷只得拿了瓶白蘭地過來,愁眉苦臉道:“你要是再喝,我就該破產了。”

陳子錕掏出一塊大洋拍在桌子上道:“我走了,改天再聚。”

拎著白蘭地出了彈子房,一路溜達到了公共租界中區老閘巡捕房門口,打開酒瓶子灌了幾口,然後往身上灑了一些,找個旮旯一坐,扯開領口拉下帽簷,眯縫著眼睛,裝成醉漢的樣子,一雙眼睛卻緊盯著巡捕房的大門。

開槍射擊遊行群眾的就是老閘巡捕房的巡捕,這棟石塊砌成的建築內燈火通明,窗口人影晃動,大概是白天捕捉了大批人犯正在訊問審理,巡捕房門口站著兩個華捕和兩個印捕,頭戴斗笠的華捕在身材高大纏著紅頭巾的印度阿三對比下顯得格外瘦小。

老閘巡捕房位於租界繁華地段,即便是深夜也是人來人往,但卻沒人注意一個躺在角落裡的醉鬼,陳子錕一直緊盯著巡捕房的大門,直到半夜一點鐘左右,幾張熟悉的面孔終於出現在門口,其中一人就是利物浦的獵人,洛克巡官。

看到高階西捕出現,早已萎靡不振的華捕和印度阿三立刻挺直了腰桿,舉手敬禮,白人巡捕們漫不經心的將手指舉到額頭位置意思了一下,便說說笑笑出了巡捕房,上了一輛工部局牌照的汽車絕塵而去。

陳子錕從地上爬了起來,晃晃悠悠攔了一輛黃包車,丟出五角小洋道:“往前走。”

通常車夫最不愛拉醉漢,但先給錢的就不一樣了,車夫屁顛顛的拉著車沿著南京路一直向前,陳子錕抱著酒瓶子緊盯著前面的汽車,不時指揮車夫調整方向,但是人力車終究跑不過四個輪子的汽車,跟了一會兒便跟丟了。

與此同時,精武會內,劉振聲拿著手電巡視著學員宿舍,他生怕徒弟們一時衝動作出出格的事情來,所以不但安排人手值守大門,還親自巡視,所幸大家都很聽話,沒人偷跑出去。

走到陳子錕房間外的時候,劉振聲上前用手電照了一下,只見床上似乎躺了一個人,紋絲不動。

不大對勁啊,劉振聲多了一個心眼,輕輕推門,房門竟然沒閂,一推便開,走到床前一看,被子裡藏了一個枕頭,哪有五師弟的影子。

  劉振聲深深皺起了眉頭。

  ……

凌晨一點鐘,陳子錕終於回來了,他從後牆翻了進來,脫掉皮鞋,悄無聲息的上了樓,走到自己房間門口,推門進來,悄悄關上門,一轉身,嚇了一跳。

劉振聲正嚴肅的坐在床上看著自己,鼻翼聳動了一下,淡淡道:“陳真,你又喝酒了。”

陳子錕笑笑:“大師兄,你鼻子真靈。”

劉振聲嘆了口氣:“陳真,你怎麼總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呢,是不是覺得精武會已經容不下你了,現在只有咱們師兄弟二人,你不妨說實話,我不會強留你的。”

  陳子錕一言不發。

劉振聲見問不出什麼,只好搖搖頭走了。

早上,農勁蓀拿著一份《申報》來到了精武會,找到劉振聲,把報紙往桌子上一放,怒道:“西捕當街打死兩人,大傷十餘人,報紙上竟然只言片語也不見,難道報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麼!”

劉振聲拿起報紙快速瀏覽,果然沒看到昨日之事,他大為緊張道:“輿論不提此事,那被捕的學員可就難救了。”

農勁蓀道:“我聽說租界法庭要開庭審判他們,現在也沒別的辦法了,只能請個好律師盡力搭救了。”

  劉振聲沉重的點點頭。

農勁蓀道:“振聲你有心事?是不是陳真又搗亂了?”

劉振聲道:“五師弟的心是好的,就是野性慣了,需要收心,前幾天他花自己的錢買了上百斤的牛肉給大家改善生活,可昨天發生那麼大的事情,他居然半夜跑出去喝酒。”

農勁蓀道:“是不是他心情鬱悶,借酒澆愁?”

劉振聲道:“借酒澆愁豈能西裝革履出去,還喝的是洋酒。”

農勁蓀嘆氣道:“這個陳真,真的不省心啊,不如我找他談談。”

“也好,小言,去把你五師兄叫來。”劉振聲衝外面喊了一聲。

司徒小言答應一聲,跑出去找陳子錕了, 片刻後回來報告說:“農大叔,大師兄,五師兄出去了。”

  ……

此刻陳子錕正坐在老閘巡捕房對面的咖啡廳裡,桌上擺著一杯咖啡和一份《字林西報》,眼睛卻緊盯著對面的巡捕房大門,他在觀察巡捕們的換班時間和西捕們的作息制度。

中午時分,昨晚那輛轎車出現在巡捕房門口,洛克巡官從車上下來,和車內金發碧眼的洋妞吻別, 然後整理警服,馬靴鏗鏘進了巡捕房。

陳子錕放下一塊錢,出門上了一部腳踏車,這車是他在法租界偷來的,腳在地上一撐,車子就出去了,中午大街上車流很多,那輛小轎車速度很慢,陳子錕騎著腳踏車跟蹤它到了一棟歐式建築前,只見洋妞從車上下來,扭動著腰肢上了樓,樓前掛了塊俄文招牌:彼得堡俱樂部。

汽車開走了,陳子錕將腳踏車丟在路邊,徑直上樓,一個猥瑣的俄國老頭攔住了去路,用蹩腳的上海話問道:“先生,儂找哪個?”

陳子錕也用上海話答道:“阿拉來白相白相。”

老頭會心的笑了,領​​著他上樓,昏暗的大廳裡,所有陳設都是俄國式樣的,七八個濃妝豔抹的大洋馬坐在沙發上搔首弄姿,看見陳子錕進來,立刻有人拋媚眼過來。

老頭伸出三根手指晃動著:“三塊錢。”

陳子錕的錢大部分寄去了北京,剩下的都買了牛肉,身上哪還有三塊錢,他不滿的嘀咕道:“當你們是長三啊,那麼貴。”說著倉皇撤退,身後傳來一串大洋馬們風騷而爽朗的笑聲。

出了彼得堡俱樂部,陳子錕驚魂未定,忽然發現街對面不就是李耀廷供職的彈子房麼。

走進彈子房,正午的生意不是很好,李耀廷正勤快的擦拭著櫃檯,看到陳子錕進來便道:“你先坐,我忙完就來招呼你。”

此時彈子房的門開了,一個矮胖的禿頂老頭走了進來,兩撇八字胡很是氣派,李耀廷趕緊上前招呼:“彼得羅夫先生,您好。”

老頭傲慢的點點頭,胸前的金錶鍊子直晃眼,李耀廷點頭哈腰目送他進了辦公室,這才來到陳子錕身旁,帶著羨慕的眼神說道:“這就是我們老闆,白俄上校,可他媽有錢了,哪天我要是能混到他這個地步,死也瞑目了。”

陳子錕道:“就你這點出息,要混就混出個人樣來,屁大點個彈子房算什麼。”

李耀廷道:“你是不知道,老傢伙在外面還有產業,他開了家妓院,一水的白俄女郎,金發碧眼大白腿,絕對夠味,專供租界那些個遠離家鄉的歐洲人享用,當然中國人要是覺得**夠粗,掏的起錢,也能去耍耍。”

陳子錕聽蔣志清講過上海妓院的典故,鄙夷道:“不就是鹹肉莊麼?”

李耀廷道:“你弄混了,鹹肉莊是鹹肉莊,鹹水妹是鹹水妹,完全兩碼事,再說了,老頭張羅的這些個女郎可不是那種廉價的鹹水妹,一水的白俄貴族,伯爵家的小姐,將軍家的太太,甭管以前多趁錢,一革命全他媽玩完,要說人家俄國革命就是老牛比了,把以前的貴族全他媽整死,哪像咱民國,革命也跟溫吞水似的。”

他這兒滔滔不絕的說著,陳子錕卻想到了另外一件事,突然將李耀廷拉到一旁角落裡,低聲問道:“是不是對面的彼得堡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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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捲  第四十三章 直搗黃龍

李耀廷瞪大眼睛看著陳子錕,一臉的不相信:“大錕子,你行啊,悶不吭聲的連彼得堡俱樂部都去玩過了,說說,大洋馬啥滋味?”

陳子錕道:“我過來的時候,看見一個洋妞從汽車上下來,梳著兩條金色的麻花辮,穿一身素花布拉吉,清純中帶點風塵味,就進了對面的彼得堡俱樂部,不過我可沒上去。”

李耀廷咽了一口涎水道:“我知道你說的是誰,那是俱樂部的頭牌娜塔莎,那可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高檔貨色,聽說她的主顧都是租界有頭有臉的主兒,經常用汽車拉去包夜,一晚上這個價。”

說著伸出兩根​​手指:“二十塊,真他媽的貴,難不成是鑲金的。”

陳子錕笑笑道:“最近沒啥事,我天天到你這裡玩怎麼樣?”

李耀廷喜道:“那敢情好,最近有幫小癟三過來軋苗頭,大概想挑事,有你在這兒鎮著我也放心。”

直到半夜陳子錕才回到精武會,又被劉振聲發現,但這次他沒有找陳子錕談話,而是嘆了口氣走開了。

第二天中午,陳子錕吃完飯又出去了,根本不管武館裡的事情,大家忙著搭救被捕的學員,也沒空管他,到了傍晚時分,陳子錕還沒回來,農勁蓀卻怒形於色的來了,憤憤道:“這個陳真,當真看錯了他。”

劉振聲忙問道:“農大叔,怎麼回事?”

農勁蓀痛心疾首道:“我看到陳真在白俄人開的妓院附近晃悠,還和彈子房裡的小流氓稱兄道弟,吃喝嫖賭,他是佔全了,霍師傅的遺訓完全沒放在心裡啊。”

劉振聲眉頭緊皺,道:“等他回來我會徹查此事,如果屬實的話,自當逐出門牆。”

農勁蓀這才稍稍平息了一下憤怒,道:“被捕學員的事情有眉目了,我託了工部局一位有身份的大人物代為說情,巡捕房說了,只要繳納保釋金,明天就能放人。”

“農大叔您辛苦了。”劉振聲鬱悶的心情終於好受了一點。

當夜,陳子錕竟然徹夜未歸,直到第二天早上晨練的時候仍未出現,劉振聲再一次的失望了。

農勁蓀湊了一筆錢繳納了保釋金,將被捕的學員們救了出來,當他們走進精武會大門的時候,受到的是如同英雄凱旋般的歡迎。

歐陽凱等人講起了當日的遭遇,那些沒參加遊行的學員們聽到西​​捕開槍的時候都是義憤填膺,聽到歐陽凱等人和巡捕英勇鬥爭的時候無不熱血沸騰,突然有人問起: “五師叔那時候在哪裡?”

一時間冷場,參加遊行的學員們都低頭不語,半晌歐陽凱才道:“槍一響就看不見五師叔的人了。”

下面嗡嗡一片,大家都對五師叔的怯懦表現極是不滿,再加上近日來五師叔整天不見人影,練功都陷入停頓,起初大破虹口道場建立的威信已經逐步消散於無形,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鄙視。

“咳咳,都回去練功!還嫌鬧得事情小麼。”劉振聲威嚴的聲音響起,大家各自散去,但是私下里卻又聚在一起,討論著五師叔的種種不是。

“天知道虹口道場是不是他砸的,反正誰也沒進去看過。”有的學員這樣說。

“聽說那個岡田武是被電死的,根本不是被打死的……”也有人神神秘秘的這樣說。

幾個學員在大門口附近議論著,忽然看到陳子錕回來,立刻停止了交談,若無其事的站著左顧右盼,卻不向他打招呼。

陳子錕在彼得堡俱樂部附近熬了一夜,正犯困呢,哪裡顧得上搭理他們,匆匆向宿舍走去,走廊裡遇到了司徒小言,小師妹怯生生道:“五師兄,大師兄讓你去見他。”

“哦,知道了。”陳子錕打了個哈欠,依然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小言跟在後面說:“大師兄說你一回來就去。”

陳子錕無奈,只好前往劉振聲的房間,小言跟在後面緊走幾步,終於鼓起勇氣問道:“五師兄,他們說你和那些……不好的女人混在一起,是不是真的?”

“你覺得呢?”陳子錕反問道,同時心裡一驚,看來自己的行蹤​​已經暴露了啊。

“我不相信五師兄會做那種事情。”小言道。

“那不就結了。”陳子錕聳聳肩膀,敲門進入劉振聲的辦公室。

這次劉振聲沒有苦口婆心的教育他,而是開門見山的問道:“陳真,有人看見你經常出沒於菸花之地,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我希望你能解釋一下。”

陳子錕道:“大師兄,我沒什麼可說的。”

劉振聲心裡僅有的一點亮光也熄滅了,他打開抽屜拿出薄薄一疊鈔票說:“陳真,你已經不適合繼續留在精武會了,這裡有些錢你先拿著,不枉我們師兄弟一場,不管你到哪裡,都要記得自己曾經是霍元甲的徒弟,曾經是精武會的一份子,不要做令師父在天之靈蒙羞的事情。”

陳子錕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鈔票,對劉振聲鞠了一躬道:“大師兄,感謝你這些天來對我的照顧,我還有事,就不去醫院向東閣辭行了,再會。”

劉振聲沒有料到陳子錕竟然如此毅然決然的離開,半點留戀之意也沒有,他擺擺手,示意陳子錕可以離開了,聽到屋門關閉的聲音,他長嘆一聲,望著師父的遺像道:“師父,陳真武功雖高,品行不端,為了不讓他帶壞精武會的風氣,弟子只好如此了。”

遺像裡的霍元甲依舊風輕雲淡,似乎看破一切世事。

陳子錕回到自己房間,將不多的幾件衣物和槍械刺刀打了個小包袱就要出門,卻看到司徒小言倚在門口,眼圈有點紅:“五師兄,你真要走?”

“又不是不回來了,有什麼傷心的,對了,有件事請你幫忙。”陳子錕道。

  “什麼事?”

“如果有我的信,幫我保存起來,我會回來取。”

  “記住了。”

陳子錕衝司徒小言笑了笑,拎起包袱出門了,學員們看見他捲鋪蓋了,都站在院子裡竊竊私語,忽然歐陽凱攔住了他的去路,道:“五師叔,我向你挑戰。 ”

“我不接受你的挑戰。”陳子錕道。

  “為什麼?”歐陽凱不解。

“因為我已經不是精武會的人了,你不必通過打敗我來證明什麼。”陳子錕繞過了歐陽凱,忽然又停下轉身對他說:“這些天來,你每晚都偷偷起來練拳,如果僅僅是為了打敗我,那未免志向太小了些。”

說完徑直離去,留下歐陽凱摸不著頭腦,到底怎樣才算志向遠大?

  ……

陳子錕把行李丟在了彈子房,昨天確實有些小癟三來尋釁滋事,妄圖收取保護費,他亮了幾手功夫便將對方嚇退,彈子房老闆彼得羅夫聽說之後很是高興,允諾他一個星期十塊錢的薪水,不需要做什麼具體的工作,只要在彈子房守著便可,所以他也不愁沒有落腳之地。

彼得堡俱樂部和彈子房就隔了一條馬路,陳子錕每日坐在窗口觀察動向,李耀廷多次主動表示,如果大錕子對娜塔莎有意思,自己可以預知薪水借給他一度春宵,陳子錕只是一笑置之。

傍晚時分,天灰濛蒙的,外面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彈子房裡沒幾個客人,陳子錕陪李耀廷打完了一局,正百無聊賴的站在門口抽煙,忽然看到一輛工部局牌照的黑色小汽車駛來,正停在彼得堡俱樂部樓下。

陳子錕的心臟強勁的跳動起來,多日的守株待兔終於見了成效,他急忙轉身衝李耀廷道:“把我的包袱拿過來。”

李耀廷道:“等會啊,我幫你鎖到櫃子裡了,那玩意萬一被人看見可不是好事。”

他指的是陳子錕那兩把駁殼槍,穿單衣的季節肯定不能在光天化日下帶槍,而彈子房又是人來人往的所在,還是鎖起來比較安心。

他這邊慢條斯理的開著鎖,那邊陳子錕卻看到娜塔莎從樓上下來鑽進了小汽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他立刻推起放在門口的腳踏車,衝進了雨霧裡。

當李耀廷拿著包袱從儲藏室出來的時候,那還有陳子錕的影子。

下雨天,汽車速度不快,陳子錕騎著腳踏車一直跟在後面,沿著大馬路來到外灘附近一處豪華公寓樓,汽車在樓門口停下,馬來侍者撐著雨傘過來迎接,娜塔莎鑽出汽車,扭著腰肢進了大樓,跟在後面的陳子錕注意到,大樓裡有兩個印度巡捕把守,而且來來往往的都是歐洲人,想混進去可不大容易。

轉念一想,既然來了,不拼一把怎麼對得起自己,他壓低帽簷,將西服的領子豎了起來,遮住了面孔奔向大樓,砰砰的敲門,馬來侍者慌忙過來開門,不等對方說話,一串流利的英語就罵了過去,責怪他開門晚了,兩個印度巡捕聽見罵聲,哪敢上前盤問,任由他闖了進去。

進了大樓,陳子錕才忽然醒悟,自己啥時候變得英語這麼純熟了,看來記憶中的某些部分已經恢復了,至少學過的知識和技能沒丟。

公寓裡裝修豪華,走廊裡鋪著地毯,一間間房門上掛著帶號碼的銅牌,原來這裡是租界工部局官員公寓,怪不得有巡捕把門,抬頭看去,娜塔莎光潔圓潤的小腿正在樓梯上拾級而上,他趕緊跟了過去,遠遠看著她進了三樓一個房間,守在樓梯間耐心等了十分鐘,估計裡面熱身運動已經結束的時候,走過去敲響了房門。

一串腳步聲響起,房門拉開,兩個人都驚呆了,陳子錕發現開門的並不是娜塔莎的老主顧洛克,而是另外一張歐洲面孔,只穿著浴袍和拖鞋,露著胳膊和胸口的黑毛,而這個歐洲人也驚訝的發現門外站著的竟然是一個中國人。

“What the **** are you doing!”歐洲人張口便罵。

陳子錕一拳砸在對方面門上,打的他滿臉開花,同時抬腿一記側踹,將他踢進了屋裡,這才關門回身罵道:“Fuck your mother!”
Tsunami2201 發表於 2011-12-27 21:45
第二捲  第四十四章 美齡

如果是普通人挨了這一拳一腳,半條命就丟了,但吃牛肉長大的洋人就是不一樣,被踢翻在地,居然一翻身就爬了起來,然後如同一頭髮瘋的蠻牛般衝了過來。

陳子錕是練武之人,動作敏捷的很,一閃身就躲了過去,洋人將茶幾上的咖啡杯具撞到地方摔了個粉碎,陳子錕跳過去照著他的腦袋就是一頓猛捶,咣咣的聲音如同打鼓,洋人血流滿面,晃悠了兩下終於栽倒在地。

躺在床上只穿著單薄睡裙的娜塔莎見到這血腥的一幕,用手摀著臉尖叫起來,陳子錕一巴掌打過去,她一頭栽在床上不吭聲了。

室內恢復了安靜,樓下警衛也沒動靜,陳子錕定定神,掃視室內,看到牆上掛著一張照片,上面是兩個穿著運動服捧著獎杯的洋人,其中之一正躺在腳下,另一人就是自己的目標洛克巡官。

不用說,這個洋人也是巡捕,殺害遊行群眾肯定有他的份,陳子錕環顧左右,見床頭搭著一條西褲,便抽出上面的皮帶,蹲在地上勒住洋人的脖子用力絞著,忽然房門砰的一聲被踢開,一個黑影衝了進來,巨大的衝力將陳子錕撞翻在地,兩個人扭打在一起。

來者正是洛克,他身材魁梧,肌肉發達,俗話說一力降十會,室內狹窄的空間內,陳子錕一身武功都派不上用場了,只能像個粗笨鄉民那樣廝打著,室內的東西被他們撞的亂七八糟,一片狼藉。

娜塔莎清醒過來了,這次她沒有尖叫,而是迅速抱起自己的衣服溜走,下了床又想起什麼,抓起床頭櫃上的金表和錢夾,這才奪門而出。

洛克雖然體壯如牛,但在上海灘紙醉金迷的夜生活中淘空了身子,一番激烈搏鬥後就氣力不支了,被陳子錕掐住了喉嚨喘不上氣,一張臉漸漸變得青紫,眼珠也要迸出來了,忽然一聲槍響,陳子錕身子巨震,回頭看去,已經被勒死的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了起來,手裡還拿著一把冒煙的左輪手槍。

“媽了個巴子,背後開槍。”陳子錕丟下洛克站了起來。

“砰”洋人手裡的左輪槍再次噴出一團火光,但陳子錕只是身子晃了一下,繼續前行,洋人慌了,想再次扣動扳機已經沒有機會了,左輪槍被陳子錕一把奪去,衝著他的額頭正中央就轟了一槍,頓時白的紅的四濺開來。

“勞伯遜!”洛克大吼一聲,猛撲向陌生的中國刺客,陳子錕調轉槍口連打三槍,三發子彈均打在洛克胸前,人晃了一下就倒在地上,一雙大眼無神的望著天花板,死不瞑目。

血迅速蔓延開來,屋裡一片血腥味,樓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街上也響起淒厲的警笛,陳子錕將打空的左輪槍丟在地上,抓起一把椅子砸向窗戶。

等巡捕們衝進房間,屋裡只剩下兩具屍體,窗戶大開,窗簾隨風舞動,外面的雨灌了進來。

  ……

陳子錕跌跌撞撞的走在雨中,腳下一串血跡,迅速被雨水沖淡,外灘籠罩在煙雨濛蒙之中,街上華燈初上,大廈上的霓虹燈,街邊的路燈和車燈匯聚成燈紅酒綠的上海夜景,蒙著頭巾的印度巡捕指揮著交通,汽車鳴笛聲和警笛聲響成一片,撐著傘夾著公事包的華人來往穿梭,誰也沒有註意到路邊這個被淋得精濕的年輕人。

“媽的,又吃槍子了。”陳子錕暗罵道,他背上中了一槍,左胸中了一槍,英國人的子彈比小日本的厲害多了,疼的他豆大的汗水直往下流,神智也漸漸模糊起來,終於慢慢的倒在馬路上。

一輛汽車嘎然停下,汽車夫憤然按著喇叭,嘴裡罵道:“小赤佬,找死啊。”見路上的人紋絲不動,他只好倒車調整方向準備繞過去。

後車窗緩緩降下,車上的女子歪著頭看著地上的人,雨水沖刷著他年輕的面龐,英挺的眉毛,慘白的嘴唇,好一個英俊青年就這樣橫屍街頭。

女子輕輕嘆息一聲,搖上了車窗,正要扭頭的一瞬間,忽然看到青年衣領上藍光一閃,一枚青天白日徽章在雨中熠熠生輝。

“停車!”女子急道,下車撐起大傘,幫陳子錕遮擋住雨水,摸摸他的脈搏,檢查了一下傷口,回頭道:“阿祥,把他抬上車。”

“三小姐,這……”汽車夫為難道。

“還不快抬,囉嗦什麼!”三小姐柳眉倒豎,阿祥不敢頂撞,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陳子錕拖進了汽車後座。

三小姐也上了車,吩咐阿祥立刻開車去醫院,然後拿出手帕墊在青年傷口處,忽然青年緊閉的雙眼睜開了,嚇了她一大跳。

“……齡……夫人……”青年喃喃道,

“你認識我?”三小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但青年再次陷入昏迷,一摸額頭,滾燙。

“阿祥,快點開。”三小姐跺腳道。

“三小姐,弗來撒,堵車。”阿祥指著前面排成長龍的車流無奈的說道。

“下個雨也不至於堵成這樣,怎麼回事?”三小姐降下車窗望過去,外白渡橋的橋頭站著一隊巡捕,正逐一檢查汽車。

她不由得回頭望了一眼昏迷中的青年,大眼睛忽閃了幾下,毅然道:“調頭,去江邊。”

阿祥立刻調轉車頭,沿著外灘大道向南疾馳,可是開出不到五百米,又被攔住,大隊巡捕穿著雨衣肅立路上,不但檢查車輛,連行人都要檢查。

“阿祥,快想辦法。”三小姐催促道。

汽車夫急得汗都下來了,辦法是有,直接把這小子交給巡捕就行,可依三小姐的脾氣,能答應麼。

正要再次調頭,後面的汽車已經排成長龍,兩輛卡車呼嘯而來,雨篷掀開,數十名穿卡其軍服的萬國商團士兵跳了下來,在英語口令聲中列隊,刺刀在雨中閃著寒光,他們迅速分成四個小隊,開始搜查路上的汽車。

車裡死一般寂靜,唯有雨點敲擊車窗的聲音。

一隊士兵走到車前,帶隊軍官敲敲車門:“下車檢查。”

聽到這聲音,三小姐眼睛一亮,降下車窗笑道:“密斯脫謝,好久不見。”

軍官見到三小姐,啪的一個立正,舉手敬禮道:“宋小姐儂好,謝謝儂還記得阿拉。”

三小姐眉毛笑成彎月牙:“匯豐銀行的襄理,萬國商團華隊的少尉,寧波謝家老五,謝星寧,嗯,華爾茲跳得也很好呢,我怎麼會不記得你,對了,發生什麼事了?巡捕到處封路。”

謝少尉更興奮了,道:“是這樣的宋小姐,​​工部局警務處宿舍發生一起血案,兩名西捕被殺,現在整個巡捕房全出動了,我們萬國商團也派兵協助捉拿兇手,真沒辦法,軍令如山啊。”

三小姐道:“哦,我還急著趕舞會呢。”

謝少尉道:“這樣啊,不要緊,我來安排。”說完立刻讓手下搬開拒馬,讓三小姐的汽車過去。

“謝謝儂啊,有時間一起喝咖啡。”三小姐展顏一笑,謝少尉骨頭都酥了,艷羨的看了一眼車內坐著的男子,那大概是宋小姐的舞伴吧,看起來個頭挺高的,可惜臉衝著側面,沒看清長相。

終於脫險了,三小姐長吁一口氣,讓阿祥開車來到法租界一家診所,招呼護士把傷員抬了進去,法國醫生檢查了傷口,說道:“背上一槍傷到了肺,左胸一槍差點打中心臟,失血過多,怕是很難救活,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三小姐打開坤包拿出一疊鈔票道:“全力搶救,費用不是問題。”

醫生淡淡地說:“救死扶傷是醫者天職,​​我會盡力的,現在就要進行手術,你們迴避吧。”

  ……

四個小時後,天已經全黑了,手術終於結束,兩枚點三八口徑的蘑菇狀子彈頭被鑷子夾出,落在搪瓷盤子上叮噹作響,醫生從手術室裡出來,摘下口罩道:“子彈已經取出,但危險期還沒過,需要靜養一段時間。”

三小姐坐在長椅上這麼久,腿都麻了,聽到人沒事,欣喜的站了起來就要進去,醫生攔住她道:“傷員​​打了麻藥,深度昏迷,要見的話,明天吧。 ”

“那好,明天我再來。”心裡一塊石頭落地的三小姐,嘴角漾起了微笑。

深夜,陳子錕從噩夢中醒來,猛然張開雙眼環顧四周,一片漆黑,等眼睛適應了黑暗之後,隱約可見白色的櫃子和床單,聳聳鼻子,空氣裡有股消毒水的味道,動一下,傷口鑽心的疼。

他的記憶有些模糊,隱約知道自己被人抬上一輛汽車,車上似乎坐著孫夫人,然後就變成現在這副樣子了。

身上纏滿了繃帶,床頭掛著鹽水瓶,這裡應該是一家醫院。

試著下床,但一點力氣都沒有,他只覺得口乾舌燥,汗水直流,伸手在床頭櫃上亂摸,沒摸到茶杯,卻摸到一塊帶血的手帕,拿在手中摸索,手帕邊角上繡著線條優美的字母:May ling。
Tsunami2201 發表於 2011-12-27 21:45
第二捲  第四十五章 無處藏身

陳子錕捏著手帕再次昏昏睡去,直到次日早上才慢慢醒轉,醫生來檢查了傷口,用不太純正的法語說道:“你的體質很好,修養一個月應該能恢復健康。”

“謝謝醫生。”陳子錕也用法語答道,醫生冷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點點頭便離開了,隨後護士給他打了預防傷口發炎的針劑,陳子錕再次昏睡起來,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

再度醒來的時候,病床前站著一位戴口罩的女護士正在給他量體溫。

“這是哪裡?”陳子錕低聲問道。

護士剛要作答,門外傳來急剎車的聲音,然後是夾雜著法語和上海話的口令聲,無數雙大皮鞋在水門汀地面上亂踩,重重的敲門聲響起。

病房的門被猛的推開,醫生探頭進來,用英語急促的說道:“巡捕來了,帶他從後門走。”然後又關上了門。

護士問陳子錕道:“你能下床走路麼?”陳子錕點點頭,掙扎著下床,傷口立刻湧出血來,染紅了繃帶,護士見他頭上滲出汗珠,知道他傷勢太重無法行動,便道:“你躺著,我推你。”

病床四條腿下安裝著輪子,一推便走,來到走廊裡,已經能聽到外面醫生和法租界巡捕激烈的爭吵聲,護士推著病床匆匆而走,來到診所後門卻發現外面的馬路上站了幾個安南巡捕。

診所已經被團團包圍,護士趕忙又把病床推了回來。

門診室裡,醫生據理力爭著,不讓巡捕打擾自己的病人,因為他的外籍身份,華捕們倒也不敢造次,不大工夫,領隊的法國巡官不耐煩了,從外面的汽車上下來,親自走進診所和醫生交涉。

幾句話下來,法籍巡官突然道:“你是德國人!”

醫生的眼睛片閃著寒光,冷冷道:“我是一個醫生,醫生是無國界的。”

他卻不知道,這位法國巡官的三個兄弟都在索姆河戰死了,所以對德國人的印像極為惡劣,既然是家德國診所,那就沒必要講什麼紳士風度了,他一揮手,華捕和安南巡捕們就將醫生推在一邊,氣勢洶洶的衝進了病房。

這家小診所只有一間手術室,兩間病房,巡捕們踢開病房的門,發現裡面空空如也,而手術室的燈卻亮著,帶隊華捕一腳踢開,卻看到裡面正在進行手術,一個戴口罩的高個子外國醫生憤然轉身,用法語怒斥道:“出去!”

巡捕們看到手術台上躺著的是個女人,頓時傻眼,面面相覷不敢做主,此時巡官走了過來,見狀也有些尷尬,用法語詢問了幾句,那位醫生一嘴地道的巴黎口音對答如流。

既然是老鄉,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巡官將腳跟一併,“啪”的一聲,“抱歉,打擾了。”然後帶著巡捕們離開了診所。

腳步聲遠去之後,陳子錕摘下口罩,汗如雨下,護士從手術台上起來,捂著胸口心有餘悸道:“嚇死我了,幸虧你機靈。”

正說著,醫生進來了,見到陳子錕白大褂上滲出血來,趕忙讓他躺回病床,仔細檢查傷口後道:“嚴禁劇烈運動,否則傷口很難癒合。”

陳子錕伸出手:“謝謝你,醫生。”

醫生卻並不和他握手,而是直視他的眼睛道:“希望我救活的不是一個罪犯。”

陳子錕道:“巡捕沒那麼笨,他們還會回來的,醫生,可以藉你一件衣服穿麼?”

醫生沉默了片刻道:“你​​確定現在可以下床走路?”

  ……

一小時後,大隊巡捕再次返回診所,將這裡翻了個底朝天,哪裡還能找到陳子錕,他們只好將德國醫生抓回去交差。

這件案子是公共租界方面要求法租界當局協助偵辦的,昨天下午外灘一處公寓樓發生血案,兩名警務處英籍巡捕被槍殺,據說疑凶是一名中國籍男子,行凶後成功逃離現場,根據現場遺留血跡推斷,兇手很可能中彈受傷,所以租界當局緊急要求上海警察廳,法租界巡捕房,淞滬護軍使署協查轄區內的醫院診所,搜捕受槍傷的中國籍男子。

法租界巡捕房將此案交給政治組辦理,政治組的警官都是法國人,下面的偵探卻是中國人,其中最幹練的叫程子卿,是中國幫派中人,消息靈通,耳目眾多,深得法國人的倚重,租界內有幾家賭場幾家妓院幾家旅社,他倒背如流,抓捕一個受了槍傷的嫌疑犯,對他來說只是小菜一碟。

政治組兵分三路搜查所有診所,但一無所獲,回到巡捕房內交流信息,程子卿當即發現問題,那家德國人開的診所裡只有一個外籍醫生,怎麼可能突然間變成兩個,那個偽裝成醫生的傢伙很可能就是目標!於是巡捕們再次出動將德國醫生抓了回來。

這個德國醫生嘴很嚴,拒不承認對他的所有指控,法籍警官很是頭疼,準備將他移送公共租界巡捕房,可是卻被程子卿攔住。

“長官,這案子是發生在英租界,又不是咱們法租界,抓到兇手引渡過去自然顯得咱們面子上有光,可是只把這個醫生送過去,是不是顯得咱們……”程子卿有著中國式的狡黠,這一點是他的法國上司所不具備的。

“對啊,這樣只會顯得我們愚蠢。”法籍警官恍然大悟。

“依卑職的意見,先將醫生放回,增派警力搜捕疑凶,等真兇抓到再一併移送英租界,如果抓不到的話,那也不是我們的責任。”程子卿這樣說。

法籍警官當即下令,人犯放回,案子交給程子卿全權處理。

程子卿得了命令,親自帶人將德國醫生送回了診所,而且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怠慢。

回來的路上,手下不解的問道:“大哥,為啥對德國佬這麼客氣?就算放人,也要揩點油才劃算啊。”

程子卿道:“這個洋人以前是戰地醫生,專長治療槍傷,這樣的人才,是華佗再世,哪能不尊敬,再說咱們這些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的兄弟,免不了吃槍子,臨時抱佛腳可就晚了。”

手下們頓時嘆服,還是大哥眼光長遠,辦事滴水不漏,八面玲瓏。

  ……

陳子錕艱難的走在一條陌生的弄堂裡,走幾步就要停下來休息,醫生說的對,他的傷勢很重,子彈雖然取出,但傷口尚未癒合,就算是輕微運動也會導致出血,襯衣下面的繃帶又開始滲血了,麻藥的效力早已過去,動一下鑽心的疼。

坐在弄堂裡休息了一會,天又變得灰濛蒙的,似乎要下雨,幾個小孩飛快的從眼前跑過,嘴裡唱到:“大頭大頭,下雨不愁……”樓上住家的女人探頭狐疑的看著他,收回晾曬的衣服,砰的一聲關上了窗戶,兩個猥瑣瘦弱的癟三站在遠處,抄著手往這邊看,嘴裡還在嘀咕著什麼。

陳子錕警惕起來,上海灘魚龍混雜,幫派林立,黑社會和巡捕房是穿一條褲子​​的,自己殺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租界巡捕,歐洲白人,這會兒肯定黑白兩道都在緝拿自己,就這樣在外面晃蕩,遲早被他們抓去。

惹下這天大的禍事,精武會是萬萬不能回去了,以免連累了大家,李耀廷那裡更不能去,他自顧不暇哪有精力照顧自己,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回大東旅社找結義兄弟蔣志清,他人仗義,在上海灘也有一定根基,應該會有辦法。

於是,陳子錕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大東旅社,可到了門口卻又遲疑了,大東旅社人來人往,耳目眾多,門口還貼著一張懸賞告示,雖然看不清楚上面的字,但下面的懸賞數字卻是觸目驚心,一千大洋!八成這就是捉拿自己的告示,這大東旅社是萬萬去不得,保不齊沒進門就被人抓了。

“先生,大東到了,一角錢。”黃包車夫說道。

“別停下,繼續走,去四馬路。”陳子錕說道,走投無路之下他終於想到了鑑冰。

來到書寓附近,陳子錕拿出零錢打發了車夫,堅持著走到門口,輕輕叩門,門開了,一張胖臉露出來笑道:“陳先生來了。”

陳子錕嚇了一跳,這些風月場中的人物果然有本事,見過的人過目不忘啊。

開門的是鑑冰的傭人芳姐,她是見過陳子錕的,曉得自家先生頗為中意這個年輕人,於是將陳子錕領到客廳,上茶上煙上糕點、熱毛巾,低眉順眼的說:“陳先生您先坐,先生這就出來。”

鑑冰正在臥室對鏡化妝,她早就聽到陳子錕進來的聲音,卻故意不出去,心中暗道,你終於捨得來了麼。

對付男人,就應該吊足他的胃口,現在正是拿架子的時候,明明半小時可以化完的妝,鑑冰卻拖足了一個鐘點,茶水冷了又熱,熱了又冷,陳子錕卻似乎一點也不著急。

“這傢伙還挺沉得住氣。”鑑冰撅起了嘴,打定主意,絕不先出去。

忽聽外面一聲驚呼:“陳先生,你流血了。”鑑冰這下坐不住了,噌的站起來快步走出臥室,看到陳子錕胸前一團血跡,正對著自己慘笑。

“先生,哪能辦?”芳姐手足無措,鑑冰卻鎮定自若道:“別慌,拿紗布、紅藥水來,再打一盆溫水。”

芳姐正要出門,鑑冰又道:“幫我把今天的局全推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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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紅羅帳中

不大工夫,芳姐拿來了紗布和藥水,又打了一盆溫水放在旁邊,鑑冰解開陳子錕的襯衣口子,看到繃帶已經被血浸透,眉頭一皺,拿了把剪刀剪開繃帶,胸膛上赫然一個槍眼,驚得她剪子差點脫手。

上海灘是冒險家的樂園,黑道火併是家常便飯,身為風塵女子的鑑冰,一隻腳也算踏在黑道之中,耳濡目染的事情多了,在女校書的培訓項目中,就有處理外傷這一條,但是培訓歸培訓,碰到真格的,她的手也抖。

“冤家,你招惹了什麼人啊。”鑑冰顫抖著說,招呼芳姐:“快去把張醫生叫來。”

陳子錕虛弱的擺擺手:“不能驚動醫生。”

鑑冰明白了,八成陳子錕是犯了事被巡捕打傷的,找醫生的話難免驚動官府,她沉吟片刻道:“芳姐,去把大門關了,今天概不接客。”

芳姐道:“先生,今天王老闆說好要過來吃老酒的,哪能回答伊?”

  鑑冰道:“就講阿拉病了。”

說著便扶起陳子錕向床走去,巨大的重量壓得她只能艱難的挪動著腳步,天知道她嬌小的身軀裡怎麼蘊含了這麼大的力氣。

短短幾步,陳子錕也是走的氣喘吁籲,在外面的時候還有精神支撐著,到了書寓他便徹底垮了,前胸後背的傷口都迸裂了,鮮血噴湧而出,眼前一黑就栽到了床上。

鑑冰手忙腳亂,拿紗布摀住傷口,很快紗布就被血浸透了,換了一塊又一塊,終於胸口的血止住了,但褥子上又是一大團血跡,鑑冰又去堵背部的傷口,可是傷口很大,血呼呼的往外流,眼瞅陳子錕的臉色變得更加慘白了,鑑冰飛快到跑到小佛堂裡,匆忙對觀音娘娘拜了拜,然後抱起香爐迴轉床頭,抓起香灰灑在傷口處,依然無濟於事。

鑑冰把心一橫,徑直跑進了廚房。

廚房的灶裡正燉著銀耳蓮子羹,廚娘和丫鬟坐在灶旁閒扯著今天的不速之客,忽然看到自家老闆滿身是血的進來,頓時嚇得跳了起來:“先生,儂要緊麼?”

鑑冰沉著臉道:“今天的事情,誰敢亂講嚼舌頭,丟到黃浦江里尕混沌。”

大家立刻噤若寒蟬,眼睜睜看著鑑冰將火筷子伸進灶台下燒的通紅拿了出去,等她走遠,廚娘和丫鬟大眼瞪小眼,依舊不敢說話,她們都是靠鑑冰吃飯的,先生髮了話,自然不敢亂說。

鑑冰風風火火回到臥室,見傷口還在流血,一咬牙將火筷子壓了上去,頓時一股焦糊味飄起,昏迷中的陳子錕抽搐了一下,流血終於被止住了。

鑑冰終於鬆了一口氣,再看臥室裡已經血流成河,床上的錦被、地上的地毯,都沾滿了血污,對著鏡子一看,自己更是滿身滿臉的血,但她卻絲毫也不害怕,反而朝鏡子裡的自己笑了。

讓芳姐進來換了床單被褥,把沾了血的東西拿去洗了,又讓廚房燉了人參烏雞湯,忙完這些,鑑冰回到床前端詳著陳子錕,用蔥白般細嫩的手指愛憐的觸摸著他稜角分明的面孔,堅挺的鼻翼,硬朗的下巴,緊閉的雙眼。

  “冤家。”鑑冰低聲道。

房門被輕輕敲響,芳姐在外面說:“先生,王老闆來了。”

鑑冰頭也不回道:“不是說了麼,推了。”

芳姐為難道:“先生,王老闆給儂帶了禮物的。”

鑑冰一聲冷笑,風月場中的規矩她何嘗不懂,王老闆出手闊綽,肯定給了芳姐不少小費。

  “推掉。”她乾脆利落的答道。

  “曉得了。”芳姐嘆口氣走了。來到門口,婉言推辭了王老闆,王老闆倒是個癡情種子,將新買的一副翡翠鐲子留下便回去了,還說過兩日再來相看。

芳姐很替自家主子惋惜,王老闆家裡是開銀樓的,闊氣的不得了,人雖然年齡大點,對鑑冰小姐卻是一往情深,女校書雖然比長三么二都要高級,但畢竟也是風塵中人,年輕時風光無限,人老珠黃之時再想退路可就難了,鑑冰在上海灘也算紅極一時的風流人物,不過歲月不饒人,再過幾年,哪裡是那些十六七歲新出道的姑娘的對手,不趁著當紅趕緊找個靠山,去倒貼小白臉,這生意真是越做越回去了。

臥室中,鑑冰衣不解帶的伺候著陳子錕,幫他清洗傷口,換繃帶,餵飯,昏迷中的人吃不下飯,便用小勺子將牛奶一口口的餵進去,到了晚上,陳子錕開始發燒,額頭滾燙似火,嘴唇乾裂,汗流浹背,面龐呈現病態的紅色。

鑑冰令人打來冰冷的井水,絞了毛巾把放在他的額頭上降溫,不大工夫毛巾也變得滾燙,見效果不佳,鑑冰又取了一瓶酒精來,剝掉陳子錕身上的衣服,拿手帕蘸著酒精幫他擦拭腋下、手心、腳心等位置。

擦拭過程中,陳子錕身上的傷痕讓她心驚肉跳,除了前胸後背這兩處新槍傷之外,胳膊和肩膀上還有子彈穿過的圓形疤痕,刀砍過的條狀疤痕,左手手心和手指上有燙傷痕跡,掌紋都被燙掉了。

“天啊,他到底是什麼人。”鑑冰喃喃自語道,這個男人絕非北京來的大學生這麼簡單,他的身上一定藏有許多傳奇經歷。

忙乎了半宿,高燒終於退去,陳子錕渾身上下卻又變得冰冷無比,牙齒不停的打顫,四肢不斷抖動,蓋了三條被子還是發冷。

上海冬天也不算很冷,所以書寓裡沒有火爐之類的取暖設備,鑑冰猶豫了一下,脫掉了身上的衣服,鑽進被窩裡,用體溫溫暖著陳子錕。

凌晨時分,陳子錕終於從半夢半醒的迷糊狀態中漸漸醒來,驚訝的發現一具一絲不掛的胴體正纏繞著自己,紅羅帳下雪白細膩的肩膀,黑瀑布般的秀發,一張秀氣的小臉上,睫毛低垂、睡的正香。

  這是誰?陳子錕藉著黯淡的燭光端詳了半晌,才發現躺在自己身旁的是鑑冰。

穿上衣服竟然認不出了,陳子錕感慨道,再摸自己身上,傷口處纏著紗布,別處卻是寸縷未著。

他輕微的動作驚醒了鑑冰,女校書睜開眼睛,如釋重負的一笑:“你醒了,可嚇死人家了。”

忽然發覺下面有異狀,低頭一看,不禁嬌笑道:“流了那麼多血,還能這樣。”

陳子錕大為尷尬,但此時他也是身不由己,想側過身子,卻失控趴在了鑑冰身上。

“冤家,早晚是你的,急什麼,你身上有傷,不能亂動。”鑑冰說著,披衣起來,穿上了肚兜和褻褲,想了想又批了一件外衣,以免刺激到陳子錕,這才端了一碗人參烏雞湯過來,坐在床頭拿小調羹餵他。

“我自己來。”陳子錕道,卻被鑑冰溫柔而堅決的拒絕了。

早上,丫鬟送來了早點和報紙,陳子錕此時已經可以動了,半躺在床上拿了一個小湯包放進嘴裡,咬下去卻被滾熱的汁水燙得叫了一聲。

“冤家,慢點吃,沒人和你搶。”鑑冰笑道。

陳子錕擺擺手:“不吃了,燙。”

鑑冰拿起湯包,輕輕咬破小口將汁水吸了,把包子皮遞給陳子錕:“吃這個,不燙。”

陳子錕不吃包子皮,炯炯目光盯著鑑冰,看的她渾身不自在,白眼道:“怎麼,昨晚沒看夠?”

“多謝救命之恩。”陳子錕很懇切的說道,頓時破壞了鑑冰營造出來的曖昧氣氛。

“因為你,耽誤我好些生意,你說怎麼賠吧。”鑑冰也一本正經的說道。

“我現在身無分文,將來有錢一定賠你的損失。”陳子錕沒想到鑑冰忽然變了臉色,只好老老實實的回答。

鑑冰卻噗哧一聲笑了,拿纖纖素手點著陳子錕的額頭說:“戇都。”

陳子錕見她眼波流動,盡是柔情蜜意,心中不一陣蕩漾,他從來未曾和異性如此親密接觸過,不由得口乾舌燥道:“鑑冰,我……”

“什麼也別說,我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你只要心裡有我就行了。“鑑冰拿起一枚蟹黃包,塞進了陳子錕的嘴裡。

按照往日習慣,每日早餐後鑑冰都要讀報,《申報》是她必讀的報紙,可是因為有陳子錕在,她也顧不上看報紙了,剛要將報紙丟到茶幾上,頭版的消息卻吸引了她。

老閘巡捕房二西捕命喪公寓,疑為前日遊行暴民報復殺人。

  下面是$3000的粗體字。

再看內容,上面寫的是前日外灘某公寓內發生一起血案,兩名英籍巡捕中彈身亡,據印度守衛說兇犯系一華人男子,行凶後業已逃亡,巡捕房方面稱,被害兩名巡捕此前均曾向遊行隊伍開槍,懷疑是華人激進分子報復殺人,目前案件正在調查之中,賞格已經提升到三千塊錢。

鑑冰看完報導,大驚失色,她猜到陳子錕是做大事的人,但沒料到這小冤家如此膽魄,竟敢在租界繁華之地刺殺英籍巡捕。

陳子錕注意到鑑冰神色的變化,也看到了報紙上的大標題,半開玩笑道:“你大可以把我賣給巡捕房,立刻就有三千塊的進賬。”

豈料鑑冰當即變色道:“我鑑冰身在賤業,也曾讀過聖賢書,雖不敢與柳如是、李香君相提並論,但一顆愛國之心卻是日月可鑑的,如果我貪慕錢財,昨日就將你拒之門外了。”

陳子錕趕緊撐起身子道歉:“我說錯話了,下次不敢了。”

鑑冰噗哧一聲又笑了,佯怒道:“你這人真是,還想著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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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尋找陳真

陳子錕沉浸在溫柔鄉里的時候,精武會的學員們正興奮的討論著報紙上的事情,屠殺遊行民眾的兩名英籍巡捕在公寓內被刺殺,如此大快人心的壯舉,定然是出自某位大英雄之手。

大家熱烈的討論著到底是誰殺了兩名巡捕,一致意見認為此人定然是中華武術界的豪傑,有人道:“你們說,這事兒會不會是五師叔幹的?”

一陣沉默,五師叔雖然回歸師門只有短短半個月,但所做的事情是有目共睹的,他快意恩仇,性子火暴,單槍匹馬踏平虹口道場,從此日本人不敢來精武會鬧事,他慷慨大方,自掏腰包請學員們吃烤牛肉,雖然他也有很多的缺點,比如教訓學員手下沒輕重,不遵守規矩夜裡跑出去花天酒地,但是細想起來,這些都不足以成為趕走五師叔的理由。

“唉,大師兄太嚴厲了。”司徒小言嘆息道。

大家也都深有同感,五師叔走後,精武會又恢復了往日死氣沉沉的局面,每日只有枯燥的練功,飯食也只有青菜豆腐糙米飯。

“小師姑,不如你去找大師伯說說情,把五師叔請回來吧。”有人提議道,然後一幫人都跟著附和,想到五師叔,他們就想到了香噴噴的烤牛肉。

唯有歐陽凱一言不發,他心情很是矛盾,既希望五師叔回來,又怕他回來之後搶走自己的小師姑。

司徒小言躊躇了一陣,終於下定決心去找劉振聲說情,忽然門外進來一個僕役,手裡捧著紙盒,問大家道:“請問陳真是住這裡麼?”

  “你是?”

“我是亨利成衣舖的,這裡有兩套衣服,是孫先生囑咐送過來交給陳真的。”

司徒小言接過紙盒打開一看,裡面兩套立翻領的洋服,一套深灰色,一套白色,料子筆挺式樣新潮,便道:“放在這兒吧,我轉交給陳真。”

打發了僕役,司徒小言拿著捧著衣服來到大師兄的辦公室,劉振聲和農勁蓀正在裡面談事情,見小言進來立刻停口不嚴,劉振聲問道:“這是何物?”

“是孫先生派人送來的衣服,說是給五師兄的。”司徒小言將紙盒遞上道。

農勁蓀看了一眼,皺起眉頭道:“這是孫文先生給陳真做的衣服。”

司徒小言道:“既然是孫文先生送的衣服,咱們怠慢不得,不如我這就去把五師兄找來。”

劉振聲淡淡道:“這裡沒你的事,你先出去。”

司徒小言撅著嘴出去了,但並不離開,而是躲在門口偷聽。

只聽房內農勁蓀道:“振聲,不是我說你,這件事你做的未免孟浪了一些,不管怎麼說,陳真也是霍元甲的嫡傳弟子,還是孫文先生看重的人物,親自招納的國民黨員,這樣的人物,你說趕就趕,趕走一個陳真並不是大事,可是你讓外面人怎麼看我們精武會,你讓孫先生怎麼想,你又讓東閣怎麼想,精武會始終是霍家人的啊。”

劉振聲沉默了一陣,道:“我知道了,我這就把陳真找回來。” 說完衝外面喊了一聲:“小言,進來。”

司徒小言知道自己的行蹤​​瞞不過大師兄,進來道:“大師兄,找五師兄回來是給他衣服,還是讓他重歸師門?”

劉振聲沉著臉說:“讓你去就去,廢話什麼。”

“知道了。”司徒小言喜滋滋的跑開了,她知道大師兄是個面冷心熱的人,既然發話讓找陳真回來,那重歸師門基本上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小言走後,劉振聲點著桌上的申報導:“農大叔,依你之見,這件事是不是陳真所為?”

農勁蓀站起來踱了兩步,道:“放眼整個上海灘,有此武功誅殺巡捕又能全身而退者,起碼這個數?”說著伸出兩個手指。

劉振聲點頭道:“不錯,起碼二十個人有這樣的身手。”

農勁蓀又道:“可是有這種膽魄的,怕是只有一個。”

兩人對視片刻,不約而同的笑了,農勁蓀說的不錯,能殺洋人的多,敢殺洋人的少,敢殺英籍巡捕的好漢更是屈指可數,根據陳真這段時間的表現來看,很有可能就是在偵查巡捕的住處行蹤等,至於和白俄妓-女鬼混,泡在彈子房,不過是為了掩飾罷了。

劉振聲長嘆道:“我錯怪他了。”

農勁蓀也道:“若不是我誤報軍情,你也不致於錯怪了陳真,等他回來,我們一起向他道歉便是。”

  ……

司徒小言叫了幾個學員一起,滿世界尋找陳子錕,可是五師叔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再也找不到蹤跡了,他們尋到彈子​​房,五師叔的好朋友李耀廷也說好幾天沒見他了。

會員們沒轍了,偌大的上海尋找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精武會尋找陳子錕的時候,宋家三小姐也乘車來到了法租界的診所探望自己送來的傷員,可德國醫生海因滋.沃克遺憾的告訴宋小姐,傷員為躲避追捕,已經自行離開了。

宋小姐大驚失色:“他身中兩彈,怎能自行離開?”

海因滋道:“巡捕去而復返,事發突然,他不願連累診所,所以獨自離去,我相信上帝保佑勇者,他不會有事的。”

宋小姐道:“我現在不想聽上帝保佑這樣的話,我只想知道,他的傷勢能不能自己走路。”

海因滋道:“這個要看個人體質和毅力了,三年前我在中國西部行醫的時候,曾經給一個叫劉伯承的人做過摘除損壞眼球的手術,甚至沒有使用麻藥,我相信中國人的忍耐力是世界第一的,您送來的這位年輕人,絕對是一個勇敢者……”

說著,他的眼光瞥向一旁的報紙,這張字林西報上詳細刊登了兩名西捕被殺的消息。

這個動作表達的寓意,宋小姐不會不明白,她飛快的抽出幾張鈔票放在桌子上道:“謝謝你,沃克醫生,我想您一定會忘掉這件事吧。”

海因滋刻板的臉上終於出現一絲笑容:“親愛的小姐,我已經忘了。”

  ……

四馬路會樂里,門口掛著紅燈籠的書寓,已經三天沒接待客人了,傳說鑑冰小姐生病了,這些日子書寓廚娘經常出沒於菜市場和藥舖,買了不少烏雞老鱉人參鹿茸之類的補品,似乎也驗證了鑑冰生病的消息。

鑑冰是上海灘花界四大金剛之一,她的一舉一動,吸引著無數人的眼球,書寓關門不接客人往往意味著女校書傍到了新的恩客,可沒聽說最近有哪位大佬做了鑑冰的生意,於是謠言四起,有人說鑑冰小產閉門休養,有人說鑑冰傍到了某南方豪客準備金盆洗手嫁做商人婦,還有人說鑑冰養了個小白臉每日風流快活,總之各種傳聞都有,滿足著各色人等的好奇心。

書寓內,鑑冰扶著陳子錕慢慢走到躺椅旁坐下,沐浴著六月的陽光,經過數日調養,陳子錕慘白的臉色已經恢復了一些紅潤,傷口癒合情況也很良好。

“照射紫外線,可以殺菌,呼吸新鮮空氣,有助於恢復健康。”鑑冰拿著水果刀削著蘋果,滿嘴都是新名詞,女校書們引領著上海灘的時髦之風,她們看報紙聽廣播,新時裝新名詞都是從她們這里傳出去的,比如紫外線這個名詞,陳子錕就壓根不知道說的是什麼。

當然,他也不需要知道是什麼,他要做的僅僅是眯縫著眼睛享受鑑冰送到嘴裡的水果,以及溫柔的按摩。

吃完了蘋果,鑑冰笑瞇瞇的拿了一個紅包出來,煞有介事的遞給陳子錕。

“這是什麼?幹嘛給我錢?”陳子錕打開紅包一看,裡面竟然是一疊鈔票。

“沒想到你還是個童男子,照規矩是要給紅包的。”鑑冰臉上飛起兩朵紅暈,想起早上半夢半醒之間做的事情她就害羞。

“那我就裝著了。”陳子錕大大咧咧的將紅包塞在了身上。

“戇都。”鑑冰將腦袋伏在陳子錕肩頭,手指在他胸口劃著圈圈,柔情蜜意溢於言表,她是揚州人,八歲被賣到上海培訓做女校書,自幼見慣了風月場上的悲歡離合,人情冷暖,但心裡總是幻想著有朝一日能有個蓋世英雄愛自己,疼自己。

如今,她的夢想似乎就要實現了。

“子錕,你知道小鳳仙麼?”鑑冰幽幽的說道。

“知道,蔡鍔的紅顏知己,一曲《高山流水》覓知音,人間多少佳話。”陳子錕在北京混過,自然聽說過這位八大胡同的傳奇人物。

“我記得小鳳仙給蔡鍔將軍的輓聯上是這樣寫的,萬里南天鵬翼,直上扶搖,那堪憂患餘生,萍水姻緣終一夢; 幾年北地胭脂,自愁淪落,贏得英雄知己,桃花顏色亦千秋。”鑑冰念完這首輓聯,輕輕嘆了口氣,遙望北方,眼中盡是嚮往之色。

陳子錕默默無語,鑑冰將小鳳仙視作偶像,可惜自己不是蔡松坡那般的英雄。

“我給你寫一幅字吧。”鑑冰忽然歡快起來,走進書房準備筆墨紙硯,讓陳子錕為自己磨墨,揮毫寫下一首氣勢磅礴的詩來: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女校書們自幼受到琴棋書畫方面的嚴格教育,這一幅字墨跡飽滿、酣暢淋漓,讓人不敢相信出自女人之手。

陳子錕自慚形穢道:“可惜我不會寫毛筆字,只能替你磨墨。”

  鑑冰笑道:“這幅字送給你。”

忽然芳姐在外面敲門道:“先生,丁公子來了。”

鑑冰不滿道:“不是講了麼,就說我病了,所有的局都推了。”

芳姐道:“丁公子聽說先生病了,特地請了有名的婦科聖手來給先生瞧病,此時正在門外候著。”

鑑冰大怒道:“偶感風寒罷了,請什麼婦科聖手,關門趕他們走。”

芳姐只得離去,在大門口好言勸慰丁公子,這位丁公子的父親是在英國洋行里做大買辦的,家裡有的是錢,迷戀鑑冰已經有些日子了,甚至達到一日不見茶飯不思的​​地步,請了醫生來給鑑冰看病也是一番好意,沒成想連面都見不著,不免怒形於色,拿出一張五百大洋的莊票來撕個粉碎,憤憤然的去了。

“唉,先生這是做的啥事體哦。”芳姐唉聲嘆氣,雖然依著鑑冰的身家,不做生意也能撐個一年半載,但他們這些做下人日子就苦了,沒了恩客的小費打賞,光憑鑑冰開的月錢根本吃不飽的。

正在發愁,廚娘買菜回來了,神神秘秘的拿了一張紙塞給芳姐,芳姐一看,心臟頓時砰砰的跳了起來。

  這是一張懸賞緝拿兇犯的告示。

三千塊的賞格不算少,省著點過,夠一家人過上十年的,芳姐焉能不動心,看上面的說法,巡捕房要緝拿的兇犯和自己先生養的這個小白臉很是相似,都是高個子,都是身上中槍。

芳姐心驚肉跳,自家先生這哪裡養的是小白臉啊,分明就是小白狼,這種危險人物留在家裡,一不留神就把大家都禍害了。

事關重大,她不敢獨斷專行,私下里把書寓的丫鬟、廚娘、車夫都召集起來開會,向大家曉以利害,很快取得了所有人的支持,向巡捕房報案。
Tsunami2201 發表於 2011-12-27 21:46
第四十八章 告密

芳姐一個婦道人家能有多大見識,她除了察言觀色見風使舵背後嚼舌頭拿針扎小人之外,基本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本事,真讓她去巡捕房舉報兇犯領懸賞,她還不敢呢。

其餘幾位廚娘丫鬟幫傭比芳姐還不堪,一聽到巡捕房的字眼就畏首畏尾,沒有一個敢去報信領賞的。

他們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三千塊錢的賞格很高,足以買上幾條人命,巡捕房裡那些傢伙吃人不吐骨頭,貿然前去舉報,搞不好會雞飛蛋打一場空,賞錢領不到,還連累了自己,所以此事必須從長計議。

“阿拉表哥在十六鋪碼頭討生活,認識場面上的人,找伊拉出面保管沒問題。”丫鬟小桃說道,她是川沙鄉下人,所謂的表哥其實是個遊手好閒的無賴,整日吃喝嫖賭,全靠小桃接濟,不過他認識斧頭幫的人卻是實實在在的。

一幫頭髮長見識短的娘們最終商定,由小桃出面找表哥辦理此事,小桃匆忙出門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十六鋪碼頭而去。

但凡車站碼頭附近,必定居住著大批苦力,十六鋪碼頭乃是黃浦江上極重要的客貨運樞紐,每天過往人流何止十萬,上下貨物更是不可計數,大批的苦力工人以此為生,更有許多流氓地痞混雜其中,小桃的表哥阿貴就是其中之一。 、

碼頭西南方搭建著許多被上海人稱作滾地龍的低矮窩棚,苦力和他們的家眷就蝸居在這裡,一走進棚戶區,各種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光屁股小孩到處亂竄,野狗在垃圾堆邊翻著食物,婦女們提著水桶在自來水龍頭前排著長隊。

小桃很容易便找到了阿貴,她的表哥正坐在一間雜貨舖門口和人打麻將,阿貴嘴裡叼著煙卷,翻翻眼皮看了小桃一眼,不耐煩的問道:“啥事體?”

“大事。”小桃掏出懸賞告示亮給他看,阿貴驚得煙卷都掉了,慌忙起身叫圍觀的朋友幫自己打一把,然後把小桃拉到一旁仔細詢問,小桃得意洋洋的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阿貴興奮的直搓手,領著小桃來到一間破房子門口。

房子里傳來嘿咻嘿咻的聲音,小桃聽的面紅耳熱,阿貴卻不當一回事,蹲在一旁抽煙,過了一會,一個黑壯漢繫著褲子出來了,阿貴上前低語了幾句,黑壯漢瞅瞅小桃,點點頭。

這黑漢就是斧頭幫的大當家老疤,斧頭幫是青幫下面一個小分支,總共四五十個人,靠坑蒙拐騙替人收賬過活,總之是什麼來錢幹什麼,但實力有限,一直是個不上檯面的小幫派。

看了懸賞告示,老疤直撓腦袋,這事兒不好辦,上面寫的捉拿兇犯扭送巡捕房者賞金三千塊,提供有效線索者賞金五百,可四馬路是別人的地盤,自己若是興師動眾派幾十個弟兄過去拿人,肯定會招惹麻煩,直接去巡捕房告密的話,若沒有可靠的中間人,連這五百塊都撈不到。

老疤倒是有個靠山,是法租界巡捕房的葉天龍, 可這案子是發生在英國人地面上的,找葉天龍有點不合適,況且這種事情牽扯越多越麻煩,狼多肉少攤到斧頭幫身上,就沒幾個銅鈿了。

思來想去,老疤終於想到一個合適的中間人,他認識一位在萬國商團當隊長的洋人,請他帶人去把兇犯抓了,再到巡捕房領賞,大不了三千塊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也比一分錢拿不到的好。

“儂看清楚了,就是佈告上的人?”老疤再次問道。

小桃怯生生的點頭:“是的,求求儂,不要連累我家先生。”

“儂放心好了,阿拉辦事有分寸。”老疤才不把小桃的話放在心上,叫上幾個兄弟去江邊找人去了。

  ……

四馬路,鑑冰書寓,幾件沾血的衣服已經洗乾淨了,整齊的疊好擺在床上,陳子錕拿起那塊繡著May ling 字樣的手帕若有所思,忽聽身後驚呼: “你要去哪裡?”

一回頭,鑑冰正捧著一碗參湯站在不遠處,陳子錕道:“我該走了。”

“不許走。”鑑冰將參湯放下,走過來從後面抱住陳子錕的腰,臉貼在他的脊背上低聲道:“梁園雖好卻不是久戀之地,我懂你的心思,你是九天鯤鵬,我留不住你的,可你至少要等到傷勢好轉,風聲平息再走吧,現在外面到處都是通緝你的告示。”

陳子錕道:“我無故失蹤這麼久,大家都要擔心的。”

鑑冰道:“不就是蔣志清、戴季陶他們這幫酒肉朋友麼,回頭我告訴他們你在我這兒便是。”

陳子錕道:“我不是說他們,我說的是李耀廷,和我一起闖上海的兄弟​​,我現在住在他那兒,突然不回去,他肯定要滿世界找我的。”

風月場上混飯吃的人,大都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陳子錕一提起李耀廷的名字,鑑冰立刻想起來了:“哦,是那個北京來的小伙子,這樣吧,你告訴我他在哪兒,我去找他。

陳子錕無奈,只好告訴了鑑冰李耀廷的地址。

鑑冰讓陳子錕好好在家休息,自己換了一身男裝,開著奧茲莫比爾小汽車來到彈子房,一進門就吸引了無數目光,因為鑑冰實在是太美了,就算穿了男裝也難以掩飾那股風華絕代之感,反而有一種特殊的美,引得彈子房裡的華人洋人都停下球桿呆呆的望著她。

李耀廷立刻認出了鑑冰,眼睛一亮迎上去,稍微有些語無倫次道:“鑑冰小姐,您是來找我的麼?”

“哦,李先生,對,我是來找你的。”鑑冰的北京官話裡帶點吳儂軟語的糯甜之感,餘音裊裊,讓李耀廷骨頭都酥了。

自打那次一起喝酒之後,李耀廷就將鑑冰視作自己的夢中情人和前進的動力源泉,每當遇到挫折的時候,他就告誡自己說,小順子你丫的要努力,要出人頭地,才能睡到鑑冰這樣的絕色女人。

夢中情人突然來找自己,這是幻想中才會出現的一幕,李耀廷激動的說話都結巴了:“我我我,我請你喝杯酒。”

“我不是來喝酒的,我是來告訴你,陳子錕在我那裡。”鑑冰壓低聲音道,同時環顧四周,那些男人們立刻收回貪婪的目光,裝作擊球的樣子,但還是偷眼在鑑冰柔美的軀體線條上欣賞著,意淫著。

“大錕子在你那裡?這幾天可急死我了。”李耀廷知道鑑冰不是來找自己的,不免大為失落,不過尋找到陳子錕的下落,又讓他感到興奮,英籍巡捕被殺一事他也聽說了,按照他對陳子錕的了解,幾乎可以確定,這事兒就是自己這位兄弟幹的,陳子錕連續失蹤數日,李耀廷急的不輕,到處都找遍了還是沒有下落,如果不是因為鑑冰來,下了班,還會出去繼續尋找的。

鑑冰道:“他讓我轉告你,一切平安,不用擔心。”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我就這麼一個兄弟了。”李耀廷堅持道,鑑冰無奈,只好帶他回去,兩人剛到門口,正遇到精武會的人來找,司徒小言眼尖,一眼看到李耀廷,頓時奔過來拉住他問道:“有五師兄的下落了麼?”

這些天來,司徒小言等人一直在尋找陳子錕的下落,甚至比李耀廷還要著急,李耀庭不忍隱瞞她,便道:“找到了,在鑑冰小姐那裡。”

司徒小言打量著鑑冰,見這女人穿著一身洋服有些不倫不類,但卻挺好看的,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女人不是好東西,五師兄和她搞在一起絕沒有好事,立刻虎起臉道:“你把我五師兄藏到哪裡去了?”

鑑冰何等樣人,豈能聽不出司徒小言語氣裡的敵意,不過搭眼一看,就知道這是個單純的女孩子,絕非自己的對手,便溫和的笑道:“你五師兄受了傷,在我家調養了幾日,你不放心的話,不妨一起去看。”

“去就去。”司徒小言道,又招呼隨自己同來的歐陽凱道:“走,咱們一起去。”

於是,四人驅車回到了四馬路上的書寓,一看到書寓門口掛的紅燈籠,司徒小言的臉就紅了,原來傳言沒錯,五師兄真的和這些壞女人搞在一起!

進了書寓,來到臥房門口,鑑冰推門道:“子錕,看我帶誰來了。”

陳子錕身負重傷,僅僅休息了幾天不可能恢復到生龍活虎的地步,此時正躺在床上靜養,見李耀廷和司徒小言他們都來了,便要下床迎接,卻被鑑冰一把按住,柔聲道:“你別動,小心傷口。”

“他們居然都睡在一起了。”司徒小言心中大為不樂意,小女孩心性直,臉上立刻表現出來了,不過歐陽凱卻鬆了一口氣,看來五師叔另有所愛,對自己沒威脅啊,以往錯怪他了。

李耀廷疾步上前,掀開被子一看,大驚失色:“這麼重的傷!”

司徒小言和歐陽凱也目瞪口呆,陳子錕身上纏滿了繃帶,簡直是遍體鱗傷。

  ……

與此同時,一隊身著卡其軍服,扛著刺刀槍的商團步兵乘坐卡車開到了四馬路,同來的還有斧頭幫的一群人,他們悄悄包圍了鑑冰書寓,帶隊的獨眼龍隊長摘下墨鏡,將玻璃眼球摸出來用手帕擦拭乾淨,又安回眼眶,用俄語吩咐手下道:“上刺刀。”

歪戴帽子的彪悍大兵們從腰間摘下四稜刺刀安裝在莫辛納甘M1891式步槍的槍管上,頓時寒光一片。

斧頭幫眾們也從褲腰帶上拔出斧頭來以壯聲勢,但他們單薄的體格和黃瘦的面容,在人高馬大的白俄商團隊員面前卻被襯託的極其猥瑣不堪。

老疤諂媚道:“安德烈隊長,到時候賞金可別忘了小的。”

獨眼龍瞅瞅他,用漢語道:“你確定那個人姓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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