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國士無雙 作者:驍騎校 (已完成)

 
p29695797 2011-10-12 20:59: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41 283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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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炊事班民夫

十月的廣東依然熱氣逼人,陳子錕走的匆忙,身上沒帶盤纏,索性將馬靴脫了,軍裝撕掉領章肩章拿到當舖裡換了十塊錢,花一塊錢買了身夏布衣裳,花五角錢買了雙草鞋,花一角錢買了頂斗笠,剩下的錢則全買了乾糧,揣在身邊踏上漫漫北上之路。

廣州到衡陽足有千里之遙,如果單憑兩條腿起碼要走兩個月,不過這難不倒陳子錕,他來到黃沙車站附近,瞅准了一輛北上的火車,眼疾腿快跳了上去,在堆積如山的貨物中睡起了大覺,一覺醒來,火車已經抵達韶關。

火車卸貨,加煤加水,陳子錕等了老半天也不見繼續開動,索性跳下火車到處溜達,卻發現韶關向北的鐵路線只有地基沒有鐵軌,他頓時傻眼,找了個工人一問,才知道粵漢鐵路根本沒通,廣州向北最遠只到韶關。

接下來的路程只有靠兩條腿走了,陳子錕在火車站裡找了個壓水井,喝飽了涼水,吃了乾糧,繼續上路。

一路之上,滿目瘡​​痍,戰爭留下的痕跡比比皆是,路邊野花叢中,白骨累累,燒毀的農舍旁,已經佇立起新的房屋,粵北湘南,風景旖旎,旅途倒也不算乏味,乾糧吃光了,就幫人干點農活混頓飯吃,晚上沒有住的地方,就睡破廟,睡墳堆,這段旅程讓陳子錕飽嚐人間滋味,性格上也沉穩了許多。

一個月後,陳子錕已經完全變了模樣,原本白皙的面孔被太陽曬得黝黑,臉上鬍子一大把,頭髮亂蓬蓬油膩膩,生滿了跳蚤,一身夏布衣裳早已變成了破布條,草鞋也爛了,乾脆赤腳走路,再加上一根打狗棍,活脫脫就是個乞丐。

這天傍晚他夜宿在山頂破廟裡,已經是深秋季節,破廟四處漏風,陳子錕摟了些乾草藏在菩薩身後睡的迷迷糊糊,清晨時分,卻被遠處嘹亮的號聲吵醒,爬起來走到廟門口一看,遠處山下軍營裡,密密麻麻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湧入大校場,片刻之間就變成整齊的隊列。

天才濛濛亮,湖南的初冬濕冷無比,陳子錕抱著膀子直打哆嗦,可大校場上的士兵們卻紋絲不動,遠望過去如同一尊尊鐵打的羅漢。

陳子錕曾經見過廣西陸軍模範營的操練,當時已經很是震撼,但是與眼前這支軍隊想比,絕對是小巫見大巫,隨著長官的口令聲,上千把刺刀發出震人心魄的聲音,一片雪亮的刀林,再一聲口令,上千把刺刀突刺,殺聲震天,大地都微微顫動。

“當兵就要當這樣的兵。” 被深深震撼的陳子錕喃喃自語道。

在破廟裡將最後一點乾糧嚥下肚,陳子錕滿懷希翼的下了山,徑直來到軍營大門口,站崗的士兵橫起步槍:“要飯的,這不是你來的地方。”

陳子錕道:“我不是要飯的,我要投軍。”

哨兵看看他:“俺們第三師不招兵。”

陳子錕堅持道:“那我也要投軍!”

“你這小子聽不懂人話還是咋滴?”哨兵怒了,端槍過來趕人,此人一輛騾車從大營裡出來,趕車的是個鬍子拉茬的老兵,車上坐著一個白臉軍官,看到這一幕,那軍官喊道:“鬧什麼呢這是?”

哨兵敬禮道:“趙軍需,這小子非要投軍。”

白臉軍官上下打量著陳子錕,嘖嘖連聲:“個頭不小,小子,你為啥要當兵?”

陳子錕毫不猶豫道:“為了吃飽飯。”

這個回答是他早就想好的,軍隊不是大學,誇誇其談什麼救國救亡只會遭人懷疑,況且他的身份複雜,入過國民黨,當過桂系軍官,被人查出來就麻煩了。

果然,他的回答讓趙軍需很滿意,一擺手道:“上車吧。”

“好嘞!”陳子錕跳上騾車,壓得車板吱呀一聲,老兵一撇嘴:“小子這麼重,一頓飯得吃多少啊。”

陳子錕道:“我吃得多,幹的也多。”

趙軍需道:“挺會說話的,小子,你叫什麼?”

  “回長官,我叫陳子錕。”

“以後別叫什麼陳子錕了,就叫陳大個子吧。”趙軍需一句話就給陳子錕改了名字。

騾車是進城買糧的,陳子錕從他倆的談話中得知,趙軍需名叫趙玉峰,山東泰安人,第三師軍需處少尉副官,老兵叫王德貴,從小站時期就跟著袁宮保吃糧的老油條,現在是師部炊事班的伙頭軍。

不大工夫,騾車來到衡陽城裡一家糧鋪門口,趙玉峰從車​​上下來,撣撣軍裝喊道:“老闆,買米!”

老闆忙不迭的從店裡出來,搓著手道:“趙軍需,真不巧,店裡的伙計家裡有事,沒人抬糧食,要不您老先抽袋煙歇歇,我這就去找人。 ”

趙玉峰道:“不用,我帶著人呢。”

轉臉對陳子錕道:“陳大個子,看你的了。”

陳子錕答道:“好!”來到米舖裡抓起一袋糧食甩到肩頭,似乎覺得不過癮,又抓了一袋甩到另一邊肩頭,輕鬆的走到車前,把兩袋一百斤裝的糧食放到了車上。

趙玉峰的嘴張大了,煙卷也掉了,王德貴也看傻眼了,這小子真他媽有兩膀子蠻力。

滿滿一車三千斤糧食,都是陳子錕一個人扛上去的,連米舖老闆都讚不絕口,好一個乾活的把式。

回到軍營,陳子錕又把糧食卸到庫裡,幹的是大汗淋漓,他索性把小褂扒了,赤著上身扛大包,王德貴看見他身上的傷,倒吸一口涼氣道:“小子,你哪弄的傷?”

  陳子錕道:“土匪打的。”

王德貴把煙袋抽的吧嗒吧嗒響,撇了撇嘴。

趙玉峰去軍需處報了賬,回到庫房一看,糧食已經整整齊齊的碼好了,呲牙一笑道:“陳大個子,幹得不賴。”

陳子錕道:“長官,能收我了吧。”

趙玉峰道:“能。”從倉庫旮旯裡拿了一條破舊的灰布軍褲,一件白布褂子給他。

  陳子錕道:“這不是軍裝啊?”

趙玉峰神氣活現的說:“第三師的兵哪有那麼好當,我現在是收你做軍需處炊事班的民夫,只要你老老實實的干活,大米飯管夠,你還有啥想頭?”

陳子錕無奈,只好撿起那身衣服換上,褲子短了三寸,上衣勉強蓋過肚皮,王德貴把煙袋鍋在鞋底上敲敲,道:“走,給你找個睡覺的地兒。”

跟著王德貴來到營房門口,陳子錕剛要進去,王德貴一把拽住他:“那是大兵住的地方,你是民夫,住這邊。”

陳子錕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下巴差點掉在地上,那是馬棚。

媽了個巴子的,老子千里迢迢來投軍,就讓睡馬棚,陳子錕咽不下這口氣,不過轉念一想,萬事開頭難,憑啥自己一來就當軍官,在北大的時候老師經常說一句話,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這道理放在軍隊裡也是一樣,如果連民夫都不好,哪有資格當兵。

老子就不信這個邪了,民夫就民夫,說啥都要混出個人樣來!

陳子錕把心一橫,跟著王德貴進了馬棚,王德貴說:“你就睡這兒,再給你個活兒,晚上給馬加夜草,記住了麼?”

“記住了,啥時候開飯啊老王?”陳子錕甕聲甕氣的問道。

王德貴眼一瞪:“老王也是你喊得?要喊王老總,知道不。”

陳子錕趕忙道:“知道了,王老總。”

王德貴這才順氣:“走,跟我吃飯去。”

兩人來到伙房,這是陳子錕第一次見識部隊伙房,大鐵鍋裡簡直能洗澡,炒菜的鏟子比鐵鍁小不到哪裡去,柴房裡的木柴堆得比天高,王德貴丟給他一把斧頭:“去,劈柴去。”

  陳子錕道:“不是說吃飯麼?”

王德貴又瞪眼:“沒有柴火怎麼做飯,沒有飯你個龜兒子喝風啊。”

陳子錕只得悶頭劈柴,剛砍了一陣子,王德貴又指使他:“陳大個子,來淘米。”

忙和了半天,終於做好了飯,操練完畢的大兵們從校場上下來,秩序井然的進入食堂,一人一個大搪瓷碗,盛滿了米飯蹲在地上,一個班一盆菜,無非是些蘿蔔青菜豆腐,有點油花就算開葷了。

聽著大兵們吧唧吧唧吃飯的聲音,陳子錕的饞蟲都快溜出來了,但王德貴卻還悠然的抽著煙,一直等到大兵們吃完,才讓陳子錕去收拾菜盆,刷鍋刷碗掃地之後,已經餓得前心貼後背了。

“陳大個子,這是你的飯。”王德貴不知道從哪裡端出來一大碗米飯,上面一層全是黃橙橙的鍋巴,還有一碟蘿蔔乾和一塊臘肉。

陳子錕眼睛一亮,撲過去大嚼,鍋巴噴香無比,蘿蔔幹也吃出別樣風味,正當他伸手向臘肉的時候,卻被王德貴狠狠敲了一下。

“臘肉是給你下飯用的,你還真吃啊。”

陳子錕納悶了:“下飯不就是吃麼?”

“放屁,是讓你看的,不是吃的。”

陳子錕懵懂的點點頭,瞅瞅臘肉,唾液果然分泌的多,胃口好得很,他吃一口飯看一眼臘肉,王德貴又生氣了:“還看,你不怕鹹啊。”

晚上,陳子錕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馬棚睡覺,睡的正香的時候,忽然頭上挨了一下,睜眼一看,王德貴凶神惡煞的站著:“讓你給馬添夜草,你給老子忘到爪哇國去了!”

陳子錕趕緊爬起來,揉著惺忪睡眼去給馬加夜草,老王這才罵罵咧咧的去了。

清晨時分,陳子錕再度被起床號喚醒,卻發現身上披了件破舊的老羊皮襖。

媽了個巴子的老王頭,陳子錕心裡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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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遇師長

一望無際的大校場上,無數穿灰軍裝的身影在晨霧中列隊、操練,口令聲此起彼伏,霧靄中隱約能看到刺刀的寒光。

陳子錕端著飯碗蹲在騾車旁,眼巴巴的看著大軍操練,一隊士兵從面前經過,整齊的灰布軍裝,綁腿布鞋,漢陽造步槍扛在肩上,雄赳赳的唱著第三師的軍歌:“北望滿洲,渤海中風浪大作。想當年,吉江遼沈,人民安樂。長白山前設藩籬,黑龍江畔列城郭,到而今倭寇任縱橫,風雲惡。”

王德貴坐在一旁,吧嗒吧嗒抽著煙袋,斜眼撇了一下齷齪的陳大個子,道:“咋樣,當兵威風吧?”

  陳子錕點頭如搗蒜。

王德貴得意的一笑:“第三師的兵可不是那麼容易當的,到底是老北洋六鎮的底子,哪個兵不是千錘百煉出來的,想當年袁大總統在小站練兵的時候,那可比現在還威風。”

說著便哼起了小調:“朝廷欲將太平大局保,大帥統領遵旨練新操……”

陳子錕拍馬屁道:“王老總,這麼論起來,這些兵都是您的徒子徒孫了。”

王德貴呲牙笑了:“小子,你還挺會說話的,沒錯,別說這些兵了,就是排長連長,見了我也得喊一聲老棚長。”

陳子錕眨眨眼睛道:“那您老怎麼到現在還是個伙頭軍啊。”

王德貴大怒,脫下鞋底打過來:“你小子敢嘲笑我,打不死你!”

陳子錕扭頭就跑,王德貴緊追不捨,忽然趙軍需出現了,大喝一聲:“成何體統!”

王德貴訕笑道:“這小子耍嘴皮,我教訓教訓他。”

陳子錕卻也學著大兵的樣子立正,兩手貼著褲縫,腳跟併攏,昂首挺胸雙眼直視前方,趙玉峰滿意的點點頭:“陳大個子,去馬棚幫忙刷馬。”

“是!”陳子錕學著大兵們走路的樣子,奔著馬棚去了。

馬夫姓李,和王德貴一樣是個老油條,有免費的勞動力可以使喚,他怎會放過,讓陳子錕幹這干那,提水刷馬,自己只坐在一邊看著。

“喲呵,小子,看不出你還挺有一套的。”老李看到陳子錕刷馬的動作熟練,誇了他一句。

陳子錕憨厚的笑笑:“以前伺候過大牲口。”

老李道:“那好,以後沒事就來馬棚幫我幹活,我傳你兩手絕活,回家當個獸醫,包你吃一輩子。”

  陳子錕撓撓頭:“那敢情好。”

  ……

不知不覺在軍營里呆了半個月,陳子錕很習慣這種充滿陽剛之氣的軍旅生活,師部的老油條們也很喜歡這個勤快肯乾眼頭活的民夫,就連普通大兵也知道有這麼一號民夫,沒事就喜歡看會操。

有時候他也會想起林文靜、姚依蕾,還有那個和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四馬路頭牌鑑冰小姐,每當此時他就格外矛盾,是溜回上海尋到鑑冰,一同前往漢口天津過逍遙快活的日子,還是繼續留在這兵營之中,尋找自己的夢想。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鑑冰愛的是英雄,不是懦夫,大丈夫生於亂世,自當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才能無愧此生,事業有了,何愁沒有嬌妻美眷,想到這裡,他又釋然了。

第三師是​​吳佩孚的兵,吳佩孚又是曹錕曹大帥的人,而曹大帥和段祺瑞尿不到一個壺裡去,所以第三師在後勤待遇上是後娘養的,伙食很差,一天兩頓飯,當兵的是白飯鹹菜,當官的也不過能多吃幾個雞蛋,吳師長治軍甚嚴,不許搜刮民間,所以大兵們很沒有油水。

不過這難不倒趙軍需,隔三差五他就出去打獵改善生活,這天上午飯後,他拎了條步槍出來,到伙房門口扯著嗓子喊了一聲:“陳大個子!”

陳子錕正在幫王德貴摘菜,聽見招呼趕緊跑出來立正:“有!”

趙玉峰擺弄著手裡的步槍道:“知道這是什麼玩意麼?”

陳子錕胸脯挺得老高回答道:“報告長官,這是德國造毛瑟五子漏底快槍,口徑七九,重七斤八兩。”

“媽的,算你狠!”趙玉峰沒想到陳子錕答得這麼流利,將步槍丟過去道:“扛著,跟我出去打獵,本軍需高興了,興許賞你兩發子彈過過癮。”

陳子錕接了槍,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他在關東做土匪的時候用過日本人的金鉤步槍,老毛子的水連珠,德國人的傢伙還沒摸過,毛瑟98式步槍,胡桃木的槍托,烤藍鋥亮,槍管纖細,比漢陽造的老套筒苗條多了,拿起來一晃,機件嚙合完美,一點雜音都沒有。

兩人背槍上了山,走了一陣,連隻野雞也沒見到,趙玉峰罵道:“今天怎麼著了,難道這些野物知道老子要來打獵?”

陳子錕奉承道:“想必是這裡的山雞兔子都被長官打完了。”

趙玉峰笑道:“你小子拍馬屁的功夫都快趕上我了。”

沒辦法,只好繼續往深山里走,陳子錕眼尖,看到遠處有隻野兔子,趕忙指給趙玉峰看,趙玉峰躡手躡腳拿過槍,拉栓上膛,砰的一槍打過去,兔子撒腿就跑,他接連拉栓開槍,五發子彈打完,過去一看,連根兔子毛都沒有。

“兔子傷了,追!”趙玉峰把槍丟給陳子錕,拔出腰間駁殼槍追了過去,陳子錕一邊往彈倉裡壓子彈,一邊尾隨而去。

追了一陣,來到一處平地,趙玉峰拿手槍管頂了頂帽子,滿頭大汗,熱氣騰騰,他喘著氣說:“媽的,今天真倒霉,啥也沒打到,咦,這是什麼?”

  地上有個糞堆,足有三尺多高。

陳子錕從後面跟過來,見狀大驚:“長官,快走!”

趙玉峰摸不著頭腦:“走什麼走?”

“這裡是山豬窩!”陳子錕低聲說道。

趙玉峰大驚,山豬就是野豬,這東西發起瘋來,老虎都乾不過。正欲退走,卻發現已經晚了,遠處樹叢中,幾隻凶悍的小眼睛閃著寒光。

趙玉峰一身冷汗下來了,這裡可是深山老林,叫天天不應的,被野豬吃了連個骨頭渣都剩不下,他心裡一慌,舉槍就打,砰砰砰一陣亂槍,沒打死野豬,反而激怒了對方,一頭體型碩大獠牙外翻的公山豬刨著蹄子衝了過來。

“媽的,明明打中了怎麼不死!”趙玉峰分明看到自己打中了野豬,但對方油光鋥亮的皮毛似乎能抵擋子彈,吃了一槍毫髮無損,依然狂奔過來。

似乎聽人說過,野豬這種畜生智力很高,喜歡在松樹上蹭,豬鬃混上松油形成一層硬殼,獵槍子彈打上去都能滑走,駁殼槍的子彈頭只有花生米大,更加奈何不了它!

趙玉峰兩腿發軟走不動路,忽然一聲槍響,公野豬腦殼炸開一團紅雲,四蹄朝天翻倒在地。

身旁陳子錕端著步槍,槍口青煙裊裊。

其餘的野豬嗷嗷怪叫著衝了上來,趙玉峰終於醒過來,也不管陳子錕了,蹭蹭蹭爬上一棵松樹。

下面陳子錕依然冷靜的站立著拉動槍栓,黃銅子彈殼帶著熱氣的軌跡跳出來,槍口繼續噴出火焰,動作快如閃電,槍聲幾乎沒有停頓,七九公厘的毛瑟步槍彈威力巨大,絕非民間鐵砂獵槍和手槍可以比擬的,野豬被擊中頭部,當即倒斃,剩下的三頭野豬就這樣被陳子錕一槍一個的放翻了。

槍聲傳出很遠,鳥群被驚動,在山林上空盤旋著,樹上的趙玉峰擦著冷汗,問下面的陳子錕:“這裡不會還有別的猛獸吧。”

陳子錕在下面一發發裝填著子彈,答道:“這座山頭肯定沒了,下座山上興許有老虎,長官有沒有興趣。​​”

趙玉峰道:“今天就算了,下回,下回吧。”

從樹上溜下來,檢查野豬屍體,一共是四頭野豬,一公三母,都是頭部中彈死的透透的,趙玉峰大喜:“這下有肉吃了。”

轉而又呆呆望著陳子錕:“你小子,打槍怎麼這麼利索?”

陳子錕道:“跟長官老總們學的。”

趙玉峰愣了愣,隨即大笑道:“看都能看會,你小子還真是個當兵的材料!行,以後跟著我老趙混,管飽你吃喝不愁。”

陳子錕憨厚的笑笑:“多謝長官提拔。”

四頭野豬,兩個人肯定抬不動,兩人用刀將野豬開膛破肚放血,豬頭和五臟六腑腸子都拋掉不要,只取四肢肋排上的精肉,就這樣還有幾條豬腿沒法帶走,只好丟棄不要。

“可惜了,醬爆腰花,蔥爆大腸可是我的最愛。”趙玉峰心疼的不得了,深山老林的,只要人一走,這些肉肯定被其他野獸吃掉,就算埋起來也白搭。

兩人背著野豬肉跋山涉水回到了大營,師部門崗看到他們獵了野豬回來,喜形於色道:“趙軍需,這都是您打得?今晚上能打牙祭了吧。”

趙玉峰得意道:“怎麼樣,槍法還行吧。”

進了師部大院,正向伙房去,迎面過來一個老兵,光頭蓄須,粗布軍裝加綁腿,趙玉峰一見,當即立正抬頭,兩腳併攏,大叫一聲:“立正!”

陳子錕趕忙跟著他一起立正,兩手緊貼著褲縫站的筆直。

老軍走過來,打量著野豬肉道:“你獵的?”

趙玉峰大聲答道:“報告師長,不是卑職獵的,是炊事班民夫陳大個子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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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重機槍

  師長?這老兵就是名滿天下的常勝將軍、北洋陸軍中將、孚威將軍吳佩孚,陳子錕的腰桿挺得更直了,滿心期待吳佩孚和自己說話。

豈料吳佩孚只是打量了他一眼,點點頭道:“不錯。”然後便倒背著手走開了,走出十步遠,忽然轉身道:“炊事班還有缺吧,回頭帶他到營務處登記個名字。”

炊事班……陳子錕大為失望,趙玉峰卻樂開了花:“小子,俺們師長可從不誇人的,從今天起,你就正式吃糧當兵了。”

把豬肉扔到伙房之後,陳子錕跟著趙玉峰到營務處把自己的大名登記在花名冊上,然後找師部剃頭匠把頭髮鬍子全剃了,從理髮師出來之後,趙玉峰眼睛一亮:“你小子,拾掇拾掇還是個小白臉呢。”

趙軍需從庫房裡找了一套大號的灰布軍裝給陳子錕換上,又找了一雙布鞋和一副灰布綁腿一條牛皮腰帶,陳子錕套上軍褲,麻利的將綁腿扎了起來,打綁腿可是門學問,打得好的話走百十里路都不鬆,腿也不酸不疼,絕對是戰鬥力的保證。

趙軍需看傻了眼,過來摸摸綁腿,系的整整齊齊,有板有眼,鬆緊正合適,正好能插進一根手指,他不可置信的問道:“陳大個子,你這又是跟誰學的?”

陳子錕道:“跟王德貴學的,我看他扎過一次。”

趙玉峰挑起大拇指:“你小子,天生就是當兵的料。”

回到伙房,王德貴看到這麼一個乾淨利索的小伙子進來,也是嚇了一跳,不過很快他就認出是陳子錕,笑咪咪的說:“行啊,穿上二尺半了,以後好好跟著老子混,早晚扛上肩牌。”

從這天起,陳子錕正式成為北洋陸軍第三師的一名伙頭軍,從軍的日子和他想像的截然不同,雖然第三師號稱常勝軍,士兵訓練艱苦,但沒炊事班什麼事,他的任務和以前一樣,依然是每天掃地灑水淘米摘菜做飯,外帶幫馬夫老李刷馬餵料,唯一的變化是穿上了軍裝,住進了營房。

這天中午,陳子錕正繫著圍裙在伙房摘菜,忽然趙軍需提著兩隻雞兩條魚一塊肉進來道:“老王,今天開小灶,師長要宴客。”

王德貴上前接了雞魚道:“又請趙將軍吃飯?”

趙玉峰道:“沒你的事,管那麼多幹啥。”說完轉身出去了。

王德貴罵道:“多大事啊,整的和軍事機密一樣,陳大個子,你出去看看,是不是湘軍那邊來人了?”

陳子錕麻溜的跑出伙房,來到師部門口一看,十幾個穿馬靴的友軍軍官正和第三師的長官們互相敬禮呢,再仔細一看,心中巨震,來者之一竟然是自己的恩公,桂軍大將譚浩明,還有幾個湖南口音的將軍,大概就是所謂的湘軍那邊的人了。

陳子錕的心怦怦亂跳,如今南北對峙,第三師駐紮在第一線,怎麼吳佩孚公然和譚浩明走到一起去了,懷著狐疑回到伙房,老王正在炒菜,大大咧咧問道:“是不是趙恆惕來了?”

陳子錕道:“不知道,是穿藍軍裝的人。”

王德貴道:“我操,是廣西猴來了。”

陳子錕明知故問:“什麼廣西猴?”

王德貴道:“就是廣西兵,各省的兵馬,最強的當然是咱北洋第三師,然後往下排就能排得上桂軍了,這幫貨都是土匪出身,打仗不要命,得虧打頭陣的是咱第三師,要是換了張敬堯的兵,早敗八百回了。”

陳子錕道:“那桂軍到咱們這兒來幹什麼?”

王德貴道:“那誰知道,咱當兵的只管聽長官的號令,讓打誰就打誰,運籌帷幄,那是師長和參謀長的事兒。”

說話間,一盤菜就做好了,往灶台邊一放:“去,端到師部軍官食堂去。”

陳子錕犯了難,遇到譚浩明多尷尬了,可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去,好在到了食堂門口,就有師部的勤務兵把盤子接過去了。

直到晚上,這幫桂系軍官才走,吳佩孚親自將他們送到營門口,態度親熱如同友軍一般,陳子錕看在眼裡,心中盤算起來,桂軍和湘軍將領一起到吳佩孚的師部來做客,雙方如此親密,或許達成了某種協議。

如此看來,第三師繼續南下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不尊北京號令,軍餉肯定要被卡脖子,吳佩孚手底下一師四旅三萬人槍,又豈是一個小小的衡陽供養的起的,所以,不向南,即是向北。

北進的話,首先要碰上的是湖南督軍張敬堯的陸軍第七師,第七師開進長沙之後大肆擴軍,足有七萬人槍,雖然戰鬥力差點,可絕對不是省油的燈,就算解決了第七師,回河北的道路上還盤踞著無數軍隊,歷經千辛萬苦之後打到北京城下,面對的就是徐樹錚編練的參戰軍,那可是一支強軍,從兵力到裝備都遠勝第三師。

  這仗,不好打啊。

陳子錕躺在大通舖上,兩眼望著屋頂睡不著,身旁全是呼嚕聲磨牙聲和夢話聲,臭腳丫子味道充斥著鼻孔,到讓他想到了在關東當馬賊的日子,兄弟們也是這般躺在炕上睡大覺。

“陳大個子,睡不著想啥呢,莫不是想媳婦了?”王德貴在旁邊問道。

陳子錕嘿嘿一笑:“老王,我沒媳婦,您老呢?”

老王頭雙手墊在腦袋底下,呆呆的望著屋頂道:“吃糧當兵的,想娶媳婦那不是做夢呢,就算娶了親也是讓人家守活寡,有啥意思。”

陳子錕道:“打完仗不就回家娶媳婦了麼?”

王德貴嘆了口氣:“這仗是打不完的,從前清打到民國,越打越亂,快睡吧,明兒個炊事班也得上校場出操了。”

陳子錕心中一凜,老王頭比他還敏銳,已經意識到了大戰在即。

果然,第二天早上,師部一個副官來傳達命令,炊事班跟隨師部警衛營一起出操,除病號外不得請假。

軍營裡的氣氛也緊張起來,連炊事班都發了槍,陳子錕領到了一支老掉牙的漢陽造老套筒,槍管上的發藍都掉光了,斑駁不堪的金屬件和浸透了汗油和污垢的木製槍托黯淡無光,陳子錕拉開槍機看了看,竟然全是鐵鏽。

“老王,這槍比我年紀都大,沒法用。”陳子錕抱怨道。

王德貴一瞪眼:“你又不會打槍,給你好槍也是浪費。”

陳子錕心說到了靶場上我再亮一手給你瞧瞧。

射擊訓練直到七天后才進行,此前全部都是隊列操練,用老王的話說,行軍打仗最重紀律,只有練過步操的士兵才是真正的士兵,要不然和土匪沒啥區別。

這話說的陳子錕臉上發燙,他是自由散漫慣了的,還真不習慣這種訓練,為此沒少挨軍官的訓斥,不過他學得快,幾天下來已經是炊事班的標兵了。

第七天,炊事班和警衛營一起上了靶場,軍需處的兵抬來幾口大木箱子,上面赫然印著“廣東兵工廠”的字樣,箱子裡盡是一個個油紙包,拆開來是黃橙橙的七九口徑子彈。

北洋的兵,竟然用廣東的子彈,看來這仗肯定要和北邊打了,陳子錕知道自己猜對了。

每人領到了五發子彈,王德貴親自教陳子錕操槍,陳子錕裝模作樣的跟著學,心裡癢癢的似貓抓,好不容易等他下場,氣勢十足的趴在地上,瞄準遠處的靶子就開了槍。

一連五槍,遠處報靶的兵舉起了小紅旗搖了搖,示意全部落靶。

陳子錕傻了眼,本想露一手,可卻丟了人。

不過王德貴並沒有嘲笑他,只是踢了他的屁股一腳道:“行了,起來吧,架勢拉的還不錯。”

陳子錕撓撓頭:“咋回事,全脫靶了。”

王德貴撇撇嘴:“膛線都磨平了,子彈出槍口都能橫著飛,要是真打中了靶子那才叫出奇。”

陳子錕道:“這槍不就是燒火棍麼,敵人來了咋辦?”

王德貴道:“真要到了師部炊事班上陣的時候,仗早他媽輸了,行了,別趴著曬屁股了。”

陳子錕趕忙爬了起來,正巧警衛營的兵拖著一口印著洋文字碼的大木箱子過來,用斧頭砸開,撥開亂蓬蓬的刨花,露出一挺威風凜凜的水機槍來,粗大水冷套筒上有一根根縱向凸筋,看起來和軍隊裡常見的水機槍不大一樣。

靶場上的大兵們閒著沒事都湊過來看熱鬧,警衛營機槍連的丘八們得意洋洋,麻利的將槍機槍筒三腳架組裝起來,子彈帶裝上,可是箱子裡還剩下一根管子和一個鐵皮箱子,不知道裝在哪裡,急的他們抓耳撓腮,看熱鬧的大兵們都幸災樂禍的哄笑起來。

這架重機槍是第三師的弟兄們省吃儉用攢錢買的英國貨,價錢貴的嚇死人,要是裝不起來怎麼向大帥交代,機槍連的連長排長們也都上了陣,搗鼓了半天還是沒研究出這玩意怎麼回事,一個個急的滿頭是汗。

當兵的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連長排長們也不過是學兵連出來的軍官,就算是保定講武堂出來的科班生,也沒學過怎麼組裝重機槍。

正當大家抓瞎之際,炊事班的一個新兵蛋子高高舉起一隻手:“報告長官,那根管子是連套筒的,箱子是裝水的。”

陳子錕另一隻藏在背後的手中,捏著一張踩滿鞋印的英文使用說明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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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北京爺們的氣魄

聽他這麼一說,機槍連的弟兄們立刻恍然大悟,七手八腳將冷凝管和冷卻罐裝到了這挺英國造維克斯水冷重機槍上,連長看了看陳子錕,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陳子錕拿出背後的說明書:“報告長官,這上面有畫兒。”

連長接過說明書瞄了一眼,上面印著Gun, Machine, .303, Mark I的字樣,下面是各部件的組合指示圖和洋文說明,果然是一目了然,不過大頭兵們向來沒有看說明書的習慣,見到帶字的紙就下意識的扔掉了。

“小伙子,人挺機靈,塊頭也挺大的,那個連的?”機槍連長很欣賞的看著陳子錕,這種體格的士兵當機槍手是最合適的。

陳子錕腳跟一併:“報告長官,我是炊事班的。”

  “哦,想不想到機槍連當兵?”

“報告長官,不想!”陳子錕斬釘截鐵的回答道。

連長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沒勉強他,又多看了陳子錕兩眼,這才帶著部下們試槍去了。

王德貴笑瞇瞇的走過來,拍拍陳子錕的肩膀:“小子,有志氣,沒丟炊事班的人,回頭我傳你兩手絕技,包你戰場上毫髮無損。”

陳子錕道:“老王,我就知道你好東西多,別藏著掖著了,現在就傳吧。”

其他伙頭軍也跟著起哄,老王等他們拍馬屁拍夠了,這才慢悠悠的說道:“據我看,出不了半年,就要開兵見仗了,到時候槍砲不長眼,想活命的就都豎起耳朵仔細聽。”

  伙頭軍圍坐左右,聚精會神。

“長官叫衝鋒的時候,別傻不愣騰直著腰往前衝,要貓著腰跑,盡量走曲線,聽見炮響別害怕,先聽音,要是砰砰的響,那還離著十萬八千里呢,要是帶著哨音的尖嘯,那就得趕緊趴下保命啊,記住往彈坑里趴,砲兵不會往同一個地方打兩炮。”

“切,又是那些老黃曆。”伙頭軍見沒啥新鮮玩意,一個個起身走了,只有陳子錕繼續坐在旁邊:“老王,接著講啊。”

老王磕磕煙袋:“一幫不識貨的東西,好,我就給你一個人講,說說怎麼躲機槍。”

正要開講,忽聽一聲高喊:“立正!”

所有士兵條件反射一般併攏了腳跟,雙手下垂,腰桿筆直,然後就看到吳佩孚在一副官、參謀的簇擁下走了過來,溫言細語的詢問士兵能不能吃飽飯,給家裡寫信沒,走到陳子錕跟前,吳佩孚停下腳步,溫和的問道:“在湖南住的慣不?”

陳子錕一挺胸:“報告師長,住的慣。”

  吳佩孚點點頭:“好。”

就要往前走,陳子錕又喊道:“報告師長!”

  吳佩孚轉頭看著他:“你說。”

“我的槍太舊了,膛線都沒了,能不能換把新的。”陳子錕道。

王德貴大驚失色,心說這小子怎麼在師長面前啥話都敢說。

吳佩孚接過陳子錕的步槍,拉開槍栓看了一眼,似乎頗有興趣的問道:“你一個伙頭軍,換新槍做什麼?”

陳子錕道:“伙夫也是兵,也能上陣殺敵。”

“你要殺什麼敵?”吳佩孚皺起眉頭問道。

“報告師長,我要殺出賣青島的賣國賊。”

吳佩孚哈哈大笑,拍著陳子錕的肩膀道:“好!有志氣!”

王德貴鬆了一口氣,心說陳大個子真會拍馬屁,一句話正撓到師長的癢癢肉上,俺們師長最恨的就是段祺瑞徐樹錚這幫人,三番五次通電支持愛國學生,要求懲辦國賊,這下可對了他的路子。

果然,吳佩孚伸手向自己的護兵一招手,護兵摘下馬槍遞過來,吳佩孚親自將槍交給陳子錕道:“這是德國造的毛瑟馬槍,你拿著它好好練兵,將來上陣殺賊。”

“是!謝師長!”陳子錕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後無比莊重的接過了馬槍。

吳佩孚表情肅穆,也還了一個軍禮。

  ……

不知不覺就到了年底了,第三師殺豬宰羊,張燈結彩,即使是充滿肅殺之氣的兵營也充滿了過年的氣息。

軍需處給大兵們發了冬裝,二尺半的棉袍子,冕襠棉軍褲,陳子錕的個頭太高,費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合身的軍裝,不免又被王德貴罵了一頓穿衣費布,吃飯費糧之類的話。

臨近年關,部隊的伙食加強了,隔三差五就能見到葷腥,訓練也加強了,每天出操跑步打靶,一到晚上,大兵們沾著炕頭就打起呼嚕,哪還有時間想家長里短的事情。

夕陽西下,哨塔上的士兵剪影如同雕塑,過了今夜,就是1920年了。

  ……

上海,英租界三馬路上的一棟石庫門房子內,鑑冰正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哀嘆,這半年以來她霉運不斷,先是眾叛親離,然後是銀行倒閉,多年積攢下來的一萬塊錢灰飛煙滅,倒是有人勸她找人嫁了,或者重操舊業,但鑑冰一門心思認准了陳子錕會來接自己,說啥都不願意再從事賣笑生涯了。

丫鬟小桃跳江死了,她表哥阿貴抬著屍體來鬧事,鑑冰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綿羊,和他們大鬧一場,索性搬到三馬路來住。

房門被敲響,傭人下去開門一看,外面站著個西裝革履的小伙子,一口北方官話:“請問鑑冰小姐住在這裡麼?”

傭人得過鑑冰的指示,來歷不明的統統擋駕,便答道:“沒這個人。”正要關門,那青年一隻腳已經伸進門來,笑吟吟的硬擠了進來:“別害怕,我是鑑冰小姐的老朋友。”

鑑冰在樓上聽到熟悉的北方官話口音,急匆匆來到樓梯口,一見來人卻大失所望,這人叫李耀廷,是陳子錕的兄弟,大家一起喝個兩次酒而已,屬於泛泛之交。

“是李先生啊,儂好,可是有了陳子錕的消息?”鑑冰轉念一想,眼睛又亮了。

李耀廷摘下禮帽,很優雅的鞠躬:“鑑冰小姐您好,大錕子暫時還沒有消息,那什麼,我來看看,您這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麼?”

“哦,這樣啊,上來喝杯咖啡吧。”鑑冰客氣道。

李耀廷喝咖啡的時候拘謹而客氣,在鑑冰轉身的時候,用眼角瞄見他一雙眼睛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看,嘴角不禁浮起一絲譏諷的微笑。

  男人,都一個樣。

“李先生今年有二十歲吧?”鑑冰翹著蘭花指,用小銀勺子攪著咖啡,慢悠悠的問道。

李耀廷下意識的摸摸自己一絲不苟向後梳的頭髮,答道:“二十好幾了。”

鑑冰吃吃的笑了:“怪哉,陳子錕才二十歲,你是他兄弟,反而比他還大。”

李耀廷鬧了個大紅臉,一仰脖喝光了咖啡,起身告辭,慌亂中差點碰翻了茶幾,又引得鑑冰笑個不停,柔軟的腰肢不停晃動著,銀鈴般的笑聲充斥著耳朵。

“鑑冰小姐,我走了。”李耀廷匆匆下樓,心中翻騰不已,這次前來拜訪,可花了他不少心思和膽量,剛才在門口足足盤桓了一個小時,抽了一盒子香煙才壯著膽子敲門的,可想好的台詞一句都沒發揮出來,沒辦法,一見到鑑冰他就暈。

能見一面,也知足了,李耀廷來到門口,剛打開門就看到幾條大漢,他退了一步,問道:“你們找誰?”

“找鑑冰!”來的正是斧頭幫的老疤和阿貴,他們推開李耀廷登堂入室,往沙發上一坐道:“躲到這裡就以為阿拉斧頭幫找不到儂了麼?”

鑑冰站在樓梯上冷笑:“那又怎樣,就算小桃的死和阿拉有關係,也輪不到斧頭幫來說話。”

阿貴跳起來道:“哪能輪不到,阿拉是小桃的未婚夫。”

老疤道:“鑑冰小姐,阿拉斧頭幫也不是不講道理,儂家底子那麼厚,隨便拿點撫卹金出來不就完了。”

鑑冰抱著膀子:“說個數出來。”

老疤伸出五隻手指:“五千大洋一條人命,不過分吧。”

鑑冰笑了:“儂說的輕巧,如今的行市,五千塊能買十條命了。”

阿貴一拍桌子:“儂個臭婊-子,勿要給臉不要臉,惹惱了阿拉,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說著從后腰拽出一柄鋒利的斧頭,刷的一聲砍在紅木桌子上。

  鑑冰嚇了一跳。

“兄弟,動刀動槍的傷和氣,看我面子,寬限寬限吧。”一直沒說話的李耀廷上前勸道。

阿貴眼皮一翻:“儂是乾撒子的?憑什麼給儂面子。”

李耀廷笑笑:“我是彼得堡俱樂部的李耀廷,來,抽支煙。”

說著拿出三砲台的煙卷來遞上,可老疤和阿貴都不給他面子,什麼彼得堡俱樂部的癟三,也敢在斧頭幫面前硬充大瓣蒜。

李耀廷訕訕的收回香煙,忽然一把拽起桌上的斧頭。

老疤和阿貴向後撤了一步,捏緊了拳頭。

樓梯上的鑑冰張了張嘴,還是沒出聲。

李耀廷笑笑:“兩位大哥,欺負女人不算本事,哥們今兒就給你們開開眼,讓你們看看北京爺們的膽色!”

說著將左手按在桌子上,猛然舉起了斧頭,毫不猶豫的劈下!

  一聲尖叫,鑑冰摀住了眼睛。

鮮血飛濺,一根手指被斬下,李耀廷臉色煞白,嘴角卻依然掛著笑。

“哥們,見笑了,今天就給我李耀廷這個面子,行不行?”這話是一個字一個字迸出來的。

老疤和阿貴對視一眼,心中巨震,混社會最怕的就是這種不要命的角色,對自己都這麼狠,何況對別人,今天要是再逼下去,恐怕是要出人命的,當然死的是誰就不好說了。

“行,阿拉今天給儂面子,寬限幾天。”兩人灰溜溜的走了。

鑑冰匆忙從樓上奔下扶住搖搖欲墜的李耀廷,招呼傭人:“快拿紗布和藥棉來。”

李耀廷慘笑一聲,推開鑑冰,艱難的彎腰撿起手指揣進兜里,推開了大門,轉身道:“我說過的,我能幫得上忙。”

  鑑冰無語。

李耀廷走出這棟石庫門房子,手上鑽心的疼,但胸中卻有一股豪氣直衝雲霄。

  在上海灘想出人頭地,就要狠!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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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狠人小李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斧頭幫的幫主老疤在十六鋪碼頭附近的一個賭檔推了幾圈牌九之後,叼著煙卷晃蕩出來,在弄堂後面的臭水溝旁解開褲子開始放水。

一條黑影悄悄走了過來,老疤嘴裡哼著蘇州評彈的段子,搖頭晃腦,胯下水龍噴射,不亦樂乎,完全沒注意到危險已經臨近。

黑影舉起斧頭,毫不猶豫的劈了下去,利斧夾著風聲落下,老疤到底是混跡江湖多年的滾刀肉,下意識的腦袋一偏,可腦袋躲過去了,身子躲不過,斧頭正劈在他肩膀上,深深嵌進了骨頭里。

老疤中了一斧,腎上腺素急速上升,竟然覺不到疼痛,反而反手從肩膀上拽出斧頭反劈過去,黑影早有防備,閃身躲過,老疤怒吼一聲撲將過去,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兩人扭打在一起,翻了幾個跟頭之後,肩頭上血流如注的老疤終於倒地不支。

黑影撿起斧頭,將老疤的手掌按在地上,一支支手指挨個剁了下來,鮮血撿了他一臉,但動作沒有絲毫遲疑,做完這一切,他將老疤的屍體掀進了臭水溝,這才揚長而去。

二十分鐘後,彼得堡彈子房更衣室,李耀廷對著鏡子往臉上貼橡皮膏,襯衣領子上全是血,同事走進來問道:“領班,怎麼了,和人打架了?”

“沒事,跌了一跤,謝謝關心。”李耀廷呲牙一笑,彬彬有禮的答道,拿起毛巾對著鏡子裡的自己,仔細擦著額頭上的血點,他小拇指的地方,戴了一個黑色賽璐珞的筆套。

打扮停當之後,李耀廷站到了彈子房門口,左顧右盼,從煙盒裡彈出一支三砲台到嘴裡,掏出火機點燃,深吸一口從鼻孔裡噴出煙來。

他看到牆角處蹲著的四個頭戴舊氈帽的癟三,微微點了下頭,為首一個癟三,將帽簷壓一壓,將頭扭到了一旁。

彼得羅夫老闆拖著肥胖的身軀從俱樂部出來,到馬路對面的彈子房視察生意,上海的冬天一點都不冷,尤其對一個俄國人來說,他剛喝了一瓶伏特加,粗壯的脖子上往外滲著汗珠,很舒服。

大街上車水馬龍,和往常一樣充滿喧囂,彼得羅夫走到彈子房門口的時候,忽然一群小癟三衝了過來,天知道他們瘦小的身軀怎麼蘊含這麼大的力量,竟然將體重二百磅的彼得羅夫撞翻在地。

彼得羅夫用俄語罵了一句,他感到有隻手伸進自己懷裡去掏皮夾子和金表,這些可惡的小赤佬膽大包天,竟然當街搶劫,如果年輕二十年,彼得羅夫可以輕鬆的將他們制服,可惜他老了。

“住手!” 一聲怒吼響起,然後彼得羅夫就覺得身上一輕,掙扎著撐起身子一看,彈子房領班李耀廷和這幫竊賊扭打在一起,遠處響起警笛聲,癟三們扭頭便跑,李耀廷剛要追趕,卻軟綿綿的倒在了地上。

彼得羅夫爬過去一看,李耀廷背上深深一道血口子。

“李!”彼得羅夫急切的喊道,李耀廷是彈子房新來的伙計,詼諧機靈,有著北方人的忠厚,還會說幾句英語,很得自己賞識,短短幾個月內就升做了領班,若不是出於對中國人天生的蔑視,彼得羅夫甚至想把彈子房交給他打理呢,現在看來,中國人裡也是有男子漢的。

  ……

湖南衡陽,北洋陸軍第三師大營,南方的冬天雖然沒有鵝毛大雪,但是濕冷無比,營門口的哨兵凍得兩腮通紅,依然堅守崗位。

一隊學生逶迤而來,聲稱要向吳大帥請願,哨兵不敢怠慢,急報中軍,過了一會兒,但見一老軍獨自匆匆趕來,向眾學生拱手致意:“吳某來晚了,各位裡面請。”

學生們面面相覷,不敢相信這個四十多歲的老兵就是傳說中的常勝將軍吳佩孚,但看他從容的氣度和哨兵恭敬的態度,分明就是吳大帥。

“大帥,救救湖南,救救我們吧。”領頭的學生冷不丁的喊道。

其餘的男女學生也緊跟著喊“大帥,救救三千萬湘人。”

“這是怎麼回事?慢慢說。”吳佩孚急忙詢問。

為首學生從懷裡掏出一份請願書來高高舉在頭頂道:“吳大帥,這是我們湖南學界給您的請願書,請您主持正義,驅逐張敬堯。”

吳佩孚緊鎖雙眉道:“張督軍是北京政府任命的督軍,我吳佩孚不過是一個師長,你們找錯人了,要驅逐張敬堯,得去北京找大總統。”

學生道:“北京政府被安福國會把持,世人皆知,張敬堯仰段祺瑞之鼻息,同是國賊,張賊在湖南,橫徵暴斂,解散學校,人民傾家蕩產,忍氣吞聲,唯有衡陽吳大帥轄地,百姓安居樂業,太平興旺,我們不要張敬堯,我們要吳大帥!”

後面學生一起振臂高呼:“吳大帥,吳大帥!”

吳佩孚嘴唇上的小鬍子慢慢翹了起來。

那學生又道:“嗚呼,有不可不克日興師之勢,何況湘省人民望大帥之拯救者,若大旱之望雲霓乎。”

說著,竟然高舉雙手跪了下去,大哭不已。

學生們也跟著跪了下去,莫不痛哭流涕。

吳佩孚扶起這個,那個跪下,根本忙不過來,第三師的大兵們慢慢圍攏過來,聽著學生們對張督軍的控訴,不禁也流下了熱淚。

“湖南人真遭罪了。”王德貴感慨道,抬起袖子擦擦眼角,他和陳子錕正好經過營門,看到了這一幕。

陳子錕凝視著吳佩孚的一舉一動,忽然說道:“師長似乎挺受用的。”

王德貴道:“那可不,大學生是什麼人,那個個都是文曲星下凡啊,都給咱師長跪下了,能不受用?”

陳子錕沒說話,心中卻在盤算,五四這麼一鬧,段祺瑞和徐樹錚的安福政府被架到火上烤,為萬民所指,此乃天時,地處南北交戰前線,隨時可以得到南方各軍的襄助,此乃地利,民心所向,連大學生們都來求他北上,如此說來,天時地利人和,吳佩孚佔全了,看來一場惡戰就在不遠了。

那邊吳佩孚聞言安撫學生,許諾盡快給予答復,學生們不依,說是得不到答復就不走,沒想到這一招難不倒吳大帥,吳佩孚當即讓副官處招待他們住下,好菜飯款待著。

回到司令部,吳佩孚擊掌大笑:“大事成矣。”

一個穿長衫戴眼鏡的中年人道:“恭喜將軍,揮軍北伐指日可待。”

吳佩孚道:“再等等,此番北進,不死不休,沒有萬全的把握,我是不會拿三萬將士的性命當兒戲的。”

中年人點頭道:“開拔北進,廣西陸榮廷,雲南唐繼堯都要鬆一口氣,可以適當的向他們索要一些開拔費,湖南譚延闓、趙恆惕也要表示一下才行,這樣以來,起碼能籌集六十萬軍餉,有這筆錢,解決張敬堯不成問題。”

吳佩孚笑道:“打張敬堯,用不著第三師出馬,只要我一撤,湘軍就夠姓張的頭疼的。”

中年人道:“將軍英明,那現在應該如何處之?”

  吳佩孚道:“再發通電!”

  ……

單調的日子過的特別快,轉眼間三個月的約定早就到了,可陳子錕依然音訊全無,鑑冰擔心自己搬家導致陳子錕回來找不到地方,亦或者來信無法收到,隔三差五就回原來做生意的地方詢問。

煙花界向來是新人換舊人,鑑冰金盆洗手之後,立刻有新人頂替了她的位置,續租這座院子的是一個叫柳如煙的女校書,論起來和鑑冰都是一個媽媽帶出來的姐妹。

“姐姐,我幫您留意著呢,如果有信件電報,立刻派人送過去。”柳如煙笑容滿面。

“拜託妹妹了,我就不打擾妹妹做生意了。”鑑冰盈盈起身而去,柳如煙親自送出大門,揮舞著手帕道:“姐姐常來玩啊。”

目送這輛奧茲莫比爾汽車遠去,柳如煙臉上依然掛著笑,回到書寓,從抽屜裡拿出兩封信,一封是廣州寄來的,一封是湖南衡陽寄來的。

“姐姐,我這就燒給你。”柳如煙翹著蘭花指,將兩封信湊到煤油燈上點燃了。

從四馬路出來,鑑冰覺得心神不寧,鬼使神差來到了閘北精武會,找到館主霍東閣詢問陳子錕的下落。

“鑑冰女士,請跟我來。”霍東閣表情嚴肅,將鑑冰帶到一間屋子,正中央擺著兩副牌位,一副是精武會創始人霍元甲的,另一副上面赫然寫著陳真的名字。

“五師弟他走了,他是為國家和民族犧牲的,我們不會忘記他。”霍東閣點燃一炷香,遞給鑑冰。

鑑冰不接,扭頭便走,衝出精武會上了汽車,手忙腳亂發動起來,盲目的在道路上亂開,任憑冬天的風透過車窗吹著流淚的臉。

直到晚上,失魂落魄的鑑冰才回到寓所,催債的人坐了滿屋,雖然鑑冰已經金盆洗手,但是吃穿用度的規格都和以往一樣,每月至少要三百塊錢才能打發,坐吃山空就是金山銀山也架不住,更何況她的積蓄全都打了水漂。

房東、米舖老闆,珠寶鋪掌櫃、皮草店伙計都點頭哈腰:“鑑冰小姐,您回來了,您看這賬目是不是先結了?”

鑑冰將手上的鑽戒摘下來往桌上一丟,又脫下翡翠手鐲:“夠不夠?不夠還有。”

“夠,夠。”債主們諂笑著退下了。

鑑冰獨自垂淚,良久才長嘆一口氣,收拾頭面,準備著明天回四馬路,掛牌營業。

忽然傭人捧著一大束花來報告:“先生,門口有人放了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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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黃鶴樓

一束鮮花,在寒冷的冬季可是價格不菲的奢侈品,鑑冰翻看了花束,卻沒找到卡片,她雖然冰雪聰明,但也猜不到是哪個愛慕者送的鮮花,但女人終歸是喜歡花的,她拿出剪刀修飾了一下枝葉,將鮮花插到了花瓶裡擺在了陽台。

樓下弄堂裡,李耀廷正抽著煙徘徊著,忽然看到鑑冰的窗口擺了一瓶鮮花,不由得咧嘴笑了,丟下煙蒂整理一下西裝,留戀的看了一眼,走了。

鑑冰還是回四馬路重操舊業,花界一日千里,幾個月沒在風月場上出現,名氣和身價就跌了不知道多少,雖然也經常有局票來邀,但鑑冰顯然不在狀態,不是走神就是發脾氣,生意一落千丈。

沒有生意就沒有收入,養不起傭人,買不起鑽石項鍊和最新款的裘皮大衣高跟鞋,沒有這些裝扮,有身份的客人就更不會叫局,沒辦法,鑑冰只好將自己的奧茲莫比爾小轎車低價賣掉,勉強又維持了一段時間,每天晚上,依然有鮮花送到門口,但到底是誰所送,鑑冰一直都不知曉。

書寓比長三、么二堂子都要高級,就在於她們只做高端客人,收費也比較昂貴,來往都是社會名流,財閥大亨,出手闊綽一擲千金,傭人光吃小費就夠了,鑑冰生意太差,傭人們連月錢都不能按時拿,更是滿腹牢騷。

這天中午,好不容易有客人登門,進來一看,竟然是一直傾慕鑑冰的洋行小開丁公子,丁公子開門見山,​​拿出一張一萬塊的匯豐銀行本票說:“鑑冰,只要你嫁給我,這張本票立刻就是你的。”

鑑冰不動聲色,傭人們眼睛卻都紅了,青春飯吃不了幾年,嫁入豪門是每個煙花女子的終極夢想,天上竟然掉下這麼一大塊餡餅,看來老天對鑑冰不薄啊。

她們這些俗人,哪裡知道鑑冰的心思,丁公子生的一副豆芽菜的體格,戴副眼鏡斯斯文文,其實不過是中學畢業,年紀輕輕就是個大煙鬼,整日花天酒地吃喝嫖賭,嫁給這樣的人,只怕不是守寡就是做棄婦。

鑑冰不動聲色的將銀行本票推了回去:“謝謝儂,阿拉自家有生意。”

丁公子惱羞成怒,脖子上青筋都乍現了:“鑑冰,儂生意還能做得下去麼,再這樣下去早晚淪落到么二堂子裡讓千人騎,萬人壓!”

鑑冰一點也不惱,慢悠悠的點燃水煙袋,一口吹滅了火折子,輕飄飄的說:“就算淪落到鹹肉莊讓賣苦力的睡,又和丁公子有啥子關係?”

丁公子氣的亂跳:“我看你能撐到幾時,誰不知道你生意不行了,一個禮拜都沒進賬。”

鑑冰動作一僵,這話觸到他的痛處了,沒有錢在上海灘真是寸步難行。

丁公子生意柔和下來:“鑑冰,我心裡是有你的,做我的女人吧,鈔票管夠。”

忽然外面有人說道:“上海灘就只有儂有鈔票?”

眾人一起扭頭,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西裝青年,歪戴著禮帽,肩頭披著一件英國拷花呢的大衣,嘴上叼著一支香煙,身後跟著兩個戴鴨舌帽穿短衫的癟三,正擦著火柴幫他點煙。

鑑冰微微吃了一驚,這不是陳子錕的那個小兄弟李耀廷麼,上次他在自家耍狠剁了一隻手指嚇退了斧頭幫的人,從那以後阿貴他們再也沒有登門,自己還沒來得及感謝他呢。

李耀廷的鼻孔裡噴出一股煙霧,走過來看也不看丁公子,變戲法一般從背後拿出一束鮮花來:“鑑冰小姐,送給你。”

鑑冰略略錯愕,鮮花竟然是李耀廷送的,聽說他只是彈子房一個服務生,每天一束鮮花,可是不小的開銷啊,她只是稍微遲疑了一下,便將鮮花接過,落落大方道:“多謝李先生捧場。”

丁公子上下打量著李耀廷,摸不清他的路數,便摸出名片遞過來:“未請教?”

李耀廷接了名片,很客氣的說:“原來是丁公子,幸會,我叫李耀廷,黃浦江上討生活的粗人,今天特地帶兄弟來捧鑑冰小姐的場,呵呵。”說話間不經意的撩起西裝下擺,露出左輪槍的槍柄。

丁公子倒吸一口涼氣,旋即又硬氣起來:“李先生原來是幫會中人,對了,家父和英租界巡捕房的史雲斯探長是莫逆之交,下回介紹你們認識,大家一起喝茶。”

李耀廷淡淡一笑:“巡捕房的兩名西捕被人殺掉的案子還沒破吧,史雲斯探長哪有心思喝茶。”

丁公子討了個沒趣,李耀廷卻瞥見桌上那張一萬塊的匯豐本票來,頓時從西裝口袋裡摸出一張莊票拍在桌上。

“五百兩崇餘錢莊的莊票,切。”丁公子嘲諷的哼了一聲,上海金融業發達,最堅挺的莫過於洋人的銀行和寧波人的錢莊,銀行本票和錢莊的莊票一樣都是硬通貨,但五百塊未免太少了些。

“鑑冰小姐,請你再考慮一下,我保證只愛你一人,絕不另外娶妾。”丁公子信誓旦旦的說道,完全將李耀廷視作無物。

“啪”的一聲,李耀廷一巴掌拍在桌上,勃然色變道:“鑑冰是我大哥的女人,誰敢搶,我就對他不客氣。”

丁公子膽子小,不想和幫會中人繼續糾纏下去,自己找了個台階道:“我還有事,就不陪你們了,再會。”

鑑冰含笑道:“丁公子這就走了,有空再來捧場啊。”

送走了丁公子,鑑冰招呼傭人預備​​酒菜,李耀廷卻留下一張卡片道:“鑑冰小姐,有事可以打這個電話找我,再見。”

  “這莊票?”鑑冰遲疑道。

李耀廷道:“這點小錢,是留給鑑冰小姐打賞下人用的。”

  “李先生……”

“回見。”李耀廷帶著手下匆匆而去,鑑冰倚在門口,忽閃著長長地睫毛看著他的背影,有些不懂。

  ……

湖南衡陽,大軍終於要撤防北上了。

當地鄉紳組織了百姓送別第三師北去,父老鄉親們向愛民如子的吳大帥獻上了萬民傘,雙方灑淚而別。

隊伍浩浩蕩盪逶迤北上,陳子錕和王德貴坐在師部直屬輜重營的大車上,百無聊賴的望著路邊的稻田。

此時陳子錕已經從軍半年多了,卻依然是最低級的二等兵,他問王德貴自己啥時候才能當上軍官扛上肩章,王德貴掰著手指頭給他算起來。

“你現在是二等兵,再往上是一等兵,上等兵,下士、中士、上士,過了上士才能算軍官,準尉、少尉、中尉,慢慢的往上爬吧。”

陳子錕問:“老王,你是什麼軍銜?”

王德貴說:“我啊,當了二十年的兵,現在才是個上士。”

陳子錕傻了眼:“媽了個巴子的,這得等到哪輩子才能當上軍官啊。”

王德貴道:“這你就不懂了吧,不打仗怎麼升官晉級,老話說的好,無功不受祿,你體格再好,槍打得再準,長官也不能提拔你啊,為啥,不能服眾啊。”

這話說的陳子錕心裡去了,軍隊是個令行禁止,循規蹈矩的大集體,如果不打仗,很難能有一展所長的機會。

車轔轔馬蕭蕭,蒼茫湖湘大地之上,滿眼都是穿灰軍裝的大兵,陳子錕所在的師部炊事班隨中軍先行,經過數日行進,大軍來到長沙附近之時,忽然師部傳令兵跑來下達了一級戰備的命令。

長沙是湖南督軍張敬堯的地盤,那可是第三師的死敵,部隊立刻全面警界,警衛營刺刀出鞘,子彈上膛,陳子錕也給自己的馬槍裡壓滿了子彈,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王德貴卻拿帽子蓋了臉,懶洋洋的躺在車上說:“放心吧,打不起來。”

陳子錕納悶道:“為啥打不起來?”

王德貴道:“張敬堯手底下那點兵,夠咱第三師塞牙縫的麼,打死他都不敢先動手,我估摸著是他們怕咱把長沙佔了,做出個樣子給自己壯膽呢。”

陳子錕道:“第七師七萬人槍,不會那麼不經打吧。”

王德貴道:“你年紀小,不知道隊伍裡的規矩,督軍大帥佔了地盤之後,搜刮來的民財,先往上海外國銀行里存,然後在天津租界裡買房子,再在老家買地,修祠堂,最後剩的那點錢才用來養兵,你說這樣的兵能上陣麼,上了陣能打仗麼?”

果然如同王德貴所說,大軍經過長沙有驚無險,據說吳師長還特地去拜訪了張督軍呢,兩邊客氣的好像一個娘生的。

五月底,吳佩孚手下一師四旅三萬人馬抵達了武昌。

武昌是辛亥首義之地,部隊在閱馬場休整,等待渡江,遙望江面,煙波浩渺,百舸千帆,北岸漢口盡是樓宇房屋,遠比武昌繁華熱鬧的多。

這裡是湖北督軍王占元的地盤,王督軍乃是直系中人,巴不得吳軍早日北上逼迫段祺瑞下台,所以早早預備了浮橋和輪渡,全力協助第三師渡江。

師部被安排在第一波渡江,炊事班坐在輪渡上渡過了長江天險,陳子錕望著南岸山巔,蒼翠之間有座翹脊飛簷的高樓,樓上白光一閃,他趕緊喊道:“老王,快看。”

“別看了,那是黃鶴樓,師長肯定在上面看著咱們呢。”王德貴見怪不驚,頭也不抬,在輪渡的顛簸中呼呼大睡。

黃鶴樓上,將星閃耀,佩刀鏗鏘,吳佩孚、王占元、還有一個極其魁梧的將軍憑欄而立,指點江山。

吳佩孚放下手中的望遠鏡,頗有些得意的問那魁梧將軍:“煥章,看我第三師軍容如何?”

那將軍道:“第三師是玉帥練就的鐵軍,我馮玉祥佩服的五體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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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軍法處刀下留人

三萬人馬輜重橫渡長江天塹,怎麼著都要幾天時間,先行過江的部隊在漢口進行休整,師部軍需處趙玉峰帶了幾個伙頭軍到街上去買麵粉,一幫北方大兵在衡陽駐紮了兩年,天天吃米飯,嘴裡都要淡出個鳥來。

漢口最繁華的就是沿江大道,放眼望去,招牌鱗次櫛比,太古洋行、日清輪船公司、亞細亞火油公司,盡是洋人的買賣,江面上更是泊滿了輪船,熱鬧程度不亞於上海灘。

一幫人眼睛都看花了,不知不覺往裡走,忽然兩個洋人巡捕過來攔住他們,指指他們背上的步槍,搖手做拒絕狀。

趙玉峰立刻回過神來,怕是到了英租界的地頭,但凡租界,都是嚴禁中國武裝人員入內的,惹出外交糾紛給師長添亂,自己有幾個腦袋也抗不住,他趕緊點頭哈腰,帶人退了出去。

找到一家糧鋪,趙玉峰大大咧咧問道:“老闆,有麵粉麼?”

老闆正撥著算盤和前一波客人算賬,抬頭道:“信了你的邪,今天怎麼這麼多買麵粉的,最後兩袋剛賣完。”

趙玉峰眼珠一轉,掏出香煙衝前面兩個工人打扮的顧客道:“朋友,打個商量,讓我們一袋麵粉如何?我們從北方來,整天吃大米都吃膩了,就想吃口饅頭。”

“成,我們也是北方人,聽你口音山東的?”那工人極是豪爽,當即將一袋麵粉搬了​​過來。

“我是山東人,老哥是?”趙玉峰笑瞇瞇的將煙卷遞上。

“我是濟南府的,祖上搬到北京,老總你們是哪個部分的?”工人接了煙卷,湊著趙玉峰的火柴點燃了。

“我們是第三師的兵。”趙玉峰道。

“原來是吳大帥的兵,這麵粉我白送了!”工人眼睛一亮,拍著胸脯非要把趙玉峰掏出的銀元推回去。

“吳大帥深明大義,咱們鐵路上的工人都佩服的緊,再說了,弟兄們當兵手頭上也不富裕,咱們還是老鄉,一口袋麵粉算什麼,走,跟我喝酒去。”工人豪氣雲天,趙玉峰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正說著,陳子錕進來了,一見那工人,頓時喜道:“大海哥!”

原來這工人正是趙大海,他鄉遇故知,兩人頓時擁抱到了一處,淚花橫飛。

“兄弟,你咋跑這兒來了。”趙大海退後一步,又看看陳子錕身上的軍裝,“咋還穿上二尺半了?”

  陳子錕嘆道:“說來話長。”

“那就慢慢說,走,找個地方喝酒去,全都去啊,誰不去不給我面子。”趙大海大手一揮,不由分說帶著眾人來到附近一家小酒館,點了兩壺酒,八個菜,又向眾人介紹道:“這是工友,叫林祥謙,我們都是京漢鐵路上的工人,我叫趙大海,和大錕子是老鄰居了。”

趙玉峰等人拱手見禮,紛紛做了自我介紹,一邊是部隊上的大兵,一邊是鐵路上的工人,都是純爺們,這場酒喝的那叫一個痛快。

趁著大家酒酣耳熱之際,趙大海把陳子錕叫了出來,低聲道:“家裡的事情你知道麼?”

陳子錕心中一沉,道:“我出來的久,不知道。”

趙大海道:“臘月的時候,薛大叔不明不白死在拘留所裡,他們說是害了傷寒病死的,其實是馬家人搞的鬼,他們為了霸占紫光車廠,不惜把人害死,簡直就是畜生!”

說著,他鼻孔裡噴出兩股煙柱來,將煙蒂狠狠地踩滅:“這世道,不讓窮人有口飯吃啊。”

陳子錕心頭一陣痛楚,薛大叔的模樣浮現在眼前,這麼好的人卻再也見不到了。

趙大海拍拍他的肩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筆帳咱給他記著,對了,小順子咋樣?”

陳子錕道:“他在上海,混的挺好,我來之前還給他寫過信。”

趙大海點點頭:“有口飯吃就好,走,喝酒去。”

  ……

列車向北疾馳,悶罐車裡空氣污濁,大兵們橫七豎八的躺在車廂裡打著瞌睡,唯有陳子錕對著車門的縫隙抽著煙發呆,一年前,他也是這樣坐著火車逃離北京,而今又坐著火車回來了。

人生如夢,這一年來的起起落落如同夢境一般飄渺,那些人,那些事,似乎已經遙遠的不可觸摸。

王德貴挪了過來,在陳子錕身上掏煙:“小子,想啥呢?”

陳子錕瞇著眼睛望著原野上的油菜花說:“我在思索人生的哲理,哪裡是終點,哪裡又是起點?”

王德貴愣了一下,隨即一巴掌扇在陳子錕頭上:“中邪了?咋說話文鄒鄒的。”

陳子錕自己也愣了,一個滿嘴髒話的丘八突然之間說出這樣的話來,連他自己都沒想到,隨即他咧嘴笑了:“老王,其實我……”

王德貴摀住了他的嘴:“小子,我早看出來了,你心裡藏著事兒,啥也別說了,不管你是想出人頭地,還是想報仇雪恨,先把兵當好了再說,這年頭,槍桿子最值錢,比你讀多少年書都管用。”

話糙理不糙,陳子錕深深的點了點頭。

第三師的人馬沿著京漢線北上直隸,師部設在直系大本營天津,每日各路代表進進出出,曹家花園門庭若市,小道消息滿天飛,一會兒聽說日本準備武力調停,一會兒聽說奉軍十萬人馬入關,終於有一天,確切消息傳來,曹錕曹大帥宣布組建討逆軍,任命吳佩孚為前敵總司令,正式向段祺瑞宣戰。

一場大戰迫在眉睫,師部警戒大大加強,口令一天三變,氣氛相當緊張。

炊事班整天忙碌著烙大餅,蒸饅頭,打仗的時候哪能來得及做熱飯,就要靠這些乾糧頂著,陳子錕心急如焚,不由得後悔當初怎麼沒進機槍連,空有一身本領卻不能上陣殺敵,只能和麵粉大米打交道,這份憋屈還沒地方說去。

“出來幾個有活氣的幫忙幹活。”伙房外面又出來趙軍需的喊聲,一輛大車停在門口,車上堆得滿是麵粉。

陳子錕拎著擀麵杖從裡面出來,一見這副陣勢,趕緊丟了擀麵杖,抓起一袋麵粉抗在肩上,問道:“趙軍需,我申請下連隊當步兵的事兒有眉目了麼? ”

趙玉峰有些心不在焉:“哦,啊,對啊。”

陳子錕又提了一袋麵粉,覺得比平日輕了不少,他再次問道:“就是下連當兵的事兒。”

這回趙軍需聽清楚了,譏笑道:“想當補充兵還不容易,等打起來前線肯定缺人。”

陳子錕道:“那就麻煩趙軍需了,到時候幫幫忙。”

“行了行了,走你。”趙軍需不耐煩的擺擺手,陳子錕扛起兩袋麵粉進了伙房,把口袋往地上一丟道:“奇怪,以往能扛兩袋,今天覺得三袋都能扛得動。”

王德貴聽見了,過來掂一掂面口袋的分量,又找來一桿大秤吊了吊,啐了一口罵道:“姓趙的真黑。”

陳子錕道:“怎麼,缺斤短兩了?”

王德貴伸出一隻手指:“噓,別聲張,少管閒事,這小子精得很,肯定虧待不了咱們。”

過了一會兒,趙玉峰溜達進來,裝模作樣的視察了一圈,還拿起烙餅咬了一口,讚道:“手藝不錯,弟兄們辛苦了,晚上我請客吃涮羊肉。”

  王德貴衝陳子錕會心的一笑。

正說著,外面進來兩個大塊頭憲兵,胳膊上纏著袖章,背後插著大刀,往門兩旁一站如同兩尊門神一般,緊接著一個憲兵上尉走了進來,銳利的目光在伙房四下掃描。

趙玉峰的臉瞬間變得慘白,腿也在發抖。

憲兵上尉道:“你們幾個,看見李長勝沒有?”

王德貴一挺腰桿:“回長官的話,沒看見。”

陳子錕也大聲道:“沒看見。”心裡卻在嘀咕,馬夫老李犯了啥事,連憲兵都出動了。

聽到憲兵是找老李的,趙玉峰的臉色立刻恢復了正常,掏出煙來遞過去:“老李咋的了?”

憲兵上尉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接過煙,卻並不點燃,換下公事公辦的嘴臉道:“這個老李也是昏了頭,這個節骨眼上居然當逃兵,逮到肯定要砍頭的,你忙著,我先走了。”

憲兵們走了,趙玉峰長吁一口氣,道:“晚上涮羊肉,照舊。”說完也出去了。

陳子錕不解道:“老李為啥要當逃兵?”

王德貴沉默了半晌才道:“老李和我是同期的小站兵,聽說他家裡只有一個老母親,這回當了逃兵,我估摸著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傍晚時分,外面一陣喧嘩,陳子錕跑出去一看,一隊全副武裝的憲兵捧著大令和鬼頭刀進來,後面緊跟著灰頭土臉的馬夫老李,領章帽徽都被摘了,軍裝上還有幾個鞋印,看樣子沒少吃苦頭。

老李被按在地上,雪亮的鬼頭刀高高舉起,師部的馬夫、伙夫、勤務兵們噤若寒蟬,憲兵上尉威嚴的看看他們,叉著腰說道:“都看見了麼,這就是當逃兵的下場,來人啊。”

  憲兵們腳跟一併:“有!”

  “斬了!”

老李眼睛一閉,兩滴濁淚從眼角流出。

“刀下留人!”正當鬼頭刀舉起之際,陳子錕大喊一聲,這個籍籍無名的二等兵義無反顧的首先站了出來。

憲兵上尉盯著他:“大膽,你想造反不成?”

陳子錕毫無懼色:“長官,放老李一條生路吧。”

  “軍法如山,憑什麼放他?”

“請長官給李長勝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我等願意為他擔保。”王德貴也站了出來,緊接著,馬夫伙夫勤務兵們也站了出來,一起替老李求情,呼啦啦跪了一地的人。

憲兵上尉摸摸下巴,殺雞儆猴的效果已經達到,他也不想造殺孽,便順水推舟道:“看在眾位弟兄的面子上,我今天先不殺你,等打完仗再行處置。”

轉臉看看趙玉峰,又道:“趙軍需,跟我到軍法處來一下。”

趙玉峰一哆嗦,勉強一笑:“啥事?”

憲兵上尉道:“哦,小事,到了再說。”

憲兵們帶著趙玉峰走了,老李趴在地上老淚縱橫,哆嗦著給大家磕頭道:“大恩不言謝,我李長勝這條命是大夥給的,這份情我記下了。”

王德貴過來扶起他,嘆氣道:“老李,你咋整的,不說一聲就跑。”

老李道:“家里人捎信來,老娘不行了,我…​​…一時糊塗啊。”

  ……

趙玉峰被帶到了軍法處,望著神龕裡供奉的關公和牆上掛著的鬼頭刀,他的虛汗濕透了衣衫,心中後悔不迭,不該貪那五百塊錢的便宜,在軍糧上做手腳。

憲兵上尉笑吟吟的在他面前坐下,正要發問,忽然一個傳令兵進來道:“大帥有令,即刻開拔不得有誤。”

“呵呵,趙軍需,咱們的事情改天再談吧。”憲兵上尉道。

趙玉峰失魂落魄的趕回了軍需處開會,原來兩軍已經在涿州、高碑店一線展開激戰,討逆軍兵力吃緊,不得不將師部的後勤兵派上一線使用。

趙軍需的任務很簡單,帶著炊事班的人將乾糧運送到前線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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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運糧隊遭劫

輜重車隊整裝待發,騾車上滿載著貨物,都是前線軍隊急需的糧秣,大兵吃的鍋盔,饅頭,鹹菜,戰馬吃的燕麥、乾草,還有給長官們帶的香煙和白酒,滿滿噹噹裝了五十輛大車。

趕車的都是討逆軍從天津郊區拉來的民夫,抱著鞭子坐在車上,騾子們靜靜的站著,不時打個響鼻,不遠處炊事班的十二個大頭兵正列隊集合,接受上司訓話。

軍需處長很簡短的說了幾句,無非是前線戰事緊,弟兄們要安全快速的把乾糧運上去,貽誤了戰機軍法從事之類的話,最後問了一句:“弟兄們,都加把勁,把邊防軍打敗,我請大家喝酒。”

“遵令!”趙玉峰敬了一個禮,指揮士兵各自登車,車隊在夜色中向西駛去。

五十輛大車沿著鄉村土路駛向高碑店,由於是在大後方行軍,所以無須擔心發生三國演義裡那種殺出一彪人馬截糧的故事,天上明月高掛,群星璀璨,空氣中散發著泥土的芬芳,如此美好的夏夜,趙玉峰的心情卻一點也好不起來。

軍法處裡的一幕依然讓他膽戰心驚,憲兵上尉皮笑肉不笑的嘴臉,肯定是知道了自己貪污軍糧的事情,如果不是出緊急任務押送軍糧,想必自己已經被綁在軍法處的老虎凳上了,吳大帥治軍向來嚴謹,雖然只貪了五百塊的黑錢也夠吃槍子了。

眼下是暫且躲過了一劫,可是屁股上的屎是擦不掉了,回去之後肯定還要被軍法處拿問,趙玉峰心亂如麻,不知該何去何從。

另一輛騾車上,也有一個人在長吁短嘆,馬夫李長勝白天險些被槍斃,多虧了眾弟兄求情才留的一命,想到家中八旬老母即將辭世,自己這個不孝之子卻不能回家伺奉床前,他心如刀割。

跟著炊事班押運糧草,這倒是一個逃跑的好機會,可自己跑了,弟兄們就遭殃了,做人不能只顧著自己啊。

娘啊娘,忠孝難兩全,兒子只能等仗打完,再去您來墳前磕頭了,李長勝默默流下了眼淚。

他趕的騾車上裝滿了柳條筐,筐子裡全是炊事班加班加點趕製出來的鍋盔,這種死麵餅子是用木槌反復敲打和麵烤製而成,硬度和厚度足以當盾牌使用,不光壓餓還能耐保存,實在是軍糧上品。

陳子錕就坐在這些鍋盔上面,嘴裡含著一根草棒子,懷裡抱著他的毛瑟馬槍,心中充滿了感慨。

他不是第一次上戰場了,當年在關東當馬賊的時候就過慣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可別管是打家劫舍砸響窯還是對抗官軍圍剿,打來打去就是幾百人的規模,這種幾十萬人的大會戰可沒經過。

終於能上陣殺敵,建功立業了,老伙計,就靠你了,陳子錕抱起馬槍,在冰涼的槍管上親了一口。

王德貴睡的正香,他胸前的子彈帶裡插得都是秫秸,根本沒有子彈,他還勸陳子錕來著,押運糧草而已,用不著那麼緊張。

凌晨時分,人困馬乏,車夫們強打精神繼續趕車,一些押車的士兵早已進入了夢鄉,呼嚕打的震天響,只有滿懷心事的趙玉峰、李長勝,還有一個亢奮過度的陳子錕沒睡著。

車隊進入茫茫青紗帳,四下靜謐無比,偶爾響起一兩聲貓頭鷹的叫聲。

突然之間,陳子錕覺得身上冷颼颼的,一股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沒等他回過味來,正躺在車上挺屍的王德貴猛然睜開兩眼,大叫一聲不好,將陳子錕踹到車下。

“啾”的一聲,陳子錕剛才坐著的地方赫然出現一個彈孔,要是晚一秒鐘,就被打死在馬車上了。

槍聲大作,殺聲一片,反應最快的當數趙玉峰了,一個跟頭翻下車下,一頭扎進了青紗帳。

李長勝的動作不比他慢多少,馬鞭一丟,弓著腰一溜煙跑了。

其他人可就遭了殃,大車上睡覺的押運兵被人當成活靶子打,槍聲哭喊聲馬嘶聲亂作一團。

陳子錕反應挺快,就地打了個滾,以車輪為掩護,嘩啦一聲推彈上膛,正要尋找敵人開槍的位置,王德貴跳下車來,拉起他便走:“快跑,中埋伏了。”

“軍糧咋辦?”陳子錕脖子上青筋乍起。

“聽這槍聲,起碼一個連,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跑!”王德貴臉上哪還有平日半分平日里吊兒郎當的樣子,平端著毛瑟步槍拉栓射擊,甚至連瞄準都不用,動作流暢無比,一氣呵成,每一聲槍響之後,對方的火力密度就弱了一分。

陳子錕一咬牙,弓著腰扭頭就跑,子彈在他背後掀起一排煙塵,一頭扎進青紗帳之後,趴在田壟上朝黑暗中膛口焰閃爍的地方開槍,掩護老王撤退。

王德貴一夾子彈正好打完,提著槍貓著腰如同靈巧無比的野獸般迅速蛇形機動竄了過來,大校場上的訓練標兵和他想比也只能是徒子徒孫級別的。

撲進青紗帳,王德貴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跑!”

陳子錕二話不說,收槍就撤,跟著王德貴沒命的狂奔,槍聲在身後漸漸稀疏。

“老王,歇歇吧。”陳子錕氣喘吁籲道。

“你小年輕還比不上我。”王德貴到底是上了年紀了,狂奔了一路,滿頭大汗狼狽不堪,不過這一張嘴依然不饒人。

“我是怕你累著。”陳子錕掏出兩個子彈橋夾,丟一個給老王,另一個壓進了彈膛,持槍警戒。

老王趴在地上聽了聽,道:“沒追過來。”

  陳子錕問:“弟兄們呢?”

“子彈不長眼,怕是都死了。”王德貴語氣裡竟然沒有絲毫的悲傷,忽然他豎起耳朵,低喝一聲:“口令?”

“三師,回令。”草叢里傳來回答。

“威武,出來吧老李。”王德貴收了槍。

李長勝從草叢裡鑽出來,蓬頭垢面,槍也丟了,看到二人咧嘴慘笑:“讓人包了餃子了。”

王德貴道:“狗日的邊防軍,居然偷襲咱的糧道,一點也不厚道。”

  老李道:“現在咋整?”

王德貴道:“你問我,我問誰,五十車軍糧全他媽丟了,就咱幾個人跑出來,回去還不立馬槍斃。”

李長勝道:“橫豎是個死,不如乾脆跑了算了。”

王德貴道:“到處打仗,往哪裡跑,這回再讓憲兵逮到可沒人給你說情,當場就斬了。”

  李長勝一撇嘴:“鳥毛。”

陳子錕插話道:“為啥要跑,依我看,立功的機會來了。”

兩個老兵一起看著他,如同打量怪物:“你丫的嚇傻了吧,糧食都讓人劫了,還他媽的立功?”

陳子錕道:“為啥五十車軍糧只派咱們一個班的人馬押送?”

王德貴翻翻眼皮:“這兒是戰線後方。”

陳子錕一拍巴掌:“對啊,敵人的小股部隊都滲透到咱後方來了,還劫了軍糧,他們能劫咱們,就能劫軍火車隊,傳令兵,這可是重大軍情,貽誤不得啊。”

王德貴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說趕緊回去報告?”

陳子錕道:“就這麼空手回去肯定不行,起碼也要搞清楚敵人有多少兵力,往哪兒去了。”

兩個老兵低頭琢磨了一陣,覺得他的話有些道理,於是三人沿原路返回,這條走越走越心驚,茫茫青紗帳真是打伏擊的好地方,也不知道哪個王八蛋選了這條路,五十車軍糧全送了人。

臨近戰鬥發生地點之時,王德貴讓兩人留下,獨自匍匐前進而去,過了五分鐘走了回來,道:“沒事了,過來看看。”

三人來到路上,看到地上倒伏了五具屍體,身上的槍支子彈已經不見,遍地都是雜亂的車轍印和腳印,李長勝點亮火折子查看一番,道:“牲口往北去了,看腳印起碼五十號人,還有三個軍官。”

陳子錕也是尋蹤覓蹟的高手,搭眼一看,果然有三雙不同的馬靴印,其他的都是布鞋腳印,看腳印的長度、步幅以及深度,這些兵都是身高體壯的精兵。

“好一個徐樹錚,用兵果然了得。”陳子錕喃喃自語道。

王德貴問道:“哎,你咋知道是徐樹錚派的兵?”

陳子錕道:“邊防軍東線前敵總指揮是徐樹錚,西線前敵總指揮是段芝貴,而這裡是東西兩條戰線之間,兩邊的可能性都有,但徐樹錚素來喜歡用奇謀,所以我估計是他派出的人馬截我們的糧道。”

王德貴聽他說的頭頭是道,心中佩服,道:“行啊你小子,肚子裡有墨水。“

三人一起動手,將五具戰友的屍體併攏到一處,白天還一起吹牛打屁的兄弟,此刻已經陰陽兩隔,望著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陳子錕嘆口氣,戴上了軍帽道:“弟兄們,走好。”

王德貴催促道:“走吧,騾車速度慢,咱們興許能追得上,不撂倒他幾個人就對不起我這些死去的兄弟。”

往前追了一陣,忽然陳子錕做了個止步的手勢,指了指不遠處的草叢,王德貴會意,拔出匕首迂迴過去,剛要動手,草叢里傳出顫微微的聲音:“別開槍,我投降。”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是趙軍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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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歪打正著司令部

趙玉峰覺得天下最倒霉的人就是自己,先是貪污被軍法處查到端倪,好不容易攤上一個押運軍糧的任務暫時避禍,又遇到皖軍劫糧,幸虧他反應快,一頭扎進青紗帳裡沒命的跑,終於保全了一條性命。

趴在亂草叢中暗叫一聲好險,不過他很快就回過味來,軍糧被劫,自己身為帶隊軍官,一槍未髮帶頭逃跑,這可是死罪啊,想到這裡他萬念俱灰,掏出手槍塞進嘴裡,可是想到腦袋爆開的樣子就覺得蛋疼,還是訕訕的將手槍拿開了。

媽的,好死不如賴活著,索性逃走算了。

正準備趁夜色溜走,忽然聽到響動,似乎有幾個人衝這兒來了,深更半夜兵荒馬亂的肯定不是良民,八成是皖軍來搜捕,他趕緊趴低身軀,不敢出聲,哪知道對方還是發現了自己並且包抄過來。

  趙玉峰當機立斷,投降。

落在敵軍手裡,也比落在自己人手裡強啊。

可是高舉雙手走出來一看,竟然是自己手下三個大兵,趙玉峰鬆了一口氣:“可嚇​​死我了,你們這是上哪兒去?”

陳子錕把自己的想法一說,趙玉峰大呼太危險,可三個兵鐵了心要去翻本,他也沒轍。

“趙軍需,要不你先去報告,俺們摸清楚敵軍的蹤跡再回去。” 陳子錕道。

趙玉峰看看黑漆漆的青紗帳,一顆腦袋搖得如同撥浪鼓:“算了,我跟你們一起去吧,也好有個照應。”

四個人藉著月光,深一腳淺一腳的尾隨著車轍印向前走,穿越茂密的青紗帳,前面豁然開朗,一座破敗不堪的土地廟孤零零的佇立在田野上,門口站著一個崗哨。

充當尖兵的陳子錕舉起一隻手,示意大夥兒停下,趴在田壟上瞅了一會,低聲道:“這幫狗日的膽子不小,連游動哨都沒放。”

說著他拔出刺刀,抓起一把泥土抹在上面防止反光。

趙玉峰心驚肉跳:“你們要幹啥?”

“弄翻他幾個,替弟兄們報仇。”陳子錕道。

“這不是作死麼?”趙玉峰急的抓耳撓腮,後悔的要死,早知道就不該跟他們一起走。

“長官,借你的傢伙使使。”陳子錕不由分說便將將趙玉峰腰間的駁殼槍拽了出來,掰開擊鎚塞在自己皮帶上,把步槍交給了李長勝。

老李端起步槍瞄準廟門,隨時準備開槍掩護。

王德貴和陳子錕一左一右悄悄包抄過去,摸到廟門口,陳子錕猛撲上去,從後面勒住哨兵的脖子,將刺刀從肩胛骨斜刺下去,哨兵蹬了兩下就沒生息了,那邊王德貴趴在窗戶看了看,朝陳子錕做了個手勢,示意廟裡只有兩個人。

陳子錕點點頭,一腳踹開了虛掩的廟門,兩個大兵從睡夢中驚醒,只見神兵天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自己,趕緊把雙手舉得老高。

王德貴進來,將他們綁起來審問,一個戴中士領章的大兵交代說,他們隸屬於西北邊防軍第二混成旅,奉命在高碑店一帶襲擾直軍後方,他們這一支人馬有五六十號人,兩個鐘頭前剛劫了幾十車糧食,車隊和大隊人馬就在一里外的村子裡,而他們三個人是奉命在這兒放哨的。

陳子錕一記手刀砍在中士脖子上,將其打暈在地,王德貴也如法炮製打暈了另一人,兩人將哨兵身上的子彈手榴彈搜刮一空,拖著三支步槍回到青紗帳裡,向趙玉峰和老李報告了情況。

“行了行了,有這個情報就能交差,咱趕緊走吧。”趙玉峰催促道。

“不行,既然來了,不鬧點動靜就回去了怎麼甘心?”陳子錕的土匪脾氣上來了,根本不把趙玉峰的話放在心上。

此時此刻,趙玉峰也不好擺長官的架子,只好勸兩個老兵:“老王,老李,見好就收吧。”

王德貴白了他一眼:“死了我五個弟兄,這個虧吃大了,怎麼就叫見著好了。”

  李長勝悶頭不說話。

陳子錕趁機道:“三更半夜,人多有吊用,手榴彈一扔,房子一點,全他媽慌了,咱就是不能把大車帶回去,也能給他點了,老王你說對吧。”

  王德貴點頭道:“沒錯。”

陳子錕道:“那就動手,趁著天黑來個渾水摸魚,興許還能摸到大魚呢。”

李長勝抬起頭來,道:“是這個理兒。”

於是,三人背起步槍,向著村子進發了,過了一會,趙玉峰一溜小跑追過來,抱怨道:“服了你們。”

沿著鄉間小路走了一會,轉過一片樹林,前面燈火通明,人喊馬嘶,四人頓時驚呆,這哪裡是什麼小村子,分明是敵軍大營。

“媽的,上當了。”陳子錕暗叫不好,破廟裡那個中士肯定說了假話。

正要調頭逃走,忽然身後兩道刺眼的光柱射過來,四人頓時無所遁形,趙玉峰嚇得遮住了雙眼,王德貴嘩啦一聲拉上槍栓,陳子錕也拔出了手槍。

忽聽一聲大吼:“你們幾個過來,幫著推車。”

陳子錕瞇起眼睛,看到遠處停著一輛汽車,車門旁站著一個軍官摸樣的人,看那副盛氣凌人的架勢,顯然是把他們幾個當成了自己人。

這也難怪,皖系直系都是北洋軍,帽徽一樣軍裝一樣,根本不用喬裝打扮就能扮成對方的人馬。

老王老李和趙玉峰也回過味來,互相看了看,不約而同的走了過去,走近了才發現那長官的帽箍是金色的,肩章也是金色的。

媽的,還真碰到大魚了,丫挺的還是個將軍。

“車拋錨了,幫老子推過去。”將軍一指前方燈火通明處,轉而坐進了汽車後座。

陳子錕和王德貴交換了一下眼色,王德貴眼中泛起了凶光,做了個切瓜的手勢,正要動手,忽聽一陣腳步聲,後面又過來一支巡邏隊,足有一個排的人馬,全副武裝刺刀閃亮,嚇的四人趕緊竄到汽車後面,合力推車前進。

推了百餘步遠,到達村口,陳子錕偷眼瞄去,頓時嚇了一跳,拒馬後面堆著沙包,工事裡架著重機槍,看這陣勢,起碼是個團部。

哨兵看到汽車來到,急忙搬開拒馬,立正敬禮,車裡的將軍很不耐煩的還了個禮,問道:“司令部在哪兒?”

哨兵答道:“報告長官,司令部在村南頭祠堂裡。”

將軍拍拍車廂,衝後面四個推車大兵道:“去司令部”

趙玉峰嚇得腿都軟了,想跑又不敢跑,只能硬著頭皮推下去。

陳子錕也有些驚訝,按說這裡應該是討逆軍的戰線後方,怎麼敵軍的司令部這麼靠南了,難道說吳大帥的兵已經從高碑店一線向南敗退了?

四人都沒說話,無比默契的推著將軍的汽車前行,村子裡物資堆積如山,汽油桶、彈藥箱,壓縮餅乾罐頭瓶​​,還有大批的汽車和馱馬,陳子錕不禁暗暗感慨,皖系的實力果然強悍,打仗打得就是錢啊,看來吳大帥敗的不冤。

不多時,來到祠堂門口,將軍下車整整軍服,從兜里掏出半盒煙甩過去:“賞你們的。”

陳子錕一把接過煙盒,躬身賠笑:“謝長官。”

將軍進司令部去了,他們四個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陳子錕乾咳一聲道:“天快亮了,咱們找個地方睡覺去。”

“是是是,睡覺去。”趙玉峰趕緊附和,四人強作鎮定,在附近踅摸了一個沒人的牆角蹲了下來。

“還渾水摸魚呢,我看咱才是魚呢,還是傻了吧唧往人家船板上跳的魚。”趙玉峰嘴唇枯乾,眼神閃爍,說話裡帶著一股哭腔。

“我看未必,咱歪打正著摸到了敵軍的司令部,就跟孫悟空鑽進鐵扇公主的肚子裡一樣。”陳子錕的語氣裡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勁。

“怎麼?你還想大鬧一場?你不要命了!”趙玉峰急道。

陳子錕往四下里瞄了瞄,道:“馬上就天明了,部隊一集合,咱四個就準完蛋,橫豎都是死,不如拼了!放一把火把村子點了,咱才能趁亂逃命。”

王德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路上我看見汽油桶了,把那個點了,絕對一片火海。”

李長勝道:“我瞅見牲口圈裡起碼幾百匹馬,這要是驚了馬,就更熱鬧了。”

陳子錕道:“那咱就給他來個大鬧天宮。”

說乾就乾,四人沿著牆根溜到存放汽油的地方,陳子錕掏出手榴彈,拉開導火索扔過去,他身高臂長力氣大,手榴彈呈拋物線飛到汽油桶裡,轟然炸響,橘紅色的火焰沖天而起。

村子的寧靜被打破,敲鑼聲、梆子聲、人喊馬嘶聲亂成一片,大批衣衫不整的士兵從民房裡跑出來,吵吵嚷嚷卻不知所措,巡邏隊迅速趕到,正準備救火,卻被殉爆的彈藥炸的人仰馬翻。

“快跑啊,吳佩孚打過來了!”四個渾水摸魚者一邊大喊大叫著,一邊衝到牲口圈旁,陳子錕一槍撂倒哨兵,拉開了大門,早已躁動不已的戰馬們頓時奔湧而出,在村里四處狂奔踐踏。

陳子錕眼疾手快,搶了一匹沒備鞍的戰馬,揪著馬鬃翻身而上,王德貴和李長勝也翻身上馬,趙玉峰急的大叫:“還有我。”李​​長勝騎術最佳,返身而回一把將他拉到馬上。

衝了幾十步遠,忽見對面一群人慌慌張張奔過來,定睛一看,當中一人肥頭大耳八字胡,衣衫不整,斜披著的軍裝肩膀上赫然三顆金星。

陳子錕眼睛一亮,拔槍就射,砰砰幾槍,猝不及防的馬弁們應聲而倒,那上將嚇得呆若木雞,陳子錕猛夾馬腹直衝上前,猿臂輕舒將那上將擒了過來。
p29695797 發表於 2013-6-20 23:42
第十二章 萬馬軍中取上將首級

按說陸軍中將曲同豐也算是久經沙場的宿將了,當年甲午海戰之時他就在定遠號巡洋艦上當二等輪機員,後來留學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步科畢業,論起資歷來,就連徐樹錚也要稱他一聲學長。

曹三傻子和吳小鬼奇兵倒段,身為段系四大金剛之一的曲同豐領命出征,以邊防軍第一師師長的身份兼任定國軍西路前敵副總司令,率領大軍與吳佩孚的第三師對陣。

西路軍的總司令是段芝貴,可這位皮條客將軍整天坐在長辛店的專列上打麻將,根本不問戰事,於是指揮權就落到副司令曲同豐身上,由他指揮西路軍五萬人馬。

對於這場仗的勝負,曲同豐心裡還是滿有數的,西北邊防軍的前身就是參戰軍,參戰軍是乾什麼的,那是準備開赴歐洲參加世界大戰的,大到拉火砲的挽馬,小到軍裝上的釦子,全部都是日本貨,伙食也不賴,肉罐頭、水果罐頭管夠,大夏天的還有冰鎮汽水供應。

曲同豐曾經留學日本,是見過一些世面的,當今世界打仗拼的是什麼,是鋼鐵、給養,沒槍沒炮沒子彈,光拿口號上,管蛋用!

吳佩孚的第三師是有點名氣,可那是他們運氣好,碰上的都是軟腳蝦,遇到武裝到牙齒的邊防軍讓他再狂一個試試?不把丫挺的打出屎來都不算好漢。

如同曲同豐預料的那樣,兩天前正式開戰後,邊防軍勢如破竹,東路軍在徐樹錚的率領下,擊敗直軍佔領楊村,天津指日可下,西路戰事也頗為順利,今天前方發來戰報,吳佩孚大敗,已經退出高碑店向保定方向撤退,曲同豐聞訊後隨即將前敵指揮部南移,傍晚時分在涿州以南,高碑店以北的松林店安營扎寨。

司令部設在村南頭的祠堂裡,參謀人員按照曲司令的意思制訂作戰計劃,還編了一句話讓士兵們傳唱:直搗保定府,活捉吳小鬼。

曲同豐興奮的徹夜未眠,連夜讓人從北京找來裁縫,為自己量體裁衣,製作上將大禮服,他甚至連上將肩章都給自己預備好了,縫在肩膀上對著鏡子洋洋自得。

一直折騰到凌晨時分,曲司令才覺得睏意襲來,脫了馬靴和軍裝,在躺椅上假寐了一會,正做美夢呢,忽然一聲巨響,驚得他一個激靈跳了起來。

爆炸聲接二連三的傳來,夾雜著槍聲和喊聲,外面亂成一鍋粥,剛開始曲同豐還強作鎮定,讓副官出去看看怎麼回事,副官跑出去一看就傻了眼,火光沖天人喊馬嘶,熊熊烈焰中不知道多少人在狂奔。

松林店彈丸大的地方,駐紮著定國軍西路司令部,邊防軍第一師的師部,第三師第五混成旅的一個騎兵連,陸軍十三師的輜重營,還有徐樹錚那邊第二混成旅的一個連,這些部隊互不隸屬,誰也不認識誰,全亂套了。

副官急報曲司令,曲司令立刻意識到這是吳小鬼偷營!司令部地處戰線後方,大部隊都在幾十里外,單憑一個警衛營根本擋不住,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吧。

一聲令下,護兵們架起司令就走,匆忙間連馬靴都沒來得及穿,只順手拿了件軍裝,剛從祠堂側門鑽出來,迎面一群戰馬衝過來,將走在前面的護兵衝了個七零八落,緊接著一個騎士舉槍就打,護兵們應聲而倒,曲司令稀里糊塗就被俘虜了。

誤打誤撞竟然生擒了一個陸軍上將,陳子錕豪氣萬丈,剛要縱馬疾馳,胯下這匹戰馬卻中了一顆流彈,長嘶一聲倒地不起,將陳子錕壓在了下面,曲司令摔了個七葷八素,爬起來就跑,別看他體態肥胖,跑起來到挺快。

王德貴見狀急了眼,縱馬從後面追上,一個餓虎撲食將曲同豐撲倒在地,照著腦袋瓜就是一頓老拳。

李長勝隨後趕來,勒馬停下,招呼趙玉峰一起將戰馬屍體搬開,關切的問道:“陳大個子,沒受傷吧?”

陳子錕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沒事,快走!”

可剩下的兩匹戰馬也撒開蹄子跑了,陳子錕一咬牙,從地上死人身上摘下兩支花機關槍,拋了一支給王德貴道:“汽車!”

王德貴會意,接了槍一馬當先殺向停放汽車的地方,陳子錕將曲同豐抗在肩上,單手端著花機關槍緊跟其後,嘴裡還吆喝著:“都閃開,司令受傷了! ”

這一招還真好使,路上居然沒人阻攔他們,奔到汽車旁,陳子錕拉開車門將昏迷不醒的上將丟進去,自己從司機位置下面抄了根曲軸,到車頭前猛搖起來。

李長勝和趙玉峰也鑽進了汽車後座,王德貴跳在旁持槍警戒,聽到汽車轟鳴聲響起,他迅速拉開車門跳了進去,花機關依然對著前方。

陳子錕也跳上車,迅速打開車燈,一踩油門,汽車嗚的一聲怪叫開動了,沿著來時的路向村口衝去。

前方數百步兵亂糟糟的堵住去路,陳子錕猛按喇叭,雪亮的車燈照的大兵們睜不開眼睛,王德貴舉槍朝天掃了一梭子,大叫道:“都閃開!”

身後忽然槍聲大作,有人高喊:“攔住汽車,他們綁了曲司令!”

陳子錕當機立斷,緊咬牙關,猛踩油門朝著人多的地方就衝了過來,王德貴身子從車窗裡探出來,手中花機關槍扇面掃射,大兵們如同秋風掃落葉般栽倒在地,沒被打倒的也被汽車撞飛。

汽車呼嘯而來,村口掩體裡的重機槍本來槍口向外,此時再想調整方向也來不及了,崗哨剛要舉起步槍,一顆冒煙的手榴彈就丟了過來,炸的他們鬼哭狼嚎。

終於殺出一條血路,陳子錕緊繃的神經這才稍微放鬆了一下,摸摸身上,全須全尾,又問大家:“都沒事吧?”

激戰中腎上腺素上升,就算中了子彈也覺不到疼,所以陳子錕有此一問。

王德貴笑道:“菩薩保佑,連根毫毛都沒傷到。”

李長勝也笑了:“當兵二十年,這場仗打得最過癮。”

陳子錕道:“還想再過把癮不?”

趙玉峰抹一把頭上的冷汗,驚魂未定:“哎呀媽呀,打死也不來第二回了,我這小心肝到現在還撲通撲通的。”

哄堂大笑,陳子錕道:“瞅瞅咱撈的大魚怎麼樣了?”

其實曲同豐早醒了,一張大連憋得鐵青,神氣的八字胡也垂下去了,閉著眼睛不說話。

李長勝拍拍他的臉:“長官,醒醒,別裝了。”

曲同豐無奈,睜開眼道:“弟兄們,我是曲同豐,你們把我放了,我保證絕不追究,另外給你們每人五千,哦不,五萬大洋。”

又是一陣哄笑,就連最貪財的趙玉峰都忍不住譏笑道:“曲司令,您把我們當三歲小孩耍啊。”

汽車速度越來越慢,發出噗噗的聲音,最後乾脆不走了,陳子錕跳下車,掀開引擎蓋一看,搖搖頭,咣當一聲蓋上千瘡百孔的引擎蓋道:“下來走吧。”

此時天已經濛濛亮了,鄉間空氣清新,鳥語花香,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大家下了車喘息抽煙,陳子錕大笑道:“皖軍連個會用兵的人都沒有,若在此放個哨卡,我等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話音剛落,樹林裡跳出一群頭頂著樹葉的大兵來,黑洞洞的槍口瞄准他們,陳子錕頓時傻眼,慢吞吞的舉起了雙手,趙玉峰嘴裡叼著的煙卷也掉了,搥胸頓足道:“早知道就不跟你們一起來了。”

忽聽陳子錕一陣大笑,那群兵也哈哈大笑,趙玉峰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己人,師部警衛營機槍連的弟兄們到了。

“張連長,你們怎麼來了?”趙玉峰立刻恢復了精神。

張連長將駁殼槍收起來道:“我等奉大帥軍令,在此伏擊漏網之魚。”

趙玉峰有些納悶:“什麼漏網之魚?”

張連長道:“大帥親自帶兵突襲松林店,這會兒怕是已經得手了,你們這是?”說著他用手指了指曲同豐。

“我帶著幾個弟兄抓的俘虜。”趙玉峰無比輕鬆的解釋道。

  ……

一小時後,眾人回到了松林店,此時天光已經大亮,松林店遍地狼藉,到處斷壁殘垣,打穀場上密密麻麻蹲著俘虜,原來就在陳子錕等人大鬧松林店之後,吳佩孚親率精銳突襲皖軍司令部,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了手,生俘司令部前體人員,唯獨少了一個曲同豐。

正在到處搜索,喜訊傳來,原來曲同豐已經被抓,而抓他的人正是放火燒了松林店的有功之臣。

吳佩孚得報仰天大笑,道:“來人呀,給我帶上來瞧瞧。”

  副官道:“是,帶曲同豐!”

吳佩孚道:“敗軍之將,誰要見他,直接送保定,任憑曹大帥處置,我要見的是咱們第三師的好兒郎。”

滿身征塵的四個人被帶了上來,趙玉峰腳跟一併,挺起小胸脯道:“報告大帥……”

吳佩孚舉起一隻手阻止了他的報告,上下打量著這四個人。

趙玉峰是師部的少尉軍需官,這個人辦後勤還行,上陣打仗絕對不是這塊料,從他閃爍的眼神就能看出來,這場仗絕不是他指揮的。

另外三個人,吳佩孚也認識,兩個老兵分別是伙房和馬棚的班長,這種老兵油子,軍事技能雖強,但積極性不高,遇事能躲則躲,吃糧當兵對他們來說就是一份職業而已。

吳佩孚的目光停在最後一名二等兵身上,這個小兵是在衡陽入伍的,槍法膽色都不錯,看他血染軍裝依然面不改色,面對自己凌厲的目光也泰然自若,那像是初經戰陣的二等兵,分明是個浴血疆場的老將。

“你來報告。” 吳佩孚一指陳子錕。

“是!”陳子錕挺直了腰桿,一五一十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敘述了一遍,他用詞準確,條理清楚,時間、地點、人物、數量都說的清清楚楚,只不過將自己大大美化了一番,本來是誤打誤撞進了松林店,被他演繹成當機立斷,奮不顧身摧毀敵軍司令部的英雄壯舉。

他講述的時候,吳佩孚不停踱著步,從一個人說話的邏輯性和遣詞造句上,完全可以看出此人的受教育程度,他基本可以確定,自己麾下這個名不見經傳的二等兵一定是受過高等教育的。

“幹的不錯。”吳佩孚點點頭,“你們四個就算將功補過,丟失糧草的罪責我就不追究了,下去休息吧,等進了北京再論功行賞。”

  “謝大帥!”四人一同敬禮。

趙玉峰高喊一聲:“向右轉,齊步走。”可陳子錕卻向前一步再次敬禮道:“標下願帶兵直搗長辛店,活捉段芝貴獻於大帥。”

“陳子錕,你胡扯什麼呢!”趙玉峰急的差點哭了,心說你丫的想立功可別拉著我們啊。

吳佩孚卻哈哈大笑:“小子,你膽子不小,一個小小二等兵就敢誇下如此海口,你當我帳下這些將軍都是廢物麼?”

陳子錕面不改色:“將軍們幹的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裡的大事,萬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小事,區區二等兵就能做了。”

吳佩孚臉色一沉:“好小子,你當自己是常山趙子龍啊,好,我倒要看看你怎麼活捉段芝貴的,你要多少兵馬?”他心中打定主意,如果這小子不識時務,張口便要一旅一團的兵馬,那便是個誇誇其談之輩,不值得栽培,如果他懂得兵貴精不貴多的道理,只要百餘精兵,那便是個可造之材。

只聽陳子錕道:“我只要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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