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臨高啟明 作者︰吹牛者 (連載中)

 
slayeroc 2012-7-31 12:38: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12 1003433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1:45
第一百六十一節 半機械化繅絲廠

    安排了組建安保力量的事宜,趙老爺覺得身心舒泰。步斗隊可靠性當然比不上元老院訓練的軍隊,但是他現在是這些人的老爺兼衣食父母,由不得他們不賣命。何況他還給了趙通指示:「要大樹特樹趙老爺的權威。」

    正在志得意滿間,有人來報:「李姑娘來了。」

    李幺兒這些日子在蠶種場和繅絲廠兩頭跑,帶著一干「蠶業培訓班」的學生,又養蠶,又繅絲──其實這些東西她自己也所知有限,全靠在海南的時候突擊學習。所以帶學生帶得很是辛苦。她喊了多年的「本姑娘就是易發胖體質,喝水都會發胖」的基因好像突然消失了,臉小了一圈,原本一直煩惱穿裙子就會暴露無遺的缺點──大腿上的贅肉也變得無影無蹤,晚上洗澡的時候驚覺變得挺拔又結實了。

    下人們瞧著李幺兒那憔悴的面孔和每日山上山下,腳不點地的奔波,暗中議論趙老爺挑人真是有眼力:討個小老婆還能這麼出死力的幹活。

    「這鍋爐工什麼時候才能到?」李幺兒進來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鳳凰山莊已經有了一台鍋爐,但是這台鍋爐是為山莊的抽水機配套用的,目前山莊的供水已經壓榨了這套設備的全部餘力,再要讓它承擔為繅絲廠供氣供水的任何實在是不堪重荷了。

    為此機械口供應了二台新的鍋爐,分別用來供應熱水和驅動向繅絲廠供水的抽水機。如此一來。就得配備新得設備使用維護工人了。

    「電報裡說是這班船到,不是今晚就是明早。」趙引弓看著這位名義上的「小老婆」,她還是那身打扮:窄袖禙子。外罩比甲。只是雙丫鬟有點歪斜,顯得有點亂。她的面目浮腫,眼睛裡滿是紅絲,一副操勞過度的模樣。

    「鍋爐房不升火,試繅就很沒法做。繭子可不等人。」

    鳳凰山莊通過小額放貸和收購中獲得的蠶繭,現在都堆在山下的庫房裡。鮮繭子不能久存。按照一般的工作流程,先要將蠶繭烘乾將蠶蛹殺死。才能較長時間保存。繅絲廠裡已經建了集中烘乾房,但是這需要鍋爐來提供熱量。而且繅絲工廠本身也需要大量的熱水。

    「人一到就叫他們開工,」趙引弓說道。「繅絲女工培訓得怎麼樣了?」

    「已經可以上崗了。」李幺兒說,「她們大多會土法繅絲,做法其實差不多,只不過原來的手搖。現在改為腳踏。」她有些擔心。「這套設備,實話說我還有點擔心,又是一個復活品,能派得上用處嗎?這可是第一次造……」

    「不,這不是第一次造了。」趙引弓說,「機械口造過一套樣機,在臨高試驗性的運作過。否則他們也不敢把試驗品直接給我們用是不是?」

    「但願如此。」李幺兒沒趙引弓那麼有信心,鍋爐和設備都經過負責安裝的元老的技術調試正常的。不出意外的話,只要等明天工人一到就可以正式點火使用。但是這個全新的絲廠在自己半吊子的「技術指導」下到底能不能正常生產。她實在感到害怕。

    原本只是想種種香草,搞搞園藝,再來人工栽培人參,慢慢的就變成了濟州島的土豆培育之旅,然後又到了杭州,變成了蠶桑技術人員,現在,她發覺自己忽然變成了絲廠的管理者!這轉化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咱們去絲廠看看吧。」趙引弓給她打氣,「看看工業的偉大力量。」

    為了用水排水方便,慈惠堂繅絲廠設在鳳凰山莊的山腳下,臨近富春江。慈惠堂難民營宿舍就在旁邊,省卻了專門建設工人宿舍、食堂的費用。十米高的紅磚煙囪孤零零的矗立在江邊,很是矚目。

    煙囪下面的鍋爐房裡,安裝有蘭開夏鍋爐一座,專門供應熱水和蒸汽,動力火管鍋爐一座,用來驅動抽水機。

    一道圍牆將絲廠和旁邊分隔開,裡面是在本地風景的映襯下有些怪異的成排的房屋。

    廠門口有家丁在站崗,他們都是趙通手下,認識趙引弓和李幺兒,便放他們進去了。

    廠子雖然房屋設備都已建造安裝完畢,處於時刻可以開工的狀態,但是現在裡面空蕩蕩的,除了幾個在廠內倉庫裡值班的奴僕看到他們到來趕緊出來請安之外,各個車間都是空無一人。

    李幺兒和趙引弓都是第一次站在一家真正的繅絲廠的車間裡,那些臨高製造的設備整整齊齊的排列的基座上,各種支架。管道、閥門錯綜複雜的排列在一起。趙引弓原本覺得這套設備一定是非常簡陋的。然而真正站在這簡陋的設備面前,他才發覺自己的見識實在太淺薄裡。

    如果他手中沒有一本資料,根本就說不清這些被視為「落後」、「簡單」設備的原理和運作模式。

    單獨的人,在大工業這無數人智慧匯聚而成的結晶面前,實在是太渺小了。

    由無數管道和支架連接在一起的工位一個接一個的排列著,猶如一條沉睡中的龍,一旦被喚醒,它所噴發出來的火和煙,將會匯聚成可怕的生產力,將這舊世界的生產方式燒得灰飛煙滅。讓無數人隨之玉石俱焚。

    趙引弓不由得心潮澎湃,說道:「這就是大工業啊!」

    李幺兒沒他那麼深刻的感受,眼前的工廠和設備也觸動了她。然而一想到這家絲廠和即將坐滿工位的女工們都在她的管理之下,李幺兒有點驚慌起來──這太恐怖了!她能駕馭的了嗎?

    然而她不敢說出這話來,眼下杭州站就他們二個元老,彼此需要扶持,尤其是要互相打氣。喪氣話還是少說為好。

    「咱們這絲廠看上去還是蠻高端大氣上檔次的……」趙引弓似乎是為了排解她的不安,有點搞笑的說道。

    慈惠堂繅絲廠使用的設備,是機械口按照19世紀陳啟沅辦得繼昌隆絲廠的設備「機氣大偈」改進仿製而成的,技術水平很低,即使按照19世紀的標準也只能算是半機械化生產。但是勝在操作維護都很簡單,非常符合當時的社會情況。

    元老院要在17世紀的大明建立的繅絲廠,最現成的樣本自然就是19世紀的繼昌隆了。因而不但設備是仿製的,連廠房佈局,管理模式也有參考。

    繼昌隆的機氣大偈的最大的進步是用以蒸汽煮繭代替了手工繅絲世代相傳的炭火煮繭,這是生產技術的一大進步。

    繭本身是由蠶吐出的絲被絲膠粘在一起形成的,要把絲繅出來相當於把郵票脫開,必須用水來溶解絲膠。傳統的炭火煮繭,溫度不能恆定,影響出絲量和質地。「繼昌隆」工廠採用的統一循環供水保證了繅絲用水的溫度穩定和水質的潔淨新鮮,因此絲粗細均勻,絲色潔淨有光澤,這是由繅絲工藝的改進所決定的。

    這套設備中儘管有鍋爐,但是在繅絲中並不使用機械力,而是採用足踏轉動設備。因而還算不上機械化繅絲廠。單從繅絲的角度來看,儘管足踏式設備的設備轉速要比土絲機的手搖方式來得穩定勻速,但是畢竟不能和原動機的效果相提並論,出絲的勻稱度也差一個檔次。李幺兒知道這種絲只能叫做「改良絲」,在19世紀還算質地優良,20世紀初之後就變得落後了,甚至無法出口。蘇州蠶桑專科學校在開弦村搞得蠶絲改良也用得是類似的人力「改良機」,但是出品的生絲都不能達到出口的標準。但是比起手工土絲已是身幼而滑,質勻而白了。

    不過在本時空,這點瑕疵根本不算瑕疵。要知道鄭芝龍出口到日本的生絲裡還有所謂的「黃生絲」──其實就是隔年的發黃的陳絲。一般來說是不值錢的,居然也能用來出口。可見當時國際市場對生絲需求之迫切了。慈惠堂繅絲廠使用機氣大偈繅出來得絲勢必比最好的湖絲都要好

    絲廠一共設有足踩式的繅絲工作位300個,焙繭室一間,連同焙房焙舍藏繭室等等輔助用房,每工作位裝有圓形釜,釜下通蒸汽管,使釜裡的水經常保持需要的熱度以便煮繭沖繭。另裝有冷熱水喉,開水用來沖繭之用。冷水用來調節溫度和進行必需的洗滌,使之能迅速出絲。利於迅速引取絲口上紐。

    機器大偈提高勞動生產率是十分顯著的。按照陳啟沅辦繼昌隆的經驗:每個女工可抵十餘人工作。手工繅絲每個工人可管絲口十條,而機器繅絲可管絲口六十條,技術好的,還可管上百口,勞動生產率提高了六到十倍。趙引弓雖然沒有辦廠經驗,但是知道機械口製造的設備對繼昌隆的原型有很大的改進的,效率提高應該不至這些。外加工業口一干人正在根據「泰勒制」設計絲廠的勞動管理制度,工人的工作效率會有更大的提高。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1:46
第一百六十二節 試生產

    鍋爐工在當晚抵達,第二天一早,江邊的煙囪就冒出了黑煙。趙引弓不懂技術,但是一直在現場注視著鍋爐的試運行。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試運行了,上次機械口的人已經來過調試到可運轉狀態,但是距離那時候已經過了一個月了。能不能一次開機成功還有待檢驗。

    幸而這套東西除了鍋爐之外,其他東西都不複雜,無非是管路和水泵。除了鍋爐升火的時候有些不順,折騰了半天之外,整套設備運行沒有發生問題。

    「開始試驗生產吧。」趙引弓說。

    第一批培訓好得女工畏畏縮縮的走進了車間,坐上了自己的工位。車間開始運作起來。在整個試運行期間只開五十部車子──這也是李幺兒能夠親自照顧得過來的最大人數了。

    這些女工全是從慈惠堂裡挑來得難民,年齡從十六到二十歲的未婚未育女子。繅絲工作本身勞動強度很大,而且需要高度集中精力,以少女最為合適。在舊時空的工業革命時期,繅絲工大多是十歲到十幾歲的童工,她們的勞動生產率並不比成年人差。企劃院院本著保護少年兒童健康,免得她們未老先衰,浪費人力出發點,把絲廠的用工年齡限制在十六歲。

    她準備先集中精力在這批工人身上,讓她們技術成熟之後再把她們作為骨幹工人去培訓新工人。

    元老院裡誰也不會繅絲,好在繼昌隆的設備並不是什麼高新科技。在繅絲手法上和土法繅絲打盆沒什麼兩樣,所以這方面並不需要特殊的培訓,李幺兒主要是培訓她們使用腳踏機和冷熱水喉。

    打盆工作並不複雜。依然是開水煮繭,然後女工從繭身尋取絲口後,即搭上木製的繅絲紐上,用足踩動一小鐵桿,牽動紐的軸心,使紐旋轉,把絲滾上製為成品。

    土法的繅絲。全為農民手工副業,炭火煮繭,然後繅出絲來。生絲製出來之後交售給絲行。再由絲行翻成干經。

    慈惠堂繅絲廠的生產設備和工藝不僅比之一般的農戶要好得多,加工手段也比絲行先進。原本需要絲行向許多工匠發包完成的多個加工環節,在繅絲廠內一站式就完成了。

    第一天的開車雖然發生了一些小故障,但是總體運轉還算勉強──工人事先經過培訓。對使用機器並不生疏。只是總體配合還差一些。一些配套和輔助工作不能及時跟上。出來的絲質地也沒有李幺兒想像的那麼好。

    不過,這些都是不剛開始的不熟練造成的,李幺兒覺得問題不大:多做了之後自然就熟練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管理制度建立起來──這方面她是弱項。

    她把這個擔憂和趙引弓說了。

    「我們有大圖書館,還有一票搞管理的人……」

    管理體制是企劃院委託大圖書館編制的,涵蓋整個企業生產經營的方方面面。

    慈惠堂裡的工人,除了少數從臨高調配來維護設備的歸化民工人之外,全部是從慈惠堂的難民中選來得契約奴。

    這倒不是趙引弓覺得奴隸勞動更為好用,但是在當時的條件下。要僱傭城市貧民或者農村的女工工作是完全不現實的。女子離家做工的事情本來就不多,除非距家很近。能夠每日往返,否則更不會放心其在外過夜外宿。只有使用完全沒有人身自由的契約奴來得更容易。

    慈惠堂繅絲廠主要工種:分繅絲、剝繭皮、入斛打水結、派繭、挑花勒線等。這些全部採用計件制報酬,惟派繭的是支付月薪。因派繭無須技術,只需要體力,充任這類工作的全部是較為笨拙但是有力的婦女。整天按各女工的繅絲位需要,送繭到位。

    繅絲女工於每天放工時,將自己當天繅出的成品脫下來,搭在蒸汽喉的鍋上,用大油布蓋好,便可回難民營休息。由廠裡雜工便將絲收起,再放入焙絲房再焙,然後挑花勒線。再經扭絲然後包裝──非常考究,趙引弓決定把自己的生絲作為精品銷售。

    除了這些直接接觸生絲的工人之外,另設焙繭、管工、紐絲、巡行、雜工和機器維護工人一共有30多人。這些人全部按照月薪制度發放報酬──不管哪種工人,支付的工資全部是流通券。由於工人絕大多數都是難民營裡的契約奴,所以工資極低,在趙引弓看來只有象徵意義。只是伙食供應是一日三餐,而且質量數量都要比難民營裡好。關鍵是,領取報酬──即使低微到純屬象徵性的程度,也足以激發工人的工作熱情。趙引弓準備在難民營裡也設立銷售點,額外銷售一些食品,這樣契約奴工人就能用自己的工資為自己或者家人購買更多的食品來改善生活。而且通過人為的分開工人等級,設定工資高低、額外發放的獎金都能作為有效的刺激,這比單純的奴隸勞動要強多了。

    繅絲廠的工作時間暫時採用二班倒,不過趙引弓和李幺兒準備等工人數量多了之後就改為三班倒──這裡比起臨高來人力資源豐富,工資福利開銷更低,沒必要採用二班制度。而且繅絲工位長時間面對開水和蒸汽,勞動強度又大,人很容易疲勞,生產環節又是開水又是蒸汽,疲勞生產易發生工傷事故。再者杭州站原來就打算把這裡作為絲業工人的培訓基地,增加班次有利於培養更多的工人。為將來的產業擴張儲備工人。

    連續開工一週之後,李幺兒對女工的工作效率進行了評估:操作熟練者,每天可繅絲一百克左右,生疏的每天八九十克。這個速度還不能令人滿意,按照大圖書館提供的資料,熟練女工在這種生產設備上可以日生產一百五十克以上生絲,不熟練的也能有一百克的產量。

    不過即使這樣,生產效率也十分驚人了。以至於趙引弓很快就發現,如果他不能盡快革了蠶農習慣自己繅絲賣土絲的命,他的工廠在未來就會陷入無繭可繅的地步,每年只能間歇性開工的狀態。

    清末民初的時候是怎麼把賣生絲改成賣繭子的?無非是繅絲廠遍地開花,土絲沒了銷路之後的自然選擇。可惜自己的這家繅絲廠規模有限,眼下的局面也不容他放開手大干。簡直虎狼環伺,人皆敵國。

    「啥時候才能有鴉片……不,生絲戰爭呢?」趙引弓在湘妃榻上,點著了一支雪茄。

    蠶季結束之後,集弦村陷入了一片愁雲慘霧之中,這種愁緒不僅籠罩這裡,還擴展到了所有本地的養蠶戶,影響甚至到了杭州以外的嘉興、湖州、蘇州等地的蠶桑區:在聽說杭州的繭絲價格暴跌的消息之後,各家絲行也不約而同的聯手做低了收購價。整個江南的絲、繭價格一路暴跌。讓絲行賺得盤滿缽滿。與之相反的,就是大批蠶桑戶因為還不起高利貸而破產。

    集弦村的村民們暫時還沒有破產──因為趙老爺宅心仁厚的關係,村民們雖然家家戶戶都欠了他一個月一分利的債,暫時卻還沒有被逼債,比起過了蠶季就被逼著還債的其他村子的人家要好過多了。各家各戶也總算能夠暫時先不考慮怎麼還債或者逃債的問題,把精力放在春耕上了。

    但是暫時不考慮,不等於債務就沒有了。王四娘家絕口不提這件事,反而讓各家各戶都覺得惴惴不安。

    若是早年間,只要風調雨順,有自己的地,家裡人沒病沒災的,一年下來除去各種開銷,總能剩下幾個錢,還債還是有指望的。但是這些年來種地就沒有風調雨順的時候,衙門裡的稅賦又重。一年到頭能夠太太平平的挨過去就算是上上大吉了,哪裡還談得上積下錢來還債!

    沈開寶好幾次都在村頭閒磕牙的時候說:趙老爺別看現在不要債,等要起債來,肯定比誰都狠──村裡人還三天兩頭去王四娘家去借米借錢的,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到時候地沒了,房沒了,連一家都得給這趙老爺當奴才去!」沈老爹每次說到這裡都惡狠狠的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來增加自己的語氣。

    可是看得清並不等於就能因此躲過去,自己一家子要種地,要吃飯,不去借哪裡來錢呢?現在就算想把拿桑園賣掉換錢用都做不到──已經抵押給了曹老爺。他知道趙老爺放得債是香餌,難道其他老爺放得債就不是麼?到最後還不都是看中自家的地,誰管你種田人的死活!

    他知道家裡人已經陸陸續續的到王四娘家借過幾次錢和米,只做不知道罷了。他的心好像橫了下來一樣,反正已經是這樣了。真要混不下去了,乾脆把房子地都賣了,一家人去松江那邊謀個出路──聽說那裡最近在造房子,修碼頭,要不少力工,大慶三慶都是小夥子,自己雖然老,還幹得動活,大約賣力氣也能混口飯吃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1:47
第一百六十三節 強制性合作

      正做著這「悲壯」的準備,多多娘卻來了。她如今算是正式當了王四娘家的「忙月」了。經常做得事情就是在村民們中傳達王四娘的「指示」,在沈開寶眼裡,已經成了「狗腿子」一般的人物。

    雖然大家不免有點鄙視,但是對「狗腿子」的待遇又有些羨慕:聽說多多娘一個月能拿一兩二錢銀子!很鎮上大店舖的夥計差不多──比這村裡的許多男人還能賺錢了。因而大家在內心鄙夷的同時,每次見到她又免不了滿臉諂笑的奉承,深恐得罪了她,被她去王四娘眼前去進讒言,先來逼自家的債務。

    多多娘倒是滿面笑容,只是告訴大家,明天晚上沈大家請村裡各家各戶去她家「吃酒」,作為今年大家照顧她生意的「謝宴」。

    「全家都來!」多多娘招呼著,「準備了很多酒菜!」

    一聽這話,各家各戶都背後都起了雞皮疙瘩,東家請佃戶吃飯,絕沒有好事。不是要加租子,就是要奪佃。

    王四娘家雖然不是地主,卻是大家的債主,債主請債戶吃飯,那就更不用說了。

    「我看這是鴻門宴!」沈開寶惡狠狠的說道。

    但是不去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王四娘家的門前,也停著好幾艘船,來了「包席」的廚子,在場院上砌上爐灶,搬下成筐的鍋碗瓢盆和各種蔬菜、肉類。許多女子聚集在河邊洗菜,場院上火光熊熊。熱氣騰騰。烹製菜餚的香味,整個村落都能聞得到。小孩子們口水直流,眼巴巴的等著晚上能打牙祭──這種日子已經好幾年都沒有過了。便是憂心忡忡的大人們。也一個個被勾得飢腸轆轆,一個勁的分泌唾液。

    晚上,全村扶老攜幼,都到王四娘家門前的場院上,那裡已經備下了從各家借來得桌椅板凳,四周火把點得通亮。滿桌的菜餚勾引得全村人眼睛都直了。

    王四娘笑容滿面坐了首席,讓手下人招呼大家入席。又說了一番場面話。便吩咐開席。

    席面上不設酒水。但是米飯管飽。眾人這些日子只能勉強混個粗飽。這會佳餚在面前,誰還管得了這鴻門宴上到底賣得是什麼藥,一個個狼吞虎嚥。風捲殘雲一般,片刻就已經杯盤狼藉了,幾個小孩子乾脆拿著盤底的油湯拌了飯吃,一碗又一碗。吃得鼓著肚子。快給撐死了,王四娘趕緊吩咐人拿醋來給他們灌醋。

    眼看著大夥吃飽喝足,王四娘這才提到正題。

    各家各戶欠下的債務,暫時可以不還。不過趙老爺要村裡繼續養蠶──養夏蠶和秋蠶。

    上古社會的養蠶就有飼養二造三造蠶的,但是因為當時缺少消毒意識和手段,春蠶之後繼續飼養二造、三造,往往會造成嚴重的蠶病,久而久之。養蠶戶就很少飼養夏蠶和秋蠶了。

    具體說來,就是由雙方訂立合同。趙老爺貸給大家蠶種、桑葉和口糧。作為預付款,不計利息。每家根據自身能力負責飼養一定數量的蠶種。蠶繭收成之後,按照合同的價格折合蠶繭數量扣除預付款,餘下的蠶繭按照合同價格收購。

    飼養夏蠶和秋蠶,大家都聽說過,但是誰也沒養過,現在聽說趙老爺要大家養,不由得面面相覷,誰也不敢應這個話。

    「大家可以放心,我這裡有養夏蠶秋蠶的法子,到時候自然會幫著大家照看。包大家養蠶能夠成功。」王四娘對此包拍胸脯。

    誰也不相信她的話,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有錢人坑害種田人的新伎倆罷了。

    但是現在誰也不敢說個「不」字,王四娘手裡一把月利息一分的欠債條子都是催命繩,誰敢說個不字。明天趙老爺派人來討債就能擠兌的各家各戶立刻家破人亡。

    趙引弓知道,眼下這個困局,進退兩難的蠶農除了接受他的條件之外,別無他法。要博得農民的信任很難,要他們合作,更是需要付出長期不懈的努力。他既沒有足夠的人力也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慢慢的做,只有藉著這次的廉價收購的東風將條件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強行套到他們身上。手段雖然殘酷,卻是眼下最有效率的做法。

    訂貨生產,這是第一步。要蠶農們真正信任得等到夏蠶和秋蠶飼養成功之後才行。然後才能談組建合作社的事情。

    在離著集弦村十多里外有個鎮子,名叫九里。和江南水鄉的大多數鎮子一樣,四面被水稻田、星羅棋布的湖泊池塘和河流環繞著。

    九里和大多數的江南小鎮一樣,處處都顯露出富庶。儘管這裡算不上杭嘉湖平原上一等一的大鎮,也有五百多戶人家,石板鋪設的上下塘路兩邊,黑瓦白牆的住家、店舖一家挨著一家。米店、布店、糧店、鐵器鋪、船具店、雜貨鋪、茶館……不但普通小鎮上應有的這裡一應都有,還有綢緞莊、洗染房和絲行之類的「大買賣」。也少不了幾座香菸繚繞,供奉神佛的廟觀。

    在這小鎮的西南角上,有一處不大但是十分精緻的宅院。這裡就是曹老爺的「府邸」了。

    鄉下人不懂朝廷的規制,晚明社會對逾制也不像國初那麼敏感,曹老爺這個秀才出身的土豪,就堂而皇之的被人叫做老爺,宅邸被人叫做「曹府」。

    「曹府」的花園池塘的水榭中,牙板輕敲,女子淺吟低唱之聲隱隱傳來。

    曹老爺──曹光九斜靠在一張湘妃榻上,雙目微閉,發出微弱的鼾聲。一個丫鬟跪在榻邊,強忍著午後的睏意,輕輕的捶著腿。

    雖然他已經睡著了二刻鐘以上的時間,但是沒有老爺吩咐,不管是歌女還是丫鬟,都不敢停下來。

    曹老爺正值中年,雖然是個秀才,家裡也算是「詩書傳家」,卻和「白面書生」、「江南風流才子」之類的形象無緣,是個黑又壯的大個。滿面的橫肉,即使睡著了也顯出猙獰的神情來。

    曹光九是個典型的「破靴黨」──這是當時社會給這類士林無賴的「稱號」。破靴黨們幾乎都是秀才或者監生之類的人物,自以為衣冠中人,可以走動官府,平日包攬訟事,說合是非,欺軟怕硬,十分無賴。至於放債生息,盤剝鄉民,更是平常的事情。

    因而曹家原本在鎮上開個私塾度日而已,自從曹光九當了破靴黨,靠著這些生財手段,不過十多年就發達起來。這幾年他又包攬了附近村子的糧賦,每年夏秋二賦上都能靠著拖欠、少交之類手段落下不少「外水」。家業生發的厲害。

    曹光九雖是個破靴黨,外面傷天害理的事情幹了不少,但是在本鄉本鎮的吃相還算好看,不但借錢利息比一般的要低些,做事也比較收斂。這倒不是他心善,實在是江南科舉文風極盛,有功名的人很多,縉紳之勢很大。他區區一個秀才,真要惹惱了有勢力的縉紳,一張片子就能要他的好看。一般的縉紳也抱著「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心理,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最近有人在集弦村和周邊十幾個村子有人在用月息一分的行情放貸的消息傳到他的耳朵裡的時候,曹光九遣人打聽過到底誰肯這麼做善事,按這個行情放貸?雖說借高利貸是他的一項「營業內容」,但是他從來不敢在附近形成壟斷──放債生息是鄉紳老爺們主要生發手段,他一個破靴黨是絕對不敢做夢一個人吃獨食的。

    但是這擺明了要「搶生意」的做法卻引起了他的重視。派了幾個人去打聽消息,知道放債得人背後是杭州城裡一個姓趙的「秀才老爺」,而且這位秀才公在杭州的縉紳中間很有人望。特別是那一干子奉教的縉紳中,尤其有勢力。

    打聽到這裡,曹光九就沒什麼其他想法了。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難怪這位趙老爺敢大大咧咧的派人來「搶生意」。他這個破靴黨要給他添堵自然是可以的,但是對方的背景深厚,真要深究起來自己是絕對頂不過的。再說這裡放債的縉紳多得是,自己又不是最大的一個,何苦來出這個頭?等做大了,自然有老爺會出這個頭。

    曹光九就這麼縮了回去,這些日子正是農忙時節,即不到繳納稅賦時候,也沒人有空打官司,他的「業務」不多,除了每天上午照例去茶館「皮包水」,打聽些消息,和三教九流的「朋友」敘敘看看有什麼生發的機會之外,便是在家裡悠閒度日。

    他的鼾聲漸濃,這時候從花園小徑上急匆匆的走來了管家。手裡還托著一張拜客的片子。

    曹光九睡覺的時候,底下人是不敢打攪的──非得吊起來打個半死不可。但是今天這位客人非同小可,管家走進水榭,輕輕了叫了幾聲。

    「什麼事?」曹光九被人叫醒,原本一肚子的邪火,眼見叫得人是管家,知道必有大事,趕緊問道。

    「有客來拜。」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1:47
第一百六十四節 變化了的史實

     曹光九接過拜帖──頓時驚得一顫,一疊聲說道:「快!開中門,說我親自出迎!」

    「來得老爺說不用如此周章,小人斗膽,已經將他迎到花廳了……」

    「好,好,」曹光九揮手催促道,「你先過去,說帖子我不敢受,這就出去見他。」他接著跺了跺腳,斥責丫鬟道:「都死了?更衣!」

    一個時辰之後,他送走了這位來拜客的師爺──帖子的主人名頭太大,絕不會自己來見他的,但是僅僅一師爺帶著拜帖來也足夠給他面子了。曹光九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很長時間,他有點摸不透對方的用意。

    他當然知道對方自己不便出面,要拿他當槍使。只要自己能有足夠的好處,給人當槍使也無礙。問題在於,他不知道對方到底想幹什麼?這就要掂量掂量了,這也是他一直不敢滿口答應的原因。

    他從對方的言語之中已經知道帖子的主人是要對付新近冒出來的趙老爺。這位主人的固然來頭夠大,但是趙老爺背後的奉教縉紳也不是好惹的,自己這樣的破靴黨夾在當中,搞不好會碰個頭破血流。

    但是這背後的利益卻著實讓人心癢難耐,由不得他這破靴黨不吞這香餌。

    想到這裡,他不由自主的摸了摸對方叫人帶給他的那個口袋,沉甸甸的。曹光就咬了咬牙,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趙老爺不過是個外來戶,縱然有些名望。到底比不上帖子的主人那麼樹大根深。自己背靠大樹好乘涼。機會不可錯過。

    趙引弓此時正在山莊里布置「梢葉」工作。

    春蠶計畫的順利實施,繅絲廠的正式開工,都給了他滿滿的信心。特別是這次繭絲行動,從中大獲收益的本地縉紳和絲行掌櫃都在各種場合流露出對他的「敬佩」。儼然成為一位長袖善舞的「能人」。自然,由此羨慕嫉妒恨的人也不少。

    今年的梢葉工作,他做得規模並不大──他只要滿足自己預計準備合作化的三個「核心村」和十幾個「外圍村」,再加上慈惠堂自設的養蠶場的養蠶需求就足夠了。這些村落的蠶桑戶們自身也有一部分的桑園地,能夠自給自足一部分。即使明年進一步擴大養蠶規模,增加的幅度也是有限的。

    因而在一開始。他並沒有在控制桑葉供應上花費太多的資源。他無意直接控制桑園本身──這方面的稅收很重,其次買梢葉成本不大,使用起來也方便。更何況他要飼養夏秋蠶的話。梢葉價格更是低得可憐──原本桑葉也就是春天那一季是值錢的。餘下的時間除了修建枝條可以用來編筐、當柴火燒,還有桑椹之外就沒什麼利益了。所以當他派出的人去向各家桑園提夏秋兩季的梢葉要求的時候,桑園的主人都以為他們是瘋了。

    趙引弓開得條件很優厚:按照一畝一兩銀子價格包產:從現在起到秋天落葉前,桑園裡所產的桑葉全部歸趙引弓所有。趙家的人可以隨時來採摘桑葉。採摘桑葉也不需要園主動手。全部由趙家奴僕來做──反正對現在的趙引弓來說。人力是最不值錢的投入。大批的免費勞動力,不用白不用。

    對於桑園主來說,儘管只有一畝一兩的收入很少,但是好歹也是額外的收入。對他們來說不無小補。因而購買夏秋季「梢葉」的工作進行的很順利,趙引弓沒花多少銀子就購足了夏秋兩季需要的桑葉。

    他原本想一鼓作氣的連明年春季的梢葉份額一起買下,不但滿足自己的需要,到時候還可以拋出大撈一票。不過發覺要投入的本錢著實不小,自己現在手裡同時運作的項目太多:書坊、印刷出版、蠶桑、生絲、海貿……還有這個龐大的難民營。每一個都需要大量的資金運作。現金流主要是靠著招商局的錢在維持,八個罐子七個蓋這樣的把戲不是在舊時空才有得。自己的這點把戲未必沒有人看不透。

    現在只能算是一個小局面,雖然自己的想法還很多,但是趙引弓只能暫時滿足。更大的步子要留在明年做。目前自己缺少足夠的實力,元老院的影響力也不夠。在這個上位者通吃的社會裡得小心翼翼才行。眼下自己要做得事情還有很多。

    「集英!」

    他招呼了一聲,集英立刻出現在書房門口,靜候吩咐。

    「給我備船,去上海!」

    他為了便於在江南奔走,早就專門置辦下一艘無錫快。一聲令下,船伕日夜輪班搖船,用不了幾天就能到上海、蘇州、南京這些江南的重要政治商業中心,特別是上海,是元老院在整個江南地區最重要的商業渠道。山海五路的在這裡都設置有機構。趙引弓即將開始的對日貿易活動也是以上海作為運營中心的。

    運往日本的貨物此刻正在逐步運往上海集結的途中,除了杭州站在江南、福建、廣東、江西等地通過供應商採購的生絲、絲綢、白糖、中藥材、瓷器之類的傳統對日出口商品,還有大量的臨高生產的日用品和五金件。

    17世紀的日本雖然農業商業都有很大的發展,但是手工業卻很落後。傳統日本手工業不能不說技巧高超,但是非常偏科,在小眾消費品上精緻程度遠超一般水準,大眾消費品無論質量還是產能都嚴重不足。在歷史上就不得不依賴大量進口中國製造的日用品來保證供給。特別是五金件上的匱乏程度遠超過一般人的想像。連鐵釘這樣最常用的五金件也經常無處可買。所謂為了建造大佛和寺院缺少釘子所以要開展「刀狩」,並不是一個當時人看來很荒謬的藉口。

    而目前元老院的工業體系裡,能夠大量出口傾銷的工業產品,除了紙張之外就是五金件了。除了向廣東市場大量出口之外,也向江南出口,這次對日出口自然也不會放過。

    不過,他趕到上海來,卻不是為了對日出口的事宜,卻是沈廷揚請他來談事──信件中並未說明具體的事宜,只說「事情緊急」。

    到底有何事情緊急,要把他立刻叫去商談,地點還選在上海!上海是招商局未來的總部所在地,對日貿易和漕糧海運的起點,到這裡來商談,顯然和這二件事有關。

    趙引弓一路上都在盤算這件事,到了上海剛剛下榻到公館,顧不上風塵僕僕,就關照人立刻去沈家公館投書,約沈廷揚見面。

    當晚,二人就在趙引弓的上海公館裡見面了。

    趙引弓原本很擔心沈廷揚在出船入股上的事情要鬧幺蛾子,沒想到對方居然是滿面春風。見面就是拱手道賀。

    「朝廷中總算有了明白事理的人了!」沈廷揚十分興奮。

    「怎麼?!」趙引弓原本知道肯定和對日出口的事情無幹了,心放下了一大半,他知道對方最關心的事情就是廢漕改海,看這樣子,難道大明朝廷真得改性了?和歷史上不一樣的提前進行海運漕米的實驗了?他試探的說道:「莫非朝廷已經同意廢漕改海?」

    「呵呵呵,弟說笑了!」沈廷揚笑了起來,「朝廷辦事若有如此的果決,何至於今日!」

    趙引弓尷尬的笑了笑,覺得自己在這個問題上還是少開口為好──他沈廷揚可是江南土豪。說什麼都不要緊,自己這個外來戶還是安分點為好。

    沈廷揚似乎也覺得自己如此評點朝政有所不妥,立刻回到了原先的話題上:

    「廢漕改海這樣的大事,豈能一蹴而就。不過眼下倒是有一件事,做好了,日後的廢漕它就是前因了。」

    他向趙引弓說,登州之亂弭平之後,整個登州向遼東轉運糧餉的體系已經完全被破壞。原本集聚在登州的糧食、餉銀和軍械也損失殆盡。關寧和東江的要糧要餉的文書雪片般的飛來。

    「……你大約也知道這般兵大爺的習性,」沈廷揚大約是心情極好,所以談興甚濃,「自從萬曆末年以來,天下騷動,到處要用兵。這幫子軍將一個個都飛揚跋扈起來,沒有糧餉,連挪個窩都不肯,更別說出力打仗了。這些年來朝廷每年上百萬的錢糧投下去,也就勉強維持個局面而已。」

    登州之亂之後,供應東江和關寧的補給線頓時中斷,陸地轉運時間漫長,消耗人力物力更甚,因而兵部和內閣都急於要找新得供應途徑。

    「……所以這回朝廷有了旨意,要從江南直接運輸漕糧到遼東去!」沈廷揚顯得十分高興。

    「這件事就是五梅兄來擔當了?」

    「正是!」沈廷揚說到這裡就差手舞足蹈了,興奮之情難以言表,「我已經託人上了疏,還進了《海運書》和《海運圖》。」

    趙引弓隱隱約約的記得這件事應該發生在沈廷揚當了內閣中書舍人之後,現在的沈廷揚還只是一個國子監監生,距離當上中書舍人還有好幾年的功夫。顯然,有什麼事情已經改變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1:48
第一百六十五節 各有算盤

    看來,元老院的行動越來越多的改變了歷史的走向。只不過歷史上改海運的事情一直受到的很大的助力,這次居然如此的順利,顯然有某些他不知道的因素起了作用。

    沈廷揚的談興很濃,看得出這些年來他的抱負主張終於有了得以嘗試的機會令他興致極高。從他口中,趙引弓大致知道這次從江南直接轉運糧餉到遼東是兵部尚書熊明遇的提議──這位熊尚書由於元老院的干涉,在整個登州平叛中顯得果決能幹,因而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尚可,雖然受了一個處分,卻沒有像舊時空那樣丟官罷職。繼續混在兵部尚書這個愈來愈難混的位置上。

    熊明遇這個一貫唯唯諾諾的滑頭官僚為何突然會提出如此大膽的建議,在趙引弓看來不足為奇──他現在急於要挽回「聖心」。只有冒險出招來顯示自己的「才幹」,讓皇帝認可他還是「有用的」。此次登州事變,造成的後果絕不是「平定」能夠彌補的。在登州善後的孫元化忙得累死累活,到現在依舊背著「革職」處分──崇禎是不會輕易原諒他們這些主要責任人的。

    不過,熊明遇之所以能提出如此大膽的建議,顯然是有人給了他很大的信心。這個人恐怕還不止周延儒、徐光啟這樣明面上的閣老這麼簡單,必然是朝中極有勢力的人物在後運作的結果。

    莫非是通天教主張溥麼?趙引弓覺得這是最有可能的。自從上次自己親自去了次太倉,鼓吹廢漕改海的主張之後。當時就覺得這位張相公對此很有興趣──復社很大程度上代表著南直縉紳地主為主的群體的利益,而漕運一直是他們最有煩言的一項負擔。因而他們是最有動力的。

    熊明遇的上奏因為得到了各方面的支持。沈廷揚因為早就在京城中運動此事,熊明遇便將他推薦上去。又進呈了他的《海運書》和《海運圖》。廷議之下,皇帝和大臣們都覺得可以一試,以解遼東的燃眉之急。便授他內閣中書的虛銜,全權辦理此事。

    「若是此事能成,今後漕糧改海亦有可能了!」

    只要這次能從江南直接運糧到遼東,也就證明了海運是可靠又廉價的,再談太倉的白糧改海。甚至擴大的廢漕改海,就都能一步一步的循序漸進的實施下去。

    趙引弓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習慣的力量和既得利益群體的阻撓使得任何改革都會遇到很大的阻力。歷史上沈廷揚的海運試驗是獲得了圓滿成功的。結果漕運依然走效率低下的大運河。

    不過,歷史既然已經由於他們的到來而有所改變,這一改變勢必會引起一連串的連鎖反應──蝴蝶翅膀云云也不是隨便說說得。

    趙引弓適當的露出了「歡欣鼓舞」之色,附和的說了幾句話。只等對方開口。沈廷揚特意請來自己商談。自然有具體的合作要議。

    然而沈廷揚的愉快的表情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就凝重起來,「實不相瞞,愚兄此次特意請賢弟來上海,有些要事相商。」

    「有用得到弟的地方,一定效勞。」趙引弓連連點頭,神色很是鄭重──下面才是關節所在,沈廷揚一定是覺得有某些事情辦起來棘手。才會特意來找自己。

    既然來找自己,不用說這門買賣招商局也得沾邊。如果能夠藉著這個機會把沿海航線拉到招商局的手裡。自家公司就是名正言順的「大明官船」,在沿海地區那真是走私販私,幹什麼都理直氣壯了。想到這裡,趙引弓不由得有些小興奮。

    沈廷揚這才說到此次輸糧餉的細節問題。

    這次運往遼東的糧餉是供應關寧鎮的是糙米五萬石。這點運量對沈廷揚的海運力量來說負擔並不沉重,一艘全新的大沙船,載重大約四千石,用十三四條大沙船就可以滿足需求。沈家的沙船足有一二百艘之多,其中有不少船已經航行在北洋航線上了。要完成運糧任務綽綽有餘。

    但是事情往往並沒有看上去這麼簡單,沈廷揚在得到熊明遇的支持上書之後,雖然很快得到了試運糧餉的旨意。接下來的問題卻讓他感到十分棘手。

    這五萬石糧食要從江南調撥--數額從江南今年的漕糧中扣除。

    這原是一個公私兩便的辦法,但是沈廷揚去布政使司衙門經辦的時候卻碰了一鼻子灰。

    布政使衙門不肯撥給糧食,說去年南直許多州縣遭遇水旱災荒,各地存糧不足,開春又亟需大量的種糧,藩庫實在無糧可撥云云。

    「兄原以為這不過索要人事的陋規而已。沒想到主事的老爺油鹽不進,不管誰去關說,連人事亦不肯要,只說無糧,非要折現撥給。」

    「折現?」趙引弓一怔,折現顧名思義,就是不撥糧,按照糧價撥給銀子。這在明清是很常見的,因為銀子比糧食運起來容易,也容易使用,對於路途遙遠,交通條件惡劣的地區來說,折現納銀比運輸糧食成本低得多。

    折色牽扯到銀子成色、火耗等等花樣,比起運輸糙米可以舞弊的地方也不少。最關鍵的是,貪污之後少了變現的手續,因而很受官員們的喜愛。

    「……你也知道,現在正是所謂五荒六月,外面的糧價是斗米三錢。一石米,即使找糧商大盤買入,也得二兩多銀子一石。而且現在的糧價正是往上走得時候,恐怕還不止這個價。」

    趙引弓這會已經明白了:多半布政使司折現是按照「官價」,他問道:「官價給多少?」

    「一兩二錢。」沈廷揚一臉苦笑,「一兩二錢,大盤也就買六七斗米。要湊夠五萬石米,至少要貼進去四萬兩銀子。」

    布政司折現的價格是按照一兩二錢,但是實際向戶部報銷的時候卻是按照二兩一石的價格。一來一去,這四萬兩就成了經辦人的好處了!

    比起這四萬兩來說,區區幾百兩的「常例」、「人事」算得了什麼。難怪要用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

    趙引弓暗罵當官的不要臉,實在貪婪的有些過分了。

    「這可如何是好?總不能季明兄自己貼銀子去辦。」

    「正是。」沈廷揚悻悻道,「兄也算半個生意人,天下的生意門路千奇百怪,唯有虧本的生意是不能做得。此次承運關寧糧餉,愚兄雖然是意在報銷朝廷,也不能拿自家的錢去塞那幫子貪官污吏的狗洞。」

    若是在往日,沈家既然是航運世家,商業上的網絡也是有得。不拘哪裡的水路糧食碼頭,只要有價格便宜糧食就可以大筆收進,不但不會虧損,說不定還能賺些小錢。

    但是這回沈廷揚遇到的卻是更頭疼的事情,原來在京師負責接洽糧餉運輸的關寧鎮的師爺們暗中已經放出話來,說關寧這邊絕不會要「糟朽不堪的陳年倉米」,指明要折現的銀子。

    「這樣難題豈不是迎刃而解了?」趙引弓不解。既然關寧軍要得是銀子,直接把六萬兩銀子運去豈不是省事,還免去了差價的羅唣。

    沈廷揚苦笑著搖頭:「賢弟,你對這官場的花樣還是知道的太少呀。戶部這邊報銷是二兩銀子一石,關寧軍怎麼肯收一兩二錢的折色銀?」

    不管怎麼算,承辦這次海運的沈廷揚都要虧錢。這還只是「正項」上的虧損,其他各種「花銷」、「打點」林林總總加起來也不是一筆小數,要在往日的,只要「漂沒」一部分就可以抵償掉這部分花銷,還不無小補,但是這次正項上的缺口實在太大,沈廷揚也覺得束手無策。

    「況且這次海運,朝中大佬出力的甚多,亦得一一有所表示。」沈廷揚一想到這龐大的後續開銷,不由得愁眉不展。

    這些人事費用是絕不能少得,否則他恐怕連海運的折色銀都沒法按時拿到──衙門裡要刁難起人來,法子是一套一套的,絕不會讓你挑出錯來。若無朝中大佬說項,自己這第一關就過不去。

    原本按照他的想法,這次海運糧餉原是為朝廷出力,即使一時半會賺不到錢也不打緊,只要能把費用打平就好。將來若是能夠廢漕改海,於國於己都有莫大的好處,眼前這點利益大可放一放。

    沒想到這次的海運糧餉的旨意一出,他發覺自己陡然站在了風口浪尖,各路人馬似乎都認為他得了一個天大的肥差,都虎視眈眈的要把他擇肥而噬。

    「沒想到,要辦些事情居然這麼難!」沈廷揚說到這裡,不由得長嘆一聲,「不知道賢弟有無良策?」

    趙引弓在他說得時候已經動了幾個念頭了。他想起自己看過得對外情報局給他的《大明政情社情彙編》中資料和這一年多來山海五路收集來的各種商業情報,心中已經有了對策。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依弟的見解,此事亦不是不可為……」

    沈廷揚似乎就是在等他的這句話,目光凝重的注視著他:「還請賢弟教我!」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1:49
第一百六十六節 糧食和銀子

    在關寧軍的後勤補給史上,有一個現象曾經引起過趙引弓的注意,那就是關寧軍對現款的迷戀。

    作為一支擁有十幾萬軍民的武裝集團,糧食是供應中的重頭戲,但是在具體運補上,糧食折色運輸的現象屢見不鮮,有重視白銀過於重視糧食的現象。

    少運糧多運銀,最大的好處是減少運輸成本,運輸白銀比運輸同等價值的糧食要便宜得多,銀子運到之後,在當地購入糧食,從現代人的角度來看是活躍了當地的市場,刺激了當地的經濟發展。

    但是放在關寧軍身上,這簡直就是個餿得不能再餿的做法。

    關寧軍地處苦寒的遼東,大明丟失瀋陽之後,實際保有的不過是從錦州到山海關的一系列屯堡的走廊地帶,雖然軍戶繼續種地,但是在遼東無霜期僅有不到二個月的嚴酷氣候環境下,本身的糧食自給率是非常低下的。依賴關內的糧食供應。

    在這種情況下,運去大量的白銀進行現地調達,不啻於人為製造通貨膨脹。遼東既然根本不可能供應足夠的糧食,就只能依靠從關內商人運入糧食作為補充。關內的糧食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一路被層層盤剝的運到遼東,高額的運費和損耗都要加在糧價上。

    原本當地的貨幣存量太多,花了大本錢運入的糧食又不能滿足需要,於是關寧鎮就陷入了一種通貨膨脹之中,每石的價格高達十多兩。甚至二十多兩。

    如此高昂的價格,對當地的普通兵丁、軍戶和百姓來說都是極其沉重的價格。雖然明面上每名正兵每個月都有三四兩銀子的軍餉,實際除了少數精銳家丁親兵之外。多數人很少有按時按量領到餉銀的時候,能拿到手的銀子即使全部用來購糧也難以餬口,只能勉強維持生存而已。

    但是這種通紅膨脹對掌握著分配資源的軍將來說,卻是大發橫財的最好環境。通過貪污軍餉和糧食銷售,關寧軍將們積聚了前輩們不敢想像的財富。

    趙引弓認為:要解決問題還得從糧食上做文章。

    「依我看,依然要運米過去。遼東一帶糧價極高,五萬石米運去。就算是三兩一石的價格買下得,賣出去至少也能翻一倍的利!交割之後,打掉費用綽綽有餘。」

    沈廷揚眼睛一亮。隨後又搖了搖頭:「哪裡容得下如此從容!且不說五萬石糧食籌措起來就需要很大的功夫,運到遼東,要找到人買入這五萬石糧食也不是件容易事──」

    即使按照六兩銀子一石的價格,這批糧食的總價就得三十萬兩。沈廷揚實在無法想像有人能掏得出這麼一筆巨款買。

    如果零零碎碎的分批賣出。運期耽誤了可不得了──雖說這次是嘗試的興致,期限定得很寬鬆,但是時間拖得太長,保不定關寧將領會以此為藉口故意刁難來勒索額外的好處。

    「此事不難,小弟擔保有人花得起這錢來買。」趙引弓十分篤定。

    沈廷揚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雖然大家都知道趙引弓此人背景神秘,不但有濃厚的「髡賊」色彩,而且很可能背後有廣東的巨宦。但是他居然能對人人視為畏途的遼東的商情如此有把握。不由得讓人起疑。

    但是趙引弓如此的胸有成竹,他又不是一個好說大話的人──經歷了上次的對日貿易之後。趙引弓在江南商圈裡的信用堪稱一言九鼎,不至於用大話來誆騙他。

    沈廷揚略一思索,當即道:「既然這樣,就要有勞賢弟,這次承運的事情,兄的意思是由招商局出面來做。」

    趙引弓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沈廷揚家自己有得是大船,去遼東也用不了很多條沙船,沒必要讓合營公司招商局來幹。沈廷揚是在試探他──若趙引弓是說得是假話大話,絕不敢拿招商局這個「親女兒」去冒險,要是敢接,就說明這個辦法他有足夠的把握。

    趙引弓露出了「驚訝」之色,急忙表示這樣不妥當。

    「斷無這樣的道理,」趙引弓連連搖頭,「這可是沈兄的事業。」

    「哪裡的話,招商局也有愚兄的股子。」

    「既然如此,我就從命了。」趙引弓不再推辭,本身他就是要切入這場交易的。

    沈廷揚見他並不推辭,知道他絕非吹牛,不由得放下了一半心:「只是要籌措五萬石糧食,一時半會也不容易。」

    這裡面的關鍵是要找個能夠供應如此巨量糧食的大糧商。糧食的質量不用好,因為交兌的是白銀,糧食是拿到市面上賣得──現在的遼東,只要是糧食就不愁賣

    能夠提供五萬石糧食的糧商可不好找。這個時代糧食流通的範圍很小,雖然已經形成了一些糧食集散市場,但是輻射的範圍是有限的。

    況且去年的南直各地都有大小的不同的災害,糧食減產幅度很大。在交付漕運糧之後,地方上余留的存糧有限,要籌措五萬石糧食得找很多家糧行才行。

    如此頻繁大量的買入糧食,價格必然會出現大幅上揚──現在的行情已經在往上走了。而且很難在一個地方買齊所有的糧食,需要長時間的轉運。沈廷揚估計著,即使自己通過商業網絡在南直各處收購糧商的糧食,最後抵達上海的時候每石糧啟運的平均成本恐怕會超過三兩。

    「這且不忙。」趙引弓不慌不忙的說道,「糧食,我也來幫忙想辦法。只是這折色銀還是要盡快到手。這事還要拜託季明兄去奔走了。」

    這折色銀子可不是那麼容易到手的,凡有手續必有花費,這個道理趙引弓還是很明白的──就算是民主法治的舊時空,商業合作上乙方向甲方結賬都少不了要點綴點綴,何況這個陋規直接上檯面的時代。

    「這是本當之意。」

    趙引弓立刻忙碌起來,在遼東的大盤商是現成的:李洛由的遼海行即有實力,也有銷售網絡。由他的商行買下這五萬石糧食是不成問題的。

    雖然賣給李洛由的價格不可能太高,一石六兩的價格還是沒問題的。三十萬兩白銀他亦不必全付現銀,只要付給十萬兩就可以向關寧鎮交兌──對外情報局根據情報得知,李洛由的遼海行在遼東運用的流動資金常年都在三四十萬兩,付出十萬兩現款不成問題。其餘的款子,按照他們和李洛由之間的匯兌協議,可以使用匯票抵充在關內各家分號取款或者直接購入貨物。

    在遼東,糧食是最搶手,利潤最大的商品,不管是銷給關寧軍、東江軍還是滿清,都能賣出高價。這個就看遼海行的遼東大掌櫃自己的選擇了,不干他趙引弓的事。

    讓遼海行當大盤商,還有趙引弓的另一個考慮。遼東地面上不管是元老院還是沈廷揚,都沒有太多的關係。要是直接把五萬石糧食運到遼東冒冒失失的發賣,別說遼東有幾家商戶能有這個實力,搞不好糧食全給官兵黑去,一錢銀子也拿不到──登萊一帶從事遼東生意的商人為此破產的可不在少數。

    李洛由在遼東多年經營,根基深厚,與當地將門和官員的勾結很深,由他名下的遼海行出面自然沒有這樣的顧慮──實話說也只有他這樣的實力派,才敢在那地面上做買賣,還能賺到大錢的。

    剩下的就是關鍵性的問題了,糙米從哪裡來。江南的糧食正是匱乏階段,手裡有糧的大戶肯定要惜售等著賣高價,要等夏糧登場糧價才能有所回落──沈廷揚顯然是等不及了。

    趙引弓的底氣並不像他向沈廷揚保證的時候那麼充足。他原本打算從臨高運來暹羅的糙米,臨高的暹羅糙米是有足夠的價格優勢的,即使運到上海,每石的到岸價也不會超過一兩。但是暹羅米的到貨依然受限於運力不足,加上大量移民的湧入──到現在為止,臨高的糧食依然是企劃院直接控制進出口和分配的一級管控物資。要一口氣從臨高調運走五萬石,那怕能賺回幾倍的利潤,企劃院恐怕也不會批准。雖然他已經寫了一個報告給企劃院,但是自己也覺得希望不大。

    至於台灣和濟州,雖然農業有了一定的開發,但是要承擔大量的難民轉運工作,除了濟州島勉強自給之外,台灣的糧食尚且需要從臨高調入,指望它們調出糧食亦無可能。而且這二個地方的糧食儲備大量是救濟口糧和土豆,在遼東恐怕難以變現。

    看來糧食還得從其他地方想辦法。趙引弓考慮了好幾個地點,朝鮮李朝是個窮逼國,拿幾千石糧食出來就能讓李朝叫苦不迭,從他們手裡買糧太不現實了。日本雖然按照當時的標準來看糧食產量亦算相當可觀,但是能外賣的十分有限──糧食從來也不是他們的出口產品。

    趙引弓思來想去,沒想出什麼錦囊妙計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1:50
第一百六十七節 長盈倉的米

     要能在南直地面上弄出五萬石米來,不是一般的商人可以辦到的。沈廷揚說自己也來想辦法──長江上的蕪湖是個很大的糧食集散地,去那裡或許能籌措到相當數量的糧食。爭取在一個月裡籌集到位。趙引弓回到起威上海分號裡,就把毛三生找來商議此事。

    毛三生自從到了上海,雖然起威主要經營的是物流業務,但是經手的貨物多了,耳渲目染的見識也積攢了不少。

    「最近想大盤買米恐怕辦不到。」毛三生說,「我們和幾處米市的商人都有生意來往,最近大盤的價格漲得厲害,又都惜售:大盤放出來都是幾十石、一二百石的數目,想一口氣買一二千石都難。」

    起威棧主營倉儲物流,和米行這樣的大宗貨物商人打交道最多,毛三生的話自然是可靠的。

    「我現在要籌五萬石米,一個月內就得要。」

    毛三生倒吸一口冷氣:「老爺,這有點難了。」

    「用些心思下去買,能買到多少?」

    「各家各戶都去跑到,憑著往日的人情面子,大約能湊個一萬多石。只是價錢不好說。」毛三生表示,搞不好最後的均價要超過三兩銀子。

    「這麼貴!」趙引弓有點不甘心。

    「要是能按照這個價錢把米買到,小人已經覺得是燒高香了。」

    「好吧,你先去派人辦,能買多少買多少。買到的米全部運到上海。」

    一萬石米距離目標還很遠。趙引弓雖然覺得困難很多,也只能強打精神在上海坐鎮,調度買米事宜。

    雖然南直地區自然災害不斷。但是是當時大明治下少有的還稱得上「安穩」的地方,社會秩序大體正常,因而糧食供應,尚稱充分。雖然糙米的行情上漲,米商又惜售,但是只要肯出錢,還是能買到米的。

    原本這個時候的米價就在不斷的上漲中。沈廷揚和趙引弓的大規模收購行為,使得米價開始不斷的上揚,原本南直、安徽等地的米價較低。尚能流向今年嚴重缺糧的浙江補充不足,但是雖然收購數量的不斷增加,大量的糧米開始湧向運輸條件更為便利的上海。

    去年遭受了水旱的杭嘉湖地區的米價,原本受益於賑荒局的發放賑濟糧和平糶。一度稍有下降。此時米價卻開始上漲。悄然的突破了斗米三錢,連續上漲十五天,到六月中旬的時候,杭州的米價已經上漲到了三錢六分,接近四錢這個鬧糧荒的價格了。

    遠在上海的趙引弓對這一變化渾然未覺。雖然每週都有各地的社會財經情報送到他的案頭,但是他正忙於收購糧食和協調與遼海行的商業合同,根本無心顧及。

    儘管趙引弓和沈廷揚都花了很大的力氣,用了半個月時間也只買到二萬石多米。按照這個進度。到七月的最晚出發時間恐怕也湊不滿五萬石了。

    趙引弓每天都在為此發愁,一直考慮著要不要向臨高發出求救電報。雖然以目前的狀況。臨高給他調運二萬石糙米還是辦得到的,但是這嚴重影響他的形象。

    就在這進退維谷的時候,事情卻有了轉機。吳芝香忽然來拜訪他了。

    吳芝香來到江南之後,靠著鑽營杭州張岱等幾大復社骨幹成員,順利的加入了復社,憑藉著對社務的活躍熱情,很快成了杭州府比較知名的復社成員。因為知道自己通過科舉進身極難──便是復社也不願意安排像他這樣不學無術的紈袴中舉的。便花錢捐了一個國子監監生的功名,眼下正等著機會得到復社的舉薦,通過東林大佬的關係弄個官做做。

    吳芝香很早就通過張岱等人和趙引弓搭上了關係。憑藉當年他在廣州和郭大官人交往的經驗,他對趙引弓也是一個「髡賊」的身份確信不疑。只不過並不揭穿這一層。趙引弓知道他的底細,也有意籠絡他,雙方就在心照不宣中互相交往起來。

    沈廷揚承運遼東糧餉的事情復社內部早就知曉──這件事的確是得到復社和東林的支持才得以成功的。因而招商局也加入其內也不是什麼秘密。在復社看來,趙引弓雖然不是復社成員,還有著可疑的「髡賊」背景,但是在廢漕改海上卻是復社的同路人,因為奉教的關係和徐光啟等人的關係不淺,這對迫切需要內閣大佬支持的東林復社集團來說也是個重要的盟友。

    吳芝香帶來得,正是沈廷揚和趙引弓夢寐以求的東西:米──充足的米。不但補上三萬石的缺額綽綽有餘,即使再多要也不成問題

    米不在江南,但是距離亦不遠,關鍵是的運到上海來也不難,只要雙方談妥條件,很快就能交割。

    至於價格,也不算貴,運到上海不過每石二兩銀子──哪怕不運到遼東,就地發售都能賺到錢。

    趙引弓雖然心中歡喜,心裡也起了很大的疑慮:天上不會掉餡餅,他實在想不出這大明的天下哪裡能輕輕鬆鬆的拿出幾萬石的廉價的米來。

    要不是他對吳芝香這個人的身世背景和他當初在廣州的「表現」知道的一清二楚,恐怕要直接視他為招搖撞騙了。

    「米在何處?」趙引弓追問道。

    「清江浦。」

    趙引弓暗叫慚愧,自己居然把這個地方給忘了!

    清江浦隸屬淮安府山陽縣,雖然本身不過是個鎮,但是自從明初陳瑄開埠,漕運廢海改河之後此地已經成為南北水陸運輸的交通樞紐地帶。

    明初陳瑄主持漕政時,創行了漕糧「支運」制度,即在淮安、徐州、臨清等運河沿線重鎮,分別建築中轉糧倉,各自接納指定地區的民船送來的漕糧。常盈倉就設在清江浦,來自江西、湖廣、浙江一百五十萬石糧食就是這裡進行轉運儲存的,常年存糧都在百萬石以上。

    既有大糧倉,少不了就有無數大大小小的碩鼠。圍繞這座大倉庫,漕運的、管倉的,上到總理倉庫事務的戶部主事,下到搬運糧米的庫丁,船上的漕丁……形形色色吃漕的人不計其數。每年運往京師的四百萬石漕糧,路上運費和損耗竟然高達八百萬石。清江浦就是這沿途的吸血管道中最大的一處。此地沉澱下了大量的倉米可供銷售就不足為奇了。

    吳芝香當然算不上「碩鼠」,不過他父親如今正在戶部供職。清江浦常盈倉上的好處就有他的一份。

    囤積在清江浦的「好處」,得變成銀子才能拿去花。戶部上到尚書,下到司員,只要能在常盈倉撈到好處的都有這個變現的問題。

    在往日這點好處不算什麼,專門有人接洽。不過這次要變現的糧食數量很大,不僅僅有吳芝香父親的好處,還有戶部裡好些人積攢下來的存儲。一般的商人沒這個實力,吳芝香就想到了這位髡賊背景的趙老爺。他在廣州的時候就知道髡賊對糧食的需求十分旺盛,基本上是只進不出,趙老爺不可能對此不感興趣。

    雙方很快就達成了相關協議:吳芝香至少應在七月中旬前運到上海三萬石糙米,多出勿論。招商局按照每石二兩銀子到岸價格收購。

    「按期運到三萬石米,有無問題?」趙引弓有些不放心。在交通通訊都很落後的時代,長途運輸大宗貨物都是按月計算時間的,從清江浦運送這麼多米到上海,縱然有一個月的時間也不件容易事。

    「趙老爺盡可放心,這會正是在北過冬的漕船南返的時候,清江浦有得是放空的漕船,那些運丁們都願意回程帶貨多賺幾個。」

    「好,那我就靜候佳音了。」趙引弓點頭,「我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吳芝香興奮的臉都紅了,這還是他頭一回做成這麼大的買賣!一想到自己的父兄會怎麼看待自己,他不由得飄飄然起來。這些年來他一直是個紈袴的身份,雖說家裡人對他沒什麼管束,任由他在廣州混日子,但是畢竟被家裡人小瞧。自己也覺得低人一頭。

    趙引弓又囑咐他,萬一運輸上有什麼紕漏,一定要盡快通知他,他會安排起威棧來接力。

    「無礙,此事我一定能辦得下來。」吳芝香一力應承。

    「好,那就全靠兄弟你了。」趙引弓雖然覺得不大放心,但是他的承諾是貨到付款,縱然這紈袴的運糧過程出了什麼意外,和他也沒什麼大關係──最後無非是廉價的糧食運不到,他少賺錢賺罷了。運去的米按照六兩每石的到岸價交易的話十二萬兩的收益也足夠交割關寧的軍餉和支付沿路的一應雜費了。朝廷為此支付的運費就是招商局的純利了。

    這位吳少爺,當初就和廣州站走得很近,屬於深受「澳洲腐朽文化毒害」的青年,而且他家又是廣西的土著,一直被列為元老院可以利用的合作對象。現在正好借這個機會看看吳少爺有多大的本事,夠不夠資格做元老院未來的「合作者」。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1:51
第一百六十八節 米騷動

     1633年八月初的一天,杭州府臨安縣城郭外,到處是死氣沉沉的荒涼景象,沒有牲畜和家禽的鳴叫,沒有人們的笑語歡聲,白天各個村子一片死氣沉沉,空無一人,偶爾能見到一些老人和孩子,都是面有菜色,沒精打采。男人和女人們頂著烈日辛勞了一天,精疲力竭,還得挎上菜籃子去摘野菜回來充飢。但是,野菜也越來越少,都快摘光了。

    夏糧即將登場,可是各家各戶的存糧早已底朝天,糧價一天比一天高,遭遇了去歲的旱災而勉強支撐下來的農戶們又開始為生計而掙扎。

    官府發給的救濟糧已經吃完了,春天的生絲蠶繭價格暴跌,又徹底毀滅了一部分蠶桑戶喘息的希望。眼看著夏糧還沒登場,人卻要餓死了。忍痛賣了青苗不算,還得賣地賣房賣兒賣女……一個窮苦人為生存所能做的一切都做了。雖然今年看上去還算風調雨順,饑荒的陰影卻越來越濃厚的壓在他們的頭上。事實上,許多人家都已斷炊,佃戶拋地逃荒和流入城中施粥棚度日的人數又開始增加。路邊的路倒又多了起來。

    縣城外得東關鎮米店前,此時擠滿了鶉衣百結的鄉民。米店的門框上,掛著一塊水版,上面標得米價和各種雜糧的價格已經多次更改。從開春的時候每斗米賣三錢,後來回落過一陣子。進入夏季之後連著漲了十幾天,已經是三錢八分了。

    茶館、酒肆裡。依然座無虛席。糧價的暴漲對升斗小民來說不啻晴天霹靂,但是對有錢人卻毫無影響──他們中的許多人或多或少的還在這場浩劫中撈到了好處,有的人用放債的手段得田地宅子。有的買下了便宜的奴僕。吆五喝六的搳拳聲,得意下流的嬉笑聲,從店舖的窗口傳到大街上,和外面飢民的乞討聲,賣身為奴人的骨肉分離的哭叫聲混合在一起。

    聚攏在米店門口的鄉民們,每個人都帶著小小的口袋。吃多了野菜青灰的臉龐上滿是愁苦之色。裝滿了稻米和雜糧的囤子堆得崗尖崗尖的,讓他們長久以來一直空空的腸胃有一種刺疼的燒灼感。

    雖然日日夜夜都想吃頓米飯。他們卻不得不自己家裡最後的一點糙米拿出來換雜糧。

    「真沒活路了。」一個人猶豫了半天,把手裡的一袋米遞了進去,大夥不耐煩的翻了翻眼。說道:「你這老東西,你當我們開店的是叫花子?要你這一升米做什麼?」

    「求您行行好!」拿米進去的人又是作揖又是哀求,好不容易才讓對方把米收了進去,換了一袋子雜糧出來。

    「這也換得太少了……」有人在嘀咕。

    「嫌少就別換。」夥計瞪起牛一樣的眼睛。一臉不屑,「我們掌櫃的發善心才肯換你的米。愛換不換,別堵在門口妨礙我們做生意。」

    外面圍著的人嘀咕了一陣,雖然這店裡換雜糧的兌數實在有點狠,但是這附近也只有這家店肯兌收他們這一升半斗的糙米,若是旁得店舖,他們帶來的這點米真是連看都懶得看一下。

    萬般無奈之下,來得人只好一個接一個的去米店裡接受「嗯賜」。接過一袋袋的雜糧。免不了在心裡暗暗咒罵店家的貪婪。

    輪到最後一個,卻是個半老衣衫襤褸的婦人。然後靠近她的話就可以看出她並不老,只是長時間的營養不良和過度勞累讓她的皮膚發灰鬆弛。

    手裡,如同乞兒一般拿著一根木棍,從她走幾步要喘息的樣子來看,大約不靠著這根木棍是走不到這裡的。

    因為沒有力氣,她是最後一個挨到櫃檯的,顫顫巍巍的從懷裡拿出一個破布小口袋來遞過去。

    這點米大約只有半合。夥計根本連接也不願意接,撇著嘴對著眾人笑道:「你們看看,這點米,連一合都沒有還拿來換雜糧。我們店裡雖然做善事,也不能這麼做法。大嫂!你這點米還是拿回去喂**。」

    「求求掌櫃的發發善心──」女人哀求著,說自家的地和房子剛剛被債主收去了,一家人都住在破廟了,連口鍋都沒有。家裡的男人又死了,只有老人和孩子,都餓得起不來了,只有這點米能拿出來換雜糧……

    夥計只是不肯,女人又哭又求,最後跪下來哀求。眼見著圍觀的人多了起來。夥計被鬧得起了性子,一抬手就把櫃檯上的那袋子米甩了出去。

    說是米袋子,其實就是塊破布包著米而已,跌落到地上立馬就摔散了,白花花的大米飛濺了一地,

    婦人發出一聲嘶聲力竭的慘叫,跌跌撞撞的爬過去撿米,只是這米原本就很少,被一摔之下飛濺的到處都是。只見那婦人一邊哭一邊將米粒子往懷裡塞,淚水灰土夾雜在一起,宛如瘋婆子一般。一旁的眾人個個不忍看。

    「這太欺負人了……」

    有人終於看不下去了,嘀咕道。

    「欺負人?誰說得,有種站出來,不要鎖在後面當烏龜!」夥計瞪大了眼睛呵斥道。

    這米店的老闆是鎮上一霸──除了他之外,鎮上上沒人敢開米店。店裡夥計都是橫慣了的人。被他抬眼一瞪,看熱鬧的閒人誰也不敢再多說話了。

    有個老者出來來打圓場:「劉掌櫃,您就發發慈悲,看她孤兒寡母的份上,給換點雜糧,反正也不白給──」

    一直在旁冷笑著剔牙的老闆大約覺得自家店門口動靜太大有礙觀瞻,便不耐煩起身從櫃檯下面拿出幾塊糠餅丟了出去。

    「糠餅……」人群中響起了不滿的聲音。

    「糠餅怎麼了?」掌櫃的瞪圓了眼睛,「想必你們諸位都是大富大貴,天天大米白面的吃喝著,瞧不起這糠餅?」

    女人趕緊把糠餅一一撿了起來,塞在籃子裡。

    掌櫃的笑道:「你們看看──你們嫌棄糠餅,人可沒嫌棄,這才有個告幫的樣子。要不是鄉里鄉親的,我這幾塊糠餅還留著自家餵豬呢。」

    「什麼鄉里鄉親的,騙鬼!」人群中響起了一個低沉的聲音,「你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王八蛋!」

    掌櫃的渾身一凜,驚訝的嘴巴都張開了,這些年來他在鎮上橫行霸道,壟斷米鋪生意,放高利貸,欺男霸女,干下得種種的壞事,從沒有人敢多說一句話。縣裡的人,除了他惹不起的縉紳老爺之外,就算縣裡來得差人、班頭和他說話也是客客氣氣的,更別說敢當著面罵他的。

    「你是什麼東西,滾出來讓爺見識見識!」掌櫃的吼了起來。

    人群往後退去,有個人卻站了出來。他的年齡大約在二十七八歲上下,個子高高的,皮膚蒼白,身材有些佝僂,雙腿羅圈──一像個坐在絲機前的絲織工人。長相平平。面色沉靜,看上去十分穩重。

    「你是什麼人,敢這麼對劉爺放肆!」鋪子裡的夥計們也從驚訝中反應過來,吼道。

    「郝元。」來人說話很是平靜,一點沒有來挑場子的意思。

    一個夥計忽然從櫃檯後面跳了出來,他那生滿橫肉的臉上,從前額的右角往左腮,歪斜著一條深深的刀疤,這是當初他跟著劉掌櫃在這裡「立盤子」的時候留下的印痕。說是夥計,其實就是劉掌櫃的打手。

    他上下打量著對方,好像估量著對手的份量。他什麼也不說,對準郝元的胸口就是一拳,對方立刻摔出去十步之外,一直跌到對面的茶鋪桌子上。

    米店裡的夥計們立刻爆發出一陣哄笑聲:「打得好!讓他看看有多少斤兩!」

    夥計得意洋洋的抄著兩隻手,悠然的站在店堂裡,扭曲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欣賞著他這一拳效果。

    就在這時,郝元卻搖晃著地上掙紮起來。他的臉被茶具的碎片劃破了,流出了一絲鮮血。周圍的人頓時都安靜下來。在一片寂靜中,忽然響起了一聲高昇炮的炸裂聲。一種奇特的氣氛突然包圍了現場,許多人都有了同一種感覺──這事沒完。

    街道上的腳步聲一陣急過一陣,似乎有許多人在往這裡趕來,片刻之間米店門口就已經被圍的水洩不通。

    郝元一轉身踏上了茶鋪前的長凳,他面對著下面聚集起來的人大聲喊道:「大家都看到了──咱們窮人沒活路,連個賣米的王八蛋都要我們去死了!不想看著家裡人餓死的,大家跟著我!」他揮舞起胳膊來:

    「不想死得,搶米呀!」

    郝元的吶喊聲像從晴空降下來的霹靂,把那些在懵懂狀態中的人們震醒了!他們都是生活在下層的百姓,遭遇災年使他們原本就艱難的日子雪上加霜,只能靠著一點一點的出賣自己所有的來謀生,到了現在落到苦苦的哀求來求得一點所謂的恩典也不能的地步。

    現在忽然有人喚醒了他們:既然跪著求不到,那就用拳頭去搶吧!

    幾個機工模樣的人一起喊了起來: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不想死得,搶米呀!」一句變成十句,十句變成一百句,人人都如同中魔一般癲狂的吼叫起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1:51
第一百六十九節 民的米官的米

    劉掌櫃的眼見不妙,大喝一聲:「兄弟們抄傢伙,上門板!」說著他已經搶起了一根哨棒。

    夥計們一起操起棍子,拚命的往外打去──他們即是夥計又是打手,打架的經驗堪稱豐富,這會大夥都知道是遇到了極大的危機,一個個都抖擻精神的,棍子往外亂打,驅趕著人群。

    百姓們更加怒不可遏,他們似乎已忘了為什麼到這兒來,多日來的憤怒與愁苦像山洪一樣爆發了。被打倒的人爬了起來,不顧被棍子打得頭破血流,拼了命的沖上去,用手握住棍子與夥計們對打起來。已被餓得面黃肌瘦,奄奄一息人脈也不知哪來那麼大力氣,連著打倒了好幾個夥計。

    夥計們一倒下去,立刻就被淹沒在人群中,被人拳打腳踢,慘叫聲很快就淹沒在人群的狂吼聲中。

    劉掌櫃眼見著自己的夥計一個個被打倒,手下人步步後退,外面聚集的人愈來愈多,他心中驚慌萬分,知道今天是惹了眾怒。

    要在過去,他早就好好不吃眼前虧了跑路了,但是這裡有他好不容易打下的一份家業。光後面的米庫裡就囤著七八百石米,還有一千多兩銀子和許多細軟。自己一跑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牙一咬,從櫃檯下面的暗格里抽出一柄緬刀來,大聲喊道:「兄弟們,亮青子!併肩子上──」

    話音未落,人群中忽然投出幾個石灰包來,劉掌櫃臉上結結實實的挨了一個。店堂裡頓時白灰瀰漫,被石灰砸中的夥計們再也顧不得什麼「真傢伙」了,捂著臉嚎叫著。跌跌撞撞的往後就跑。

    騷動起來的人流如同破堤之水,瞬間就衝破了米店的大門,人群如同水銀瀉地一般湧了進去。有人拿著棍棒追打狼狽而逃的夥計,有人把米囤子推倒,拿著口袋裝米,白花花的米一囤一囤被推倒在地,白色的米如水一般流淌著。人們撲進這白色的「米河」裡,盡情的撈著。有人帶著布袋,也有直接脫下衣服來包。內圈的人在搶米,外面的人拚命的往裡面勇。一個壯小夥子直接槓起一石米的草袋就往外跑。

    其中有些人卻並不搶米,帶著人直接衝向後院去截劉掌櫃,另幾個直接砸開錢箱。麻利的把錢箱裡的銀子銅錢倒在預先準備好的麻袋裡。有靠近了想趁亂分一杯羹的。立刻就被打出去。

    郝元既不理會錢櫃又不要米,他三步並作兩步跳上了櫃檯,大聲的喊道:「鄉親們,大家要不要亂,一個個的拿,不要白白糟蹋了!這裡的米都是我們老百姓的!」

    他的聲音很大,十分洪亮。即使在這亂哄哄的環境下也瞬間壓倒了店堂內的噪音。店裡店外的百姓們一時間都停止了騷動,把目光投向這個人。

    「這裡有得是米。後面米庫裡還有更多的!不要把米都糟蹋了!外面沒有飯吃的窮人還有很多。大家取了米之後出去告訴附近的人,都來拿!這都是我們老百姓的血汗!」

    下面頓時響起了一片叫好聲。郝元跳下櫃檯。急匆匆的往後面去。院子裡橫七豎八的躺著七八個米鋪夥計的,有的還在哼哼,有的已經挺直了不動了。

    劉掌櫃滿臉白灰,被人按倒在廊簷下面,發出不甘心的嘶吼聲,臉上已經被打出了血。手上身上血淋淋了的。

    「說出了沒有?」

    「招了。」其中一個小夥子輕蔑的笑了,「劉掌櫃還自稱打殺不怕的滾刀肉,五根手指沒割完就什麼都說了。」

    說著已經有幾個人從後面屋子裡搬出幾個小箱子來,沉甸甸的不問可知都是錢財。

    「送劉掌櫃上路。」郝元吩咐道,「不要見血!」

    話音剛落,站在劉掌櫃身後的一個壯漢揮起棍子就在他後腦上重重一擊,劉掌櫃連叫都沒叫出來,便口鼻流血的軟了下去。

    「鋪子裡的米不去管他,現在大夥佔住米庫門口,不許人隨便拿米,排隊按人頭米!不管大人小孩,來得都給一斗!」郝元吩咐道。

    外面,得到消息的百姓們蜂擁而來,鎮上雖有七八個在衙門裡「幫閒」的「差人」,但是他們平日裡欺負老百姓在行,真要出去面對暴民是不成的,眼見著鬧出「民變」來,別說出來維持秩序,連面都不敢露,只有幾個人一路狂奔到臨安縣裡去報官了。

    鎮上和鄰近村子的百姓們聽到這個消息,紛紛帶著籮筐米袋前來,郝元帶著人在米庫前按人頭髮米,不到半天功夫,米鋪裡的米就被分發一空

    臨安縣接到消息,縣令火速派典史帶著馬步快前往彈壓,沒想到半路上卻發覺橋被人燒了。只得繞道而行。等他們抵達的時候,整個米店已經被打砸一空,除了抓住幾個在空蕩蕩的店堂裡徘徊,冀圖再找到點什麼的倒霉蛋之外,什麼也沒剩下──連簸籮、筐子、蘆席,乃至排門板都沒剩下,全被搶劫一空。

    搶米就和吃大戶一樣,在災荒頻繁的年景裡並不稀罕,只是這次還死了好幾個人,臨安縣不敢怠慢,趕緊將情況上報。

    然而,米騷動就好像瘟疫一般,在整個浙北地區傳播開。

    此時的浙北數府,百姓的的不滿情緒早已猶如澆滿了油的乾柴。東關鎮搶米行動,無疑等於在上面點著了火。接下來十多天裡,浙北杭州、湖州、嘉興三府下屬各縣和南直隸的蘇州府的吳江等地百姓先後暴動,搗毀或搶光了二百多家米店。整個江南地區都為之震動。

    招商局運往遼東的船隻早在七月底已經:吳芝香如約運來了三萬石大米。令趙引弓對他刮目相看。這一日,他特意在上海總號裡宴請他,名義上是和他結算賬款,實際上有進一步試探他合作的意向。

    酒菜,自然全是吳芝香最愛的「澳洲風味」和廣東口味,其中也少不了一味梧州名菜「紙包雞」──當然這會紙包雞在梧州還並不存在。讓這位在江南盤桓半年多的吳少爺胃口的大開。

    酒至半酣,趙引弓便問起他貨款如何結算。是一起打一張票子給他,還是分幾張票子打。

    「我這裡有張單子,」吳芝香從懷裡摸出來張紙來,上面寫著好些個某某堂的「堂號」,每個「堂號」下面是用蘇州碼子寫得不同的數字。有少到三百的也有一萬的。

    趙引弓知道這一定是參與此次倒賣漕糧的戶部官員的名單。粗粗一看,大約有二十幾個人。銀子多得,大約是戶部的堂上官,少得,至少也是清江浦的一個倉大使之類的官兒。

    「好,是打成德隆的票子還是……」

    「全部打成德隆的票子。德隆的票子精緻好看──比山西屋子的爛紙強多了。」吳芝香辦成了「大事」,心情十分愉快,「另外再備一千兩現銀。」

    「好。」趙引弓當即喚來一名專門辦理錢款財務的師爺,按照名單逐一開票。然後又命人提了一千兩銀子裝在箱子裡一起拿過來。

    票子全部開出來,再加上現銀也只有五萬兩,趙引弓有些不解,問道:

    「餘下的銀子怎麼說?是我準備現銀還是……」

    「餘下的銀子,算我的本錢。」吳芝香笑道,「招商局算我一股。」

    趙引弓點頭:「好說!只是令尊那邊……」

    「不要緊。」吳芝香搖頭道,「此事我做得了主。」他開玩笑一般的說道:「紫字號的股如今是入不了了,招商局讓我入一股總是應有之意了吧。」

    趙引弓乾笑幾聲,並不接話。雖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對於吳芝香這樣長期和廣州站打交道的人來說不會是什麼秘密,但是這麼當面說出來未免太過冒失。

    不過對方要入股倒是可以接納──現在招商局銀根很緊,少付一萬兩的款子亦是好事。當下表示願意接納入股。

    吳芝香心情大好,他又多喝了幾杯,說話不免不夠謹慎起來了。笑著道:

    「說起來,趙兄這次能籌到這許多糧食,也要感謝某位大佬。」

    趙引弓心裡一動,知道這必然是這酒話裡很可能包含著某些重要的訊息在內,因而他並不多言,只是摸摸的含笑飲酒。

    吳芝香果然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後語的說出了許多事情,原來這批糧食購銷進行的如此順利,不僅僅是因為有戶部和漕運官員在中分肥的緣故,連南京布政司衙門也有牽扯──招商局正在設法夠米的事情,就是南京的布政司衙門裡的人專門透露給他們的。

    「否則兄弟我又不是諸葛亮,如何能料事如神到您老兄要收購如此之多的米?」

    趙引弓暗暗心驚:這簡直是吃了原告吃被告的節奏!一邊卡著脖子不給米非要給折色,一邊讓人出頭聯絡高價出貨黑市米……這幫子官兒斂財的手段倒真是狠辣!

    不用說,吳芝香運來得米當中恐怕相當部分還是來自南京的藩庫──那些原本應該撥給關寧的糧餉。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1:53
第一百七十節 貧民窟裡的三個人

    趙引弓送走了吳芝香,回到自己的書房裡,又查問了一邊有無最新的消息傳來──他此刻最關心的是招商局北上的貨船。

    二十條招商局的沙船,除了五萬石糧食之外,還裝載著大量貨物,遼東什麼都缺,尤其缺少棉布和棉花。在這個苦寒之地要生存,除了糧食還得有足夠的冬衣,歷史上明廷就要每年向遼東各衛所運輸大量的布花。因而此次的沙船上裝運了大量的這類的禦寒衣服。

    這次北上輸送糧餉,照規矩運費全由戶部報銷。且是「官船」身份,進入任何港口水道均不用付各種稅賦。不乘機「奉官走私」一番簡直浪費這個大好的機會。

    歷來夾帶貨物就是漕船的主要營收項目,糧餉海運自然也得生發一筆。

    棉衣、棉布之外尚有大量的鐵鍋、茶磚之類的「蒙古貨」。和蒙古諸部貿易,買入馬匹是關寧軍的一項重要買賣。買來的蒙古馬不僅用來補充騎兵,還大量倒賣到關內賺錢。這些商品,只要運到亦不愁賣。

    不過,夏季出海,亦冒很大的風險,颱風的威脅很大,沙船水手往遼東的近海航路也不熟。所以這次趙引弓沒有像對日貿易那樣派上自己的領航員和骨幹水手,而是全盤使用原來的沙船水手。只派幾個親信隨船行動。

    不過,古代航海即無天氣海況預報,又缺少準確的海圖,海船出海往往要冒很大的風險。船隻失事十分頻繁。趙引弓查詢遼東海運的歷史資料的時候,看得到遇到風暴船毀人亡的記載不勝枚舉。至於「漂沒」這個詞更是俯拾皆是。讓他對這次近海航運安全也起了很大的疑慮──甚至比去日本貿易還要擔心。為此在船上派了馴鴿員,每三天放回一隻鴿子來報航程進度和航行情況。

    傳來的消息讓他稍稍安心。船隻雖然幾次候風,但是一直在逐漸北上的途中,沒有船隻受損和擱淺,看上去行程還算順利。

    下面的消息正是牽扯到浙北蘇南四府的「米騷動」,趙引弓大吃一驚──臨安縣的那件事他幾天前就知道了,當時並不以為意,在他看來這種事不足為奇。農民起義,農民暴動之類的事情,什麼時候斷絕過?搶一家米店。說白就是和荒年吃大戶一樣,根本算不了什麼事。官府恐怕也懶得認真追究。

    但是這事情居然在幾天內迅速擴展到這麼多的州縣!趙引弓出於現代人的「政治敏感性」,立刻就想到了這件事幕後可能有人操縱──至少有人在串聯。

    趙引弓很清楚,最近的米價暴漲和招商局大量收購米有直接的關係。如果有人要追溯源頭的話。招商局是難辭其咎的。

    荒年災月大量收購運出糧食……一想到這裡,趙引弓的血都快涼了──這罪名可是妥妥的,真要有人在後面利用煽動起百姓來,一夫倡亂萬夫呼應,後果不堪設想。自己到時候恐怕要鬧個身敗名裂,狼狽而逃的結局

    「快!發文給各地,我要瞭解米騷動的詳細情況!」

    杭州城外有個南下窪,是個「下只角」。按照現代的說法,就是貧民窟。

    這裡是外來的逃荒戶集中的地方。每逢外地鬧災,災民們就扶老攜幼的從各地湧到省城來混口飯吃。有的死在這塊成了路倒,有的度了荒又回去了,也有得就在這裡落了腳。南下窪這個地方儘是水窪子,地勢低,富春江水一大,這裡准內澇,即不能種地又沒法蓋房。就成了一塊無人過問的荒地。

    逃荒的百姓就在這塊荒地上落下腳來,用撿來的各種廢料搭起窩棚來,漸漸就成了一個任何城市都有的棚戶區來。這裡原本就地勢底下,污水很難排除,下起雨來立刻就積水,和各種垃圾混雜在一起,成為一個臭氣熏天的大泥潭。

    除了被迫無奈,只能在這裡棲身的窮人之外,任何人即使路過也要掩鼻而過。

    就在這密密麻麻的窩棚靠近一片墳地的地方,有一個窩棚裡,此刻正坐著三個男人,圍著一張缺了腿了小破桌子喝小酒,缺掉的桌腿用碎磚頭墊著,桌子上放著一海碗螺螄就是下酒菜──在江南這是最便宜不過的葷菜了,在河邊湖邊甚至用不著買,自己拿個碗去岸邊摸就能弄上一碗。

    雖然天還沒有黑,屋子裡卻十分昏暗。桌子上已經點起了一盞油燈。窩棚是用碎磚瓦、小石頭、爛木板、稻草和泥土混在一起搭起來的。沒有像樣的窗戶,只有牆上開著個窗洞,鑲著一塊被人丟棄的破碎的明瓦。竹片和稻草做得屋頂十分低矮,稍微高大一些的人,站起來幾乎頭就要碰到頂了。

    屋子雖然矮小而簡陋,屋主人卻在可能範圍內把它收拾得很乾淨。磚頭支撐著一張這裡少見的竹床板,床上鋪著一領破炕席,雖然破,卻擦洗的乾乾淨淨。牆壁上掛著一頂破斗笠。靠著牆還支撐著有一塊權作桌子的木板,上面放著紙墨筆硯──雖然都是賬房先生用得那種便宜貨,也說明這裡的主人是個有文化的「讀書人」。

    桌子上,擺著幾個骯髒癟掉的錫串筒,三個破口裂縫的碗權作酒盅。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劣質黃酒的酒糟味。

    難聞的酒氣、三個男人身上的汗臭加上滿桌子的螺螄殼,如果這時候有人闖進屋來一看,一定以為他們正喝酒喝得起興。而這三個人也正是利用這種假像在召開會議。

    幾天前在米騷動中挺身而出的郝元赫然正在其中,他穿著件打滿補丁的小褂,把玩著手裡的「酒碗」。

    在座的另二個人,一個正是破靴黨曹光九,他打扮的像個破落的讀書人,另一個卻是滿臉傷痕,看上去十分猙獰,正是從當初從臨高逃出去的苟承絢。

    苟承絢自從從海南島的潰軍中逃脫之後,千辛萬苦的逃回廣州去。他不敢露面──這種大敗仗必然會牽累很多人,自己這樣身份不明的又從亂軍逃出去的人很可能被當成髡賊奸細砍掉腦袋。因而他在廣州不敢暴露身份,雖然身上還有二三十兩銀子,也不敢露白,乾脆以行乞為生。

    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在廣州結識了正在尋找姨妹的林銘,苟承絢對臨高和髡賊的熟悉讓這位毫無頭緒的錦衣衛如獲至寶。連著和他談了幾夜,知道了許多要緊的事情。林銘叫苟承絢回臨高去打探消息,還給了他一些銀子苟承絢已經是嚇破了膽子的人,如何敢去?便藉著潛回臨高的機會悄悄的逃走了。

    苟承絢做賊心虛──得罪了錦衣衛的人後果很嚴重,他再也不敢在廣州逗留,眼見廣東這裡已經成了是非之地,乾脆一路北上,往江南逃去。

    他的運氣不錯,到了江南之後不久,靠著自己當初在對髡賊和澳洲貨的見識。被一家大戶收容為門客,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

    苟承絢從來也不知道東家為什麼要把自己收歸門下,一直到不久前他才知道原來東家從很早開始就注意到髡賊了。

    一年前,苟承絢奉命到杭州去摸趙老爺的底細,當他第一次看到完璧書坊和鳳凰山莊的時候,他知道髡賊的黑手終於伸到了江南。

    苟承絢的第一反應是逃命,但是想到如今天下大亂,這江南好歹是有王法的地方,這裡距離海南也有幾千里之遙,這個趙老爺就算有三頭六臂也不得乖乖得做朝廷的順民?

    自己的東家雖然對髡賊的興趣很濃厚,但是看得出對趙老爺的種種作為並不以為然。顯然,東家和髡賊是不對付的。他在東家的庇護下,不但能安然無恙,說不定還能有機會報仇雪恨──苟承絢知道大明要滅了髡賊大約是辦不到的,但是找機會手刃幾個髡賊,讓他們大大的吃一個癟還是有可能的。

    遺憾的是,髡賊在大明一貫使用勾結官場縉紳的套路──這個姓趙的髡賊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澳洲術,勾得杭州本地的縉紳五迷三道的。據說還和復社的士子們拉了關係。如今有模有樣的算是個地方上的有頭臉的人物,不要說自己動不了他,就是東家也有些忌憚。只是叫他隨時注意趙老爺的動向。

    趙引弓在杭州辦得蠶絲改良、發放貸款,乃至操縱絲價等等的事情,都由專人送到他的手裡,由他歸總整理。

    這些套路苟承絢很是熟悉──全是當年在臨高搞過的那一套的翻版。這趙髡賊好大的膽子,居然鑽到朝廷的眼皮底下來「以夷變夏」。

    然而東家對他收集整理來的消息和評論卻始終沒有任何表示。就在苟承絢開始對自己的報仇計畫感到希望渺茫的時候,東家終於把他派了出來。

    他的任務,就是和這個叫郝元的人保持聯繫,傳達東家的旨意。至於這個曹光九,也是東家要他保持聯繫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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