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臨高啟明 作者︰吹牛者 (連載中)

 
slayeroc 2012-7-31 12:38: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12 1003558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4:12
第一百八十一節 義塾

    汪榮兒是苟承絢交給郝元的山莊裡的一個內線,郝元給她的指示很簡單:設法把賈樂安插到西華身邊去。

    西華是「苦肉計」裡的黃蓋,這是郝元已經判斷無誤的。但是他從收集到的種種情報來看,西華依然有被策反的潛力。而賈樂就是他如此行事的第一步棋。

    賈樂是個小女孩子,雖然對他夠忠心,但是她的時間太短,年齡也太小,不可能潛移默化。因而他賦予賈樂的任務只是設法將西華誘來和他見面,策反西華的工作由他親自來做。

    他十分肯定,趙引弓現在急於要追查幕後黑手,很可能會指示西華不顧一切的吞下這個香餌。

    「我一個新進來的小孩子,很難吧。」

    「不要緊,你照我的吩咐做,西華一定會答應。」郝元胸有成竹。

    「好,我聽郝叔你的。」賈樂堅定的點點頭,然而她馬上又不放心起來了,「真得行嗎?」

    「肯定沒問題。」

    郝元心想,其實賈樂的透明的。大約西華已經知道她是什麼人了,否則如何會輕易答應把她安置到學堂?只要賈樂一開口,趙引弓也會馬上知道。不過這不要緊,只要賈樂做出要勸誘她的樣子,她就會答應──不然她這苦肉計的戲碼還怎麼演下去?

    賈樂就是蔣幹,配合著趙老爺演苦肉計,但是他郝元可不是曹操。

    賈樂進山莊沒費什麼事情──鳳凰山莊儘管不缺勞動力,但是趙引弓從後世的經驗看。還是應該適當的分潤一些利益給當地百姓,不宜一切都自己操辦。所以也僱傭一些本地人做工。

    鳳凰山莊僱傭了不少本地百姓,審查也不嚴格。有商舖或者牌甲作保就行。所有「雇勞」都得在山莊內過夜──住在山下難民營的宿舍裡。這主要是處於衛生考慮,雇勞也要經過淨化處理,雖然無需剃頭,但是洗澡發衣服這些流程是一樣的。如果每日往返,很可能會把外面的寄生蟲帶入營地。

    不過這些本地的僱傭工人只能在山下的慈惠堂當差,不能上山,也不能進入山下的「禁區」。只有極少數專業「把式」和匠人可以憑藉牌子進入禁區工作。

    賈樂在雇契上畫了押,被帶進去淨化──洗澡換衣。為了防止有駭物議,雇工在這裡的淨化是不剃頭的。

    洗澡過後。照例發給由裡到外的全套衣服,連替換的都有。

    「這些衣服是老爺賞給你們的,」帶她來的僕婦說,「做滿一年這些衣服就是你的了。要是做不滿就要辭工。衣服錢要從你的工錢裡要扣回來的。」

    「知道了,媽媽。」

    「衣服記得要勤換勤洗,經常要洗澡洗頭,還有剪指甲──老爺最討厭不潔淨之人。每天都有人要檢查。若是三次得差就要扣錢,你可仔細了!」領她進來的僕婦是個連山上都去不了的五等僕役,但是在新來的雇工面前還是很威風的。

    「是,謝謝媽媽提醒。」

    慈惠堂的面積很大,僕婦領著她穿過夾道。賈樂只見這難民營的圍牆多用竹籬笆,透過籬笆的縫隙可以看到院子裡是一排排看上去有些簡陋的房屋。有的是竹篾牆有的是木板牆,只要牆基是磚石的。屋頂卻又有瓦片覆蓋。

    房屋雖然簡陋不過卻沒有貧民窟污水橫流,垃圾遍地,臭氣熏天的模樣。一片空地上打著許多木樁,拉著繩子,整排的掛著晾曬的衣服被單,整整齊齊的。院子裡正在做活走動的人也穿得乾淨整齊,竟比南下窪的人還要整齊乾淨幾分。雖然院子裡有不少人在忙碌,卻沒有喧嘩打鬧說笑的聲音,一片安靜,只有風吹過晾曬的衣物發出的簌簌聲。

    「這兒就是慈惠堂的濟貧所了。」僕婦見她對此很感興趣,指點著說道,「這裡是南一所,往北面過去還有二所、三所……分南北八所。」

    「這麼多,都有人住著嗎?」賈樂由衷的疑問道。

    「當然有人住,一所就是一千人的住處。基本都住滿了。你說說看這裡有多少人吧!」僕婦有些驕傲的說道,「不光是這南北八所,裡面還有清節堂、撫孤院……小二萬人都靠著老爺的善心才能存活呢。」

    賈樂雖然早就被郝元「教育」過,趙引弓是「偽善」的惡人,但是親眼見到這裡的秩序井井有條,一片安寧祥和之景,不免有些疑惑。

    賈樂被領著,一直走到了將近山腳的地方,這裡又是一個大院,同樣是成排的房屋。

    「這裡是慈惠堂的義塾,你以後就在這裡當差。」僕婦說著朝著裡面喊了一聲,「西華姑娘!西華姑娘!」

    「什麼事?」

    門簾一挑,從第一間屋子裡走出來一個衣服頭髮一絲不亂的十五六歲的少女,一張面孔很是嚴肅。賈樂知道這大約就是西華了,趕緊垂手站在僕婦身後。

    「西華姑娘,這就是汪家嫂子薦來得賈樂……」僕婦滿臉堆笑,躬身說著。

    賈樂很是機伶,立刻上來福了一福:「姐姐萬福。」

    西華點了點頭:「你就是賈樂了?」

    「是,奴婢就是。」

    「認字麼?」

    「能讀三字經,不會寫……」

    「算不錯了。」西華點了點頭,「你就住到東六屋去。放下東西來我這裡。有的是活給你干。」

    從這天起,賈樂就在慈惠堂的義塾裡當差了。這裡的義塾雖然明面上採取的還是傳統的三字經、千字文之類的傳統童蒙課本,實際是按照臨高的掃盲教育方式進行的。目的只是為了等待轉運的階段裡給難民兒童一點基本的讀寫算能力,另外也教給收容來的孤兒一點「規矩」。

    賈樂的工作很雜,幾乎是什麼都做。這麼多的孩子被收容在慈惠堂裡,讓賈樂十分驚訝:每個孩子看上去都吃得飽,穿得好,臉上手上全是干乾淨淨的,一點也沒有窮孩子們身上常見的各種寄生蟲和膿瘡。他們休憩的時候在空場上奔跑遊戲的時候那種快樂健康的臉色,她在南下窪從來沒見到過的。

    他們住得二十個人一間的屋子全是干乾淨淨的雙層床鋪,一人一張鋪,每個人都有睡覺的蓆子、枕頭,還有被子。賈樂活了十二年,還從來沒有自己的枕頭和被子──她總是和姐妹合用一條的,至於枕頭,那從來都是不存在的東西。

    吃飯也是出奇的好,這裡的孩子每天都是三頓飯,大米和雜糧管飽,頓頓有蔬菜,五天見一次葷腥。就這伙食,別說是南下窪,就是整個杭州城的老百姓也沒幾個能像這樣吃得。難怪汪大嫂說過,街上的難民乞兒,只要給慈惠堂收去了,那就是上了天堂了。

    這可不是一個二個孩子,是幾百個!賈樂暗暗咋舌,這趙老爺有多少錢啊!雖說慈惠堂有好些個善董,但是大家都知道這裡是趙老爺主導的,顯見是他出錢最多。

    這倒讓賈樂有點弄不懂了,趙老爺辦這麼大的善事圖什麼?郝叔說過,有些惡人行善要麼是求得心安,要麼是迷惑世人,不讓世人看清他們作惡的真面目。但是,在賈樂有限的認知了,這樣撒把土迷人眼的事情好像用不著做得這麼大──有錢人要行善積德博取虛名,花錢少名聲大的辦法多得去了,何必搞善堂這樣常年要花錢的事情?何況這善堂的規模又如此之大!賈樂雖然沒什麼經濟頭腦,也知道這裡一天花銷對普通老百姓來說夠幹上一輩子活了。

    雖然疑惑重重,賈樂還是克勤克儉的在義塾裡做了起來。她本就是懷著目的而來,自然做事分外慇勤。慈惠堂的管理模式雖然嚴格,但是元老院的管理體制下,「多勞多得」和「大致保證公平」這二點還是有保證的。只要用心認真做事的人,都不會吃虧。因而賈樂的工作積極性很快就被調動起來了。她做事能幹,又人小嘴甜,很快就在這裡結下了好人緣。

    然而,她的關鍵性的目的,接觸西華的事情一直不怎麼成功,西華的事情很多,幾乎沒空暇時間容她接近,到了晚上休息的時候,她也沒有藉口到她屋子裡去說話。

    郝叔可明明說過:就算自己不去找她,她也會來找自己的,現在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正在焦慮間,這一日晚上她交了班,吃過晚飯,打了熱水正要洗漱,忽然來了一個僕婦,要她立刻去見西華。

    「是,我這就來。」賈樂心中一動,心臟頓時砰砰的跳動起來。不知道西華突然叫她有什麼事情?不管什麼事情,這倒是個和她獨處的大好機會。想著草草擦了把臉,又將頭髮理了理,檢點了下身上的衣服,出了宿舍往西華的宿舍而去。

    西華就住在義塾的管事房小院。管事房是個單獨的院落,晚上只有西華和幾個管事僕婦住在裡面,十分安靜。西華作為老爺身邊的側用人,獨自佔用著後廂房。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4:13
第一百八十二節 面對面

     賈樂站在後廂房的門口,深吸幾口氣,讓砰砰亂跳的心臟平靜下來。她想起郝元對她說過,西華的態度很可能會十分複雜,也有可能知道自己是派來遊說她的人。

    「任何時候你都不要怕,記住我和你說過得話:她問你什麼,你就說什麼。」

    這樣真得行嗎?賈樂暗暗疑惑。不過,她完全信得過「郝叔」。心情略一平靜,一邊挑起了門簾一邊大聲說道:

    「奴婢賈樂來了。」

    「進來吧。」

    「是。」她趕緊挑起門簾,走了進去。

    後廂房不大,佈置的亦很簡單。西華正坐在一張炕床上,手裡拿著一本賬本,炕幾上堆得全是各種簿冊。

    「你坐吧。」西華的頭髮濕漉漉的,似乎剛剛洗過澡,身上的衣服卻還和白天一樣,一絲不亂。

    「奴婢不敢。」賈樂小心翼翼的說道。

    「哦。」西華的眼皮一抬,掠過賈樂的全身,讓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

    她年齡雖小,卻一直是趙引弓的「側用人」,從山莊一建立到現在,一直「管家」級人員,手握賞罰之權,而且為人處世一絲不苟,自然養成了一種威壓之勢,就是比她大幾十歲的僕婦們,被她一個眼神掃過都會腿肚子轉筋。

    西華放下賬本,端起蓋碗,輕輕喝了一口茶:「你是哪裡人?」

    「奴婢是本地人,家就住在南下窪。離此地不算遠。」賈樂小心翼翼的說道。

    「你家裡是做什麼的?」

    「賣點心的。」

    「你怎麼識字的,唸過書?」

    賈樂加倍了小心:「奴婢算哪牌名上的人物,哪敢說唸過書。鄰居有念私塾的孩子,奴婢胡亂跟著他們學得。」

    「南下窪那地方還有孩子唸書?你當我是外府人?」西華冷笑一聲,「唸得是哪間私塾,塾師是誰?每年的束修幾何?」

    這幾問一句連著一句。全是毫不留情的駁斥:南下窪那地方,是杭州赤貧百姓的聚居之所,根本就不可能有私塾──南下窪的孩子從來就沒有唸書的。時刻都掙紮在飢餓線上的人是不可能有這樣的想法的。

    「回姐姐的話,南下窪如今住著個讀書人。自己辦了一個義塾,教孩子們唸書,不要束修。此事奴婢不敢撒謊。」

    「這世間竟還有如此的義人?!」西華冷笑道。

    「回稟姐姐,姐姐當初也是受過苦遭過難的,得了趙老爺相救才脫困。如何這位先生做不得義人?莫非有錢有勢之人才能做義人麼?」

    西華一怔,在山莊裡,除了趙引弓。沒有一個人在她面前說話如此之「沖」,就算是奉華這樣 「一人之下」,和她說話也是客客氣氣的。而且這番話說得嚴絲合縫,沒有半點漏洞。竟很難駁斥。

    她放下茶盞,默默的上下打量了賈樂幾回,說道:「你倒是牙尖嘴利。」

    「不敢。」賈樂退後一步,福了一福,「還請姐姐恕罪。」

    「你能說會說又如何。」西華淡淡道。「別以為我不知道汪榮兒是什麼人,她一個吃裡扒外的貨,骨頭軟幾鞭子一抽就什麼說了……」

    賈樂心中暗暗發怵,雖然郝元和她說過:她的身份很可能對方早就知曉,但是就這樣當面被揭出來。還是如同雷霆一擊一般,幾乎令她站不住腳。

    南下窪附近經常有幫派暗鬥殺人。捉到了內奸打個半死裝到麻袋裡就直接丟江裡去。賈樂不止一次的聽說過。

    這趙老爺雖然不是城狐社鼠,但是以他的權勢,暗地裡弄死她這麼一個小女孩子真如碾死只螞蟻還容易。

    「你還是老老實實的說,誰叫你來得,叫你來做什麼。」西華慢悠悠的說,「這我這裡一切好說。只要老實說,保你安然無事。要是不老實,我把你往管事房裡一交,板子和拶指可不是你這個小孩子吃得消的。」

    這些話句句都直懾心魄,若非郝元給她做過功課,賈樂早就嚇得屁滾尿流,跪在地上求饒了。

    何況,她現在又多了一種膽氣:她這是為窮人做事,為了給窮人報仇雪恨。所以心裡一點都不慌亂。反而冷靜下來了。

    「她這是唬人,」她想,「郝叔說得對:會咬人的狗不叫,她真要嚴刑拷問自己,何必對自己說這些廢話?」想到這裡她反而鎮定下來了。

    「外面都知道鳳凰山莊趙老爺做天大的善事,想不到內裡還有私設公堂之舉。」她語帶嘲諷,「管事房裡的板子奴婢自然是吃不消的。奴婢打小雖然是貧寒人家裡長大,也挨過爹媽的打。不過毛竹板子還沒挨過……」

    西華知道她語中帶刺,有心要激怒自己,並不動容,淡然道:「主打奴不羞。他心裡不快,拿我出氣都是應該得。」

    「姐姐說得是。」賈樂到底年紀小,見她毫不受激,不覺有些無措。不過她牢記郝元的話:一動不如一靜,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就等別人先動。

    「這麼說,你是不願意說誰讓你來得嘍?」西華舒展了下腿,悠悠說道。

    賈樂靈機一動,趕緊貼上去雙膝跪下,給她捶起腿來,笑道:「姐姐說哪裡的話,姐姐要問,奴婢敢不說麼。只是說了姐姐要稟告老爺去拿人麼?」

    「這事輪得到你問麼」

    「是,奴婢多嘴了。」賈樂低頭道,「要說派我來得人,也很想見姐姐一面呢。」

    西華嘴角微微一揚:「我有什麼好見的。」

    「那人說了:姐姐可是一位奇女子呢。」

    「嘿呦。」西華不由得笑出了聲,「一頓板子打出個奇女子來,這打挨得值!」

    「姐姐說哪裡的話,」賈樂知道她已經有所動,按照郝元的吩咐,不急不躁的,徐徐說道,「姐姐這次遭罪,是出於義──不是小仁小義,是大仁大義……」

    西華一怔:「他真這麼說得?」這話太奇了,居然和老爺說得一模一樣!

    賈樂知道話說得已經入港,點頭肯定道:「正是!」

    西華的心緒有些亂了,她怔了好一會,才說道:「你先回去吧。」

    「是。」賈樂知道事情已經成了一半,小聲道,「姐姐莫要叫人拿我,奴婢身子弱,受不起家法拷問……」

    「多嘴。」西華把身子往後面一靠,「你自去就是。」

    「謝姐姐恩典。」她站起來身來,悄然無聲的又福了一福,退了出去。

    趙引弓在一間小屋子裡聽完了西華的匯報,沉默了許久。對方派來了這麼一個小女孩子多少讓他有些意外,這使得他原本簡單的計畫出了點紕漏。

    在他的原方案裡,對方必然會派出一個重量級的人物潛入山莊來說服西華充當內應──說不定還會許以重利。那麼只要讓西華虛與委蛇的保持接觸,再派人盯住這個人,很容易就能順藤摸瓜的找出幕後的黑手。

    趙引弓相信這次要對付他的黑手絕非一股小勢力,從米騷動開始,到各種童謠、揭帖,都說明對方的財力和執行力很強。如果不能乘這次機會將其消滅,未來後患無窮──元老院的軍隊天知道還要幾年才會登陸上海。

    然而對方卻只派了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子來──當然在本時空,十二歲的女孩子也不算小了,可這畢竟只是個孩子,絕不會是什麼要緊的人物。

    難道對方另有圖謀?還是認為西華的價值不大,不值得派出重要人物來策反?趙引弓原本胸有成竹,這會卻有亂了方寸的感覺。

    若是現在就嚴刑拷問賈樂,自然能問出點什麼來,但是價值不會太大。

    「你先答應她見面就是。」趙引弓說道,「看她如何安排。」

    「是,奴婢知道了。」

    「我看,事情沒這麼簡單。」趙引弓有些憂心忡忡,「敵人看起來嗅到了什麼。你不要答應的太痛快,這夥人是老狐狸,一定會考驗你是否真心投靠。你先去吧,好好休息。我會派人盯著賈樂的。」

    西華退出去之後,趙引弓又叫來了趙通。

    「賈樂的底子查得怎麼樣了?」

    「沒想到還真不好查!」趙通眉頭微皺,「她自己報說家在南下窪。那鬼地方是本地窮得出名的下只角。等閒根本沒外人進去!裡面的人彼此都認識,外人不管是化妝成小販、乞丐還是走方郎中,都瞞不住人。我派去幾個人,連和人搭話的機會都沒有!

    「後來打聽到她爹是在西湖邊賣藕粉圓子的,就派人在外面盯著,看到有賣藕粉圓子的人出來就盯住,這才找到她爹。再派人在西湖邊的小販裡打聽,總算知道賈樂的確是他女兒──原來是叫小三娘的,他們一家確實住在南下窪。家裡的情況和她自己在履歷裡寫得倒是一般無二。」

    「這麼說,她的確就是一個普通的窮人家孩子了。」

    「是,一點不錯。」

    「那誰叫她唸書的?這個學名又是哪裡來得?」

    「據說是南下窪的一個教書先生。」

    「教書先生?」趙引弓的眉頭皺了起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4:13
第一百八十三節 石翁

    「既然是個窮地方,怎麼會有教書先生?!」他反問道。

    「依我看:若不是有人說謊,那就是這個教書先生十分可疑。很可能是幕後的一個重要人物──賈樂就是他介紹進來的。」

    趙引弓的腦子裡急速的轉動著,要不要把這個教書先生抓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賈樂無足輕重,她的上線也不會是什麼要緊的人物。

    得一個牽一個才能找出幕後的黑手。

    「能盯著這個教書先生麼?」

    「難,南下窪我們一個關係也沒有,派人進去根本難以獲得信任……」

    「花錢,綁架,隨便你怎麼辦,要盡快弄一個關係。」趙引弓毫不猶豫的說道,「我要知道他叫什麼,長什麼樣,在南下窪都做什麼,和哪些人接觸。你盡快查清了告訴我。」

    「好,我這就去辦。」

    趙引弓看著趙通出去,沉重的喘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麼他十分不安,一種迫在眉睫的危機感一直籠罩著他。

    暗地裡的危險,他不是沒想過,但是危機迫近的緊張感卻是從未有過的。

    一定要把這個傢伙揪出來!碎屍萬段!他很恨的說道。要是有幾個特偵隊人員就好了。

    曹光九恭恭敬敬的坐在一家行院的包間裡。這種地方他來過不少次,只是都是作為陪客來得──這裡的花銷可不是個小數。

    說是包間,其實是個小小的院子。這院子很小,卻也有泉石流水的佈置,牆角的一棵芭蕉,翠綠欲滴,映著如剛剛灑過水的卵石鋪地,讓人瞧著就滿目的清爽。

    桌子上的茶已經涼了,連同六攢雕漆紅果盤裡的六種乾果零食一樣,都沒被碰過。牆外,隱隱約約的傳來檀板歌唱之聲。愈發襯得這院子裡的寂寥。

    簾子一挑,進來了一位中年文士,輕搖摺扇。曹光九趕緊站起來見禮:「石翁……」

    他心中暗暗失望,原本以為約在這樣的地方,大約會是老爺親自見他,沒想到來得依舊是個師爺──老爺府上的清客。

    「九兄多禮了,我們坐下談。」

    「是,多謝石翁了。」

    被稱為石翁的文士並不急於說話,先端起茶盞喝了幾口茶,又用了些干果零食。曹光九暗暗心焦。卻不敢多說一句話。只是畢恭畢敬的相陪。

    良久。石翁才問道:「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托老爺的福,很是順利。」曹光九當下將最近自己和苟承絢的活動一一告知,「……揭帖、童謠都已經散佈出去了,最近鳳凰山莊裡已經加了戒備。趙引弓也不怎麼出門了,大約是心裡已經怕了。」

    接著他有報告了郝元派人策反山莊裡趙老爺的「大丫鬟」的計畫。這個消息引起了石翁的興趣。

    「能辦得到麼?」

    「郝元似乎是胸有成竹。」

    「呵呵。」石翁笑著點了點頭,不再追問下去。他沉吟片刻問道:「你覺得郝元此人如何?」

    「心思縝密,行事老辣。絕非一般人物。」

    「九兄,你也算一方的伏地豪傑,就看出這麼點內容來?」石翁語帶戲謔。

    「讓石翁見笑了。」曹光九趕緊抖擻精神,說道,「那就恕我斗膽放肆了……」

    「但說無妨。」

    「郝元的精明能幹,自不用去說。只是以我之見:此人頗有洞若觀火之能。看事看人,都有鞭辟入裡之論。最要緊的厲害之處:此人不論身在何處,與何人相交,三言二語,便能讓人產生好感。進而甘心受他驅使。即不用錢,亦不使法,諸人就能信他。他在南下窪不過幾個月時間,已然指使其中的百姓如手足一般。」

    「你說得如何神乎其神,莫非他有法術?」

    「絕無法術。」曹光九斷然否定,「他不燒香,不拜神,亦無演法之事。我曾經尋機翻過他的行李,並無出奇之處,無經文也無法器,他在南下窪也從不為人治病施藥。」

    「這倒奇了。」石翁拈鬚道,「莫非行善?」

    「正是。不過他身上的錢財很少,除了老爺給他的銀子之外,並不見他有什麼其他來錢的渠道,全部拿來行善亦很有限,另外就是在南下窪辦了個義塾。」曹光九說,「此人天生有一種蠱惑人心的本事:幾句話就能說到人的心坎裡,講話在理又讓人熨貼。讓人口服心服。」

    石翁不露聲色的聽著,問道:「這麼說來,郝元絕非池中物了?」

    曹光九的臉色頓時變了,他經驗老道,如何聽不出石翁這話中的池中物是何意。不敢直接回應,半響才嚅嚅道:「不至於唄……」

    「九兄呀,莫非你也被他折服了不成。」石翁含笑搖頭道,「這郝元的事情,我家老爺也叫人另外打聽了他的言行。別得且不去說,就他這不貪財,不怕苦、不懼死,不畏權貴,深得黎庶愛戴……九兄也是讀老了書的人,不會不知道這種人吧。」

    「是,是。」曹光九的額頭上已經流下汗來。

    「郝元其志非小。他現在是不成氣候,若是給他成了氣候,一個趙引弓又算得了什麼?」

    「是,老爺英明。」曹光九暗暗慶幸,看樣子,老爺有卸磨殺驢的意思,幸虧剛剛自己有一說一,沒有在石翁面前替他多打馬虎眼。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苟承絢怎麼樣?」石翁忽然又問起了他。

    「人很能幹。雖然年輕,卻很沉得住氣。辦事也得力。看得出經歷過不少事。」曹光九一邊說一邊只覺得脖子後面涼颼颼的:焉知有沒有人問過苟承絢同樣的問題。

    「然後呢──」

    曹光九知道自己若是沒有一點「本質」的東西說出來,石翁是絕不會滿意的。

    「他胸中似有極大的恨意,尤其痛恨趙引弓。不知道有無私仇?」曹光九小心翼翼的說道,這苟承絢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他這個破靴黨看人的眼光很好,第一次見到苟承絢就知道此人是受過大難吃過大苦的,心志極其堅忍。殺打不怕的廣裡光棍,比他這個有家有業的破靴黨必然狠毒百倍。

    「若非如此,我家老爺豈能用他?」石翁得意的笑了笑。

    「是,是。」曹光九陪著乾笑了幾聲,巴望著這恐怖的話題不要再繼續下去了。以他的見識,深知郝元和苟承絢的可怕,他可不願意說錯了話得罪了他們。

    「你也是有家有業的人,只要誠信做事。把事情辦好了,我家老爺少不得要重重的謝你。」

    「謝不敢當。」曹光九姿態放得很低,「求老爺栽培!」

    「好說。」石翁點點頭,又拿起茶盞潤了潤喉嚨,繼而問起了七月半衝擊鳳凰山莊的準備工作。

    曹光九回稟說人手已經安排妥當,他已經和十來個打社的頭目打過招呼要用他們的人,下了定錢,只等七月半一起動手。

    保密期間,他沒有透露要對付誰,也沒有告訴他們要一起動手。以免走漏風聲。

    「……大約可以募集七八百人,這些人都是打架鬥毆的老手,足夠用了。」

    山莊裡的人口起碼也有二三萬人,但是大多是難民,這些人不成組織,沒有訓練,手中亦無武器,形不成戰力。真正需要對付的是山莊裡幾百家丁。

    目前為止,曹光九還不知道山莊裡的家丁具體數目,根據幾個外圍內線的報告,估計也有個三四百人頂天了。

    「人夠麼?」

    「夠了,這幾百人是核心,外面少不得還得煽動裹挾一批人。否則勢不大,鬧不起規模來。」

    除了打社成員之外,曹光九還準備聯絡張廣湉,到時候發動起一批佛教徒來「衛道破魔」,此外,被揭帖煽動起來的貧民們到時候也會被引誘到山莊門口。

    曹光九說到這裡,遲疑了下,又說道,「只是銀子不太夠──」

    「這事老爺不是已經撥了五百兩給你。你這打社的幾百人每人給五錢的定錢還不夠麼?」石翁面露不快之色,似乎嫌他胃口太大。

    曹光九當然報虛賬吃空額,但是他提出銀子的事情倒不是為了貪圖錢財。

    「石翁,你有所不知。山莊有家丁,趙引弓又是個縉紳,在打社看來那是塊硬地,他們要擔傷亡風險。打社的人若是到時候若沒有重賞,臨時鼓噪起來不肯去,十分的麻煩。」

    「那你的意思呢?」

    「請石翁轉告老爺,出陣之前需有重賞。每人至少要有一兩。」

    「想不到你們這打社也和官兵一般了。」文士笑道,「沒打仗就要安家費,上陣還得開拔費。」

    「不敢,不敢。」曹光九趕緊辯白,「石翁你不知道打社的規矩,他們這些人黑眼珠只認白銀子。若沒有錢財壯膽是絕不肯動手的。」

    「好,就依你。到時候會備下銀子的。」石翁把扇子刷得一聲合上。笑道,「打破了鳳凰山莊,還怕沒有錢財拿?這些人,真是鼠目寸光!」

    「謝石翁體諒下情!另外,還請石翁轉稟老爺:需要備下幾條人命。」

    「人命?」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4:14
第一百八十四節 小恩小義

    「是!這次去打鳳凰山莊,少不得要有死傷,養傷撫卹且不去說,想來老爺一定是有安排的,但是打死了山莊裡的人,官府上面不能不有所交代。這買命的錢少不了。」

    如果沒有安排好頂命的人,打社這夥人亦不肯出死力的。殺人償命,這點最基本的道理他們還是懂得。

    「這個好說,要花多少錢?」

    「一個人四十兩,至少要準備十條命。」

    石翁似乎嫌貴:「這就要四百兩銀子了!」

    四百兩銀子絕非小數,戰場上戰死一個兵丁,撫卹不過十兩,家眷能拿到的更少。

    「三十兩銀子一條命,十兩是打點的費用。」曹光九小心翼翼的解釋道。頂罪替殺,不但要買下人命,從縣官到牢裡的牢頭,刑房的書辦……一層層都要花錢打點,不然到時候稍一刁難,立刻就會爆出大案來。所以這筆打點費用必不可少。

    「好,就依你。」

    七月半未到,整個杭州城已經暗流湧動。城狐社鼠們似乎都聞到了什麼味道,有的摩拳擦掌,準備著渾水摸魚,大撈一票;有的置之事外,不願意趟這一次的渾水。

    鳳凰山莊裡,外鬆內緊。不但步斗隊每天操練,日夜上雙崗,在山頂還設立了瞭望塔,時刻監視週遭的動靜。

    趙引弓和趙通都很清楚,敵人的攻擊行動很快就會發生,但是具體再哪一天,有多少人,會怎麼攻擊,都還是未知數。有賴於西華來查明。

    然而這賈樂自從和西華接觸過二三次之後,就再無動靜。雖然派人秘密的日夜監視,卻沒有發現任何有外面接觸的舉動。

    從西華匯報的兩人談話的情況看。賈樂顯然是在竭力說服西華反水當內奸。不過在談話中從來沒有涉及到當內奸的「好處」。

    按照一般的規矩,要人當內奸,第一要有極大的好處。第二就得有以後的出路。但是賈樂卻從未提到這二件事。

    從西華的匯報中看,賈樂反而是不斷的在「曉以大義」。強調趙引弓是個「禍害百姓」的「獨夫民賊」。這未免讓人有點哭笑不得。

    不過,這種策反手段倒讓趙引弓摸不著腦袋:這對手到底是什麼路數?派個小女孩子來說這些空洞無聊的話有什麼用處?

    西華的確是個很有正義感的姑娘,但是趙引弓也深信她不會被小女孩子不知道哪裡聽來的鸚鵡學舌一般的話語說打動。

    派去打聽義塾的塾師的趙通,總算通過收買和綁架威脅,查到了一點線索:那個開辦義塾的教書先生名叫郝元,在南下窪已經住了有快一年了,在南下窪的民望很高。他就住在賈樂家的隔壁。平時和賈家經常來往。但也僅限於此。

    這個郝元在十來天前忽然離開了南下窪,去向不明。趙通派了幾個人半夜裡潛入搜查他丟下的屋子,結果一無所獲。趙通算了下,郝元離開南下窪的時候正好是賈樂入府的日子。顯然。賈樂就是個傳話人的角色,話傳到了,她也就是一個棄子了。

    就算把她抓起來嚴刑拷打,也不會有什麼收穫。她知道的和趙通知道的東西一樣。趙通便提議把賈樂秘密處決或者移送到台灣去「勞動改造」。

    「還,暫時還留著她。」趙引弓搖頭。「她既然來了,必然還有其他用處,絕不會就當個傳話的人。我們就瞧瞧這個郝元有多大的本事。派人繼續盯著她──還有西華!」

    「首長,接下來這個什麼郝元一定會設法和西華碰頭,到時候要不要抓住他?」

    「當然不抓。郝元依然是個走卒。受人指使奔走組織而已。他的背後肯定還有大人物,抓住了他也無大用,不過打草驚蛇而已。你盯著他,以他為線,把後面的黑手全挖出來,一網打盡,寸草不生!」趙引弓惡狠狠的說道,神情有些狂躁。這些天來他被無形的壓力折磨的寢食不安,兩頰消瘦,眼睛四周也黑了一圈。

    他已經致電執委會,請求調動高雄的特偵隊分隊,準備在杭州進行一次徹底的「定點清除」行動。

    「告訴西華,這些天肯定會還有人會和她見面,讓她矜持點。不要很快答應。我看敵人很不簡單嘞。」

    這天,西華正在慈惠堂的義塾裡清算賬目──她不僅是撫孤院的校長,還是教師、保姆,同時也兼管後勤和財務。

    「西華姑娘,茂興號來了一位牛掌櫃,說是來和您核對賬目的。」

    「請他進來吧。」西華不以為意。馬上就要七月半了,再過一個月就是「三節」之一的中秋,各家鋪戶都要結算,人欠欠人都要清理。

    茂興號是本地的一家雜貨號,專門供應鳳凰山莊。慈惠堂的撫孤院在這家桑號專門立有個摺子。

    孩子始終是元老院最重視的人力資源,不管在哪裡,對「元老院的孩子們」總是有著政策性傾斜,不管是生活待遇、衛生保健還是文化教育,享受的都是歸化民中最好的一檔。因而和茂興號

    在杭州雖然沒有這個條件,但是撫孤院的孤兒們依然是難民中的「上等人」。開銷也最大。和茂興號的往來也很多。

    「西華姑娘安好。」進來的卻是一個年輕人,衣著整潔,舉止文雅,很像一個大鋪戶的「大夥」。

    「好,何掌櫃安好?」西華覺得來人很是陌生,不是茂興號常來的夥計,不由得有些奇怪,「坐。」

    「他老人家安好。謝坐。」年輕人姿態瀟灑,輕輕一撩衣襟落座。

    西華正等著他對賬,卻見此人取出賬本放到茶几上之後並不來核對,正詫異間,忽然聞聽他開口道:「賈樂這孩子還合用麼?」

    西華頓覺心裡一緊,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倒還是可用之才,就是有時候不免自作聰明。」

    「她畢竟是小孩,有點小聰明,不免得意忘形。多虧姑娘包涵了。」年輕人微微笑道,「久聞西華姑娘之名,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

    「奉承話少說了,來這裡有什麼事情?」

    「在下郝元。正是賈樂的塾師。」郝元十分淡定的說道,「想必姑娘也知道我來此所為何事了。」

    「你要做得事情,我決計不會做。」西華面無表情,「我勸你還是趕快離開這裡,我知道你是個有仁義有擔當的漢子,不願你身陷其中。你快走罷。」

    「姑娘果然有仁義有風骨!」郝元讚歎道,「象姑娘這樣的人,為趙引弓做事,那是助紂為虐。」

    「老爺於我有恩有義。」

    「此乃小恩小義。」郝元正色說道。

    「小恩小義?莫非你有大恩大義於人?」西華冷笑道,一指窗外,「外面的數萬難民,哪個不是仰趙老爺的恩義才能苟活於世,這許多孩子原本都是凍餓而死的,如今在這裡衣食不愁,還有書念,莫非是你的恩義?」

    郝元毫不生氣:「在下自然沒有趙老爺這等的財力。若論行善,趙老爺也算杭州,不,或許是整個江南的第一人了。」

    「你既然知道,為何要我做不利於東主之事?」西華說,「這山莊是多少人衣食所在,山莊一滅,這些人從而寄託?莫非都是由你來負責麼?」

    「在下只是小小的塾師,這等重任,自然是擔當不起的。」

    「那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這幾萬人的衣食固然要緊,趙老爺做得善事也堪稱壯舉,只是姑娘有沒有想過,這金山銀山,米山布山是從哪裡來得?」郝元不慌不忙的打開扇子,輕輕的搖著,「趙老爺即不會點石成金,家裡又沒個聚寶盆。這錢財總不見得是天上掉下來的吧。」

    「這有何奇怪,老爺擅營運生發而已。」

    「營運生發,將本求利。這都是應有之意。只是趙老爺的營運生發,是昧著良心賺黑心錢,賺得不是銀子,而是人的膏血!」郝元一改面帶微笑從容淡定的模樣,正色說道。他隨後放低了聲音,「趙引弓在杭州做了什麼,是人都看得到,莫非只有姑娘看不到?」他的手一指窗外,「你只看到他收容了多少難民,活了多少餓殍。不看看他親手讓多少百姓淪為餓殍!」

    「一派胡言!」西華扳著面孔斥道,「你好大的膽子!敢跑到這裡來胡言亂語!我這會只要招呼一聲,世上就再沒有你這個人了!」

    「為天下窮苦人謀,郝某何懼之有?」郝元不露聲色,「不過是一具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皮囊而已。姑娘若要取去,郝某亦無怨言──死得其所。」

    郝元拱了拱手:「西華姑娘稍安勿躁。趙引弓於您有恩不假。對於你對於這鳳凰山莊裡的所有人都堪稱恩重如山。可是你想過沒有,這鳳凰山莊的幾萬人吃飽穿暖,是多少外面窮苦人的民脂民膏?!」他面色嚴肅,「你穿得衣,吃得飯,給孩子們讀得書,用得紙墨……你知道有多少百姓為此賣地破產?」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4:15
第一百八十五節 直斥胸中

      西華一驚,雖然賈樂已經幾次說老爺的錢「來得不乾淨」,但是賈樂是個孩子,所說的不過是鸚鵡學舌,人云亦云而已,哪裡有郝元這般有理有據,邏輯嚴明。這番話狠狠的打中了她內心深處一直不願深究的問題:老爺到底是好還是壞?

    「這與你何干?」驚恐之下,西華不由自主的說道。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不是姓趙的老爺的天下!」郝元氣勢迫人,步步緊逼「沒有百姓的耕種織布,天下人的吃穿從而而來?這都是千萬黎民的膏血。我等即是黎庶,就與我有關!」

    「你瘋了!」西華已經忘記自己應該有的態度,那就是徐徐轉變態度,慢慢的表示自己接受郝元的看法,沒想到對方的言辭如暴風疾雨一般,衝擊的她的思維搖搖欲墜,她到底只不過是十五歲的少女,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如何應對才好。

    郝元冷冷一笑:「我瘋了沒有,日後自有分曉。」他壓低了聲音繼續說道:「西華姑娘,你是讀過書,明事理的人。我又聽說你當初挺身而出的義舉,知道你是個有仁有義的奇女子。所以今日才特意親自登門造訪。若你真要郝某的人頭,郝某也也絕不怨恨於你。」

    西華站起身來,又坐了下去:「你說吧,到底有什麼事情?」

    郝元正色道:「西華姑娘……」

    趙引弓眉頭一挑,皺眉道:「他真這麼說得?」

    「是。奴婢不敢妄言。」西華站在他面前,似乎有些驚魂未定。

    這孩子還是太嫩了,趙引弓看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心中暗自嘆息。

    不過,今天西華向他報告的內容卻令他暗暗吃驚:這郝元是什麼人?這套言辭在近代社會當然不值一提,但在17世紀的大明絕非一般的文人所能歸納──起碼也得是黃宗羲一類的宗師。

    這會的黃宗羲還是個少年人,他的理論要到中年反清失敗,潛心著述的時候才漸次成型。這郝元難道是某個不知名的天才麼?他對郝元的興趣愈發濃厚。

    出來的說客就這麼厲害,背後的人物不知道有多麼強大。趙引弓的背上不由得出了層冷汗。看來自己的面對的危機遠比估計的要大。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當務之急。還是要盡快找出幕後黑手來。這個郝元絕非對方首領手下的小人物,若能從他身上打開突破口,一網打盡也不是難事。

    「你可以答應他。徐徐圖之。」趙引弓關照西華,「你現在做得很好。」

    「是,謝老爺。」

    「你要用心去做,山莊上下的安危。就寄於你一身了。你要好自為之。不可辜負了我的信託。」

    「是。奴婢定當不辱使命。」西華低下頭,小聲說道。

    「首長,」趙通待到西華退了出去,這才悄悄的從另一扇小門進來,「派去盯郝元的人被截了!」

    「被截了?!」趙引弓不覺眼皮一跳,他手下的秘密系統雖然不能和臨高的相比,但是也算是精兵強將,還從來沒有吃過癟。

    「沒錯。是同行!」趙通的神色也很緊張,「看樣子。是京師幾個鏢局的人!」

    趙通手下的人大多是起威鏢局系統的人。雖然鏢局經營南北不同,但是基本的模式,行事手法並無不同

    趙引弓木著臉不說話,京師的鏢局的人!事情似乎愈發複雜了,對手手下既然有京師鏢局的人在保駕護航,說明對頭很可能是來自京師的大佬。

    莫非是某些朝中大佬?或者是無法無天的皇親人家?但是這樣暗中的陰謀,圖得又是什麼呢?

    如果是要逼迫自己把產業投獻,那麼應該和當初廣州站那樣,先禮後兵。況且他們這些人趙引弓多少有點瞭解,那就是多半對自己的權勢十分自信,對他這麼個小小的秀才公,完全用不到這麼複雜的陰謀詭計。

    西華退了出去,一夜未曾闔眼。一閉上眼睛就想起郝元的音容笑貌,似乎他還在自己眼前侃侃而談。第二天一早醒來,身體睏乏的不行,但是山莊裡的事情一天也不能拉下,又支撐著身子起來做事去了。

    這樣過了幾日,這一日,她正在義塾的工地上巡視新得教室的工程進度。她這幾日一直為自己的任務心煩意亂,郝元的話幾乎無時不刻不在她的心頭裊繞。一面,卻又是趙引弓的「維護山莊的重任」。

    她覺得自己已經對不起趙引弓了,因而郝元和她說得最後一段關於窮人為何受窮的話語,她沒有說給趙引弓聽──郝元臨走的時候特意對她說了一句:「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從這句話裡,她直覺的感到郝元其實知道她是個誘餌。然而,明知自己是個誘餌,還能偏向虎山行的來到山莊裡說服她,讓她也多了幾分感動。

    兩者攪合在一起,讓她日夜寢食難安,原本每次見到慈惠堂收容的難民、難童衣食有著的那份自豪感也完全不見了。

    西華沿著工地走了一圈,她的身份不比常人,現場的難民勞工們一個個都自動分開,帶著敬畏和感激的神情看著她,這讓她的心情愈發混亂。

    好不容易走完,便在距離工地不遠處的一間屋子裡坐下,喝口茶頂頂神。忽然見郝元面帶微笑的走了過來──他依然是那天的打扮,大商舖的大夥打扮。

    「西華姑娘一向安好?」

    「好。」西華點點頭,不知道怎麼的,她現在即有點怕有有點想見這個男人。

    想到他能為自己甘冒奇險,屢次來會。這是對自己有多看重?

    想到這裡,不由得臉頰有些發熱,

    「這是前些日子說得到的新貨,請西華姑娘過目。」郝元的笑容和夥計們的笑容一般無二,慇勤備至。

    西華接過來他遞上來的貨樣冊子,打開做出翻閱的模樣,低聲道:「你怎麼又來了?」

    「西華姑娘不願意我來麼?」

    「你縱然能說出天花亂墜來,又有改變換地之能麼?」西華強壓心頭的緊張,喝著茶問道。

    「我自然是沒有的。」

    「那你說的大仁大義之道,讓窮人翻身的道理,不過空中樓閣,水中撈月而已。又從何談起呢?」

    郝元淡淡一笑,翻開一頁:「姑娘請看這裡,這草鞋是極好,價錢又便宜,正合適姑娘這裡用,價格上可以再談……」

    待到靠近的人遠去,郝元這才接著說道:「……天下的百姓受盤剝,非止一日,要扭轉乾坤,豈是一人一世可為?」郝元的笑臉和他說話的語氣完全不同,「昔日朱太祖起於赤貧之中,最終建立大明,然而大明與大元又有何不同?百姓一樣受苦。」他曼聲吟哦,「峰巒如聚,波濤如怒……」

    張養浩的潼關懷古,對書香門第出身的西華來說並不陌生,當年她讀到過的時候也不過是感到世事滄桑而已,然而此刻再聽郝元念來,感受卻已完全不同,聯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得心裡一酸,眼中已經濕潤了。

    正在這時,忽然有僕役過來請示事情,西華三言兩語問過,或駁或准,不過一盞茶時間便已處理停當。

    郝元這才繼續說道:

    「你如今雖然錦衣玉食,在這鳳凰山莊裡手操大權,為趙引弓辦著許多大事,看似受重用,風光無限──多少大戶人家的小姐都不能為。不要說富家千金,縱然是許多在外面奔走營生的男人,又有幾個能及你的?然而你見到趙引弓依然要雙膝下跪,口稱奴婢……」郝元意味深長的看來她一樣,「他趙引弓確實做了無數善事,活了無數性命,卻要眾人賣身為奴來報答他。你想想看絲廠出來的生絲每一石是多少銀子,裡面的女工全是山莊的奴僕,給得工銀和衣食微乎其微……你說他是大仁大義,還是自私自利?」

    「若是他不辦廠呢,不收容奴僕呢?豈不是都活活餓死?」西華微弱的抵抗著。

    「沒錯,他是做了善事,活了無數的人的性命,但是他不是為了仁義而行善,只不過是為了他的一己私利。好比做買賣,大家是賣,他趙引弓買。只不過他趙老爺是大戶,怎麼賣,賣多少錢都是他說了算而已。誰要是不肯賣,就活活餓死他。」

    西華的面孔變得呆滯起來,郝元乘熱打鐵:「絲廠裡的劉丫兒,你是知道的。」

    「知道,很苦的一個孩子。家裡的地給債主收去了,走投無路全家自盡,就她一個人被鄰居救下來,才送到這裡來得。」

    「劉丫兒家裡是蠶桑戶,原本還過得,絕不至於被收地。全是因為被官府的一道和買令才弄得破產,走投無路全家自盡。你知道這和買令是誰得主意?!」

    西華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她趕緊撐住身體──這件事,她隱隱約約的聽到過一些風聲,說今年杭州府賑災辦得好,全虧了老爺作為賑荒局委員給知府大人出了主意,才籌到大筆的銀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4:15
第一百八十六節 反間

      雖然她並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主意,但是最近老爺突然大量養蠶,還辦了繅絲廠,許許多多的蠶繭和生絲源源不絕的來到山莊。以她的聰慧,猜到其中的關聯並不難。

    原本這只是猜測,她亦不願意往這方面深究。此刻從郝元口中說出來,如五雷轟頂一般。自己把這幾個月的各種事情串起來一想就知道郝元絕非污衊。

    她的眼中頓時泛出淚來。郝元知道火候已到,自己毋須多言,將身一躬:「在下告退。」

    這一次會面,西華雖然依舊向趙引弓做了匯報,卻將很多內容隱了沒有說──她說不出口,也不願意說出口。

    原本敬如父兄,尊如神明的趙引弓,雖然依舊有著溫和的笑容和親切的話語,卻讓她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猙獰。

    這樣的神情變化當然瞞不過趙引弓:「你身子不舒服?」

    「不,」西華勉強笑道,「奴婢只是覺得這樣好累,說句不恰當的話:裡外不是人……」

    「再熬一熬,敵人很快要動手了。」趙引弓正色說,「你現在不僅是為了保護山莊的安慰,更是為了保護這山莊裡的老老少少的平安。」

    「是,奴婢知道。」西華低頭道,「奴婢定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待她退了出去,趙通有些擔心:「首長,西華好像有些不穩。我覺得她有些神情恍惚。」

    「她還是個小孩子,對手很厲害。她有點吃不住了。」趙引弓沉吟道。「這個郝元真不是一般人。事後一定要干掉他。」

    趙通忍不住問道:「首長,你說這郝元是不是已經識破了我們的計策?」

    趙引弓沉吟片刻:「此事如今十分微妙。不過,他肯身犯奇險進入山莊,至少說明他對西華抱有很大的希望。」

    「可是首長,這世上還有反間一說。」趙通好歹也是在政治保衛局讀過幾個月書的,「這郝元若是反其道而行之,我怕西華道行太淺,被他迷惑了去。」

    趙引弓沉默了許多。搖頭道:「不至於罷,她不會這麼沒良心。」

    西華是受了他絕大恩典的,她父親的喪事是他幫忙辦得,她家被族人強佔去的墳地也是他運作官府拿回來的,就這二條在古代社會就是無以回報的大恩了,更別說若不是他出面干涉,西華早就淪落風塵。

    要是這三條大恩都不能收買人心,那這個人一定是冷酷無情到極點──西華她還是瞭解的,對「嗯義」二字看得很重。應該不至於如此。

    看到趙引弓在猶豫,趙通又說道:「首長,古人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萬一……」

    「你說得有理。」趙引弓點頭。「即日起,你再加派幾個人監視她,保證24小時不斷人。萬一有什麼異動,直接向我匯報。」

    「是!」

    「還有那個賈樂和其他的奸細,也要看緊了。」

    「我都安排了。」

    「局面一波三折,局勢不明朗之前。不要輕舉妄動。」

    其後幾天,她幾乎每天都在工地見到郝元,郝元每次和她見面,都談一些道理,和她討論。不過這樣的見面並不長。每次不過十幾分鐘。

    又過了幾天,賈樂給她帶來了郝元想在山莊外面見她的消息。

    西華遲疑了一下。還是去找了趙引弓報告此事。

    「你去就是了,這次,他肯定會向你攤牌,不要急著答應,看看他要什麼。」

    「是,奴婢明白。」

    「不用說,他必然會用極大利益誘惑於你,」趙引弓表情嚴肅的看著她,「你是個有見識的女子,明辨的了是非。你去吧。」

    西華找了個藉口,在管事房備了案,便要了一頂小轎出門去了。

    約定的地點,就在茂興號的一處外櫃。

    西華從前門進去,自然有夥計出來接待,因為來者是女子,又來了幾個僕婦招呼,將她迎進了後面接待貴客的客室。

    說是「室」,實際是個精緻的小院子,小小的三間正房,門窗都敞開著,十分蔭涼。西華出門沒有排場,也不帶跟包的丫鬟,只有二名轎伕和二名山莊的護衛家丁相隨。這些人都被夥計另外招待到一處。

    西華坐座,僕婦送水茶水點心。瞬間就走得乾乾淨淨,只剩下她一個人坐在房中,望著濃蔭蔽日的青石板小院。

    想到一會就要見到郝元,西華的心不由得砰砰亂跳,十五年似乎從未有過。到底他這次又要和自己說什麼呢?

    她的等待沒有持續多久,旁邊的一扇門輕輕的打開了,郝元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穿著儒生的青衫,帶著三山冠,走路很輕,姿態瀟灑。神情卻比平時嚴肅。

    西華本來已經感到惴惴不安,這時卻突然又摻雜了不好意思的心情。

    「我和你說的話,你想過沒有?」

    「想過。」西華點頭,她看著他,「你說得道理很透徹,很明白。原本覺得習以為常的事情,原來有這麼多的道理。可是我還有一點疑問。」

    「你說罷。」

    「你說得很好,可是,光有道理並不能改變現實,您說對嗎?」

    「不錯。」郝元讚許的點頭。

    「我知道你是要對付趙老爺,可是你也說了,沒有趙老爺,也有王老爺,劉老爺,就算是改朝換代,也不過換了一批趙老爺上來。無論興亡都是百姓受苦受難。」

    「正是如此。」

    「那你做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你一定聽說過許多秘密幫會、教門的事情吧。這裡是杭州,羅教的勢力本身就很大。」

    「是的,聽說過。」

    「按照這些秘密幫會和教門的做法,凡是反對官府反對大戶的人都會秘密結社,建立組織,佔山為王,四處建立分舵,成員們用暗號或手部的特殊動作互相打招呼。」郝元氣閒神定,「但是我們不是──我們只是幾個在黑暗中點亮蠟燭的人,千千萬萬的人都沉浸在無邊的黑暗中,他們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別人,更看不清腳下的道路。我們看到了,我們要點著蠟燭──縱然只是星星之火,也要為後來者照亮前行的道路!」

    他的聲音很低,然而語調鏗鏘有力:「我們這一輩子裡,不可能發生什麼看得見的變化。我們是死者。我們的真正生命在於將來。我們將是作為一撮塵土,幾根枯骨。但是這一點點的光亮照亮的幾個人,會繼承我們的想法,照亮更多的人。一個人接一個人,一點亮光接一點亮光──終有一天,光明會重返大地!」

    他的表情即堅定又悲傷,他停了一下,又接著說了下去,「但是這將來距現在多遠,誰也不知道。也許是一百年,也許還是五百年。我們除了儘可能的把火種移植到人的心中,別的事情都是不可能的。即使我們起來造反,最終也不過是換了一群趙老爺而已……」

    西華彷彿被催眠了一般,直瞪瞪的看著郝元。雖然他說得話裡有許多她聽不懂的地方,然而郝元的形象似乎從來沒有這樣高大過。

    「怎麼樣,有些糊塗了罷?」

    西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的確不大明白。」

    郝元又解說了十來分鐘,這才很明確的告訴她,他需要她的幫助。

    「你大約早就知道,我是黃蓋了吧。」西華問道,心中不由得一陣輕鬆。

    「知道。」郝元點頭,「可是你是個好孩子,所以我才會來見你。你受苦了。」

    「又灌米湯了。」西華低下頭莞爾一笑。

    「你要是個只知道小恩小惠的普通女子,我這麼會特意來見你?縱然是黃蓋,蔣幹也是賭了性命到江東的。」

    「你要我幫你什麼?」

    「鳳凰山莊的地圖、家丁的佈防安排,還有趙引弓平日晚上到底住在哪裡。」郝元說道,「再過幾天,我們就要對鳳凰山莊動手了。」

    西華心中一震,雖然早就知道郝元說服自己的目的,但是聽他親口說出來,其衝擊性還是很大的。

    「鳳凰山莊到底也活了幾萬百姓。」西華猶豫起來。

    「你放心,慈惠堂的難民我們秋毫無犯。要對付的只是趙老爺和他帶來的狗腿子。」

    「可是,沒了趙老爺,那些難民豈非衣食無著?」

    「慈惠堂的產業是能生蛋的金雞,沒了趙老爺,自然有其他人來接手經營。」郝元說道。

    「那和趙老爺經營又有什麼不同?這不是你說得趕走了趙老爺,又來了王老爺一個樣?」

    「沒錯,就現在來說王老爺和趙老爺是一回事。」郝元正色道,「但是趙老爺畢竟與眾不同。」

    「哪裡呢?」

    「很多,我只問你一句:杭州城內,可有哪一家──無論是自家還是作坊的繅絲,有慈惠堂繅絲廠那般如同人間地獄的?」

    「沒有……」

    「你可知道,趙老爺這家繅絲廠不過是牛刀小試。只要鳳凰山莊存在一天,難民奴工們被他多剝削一天,他就還有著更多更無情的機器會投入使用。到了那個時候,他的銀子就越來多。他就會愈發的無法無天,徹底剝開自己偽善的面皮。」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4:16
第一百八十七節 叛變

     在這個時代,繅絲是沒有集中化的手工工場的,生絲大多是養蠶戶自養自繅,自家忙不過來的,再雇幾個短工幫忙。也有直接向絲行賣繭的,但是絲行自己並不開辦工場,而是採用外發給個體工匠來加工。這一模式一直要延續到20世紀初才被機器繅絲廠終結。

    想慈惠堂繅絲廠這樣高度專業化、組織化的絲廠在本時空是絕無僅有的存在。工作的緊張和環境的殘酷性也不是傳統手工作業可以相比的。

    所以郝元的話立刻在西華心裡產生了共鳴。她雖然並不負責管理絲廠,但是對絲廠的情況一清二楚。

    「你願意慈惠堂繅絲廠這樣的地方在杭州,乃至整個江南遍地都是,千千萬萬的人都要去做著牛馬一樣的苦工嗎?」郝元緊緊的盯著她的眼睛。

    西華還是做著最後的掙扎:「老爺他只是個秀才,我看他經常為錢財煩憂,並不是富可敵國的富豪,做不到這麼大的……」

    郝元搖頭:「你以為趙老爺只是一個人?錯了。他的身後有著一群比現在的趙老爺更狂妄,更狠毒的人。他們什麼也不怕。不畏天地,不懼鬼神,連宇宙洪荒的大道都不放在眼裡。為了他們的目的,無所不用之極。到了那個時候神州陸沉,就會陷入比現在更黑暗的黑夜中,而且恐怕太陽再也不會升起來!」

    這番話如同鐵錐子一般,深深的刺進了西華的內心深處。一想到郝元描述的可怕情景,她整個身體都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正在徬徨顫抖間,感到一隻溫暖厚重的手輕輕的按住了她的後背,一個高大身影來到了她的身邊,有個令人溫暖的聲音從高處落下:「不要害怕,我會保護你的。」

    西華很快就說出了所有郝元想知道的東西。郝元原本通過山莊內的內線已經收集到了一些情報,不過那些情報都是零星的,不成系統。西華到底是趙引弓身邊的主要干將。雖然有些事情不是她經管,但是身處高位,全局上知道的事情要多得多。

    「趙引弓平日裡會在哪裡過夜?」郝元終於拋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西華猶豫起來。她知道郝元的這個問題的目的何在。然而不管郝元再怎麼說趙引弓是個人面獸心的惡魔,女人總是最為感性的。趙引弓對她已經不是簡單的有恩,而是再造之恩。一想到平日裡趙老爺待她的種種好處,不由得進退兩難。

    「你要取趙老爺的性命麼?」

    「當然不,」郝元微微一笑,「我為什麼要取他的性命?」

    「那你要打聽他住在何處做什麼呢?毀了山莊,也就毀了他的一切。他到底還是做了許多好事的──哪怕你說是假仁假義。」

    「我不會取他的性命,他趙引弓不過那群狂妄的螻蟻中的一員,我何懼之有?」郝元長笑道。「我要知道他的住處。只是要搶先一步制住他,讓山莊的中樞失效。斷然不會害他的性命──我知道他有大恩與你,就是為了你,也不會壞他的性命。你放心就是!」

    「謝郝先生。」西華忽然驚覺起來,自己在這裡已經待了快半個時辰了,「我得趕回去了。」

    「回去之後。你準備怎麼說?」

    西華遲疑了下:「說你想知道一些山莊的事情。但是我還在猶豫。」

    「對。」郝元點頭,「你這麼說了,趙引弓一定會告訴你怎麼來回答我,他一定已經做好了全套的東西讓你到時候來交給我。」

    「是。」

    「你還要對他說:我已經許諾:事成之後給你一萬兩銀子,讓你隱姓埋名搬到另一個地方。有一位縉紳家的三公子。會娶你為妻。」

    「他真得這麼說?」趙引弓問道。

    「奴婢不敢撒謊。」

    「這郝元好大的口氣!」趙引弓皺著眉頭,一萬兩銀子是很大的數目。這且不去說,後一個條件,一般人是根本做不到的。這郝元到底是何方神聖,有這麼大的勢力?

    「奴婢也覺得他的條件開得太大,不似真得。」

    「現在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肯定也會說給你摘下來。」趙引弓開玩笑的說道,「咱們不說這個了,你下次就很明確的答應他好了。」

    「是。」

    「他要的情報,我也大約估計到了,」趙引弓從書桌裡拿出一份手折,「你把這上面的內容告訴他就是。」

    西華接過來,默默看了幾遍,這套假情報編得很詳細,幾乎就是按照郝元的問題編得。老爺果然也是個心思縝密之人。只是看到最後,她不由得一怔:

    「老爺,您準備告訴他每晚的入寢地點?」

    「當然,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多,不一定需要你的消息他才能知道。」趙引弓說,「他一定會設法驗證這些情報的真實性有多高,你告訴他就是,否則一旦他知道你給得是假情報,你必死無疑。」

    西華此時心中紛亂如麻,但是不敢在面上露出半分來,只得勉強問道:「這樣老爺不就身處奇險之中了?」

    「狡兔尚有三窟,我縱無三窟,一夜數遷還是做得到的。」趙引弓說道,「你把這些情報都告訴他。他不會就此滿足的,十之八九還會要你做內應。今後恐怕還會設法和你相見。你要套清楚幾點:第一,郝元的後台老闆是誰?第二,他們打算採用什麼手段打擊山莊;第三準備在哪天發動行動?第四,參加攻擊的人大概會有多少。我們的關鍵性的情報不要一次性給出去,要吊住胃口,這樣你才有機會進入他們的會議中面對更要緊的人物。」

    雙方的計謀就這樣一天天的運作下去,期間西華時而親自和郝元見面,時而通過賈樂傳遞消息,不斷的遞送著各種情報,真真假假的消息來回的傳遞,讓她這個「雙面間諜」快要崩潰了。

    幸好在這巨大的壓力中,郝元依然保持著男人少有的溫柔。雖然限於身份關係,兩人很少能見面,但是不時的,郝元會讓賈樂帶來一些禮物,這些禮物很輕,不過是些餅餌零食,香包摺扇,最值錢的也不過一副金絞絲的手鐲。卻讓西華時刻感受到他的關懷。

    相比之下,趙引弓感受到的壓力卻越來越大了。外面的揭帖、童謠愈來愈多。每天,趙通的手下都把這些揭帖和童謠的材料送來供他研究。

    這些揭帖童謠的內容,在趙引弓看來都是「義和拳」的套路。都是藉著各路神佛來造勢。但是不管後人如何嗤笑拳民的無知愚昧,他們在揭竿而起的時候爆發出來的煽動性和破壞力卻橫掃了華北大地。

    如果這一套提前在杭州爆發,趙引弓只能指望自己這山莊是東交民巷。

    西華雖然已經順利的被對方所信任,但是一直沒有特別有價值的情報。西華也沒能見到比郝元更高一級的人物。從這條線上唯一得到的就是茂興號是敵人的一個聯絡點。為此趙引弓特意派人調查了茂興號的掌櫃,卻查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知道茂興號的財東是京城來得,至於是京城裡哪一家?姓甚名誰,一概都調查不出來。

    稍感欣慰的是,他利用西華這條渠道透出去的假情報足夠使得敵人一旦發動起來必然會陷入被動,而且自己能夠做到有備而來,不至於被突然襲擊。只要自己應對得法,暴亂的時候保住山莊不成問題。

    至於郝元,趙通的人不止一次的企圖盯住他,但是沒有一次能夠成功。雖然趙引弓此時並不介意使用暴力,但是自己眼下的局面已經十分被動,先動手先嗝屁──特偵隊還在路上。就算特偵隊到了,遠程狙擊掉一個郝元不成問題,但是依然找不到幕後黑手。

    找不到幕後黑手,針對山莊的陰謀還是會繼續執行下去。天氣愈來愈熱,趙引弓心裡上火,嘴上生泡。

    作為應變,他派出了烏龍社和粘桿處所有可用的人手,四處打探消息,同時又動員了更多的難民臨時編入步斗隊進行操練,又對山莊的各個進出口進行了設防,準備了拒馬。山莊外圍原本只有一道壕溝,現在添加了二道籬笆。莊內重要的建築周圍也修高了圍牆,挖掘了壕溝。

    趙引弓和山莊裡的主要管事們商議,這裡畢竟是府城之外,敵人不至於公然上刀槍弓箭──否則官府面上無法交代,必然大股人馬用得是棍棒,少量骨幹暗中帶匕首短刀之類。

    不利的是,他們同樣不能大規模的動用冷兵器,雖然械鬥都會死人,但這裡不比金華、義烏等本身械鬥成風的地方,動靜太大難以收場。

    「我們主要要對碼頭、絲廠和住宅本部設防。」趙引弓在地圖上指點著,「這三個地方是全山莊最要緊的地方。其他地方暫且放棄就是。至於養蠶場、茶場之類的地方都在山上,也沒什麼大油水,敵人不會去得。」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4:16
第一百八十八節 未言勝,先言敗

     預案是步斗隊在各個要點設防,但是主力聚集在半山腰,居高臨下控制局面,只要一發現哪裡是敵人的主要突破口,就集中主力壓過去將對方擊退。

    佈置完畢,趙引弓叫來奉華和趙通,秘密囑咐他們將山莊內的重要文件、金銀細軟、具有價值的蠶種和植物種子和義塾裡準備重點培養的十多個孩子秘密送到城裡完璧書坊安置。

    杭州是府城,敵人不管是誰都沒膽子在城裡公開衝擊完璧書坊──這叫「明火執仗」,在古代社會是足夠砍頭的重罪,一旦鬧出來地方官府絕對摀不住。

    「事情要儘量保密。除了你們和具體經辦人之外,誰也不能知道。」趙引弓囑咐道。

    「每天山莊和書坊之間都有物品來回輸送,把東西混在貨物裡一起送就是。」趙通說,「孩子們就直接跟著護送隊伍走好了。不要緊。」

    趙通又說道:「首長,你是不是也到完璧書坊去避一避?」

    「我走了的話,這裡原本就沒幾個歸化民,還不人心渙散,不戰自亂了。使不得。」趙引弓搖頭。

    「首長,當初我們上課培訓的時候首長一直說:未言勝,先言敗。萬一我們在這裡頂不住,也得有個撤退的章程才是。」

    「你說得是。」趙引弓摸了摸額頭,「我糊塗了。」

    慈惠堂裡的難民自然是顧不得了──人太多,組織性也較差。大亂起來根本指望不上。好在敵人對他們不感興趣。也不會對他們下死手。至於山莊裡的奴僕。這就比較要緊了。很多人現在都是熟悉一門技藝的勞動能手了。不管是採茶工人,養蠶女還是絲廠工人,都是長期培養出來的,真要死了或者散失掉了很是可惜。

    但是這批人人數很多,全弄進城里根本不現實--杭州城裡也沒這麼大地方可以安置這幾千男女老幼。計算有這個地方,大規模撤退的舉動也會嚴重動搖山莊的人心。到時候步斗隊和臨時編入的難民壯丁就有「被拋棄」的感覺,能否出死力應戰就有很大的疑問了。

    「這些人只能不動了,」趙引弓權衡再三。「動了會動搖根本。奉華,你按照技術水平的評級名冊,暗中送走一部分人和他們的家眷。不超過二百人。」

    奉華卻說:「首長,你送走幾個孩子不要緊,要送走二百多山莊裡的奴僕是絕瞞不住任何人的。這裡的奴僕雖然都賣了身,卻不是歸化民。一旦發覺了一定會動搖,敵人還沒來打,我們這裡就陣腳大亂了。要打我們就下決心在這裡打到底!」

    「你說得有理!」趙引弓點頭,「要打就得在這裡打到底。要給大夥這個信心才行。除了那幾個孩子。一個人都不要動。」

    趙通也說:「我已經在碼頭上安排一艘小發艇的,日夜升火待發。萬一事不可為,我們粘桿處全體出動。護著首長衝到碼頭上船就是。」

    雖說把撤退行動的規模壓縮到最小。但是在山莊的核心人群中這個行動是無法隱瞞的。金銀細軟山莊內倒是不多──山莊有杭州德隆銀行作為金融支持,毋須儲備大量現金。山莊裡的花銷全用流通劵,自然也用不著銀子和銅錢。一般大額用度都是開銀票出去,平日裡只準備二三千兩銀子和幾千貫銅錢作為小額支付用。這些錢趙引弓決定不動,留到緊要關頭大把撒錢用。轉移走得主要珠寶玉器,金銀首飾和一些用來餽贈的澳洲貨之類的東西。最重要的。是按照趙引弓按照財政口的命令秘密收兌來和對日貿易中獲得的黃金。這些黃金已經累積了大約三千兩,堪稱是山莊裡最大的一筆財富。

    財政口十分注意蒐集黃金──雖然臨高未來的貨幣很可能是銀本位,但是黃金作為最可靠的財政儲備依然是財政口諸公孜孜以求的儲備貨幣。

    除了財物,山莊內還有許多「管控物資」,這些大多是從臨高運來的儀器和設備。按照趙引弓的命令。凡是屬於「一級管控物資」──包括顯微鏡、天平秤、溫度儀之類的全部要裝箱運走。其他粗笨的,在臨高能夠製造的設備物資則留下。

    這些財寶和物資只裝了二十幾個箱子就完事了。反倒是檔案文件數量龐大。按照政治保衛局的一人一檔的要求,在山莊工作的賣身的奴僕全部有個人檔案。

    眼下在山莊裡工作的奴僕就有二千多號人,光人事檔案就能堆滿一間屋子。除了這些人事檔案,現代管理制度的核心之一「檔案制度」也使得山莊在短時間內已經積存起了大量的檔案。從蠶種場的技術檔案,到管事房的獎懲記錄,會議記錄,工資補貼發放記錄……林林總總的檔案不計其數。要裝箱的話,根本不是平日裡往返山莊和小規模的運輸隊能夠勝任的。

    這樣大規模的運輸檔案,反而會引起很大的轟動,勢必會有傳說說山莊裡大量的財寶被運到完璧書坊了,反而引起更大的窺覬。

    考慮再三,最後決定只運走一部分關鍵性的秘密檔案和技術檔案,其他檔案打包之後全部移動到山莊本部倉庫裡──這倉庫是臨高來得建築隊用鐵梁和本地的磚石建造,十分堅固,防火防盜。原本就是專門用來專門儲存貴重財物和管控物資之用的。

    「敵人能攻擊我們的時間十分有限,即使他們買通了官府對此視而不見,最多也只能攻打一天時間。」趙通胸有成竹,「最不濟,我們也能守住宅邸部分。」

    「這麼一來,我得派個人坐鎮完璧書坊才行,奉華,從明天起你就到那裡去幫我好好看著!」

    「是,首長!我一定保護好元老院的財富。」奉華是臨高教育出來的歸化民幹部,一直被灌輸服從元老院命令的基本原則。說是主奴關係,實際上是現代意義上的上下級,不會有什麼「戀恩」之類的做派。

    「首長,我們粘桿處平日裡在完璧書坊沒幾個人,還有就是十幾個家丁了。一下運去了這麼多財貨,恐怕不安全。」

    「讓烏龍社的人在書坊周圍監護──烏龍社的人沒有經過我們的系統改造,戰鬥力有限,讓他們增援山莊也未必能起到大用處。只要我們轉移財貨的事情隱藏得好,敵人就不會冒險在城裡動手──即使動手,烏龍社的人馬也足夠把他們打出去了。粘桿處放幾個骨幹,配合家丁搞好內衛就可以。」

    趙通雖然覺得不是十分妥當,但是自家人馬本來就少,在山莊設防已經捉襟見肘,還要分出力量去協守完璧書坊的確力有未逮。他覺得首長的分析也有道理,便不再堅持。

    「蔡實我已經關照他明天起到完璧書坊去主持局面。」趙引弓說,「他是杭州土著,平日裡有經常為我在杭州縉紳和官府之間奔走,人頭很熟。在書坊裡足以應對突發情況。書坊還是求個穩字。」

    計較停當,各人分頭行動。

    雖然轉移計畫只有極少數人掌握,負責執行的人也是趙引弓挑選的極少數人員,但是打包檔案和財貨,轉移物品這些事情是不可能完全保密的,特別是對那些原本就接近核心的人員。

    西華很快就得知了轉移行動。她意識到這是一個很要緊的情報,但是她一直沒有行動──她知道自己很可能正被監視,不管這種監視是出於保護還是懷疑。自己輕舉妄動一定會遭到更大的懷疑。至於賈樂,這個人實際上身份完全暴露了,郝元能夠利用她,只是因為趙老爺想搞反間計罷了。自己絕不能隨意去找她。

    郝元已經不再山莊內露面,西華很清楚,郝元的人進攻山莊的日子就快到了。即使在山莊內,她都能感受到暴風雨即將到來前空氣中濃厚的硫磺味道。她的心不由得乒乓亂跳,神思也恍惚起來。

    正當趙引弓等人惴惴不安之時,他一直期盼的來自高雄基地的特偵分隊終於乘坐起威棧的一艘內河小貨船抵達山莊。雖然來得不過區區十人,卻讓惶恐不安的趙引弓如久旱逢甘霖一般。

    「可把你們盼來了。」看到穿著不大合身袍子別彆扭扭走進內客廳的錢水協,趙引弓差點要哭著撲入他寬厚的懷抱,「我是望眼欲穿啊!」說著竟然哽嚥著幾乎要哭出來了。

    其實他和錢水協屬於沒什麼交集的人,論交情只是見過面的點頭之交。但是趙引弓長期孤懸敵後,最近又亞歷山大,惶惶不可終日,看到另一個元老出現,真如見了親人一般。

    「趙皇上您就別肉麻了……」錢水協雖然在米國久了,沾染了不少蠻夷之氣,但是對一個大男人的投懷送抱還是消受不起。趕緊將他輕輕推開,「你放心,弟兄們給你來站台了,有哪個不開眼的,就讓他全家變成非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4:17
第一百八十九節 出賣

   「全靠你了,這下我就安心了。」

    雖然特偵隊的到來對眼下山莊的局面並無大的改變,但是原先他最為擔心的山莊失陷的擔憂已經完全沒有了。以特偵隊的戰力來說,將暴民的頭目無聲無息的擊殺在數百米之外就足以產生震懾力

    特偵隊在對付土著的時候經常採取這種行之有效的遠程消音器狙擊戰術,在遠距離上無聲無息的致人死地,其威懾力足以使最狂暴的人冷靜下去,膽怯的逃走。

    「你叫人拿地圖來,我們具體看下怎麼佈置。」錢水協立刻就進入作戰模式,「我還要具體探勘一下地形。」

    「我這裡有詳細的沙盤模型,你先看一看。你要看哪裡,我再派人帶你實地看。」

    「好。」錢水協對趙引弓一天到晚自吹「大宋皇室後裔」沒啥好感,不過到了地方此人辦事倒還幹練,而且一路走來看到山莊的形勢,也覺得他發展到這樣實屬不易。不免有些另眼相看。

    第二天一早,又是普通的一個夏日早晨,山莊又按照既定的日程運轉起來。多數人卻發覺環境有了微妙的變化。

    山莊裡的人,即使不是核心圈子裡的,這些天也從老爺和他身邊的人臉上的神色中能夠讀出幾分憂色,而且這些天外面的謠言沸沸揚湯,一派山雨欲來的模樣。早有人感覺不妙。在這裡做長工短工的,都趕緊提前結了賬辭工。就是賣絕了身子的,只要在本地有家有親戚能投靠的。也紛紛請假,推說「有事」要回去「瞧瞧」。

    多數人是無處可去的。只能在惴惴不安中度日。山莊內的謠言也四起,連續多日動員丁壯挖掘壕溝和建籬笆,似乎也證明謠言非虛。雖然粘桿處處置及時,抓得抓打得打,很快把流言壓制下去了。但是謠言依然在暗中傳播。

    西華心中暗暗高興──看這樣子,鳳凰山莊不堪一擊。

    然而今天一早,氣氛卻完全變了過來,她見到的奉華、趙通幾個老爺最心腹之人,雖然照舊是平常的面孔,但是眉眼間卻透出喜色來,特別是奉華嘴角也透著抑制不住的笑意。

    上位者的喜怒哀樂往往會影響到下位者。接下來的山莊內的各層管事的,一個個眉宇之間的凝重不安之色也漸漸消失了。進而連的原本人心惶惶的山莊大眾竟也有了莫名其妙的安定感。

    昨晚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西華極聰明的一個人。馬上就猜出了背後的原因。

    不過,自己沒有知道這一切,說明這事情極機密,連她這樣的「核心圈子」的人都只有少數人才知道。

    想到這裡,她的內心又是一陣強烈的不甘──雖然已經下決心背叛趙引弓,但是發覺自己早就不被信任,失落感依然十分強烈。

    只是到底發生了什麼,會讓山莊的高層忽然之間如獲重釋?

    懷著這樣的好奇。兼而蒐集更多有用的情報給郝元的想法,她開始找機會打聽。

    不過,她是懂規矩的。不該問的事情不問。這是山莊的「鐵律」,尤其是能夠在趙引弓身邊做事的人,在這條上沒有犯第二次錯的機會。所以她絕不能開口問一個字──只要問了,自己就會立刻暴露。

    西華只是積極的做事,仔細的聽著看著每一個細節。冀圖從中發現什麼。

    然而她的職責主要在慈惠堂,除了有事要辦和每天晚上例行要到山莊裡向趙引弓報告工作之外。踏足山莊內部的機會和時間都很有限,等閒打聽不出什麼內容來。

    考慮再三,她決定主動出擊。正好賈樂也暗中傳遞消息為給她,要她去參加「會議。」她便以這個為藉口,主動找趙引弓「匯報」。

    趙引弓在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後有些興奮,「看來你已經被他們視為自己人了。」

    「是,奴婢也這麼覺得。」

    「這幾天外面氣氛愈來愈緊張,絕沒有平白無故叫你去得道理,」趙引弓說道,「這次會議大約就是要商議動手的事情了!」

    「你去就是。」

    「要是他們問起莊子裡如今怎麼樣,奴婢如何回答?」

    「你就說山莊裡人心惶惶就是。」趙引弓面露得意之色,「讓他們大膽來攻!」

    西華心一沉,已經知道趙引弓必然是從臨高那邊得了強援,這強援強到什麼程度只要看趙引弓前後判若兩人的神情就知道了。

    「恭喜老爺了,這是叫他們主動來作死。」

    「呵呵,你真聰明!」趙引弓滿心歡喜,哪裡意識到自己已經中了這少女的試探,「你好好的去作罷。」

    西華得了這個機會,立刻和賈樂聯繫,要她安排和郝元見面。

    大約是事情已經迫近的關係,她第二天就見到了郝元。

    「……事情就是這樣。」西華急匆匆的將自己的所見所聞一一告知,「原先山莊正在不斷轉運財貨和文件到城內的完璧書坊,趙引弓一夥人也整天惶惶不可終日,昨天突然就一個個都生龍活虎起來,感覺是來了強援。」

    「嗯。」郝元點點了頭,面沉似水,似乎這一狀況並沒有出乎他的預料。「轉移資產,不過是狡兔三窟之計,應在意料之中。」他起身說道,「趙引弓在江南剝削的民脂民膏,其精華大約都藏到城裡去了──他倒是詭計多端,料定我們不敢在城裡生事!」

    言辭之中,頗多扼腕之意。

    「……不過,只要能破了他的山莊,也就搗毀了他的巢穴。縱然他手中有錢,也難掀起大風浪來,江南的百姓總算能夠喘過一口氣來,不至於被他活活的勒逼至死了!」

    「只是不知道這強援到底是什麼?」西華也有些惋惜,「我再設法打聽打聽。」

    「不,你不要打聽了,」郝元果斷的說道,「你現在處境很危險,稍有不慎就是滿盤皆輸。你身陷山莊,我沒法……救你……」說到最後,已然是婉轉柔腸。

    西華心中猶如暖流湧過,不由用力點了點頭:「嗯,我會很小心的……」

    「不,你不要再去冒險了,你為我們走得一切已經夠多了。」郝元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面色堅定,然而眼神卻十分溫柔,「你要好好保護自己,知道嗎?」

    這一下,頓時讓西華雙頰飛紅,這動作十分大膽唐突,按照當時的社會標準近乎「調戲」,一瞬間她整個人都似乎痴醉了一般。

    時間彷彿凝滯了一般,西華只覺得身子軟如泥,又輕似紙。還想說什麼話,卻不知道如何說起,只輕輕的:「嗯」了一聲,眼睛不由自主的閉了起來。

    「你現在處境危險。」郝元對少女的春情視而不見,笑容依然溫和有禮,「萬一有什麼風吹草動,你立刻就跑,不要猶豫。」

    「好。」西華這會已經回覆過來,憶起剛才的痴態,雙頰燒得厲害,

    「若有危險,你只要設法出了山莊,直接進城,只要進了鳳山門,關廂裡有一座王婆子茶社,你進去找王婆子,說『八月十五殺韃子』,她就會保護你的,然後你聽她安排。我會在安全的地方等你。」

    西華心中一熱,比起趙老爺,郝元的安排正是即妥當又周全,處處為她著想。

    「你回去之後,趙引弓必然會問你打聽到什麼消息。」郝元微微一笑,「你就告訴他,中元節那天就是我們舉事之時。」

    「實際不是七月半,對嗎?」

    「你問得好。」郝元點頭讚許,「趙引弓肯定和你一樣的想法。」他低聲道,「來,我再告訴你一些由不得他不信的內容……」

    「……郝元的計畫是水陸兩路同時發動,」西華按照郝元告訴他的內容一一向趙引弓匯報。

    趙引弓仔細的聽著,當聽到郝元除了計畫除了僱傭打社,煽動本地平民之外,還勾連了張廣湉,準備聘請高僧,到時候在山莊門口大放焰口,詛咒「饕餮惡魔」的時候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這傢伙對自家的底細知道的還真清楚!

    然而最大的殺手鐧還在後面:幾百個在今年的蠶桑季或者丟了地,或者家裡死了人,賣了妻子兒女的人,已經被秘密集結起來,只等山莊的大門被砸開,就衝進來有仇報仇有怨報怨──聽說郝元那邊已經事先買下幾十條人命,不管是為錢而來的打手,為了破魔衛道的信徒們,還是懷著仇恨的蠶桑戶,到時候下手都不會輕。

    除了從陸路上來,還有水上的計畫。郝元一夥人已經在城裡各大紙紮店訂購了大量的大號荷花燈,還有一隻能夠漂在水上的「**船」。這些燈船內部都存著大量的燈油和硫磺,到時候點著了就從富春江山莊碼頭的上游數十丈外放流,這些燈船火光熊熊的直接撞到碼頭上,不說碼頭和船隻保不住,連設在碼頭邊的鍋爐房也得連帶遭殃。

    這種打擊雖然算不上致命,但是對山莊士氣的打擊很大,而且還有混亂加成的效果。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4:17
第一百九十節 暗渡陳倉

      趁著燈船撞碼頭,從富春江「九姓墮民」中的招募來得亡命之徒也會駕駛小船,趁亂在江岸登陸,來個水陸夾擊,一舉擊破鳳凰山莊的外圍防禦。

    「真是其心毒也。」趙引弓不倫不類的拽了一句文,他朝著西華重重的點了一下頭,「你做得很好,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了!」

    「托老爺洪福……」西華恭順的低下了頭。

    「呵呵,事情結束之後,我就送你去臨高進修──你不是早就想去了嗎?」趙引弓還沉浸在「一切盡在掌握」的興奮之情中。

    「謝老爺恩典。」西華跪下去磕了個頭,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下一步就是抓捕郝元了。」趙引弓興奮的直搓手,「西華,你要儘量保持和郝元的關係,看看能不能勾出他背後的大人物來!」

    「是,奴婢知道。」

    「趙通,讓粘桿處的人繼續監控在名單上的那些個內奸,看他們還有什麼舉動。」

    趙引弓依然不忘抓「幕後黑手」,因而對內繼續是「佈防內控」,並不急於收網。

    「是。」

    「你即刻親自帶人出去調查:看看西華說得是不是都是真得!」

    當天晚上,趙引弓帶上資料到山莊的中央指揮室來找錢水協。

    「這麼說敵人會在中元節發動總攻了。」錢水協聽著最新的情報,目光死死的盯著沙盤。

    「我有些懷疑。畢竟對這個郝元來說西華有暴露被捕的可能性。所以七月半這個日子不一定完全準確。不過其他情報我已經派人核對過,基本都是準確的,所以這個日子可能性也很大。」

    「你說得有道理。就算不是中元節當天,應該相差不了幾天。」錢水協看著山莊。這山莊的面積太大,根本無法做到周密的防護,好在要保護的重要地點也沒幾個。結合明清時期械鬥和群眾暴亂的特點,錢水協認為敵人的進攻強度不會太大,主要還是「打砸搶燒」為目的。殺人不會很多。否則即使買有人命也不好收場。

    「我看他們的主要目的就是山下的繅絲廠,山下除了難民營之外就是這個和碼頭設施最宏大,而且防禦很有限。以暴民的組制度來說,很難想像他們能兵分幾路的同時展開攻擊。」

    錢水協決定在繅絲廠和碼頭周圍加強防禦,包括在碼頭周圍緊急設置鐵鏈用來攔截河燈和法船,碼頭上安排幾名狙擊手,尋機狙殺船上的水手和「墮民」。同時配備連環艇,就是兩艘小艇之間掛上鐵鏈。萬一鐵鏈失效,二船同時開動,將河燈兜引到寬闊水域流放。

    ……

    西華下去休息,雖然知道郝元布在山莊內的眼線已經全部暴露,但是她現在有了「揪出幕後黑手」的任務,反而可以心安理得的接觸賈樂了。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隨著中元將臨,西華的心也一天比一天的懸了起來。賈樂也不再傳送什麼具體的消息來了,她即擔心郝元策劃的行動能否,又害怕一旦山莊打破玉石俱焚:慈惠堂的幾萬難民。義塾裡的數百難童,都是她牽掛的對象。然而她最為擔心的是郝元就此銷聲匿跡。

    對郝元的牽掛和依戀,猶如一團火一般時時刻刻的焚燒著她的心,讓她寢食難安。自從父母死後,她還從來沒有這麼對人牽腸掛肚過。這種初始於朦朧的好感,此刻已經化作愛慕的灼焰。

    在這般的煎熬中好不容易到了農曆的七月十四。這天中午她剛剛從義塾回來。卻見自己屋子裡的桌子上筆墨紙硯已經換了地方,這是郝元要和她會面的緊急信號。

    她立刻趕去和趙引弓匯報此事:她清楚現在完全處於監視之中,要私下離開非常困難。而且自己一旦逃走,趙引弓就會知道得到的情報不真,前面所做的一番苦心佈置就完全派不上用處了。

    趙引弓立刻同意了她去見郝元的計畫。

    「我看這次是要你起內應的作用了──不管他們說什麼,你都答應下來就是,就是別答應的太爽快,要勉為其難。另外,要儘量找到幕後黑手的線索!」

    接受了趙引弓的「指使」,西華稍稍回房準備了下──她很清楚自己這次很可能是一去不回了,錢財之類不過是身外之物,郝元又說過「會照顧她」。最要緊的是自家祖墳的一張「地契」,當初是趙引弓幫著贖回來的,花了二十六兩銀子。她硬是用月錢和津貼一點點的都還清了──這是她家的祖宗墳地,不能欠著別人的。

    還有,就是父母的幾件「遺念」了。她都一一揣入懷中,其他東西雖然也有她很喜歡的,眼下也只能毫不在意的拋棄了。

    一想到自己這一走,便和這山莊的生涯一刀兩斷,再回想起這二年來的日日夜夜,竟又有十分的不捨。

    最後,她又帶了些散碎的銀子──只有七八兩。山莊裡的奴僕到手的都是流通券,這些銀子也是她用了很長時間才攢起來的。

    出得山莊,到了指點的聯絡地點,由專人接上小轎,在無數的小巷街道中兜轉曲折,走了足足有半個時辰,轎子才悄悄的抬到一處陌生的宅邸之中。

    宅邸看規模不大,而且形制卑小,不是什麼大戶人家的住宅。小小的院子裡有一棵參天大樹,濃蔭蔽日。四周極其安靜,唯聽長長的蟬鳴聲。

    與她象中不同,這裡沒有要發動進攻前人聲鼎沸,人來人往的熱鬧局面,整個宅邸安靜的似乎無人居住一般。

    「姐姐。」她剛下轎子,只覺得頭暈目眩,一雙手就扶住了她的胳膊。

    聲音很是熟悉,定睛一看,正是賈樂。

    「你怎麼也來了?」她有些吃驚

    賈樂一笑:「我再不走,準備給趙老爺捉去了嚴刑拷打麼?」

    「這倒也是。」看到賈樂,她的心安定了不少。

    「這是哪裡?」

    「你到了就知道了。」賈樂含笑道,「你跟我來。」

    帶她走過走廊,來到正院裡,卻見郝元正端坐在正房,一手執茶盞杯淺斟,一手拿著摺扇。所有窗門都打開著,涼風習習,吹拂得一角青衫飛揚,說不出的風流飄逸。西華一時竟呆了。

    看到西華,他放下茶盞,含笑起身相迎。

    「你終於脫險了!」

    西華掩飾的一笑:「趙老爺還指望能找出更多的線索呢。揭出幕後黑手來。」

    郝元朗聲而笑,笑聲大得連樹上的鳥雀都驚了起來。

    「讓他慢慢去找就。」他收住笑聲,「他說得太對了!」

    「他是誰?」西華有些疑惑。

    「沒什麼。」似乎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郝元掩飾道,「賈樂,你先帶西華姑娘到她房間裡安頓。弄些茶水點心……」

    「我不渴也不累,你就先說吧。」西華的情緒高漲,「這裡是什麼地方,還有什麼要我做得?」

    「這裡是我的狡兔三窟之一。」郝元笑道,「你放心,這裡絕對安全,不管是趙老爺還是其他什麼人,都找不到這裡。」

    「其他什麼人?!」

    「正是。」郝元點點頭,「其他人」正是花錢僱傭他的「石翁」。郝元很清楚,石翁也只是個跑腿的,真正的幕後黑手另有其人。郝元很清楚,這種人往往視底層為螻蟻,幹了這種事之後過河拆橋,翻臉不認,甚至滅口都是可能的。自己為其「賣力」可以,「賣命」那就真得把命給「賣了」不可。

    「這事說來話長。以後我再與你慢慢的講。」郝元正色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問你。」

    「你在完璧書坊待過很長時間,和我說說裡面的情形,越詳細越好!」

    「你要攻打的是完璧書坊?!」西華大吃一驚。

    「正是。」郝元點頭。

    「可是,可是。」西華都語無倫次起來,無論是從趙引弓那裡,還是從郝元這裡,她聽到的論調都是完璧書坊不會去碰──在城裡這麼幹就是明火執仗的搶劫,不是民變械鬥這麼簡單了。而且於情於理,官府都會在第一時間出來干涉。

    郝元就是利用石翁的計畫,他很清楚趙引弓在步步緊壓之下會做出一樣的判斷而把山莊內最重要的物品全部轉移完璧書坊裡去--西華證明他想得沒錯。

    因為城裡是安全的,趙引弓也不會在完璧書坊裡安排太多的守備力量,特別是那些能令他們一夜之間就展開眉眼的神秘力量也不會被安排到書坊裡,這些力量必然會留在山莊這個各方矚目的焦點上。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郝元表面上他孜孜不倦的勤奮工作,為攻打鳳凰山莊做種種準備──這些準備並不是虛假的。實際裡,他已經聚集起南下窪的自己建立的核心組織中的成員,只等鳳凰山莊那邊一打響,趁著各方注意力全部被鳳凰山莊吸引住的功夫,果斷襲擊完璧書坊,奪取一部分書坊裡儲存的金銀財寶和重要檔案,然後將書坊一火焚之。

    他完全相信,這個打擊遠比衝進鳳凰山莊一場大亂鬥,燒燬幾座絲廠碾米廠之類的設施更能令趙引弓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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