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臨高啟明 作者︰吹牛者 (連載中)

 
slayeroc 2012-7-31 12:38: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12 1002807
Babcorn 發表於 2019-3-16 14:13
第一百六十一節 傷病員們

  正說著話,忽然有護士匆匆趕來,在骨科大夫耳邊說了幾句話,大夫一聽,苦笑道:“好麼!又一個要截肢的!”

  “又來傷員了?”

  “聽說剛剛收容的。還是個班長,一隻手被火槍打爛了。”大夫說道,說著趕緊往嘴裡扒飯。謝耀趕緊道:“你慢慢吃,我先幫你去處理下!”

  畢承被抬進來的時候人已經暈過去了。一隻胳膊鮮血淋漓,看不出手掌的形狀。謝耀些日子看多了這類火器傷――和土匪的戰鬥中,冷兵器的殺傷並不多,大部分戰傷都是各式各樣的火器造成的。土製火器雖然射程有限,但是近距離內捱一下,也不是人的肉體能承受的。

  謝耀拿起掛在他脖子上的傷員卡看了看:畢承國民軍下士血型A1605

  “謝大夫,止血帶……”陳瑞和因為剛才的事,趕緊提醒道。

  “嗯,你提醒的好。”謝耀看了看止血帶情況,顯然是按時松過。他不由感嘆:這人吶,就是一個命!王初一的傷其實不重,如果不是止血帶的問題,完全不會落到截肢的地步;這個傷員呢,雖然遇到了個靠譜的衛生員,手卻被徹底打爛了――照樣也得截。

  他仔細看了看創面,從創面看,下士的手是被一顆圓球形鐵彈打掉的――這種創傷他見過一些,是明軍的一種重火繩槍發射的彈丸,每個彈丸將近都有半公斤重。可想而知被擊中的手掌瞬間便“四分五裂”了。

  “這是我們班長,”送他過來的一個兵語結結巴巴說道,“路上遇到伏擊,他帶著弟兄們拚死衝開伏擊,大夥才逃了一條命,您老得救救他……”

  “你放心,我們會盡力救治的。”謝耀例行公事的安撫了他幾句,又仔細看了看創口。

  “小陳,你清創。”謝耀吩咐道,“做好截肢手術準備。”

  “血瓶一個也沒有了……”

  “他這個手術不輸血問題不大,”謝耀說,“做好輸液準備。”

  原本空閒的“手術室”又開始忙碌起來了。

  幾日功夫,他們吃飯的時候談到的這位腹部受傷的倒霉士兵已經開始因為感染高熱躺在床上說胡話了。老謝的擔憂不無道理:元老院自產的抗生素無論是產量、效力還是安全性都堪憂,甚至都比不上已經過期的舊時空物資。而現在又是後勤緊張時期,連這樣的藥都無法保證供應,感染能不能扛過去全看運氣和個人的體質了。

  畢承正是這軍士的鄰床。他的體質好,手術後恢復相對快些,護士按時給他止疼片,時不時安慰了他幾句--丟了隻手,換誰都受不了。

  “俺受傷的時候就知道這手保不住了。”畢承看著自己裹著紗布的胳膊,失落道。

  “好歹保住了命,”護士說道,“我聽上面說了,你這次帶隊有功,準備給你上報申請記功。你別胡思亂想,好好休息養傷,元老院不會虧待你的……”

  正說著話,因為感染而發燒的士兵又開始哼哼起來了,護士顧不上再安慰他,轉身去看他。畢承看她看了好一會,又嘆了口氣,知道情況不好。

  “護士……他怎麼了?”

  “肚子上被捅了一矛,並發腹膜炎……感染很厲害,”護士說,“抗生素用了也不大見效。就看他的造化了。”說著她又端詳了下,“看樣子還年青,家裡不知道有沒有老婆孩子,真是造孽……”她又朝著那邊努了努嘴,“那張床上是王縣長,也截了一條腿,現在還沒醒――發燒,也凶險的緊!”

  護士這番話,讓畢承稍稍好受了些,特別是這個“瞎**指揮”的縣長也丟了一條腿,心裡舒服多了,原本路上說“要給這**縣長一刺刀”的話也忘了。

  他側身看著這兄弟病懨懨地說著胡話,頗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不過他還是覺得自己要幸運一些:至少自己這條命還頗硬,雖然斷了一隻手,從軍不行了,但立了個功之後能活著回家,元老院少不得安排份輕活給他做,落一份鐵桿的錢糧,也還算過得去。只是這娶老婆的希望――全須全尾的時候都沒姑娘看上自己,沒了一隻手成了殘廢,那就更沒指望了。

  “一呀一更裡呀,月兒出東牆,為啥張秀才還不來,想壞了小奴家呀;二呀二更裡呀,月亮上窗檯,忽聽牆頭土落下,知道秀才這才來,開開門兩扇呀,就把眼來撒,只見黑狗牆上爬,氣壞了小奴家呀;三呀三更裡呀,月亮正當陽,張秀才為啥還不來,想死俺小奴家……咳咳……咳……哎呦……”

  “誒,張老哥,唱啊,接著唱吶?”

  “咳……人家不喜歡,她不來了!咋,你莫非想去不成?你個狗屁貓屁沒摸過的,倘真去了,可休要摸錯了門!”

  “哈哈哈哈……”

  畢承翻身還不方便,沒回頭,卻也露出了笑臉:這一聽就是老張又在唱小曲了。

  老張是在登州一帶投軍的,家裡人都在叛軍刀下死絕戶了,如果不是伏波軍的騎兵來得快,他自己也險些把命丟在山東的茫茫冰雪裡。不過老張也真是個當兵的料子,雖然沒什麼文化,卻說得上膽大心細,還喜歡拼刺刀,是個難得的勇將,雖然文化不高也在擴軍中晉陞到了伏波軍少尉軍銜――自然也就難免成了野戰醫院和衛生所的常客,這已經是他第三回因傷住院了。

  不過這回他落到陽山縣的野戰醫院純屬偶然,受傷的原因也不是因為拼刺刀,而是隨運輸船執行補給護送任務時候中得炮子,就近送到這裡來了。

  老張的傷說重不重,說輕不輕,基本沒性命之憂,但是一時半會也出不了院,便在住院處日日插科打諢,喬裝喬樣,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這裡是“輕傷區”,大多是做完手術之後病情穩定的傷員,所以護士也很少阻止――保持樂觀的心態有助於康復。

  “老張,你就省點勁吧,都血氣胸了還在這唱下流曲子。”護士板著臉來巡視了,“該吃藥了,起來吧。”

  “什麼叫下流曲子?是大實話!咱生來是個光棍漢,不知怎麼想老婆,你莫非……哎呦呦,我起我起!”老張眼瞅著護士要拽導尿管,不敢繼續胡說八道,齜牙咧嘴地坐起來,在一片笑聲裡乖乖地把藥吃了。

  畢承頗有點費勁地讓自己躺平,嘆了口氣。這個病區本來都是輕傷員,氣氛還比較輕鬆些,但是近來重傷區床位越來越緊張,輕傷區周轉又快,免不了要“借床”。鄰床這個燒得說胡話的兄弟讓他總是覺得心裡沉甸甸的――雖然他自己非常羞於承認這一點。

  “咋呢,見你便是唉聲嘆氣的。”老張半躺在被子上,側臉看著他問道。

  “不妨事。”畢承晃晃腦袋想把自己那點不太光彩的念頭趕出腦子去,“大佬,我可不似你那般自在,我如今是殘廢了,再上不得戰場了。”說著不由嘆了口氣。

  他原在工廠裡上班,幹得是雜工,文化低下,學技術不行,雜工一干兩三年,覺得再在工廠裡待下去怕是連老婆都娶不到,便想著從軍立功,另闢蹊徑。擴軍備戰的時候主動進了部隊。

  三個月集訓結束,原本是要下部隊的,正好遇到國民軍大擴充,他們這批新兵便分到了廣東國民軍總隊,授予下士軍銜,補到各個中隊去當班長。

  當兵三個月就混上個下士,畢承意氣風發,總覺得自己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沒想到到陽山才不過一個多月,就把手給丟了,落了個殘廢!莫要說打仗建功立業,就是回去當個雜工都無人要。

  “我道是天大的事哩。”老張一撇嘴,“你且看對面那個兄弟——也是個截去了左側臂膀的。你手術的時候我可聽得真真的,叫了足有一刻鐘吧?那個兄弟當初截掉的乃是自肘往下半條手臂,卻是一直自己拿右手抓握著那爛肉也似的左手,到截下肢體來,哼也未曾哼出一聲。料來關二爺刮骨療毒,莫過於是吧?不想他旁邊是個明軍俘虜,當那時,醫生正給此人腿腳裡尋著鉛子,便叫得聲嘶力竭。咱們這兄弟正當煩躁,截肢既畢,便跳將起來,竟抓著自己那條截掉的左手,驚雷也似地望那俘虜的腚上抽了一記,口中還罵道:夯貨!若再聽聞你在此腌臢,爺爺便把這條手塞入你這殺才口裡去!”

  畢承越發有點不好意思:其實當時他因為昏迷,意識模糊,並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言行,骨傷科醫生這台手術偏偏又是鈍刀子割肉……但是不管怎麼說,手術的時候卻叫成那樣不是什麼光榮的事,自己想起來都覺得臉上沒光。

  也許是看出了畢承的尷尬,老張又是嘿嘿一笑,露出一嘴黃牙:“你若有心為元老院賣命,不愁無處可去;況且元老院每月不短你的優撫金,雖養不起老婆,卻堪夠混個肚圓,念及躺在翠崗那些弟兄們,強出豈止一點半點!”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7 00:07
第一百六十二節 臥談會

  畢承又嘆了口氣,但沒接話,頓了頓反向老張問道:“老張,你都不是第一次負傷了吧?”

  “戰傷是第二回了,但是住院是第三回。”老張似乎挺自豪:“第一回住院還是在屺坶島那會兒裡,尚未從軍哩。那時節可不比如今,偌大個難民營,正經八百的大夫單只謝大夫一人,哪裡忙得過來。”

  “屺坶島還有醫院?”

  “不有醫院,如何救得這許多人的性命?”老張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接著說:“屺坶島上,本可住三千人,適逢難民多時,可容四千人之多,來者皆是餓脫了人形的,滿身凍瘡的,教叛軍刀劍傷的,若無這麼個醫院,不知又多枉死多少人去!若說是房舍,卻是強勝這營地衛生所許多,難民營多是草草搭建,乃至於棚屋裡也要住人,可醫院卻是實打實紅磚砌牆的,還有玻璃天窗,只是室內不及此處了——雖同有那麼幾十隻水壺、百來只碗,大鍋、水桶、便盆、澡盆也皆有,卻無一張病床,只有百十張草褥,鋪上被單、長枕、毛毯便了,哪裡比得上如今睡得這病床!另有一樣不好,便是牆角長年堆著蘆席:哪個睡覺的蘆席爛了,便與他換一張;若是哪日有人橫著出去,也拿一張與他裹身――旁人看了,未免覺得晦氣。”

  畢承聽罷默然無語,環顧四周,他發現其實自己也才第一次真正地注意到營地衛生所的樣子:自己待的這間帳篷並不大,本來設計床位應該是9張,現在卻因為重症區借床,住了十二個人,但是每個人都有一張行軍床改的病床。帳篷裡始終有一名護士在照顧,雖然輕易看不到醫生,但他知道醫生們就在不遠的接診區裡,一旦有必要隨時都能趕得過來。至於鍋碗瓢盆,留管室裡是看不到的,他聽護士提到過,這些東西都在不遠的“洗消區”裡,有專人清洗,洗不乾淨的還要受罰。

  “還有一樣,屺坶島的醫院萬不及此處。”老張又頗有意味地笑了笑,朝正在交班的護士們努了努嘴。

  畢承會心一笑:元老院治下人口的性別比例失調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而軍隊在這種大潮中只能是重災區中的重災區。無論走到哪個部門,宣傳隊、衛生隊的女孩子們都是很受歡迎的,戰士們見到都會想靠上去說幾句話,膽子大點的還要跟人家去握手,甚至像老張這樣開些不三不四的玩笑。

  伏波軍沒有政委,靠著之前那點粗陋的政工底子沒法跟戰士們深究什麼作風問題。更何況元老們自己一個個買女僕充後宮玩得不亦樂乎,這種事如果管得太嚴,難免要讓前線的弟兄們犯嘀咕。所以只要不牽涉原則性的紀律問題,元老院對“作風問題”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在護士的問題上,林默天曾經和張子怡認真討論過按照南丁格爾的模板“樹模範”的計畫,但最終沒能落實。元老院早早就在芳草地設置了護理班(也就是如今的臨高護理專科學院的前身),後來又在女子文理學院設置了護理專業,再加上省港醫學院的護理專業,已經形成了初具規模的護理人才梯隊。身穿淺藍色工作服的女護士——即使其中有相當部分已經不再年輕——早已成了比穿白袍的澳洲郎中更出名的“澳醫”特色,從最初街頭巷尾津津樂道的談資變成了人盡皆知的標配,乃至於不少對“澳醫”一竅不通的中醫館也開始招收護士了。

  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元老院治下的護士水平自然是很難稱得上令人滿意,早幾年中居高不下的傷病員死亡率有相當部分是由笨手笨腳的歸化民護士貢獻的。當然,經過了這麼多年臨床工作的摸爬滾打,當初第一批護理人員已經基本接近舊位面的合格水平了,佼佼者如郭芙這樣的都已經當上副主任護師、科室護士長了。但是以元老院一切速成的人才培養模式帶出來的護理實習生們和新授帽的護士們可就差得遠了。像臨床醫學專業的生瓜蛋子們一樣,她們也要在在高年資前輩們的叱罵歷練多年,在被自己害死、致殘的病人身後,完成自己的職業教育。

  護理學的奠基工作已經在元老院的教育體系中建成了;值班護士的夜間巡視是最基本的護理內容,“提燈女神”早在元老院的第一家醫院落成之日起就已經成為了常態化的工作;由於元老院深知護理工作的重要性,護士從一開始就被歸化民們視為女孩子“吃公家飯”的最佳選擇之一,也並不需要一名出身上流家庭的貴族姑娘來帶動社會風氣、提升職業崇高感。流水線式的職業培訓當然無法帶來南丁格爾年代裡那種宗教特有的悲憫,但是對於曾經連醫生都請不起的傷兵們來說,護士姑娘們只要時刻都在病房裡,就已經是莫大的安慰了。

  元老院自從來到這個時空,就已經站了在先驅們的肩膀上。他們無法再複製這種偉大的模範――似乎也並不需要。

  “待俺這次休假回家,也得弄個護士當媳婦!天天伺候俺,給俺擦靴子擦刀,擦不亮抽她的腚……”老張看著護士的背影,開始臆想了,好像這每天都威脅要給他“重新插一遍導尿管”的護士已經是他媳婦兒了。

  “少發夢了,”對面床上一個輕傷員說,“護士妹子可挑剔了,你不過是個小小的少尉罷了!人哪裡瞧得上。”

  “話不能這麼說,”旁邊另一個傷員苦笑道,“老張全須全尾的,又是軍官,就算娶不到護士,還怕沒個合適的老婆?倒是俺們這樣的,缺了手腳的才叫難辦。”

  “雖說是殘廢了,好歹能回家了。這仗,俺是受夠了。”那拿自己的斷手抽俘虜的傷兵道,“打仗,真丟了命倒也罷了,好歹是個痛快。唯有這受傷,那才叫受盡煎熬,生不如死。”

  他受傷的時候氣勢如虹,此刻卻完全是一副萎靡的表情。

  “你不是和我一道在船上受傷的麼?”老張問道。

  “這都是俺第二回受傷。頭一回在藤縣,亦是被炮子打小腿肚子上,下到包紮所,包紮上了,因為不能走路便叫等著後送去封川的野戰醫院。”

  “要早知要遭這麼大罪,俺寧可在梧州待著也不走這一路。在傷員集結點並未見有什麼擔架來抬,只見了部隊給安排的後送護衛隊,央衛生隊討了輛太平車子,將俺和另五個兄弟擠在一起,先往梧州。”

  “你莫欺我見識短,沒見過太平車。”畢承一笑,“這太平車子,不過七尺來長,四五尺寬,似我等這般軍漢,不過躺兩個人便了,哪有擠六個人的道理?”

  “哼,你不知道,衛生隊喚此車名叫‘急救車’,逢傷員六人結夥一隊,方可開動一次,使牛馬拖了,送抵梧州。衛生員告訴於我,說廣州城裡運轉病人,也是用太平車子,而且元老院的車兒不同於明國的木車,是有鋼珠鋼條、皮圈皮輪的,行路平穩,不畏顛簸。哪知這車子在廣州時,奔走一趟也就是兩個人而已,哪裡會塞進去這許多人,叫人動彈不得!況廣西道路難行,縱道是有元老院神技,還是將我顛得半死,路上又多雨,道路愈發泥濘難行。車子走走停停,竟走了幾日。流血愈多,就我身邊那個兄弟死於路途上,我連推開他屍身的氣力也無。這車也不知運過多少物什,輪軾響如磨牙,連同兄弟們呻吟之聲,終日不絕,吵得耳鳴不已,至今回想其聲,尚覺齒癢難耐……”

  室內眾人都無話可接,他們運氣好,受傷的時候野戰醫院正好抵達陽山,都沒吃過長途轉運的苦頭,這種聽起來就不想躺上去的畜力車沒有體驗過。

  “這就算不壞了。俺眼見有些兄弟還是騎著繳獲的馬回來的。馬都是從明軍手裡繳來得,個頭小,耐勞苦,倒是不壞。只是傷員騎馬都吃力,須得有人幫著牽馬照應才行。部隊從後方帶來的擔架員不夠,部隊便從此地征發了好些力工――別說裡面多有油鍋裡的錢也敢撈的游手無賴,便是征發來得普通百姓亦都是窮極了的。心裡只圖錢物。若是護送隊一隻眼瞧不見,便要從傷員、死人身上偷盜財物,亦有趁著護送隊疏忽便將傷員拋在路邊劫了馬逃走的。路途上還見到一個潑皮,因傷兵因上坡騎不穩馬,便拿繩子捆了雙腿,拖在馬屁股後面一路拖著上坡,被俺們護送隊的隊長瞧見一刺刀捅殺了――人殺了是痛快了,當晚力工們便逃散了一半……”

  “這些力工……不都是後方派來的?”畢承吃驚道。

  “哪裡有這等好事!後方誠是送來些,但人數太少,不足以成事,若不是喚這些殺才來出力,不知還要有多少傷員要積在前面回不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7 00:08
第一百六十三節 氣話講氣話聽

  說到這,老張又嘆了口氣:“饒是如此,有騾馬也比自己走回來安心。不少兄弟在山上負傷,連牛車、騾馬也未見,拿步槍長矛為杖,相互攙扶著走回來的!不走運的,路上遇到小股土匪,連性命也保不住!俺也下地走了幾日呢,如是躺了幾日牛車,實在是不堪忍受,所幸雖然體有傷損,手腳總還皆全,便自己下車來走。路上無處歇息,只得和衣而眠,臥在老百姓家的當院裡,鋪些稻草胡亂睡些個。”

  “阿張哥便是如此走到了梧州?”畢承有些不信,雖然牛車的速度已經很慢,但也並非一個傷兵步行的速度趕得上的。在准治安區,掉隊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就不說土匪了,當地的瑤俍之類的少數民族對他們的敵意也並不低,落單的傷員幾乎沒有隻身安返營地的可能。

  老張卻很坦然地點點頭:“掐指算來,俺躺了兩日牛車,勉強捱到瞭望的見城牆的去處,適逢一列傷兵,正捱著疼痛行軍,便下車同他們一併趕路。倘若不憑杖,叫俺們走兩步也難,總算護送隊人人都有長矛,便拿長矛予我當個拐棍,這次緩緩行路。只咫尺之遙,竟又走了一日。此間百姓,可從未聽聞過什麼‘兩管五改’,凡我軍過處,必有衛生員四處做‘消殺滅’。雖不可謂不盡心。然而傷員走得緩慢,幾里路就要走上半天,不能按時到得宿營地。只能沿途借宿,有時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能有個破廟遮雨就算不錯了。縱有幾個衛生員,亦已累得東倒西,哪裡還顧得上消毒滅蟲!因而每晚都是蚊蚤孳生,叮咬得人人安寧不得。俺來此地時,好賴小命猶在,問起一併上車的幾位兄弟,卻知送來時還能喘氣的,不過只剩兩員了。這四五日間,除了俺一人步走而來,另一人途中改乘貨船,其他四人竟未能有一刻下車,直搞得這太平車穢臭不堪,鋪得稻草都叫屎尿膿汁浸得滿透……至於乘船那位兄弟,亦未得免,行船雖快,卻也顛簸不輕,更不意艙中竟還有老鼠,送來沒幾時便高燒不退,悄沒聲地死了……”

  畢承也嘆口氣:“同志們負傷時之所在距離此地甚遠,又無就近的衛生所可去……”

  “故此說,還須速速將這些頑匪俱各剿清滅淨了,方是正經!”老張呷了口熱水說道,“待得來日元老院恩澤廣佈,處處皆是通途、處處皆有醫院,也免得我等再遭此災殃了。只可憐這些早早躺進了骨灰盒的兄弟……”

  出於衛生考慮,沒有能力把犧牲將士屍體完好後送的聯勤系統採納了衛生部門的建議,陣亡烈士大多就地安葬,送到醫院後不治身亡的,則火化後統一送到翠崗。

  “活著比什麼都強。”老張感慨地說,“忍耐幾日,就能回家了。”

  畢承對回家倒是並沒有多麼大的興趣,他是個光棍漢,父母親人一個都沒有了。能勉強稱之為“家”的,是工廠集體宿舍裡的一張床鋪而已――自打他當了兵,這床鋪大約也早就分配了其他人。如今想來竟是無家可歸!

  “發慰問品了!”有人歡呼了一聲,帳篷裡的氣氛熱烈起來。只要不是陷在昏迷中,傷員們每週都能分得到些慰問品。有時候是一支雪茄或是五支裝的香菸,有時候是干點心,有時候是後方組織學生們和女工製作的小物件:內衣、襪子、手帕……

  護士拿著一個小筐子沿著病床依次分發,帳篷裡只要還能動彈的,個個都湊上去,想瞧瞧這回又有什麼新的慰勞品來了。

  畢承也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接,卻突然意識到自己還不能隨便起身,繼而又想到一點:能起身也沒用,自己的手已經不是正常的手了。

  似乎直到這時,他才剛剛明白過來,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自己已經是個殘疾人了,不但不能上戰場了,而且今後的日子都會和原來不一樣了。

  留觀區帳篷裡的氣氛沒有影響到睡得昏天暗地的宋君行。這個夜班他可是值得相當有質量,連早飯都沒吃就直撲宿舍,倒頭就睡,一覺睡到了晚飯點,要不是同批來支前、分管消殺滅工作的傅良奇來叫,他連晚飯可能都省了。

  其實衛生口的元老們按說並非軍官,是不用講究“官兵一致”的,但畢竟元老軍官們至少在前線的時候還保持著一個鍋裡打飯的傳統,支前衛生隊也不好要求太高,而且大家都忙,平時工作中基本上也只能和歸化民醫生們一起吃後勤統一送來的工作餐。更何況,前線條件簡單,所謂專供餐廳的小灶也並沒有高到哪裡去,對於宋君行來說吸引力並不大。

  不過一天不吃飯似乎確實說不過去,宋君行便也簡單一收拾跟著出門了。

  “老傅,我覺得現在的勢頭有點不對。”在專供餐廳坐了一會兒,酒過三巡,宋君行已經微醺了,拈起一根煎焗排骨說道。

  “怎麼就勢頭不對了?我覺得現在簡直是形勢一片大好——不是中好,更不是小好,是大好!”傅良奇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醫療箱,經過實戰檢驗,作用不小;三級後送,已經基本成型了,梧州衛生所樹了個典型;戰傷死亡率,顯著下降,來前線的幾位都是居功厥偉,有什麼勢頭不對?”

  “是,總體形勢一片大好,這我不否認,但是我想提個小問題……我問你,咱們搞野戰醫療目的是什麼?”

  “火線急救,前線創傷護理,以期儘可能挽救傷員生命,盡快恢復傷員戰鬥力,同時維持前線士氣。”傅良奇回覆道。

  “我想說的,就是這個士氣的問題。”宋君行啃著排骨說。

  “怎麼說呢?”傅良奇問道,“這個時空,沒有人能比我們做得更加人性化了,放在大頭兵這裡簡直就是菩薩心腸了,他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你等會兒,我想想該怎麼跟你說……嗯就說志願軍吧,志願軍士氣高不高?我們能不能比?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放在舊時空都是響噹噹的,伏波軍比不了吧?那在朝鮮,也有‘三怕’的說法。哪三怕呢?一怕沒糧食,二怕沒子彈,三怕受傷之後抬不下來。”宋君行搖了搖手裡的骨頭:“放在我們的軍隊裡,糧食不說管夠吧,好歹沒讓戰士們餓過肚子;子彈不說隨便打吧,也不至於斷頓。但是這第三呢?我們的傷員,都能送下來嗎?”

  “這你和志願軍怎麼比,差著三百年呢。”傅良奇說,“志願軍好歹有卡車,有鐵路,有上海的製藥廠,有從清末到民國近五十年建立起來的不管好歹有體系的現代醫學隊伍……我們有嗎?”

  “那大明也沒有B29啊。單從傷亡比率來說其實我們已經很低了――這個不談,志願軍的交通和後勤條件按照20世紀的標準也很差,跟我們是有共通之處的。”宋君行解釋道,“傷員不能妥善後送,對於士氣的打擊是很大的。宣傳口某些蠢貨老是吹元老院的醫術無所不能,屁!我們的士兵可是見過什麼叫真正的近現代醫術的,心理預期可比明軍士兵高多了。如果知道在轉運的路上要受這麼多苦,還可能因為耽誤在路上把本來能救的命丟了,你覺得他們心裡會怎麼想?”

  “能怎麼想?還能怪我們不成?”傅良奇開始明白宋君行想說什麼了,卻不點破,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當然不會怪我們,但是心裡肯定會害怕的。”宋君行回憶起自己在衛生所裡的見聞,“有些軍官甚至跟我說過,傷員後送就是個錯誤,尤其是重傷員,這一路艱難險阻地拉回去又不一定能救得活,受的那個罪呀,倒堪比多死一回了!既然如此,何必再折騰,不如直接躺在前線死了清靜!”

  “不過是一時氣話……”

  “並不是。”宋君行很堅決,“大兵們你也不是沒接觸過,你要說他們怕死,那絕對是往部隊頭上扣馬糞兜子;但是你要問他們犧牲和負傷更不想攤上哪個,你也知道會聽到什麼回答。”

  “這事也不是你我能改變得了的啊。”傅良奇喝了兩口格瓦斯,放下杯子說道:“而且你也知道,就算不是氣話,你也得當氣話來聽,不然怎麼?你還能真把傷員扔在前線讓他們自生自滅去嗎?還是按照老規矩,打完仗就給不能動彈的傷員‘補刀’?你別說,現在前線就有這麼幹得。有人報告上來,我只做沒看見,關照把涉及的報告全部銷毀――因為你管不了,也不好管!這就好比現在截肢有濫用化的趨勢一樣,明明知道野戰醫院其實沒什麼選擇,也還要制訂一堆在前線只能擦屁股的‘規程’,你說這是為什麼?不是一樣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7 00:08
第一百六十四節 耐藥性

  “再者說了,別說是交通問題這種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的事,就說我管的消殺滅這攤事吧,你猜前線衛生所裡最常見的致死原因是什麼?”

  “是什麼?”

  “細菌性痢疾,差不多能佔到五分之一。”傅良奇的臉色有點不好看。自從他當上了廣東衛生防疫口的負責人之後,全省的衛生防疫加上消殺滅都歸他分管――理論上比他在臨高的上級雷恩管轄範圍大多了,但是他能獲得的資源面對如此艱巨龐大的任務實在太可憐了。

  痢疾在這個時空的存在非常廣泛,但是預防也不難。這種顯然是由飲食不潔淨引起的疾病能夠引發這麼高的病死率,說明工作做得非常不到位,這會讓他的述職報告很難看——當然其實問題也不大,畢竟元老院站得起點實在太低了,任何一點進步在外部看來都是成效斐然。

  “不應該啊。”宋君行有點意外:“是消毒劑不夠用?”

  “消毒劑嘛,從來就沒有夠用過。主要是老毛病:執行不到位,我們的後勤人才其實也短缺得很,而且因為受到的重視不夠,情況可能還要更嚴重一些。”傅良奇解釋道,“我又不可能跟著到每個連隊去挨個監督他們搞消殺滅工作,只能傳達精神和要求,但是要求提得太高了毫無意義,因為根本就沒有一個連隊能達得到。”

  “別說連隊了,你知道衛生所裡的院感控制得多糟糕嗎?”宋君行哼了一聲,“到處都在借床,借來借去搞得隔離工作亂七八糟,肺炎的病人、痢疾的病人和燒傷的病人都擠在一個帳篷裡,還床挨著床!要我說,這就是上頭要求大干快上搞出來的人才短缺,到處都是混亂管理,這跟你消殺滅沒關係,你就算把水都消成蒸餾水也攔不住。”

  宋君行所謂的“院感”,全稱叫做“院內感染”,顧名思義,就是指住院病人在醫院內獲得的感染,包括在住院期間發生的感染和在醫院內獲得、出院後才發生的感染,但不包括入院前已已獲得或者入院時已處於潛伏期的感染。院感管理是現代醫院非常重要的工作內容,涵蓋了大大小小、方方面面的內容,小到醫務人員洗手、手消毒的“手衛生”,大到系統的醫務人員職業防護規範和專業的隔離病房,都屬於院感管理的範疇。

  元老院的醫院自然也有院感管理工作,前線衛生所自然也有——雖然是放在了大雜燴的“醫政管理”這一塊裡面,但醫政管理人員和一線的醫務人員一樣,採用的人員有相當部分屬於突擊培訓的成果,不管鄧科長如何吹省港總醫院是“世界一流醫院”,也無法掩飾裡面99%的從業人員水平的低下。

  而且就算這些管理人員都能達到舊位面的要求,也並不能解決全部問題。傅良奇感覺到,部隊的整體衛生意識絕對不是靠著幾個衛生員宣傳個一兩年就能建立起來的。

  傅良奇此來不是作為一線臨床醫師,而是來指導營區和駐地衛生防疫工作的,基本上也就差不多就是他自居的“消殺滅”這一套。

  傅良奇來兩廣前對衛生防疫狀況是有“充分的心理準備”的,但當他看了之前幾位元老的報告後才發現,在尚未全境平靖的兩廣地區執行防疫工作要面臨重重困難:哪怕這種工作的範圍僅僅侷限在部隊裡。

  兩廣地處亞熱帶,氣候濕熱,密林叢生,而且地形比較複雜,非常適合有害醫學昆蟲、動物和微生物的孽生繁殖,蚊蠅虻蚋、蛇鼠螞蟥到處都是。小冰期並不能使這裡的夏天變得舒適和衛生。

  傅良奇從這前線的報告裡總結過,准治安區的疾病譜主要是瘧疾、細菌性痢疾、鉤端螺旋體病、斑疹傷寒、恙蟲病、蟲媒病毒病、寄生蟲病一類,大抵還是感染性疾病,而且疫情都非常嚴峻。從自然環境上來看,明末的廣西簡直是個“濕熱病蟲害”五毒俱全的病源庫,在遭逢明末亂世的大背景下,這些問題只可能更加嚴重。治安戰期間,前線部隊經常需要曠日持久地追剿殘匪,雖然戰鬥烈度不高,但體力消耗卻並不小,再加上吃穿用度不比後方,人員抵抗力出現了顯著的降低。雖然已經在全力執行戒嚴制度,但畢竟元老院在准治安區控制力度不強,人員流動性大,作戰部隊又不得不經常進入自然疫源地和疫區作戰,傳染源控制起來非常困難。

  在正式介入兩廣之前,林默天曾經申請頭批支前,跟公共衛生口的幾位元老搞了一點衛生偵查工作,大致搞清了准治安區的衛生情況、傳染病譜、地方病流行情況和水源水質情況。其實結果也並不出乎意料,最主要的還是腸道傳染病和瘧疾。由於無處不在的運力問題,消殺滅藥械並不是隨要隨有的,又沒有充足的疫苗,林默天只能搞了些權益的辦法,比如借鑑舊位面解放軍的經驗,搞了一套“三打兩分一保管”的制度,也就是“炊事員專人打飯、打菜、打湯,分水洗手、洗碗,碗筷自行保管”;又如專門給炊事員安排了統一查體,重新篩了一遍相關病史;或者用更加密集的宣傳教育攻勢強調常規的飲用水消毒和禁止喝生水之類,為的就是防止腸道流行病的爆發。

  但是仗打起來就往往顧不了那麼多了。成千上萬的小部隊分散在全省作戰,即使在縣城裡的衛戍部隊的條件也好不到哪裡去。執行清剿和巡邏任務的時候,食宿條件就更談不上了,制定下發出來的衛生防病措施大多是一紙空文。即使是前線衛生制度整頓之後,傅良奇面臨的情況仍是如此。

  以疫情最不樂觀的細菌性痢疾為例,由於藥品不足,對患者的救治難以及時完成,不但產生了傷亡,還積存下來了相當數量的慢性患者,成為部隊細菌性痢疾繼發感染的隱患。歸營途中的條件就不說了,互相接觸傳播根本就是無從避免的事情,回到營區後又只能隔離少部分患者,大量的患者無法隔離,很容易出現再感染和疫情蔓延。

  “而且宋哥,最近疫情還出了新花樣……你先看看這個。”傅奇良從懷裡摸出來一頁文件。

  宋君行接過一看,是一封廣東大區衛生委發來的電報:

  1旅衛:午江電悉。穗亦見菌痢散發,前線應依中央新規留菌樣查藥敏,及時回報。劉,林。

  “依中央新規留菌樣查藥敏……有必要嗎?現在能用的抗菌藥也沒幾種,這就算做出來藥敏難道還有得選了?還不是一樣用磺胺……”宋君行有點意外,所謂“藥敏”,全稱應該是“體外抗菌藥物敏感性試驗”,是典型的抗生素時代的一種檢驗方法。簡單來說,就是在可供選擇的抗生素有很多種的情況下,把從患者感染灶取得的細菌樣本在體外培養,加入不同的抗生素觀察細菌對這些抗生素是敏感還是耐受。顯然,這對於幾乎只有磺胺可用的元老院來說並不是什麼有用的檢查。

  “我之前給廣東拍了封電報,匯報了一下這邊菌痢疫情的情況。”傅奇良接過電報說道,“現在看來,廣州也出現了菌痢,只不過是散發。不過專門回電讓我們做藥敏可真是頭一次……反正也是執行命令,我就做了個藥敏,這一做還真發現新問題了……”

  “什麼新問題?”

  “你也說了,覺得藥敏沒用,對吧?反正現在能用的也不過只有磺胺罷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到目前為止我們基本上沒有對任何一種細菌做過藥敏檢查。”傅奇良表情越來越凝重,“我收到的痢疾菌株有宋內氏和福氏兩群,用來做藥敏的全是福氏,你猜耐藥比例多少?平均20%!最高的能到74%!”

  “這麼高!”聽到這個數字,本來沒怎麼往心裡去的宋君行也嚇了一跳。

  元老院目前大量應用的抗生素,只有磺胺和土黴素。以磺胺為主――這種曾在人類與細菌延續千萬年的戰爭中開闢先河的抗菌藥物雖然經過了時間的檢驗,卻在舊位面被逐漸邊緣化,這種情況的出現不是沒有道理的。磺胺類通常被認為只有抑菌作用而沒有殺菌作用,在舊位面已經形成了非常嚴重的耐藥問題。元老院生產的磺胺純度有限,又沒有甲氧苄啶作為增效劑,因此耐藥問題是所有人都知道遲早會來的事情,而且細菌性痢疾本來也是磺胺類的首選適應證之一,用量很大,這次耐藥菌在痢疾桿菌中發現也並不出乎意料。

  只是大家都沒想到,這一天會到來得這麼早。

  雖然目前出現的耐藥菌株比例並不高,但這是一個非常不好的兆頭,在藥品本來就不足的情況下,耐藥菌株的出現對於本來就不樂觀的痢疾疫情無疑是雪上加霜。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7 00:08
第一百六十五節 代理縣長

  耐藥菌株問題直接報到了時部長手裡,在廣州衛生口當中引起了一片小小的騷動。醫療水平沒上去多少,耐藥問題就先出現了,穿越醫學開始體現出難以避免的侷限了——早熟。

  “藥物化工水平和臨床診療水平不匹配,果然要出問題呀。”傅奇良眉頭緊鎖地看著手中的文件。青黴素的生產線還沒正式建成,目前還是試制階段,按理說不應該著急,但是如果細菌性痢疾在准治安區擴散,甚至像廣州鼠疫事件似的搞個大的,衛生口的諸位臉上都會比較掛不住——出發之前他們可是立了軍令狀要“把疫情扼殺在搖籃中”的。

  為瞭解決這個問題,民生勞動省已經簽發了動用聖船過期藥品的命令。雖然“過期藥”這個名頭聽起來很嚇人,但是如果深究起來,這些聖船上帶來的藥品,即使是淪為“過期藥”之後,安全性和藥效也是優於元老院自產的各種奇奇怪怪的藥物的,這也是過期藥一直沒有被處理、反而還能夠得以保住“管控物資”地位的原因。但是“聖船藥”並不能完全解決痢疾桿菌耐藥的問題,而且不敢用得太多――過期藥本身就是導致耐藥菌株的常見原因之一,放開了用只會導致更嚴重的問題。

  “其實我覺得情況沒那麼糟。”宋君行想了想說道,“你想想,公共衛生工作指導思想是什麼?防先於治啊。控制菌痢不能只從藥物入手,更關鍵的還是防止病從口入。只要把好這一關,菌痢其實沒什麼好怕的。”

  “我並不是怕菌痢……”傅奇良還是憂心忡忡,“主要是耐藥菌這事實在太震撼了……這兩天還有別的安排沒有?”

  “不是說這兩天內閣要來視察麼,據說是要來幾個大腦袋。不過我聽說不只是時院要親臨,文總和王主席都要來……”

  “他們來幹什麼?”這個消息有點出乎傅奇良的意料。

  “以示重視唄,這回視察也不是光看衛生口,各方各面都要看。”宋君行一笑,“還有另一件事不知你聽說了沒,上頭讓在視察期間組織一次‘衛生陣線烈士追悼會’,王主席要講話。哼,我敢說肯定會把那段話說上去……”

  “哪段?”

  “還用問嗎?當然是‘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傅奇良嘁了一聲,沒再接話。

  “該來的總要來的。”宋君行給傅奇良滿上一杯格瓦斯,“先干好我們自己的事就已經很不錯了。”

  “但願吧。”傅奇良臉色稍寬,看著越來越濃的夜色,微笑著舉起了杯子:“為了藍徽旗,乾杯。”

  “為了元老院和人民。”宋君行也笑了。

  羅奕銘此刻心焦似火。大崀圩的失敗後果之嚴重,遠遠超過了預想。

  首先是人員上的損失,護衛王初一去大崀圩的兩個國民軍中隊損失慘重,永化瑤民組成的暫編中隊因為組建時間很短,在戰鬥中完全潰散,回到縣城的不到十人。其餘或戰死或散失。另一個中隊雖然跑回來一多半,但是傷員很多。已經完全失去了戰鬥力。

  這麼一來,羅奕銘只剩下縣城裡的一個中隊了和臨時撥來的山地連――因為作戰計畫無法實施,這個山地連能待多久也不清楚,而且他也沒有指揮權。萬般無奈之下,他給黃超發出了告急信,要求盡快派出新縣長和中隊來。

  更大的問題是縣政府的威信受到了嚴重損害。原本他們在縣裡已經漸漸豎立起了政府威信,縣內秩序也開始好轉。大崀圩的事一出,縣裡頓時亂了套,正在推進的徵收“合理負擔”立刻停滯了下來。原本已經躲藏起來避風的散匪歹人又開始作亂,甚至流竄到縣城附近作亂。陽山縣城一日三警,搞得羅奕銘焦頭爛額。

  流動野戰醫院的到來雖純屬偶然,卻讓他安心了不少――這流動醫院有一個國民軍“白馬隊”的小隊護送,還有兩艘炮艇,都是強戰力;況且有兩位元老在縣城裡,想來黃主任發兵也會快些。

  黃超接到告急信件是欲哭無淚,其實他原本是做好王初一吃癟的思想準備的――既然要主政一方,總不能永遠是元老手把手,犯些錯誤也是可以理解的。沒想到他居然敗得這麼慘,差點沒把自己也搭進去。現在雖說是逃出一條命來,但是羅奕銘在信件中說王縣長“傷勢很重,已經作了截肢處理,能否康復尚不得而知”――他不能指望一個生命垂危的歸化民幹部去主持縣政,更別說去剿匪宣撫了。

  王初一的失敗不僅造成了陽山縣的動盪,還影響到了他在整個連陽地區的綏靖工作。在此之前,他已經按照事先的計畫:將兵力分駐各個交通要點:國民軍連山一中隊駐連山縣城,國民軍連山二中隊駐紮在程山老城,監視八排瑤南下的道路;連州方面,連州一中隊駐紮州城,二個中隊駐紮鹿鳴關,控制八排瑤東進和北進的道路;陽山方面,一個中隊駐紮在永化鄉監視著八排瑤往東南方向的道路,一個中隊駐紮在陽山縣城。

  在這樣的部署下,黃超手中的大部分兵力都被用在分守各處交通要沖,監控封鎖瑤區上了。歷史上,明廷就這麼應對瑤區的暴動的,頗有成效。

  只要嚴密控制瑤區通往外界的道路,最低程度可以保證各州縣境內的治安,治安平定之後,再施以政治文化經濟等各種手段,徐徐圖之――黃超不敢說就此能一勞永逸的解決廣東的瑤亂,但是至少能開一個好頭。所以他對自己的機動兵力不足並沒有太擔心。

  現在受王初一的失敗所賜,駐永化監控八排瑤東南道路的一個中隊沒了,原本安定下來的永化瑤民可能會動搖,孫大彪火燒大崀圩之後,永化進入陽山漢區的道路也已經門戶打開。八排瑤如果聯合永化瑤民作亂,羅奕銘除了死守縣城之外,毫無對策可言。

  為了穩定陽山形勢,原本只準備外調一週的機動兵力山地連不得不在陽山待下去,協助羅奕銘重建秩序。這對原本就捉襟見肘的機動兵力來說簡直是莫大的損失。他估計,消息一旦傳開,八排瑤十有八九會有動作。他必須盡快把這股邪火壓下去。否則一旦騷亂擴大,後果不堪設想。

  他想:先得往陽山派遣一名新的縣長,穩住局面。其次是立刻在陽山開展剿匪,將這股土匪盡快徹底消滅掉,對連陽地區的各種勢力一個威懾。

  然而他手裡並沒有文職幹部的班底――本來縣一級的歸化民幹部就緊缺,連配全縣長都很勉強,眼下要緊急補缺就更為困難了。

  思來想去,黃超只好把蓽達叫到辦公室來。

  “我現在委任你為陽山縣代縣長,你收拾一下,即刻上任!”

  蓽達大吃一驚:“首長,我……沒文化……”

  蓽達不愛讀書,文化課成績始終很差,雖然重點培養,也只是有了簡單的讀寫能力,考了個丙種文憑。寫得報告白字連篇――黃超每次看都忍不住給她改半天的錯別字。但是她社會工作表現非常出色,至於幹部必須得組織鼓動能力也不差,參加過多次開闢新區的基層工作隊,還在台灣和濟州的村、鎮兩級掛職過,有一定的地方行政工作經驗。最強的一點是她對元老院的忠誠和堅忍不拔的工作態度。

  作為一個縣長,蓽達的能力肯定是不夠格的,但是要她去收拾亂局或許能夠應付。

  如果她再不行,那就只有我自己去陽山了。黃超覺得自己的頭變得更大了。希望這姑娘能行。

  “你不要擔心。這和你有沒有文化沒關係。”黃超簡單的把陽山的情況說了一遍,“王初一現在負了重傷,已經失去了工作能力,陽山的國民軍損失很大,人心不穩。你立刻趕去,把陽山穩定下來。我已經命令陣煥了,要他帶著山地連暫留陽山,協助你穩定局面。”

  蓽達沉默了片刻,問道:“既然首長要我去,我就去!只是我去了陽山之後應該怎麼做?”

  “你去了之後,第一是安定人心,恢復我們在陽山的存在。武裝巡邏和徵收合理負擔,這些工作都要延續下去;第二是重建武裝,我們來不及給你再補充兵力了,你要設法在本地整補部隊――特別是要盡快恢復對永化的控制。”

  和那些領導說話習慣於拿著小本子記要點的歸化民幹部不一樣,蓽達是黃超說一條,她掐一個手指頭,十個手指頭掐完,就記住了十件事。她重新掐一遍手指,就能把原話一字不漏的複述出來。

  黃超第一次看到她這種手指記憶法的時候驚奇的很――試了幾次發現都是分毫不差才相信是真得。不過他又有些疑惑,如果需要記得事情超過了十條該怎麼辦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7 00:08
第一百六十六節 上任

  “周主任,”黃超把連州州辦主任給叫來了,“你馬上撥一條船,再派一個班的國民軍,明天一早就護送蓽達去陽山上任。”

  周良臣暗暗納罕:他昨天就聽到消息,澳洲人在陽山吃了一個敗仗,連縣長都差點沒了命。要緊急委一個新官去上任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還一度覺得自己這回很有希望。沒想到這危機關頭,黃首長居然居然排了委一個女縣官,這也罷了,居然還是個黎蠻!這澳洲人用人倒是不拘一格的很!

  周良臣雖然心裡“不然”,但是腦子還是明白的。蓽達雖然是個女流又是黎蠻,卻是首長們從瓊州帶來的“老歸化民”,和王初一、符德邦是一個檔次上的人物。在首長心目中的地位自然不是自己這種新降人能比的。

  所以他立刻便擺正了自己的位置,道:“船容易,明天就有補給船隊去陽山。讓蓽縣長隨船隊去就是了。警衛去是一直跟著去還是護送到了就回來?”

  “自然是到了就回來,我現在手頭缺得就是兵……”黃超抓著自己的頭髮:蓽達雖然領了了任務,實際卻是一個光桿司令――眼下他手頭什麼都沒有。

  “小的身邊還有幾個家丁,都是武勇過人的。”周良臣小聲道,“且遣了他們隨蓽縣長過去。雖說上不得戰場,隨行護衛,驅使奔走還幹得。”

  他這一說黃超想起來了,周良臣身邊的確有是十來個家丁,都是他從老家帶來的。身手還不錯――前不久周良臣帶著人剿匪的時候,他的家丁雖說用得都是長矛腰刀,表現卻比由明軍降卒改編過來不久的連州國民軍強得多。

  “好吧,你挑四個人跟著蓽縣長去。”黃超點點頭。

  第二天一早,蓽達就帶著四個“警衛員”出發了。蓽達乘的船是聯勤補給船隊中的一條。原本護航隊隊長要她坐拖輪,拖輪上雖然吵鬧,但是火力強,還有裝甲,安全係數比較高。蓽達她謝絕了:拖輪的機器聲讓她很難靜下心來,機器聲吵得她腦袋疼,煤煙和潤滑油的氣味也總是讓噁心――她到了澳洲人這裡快五年了,卻始終不能適應這些機器。

  她選擇的坐船是拖船隊中間的一條,裝運的大約是糧食。雖說貨艙裡為她安排了臨時的舖位,她大可以在那裡休息、睡覺。然而蓽達不喜歡那矮小又悶熱的艙房,她寧可坐在船尾的“崗樓”裡――這是個小的只能容納兩個人鋼板掩蔽部,能抵擋住敵人的炮子和羽箭。視野卻十分的好,

  船隊伴隨著拖輪的轟鳴聲,緩緩的行駛在江面上,藍色的啟明星旗在每條船的船尾飄揚著。兩岸山川綿延不絕,山連著山,一望不盡。山嶺上的林木蒼翠濃郁,嶺間的谷地裡點綴著綠色的水田和村舍。北江便從這山嶺和谷地間蜿蜒而過。

  七月的粵北,已是驕陽似火,鋼板的崗樓裡每一處都燙手。蓽達卻不以為意――比這炎熱的多的日子她也經歷過――當初為了招撫黎母山裡的生黎和台灣的生番,她隨工作隊深入到密不透風的原始叢林,地下是藤蘿纏繞,寸步難行的灌木,雖然頭頂上的陽光只是星星點點的投射下來,叢林裡卻是密不透風,熱得讓人難以呼吸。眼下雖說頭上的鋼板燙手,但是這崗樓上四面透風,江面上還時不時吹來得涼風,讓人身心爽快。

  江面上的景色一望無際,即使是炎炎夏日瞧著亦能叫人心胸疏朗。然而蓽達的心情卻十分複雜。雖說她這種心情並非憂悶,卻也是讓她煩躁。

  煩惱的根源,卻是這次“任命”。她從來不願意“做官”,更不願意去挑這樣一副重擔。首長交給她的任務,她總是十分樂意的努力去完成。然而這僅僅限於簡單的工作。不論是叫她去和人談心,去發動群眾……不管叫她去做什麼,工作對她來說都是一種樂趣,是她忘卻故鄉消磨時間的好辦法。然而她從來不願意“做官”,哪怕是個“組長”“隊長”。一個人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怕,對也好,錯也好,都是她個人的事情。可是當了“官”之後呢,就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了,而是整個組整個部門的事了――她只能做好,做對。

  幾年前她去參加基層幹部培訓,負責培訓的董薇薇十分不解的問起她為什麼抗拒提拔,抗拒做負責工作,只願意做個最基本的辦事人員。蓽達遲疑再三,說道:

  “首長們不止一次的說過:權力越大,責任越大。我擔不起這個責任。”

  “為什麼擔不起呢?你現在已經不是過去的你了。”董薇薇苦口婆心的勸說道――蓽達不但是個黎民還是個女性,雖然不算“無知”,卻是道地的“少女”,僅僅這個身份背景就讓杜雯把蓽達列入了“重點培養”的名單裡了。而且她的實際工作能力也不錯,海南島的“黎苗工作”她幾乎都參加了,隨著工作隊深入到黎母山深處,去和是熟黎也極少打交道的生黎中去,做了大量細緻艱苦的工作。堪稱表現優異。

  “若是犯了錯誤,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要帶累大家。”蓽達說道。

  “人怎麼可能不犯錯誤呢?只要出發點是好的,犯個錯大家也是能原諒的……”

  “有些事若是犯了錯,就壞了人一輩子,怎麼能被原諒呢?”蓽達低下了頭,當初她被誣為禁母,幾乎丟了性命。雖說在元老的幫助下逃了出來,卻從此成了漂泊異鄉之人――雖然首長們待她好,同志們也個個關心她,然而深藏心底的冤屈卻始終纏繞著她:我明明什麼錯也沒犯,為什麼要流浪在外?

  “正因為你是個正直的人。越是這樣的人,越要去擔起責任來!這樣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護每個人。”董薇薇拍了拍她的肩膀,“能力越大,責任也越大。”

  此刻,她又想起了這句,反覆的咀嚼著。

  能力越大,責任也越大。我真得有這麼大的能力嗎?她反問著自己,心裡很是惶恐。她獨立負責過的最大的一個地方,不過是濟州的一個移民村。現在卻把整整一個縣交給了她,她沒有任何犯錯的餘地……

  想到這裡她的心沉甸甸的。又把揉得皺巴巴的《陽山基本情況彙編》拿了出來。昨天晚上她已經看了幾遍這本薄薄的小冊子,把最新的《情報簡報》讀了又讀。她原本漢語閱讀能力就不太行,理解起來頗為吃力,然而幾遍看下來大致的情況也明白了她即將接手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局面。

  船隊抵達陽山縣碼頭已經是第二天了,整個碼頭戒備森嚴,周圍用沙袋堆起了牆,架設了哨樓。外面還挖了壕溝。護送野戰醫院的白馬隊士兵荷槍實彈,氣氛十分緊張。羅奕銘已經接到了代理縣長要來得消息,正焦急的在碼頭等待著。然而他發現來得人是個年青女子的時候不由大失所望。他以為來得是個婦女幹部。

  “怎麼?新縣長沒來?”

  “我就是新任的代理縣長蓽達。”她說。

  “什麼,你是新任縣長?!”羅奕銘是個老歸化民,婦女幹部見多了,並不是一個看到女幹部就會大驚小怪的“新人”。但是眼前的新縣長充其量只有二十三四歲。雖說神情沉穩老練,可是眼白上的青色未退,鬢邊還有許多亂七八糟的短髮――真真正正是個“黃毛丫頭”!

  “對,我就是。”蓽達點頭說,“你就是陽山的治安科科長羅奕銘同志吧?這是我的委任書。”

  “是,是,我就是。”羅奕銘的嘴都快合不攏了,黃主任這是瘋了還是實在找不到人了?怎麼弄了個丫頭來當縣長?!雖說元老院對選拔任用婦女幹部頗為重視,但是婦女幹部在元老院的官僚體系內並不佔據重要角色。除了部分業務部門之外,婦女幹部大多位置不高,罕有擔任縣級行政領導的――其實就是在元老院裡,女元老也沒有出任過任何地方上的縣長職務的。

  陽山的局面危如累卵,黃主任居然還來這麼一出!羅奕銘腦門子上汗都出來了,不由自主的小聲嘀咕道:“亂來!”

  這話是用羅奕銘的家鄉話說得,蓽達自然聽不懂,不過對方臉上滿臉的“不以為然”已經讓她明白:自己並不是他等待的那個人。

  “我們走吧。”蓽達說,“想來有很多工作在等著我們做。”

  羅奕銘再有不滿,一時半會也沒法改變局面。何況現在也容不得他再提什麼意見。既然如此,無非是自己多擔待一些工作,暫時把局面先支撐下去再說。

  “我已經安排了住處,你一路勞頓,先去沖個涼休息休息,吃過午飯我再召集縣裡的幹部開會。”

  “昨晚上我已經休息過了。”蓽達說,“我們先沿著陽山縣城走一圈,路上你把情況先給我介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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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節 鼓舞士氣

  這個要求十分合理,羅奕銘便帶著這位新上任的女縣長沿著城牆先四面視察了一番,路上她還詳細詢問了目前陽山的狀況。

  “情況很不好。”羅奕銘說起來頗為沉重。

  原本伏波軍收復陽山打出來的威名,被這場敗仗消磨光了。特別是王初一的重傷,被孫大彪大吹大擂的說成了“陣斬”――砍了一個戰死的國民軍士兵的頭顱,用石灰醃了,首級匣子掛在大崀圩。王初一雖然沒丟了腦袋,但是受了重傷,現在還在不測之中,也沒法出來辯白。

  本地的各處村寨,不論是瑤民還是漢人,全都對縣城裡新來得“大宋”起了疑心――這藍底星星旗到底能打多久?加上土匪們個個都打著“大明”的旗號四處散佈著“官府要回來了!”的消息,原本大致已經平定的局面,又變得風雨飄搖起來了。

  “……縣裡的許多漢人村落都是宗族聚居的。他們的向背對我們能不能在縣裡立足有莫大的關係。現在他們雖然明確的表示改旗易幟,但是對我們提出的各種要求都在推諉。情況非常不利。”

  這種推諉,使得原本已經元氣大傷的陽山縣政府陷入了政令不出縣城的困境。按照原先的計畫,縣政府在縣內剿匪、恢復秩序是準備充分利用各村寨的鄉勇團丁隊伍的,現在這些村寨全都對縣政府關上了大門。不但無法利用他們的壯丁,連糧草都徵收不到。羅奕銘束手無策,眼睜睜的看著孫大彪這些“官匪”在各地招搖過街,堂而皇之的打起了“大明”的旗號,公然向村寨徵收糧餉,索要壯丁。使得匪勢象雪球一般不斷的滾動壯大起來。

  “……最為可慮的是,現在還有外縣的土匪流入。似乎有人正在居中協調。我們派出去的人回來都說有”羅奕銘深深的吸了口氣,“我們現在的局面非常不利,軍心動搖,有逃兵的現象――要不是這裡地處偏僻,怕路上會被土匪割人頭,大概現在早跑了一半人了。”

  蓽達手扶城垛,望著城外:“我們還有多少部隊?”

  “國民軍一個中隊,還有被打散第二中隊和瑤民中隊的殘部,有三十多人。還幾十個傷員,暫時不能參戰。”羅奕銘說,“城裡還有一個黎苗山地連和護送野戰醫院來的白馬隊一個小隊――這些部隊我們指揮不了……”

  “黃主任已經給我下了授權。”蓽達說,“山地連目前由縣裡指揮。”

  “真得?!這太好了。”羅奕銘原本愁眉不展的面孔稍稍展開了下。實話說,他對用這個編成不過幾個月的國民軍中隊的戰鬥力實在不抱什麼大的希望――能守衛縣城就算不錯了。

  “是的,我們有這個連,就能做很多事情了。”蓽達一路上已經就到了陽山之後的處置方案作了腹稿,“永化的瑤民怎麼樣?情況還穩定麼?”

  “沒問題。盤天順要求回永化,說是在那裡準備拉隊伍和孫大彪干……”說著他大概介紹了下盤天順的情況,“……我覺得永化瑤民目前還是靠得住的,大崀圩他們死傷了不少人,和土匪是勢不兩立。”

  蓽達搖搖頭,她沒羅奕銘這麼樂觀。永化瑤民和孫大彪有仇不假,但這也不意味著他們會和元老院一條心。她雖然不是瑤民,但是對頭人、首領們的想法可是太明白了。他們從來不信什麼官府,更不會把官府當回事,都是秉承官強順服,官弱造亂的原則行事。眼下元老院在陽山式微,他們雖然不見得會和孫大彪聯手,但是和八排瑤重建同盟的可能性卻是急速上升了。

  “盤天順還在不在縣裡?”

  “他原本是急著要走的,可是腿上受了傷走不了,”羅奕銘說,“得等過幾天傷好得利索些便回永化去。”

  “羅同志,我看他一走就不會回來了。”蓽達說,“他去拉隊伍打孫大彪不假,但是不是還會回來就不好說了。”

  “你是說……”

  “盤天順靠不住。”蓽達望著城外的荒野,“能穩住他們不和八排瑤重新勾手就算不錯了。”

  這一說倒讓羅奕銘緊張起來了:“你是說……”

  “嗯。”蓽達的情緒有些低落,她在船上已經把縣裡的情況反覆推演了很多次,每次都覺得困難重重,幾乎無從著手。

  忽然,幾里地外響起了一聲炮響,火光閃動,一股濃煙衝天而起。蓽達一驚,極目眺望似乎是個村子。

  “……最近幾乎天天都有。”羅奕銘已經見怪不怪了,“土匪在騷擾縣城周邊的村落。逼迫他們繳糧……”

  “不派部隊去救援嗎?”

  羅奕銘慘淡的笑了笑:“我們一出動,人多他們立刻就跑路――這城下就有他們的細作候著。人少就在那邊打我們的埋伏,就算打死打傷幾個也好。我們就這些人,經不起這麼消耗。好在他們也不敢多用兵力,就是來襲擾而已。放個炮他們就跑了。”說著他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人點著了城頭的一門大將軍炮,頓時轟隆一聲,濃煙瀰漫。

  “我們到縣政府去吧。”蓽達說,“我想和縣裡的主要干部見個面。”

  “還有兩位元老在野戰醫院,是不是先去報個到,匯報下……”

  “我現在沒什麼可匯報的。至於報到,等開完會再去也來得及。”蓽達說。

  羅奕銘暗暗咂舌:這黎蠻女人果然蠻!

  蓽達隨後在縣政府召見了國民軍小隊以上軍官和縣裡所有歸化民幹部和留用人員中的積極分子。

  新縣長的到來,多少驅散了原本的陰霾。不但應該出席的幹部全部都到了,連在野戰醫院住院的尤辭仁也來了。只有陣煥沒來――他正輪著城防值班。

  “同志們,縣裡的情況我已經初步瞭解過了。縣裡的局勢很糟糕。”蓽達說,“好像是掉到了陷阱裡的獵物。大家心裡都在著急……”

  她看到與會者大多情緒不高,心裡很著急,可是她又不像元老們那樣,言語裡有著某種魔力,三言兩語就調動起大家的情緒來。這個技巧她看到過很多次,但是始終學不會那種短短幾句話就能打中人內心深處的方法。她想了想,忽然笑了起來。

  “瞧瞧你們!一個個都垂頭煞氣的。打了一場敗仗就沒有個男人樣了?”蓽達說,“你們既然嫌棄黃首長派個女人來當縣長,那就拿出點男人的樣子來!”

  羅奕銘趕緊道:“沒有的事!不管派男人還是派女人,我們都是堅決服從元老院的命令。”他一回頭,“大家說是吧?”

  會議室裡一陣嘈雜的回應。與會者的面孔稍稍開朗了些。

  蓽達誠懇的說道:“同志們!我受黃元老的委託當這裡來當代理縣長,赤手空拳,兩個肩膀扛著一張嘴來,即沒有帶部隊來,也沒有帶錢糧來。主要是靠大家的幫助和支持。大家多支持多指點我,我們一起努力,才能在陽山站穩腳跟,不叫土匪給擠出去,才能今後在這裡照著元老院的方式治理陽山縣。”

  她說著瞧了一眼會議室裡的幹部們,心裡忽然有了底,繼續說道:

  “……你們來到陽山已經有一階段了,有些同志就是陽山本地的。不管是從海南、廣州還是陽山本地的幹部,大家都是在元老院的這條船上。大家都是受苦人,被元老院從苦海裡撈出來,念了書,揉搓成人了,吃飽了飯,穿上了像樣的衣服,當了幹部。現在元老院要使咱們了,不能因為一點難處就退縮,大家說是不是?”

  “說得是!”

  “我們現在的局面,的確是難了些。可也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山地連現在調配給縣裡指揮――這是一支精銳,鑽山剿匪是長項。雖然人少些,可是用好了,倒比大部隊更靈活更好用,再說,我們縣裡還有兩位元老在,隨時可以指示我們的工作,還有他們帶來的野戰醫院和白馬隊:這些其他縣城裡想要都沒有呢,大家還愁什麼愁呢?”

  這麼一說,倒的確讓不少人的臉上“豁然開朗”――陽山縣城裡有元老在,還怕什麼?天坍下來元老院也不會管陽山的!

  “縣長您說吧,下一步怎麼辦?我們都聽您的!”尤辭仁第一個出來表態。眾人立刻附和。

  “……你們都看著我,想我有沒有什麼妙計――我剛才都說了,我來陽山什麼都沒帶,只有四個警衛――還是周良臣借給我的。我是個女人,小時候生在山裡寨子裡,見識少;後來首長救了我去,讀書的時候又覺得腦袋疼,所以書也沒讀好,雖然替元老院工作的時間不短了,可也沒有當過縣長――連村長也是掛職的。可是我們現在有這麼多人在。你們不少人都是讀過很多書,有許多見識的,又有很多的工作經驗。人多力量大,大家都幫著掌掌眼,出出主意,說不定就有好辦法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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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節 重整旗鼓

  她的話即誠懇又謙遜,正視現實又不服輸的態度讓原本對她表示懷疑和對前途灰心的幹部們心裡都亮堂了起來。原本沉悶晦暗的空氣一掃而空。

  蓽達的話說完,又請大家對目前的情況多出些主意,談談各自的看法。這種做法她在工作隊的時候經常看到別人用,自己也用過。不但能得到不少好主意,也能提高大家的參與感,增加凝聚力。

  會議的氣氛果然活泛起來,大家都各自談了自己的看法。特別是如何在陽山打開局面。有人提議擴大就地募兵的數量,擴建國民軍;也有認為可以儘可能多武裝些永化瑤民的隊伍;還有的覺得眼下實力不夠,不宜打仗,還是應該先從縣城周邊的村寨入手,把這些動搖的村寨都爭取過來……

  蓽達覺得他們說得都有道理,便逐一把大家的想法都記了下來。她文化不高,記錄起來頗為吃力,經常要叫大家“慢些說”“重新說一遍”。最後還是羅奕銘主動提出做“會議記錄”。

  最後她說:“大家的意見都挺好。我過去上干訓班的時候,有元老給我們講課,說到怎麼開展工作?就是讓我們的朋友多多得,敵人的朋友少少得。眼下我們的力量弱,得多交幾個朋友才行。要多利用本地的人力物力。”

  “這事,過去王縣長也說過,但是不好辦。”羅奕銘說,“本縣有實力的勢力只有四種:瑤寨、縉紳、宗族、土匪。大多數縉紳和宗族對我們的態度都是敬而遠之,有得連合理負擔都不肯出――一味的推諉。而且地方勢力用多了,必然會坐大……”

  “對地方勢力,以後我們肯定是要改造他們的,但是現在我們的主要矛盾是剿匪。”蓽達說,“縉紳大戶的風向對我們來說很重要。他們如果能支持我們,我們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住土匪勢力的擴大,甚至可以就地利用他們的力量去消滅土匪――畢竟土匪是對地方上是個很大的禍害。”

  “但是這事,王縣長當初就是有顧慮的……”

  縉紳和宗族勢力,元老院內部一直是視為頭號敵人,在海南,經過幾年不懈的打擊和分化,軍事、政治和經濟三管齊下,基本上肅清了這兩股基層勢力――當然,海南本身經濟落後,人口稀少也有很大的關係。

  大陸攻略一開始,基層治理就立刻遇到了怎麼對待地方縉紳和宗族的問題了。

  以元老院在廣東的軍政力量,自然不可能按照海南那樣去做。以幾個縣幹部帶一二個中隊的國民軍就要統治一個縣的水平來說,也不可能砸爛舊體制,搞新得基層治理。所以不得不延續過去的粗放式治理模式。可以說除了珠三角等地的縣份,大多數縣和過去大明統治的時候沒什麼兩樣。只不過在縣政上要比過去清明些,稅賦負擔上亦比以前要輕些。

  而這種粗放式的統治,必然要取得當地縉紳和宗族大戶的配合――自然,派去的縣長們,不論是歸化民還是元老,出於最簡單的“維持統治”來考慮,在沒有得到足夠的行政和軍事支援之前,都不會對他們動手。

  這種態勢引起了元老院內部的部分元老的不滿,認為是“苟合”,嚴重背離了元老院的“基層治理”理念。因為統治資源不足是客觀存在的,因而又有部分元老重新扯起了“土改”的大旗,認為應該以此來充分發動群眾,以群眾性運動來摧毀舊統治基礎,建立新體制。

  自然這種論調立刻引起了元老院內部的激烈爭論――這種爭論自然是誰也說服不了誰,但是由此造成的後果就是歸化民縣長普遍在縣政上對縉紳和宗族都是敬而遠之。即不能得罪,也不肯太過接近。

  蓽達自然知道元老院目前的爭論。她知道自己這樣做是要冒很大的政治風險的。不過她並不太在意:她只是代理縣長,而且也無意轉正。對元老院的官銜表更是毫無興趣。

  “我知道這裡面是有風險的。所有的責任全部由我來負。”蓽達說,

  羅奕銘吃驚的看了下眼前又黑又瘦小的年輕姑娘毫不遲疑的攬下責任,頗有些感動。說:“既然縣長您說了話,我們一定執行到位!不過縉紳大戶不是那麼好打交道的。這裡的情況特別複雜。”

  陽山因為地理環境和瑤區的關係,縉紳和宗族都有很強的獨立性和內部凝聚力。陽山又是個窮地方,韓愈就說過:“陽山天下之窮也”,土瘠民貧,歷史上就是民風彪悍的地方。縣衙門對各種地方勢力的影響力本來就不大,頗有“十里地土皇帝”的意思,就是王初一初到陽山,“形勢一片大好”的時候,本地的不少大戶也對縣裡也很冷淡,全縣的各個村寨能徵收到合理負擔的不到一半。

  “……我們現在要拉攏他們,恐怕不開出好價錢是不行的。”羅奕銘很是擔心。

  “沒錯,我們去征合理負擔,客氣點的還來談苦經,不客氣的,乾脆給我們吃閉門羹。更可惡的,看到我們干脆先點一發空炮,嚇阻我們不去。”歸化民幹部立刻開始抱怨了。

  “很多大戶,自己也和土匪沒什麼兩樣,現在縣裡這麼亂,他們也跟著渾水摸魚!縣裡的客人和土人已經開始自相殘殺了!”

  “早就說過:這幫縉紳大戶,全殺光肯定有冤枉的,一個隔一個抽殺絕對有漏網的!”

  “王縣長中了那個彭老爺的奸計!”

  ……

  蓽達沒有阻止他們,而是讓他們盡情的發洩不滿,同時也在腦海中記憶著他們訴說的一些情況。一直到他們的聲浪稍稍平息,這才說道:“大家說得都是事實。但是我們現在的首要工作是什麼?是把縣裡的土匪剿滅,平定陽山全境!一切手段都是為這個目的服務。”她環視了下與會者們,“所以我們現在不能計較他們過去幹了什麼,而是現在他們能為我們幹什麼――至於他們欠陽山百姓的債,將來自然會有人和他們算。”

  尤辭仁說:“問題是他們根本不理我們。從前去村寨都未必能見到人。現在又是這麼個狀況,只怕會更加輕視我們了。”

  “我們要先來個下馬威,讓他們知道伏波軍的厲害。這樣他們就不會輕視我們了。”蓽達說,“首長們不是經常說嗎?和這些中間派打交道,要‘手握大棒,說話和氣’。”

  會議上,歸化民幹部們基本上認同了蓽達的方針。散會之後,按照工作部署,分頭去做各自的工作。蓽達叫住了正要離開的羅奕銘:“彭壽安現在在哪裡?”

  “在大牢裡。”羅奕銘說。自從大崀圩失利,縣裡的幹部們群情激奮,要把他這個“出混蛋主意的王八蛋”拉出來“千刀萬剮”。羅奕銘怕真搞出了人命,就把彭壽安關到縣牢裡去了。

  “沒關在牢房裡,就安排在牢子住得地方。算是軟禁。其實要不是他是黃主任親自委任過的顧問,真想把他一刀給宰了!”羅奕銘苦笑道,“他現在是茶飯不思,差點自殺――不過我看也是惺惺作態罷了。”

  “我要和他談談。你帶他到辦公室。”

  “縣長!王縣長吃虧就是吃在這個老東西的身上的!您可不要再聽信他的胡說八道……”

  “他給王縣長獻的計也許不行,但是他好歹是在這裡當過好幾年縣官的,對縣裡的情況非常熟悉。我們還需要他來帶路。”蓽達說。

  “那我這就安排把他提出來。”

  彭壽安自從大崀圩失利之後,簡直如同喪家之犬一般。只要是個歸化民看到他都是怒目而視,有人更是直接開罵。羅奕銘說得並不誇張――若不是他及時阻止,彭壽安早就被活活打死了。饒是如此,他也在床上修養了幾天才能起身。

  彭壽安羞慚難當,因為王初一的行動完全是受他的建議,眼下捅出這麼大一個簍子:死了些兵卒倒也罷了,帶累縣太爺都丟了一條腿,這罪孽可大了。

  他覺得自己對不起王初一,更對不起黃超。在這陽山縣裡更是成了人人唾罵的“奸人”,思來想去,覺得只有一死了之。

  然而求死這件事想來容易,說得也簡單,真得把腰帶掛到房樑上,彭壽安又想起了老妻和兒子。真所謂“千古艱難唯一死”,他手拉繩圈,站在凳子上好半天,始終下不了這個決心。最後還是自己下了凳子,“苟且偷生”。

  好在羅奕銘把他關在縣牢裡,一天到晚不見人,總算免去了日日被人唾罵,不時還有老拳的折磨。他乾脆在大牢裡“修身養性”起來,每天讀書習字。

  “彭壽安!出來!”

  房門打開了,看守牢房的牢子在門口喝道。

  這牢子是本地留用人員,對這位縣太爺原本就無多大的好感,自然不會對他客氣。總算澳洲人規矩嚴,不許藉故折磨犯人。彭縣令在他管束下除了時不時挨幾句叱罵之外,倒也沒受多少苦。
Babcorn 發表於 2019-4-1 17:29
第一百六十九節 歐陽熙

  彭壽安正在寫字,忽然聽聞牢頭傳喚,一驚,一管毛筆頓時掉落在紙上,污了一大片。

  “何事傳喚……”彭壽安勉強按捺住心頭緊張,問道。

  “新來的縣長要見你,收拾收拾,馬上跟著羅科長去。”

  彭壽安聽說是新來得縣長要見他,立馬放下心來,多少還有些小興奮。看來新縣長對自己還有重用的意思在內。他忙不迭正帽理袍,做出一副莊重肅穆之相來,道:“請牢頭前面引路。”

  牢子心中暗罵:“你個餓不殺的酸子!”不過這會縣長要見他,保不齊過會又是“顧問”了,不敢怠慢,賠笑道:“老爺您這邊慢走。”

  彭壽安微微頷首,邁著四方步子踱了出去。看到羅奕銘他趕緊拱手為禮:

  “羅科長,學生有禮了……”

  “客套話別說了,縣長在等你。”羅奕銘看眼前這老頭精神倒還不錯,完全沒有當初被關進去時候“萎靡欲死”的意思,心道:這老傢伙倒是能活!

  然而此時有用得著他的地方,顏面上也不能不客氣些。再說蓽達是個年輕女人,還得先提醒他一下,免得這老東西“莫名驚駭”所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

  當下便將新縣長的情況說了下,又提醒道:“元老院法度不類明國,莫要說做評說!”

  “學生謹記在心。”彭壽安聽了他的話,原本有些躍躍欲試的心情頓時壞了一半。心中暗暗埋怨黃主任是中了什麼邪――自古女人當家,房倒屋塌。陽山雖然算不上什麼大縣,縣長也是個“百里侯”,弄個女人來縣長,真是曠古奇聞!

  要是太平年景,黃主任這麼亂來也就罷了,只要有一二能幹的幕僚輔佐,女縣長垂拱而治,至少鬧不出大亂子來。眼下陽山可是烽火遍地的亂局!便是委他彭壽安當縣長亦自覺無法收拾,何況一個年輕女子!如此兒戲,這大宋是要亡啊!

  要不是他此刻正在陽山大牢門口,若是在臨高,大約就要去元老院“進諫”了。彭壽安穩了穩激動的情緒,想到自己還是半階下囚半客卿的身份,原本激昂的情緒才冷卻了下去:自己眼下身在不測之間,還管他人鳥事!且去瞧瞧這女縣長到底有何妖媚之處,竟能將黃元老魅惑的五迷三道,竊據高位。

  到了縣長辦公室,卻見女縣長正坐在桌後辦公,瞧身影瘦瘦小小,身材單薄,竟似個孩子!

  “蓽縣長,彭顧問來了。”

  蓽達抬起頭來,看到眼前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穿著明國人的衣服,氣度打扮,頗似她在臨高時候茉莉軒裡看到的冬烘先生。她有點了點頭,道:“彭先生,請坐。”

  彭壽安見這女子樣貌甚輕,皮膚黝黑,竟是個年輕的姑娘!頓時吃了一驚,心道這模樣和老家的粗使丫頭也沒什麼不同!連對方沒有起身相迎的不快都忘卻了。

  蓽達說:“彭先生,我是新來的代理縣長,蓽達。”

  彭壽安雖說震驚,倒還沒忘記禮數,欠了欠身子道:“敝人彭壽安,現任本縣顧問。”

  蓽達注視著彭壽安,說:“彭先生,眼下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我就不與你客套了。我們在陽山的局面很困難,亟須打開新得局面。我初來乍到,不熟悉本地情況,你既是我們的顧問,也當過明國的知縣,對這陽山應該是再熟悉不過了――想想聽有你什麼看法。”

  要在過去,這話說出來,彭壽安必得好好賣弄一番才是,但是王初一的事情讓他嚇破了膽,哪裡還敢再“獻策”,只是一個勁的說自己“愚鈍”“老朽不堪”,不肯再說半個有用的字。

  蓽達聽得厭煩,她知道彭壽安是怕重蹈覆轍,便誠懇的說道:“彭先生,我知道你現在有顧慮。不過我們都知道你沒有任何壞心。不管是你還是王縣長,大家都是想把這陽山治理好,讓元老院放心!再說你也只是一個顧問,具體施政的錯誤應該由我們當行政領導的人來負。所以你不用有什麼想法,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羅奕銘暗暗吃驚,心道這蓽達好大的膽子!不但對責任大包大攬,而且明確說王初一的失敗,責任不在彭壽安――這是定性定調子話,向來只有元老院能說,便是一般的元老,都不敢輕易說這種話。

  這番話說得誠懇,彭壽安為官多年,從來沒遇到這樣說話明白的“官”,他心中微微感動。道:“不是學生推諉,實在是學生方寸已亂――當初王縣長以腹心待我,學生為他出謀劃策,原以為能助他平定陽山,掙一個大好的前程。沒想到書生空談,終是誤國。王縣長中了圈套,損兵折將,自己亦身負重傷,命在不測之間。學生已是靦顏人世,哪裡還想得出什麼‘看法’……”

  蓽達見這老頭子說得動情,眼中似有淚花,心想這個人倒還算誠懇!便又安撫道:“你不要激動!我們現在在這陽山縣是同舟共濟!目前的形勢非常困難,我們亟須打開局面,你是我們中間最熟悉本地情況的人了,所以這上面還要你多多協助。”

  彭壽安拭了拭了眼臉,道:“若說要學生再出謀劃策,學生恕難從命。不過只要是陽山本地之人之事,學生只要知道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若有什麼差事要差遣學生,學生亦當盡心竭力。”

  羅奕銘暗罵這老傢伙“滑頭”,蓽達卻不以為意。問道:“既如此,我想瞭解下本縣有力的縉紳大戶的情況――名聲要正派。”

  “這個容易。”彭壽安見不要自己獻計獻策,心定了一多半,至於縣裡的情況,他在這裡當了幾年縣官,和縉紳大戶們堪稱“魚水關係”,再熟悉不過。

  他略一思索,道:“本縣縉紳中的頭號人物,便是歐陽熙了。”

  歐陽家世居陽山,祖上亦曾出仕為官,科名幾代綿延不絕,在陽山儼然是世家大族。到了歐陽熙這一代,他本人並無科名,算是一介布衣,但是他兒子歐陽達又是天啟年間的舉人,因此歐陽家在本地頗有號召力。

  “他家在縣裡名聲如何?”

  “歐陽老爺平日裡急公好義,為縣裡效勞良多。就說這韓公讀書檯吧,便是歐陽老爺發起重修的……”

  蓽達點點頭,她知道歐陽熙就是干訓班上元老們經常提到的“鄉賢”。當然,元老們提及這個詞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種玩味的鄙夷態度。在元老內部,如何看待鄉賢也是首長們經常爭論的焦點――這種爭論有時候會直接帶到課堂上。不過,總體上,元老院對鄉賢們是排斥和不信任的。

  “他急公好義,總不見得就是修了讀書檯吧?”

  “這是大事,若說修橋補路,救濟災民之類的小事,歐陽老爺亦做過不少。”彭壽安在陽山為官,和歐陽家相處甚歡,許多難辦的公事都是得了他家的幫助才算是瞭解的。自然他也投桃報李,對歐陽熙家多方“照顧”。

  “他家在哪裡?”

  “歐陽家原在城裡就有宅子,鬧瑤亂的時候他們舉家遷到鄉下的寨子裡去了”

  “他家有團勇麼?大約有多少人?”

  彭壽安有些吃不準這女人的意思了,不免有些慌亂,道:“大約……不過……二三百人罷……”

  蓽達見他忽然言語支吾,有些奇怪,再轉念一想完全明白了。她正色道:“彭老爺!我問你他家的情況,就是因為你說他家‘急公好義’,是‘正直本份’的良善人家。我也不用瞞你,我們現在在陽山的情況很危險,須得尋找本地有力大戶的支持。此事事關重大,你知道什麼便說什麼,莫要隱瞞亦不要誇大。”

  彭壽安連連點頭,心想這女子倒也有些見識!若是首長不派來援軍,就他們這些人無論如何也打不開陽山的局面,若能取得歐陽熙這些人的支持,的確不失為一條好計策。

  但是類似的想法他當初也曾經向王初一談過,王初一雖然很贊同他的看法,但是卻並沒有採納。彭壽安一度很是不解――時間久了他才明白:元老院對鄉賢一貫是不太感冒的。

  想不到王初一不敢做得事情,這女子居然敢做!彭壽安在敬佩之餘,也不由得對陽山的局面暗暗驚心:局面莫非已經壞到了元老院“不擇手段”的地步了麼?

  他定了定神,道:“他家鄉勇倒亦不算多,不過百人。不過他家中子弟眾多,又有許多長工佃戶。若遇到危急之事,頃刻便能武裝起半千之數。”

  “人還真不少。”蓽達又問道:“這歐陽家可有什麼有民怨的事情?”

  彭壽安一聽,趕緊打起精神。元老院十分看重民間口碑,其中關節重大。他略一思量,斟酌著字句道:“學生才時說了,歐陽家素來急公好義,家風嚴謹,大的民怨是沒有的。不過他家是大族,人丁興旺,族中子弟有三四百丁,良莠不齊在所難免。況且這等大族在地方上行事亦難免強橫,請縣長留意。”
Babcorn 發表於 2019-4-14 14:22
第一百七十節 尷尬的重逢

  彭壽安又推薦了幾家本地有視力的大戶,其中一家是唐家。

  “……唐家是祖上是唐鑑,國初帶兵南下攻取陽山。在陽山留下第五子在此開基。雖然這一支仕途上並無建樹,可是香火延續至今,聚族而居者不下數千人,是本縣的強宗大族。”

  這樣的大族,又在陽山這樣地方,差不多就是“全丁皆兵”,族長一聲令下,拉出四五百人亦非難事。

  蓽達問羅奕銘:“這幾家對我們的態度如何?”

  “除了歐陽家之外,都不肯繳合理負擔。百般推諉。”羅奕銘說,“歐陽家老宅就在縣城內,對我們的態度要好一些。”

  “我明白了。”蓽達心裡有了底。她對彭壽安說:“彭先生,這些人家,都要拜託你一一拜訪了。”

  “學生去拜訪倒是無礙,只是眼下便是去拜訪亦未必能說得動……”

  “自然不會要你空手而去的。”蓽達笑了笑說,“你且等我的消息。我會給你備一份厚禮。”

  這下彭壽安和羅奕銘都摸不著頭腦了,心道這女縣長兩手空空來上任,哪來得厚禮?要說縣庫裡的錢糧,亦無多少富裕。

  送走了彭壽安,羅奕銘忍不住問道:“縣長!你說得厚禮是什麼?縣裡可什麼都沒有……”

  “縣裡就是有,我也不能送給這些老財和族長。”蓽達說,“我們現在這個狀況,厚禮卑辭去求他們,先不說能不能求得動,就算求得動,日後這陽山縣裡到底誰說了算?”

  羅奕銘鬆了口氣:看來縣長沒犯糊塗。

  “可是……”

  “我們現在在陽山威信喪失殆盡,這份‘厚禮’就是立威。”蓽達想得很清楚,己方現在的狀況,地方實力派根本不鳥,縱然能說動他們出力,也要付出很大的成本。雖然能解決一時的問題,但是後患無窮。唯一的辦法就是重新建立起威信。

  “……我們現在有一支精銳部隊,應該充分的利用起來。”蓽達說,“在陽山打出我們的威風來。這些實力派自然明白跟著誰才對。”

  “我明白了,蓽縣長!”羅奕銘連連點頭,“那具體怎麼做呢?”

  “現在大崀圩的情況怎麼樣?”

  “目前還是孫大彪的地盤,不過那裡現在就是一片廢墟了。孫大彪帶著大隊人馬在那裡紮營――他現在手裡多了不少人馬。”

  “既然如此,我們先拿下大崀圩。”蓽達說。

  大崀圩是通往瑤區的交通要隘,拿下之後,不但有奪取孫大彪老巢這個“象徵性意義”,同時亦能起到控制永化瑤區的目的。同時控制大崀圩還有很大的經濟意義,每年光向瑤區銷售食鹽就是一筆很大的收入,控制大崀圩也等於控制了永化瑤區的經濟命脈。

  “可是我們兵力不足。”羅奕銘說,“盤天順倒是多次主動請纓,說他願意回永化去拉隊伍去打孫大彪。我看可以把這件事交給他去辦。我們提供火力支援,拿下來之後就由永化瑤民負責鎮守大崀圩。”

  蓽達搖了搖頭:“這事不能交給盤天順去幹,更不能把大崀圩交給他。大崀圩在我們手裡,我們才有主動權。若是讓盤天順他們佔了大崀圩。主動權就在他們手裡了。不說這交通要隘上的經濟效益,他們佔著這個隘口,進可攻,退可守。我們再要他們出力,就得調用重兵來威懾,或者拿出正兒八經的‘厚禮’來了。”

  羅奕銘一想也是:萬一永化瑤民再次和八排瑤聯手,失去了大崀圩這個要地,整個陽山就是“門戶洞開”。

  “那就叫盤天順帶著剩下的人跟著我們去打大崀圩――他既然想回去拉隊伍,不打下大崀圩,他怎麼回去?”他建議道。

  “呵呵,羅科長。盤天順說回去拉隊伍說了多久了?”

  “不少日子了,從王縣長受傷那天就開始了。”

  “回永化並不是只有大崀圩一條路吧。他完全可以帶著他的人走黎埠圩――雖說路遠些。為什麼不走?”

  羅奕銘這下有些懵了。為什麼不走?似乎始終有原因耽誤了他的行程,而他心裡也不願意盤天順離開,帶走原本就所剩無幾的武裝。

  “他賴在縣城不走就是在等我們給他名義……”蓽達說。

  “名義?我們能給他什麼名義?”羅奕銘更糊塗了。

  “就是你剛才說得,讓他出戰,戰後鎮守大崀圩呀。說不定,他還想要個大崀圩的鎮長之類的職務。”蓽達說,“這樣他控制大崀圩就是名正言順了。就不說他有沒有二心,光是每年銷往瑤區的食鹽就是莫大的收入!”

  這麼攤開一說,羅奕銘完全明白了。他對盤天順原本甚有好感――畢竟有“鮮血凝結成的戰鬥友誼”,總覺得他和永化的瑤民是“自己人”。

  “這麼說來……”

  “盤天順當然沒做什麼對不起我們的事,甚至可以說是有功於元老院的。但是瑤寨亦是本縣的地方實力派之一。他和我們目前只是‘朋友’,可說不上是‘同志’。”

  他們正說著話,有人來報告:“陣連長來了。”

  “請他進來吧。”蓽達點點頭說道,“羅科長,你不用走,我們正好可以討論進攻方案。”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陣煥急匆匆的從外面進來了。他為了追隨蓽達自願從軍,然而這些年來他見到蓽達的日子少之又少――蓽達似乎總是躲著他。往往連隊調到哪裡,蓽達便正好從這裡調離。在高雄駐紮的時候,他們才算有了一段較長的同駐一地的時光。雖然陣煥每次想去找蓽達,蓽達總是“下鄉”或者“掛職”去了。有一回好不容易陣煥直接跑到了蓽達掛職的村子裡。倆人才算是第一次面對面的坐在一起。

  然而這次久違的重逢,並沒有給陣煥留下美好的回憶,更不用說“重敘舊情”了。蓽達對重聚是一種淡漠的態度。兩人之間的對話平淡似水。無論陣煥如何的引起話題,蓽達總是毫無反應:她即不願意回憶往事,也不想和他共話未來。

  陣煥一度為蓽達的冷淡傷心欲絕――當初在寨子裡,他們是公認的一對,你儂我儂,濃情蜜意。而現在的蓽達卻似換了一個人似得,根本忘記了從前的一切。不論陣煥發軟磨硬泡,都休想說動半分。

  這次見面之後,二人又分開了許久。倆人一起奉調到連陽地區,陣煥便多方找機會想和蓽達相逢。苦於戰鬥任務頻繁,始終沒有得到機會。

  沒想到這次她居然直接到了陽山當縣長,這下可以每天都見面了!

  陣煥便懷著這樣一種興奮的心情來到了縣長辦公室。

  “蓽達!”一進門他就充滿了深情呼喚著,待到看到辦公室裡還有羅奕銘這才發覺自己唐突了,不免一陣小小的尷尬。

  “陣連長,你來得正好,原本我也想找你去。”蓽達言辭平和,“我們正要討論下一步的軍事行動計畫。要用到你的連隊。”

  “隨時聽候調遣!萬死不辭。”陣煥立刻來了一個不倫不類的表決心。

  “你都沒問我要授權書就這麼說了。太草率了吧。”

  “你要我幹什麼我都干……”

  這下輪到羅奕銘尷尬了,雖然他並不知道這女縣長和山地連連長的往事,但是從他們的言語和神態中也大概知道倆人的關係“不簡單”,再聯想到他們都是海南島來得黎民幹部,又明白了幾分。

  蓽達倒很從容:“這話可有違紀律了。”說著她從抽屜裡拿出一份黃超簽字的命令,“這是命令書。”

  陣煥接過來看也不看,直接往口袋裡一塞,說道:“蓽達,你說吧,我們打哪裡?”

  “我和羅科長初步商量下來,準備拿下大崀圩,打擊下孫大彪匪伙的氣焰,重新建立起對永化鄉的控制權。”蓽達把剛才說得大致和陣煥說了一遍,又問道,“你看怎麼樣?”

  “你的所有決策我都支持!”陣煥說。

  蓽達無奈了嘆了口氣,羅奕銘暗暗好笑,打圓場道:“既然陣連長沒什麼意見,我們就討論下作戰計畫吧。”

  “好,”陣煥精神煥發,“現在縣裡的敵情怎麼樣?羅科長你先介紹一下。”

  “好。”羅奕銘拉開牆上的地圖簾。“縣裡的敵情並不複雜。主要匪伙就是三股:除了孫大彪和馮海蛟。最近又新出現了一股,我們掌握情況比較少。其他零星小匪伙不少,但是人數少,裝備也不行。

  “孫大彪自從火燒大崀圩之後,已經膨脹為本縣最大的匪伙。不少本縣的土匪和歹人匪都投奔了他,而且收編了許多從外縣流入的散匪。現在實力已經膨脹到了近六百人。根據偵察員的報告,這些外縣流入的散匪還帶來了許多武器,火器,因而孫大彪的人馬裝備也比過去好得多――他最近又得了熊文燦給他封得官,也成了個什麼把總,所以這些外縣流入的散匪很可能有明國的官方背景――搞不好就是零星的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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