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71
tanakh 發表於 2019-1-10 18:24
第五十五章 數字

薛崇訓覺得中國古代有遠見的謀略家,對大事結果的預測主要是建立在歷史的經驗和總結上的,如漢朝立國後謀略家會總結秦朝的經驗教訓提出有遠見的預測。也許能算得準,認為那是宿命,其實那只是經驗。

而薛崇訓已不太信宿命,如果真有宿命,太平公主不得人心、不順歷史大流,何以最終戰勝了彷彿真命天子一般存在的“玄宗”?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為一些細節,如果薛崇訓沒有得到前世回憶,如果……往事沒有如果,一些偶然的細微的東西改變了大事。

偏偏細微的東西最難把握,不過這也是人生有意思的地方吧,變得複雜微妙所以才有趣。

馬車裡一身麻布葛袍的他胡思亂想時,反倒心境平和了一些。因為車裡沒有其他人,不必在作秀,不必在臉上帶著善意的面具。

他很害怕冷清和寂寞,所以很怕變成失敗者要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逃避;卻又很享受孤單,寂寞能使得心境平靜。

人真是很矛盾的東西啊,那些大隱隱於市的人,也是這樣一種感受麼?

輕輕掀開竹簾的一角,有一縷明亮的陽光照進比較昏暗的車廂,能看見細細的灰塵在那縷陽光裡輕快地飛舞,毫無規則。沿著那道縫隙看出去,能看到入苑坊的坊門,入苑坊就是眾王子府的所在,太子李承宏也住在裡面。

過得一會,果然就見到騎兵開道,李承宏的儀仗從裡面出來了。敲鑼打鼓的,街上的人紛紛讓道,擺小攤的販夫走卒慌忙收東西,場面就如現代的小販見到城管來了。

薛崇訓來到這裡,就是想隨意觀察一下李承宏,並不想做什麼……想來好笑,一個人琢磨得最多的人,其實是自己的敵人。

他作為親王,會和很多人結識見面,朝廷千官,各種各樣的人。但是無論認識多少人,能琢磨的其實就是身邊的那幾個而已,人的精力畢竟有限得很。家人、共事的幕僚、對手,其中他想得最多就是李承宏。

這個太子偶爾會表現出反抗的情緒,不過至今為止沒有做出任何應對之策。讓薛崇訓都覺得這個對手實在太弱,哪怕他是皇儲。但薛崇訓又隱隱有些不安,怕會有什麼不合權力規則的事發生。

正如起先薛崇訓想得那樣,有些事件是無法用“大道”去揣度的。

大路中央,在眾多全副武裝侍衛的簇擁,李承宏正騎著一頭馬走來,大搖大擺的樣子很是從容。雖然他在朝裡沒什麼權力,但是走在路上,周圍所有的官民都躬身垂立讓道人人敬畏,也不是誰都惹得起的人。

薛崇訓饒有興致地悄悄看了一會李承宏的表情,直到他們漸漸從旁邊走過。他琢磨著李承宏的心理和感受,錦衣玉食地位甚高,現狀還是不錯的,一般人處於這樣的位置和生活中,應該會想著珍惜手裡擁有的一切罷?

儀仗隊已漸行漸遠,向著大明宮的方向而去。這裡不再有薛崇訓感興趣的東西了,他便巧敲車廂道:“龐二,趕車。”

“郎君要去哪兒?”前面傳來奴僕有些含混的聲音,那胖東西多半在吃東西。

薛崇訓頓了頓道:“回家。”

親王國的擴建已初具規模,薛崇訓這個王府的格局其實有點奇怪。大部分王公貴胄的府邸都是官署和住宅在一起,因為王府官署主要就是管理府中的各種事務,就像以前太平公主住在宮外時,鎮國太平公主府的格局便是如此,內宅前面是官署。薛崇訓的王府因為是以前的衛國公府,地方展不開,南北進深有限,他又不願意挪地兒就弄成了現在的格局:親王國官署在住宅一旁,平行排列的。

他在府前停下來,到工地旁邊看時,負責擴建事宜的宇文孝便迎了出來說一些常務。薛崇訓心不在焉的,忽然問了一個和話題毫不相干的問題:“太子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宇文孝愣了愣,表情有些意外,過得片刻才說道:“就目前內廠掌握的消息,他好像並沒有特別寵愛的妃子。不過咱們的密探還沒進一步進展,可能一些有關他的密事尚未探到……薛郎很關心太子的事兒?”

薛崇訓點點頭:“輕敵是最愚蠢的事。上回咱們誣陷他亂倫,搞得滿城風雨,我卻瞧見他不以為意的樣子,呵呵,不在意別人的眼光?有點意思。”

宇文孝笑道:“現在他就算野心很大,也是有心無力,薛郎勿須太過憂慮。”

“不是有東宮官吏和六率麼?這世上總有些頭腦簡單的人,被一個身份很高的人籠絡就受寵若驚忘乎所以。”

宇文孝點點頭道:“如果太子能先籠絡住身邊的人,倒是有幾分能耐的主。”

薛崇訓笑道:“和我玩權力,倒是不怕他,就得提防他狗急跳墻……沒有寵愛的女人?不在意別人,總會在意自己吧?”

就在這時宇文孝忽然問道:“薛郎寵愛的女人是……”

薛崇訓怔了怔,隨即又恢復了笑容:“我很在意她(宇文姬)的。”他說罷讓宇文孝忙自己的事,然後回府去了。

在住處的前房桌案上發現一封上漆的信札,拾起來一看是從洛陽來的信,不用開封也能猜到是劉安寫的,多半是說東都那邊的公務。他隨手丟到案上,沒啥心思看。平日不用上朝的日子其實比較閒,無論是南衙左衛還是戶部,他掛著官銜,但從來不去管事。做王侯顯然比做將相要輕鬆得多,沒那麼多繁雜事務羈絆……不過真要完全淪落成眾王子府那些只能吃喝玩樂無法做其他事的皇子那樣的日子,也是非常無趣的。

薛崇訓又想起自己最近一心想要辦成的“錢法”革新,一些卷宗存在在書房那邊的,左右時間還早,便走出房來去取東西。

書房所在的院子在聽雨湖之畔,裡面存放有大量王府帳目、公事卷宗等物,薛崇訓自己有一把鑰匙,另一把鑰匙在岳母孫氏手裡。那些東西須得一個信得過的人整理保管才行,以前是薛崇訓的老管家薛六,可這廝貪心太重經常謀私,現在內務權力幾乎都轉移到了孫氏手裡,王府的經營情況有所好轉,因為薛崇訓能看見帳房上的數字。

他那點永業田俸祿等收入不過是小頭,薛崇訓都沒怎麼過問,不過這回改錢法是巨大利益,便引起了他的重視。

走進書房院子,只看見幾個奴婢在屋簷下走動,沒見著孫氏母女。薛崇訓便徑直來到了書房,開了櫃子拿幕僚們預算的帳目出來看。

他隨手翻看查找想看看結果,也就是每年能賺多少錢,找了半天卻沒找到。這幫幕僚,雖然肚子裡有墨水的人大有人在,可是和現代的會計師比就差得遠,帳目一點都不清晰明細,連個預算結果都沒有。最讓他頭大的是上頭的數字是漢語數字,比如“一萬三百五十二”這樣的數字,總是讓薛崇訓沒感覺,心裡沒多少概念。他想了想,便喚奴婢進來磨墨,親自用阿拉伯數字計數估算結果。

他以前上學時的數學物理方面成績很好的,就算沒有計算器,他也不會算盤,列式筆算也相當快速。

沒過多久,他就算出了“火耗”的毛利。看著桌案上的幾張草稿紙,他很有成就感地呼出一口氣,伸了一個懶腰。

這時忽聽門口一個聲音道:“剛剛聽說薛郎來了,你在做什麼呢?”

孫氏的聲音,薛崇訓抬頭看了一眼,再一次心道這個長輩真是頗有風姿,“上回在朝裡提錢法,我算算錢莊利潤結果。”

“薛郎原來會算賬呢。”孫氏笑了笑,款款走了過來,往桌子上一瞧,只看見一堆陌生數字和算式,便有些好奇道,“寫的是什麼文字?”

薛崇訓“哈”了一聲,急忙找藉口解釋道:“是西域那邊的計數法,因為更簡潔直觀,我以前就學了點,如今到派上用場了。”他指著結果很高興地說道,“如果新法施行,光是印紙幣從國庫開支中獲得的火耗收益每年就是一百萬貫,另外從事抵押借貸的利潤也不會比這個數目低,果然銀行很賺錢。”

“一百萬貫?”孫氏也吃了一驚,“卷宗送來之後我也看過,沒想到總數有這麼多。”

薛崇訓得意地說道:“此前有人建議我收錢賣官,一百萬貫得賣多少官職才行?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哈哈。”

孫氏問道:“朝裡同意了麼?”

薛崇訓的笑容變得有些僵,只說道:“應該沒問題,政事堂有人支持,有人中立,沒人願意與我作對。改日我見見皇后,讓她幫一把,事兒基本上就成了。”

說到這裡,薛崇訓又想起了太子李承宏,如果當日在廟堂上不是他出面干涉,費的周折就更少。當權者黨同伐異,薛崇訓今日更理解了這種事,常常有人使拌真是如鯁在喉非常的不舒服。

tanakh 發表於 2019-1-10 18:25
第五十六章 寂寞

為了儘早通過“錢法”,薛崇訓到紫宸殿又見到了高皇后。畢竟兩人都需要結盟,竇懷貞能見到她,薛崇訓有事自然也可以。

只要高皇后同意幫忙,就容易讓不理朝政的皇帝點頭。如今皇權權微,主要是因為皇帝不管的原因,但中樞的權力結構是百年形成的,宮廷的聖意依然是合法結構下非常有影響的一環。所以只要皇帝點頭,南衙又無人反對,任何政令都可以施行了。

薛崇訓自然沒有明說“錢法”給自己帶來的巨大利益以及對權力佈局的重要,只說利國利民,一心要辦成。有些事兒不明說高皇后也懂,她滿口答應下來,表現出盟友之間的誠意。

這事薛崇訓便鬆了一口氣,錢法改革志在必得了。本來準備了不少說服高皇后的理由及交換條件,沒想到她答應得這麼爽快,那些準備也就用不上了。

見面剛說了幾句話,達到了目的就要告辭的話顯得有點勢利,畢竟是長期的盟友關係,薛崇訓也得顧及臉面及交情。於是他又閒扯了一些廢話,因為不怎麼瞭解高皇后的喜好,只有揀愉快的話題說,不知怎麼又說起了元宵節時的熱鬧。大概是因為前幾天上朝時和大臣們聊過這個話題的緣故,比較熟悉。

高氏做出很認真地傾聽的樣子,偶爾還問一個小問題,比如“張相公喝了幾杯酒啊”之類的,表示自己很感興趣。但這種禮貌和溫和的態度卻很是做作,明明她很親切的樣子,卻給人千里之外的感受。不過薛崇訓也習慣這種談話方式了,便不以為意,只要隨便說說,時間差不多了就走。

如果他不去尋找話題,高氏就會主動找話題,儘量避免尷尬和冷場。

忽然之間薛崇訓明白過來,高氏是個冷美人啊!如果有的清高女人一臉高傲冷若冰霜是“外冷”的話,高氏這種冷真是冷到了骨子裡……試想一個你很熟悉的人,總是和你說客套話,不表現出一丁點個人的看法和情緒,是什麼感受?

一般遇到所謂的冰美人,自認牛叉的男人總是會被激起徵服欲。不知怎地,薛崇訓卻對高氏沒有多少這樣的征服欲,大約她是汾哥的老婆的緣故,算起來汾哥是他表哥呢。

閒談已經持續了不短的一段時間,從交情上來看已經夠了,於是薛崇訓便轉頭看了一眼殿外的陽光。

一般他做出這個動作,就是要說“時間不早要告辭”了。

就在這時,高氏忽然問道:“外面……燈市上很熱鬧吧?”

薛崇訓便把到了嘴邊的告辭話嚥了下去,隨口很禮貌地答道:“嗯,人多燈多,比大明宮裡差不了多少。”

高氏輕輕嘆了一句:“大明宮也不是很熱鬧。”

“怎麼?”薛崇訓突然覺得有些奇怪,大概她這句話的感覺和平常不同的原因,多少帶著一點她的個人情緒。

高氏露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容,搖搖頭道:“聽薛郎說得那麼漂亮,我就是隨便問問。”

“哦……”薛崇訓站起身道,“時間不早了,告辭。”

“魚立本,替我送薛郎出宮。”

侍立一旁的宦官魚立本忙躬身道:“奴婢遵旨。”

薛崇訓向殿門方向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轉身說道:“母親大人沒有生病前,她的門前車馬如流,有許多人來往,但是她也會感到孤單……這種事兒,和人多人少沒關係。”

高氏道:“我沒有感到孤單,薛郎想得太多了。”

薛崇訓呵呵笑了一聲,抱拳道:“原來如此。”

不料他剛想走,高氏終於說道:“那……和什麼有關係?”

一旁的魚立本面帶微笑,默默地等著他們二人磨嘰,好像在說:話沒說完,幹嘛要告辭;沒話說了,又磨嘰什麼?

“這個……”薛崇訓沈吟了片刻,殿中還有其他宮人,有些話不方便說,不然容易給高氏造成麻煩。他想罷便笑道,“我也說不清楚。”

“哦……”高氏的表情明顯有些失望,和平常的從容很是不同。

薛崇訓便轉身走了。

魚立本送薛崇訓出了紫宸殿,從高高的石梯上一起往下走。每次魚立本和薛崇訓在一起心情都很,很奇怪,他和外朝大臣在一起會一直想到自己是個宦官,在薛崇訓面前卻很少能想起自己的身殘……就像好友之間一樣隨意。

魚立本便用開玩笑的口氣道:“方才皇后娘娘想知道的答案,薛郎明明是知道,為何不說呀?”

薛崇訓笑罵道:“你想打聽了去討皇后歡喜是吧?幹嘛不自己琢磨答案為她解憂?”

魚立本一臉沈思的模樣,良久才搖頭道:“雜家沒想過這種事兒。”

“魚公公會感到孤單麼?”薛崇訓問道。

隻見魚立本苦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薛崇訓也是若有所思地,時斷時續地一邊想一邊閒扯:“有的動物是可以獨來獨往生存的,但人一開始就是群居的物種……現在形成了社會也是結伴生存的方式……人的頭腦比禽、獸、畜複雜,想得就多,需求也更多。魚公公想想,咱們吃飽穿暖了,為何還要與人爭來爭去的?無非就是想得到他人的承認,實現自己的價值,所以人要求得更多。”

魚立本點點頭:“薛郎這麼一說,好像是這麼個理兒。”他隨即低聲道,“眾王子府那些皇子,錦衣玉食無所事事也是迫於無奈,如果他們中有人有機會,恐怕也不甘心過那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太子就有了機會。哈……扯遠了,薛郎還是說說起先那事兒,一會皇后問起,雜家也有話說不是?”

薛崇訓皺眉苦想了一陣,有些困難地表達著自己意思:“除了衣食住行,人們還有其他需要,各人和各人不同。有的人通過錢財物質就能滿足這種需要,有的人需要身居高位得到大權,衣錦還鄉、世人讚頌、名垂青史,會感到莫大的欣慰……性格不同,需要不同,就會造成差別,更有一種人,覺得那些不相干的眼光並不重要,所以名垂青史也好世人稱頌也罷都不在意,卻渴望有人在內心裡陪伴著,只有那樣才不會感到孤單……”

有些意會不可言傳,薛崇訓說得艱難,魚立本理解起來更加辛苦,哪怕他是個很有頭腦的宦官,畢竟古人的思維模式有些侷限。不過他確實很聰明,很快就理解了一些,說道:“薛郎所言,就是找到自己需要之物……皇后所需是有人在心裡陪伴?”

“言重了。”薛崇訓忙道,“皇后後宮之主,又深得今上寵愛,咱們豈敢這麼說?”

魚立本笑了笑,抱拳道:“此處沒有別人,說說無妨,雜家在皇后面前自然不會這麼說了,有傷大雅。”

“和魚公公結交真是件輕鬆的事兒。”薛崇訓笑道。

他心裡卻在自問:自己對人說了那麼多,那自己要的是什麼?是名垂青史萬人稱頌,還是大權在握名垂青史?

二人走出紫宸殿建築群,薛崇訓那輛從鄯州帶回來的松木馬車就靠在那兒,他便對魚立本執禮道:“就到這裡,別遠送了,常常能見的。”

魚立本也還禮說了幾句客氣話。

薛崇訓上車前道:“皇后憂慮太甚,擔心的太多,所以心境才不好,魚公公適當時多寬慰……”他猶豫了一下,又道,“皇后憂懼之事,我也一樣憂懼,所以我們唇亡齒寒,任何時候我不會坐視不管的,請她安心。”

送走了薛崇訓,魚立本才掉頭往回走,回去侍候高皇后去了。作為宦官,能在上位者面前常常露面,得到上位者的寵信,就是最大的成功,什麼官位(唐朝宦官可以有官位)名聲對他們都是虛的。魚立本跟過幾代皇帝,以前又是太平公主面前最得信任的宦官,對這些東西自然是看得十分明白。常常能為上位者解憂、討人歡喜,是必做的工作,否則寵信不能長久。

所以魚立本來高氏面前回稟時,就趁機說道:“奴婢和晉王多說了會兒話,回來的遲了,請娘娘恕罪。”

果然高氏隨口就問道:“你們說些什麼?”

按照魚立本的想法,皇后把薛崇訓看成很重要的同盟,她一定比較關心薛崇訓的事兒。

他忙恭敬地答道:“晉王說得有些玄虛,奴婢沒聽太明白,大抵是說人孤單的緣由。”

高氏那畫得很濃的眉毛輕輕一挑,不動聲色道:“晉王府不缺嬌妻美妾,又是什麼緣由?”

魚立本道:“晉王沒說自個,是說大夥兒所有人的孤單,是因無人明白心中的憂患……又說娘娘憂懼之事,他也同樣憂懼。”

高氏忽然想起前日在太腋池東岸看見有前朝失勢的嬪妃,皮枯肉黃衣著邋遢,在太陽坐著無趣得數著自己的手指,這是她害怕的事;又想到薛崇訓害怕的事,他恐怕是擔心失權被清算罷?

她沈吟片刻便道:“他擔心怎麼死,我擔心怎麼活。”

tanakh 發表於 2019-1-10 18:26
第五十七章 白馬

長安城東北角的入苑坊引城外的河水組成水系,修建了無數的水榭樓臺,種植奇花異草。小橋流水、富貴院落比比皆是,如今這個地方,比當初興慶坊的五王子府修得還要漂亮。此時春風來襲,萬紅含苞待放,在帶著溫暖氣息的春風中羞澀欲放,真真猶如天上人間一般。日夜笙歌,絲竹管弦之聲無一刻停息,隨處都能看見嬌美的小娘。

太子李承宏就住在這裡,他看到這樣秀麗的風光每每會嘆一句:真是個消磨志氣的地方。

現在他正在和太子府的官員下棋。權貴階層的生活很優渥閒適,大夥喜歡的事,無非就是馬球、宴會、歌舞、詩賦等等,還有就是圍棋,圍棋在此時是很受人們歡迎的,規則與後世的規則大同小異,不過現在是白子先行。

窗外隱隱有絲竹之聲傳來,但若有若無的聲音很小,太子府還是比較安靜的,多數時候對弈的兩個人都沈默著思考棋局,偶爾閒聊幾句,然後就是“啪啪”的落子之聲。

古色古香的屋子,土夯板築的墻壁上裱著淡雅花紋的墻紙,木雕窗戶華麗優美,地板上一塵不染,就算直接坐在地上也不會覺得臟。不過他們是坐在床邊的一張矮幾旁的蒲團上的,李承宏跪坐著,對面那夫子卻是盤著腿很放鬆地坐著。

太子下了一步,然後等待的時候便不動聲色地說道:“李先生覺著晉王有了大筆進賬,會用來做什麼事?”

老夫子叫李聞達,和唐宗室一個姓,不過天下姓李的人本就多,總是遇到國姓之人也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李聞達隨手放了一顆旗子,說道:“太平公主怎麼做,他也會那樣,說不定還會做得更好……‘錢法’比‘斜封官’的法子高明罷?”

太子皺眉道:“李先生所言極是,屆時他收買一大批人才,勢力更甚!又與宮中高皇后內外勾結,咱們李唐江山盡落他人之手!”

“殿下先沈住氣,這事兒沒法子了,晉王一定會通過皇后促成錢法,朝中相公們都受過太平公主的好處,誰願意站出來反對?事已至此,再糾纏已是無益……殿下,這盤棋您輸了。”李聞達指著棋盤從容笑道,“承讓承認。”

太子低頭一看,神情有些難看。

“方才殿下分心,所以敗得很快,唉,本想讓一手的。我那匹馬值不得多少錢,輸給殿下換一件寶物可是賺了呢。”

太子道:“駿馬不在價值,在於個人喜好。我喜歡白馬,李先生那匹白馬長得高確是難得。”

李聞達道:“看是好看,不太中用。要速度沒速度,要耐力沒耐力。殿下喜歡,牽去便是。”

“不行,說好了贏棋才贏馬。”太子皺眉道,“還沒下完,我不覺得輸了。”

李聞達愕然看著棋盤:“雖然還有空地,按規矩不算下完。可大勢已定,明擺著的事兒,何必再下滿了才數?”

太子道:“照您這麼說,當初韋後安樂公主將朝政盡握於手,內外地方都快佈滿了,大勢已定,何以還會讓別人有翻盤之機?”

“老朽說的是棋,圍棋雖精深,但規矩是死的,怎麼能和廟堂之變幻相提並論?”

“棋也是一樣,李先生就陪我多下一會,拭目以待。”太子執著地說。

李聞達嘆了一口氣,有些無趣地搖搖頭,只得繼續奉陪。兩人重新沈默下來,周圍只剩下“噼啪”落子的聲音。

過了許久,李聞達“咦”了一聲,恍然道:“前兩步大意走錯了。”

“不準悔棋。”太子笑道。

“不過是大意了,算什麼事兒。”李聞達也笑著爭執道。

“那好,準你悔兩步,不然白馬給我了你也不服。”

於是李聞達拾起兩顆白子,太子也拾起兩顆,重新來過。不料剛下沒幾步,李聞達又納悶了:“怎麼還是這樣?”

太子哈哈笑道:“要悔棋至少是十二手之前,那時候李先生就開始失誤了。”

李聞達把手裡的旗子丟回瓷罐:“老朽認輸。”

太子得意地抱拳道:“承認承認。李先生那匹馬……不過你一會可以去馬廄任意選一匹。另外我這屋裡的金銀器物古玩字畫,隨意挑一樣罷。”

“老朽怎地好意思。”李聞達道。

太子正色道:“你真得挑一樣,不然我反倒覺得自己小家子氣。”

“那老朽便恭敬不如從命。”李聞達站了起來去看墻上的字畫,不動聲色道,“雖然殿下出奇制勝令老朽心服,可是為人做事要是太計較輸贏了,也不是什麼好事。”

“多謝李先生之言。”太子沈吟了片刻又道,“錢法此事,我試著贏一手,不料很快發現機會不大,現在想來,罷了只能如此。方才李先生不是說過麼,下棋是下棋做事是做事,不能混為一談……既然他優勢在此,我又何必與他正面相爭?另闢蹊徑方是贏棋之道。”

太子李承宏的一手牌確實是爛得沒辦法,比當初李隆基手裡的東西差得十萬八千里。薛崇訓並不把他當作勁敵,一顆絆腳的石頭而已。

李隆基當時是太子監國,雖然勢力比太平差,但手裡是有人可用的,最初朝裡也有宰相支持。而且推翻韋後的唐隆政變是匡扶李唐大權的義舉,他在禁軍和士族心中都撈足了名聲威望。

反觀李承宏有什麼?除了太子身份幾乎一無所有。他的父皇還是太平公主扶上位的,比中宗、睿宗還沒有建樹;又看廟堂之上,各個派系的宰相大臣沒有一個願意站他那邊。禁軍裡的武將同樣是太平黨舊臣……

現在太平公主雖然不能管事了,但朝裡的格局和當初韋後當政時幾乎一樣,從軍隊到朝臣,全是別人的人馬。當初有李旦、太平公主一脈比較厲害的人還在;如今還有誰?

李家血脈裡接近權力中樞的人,無非就是高宗和武則天的幾個兒子那幾脈,其他宗室的血親都隔得遠了,到現在幾乎不再有任何根基。武則天三個兒子,章懷太子李賢、唐中宗李顯、現在的太上皇李旦(廟號睿宗的人)。

章懷太子有幾個兒子,大部分在武則天朝死掉,只有當今皇帝李守禮一個倖存,然後李守禮開枝散葉,有幾十個子女。

中宗李顯四子到如今已全部凋零。長子死於武朝;次子李重福在中宗時爭奪太子位失敗,被貶外放刺史,睿宗登基時,他在均州稱帝中元、年號克復,並自均州乘驛到東都洛陽,以期西進潼關入長安,爭奪皇位,被屯營兵追得逃到山中,跳水自盡;三字李重俊以太子身份發動政變失敗被殺;四子李重茂十六歲即位登基,不料即位後不足一個月,臨淄王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聯手發動政變,他就被從皇位上弄下來了,在昌元二年“病逝”房州。

李旦一脈,景雲政變時,幾個兒子全被太平公主黨羽殺掉。三子李隆基逃跑,於去年在洛陽發動政變,集結軍隊西進潼關,被晉王薛崇訓率官健軍誅殺。李旦現在已是孤家寡人,在三清殿修仙。

就只剩章懷太子之子李守禮,被稀裡糊塗地弄傷皇位之後,太平公主卻一病不起,留下一個爛攤子,他是無能為力,每日便在太腋池之畔尋歡作樂消磨時間。他一向都是這樣渾渾噩噩,所以在章懷太子的幾個兒子都被武則天弄死了,他活得好好的,應該有他個人的原因。李守禮在幽州做刺史時,除了玩女人就是打獵遊玩,公事家事一概不管,所以他的子女雖多成器的沒幾個。兒子多數不務正業,女兒放蕩不貞。

武則天死後到今二十餘年,唐朝廷內外政變多達數十次,極大地削弱了李唐氣數。本來天下人期望李隆基重試殘局,一振乾坤,不料功敗垂成現在依然是過去的一副樣子。

唐朝政局一直未能長久穩定,但社會是在不斷發展進步的,生產物品日益豐富。上層的動盪在國力強盛的條件下消化,沒能造成天下大亂。期間外寇欲趁機入侵,草莽欲趁機起事,都被強大的唐軍正規部隊打得滿地找牙,吐蕃就在前年大敗,丟失東線大部戰略要地。這是個奇妙的時代,上層格局的不穩定與社會的開放發展並存於世。

形成如今這現狀,李家氣運微弱,無論誰想重拾殘局只會越來越難,從中宗恢復李唐,到李隆基試圖重整旗鼓,再到如今李承宏,一次比一次條件苛刻。李承宏面對的攤子更困難,幾乎沒有借力的地方……

薛崇訓安靜的時候也在思索這些大勢玄虛,他並不認為李承宏能肩負起復興李唐的大任。條件太差也就罷了,也看不到李承宏身上有什麼逆天的本事。

在薛崇訓眼裡,李承宏的能耐差李三郎不只八條街。

既然是這麼一個狀況,薛崇訓應該採取的姿態就理清了,既不是韜光養晦(養給誰看?),又不是輕舉冒進……而是悶頭髮大財,經營佈局自己的權力鏈條,培植壓倒性的勢力,是他自認最明智的干法。所謂深挖洞廣積糧緩稱王。

tanakh 發表於 2019-1-10 18:27
第五十八章 干凈

二月初,又是薛府中發錢的日子,每當這個時候氣氛都是很好的,就如後世發工資的日子。孫氏剛剛從帳房回來,這種事原本是務虛她親自辦的,但是每次她都在場……好像在一旁坐鎮能給想法相對簡單的家丁們一種錯覺:自己的利益掌握在她的手裡。

實際上全部是薛崇訓說了算的,基本的月錢早就定額規矩,十年如一日沒漲過也沒跌過,但另外還有一種稱為“羨餘”的錢,和獎金差不多,記一功升一級。誰有功誰有過還不是薛崇訓說了算。

孫氏坐了大半天,從中午到旁晚一直坐在帳房裡,此時感覺有些累了,正要回房休息時,聽見隔壁書房裡有說話的聲音,她有些好奇便沿著屋簷走過去瞧瞧。因為書房裡存放有一些比較重要的東西,平日裡除了定時打掃,很少有奴婢在那裡來往,更別說在裡面說話了。

走到書房門口,見門口站著一個丫鬟,孫氏便問:“誰在裡面?”

丫鬟忙道:“是郎君,和小翠在說話呢。”小翠也是這邊的一個奴婢,所以才有這麼個名字。

孫氏更好奇了,一個親王和一個丫鬟有什麼好說的?她輕輕走進去,只見書房後面那道推拉式的格子門開著,薛崇訓正席地坐在門口,好在地板是木頭的打掃得也很乾凈。而那個丫鬟正垂手怯生生地站在一旁。

薛崇訓說著什麼,站立在旁邊的丫鬟一臉茫然,使得他就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孫氏不覺好笑:十餘歲的小丫頭,從小就被關在院子裡生活,大字都不識一個,和她說有什麼用……你要真找人說話,找我不說不成了?

孫氏搞不懂,薛崇訓為什麼在一個小丫頭面前有話說,在自己面前反而沒話說了。他通常正事說完就很沈默,和他說什麼也只是用那低沈的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嗓音短短地說一句而已。

她站在門口剛想聽,隱約聽得薛崇訓問了一個什麼問題。那叫小翠的丫頭使勁地搖搖頭,無辜地看著他,然後他便自顧自地說道:“世上自然是沒有完全公平可言,有的人一出身就是別人一輩子都無法達到的高度。但是世人以後的路,卻很少有捷徑,經營產業的、考秀才進士的,都要一步步走上去,鮮有一步登天的事兒;更有經營不善者步步落後,最後淪落得一文不值……”

“薛郎和她說這些有什麼用?”孫氏忍不住說了一句。

這時薛崇訓回頭一看,露出一絲驚訝,“原來是岳母大人。”

“你下去罷。”孫氏對小翠說了一句,小丫頭如釋重負地回頭跑了,跑了兩步才想起什麼停下來屈膝道:“奴婢告退。”

薛崇訓作勢要站起來,孫氏道:“沒外人,免客套了。”他便真就沒站起來,就這麼坐著,指著旁邊的地板道,“大人請坐。”

孫氏任何時候都比較注意自己的儀態的,怎麼可能坐地上?她便搬了條胡床出去,端正地坐到了胡**。

她有些猶豫,終於有些臉紅地說道:“薛郎以後要是閒了找人說說話,就和我說罷……”

“嗯。”薛崇訓應了一聲。

又是這樣!心不在焉的樣子讓孫氏都沒有什麼多的閒話了,她心下頓時有些莫名的怨氣。不過沒有發作,保持著平常那種端莊平和,說道:“你現在的身份地位多少人夢寐以求而不得,卻還這麼副模樣作甚,難道為了要作詩?”

“情況沒有大人說的那麼好。”薛崇訓的聲音比較低,也沒有什麼能引人注意的情緒,要不是只有兩個人,他這麼個方式說話估計很容易被別人忽視。

“你有什麼煩惱,和我說說罷。”孫氏脫口而出。

“沒有,我平日不就是這樣的麼?”

孫氏嘆了一口氣,沈默了良久。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婦人很容易同情心氾濫的關係,孫氏此時竟然產生一種覺得薛崇訓很可憐的錯覺,這種錯覺稍縱即逝,她仔細一想:他要是還可憐,那天下所有人都悲慘得不得了可憐得不得了。

就在這時,只見薛崇訓站起來走到門前的水池跟前,蹲下去捧了一捧水湊到嘴邊咕嚕咕嚕喝起來。

孫氏見狀愕然,皺眉道:“池子裡的水不能喝,你等等,我叫人泡茶。”

“可以喝,看水面上的小飛蟲,如果水臟這種東西肯定沒法生存。”薛崇訓指著水池水面說道。

孫氏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見幾隻長著晶瑩透明翅膀的小飛蟲。她還真不認識那是什麼蟲子,不過看起來挺可愛的。薛崇訓也不認識,他以為是在後世已經絕種的動物……不過這種在水面輕拂的東西,就如螢火蟲一般對環境要求比較高,那些被污染的水質不可能招來它們。

薛崇訓又嘆道:“真干凈的世界。”

孫氏被他的讚美影響了心境,不禁也注意到了周圍的環境,這才發現這處低調樸素的書房院子確實清幽雅靜。清澈見底的水池,水底鋪著小小的鵝卵石,水面上方有一根竹筒,把聽雨湖的清水源源不斷地引來,流在水面發出汩汩叮咚相伴的聲音。水池一旁還有幾顆櫻桃樹,快開花了。

她的心情因此變好了,那種安靜的平和的感覺很好的心境,十分受用。

這時薛崇訓把濕手在衣服上揩了揩,轉身說道:“我要回去了,大人早些歇息,告辭。”

“就……就要走了?”孫氏不禁露出一絲失望的表情。

薛崇訓道:“還有什麼事?”

孫氏搖搖頭,但等他走到門口時她平靜的心緒突然燃起,莫名地做出了一個令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事兒,一把拉住了薛崇訓的袖子。

薛崇訓詫異地看著她,停了下來。他沈默了一陣,問道:“大人想好了?”

“什麼?”孫氏慌亂地應了一句,想起大概是說上回拒絕他的事,本來那次在他的房裡就被提出了非分的要求,但她處於道德的約束拒絕了,她沈吟片刻才顫聲道,“不做那種事……抱……抱一下沒關係的吧……”

薛崇訓指著她身後道:“外頭的門沒關,從院子裡一看就看見這裡面了。”

孫氏回頭看了一眼,抬頭仰視著薛崇訓的臉,她的表情真是豐富極了,幾乎要哭出來一樣,平時實在很難有機會看到她這麼豐富的表情。

薛崇訓向後挪了一步,伸手輕輕握住了她抓著自己衣袖的手。兩人離得並不算近,就像是面對面站著在說什麼事兒一樣。

她的手被握住的瞬間,肩膀微微一顫,沒想到一個比自己還大一歲的**對這種事還能如此**。她的手涼涼的,比起其他**的手有點偏大,不過十分柔軟。

“聽說手大的女子持家,怪不得府裡能讓大人打理得井井有條。”薛崇訓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沈平靜。

孫氏靜靜地聽著,或許她根本就不知道薛崇訓究竟在說什麼,只是沈浸在那種沈靜的感覺之中。她的眼睛裡亮晶晶,好像有淚水會立刻溢出來一樣。此時她面向後門外面的方向,那邊正好是西面,夕陽已經下山,留下最後的溫和的餘輝,照在她的臉上,讓那眼睛裡的水珠愈發晶瑩。

她現在的表情很特別,薛崇訓也不知道是怎麼樣的一個神情,彷彿在哀求著、痛苦著、欣慰著……

不過確實很漂亮,因為夕陽餘輝的緣故,那光滑美麗的臉龐隱約還有一圈光暈。長長的睫毛、大大的眼睛、有點高的顴骨、紅的泛著光澤的嘴唇。

還有纖直的脖子,顯得很有氣質。如果可以,薛崇訓很想看看交領衣領下的鎖骨,還有鎖骨下方那……把衣服撐得鼓脹的東西。他的喉結動了動,臉上倒是沒有露出彌端,不過本來好好的只是握著她的手的粗糙大手就不老實了,沿著方向開始緩緩**她袖子裡小臂上光滑的肌膚。

或許因為這個緣故,孫氏的臉越來越紅,最後底下頭去,不過沒有拒絕也沒有反抗。如果不是門開著,也不好孤男寡女關在這房間裡,天知道這會兒會怎麼樣。

她回頭看了一眼,薛崇訓也忙順著方向看了過去,但是沒有發現有什麼異樣,門外院子裡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沒有。

就在這時,孫氏忽然墊起腳尖,在薛崇訓的臉親了一口,一觸即離,她隨即抬起頭戰戰兢兢地觀察他的表情。

“我……我在做什麼?”孫氏忽然顫聲呢喃。

薛崇訓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問道:“你想知道嗎?”

“你笑什麼!”孫氏用僅存的自尊心斥道。

薛崇訓放開她的手,卻把嘴靠近她的發際,低聲說道:“大人在折磨自己……要先弄明白,自個活著究竟是想要什麼。”

他說罷便走,從孫氏的身邊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大步向門外走去。孫氏回頭看時,只看到一眼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門外。

而此時夕陽的餘輝總算是完全消失在山腳了,天地間彷彿一瞬間就黯淡了許多。

tanakh 發表於 2019-1-10 18:31
第六十章 廣廈

錢法總算順利通過,不過期間有些曲折罷了。沒辦法的事兒,唐朝的三省六部制在此時已算比較健全,要施行一道比較重要的政令確實有點曲折麻煩。

政令一下,薛崇訓就變得有些忙碌起來了。自然大部分事都不需要他親自去做,更別說事必躬親,不過就算是提綱攜領都很繁雜,畢竟一個人一天只有十二個時辰的時間,也不能一直忙事兒,總得吃飯休息不是。

必須薛崇訓親自拿主意的無非三件事:其一,法令;其二,人事;其三,佈局。

無論做什麼事,都得有個規矩,就連商行都有大家公認的規矩;而戶部錢行這種朝廷官府下屬的機構,更需要明文規定的法令,大夥才有個標準可依照。如何獎如何懲,各分司之間的職權分佈等等。

幕僚們各自提出各種法令建議,薛崇訓和王昌齡二人篩選合理可行的列成條目,拍板定策是薛崇訓一個人說了算。畢竟這是他一手經辦的大事,準備前不慎重過問,以後出問題了再臨時改就很麻煩。

然後很重要的事就是人員安排,薛崇訓現在已經收羅了不少可以勝任書吏一類職務的人才,都識字那種……如果字都不認識的人,怎麼好意思在別人府上做門客?至於拉攏那些不識字但很勇武的人,那是西邊親王國裡的飛虎團辦的事,不關這邊幕僚團的事。

但是薛崇訓對手下這幫人大部分都不熟,不知道誰有什麼特別的才能,只得翻看記錄他們資歷的卷宗,相當於檔案的東西。朝廷吏部也有這樣的卷宗,對在職官吏祖上三代都有記錄。中國古代領先於世,絕非吹噓,早在秦朝連紙都沒有,就已經有對天下戶籍統計的竹簡了……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世人對統治手段研究很深吶。時值唐朝,各方面的制度在此時已是相對合理先進。

薛崇訓翻看卷宗,聽取人事意見時,又在考慮第三件事:佈局。他這個戶部錢行要怎麼運作,非得佈置一些分司機構。需要些什麼人、需要多少人,人事方面與佈局安排也是緊密相關。

大家正在相互舉薦某某應該任何職,此時任用人才的法子無非就是舉薦、考校兩種。上位者對那麼多人瞭解不過來,就需要道德品質好的人來舉薦。

坐在正北的薛崇訓一手拿著毛筆,一手正在翻著書案上的卷宗,並很認真地聽著廳中諸公各抒己見,他自己倒是很少說話,偶爾只是聲音不大地說兩句短促的話。

“房先生所言與卷宗記錄不差,我看讓他先試試東市那邊的帳房掌櫃不錯。”

“很好,咱們正缺這樣的人。”

“此人不能用,給盤纏讓其回家,吾意已決!”

他一面聽著舉薦一面在名單上做記號,偶爾說一兩句話,滔滔不絕者反倒不是上面的人,而是下面那些幕僚,一時客廳中氣氛十分熱鬧。

薛崇訓理起正事來的時候非常效率,話也很少,不過當大家議論中遇到分歧時,他總是能一鎚定音,用無法質疑的口氣決定結果……雖然他的決斷不是完全合情合理,不是所有決定都讓人心服口服;但是他的親王身份擺在那裡,明白就是所有人的老大,沒人有權和他爭鋒相對,於是只有聽他說了算。好在薛崇訓並不是那種昏庸得沒辦法的人,大部分決定還是有所考慮合情合理的。

他其實是一個很專制的人,很多時候都是以自我為中心,需要別人讓步來遷就他。不過這種性子也不全是壞處,因為大家經常就需要這麼一個專制、果斷、能負得起責的人拿主意,否則就容易扯皮。

很快外頭傳來了一陣鼓聲,是長安城上的報時鼓,眾人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估摸著鼓聲是報酉時。這會兒,京裡各衙門都到散值之時了。

薛崇訓便起身道:“今天就到此為止,散了。”

“在下(老朽、老夫)等告退。”眾人急忙起身抱拳鞠躬行禮,亂糟糟地說著禮節話。不料這時只見薛崇訓已經從座位上走下來,徑直從偏門走了……大家都是知書識禮的人,很是注重禮儀,薛崇訓這種簡單就顯得很失禮,很多人都感覺有些不習慣。

不過他貴為親王,對人不太客氣也是理所當然,眾人也不計較。而且王昌齡等很熟悉了的人,反倒有些喜歡他的這種“失禮”,感覺很輕鬆自然一般。

薛崇訓走出前院倒罩房的廳堂,又把王昌齡叫了過來,私下說道:“錢行一旦開張,紙鈔一發,應該有很多不信任的人要拿著紙鈔去錢莊兌換金銀絲絹,如果只有東西兩市錢莊,不知得排多長的隊,對快速實現紙鈔信用很不利。所以我覺得除了總行和東西市三處衙門,還得有其他分號,天下十五道各大城鎮都得有分號。”

王昌齡道:“這事兒咱們昨天已經寫了條子,主公應該沒顧得上看。解決方法除了開分號,還可以和商賈錢莊合作,為了便於施行,咱們大可利用戶部的名頭,發一道政令下去:錢莊須經營紙鈔兌換,再與戶部錢行兌換。如此一來,咱們就省去了諸多麻煩,只需記錄各處錢莊的名目,與商賈合作便是,無須自己出面與百姓兌換。”

薛崇訓忙掏出冊子和毛筆出來,把筆毫在嘴裡舔了舔,一邊寫一邊說:“這個辦法好,不過又得增添一個監管的分司,負責監督商賈錢莊的兌換情況,以免他們私自提高‘火耗’牟利。燒咱們的信用飽商人的口袋,這種事兒怎麼能幹?還有制訂法令上也得考慮到商賈錢莊的賞罰。”

“主公所言極是。”王昌齡贊同道。

薛崇訓道:“真開始幹了,才發現場面要鋪這麼大才行……有點棘手的問題,咱們缺人。”

王昌齡道:“總號、東西市、分號,還有鑄幣的衙門、監督的衙門等,當然要很多人,不過需要我們親手安排的人其實並不是太多。就如朝廷官制,天下那麼大,官吏千千萬萬,皇帝和政事堂相公幾個人怎麼能管得了那麼多人?大家只需要任命好三省六部官員,最多到州郡長官一級,其他小官書吏等人,朝裡是不需要管的,自有他們上頭的人去管。咱們的戶部錢行也可同樣如此,主公任命好總號、東西兩市掌櫃,下面那些人員,讓他們去安排好了,咱們只需要申明規矩就行。”

薛崇訓皺眉跺了幾步,“方才在廳堂裡大夥說得起勁,但是真正能獨當一面的人又有幾個?讓我去信任他們寥寥數人實在不太牢靠。”

王昌齡無言以對,或許他不願意說幕僚門客們的歹話。

薛崇訓沈吟不已。其實早在鄯州時他發現飛虎團的軍官集團模式很不錯,也想建立一個類似飛虎團的文職機構,只是當時條件和實力有限,也找不到什麼合理的名頭,只能用門客的名義。但是又覺得門客機構太鬆散,如果能建立一個類似學校的部門提供人才儲備,那就太好了。

他想了許久,隨口問道:“王府西面是親王國,東面是誰家的宅子?”

王昌齡有些尷尬道:“平日裡我沒注意,主公忽然問起真不知道,要不問薛六,他應該知道。”

“薛六啊……”薛崇訓淡淡一笑,這管家的權力已經被孫氏分得差不多了,“這樣,我們出門去瞧瞧。”他說罷又喚了個奴婢去內宅把孫氏請到外頭來,收購宅邸這種事,現在得讓孫氏過手才行。

於是薛崇訓便和王昌齡一起徒步走出大門,晉王府大門外面就是安邑坊北街,這是安邑坊最大的一條街了,住在這邊的非富即貴,不是在朝中做官就是世家大族在京裡的資產。

不過那些所謂的非富即貴和親王比起來……沒法比。其實王爺們大多住在大明宮太極宮附近,還有興慶坊、入苑坊。薛崇訓以前是太常卿衛國公,住這邊倒是挺合身份的,後來封王卻不願意搬,這就苦了附近的人,上回佔了塊地方送王昌齡,現在北街又修親王國,把這邊佔了一小半的地盤。薛崇訓要徵地根本容不得他們反抗,因為他是在朝廷權力中樞走動的人,外圍那些人再有錢在他面前也是渣,誰有權誰說了算。

薛崇訓站在街上看東邊那宅子,挨著王府的是一處別院已經被薛府兼併,一側果然是朱門大院,修得十分考究,看樣子主人多半是朝裡做官的人。

過得一會孫氏也帶著兩個丫鬟出來了,她的儀態端莊雍容,和薛崇訓說話也是從容得體,和前幾天在書房裡的慌亂表現簡直判若兩人。

薛崇訓指著東邊道:“我要那宅子有用,大人出面交涉把它買下來,錢要是不夠就打欠條,等日後我印了給他。”

孫氏見那宅院又廣又深,定然要花費很多,便問道:“薛郎買來做什麼用?”

薛崇訓靈感一現,笑道:“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tanakh 發表於 2019-1-11 18:20
第六十一章 不安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李承宏仰視蓬萊殿上方的屋頂,忍不住念了起來。

上頭的軟塌上坐著他的母親王貴妃,這個女人不識字,但這麼兩句詩言簡意賅她還是聽得明白的,就問道:“承宏作的詩?”

李承宏搖頭苦笑道:“薛家大郎的,弄了塊地方叫‘廣廈堂’,明兒就來自這兩句詩……待錢法施行,錢行開張弄了銀子,他那廣廈堂該是很熱鬧吧。起碼比母親這裡熱鬧。”

王貴妃沒好氣地說道:“我這裡平日來往的人也不少,只是今兒承宏來了,我才推掉。”

李承宏喘了一口氣,很失禮地直接在木臺階上坐了下來。他剛從外面進來,爬了蓬萊殿外頭十幾丈高的石階,有些累的樣子。李承宏的身子骨也是文弱,雖然看起來人高馬大,不過是骨骼撐起來的,平日也不喜歡鍛鍊。

“母親蠻我作甚?我還不知道,最近您吃了高皇后不少苦頭?”李承宏道,“早就告訴母親不要和高皇后這麼爭,您不信,現在怎麼樣?”

不提高皇后還好,一提起來王貴妃就火氣上來了,少不得又是一通咒罵。

李承宏道:“您也就只能在這裡罵罵,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法子?論得寵,父皇怕是有二十年沒和您同處了;論身份地位,人家皇后後宮之主;論勢力,自打和薛大郎結盟之後,大明宮裡那些太平公主的人,誰不向著她?太平公主都經營多少年了,連父皇都是她請到宮裡來的,您和他們那幫子鬥不是自找苦吃……”

“砰!”王貴妃一章拍在案上,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

李承宏愣了一下,卻並不害怕,反而嘿嘿笑了起來。王貴妃怒道:“很好笑?”

“不是不是,我就是突然想笑,沒別的意思,母親大人勿怪。”李承宏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臉。

王貴妃冷冷道:“我不信她什麼都比我強,她那麼強怎麼沒生出個龍脈來?遲早一天我要她跪在我面前哭的時候!”

李承宏一本正經地點點頭,說道:“哦對了,前幾日我府上發生了個小事,逮住一個內賊,被不知誰收買了,常常遞信出去。”

王貴妃皺眉道:“誰指使的?”

“還能有誰?”李承宏不動聲色地說,“不過沒拷問出來,我估計他自個都不知道替誰賣命……這狀況下去,我覺得還是讓了太子位比較安穩。”

“你說什麼?”王貴妃幾乎要站起來,怒道,“大夥爭還來不及,而你是陛下的長子,名正言順,卻要自己相讓,腦子糊塗了?”

李承宏道:“糊塗的是母親罷?我卻是清醒得很,這麼下去咱們母子遲早給人弄死。”

“誰敢?”

李承宏忽然又哈哈大笑,笑罷沒頭沒腦地說:“其實咱們母子倆的性子很像。母親要是好好和高皇后相處,低聲下氣地陪著小心,多半是沒事的……”

“放屁!老娘會對那黃毛丫頭低聲小氣?”

“別急,我不是還沒說完麼?”李承宏道,“如果母親這麼著,應該保無虞;我要是認命,做個提線木偶,正如潘大鬍子他們進言的那樣,和薛大郎交好妥協,也不用操心太多了……”他一開始說的時候還平淡緩和,這時口氣忽然一冷,“可我就是忍不下這口氣!”

王貴妃此時預感到兒子今日有什麼事要說,急忙問道:“你要如何?”

李承宏走上臺階,來到上座一側,隨手拉了條腰圓凳坐了下來。這裡沒有別人,他在自己的親娘面前實在沒多少禮節。

他就這麼坐著沈默了很久,期間王貴妃催問了兩次也不說話。良久之後李承宏總算開口道:“太平公主不行了,這時父皇要是有那麼一點志氣,事情不是容易得很麼?”

“怎麼容易了?”

李承宏嘆息道:“貴為天子一國之君,對臣民生殺予奪乃天賦之權,名正言順。您說容易不容易?北衙本是皇家親衛,父皇要重新任命禁衛將帥是很正常的事,沒人敢說不對,然後……唉。”

他沈吟片刻,終於坐近了一些,靠近王貴妃小聲說了一陣話。

很快王貴妃的臉色就變得紙白,手都有些哆嗦起來:“你……你瘋了!”

相比之下李承宏顯得十分鎮定,淡然道:“前日和李先生下棋,他以為我已經輸了,非要我認輸。最後我還不是一樣出奇制勝,只要不認輸總是有法子的……太子,國家之本啊,天都給我這樣的名份,坐以待斃浪費了實在可惜得很。”

李承宏自顧自地喃喃回憶道:“當初在幽州時,我只是一個失勢宗室的兒子,在幽州和流放有什麼區別?雖然咱們身上都流著高祖皇帝的血,可當時有什麼用?不料世事難料,稀里糊塗的居然成了太子了,就算是那籠中鳥,可也是太子啊。”他若有所思地說,“有時候我早上忽然醒來,以為自己還在幽州……”

王貴妃道:“可是無論如何這樣的事,絕對不能做!”

李承宏冷冷道:“這裡是大明宮!什麼不能做?咱們的祖母,連親兒子都殺了不只一個,啥不能做?母親怕了,那您還和高皇后爭什麼,您弄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嗎!”

王貴妃怔怔道:“無非就是勾心鬥嘴,吵吵鬧鬧……”

李承宏道:“這麼下去,母親一定會去冷宮,幽禁到老死!而您的兒臣會身首異處……這是失敗者的下場,不過是平常的事罷了。”

“可是……”

李承宏斷然道:“母親如不同意與我合謀,我立刻讓太子位,請出京師,去幽州或是嶺南都可以,或許能保得性命。”

“你……”

李承宏不等王貴妃說完一句話,又道:“兒臣絕非戲言!事到如今,要回頭也晚了。待高皇后與薛大郎裡應外合,形勢一成大權在握,母親覺得高皇后會寬恕您麼?只要他們想動母親,同樣也不會放過我。”

人心思安,多數人都希望局勢能夠穩定。有人說追求安定是軟弱無能的表現,如果此話當真,那麼很多人都是軟弱的。不過穩定的機會已經錯失,早在李隆基在朝時,那才是一個真正可能穩定的良機,所以當時李隆基才那麼得人心,他迎合了人心思安的需要……可是機會已經錯失。

現在這個狀況格局複雜皇權衰微,還能平靜麼?不過都是表象而已,樹欲靜而風不止。

薛崇訓應該也是軟弱的,他一開始就不是劉邦或者李世民那樣渴望至高無上的人,如果不是預知危險,根本不會去摻和危險的權力爭奪;如果他前世是個毫無歷史知識的人(連朝代都弄不清的大有人在),肯定會好好做他的皇親國戚衛國公,每日打打球、聽聽曲、玩玩女人、逗逗鳥完事……偏偏知道了,於是踏出一步,再想收手已不可能。

他如今這位置,要放權退讓是絕不可能的,只能步步進逼。

除了發展壯大自己的勢力,他還在加緊對皇室的監控。內廠監視太子是自然的事,實際上薛崇訓最重視的不是太子,而是皇帝李守禮。就算李守禮不理朝政,但是他手裡的皇權照樣讓人感到有些惡寒。

薛崇訓一面聯繫宦官魚立本等太平黨的宮人,在李守禮身邊佈置人手;一面也和禁軍將領保持聯繫。將軍常元楷、李慈等都是太平舊黨,中級將校也有不少和薛崇訓熟識。

他曾經自己推演過與李守禮之間的鬥爭,自覺勝算不多。不過世事人為,人才是最重要的一環,李守禮那樣的人,有勝算也不幹事,就沒話說了。

假使李守禮第一步提拔自己的人掌禁軍,薛崇訓就有點頭疼了。他自然會意識到不妙,可是他一個異姓王根基尚不是很牢固,直接發動政變謀朝篡位實在壓力很大。

謀朝篡位是件有難度的事,名不正言不順,很多人就覺得起事的機會來了,很顯然會有不少姓李的自稱“李皇叔”之類的動心思。就連朝廷內部也是個問題,李守禮做皇帝,薛崇訓可以大搖大擺地調集軍隊去鎮壓稱帝的李隆基;如果朝廷不姓李,內部應該有各種始料未及的事兒。

究竟會怎麼樣?薛崇訓自己也沒想明白,得試了才知道;他明白的是這麼篡奪皇權很不安全,不然曹操之流幹嘛不痛快稱帝?

於是李守禮這麼撒手不管是喜聞樂見的事,只需要隨時監視著他仍舊在紙醉金迷就好。

或許是薛崇訓已動了反心的原因,如今他也是額外注意起名聲人心起來,畢竟以後走到了那一步,反對者太多搞得眾叛親離實在難以應付。

正好朝裡幾個法司衙門在審姚崇的案子,呈上的奏章是滿門抄斬。薛崇訓就想說說好話,倒不是因為在洛陽時李鬼手和那歌妓非煙求情的緣故,而是他覺得李鬼手的話有些是有道理的,幫姚崇他們家一把,能贏得一點士人之心。

tanakh 發表於 2019-1-11 18:21
第六十二章 清算

光線灰暗的刑部大牢,最近熱鬧了起來。平時沒關那麼多人,刑部並不直接管案子,一般只是負責覆核各衙門的案情卷宗、頒布修改刑律等事,或是審大案欽案。這會兒就正遇到大量欽案,多半是從洛陽押解回京的叛臣,所以才一下子關了那麼多人。

這裡的條件比一般監牢好多了,並不是陰濕的地牢,地上乾燥清潔,牢房裡還鋪著幹草。不過對於犯人們來說依然形同地獄,因為可以進到這裡的犯人多半都有身份,不然沒資格讓朝廷中央直接看押。

參與謀反的姚崇一家子被押進長安之後就關在這裡。抓進來的有二十幾口,主要是姚家的家眷和近親。至於那些純粹的家丁奴婢,在洛陽查清楚之後就被放掉。

在唐朝被司法衙門判株連的情況實在很少,就算是犯了重罪的多數都是判本人斬刑,家眷或流放充軍或貶作奴隸,只要沒死的人通常都能得到朝中同僚多多少少的幫助。因為唐朝聯姻極多,倒霉了一家,總是有在職官員幫忙周旋。但這次謀反情況不同,重刑者很多,先是崔門直接被軍隊屠殺,然後押解到京的許多家都被判株連。

李隆基身邊的高力士、劉幽求、張韋、姜浩、姜長清等人在戰爭結束後沒來得及被俘,有的自殺有的被部下殺掉,但罪責依然沒完,他們的家人也要被秋後算賬。

最近幾天就在審姚崇案了,被關在大牢裡的姚家人多半也猜得到結果,無非就是個死。姚崇在李隆基反叛時起到了巨大的作用,是其身邊的要員,怎麼可能不清算他們?

姚崇家二十幾口人,兄弟、兒子、侄子等有五六個,其他全是女眷,除了兄弟子侄們的老婆還有他的小妾,女兒只有一個。

他那女兒的名字叫姚宛,在陜郡還頗有艷名,聽聞長得如花似玉,當初上門提親的媒人是絡繹不絕,都是當地大族,甚至其它道的大族慕名而來想要聯姻。她爹又幹過宰相,出身書香門第,正是才子佳人故事的標準女主角,少不得也被許多自負才子的兒郎意淫,偶然結識一番風花雪月……不料姚崇一朝事敗,竟要落得香消玉損,雖然沒人敢在朝裡公然求情,但私下裡也少不得惋惜幾回。

就算被關在牢裡了,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就連送飯的獄卒也會多看幾眼。

男牢女牢是分開的,姚家女眷近二十人被關了一個牢房裡,地方不夠,除了姚崇本人,其他犯人都是許多人擠在一塊兒。睡的地方就是一堆乾草,已經很不錯了,飯能吃個半飽就得感謝上天,至於洗漱……在此時的牢獄裡還能講究這個麼?於是姚崇這些女眷,穿著臟兮兮的囚衣,亂蓬蓬的頭髮,黑乎乎的臟臉,就算以前很漂亮的都不堪入目。可是姚宛就算臟成這樣,也是醜不起來,水靈的眼睛、較好的面部線條依然美麗。

也難怪獄吏也會注意她了。這日一個獄吏帶著兩個獄卒打開了門進來收拾垃圾,原本這種事就是低等雜役幹的事兒,偏偏來了個獄吏,無非就是衝著年輕美貌的姚宛來的。

姚宛被那尖嘴猴腮的獄吏瞅得渾身不自在,也感覺不太對勁,但如今這處境她只有默不作聲。要是在以前,誰敢對她如此無理?她父親為官多年,在家鄉的威名不只是吹噓。

原本以為那獄吏看看就罷了,不料過得一會他竟然動手動腳起來,笑嘻嘻地伸手要摸姚宛的下巴。

姚宛急忙後退躲避,不料腳下沈重的鐵鏈讓她步子沒跨出去,上身卻後仰了,一不留神摔倒在地上,痛呼了一聲。

旁邊有女囚忙去扶她,獄吏也湊上去扶,姚宛怒斥道:“好不知禮!”

兩個小卒頓時大笑起鬨起來,獄吏也笑道:“明兒就要問斬了,扶一把沒事吧?”說罷又伸手想摸她的脖子。

“啪!”姚宛瞪圓杏眼一巴掌將其開,罵道,“無恥之徒。”

獄吏怒道:“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說罷逼了過去,旁邊姚宛那些姨娘嫂子們嚇得呆站在一旁,哪裡還敢幫忙?姚宛大急,就地手腳並用欲掙脫,卻被抓住了袖子,她一掙不想布料實在低劣,只聽得“嘩”地一聲袖子就被扯下來了,頓時露出了胳膊上的肌膚。她的手臂原本被衣袖遮著比臉要干凈許多,在昏暗牢獄中泛著雪白的光澤。

姚宛忙抱住胳膊,她何嘗被人這麼對待過,又怒又怕幾乎要哭將出來。

獄吏看著那白生生的肌膚立刻兩眼放光,有些猶豫地向前逼近了兩步,畢竟這是在刑部,太過分要付代價的。也許獄吏就是想調笑一番,並未真打算做什麼,可是他這麼副色瞇瞇的樣子可把姚宛嚇壞了,她一邊連滾帶爬一邊哭:“別過來,別過來……”

就在這時,忽然一聲大喝:“大膽!給我住手!”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大跳,特別是獄吏被嚇得渾身一抖,幾乎要坐下去。片刻之後姚宛抬頭看向牢房門口,只見一個高大的青麻葛衣男子怒氣衝衝地站在那裡,右手按劍,滿臉蕭殺,叫人十分害怕,但她又不只是害怕,因為這人是來制止暴行的。

臉有些黑的青袍男子身後,另外還有一個紫袍中年人、兩個紅袍官員。姚宛的家父就是當官的,她自然對官場服飾很熟悉,一看官袍顏色就知道來的是朝中大員,與紫綾官袍並行的那個穿麻衣的高個肯定身份也不低。在她這樣出身的人心裡,自然自覺是當大官的叔叔伯伯們和父親一樣都算好人,一種安全感頓時就泛上心頭,心下還有些感動,就像一個溺水的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晉王息怒,此人我一定嚴懲。”紫袍中年人也應該感覺到了那高個紫袍人的殺氣,急忙勸了一聲。

那人口中的“晉王”是誰姚宛並不知道是誰,李唐的親王不少,姚宛自去年就被抓進了牢獄,自然不知道薛崇訓被封親王的事兒。

這時高個放開了劍柄,說道:“刑部是崔相公(崔湜)管的地方,直接砍了刑部的人有點不給面子……”他又對那獄吏喝道,“不然老子一刀宰了你跟捏死只螞蟻一樣!”

“混賬東西,還不快滾!回去等著領罪!”那被稱為崔相公的中年人也罵了一句。

獄吏連滾帶爬地狼狽出了牢門。姚宛看著他那樣子心裡頓覺很是解氣,對那高個多了幾分好感,心道他雖然兇說話也粗俗,可人還是很好的。

姚宛正想說兩句道謝的話時,卻見那英雄救美的人連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大概是因為自己太臟太醜的緣故。

她正失落時,忽然感覺有人走近,本能地想躲,卻聽得一個低沈的聲音道:“別怕,你的衣服破了。”原來是他的聲音,姚宛便沒躲,身上頓時一暖,一件葛袍披在了自己的身上。料子比較粗,但缺有皂角香料的餘味,干凈的味道。

姚宛臉一紅,想說點什麼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幾乎忘記自己明天就要死掉。

這時邊上的紫袍中年人道:“來人,把這些人的鐐銬開了。”

週圍頓時有人小聲說起話來,紫袍中年人便解釋道:“李隆基謀逆,致使民財國賦虛耗、軍民死傷無算,罪大惡極,脅從者嚴懲!姚崇更是罪加一等,理應滿門株連,三法司合審也是這麼個結果。但晉王念及姚崇曾經於國有功,多方說情,今上也寬宏大度,方才降罪一等,赦免姚家家眷死罪,男丁流放嶺南,女眷貶為娼伶。晉王又做了一件好事,將你們全數買下充作家奴,免去淪為娼優受人輕賤之苦,當今朝廷除了晉王誰敢收留你們?他可是你們家的恩人,記住了。”

牢裡的女眷們頓時哭泣起來,紛紛跪倒在地拜謝。雖然做奴婢也不是什麼好下場,但總比被砍頭強多了。

那高個擺擺手道:“罷了罷了,起來吧,收拾一下跟我走,不用做囚犯了。”

姚宛偷偷看了一眼,只見那人去了外衣身上穿著一件潔白的綢內襯,干凈得一塵不染,不過一個人只穿著裡襯在外頭走實在是衣冠不整……

另一個紅袍官兒玩笑道:“聽說薛郎當初大軍駐在洛陽時,認識了二十四樓花魁步非煙,來為姚相公求情的,這事兒真的吧?”

晉王笑道:“真有這事。”

姚宛聽見他們的對話,頓時明白……這位晉王是薛崇訓?姓薛的王爺,還帶兵到過洛陽,除了他還有誰?

她的心緒頓時有點複雜起來,雖說她的父親姚崇獲罪不應該算到薛崇訓頭上,薛崇訓不帶兵來打也有別人來。可是她一想到父親即將被處死,而薛崇訓又是父親曾經的敵人,心裡總不是個滋味,仇人倒是算不上。

不過姚宛很快就想通,現在自己已經淪為奴婢了,還彆扭這個作甚?

tanakh 發表於 2019-1-11 18:22
第六十三章 雨點

薛崇訓讓薛六去簽買賣契約,自己帶著姚府女眷十八人徑直從刑部出來了。只能買女眷,男丁不能留在京師要被流放到嶺南充軍。至於買的這些女人拿來幹嘛,他自己也不知道,多半是沒什麼用處,家裡又不缺丫鬟奴婢。

不過當他從車廂裡觀察那些人的表情時,發現多半帶著幸慶和感激的表情,心裡倒是十分好受。算是做好事幫助別人罷,無論是何居心,總是好事。

他伸手到懷裡摸了摸,掏出一本冊子來,舔濕毛筆寫道:善意能帶來快樂。這冊子是最近才帶在身上的,上面記的都是有關戶部錢行的一些細則筆錄,有時候突然能得到改善經營辦法的靈感,也有幕僚零星進言的他認為有道理的內容。

坐在對面的白七妹見他寫寫畫畫便問道:“你在寫什麼?”

一旁還坐著一言不發的三娘,兩個一起長大的人,如今又走到一塊兒了。

薛崇訓搖搖頭道:“想起了一個叫蒙小雨的歌妓來了。”

白七妹無趣地哦了一聲不再說話。她從隴右跟著薛崇訓回到京師,就住在王府上,有時和三娘在一起,有時跟著薛崇訓出門辦事,多數時候是在長安閒逛,倒也自由自在。

過得一會她又指著外面的姚宛道:“那個小娘是姚丞相之女,在東都那邊名氣可大,江湖上的人都經常說她。薛郎倒是厲害,不費吹灰之力就弄到手了,這下你可又有艷福啦。”

薛崇訓從車簾一角往外看了一下道:“一般而已。”

“洗洗就好了。”白七妹掩嘴笑道,“名門閨秀呢,今晚你不想嘗嘗?”

薛崇訓興致不是很高:“以後再說,你啥時候給我嘗嘗?”

“看你的表現咯。”白七妹咯咯笑著,一把挽住三娘的胳膊,“要不咱們倆姊妹一塊兒侍候薛郎?”

三娘頓時愕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急忙把她的手甩開。

“三皮啊,有意思。”薛崇訓看了冷著臉的三娘一眼,忙又說道,“不過你還是別拿三娘玩笑,她不喜歡。”

白七妹卻不管三娘不高興,依然一副笑臉,“她嘴上不喜歡,心裡怕是早就盼著了……是不是呀三娘,你要是對薛郎沒意思,跟人這麼久了?”

“你去死!”三娘憤怒地罵了一聲,和白七妹脆生生的聲音比起來,她的嗓音顯得有些沙啞低沈。

幾個人正說笑,忽然聽得頭上一陣沙沙的聲音,天上打起雨點來了,白七妹嬌呼道:“下雨了呢。”

薛崇訓忙敲敲車廂喊道:“龐二,停車。”

推開門時,只見一旁的騎兵侍衛一動不動地站在街上,下點雨對飛虎團的武夫來說不過是小事。不過那些剛從牢房裡出來跟著隊伍步行的女人們就沒那麼強悍了,一個個縮著腦袋抱著肩膀,凍得簌簌發抖。

薛崇訓左右看了看,指著一旁的酒肆道:“薛六你帶幾個人,把她們引到屋裡避避雨,咱們回去之後派馬車來接。”

管家薛六忙躬身道:“是,郎君。”

那些女眷們紛紛道謝,多少有些感動,新的主人待人還不錯,能替別人著想呢。一般權貴家的人,誰有空管普通奴婢的死活?

薛崇訓揮了揮手正欲返身上車時,見姚宛微微地向自己作了一禮,他便點點頭,打量了幾眼。

她身上還穿著薛崇訓的青色寬大葛袍,囚衣亂發也未來得及收拾,不過薛崇訓看女人卻不是看打扮,從姚宛的纖直脖頸和臉部線條上看,心道此女確是有幾分姿色。眉宇口鼻之間還帶著稚氣,估計和李妍兒差不多年紀,不過發育得比李妍兒好多了,身段很高挑,比一旁那些薛家的男奴僕還高一點。

不過薛崇訓也沒特別注意,有姿色的女人多了去,光看外表也不過如此。他上車之後下令繼續前行,回府去了。

接下來的事就不用他操心去管了,家裡有孫氏和薛六都會安排,總是能把新買的人安置妥當。這時候已快到酉時,外府和親王國那邊的人也快到下值回家的時間,而且天又下起了雨,薛崇訓便不打算再見幕僚,徑直向內府走去,今日便早點休息,明日一早還得去大明宮參加宴會呢。

走到臥房南邊那條長廊上時,他不禁慢下了腳步,因為天下的雨。

晴天、陰天、下雪、下雨,薛崇訓最喜歡的是雨天。他也說不清緣故,大概是雨天就像從天到地的洗禮一般,能讓環境更加清潔罷?雨天還可以藉口躲在屋子裡,如果旁邊還有順眼的人在一起,就更好了,能得到休息。正如有人說追求安定是一種軟弱,薛崇訓覺得自己確實有軟弱的一面。

但有時候爭強好勝的心態、憤怒的情緒膨脹、受人敬畏的虛榮等等緣故,他最在意的還是要讓自己牛逼,所以不願意表露軟弱無能。

……不過這雨幕,真的很好。

長廊簷下一串串的水線滴落下來,濺起水花;潮濕干凈的空氣;朦朦朧朧的遠景在雨幕之中;沙沙的、叮咚的雨聲,不同於人群的嘈雜,雨聲很輕很安靜,也不同於寂靜的晴天無聲之中讓人感到十分寂寞。

他慢吞吞地進了自己的起居室,當值的是裴娘,見他只穿了裡襯急忙去找了一件大衣過來。

過得一會,孫氏也來了,懷裡抱著一件紫色的衣服。薛崇訓便起身執禮,問道:“給我做的新衣?”

孫氏把衣服遞給裴娘道:“給薛郎換上試試合不合身。幾天前才完工,剛洗凈晾乾。明天逢十,聽說宮裡有大宴,你正好穿新衣服去。去宮裡頭赴宴的不僅有王公大臣,還有外邦使節,薛郎要打扮得像樣一點哦。”孫氏一邊說一邊露出笑意來。

薛崇訓隨口道:“又不是第一回參加這種場合。”不過見孫氏情緒好,他也就順從地讓裴娘服侍自己換衣服試裝。

這時他發現書案上有一把紙包著刀鋒的橫刀,便“咦”了一聲,走過去拿了起來扯開草紙一看,原來是一把新刀。

“我那把佩刀舊了正想換呢,誰送進來的?”

裴娘道:“送來的人說是內廠管事宇文公吩咐的,是他們最近招了些工匠新鍛造的兵器。”

薛崇訓抬起手來,把刀鋒橫在眼前瞄了一眼,忽然發現刀身有點特別,原來有血槽!

這時一旁的孫氏道:“在屋子裡擺弄那東西作甚,怪嚇人。”

“血槽啊……”薛崇訓自言自語道,忽然想起去年好像在宇文孝面前提過這事,當時還畫了張草圖。後來事兒多,他就早把這茬給忘了,沒想到宇文孝還記得,居然按照圖紙做出實物來了。

薛崇訓不禁說道:“宇文孝這個人不錯,可堪使用,不錯。”

孫氏道:“不就是送了一把新刀麼?”

薛崇訓用手摸了摸刀身上的血槽,笑而不語,然後把佩刀刀鞘裡的舊刀拔了出來丟到案上,把新刀放了進去。刀鞘還不想換,因為上面鑲著金片和寶石。

孫氏送完了衣服磨磨蹭蹭的還不想走的樣子,極力找些瑣事說,偏偏薛崇訓對那些家務瑣事毫無興趣,只能“嗯”“啊”地應付幾句。這時候他才想起來,像送衣服這種事為什麼要岳母大人親自來辦?她無非就是想見見面而已,想到這裡薛崇訓不動聲色地看了她的臉一眼,也沒多說。

過了一會兒,孫氏再沒有其他事說了,薛崇訓也沒多話,她只得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

不料這時薛崇訓用很隨意的語氣道:“一塊兒吃晚飯吧。”

“嗯……也好。”孫氏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變換,但是薛崇訓分明感覺到了她的喜悅。

和往常一般的作息,薛崇訓早上醒來,躺著緩了一會,便掀開被子坐了起來,隱約看到幔帳外面有個人影,應該是裴娘,便問道:“雨停了沒有?”

外頭沈默了片刻,一個聲音輕輕道:“已經停了,起了點霧。”

“哦……”薛崇訓心下一絲失落,口上卻道,“天晴也好,今天要去大明宮,省得帶傘了……你不是裴娘?”

早上剛起腦子有點懵,這時薛崇訓才意識到答話的人是個陌生的聲音,便一把撩開幔帳看看。

他一看倒有些驚訝,一個高挑的美少女正站在面前,長長的襦裙婀娜的身段、豐腴的胸、美麗的臉蛋、如雲的發鬢,她低頭垂目,一臉的羞澀與侷促。

“你是?”

女子低頭輕聲道:“我是姚宛,郎君還記得麼?”

“記得,不過你換了衣服倒是沒認出來。”薛崇訓笑道。

姚宛道:“薛郎的……葛衣我昨晚洗了,晾乾再送進來。”

“什麼葛衣?”薛崇訓隨口問道。

“昨天在刑部大牢,我的衣袖破了,薛郎……”姚宛的臉上泛紅。

“哦,想起來了。”薛崇訓點點頭,“你怎麼在我的房裡?”

姚宛道:“是管家安排我的,讓我一早就來服侍郎君。”

薛崇訓心道:多半是自己那件衣服的緣故,穿的衣服到了一個女子身上,管家薛六應該怎麼安排這個女子,自然心領意會。

tanakh 發表於 2019-1-11 18:22
第六十四章 國宴

一大早起來薛崇訓的左眼皮直跳,隱約記得按迷信的說法眼皮跳是什麼災禍的預兆,不過他是不太信這種玩意的。

看了一眼旁邊服侍自己的姚宛,他冒出一個想法:該不是這女孩兒想不通,不覺得我對她有恩,反而覺得是我害死了她爹,讓她們家家破人亡,要報復我吧?

這個想法只是閃過心頭,大抵是沒有什麼道理的……太不可能了,不過是自己一時的胡思亂想而已。

一旁的姚宛還是個新手,不怎麼會服侍人,傻站在那不知該幹嘛。她以前是名門閨秀,宰相的獨女,加上姚家祖上也是宦官之家三代以上的士族階層,她會做什麼家務就奇怪了。於是薛崇訓也就不計較,一邊自己穿衣一邊說道:“你出去打盆水進來,我要洗漱。”

姚宛應了走出起居室,同樣是摸不著門路,這地方她本來就不熟,更沒幹過這種事。正巧這時一個小巧漂亮的小娘出現在門口,善意地打招呼:“你是新來的姊姊麼?”

姚宛見她生得乖巧,瓜子臉皮膚白凈看著面善,便和氣地點點頭道:“我叫姚宛。”

裴娘笑瞇瞇地說道:“姊姊叫我裴娘就好了……旁邊屋子裡的爐子上有熱水,昨晚是起來加的炭呢,以後該姊姊當值要記得添炭哦,不然郎君要喝茶的時候再現燒水就來不及了。他沒說要打熱水洗漱吧,那在水缸裡舀一盆涼水進去就行,還有泡在水裡的枝條也要……”裴娘嘰嘰喳喳地說了一大通。

姚宛不住點頭,說道:“天兒還挺冷的,打涼水?”

裴娘道:“郎君喜歡用涼水,你信我的,放心不會挨罵。”

姚宛聽罷便走進一旁的雜屋裡,果然見著有個紅彤彤的爐子,裡面還有水鋼、柴火、木炭等物。她左右看了看找到了銅盆和木瓢,當她伸出細滑的手時,看見自己那隻從未做過粗活的白手,心裡就是一酸。

堂堂姚氏千金,竟然要做這種事,一種恥辱感湧上她的心頭。這時候可沒有勞動光榮一說,聖人們都教育子弟不要幹活。

她百感交集,情知做男主人的近侍可不只是端茶送水那麼簡單,有時候還得侍寢,侍候別人寬衣解帶甚至內衣都要幫人洗,以前她父親的丫鬟們要做些什麼事她自然有所目睹。只是當時她沒注意她們,不料而今輪到自己了。

雖然對薛崇訓並不反感,但作為奴婢侍寢和配偶完全是兩碼事,陪人睡了吧見著男人的老婆還得陪著小心低聲下氣,毫無尊嚴,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又想到自己的父親就要問斬了,自己卻在此做如此低三下四的事茍且偷生,姚宛真想一頭撞死算了。

當初洛陽事敗的消息傳回家時,父親的妻妾們就像上吊自盡以免受辱,姚宛自己也想過,但當時沒人逼她們自盡,最終還是沒人有勇氣那麼做,依然不堪地活著。女人比男人更沒勇氣,就算好日子的時候表現得十分挑剔,一旦落魄了,那種狼狽不堪的日子還不是要過下去。

一開始沒能尋死,她現在自然也做不到。怔了片刻,想起方才那漂亮的小丫頭一副嫻熟的樣子,還笑瞇瞇的很愉快,心道:別人都做得下的事,為什麼我做不了?

她一賭氣,便拿起木瓢幹起活來。她那手指寫字彈琴的時候十分靈巧,做起活來卻笨手笨腳,不過是干這麼點簡單的家務事,就把袖子和裙腳都打得浸濕,濕漉漉的貼在皮膚上凍得她簌簌發抖,眼淚都氣出來了。

好不容易弄了盆水進屋去,見薛崇訓已經穿好了衣服髮髻也梳好了,一身嶄新的紫色大團花綾羅顯得神采奕奕。

銅盆被放在書案上,薛崇訓愣了愣也沒說什麼,拿了瓷盅就去舀水刷牙。薛崇訓默默地忙著洗漱,而姚宛又不知道該做什麼了,呆站在那裡。

薛崇訓刷了牙洗了臉,便取床頭放得整整齊齊的飾物往身上戴,金魚袋、玉珮、小刀、礫石等等。他頭也不回地說:“一會把衣服換了,別染了風寒。”

姚宛捏了一把濕衣袖,聽得這句話心下微微一暖。

薛崇訓又道:“早飯既然沒有拿來,我便一會在上朝的路上買點。一會拿來廚房裡給我做的早飯,你和裴娘一塊兒吃吧,夠你們倆人的食量,別浪費了。”

他說罷便戴上帽子匆匆出門去了。

東邊泛白剛亮,天空很乾凈,一會肯定能看見太陽。此時空氣沒有污染,不是下雨下雪,多半是晴天。有時候有烏雲陰天,但是那種長期灰濛蒙的陰霾天氣在這時候卻是比較少見。

特別是昨天剛下過雨,天地之間就像被洗滌過一樣,給人十分清新的感受。就算院子裡有點薄霧籠罩,也不影響空中的明凈。

薛崇訓的眼皮還在跳,揉它也不頂事,大清早的一點小問題就讓他心裡不怎麼痛快,就算他不是個迷信的人。

走到內府洞門口時,只見孫氏和李妍兒帶著一幹奴婢正站在那裡,見著薛崇訓過來便紛紛彎腰執禮,說道:“郎君操持國事勿要太過煩勞,早些歸來。”

以前沒這樣的繁文縟節,孫氏掌內權之後才搗鼓出來的。薛崇訓心道:去麟德殿吃喝看美女跳舞,操持個屁的國事。

不過面上自然不能這麼說,旁邊還有不少奴婢,主人的威嚴還是要多少保持些的,他便道:“回去吧,晚飯前我能回來。”

外面的吉祥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喊道:“郎君出門啦,去叫龐二把車趕到大門,讓親王國那邊的侍衛出發。”

早上大家都很努力地做著自己的本份,一大群圍繞著薛崇訓轉,他是頭,保持薛府在朝裡乃至整個唐帝國中的地位和權利,然後薛府的一大群人的或大或小的利益才能得到保障。雖然這些人和薛崇訓大多沒有血緣關係,卻是一個整體,反倒他那些兄弟妹子都有自己的家室,聯繫得沒這麼緊密。

薛崇訓在前呼後擁下來到了大明宮,大多家奴侍衛們自然不能進宮,他有特權可以坐車進去,左右便有幾個人,龐二、吉祥、三娘。

先是在含元殿朝賀,然後去麟德殿吃國宴欣賞歌舞,當權者平常的日子就是這麼瀟灑歡樂。

從含元殿去麟德殿時,薛崇訓也沒坐車,和宰相們一塊兒,可以在一起聊聊天,交情便是在這樣那樣的場合培養起來的,經常相處才行。大夥天南地北地談,只要不是敏感問題,私下都可以肆無忌憚地說,有說朝廷公事的,也有說生活上的樂子的,甚至有關同僚小妾的事兒都可以言語調笑。

兼著禮部尚書的竇懷貞說了日本新一批遣唐使到達長安的事兒,兵部張說提起哪裡的少數民族犯邊之類的,相互交換信息,一個圈子的都能對最新的時局有所瞭解。

說起日本遣唐使,這些年陸續都有來,薛崇訓猜測日本此時應該已經制定了全面學習大唐的國策,歷史某些方面仍舊沒有改變,這個世界以後的歷史,日本文化也許同樣會帶著唐朝文明的大量痕跡罷。

特別是高宗時期唐日之間的白江口之戰,唐軍以孤城之兵完敗數倍於己的日本軍主力,一戰打得日本舉國之兵幾乎全軍覆沒,而對於唐朝卻只是一場區域戰役。日本意識到了與唐朝之間巨大差距,崇拜之情毫不掩飾,長期不間斷地派出大批遣唐使全面學習大唐,從建築到服侍、從詩歌到禮儀,只要唐朝的就是最好的,就連平安京的名字都防唐朝都城長安,皇城的格局就完全是小一號的大明宮。

對於日本的崇拜和學習,唐廷自然是“禮遇之”,根本不記恨以前發生過衝突;別說長期親唐的日本國,就是宿敵吐蕃在長安的使者,唐廷對他們都不錯。中國人一向虛榮好面子,有人喊自己老大,從來都很高興,向唐朝稱臣說幾句好聽的比給予實質利益還要管用。薛崇訓覺得這種面子意思不大,不過對於遣唐使的看法還是樂觀的,這種文化輻射對提高漢文化影響力很有作用。

眾人一邊聊著話一邊向北走,一切都和平常的情形沒有什麼兩樣。

整個朝廷局勢雖然不很穩靠,但這段時間無疑是很平靜的,平靜得就如天上一塵不染的藍天白雲。這樣的天空在唐朝很平常,非常干凈非常美麗。

大夥都習慣這樣的好環境,薛崇訓倒是常常喜歡抬頭看天,不知者以為他故弄玄虛,其實他不過是覺得藍天白雲很好看罷了。

進了麟德殿前殿,大夥先站了一會,等皇帝李守禮帶著皇后嬪妃坐上了寶座,下面的所有人便跪倒高呼“萬壽無疆”,喊完就可以入座了。在臺子下面早已擺好了宴席,宮女們端著美酒佳餚魚貫進來,絲竹之聲也隨即響起,一片歌舞昇平太平盛世。

tanakh 發表於 2019-1-11 18:23
第六十五章 上席

薛崇訓本來以為又是胡舞,不料今天宮妓們換了花樣。位置挨著的竇懷貞一副很內行的樣子解釋道:“月宮羽衣舞,新排的,只有大明宮裡的最好。”

隻見臺上的舞姬們身形輕盈,長袖飛舞,一個個生得也是不染風塵似的,確是有幾分仙氣。薛崇訓也頗有興致地欣賞起來,相比胡舞,他更喜歡這種長袖柔美的漢家舞蹈,更有韻味更有內涵,會通過舞姿表達一些意境。就如眼前的月宮羽衣舞,就能聯想到仙宮裡那些女神仙們;而胡舞總是歡快地扭來扭去抖來抖去就像發了羊癲瘋,更鬱悶的是喜歡快速轉圈圈,看得人頭昏,覺得要暈車暈船了一樣。個人喜好罷了,長安宮廷其實更喜歡西域那邊的新鮮玩意。

不過大殿裡的氣氛很影響這舞蹈的仙氣,杯盞交錯中,說笑的、喧嘩的,什麼都有,整個一熱鬧場面堪比東市集市。更有那些奇裝異服的外邦使者,興奮得哈哈大笑指手畫腳,把仙舞弄得像盤絲洞裡的妖精跳舞一般氣氛。

無論是仙女也罷妖精也罷,臺子上的舞姬們確實很有姿色,特別跳舞的時候把女人美好的姿勢都展現了出來,薛崇訓也是看得興致勃勃。

紫色和暗金基調的大殿,土夯板築的墻壁,各種古色古香的室內裝飾,華麗貴氣卻不輕浮,臺上的舞姬同樣如此,雖然穿得比較露,看得大夥荷爾蒙高昇,可她們的舞姿美麗卻不下作,加上唐朝宮廷本就時興半露胸的開放衣著,自然就不會給人輕浮之感。其實女子在表演舞蹈的時候特別美麗,能把魅力展現出來,一個稍有姿色的女子平常或許看起來很普通,一站在臺上婀娜放姿就能惹得人心生愛憐,怪不得李守禮喜歡在歌舞宴會上挑選女人了。

此時汾哥肯定在色瞇瞇地打量那些女子,大夥不用猜都能知道,只是離得太遠看不甚清楚而已。麟德殿主殿的格局很適合宴會,北高南低,上頭有個帶雕欄的木臺子給舞姬們表演的,皇帝的寶座在上面離得近更便於觀賞,而大臣們坐的位置在臺子下面。

酒過三巡,眾人的興致更高了,這時只見一個吐蕃人離席搖搖晃晃地走上了臺子,在那些歌妓面前扭來扭去,調戲其宮妓來。

頓時大臣們哄堂大笑,自然是嘲笑他出醜。這種場合雖然也有禮節,但明顯比廟堂上放鬆得多,何況出醜的是外邦人,自然就沒有御史義正詞嚴地出來斥責,多影響氣氛的事兒。

皇帝倒是可以罵幾句,但李守禮那傢伙也是個昏君,大抵不會呵斥那吐蕃人的,還覺得好玩在龍椅上跟著哈哈大笑起來,因為那吐蕃人長得太胖,扭屁股的姿勢實在太滑稽了。

終於另一個沒喝醉的吐蕃使節站了出來,鞠躬道:“陛下,唃廝囉剛到大唐未見識過宮廷歌舞,酒醉後不知禮儀,請陛下恕罪。”

李守禮哈哈笑道:“我看他跳得挺好啊。”

大殿上鬨然,有的大笑有的搖頭嘆息不一而表。

那說話的吐蕃人走上臺階,把高興忘形的同伴拉了下去,大夥也沒有計較。月宮羽衣舞也跳完了,一批歌妓退下,換另一般花樣。

不料這時下面又吵起來,有個人還站了起來指著人破口大罵。李守禮忙問:“吵什麼吵,咋回事?”

站起身的那個氣勢洶洶的人轉過身,抱拳躬身道:“陛下,新羅(韓)人猥鄙不堪,竟然坐在日本使者上席,叫他坐下面去他卻不肯,豈有此理。”

一旁有個面相不甚對稱的人摸了摸自己的臉,估計也有點自卑,但嘴上依然強硬,用十分艱澀的漢語道:“你們比猴子還矮!”

那日本人站直了身體怒目而視,表示自己身高並不矮,任何地方也有高個子不是。他怒視之後又斥道:“話都說不利索的人,竟然派到大唐做使節,笑煞人也。”

這時大家才注意到這個外國人的漢語說得十分流暢,還是正宗的長安腔,要是在外面他號稱自己是長安人估計也不會被人們懷疑。

新羅人道:“請陛下作主,我們新羅人一向就位於日本人上席,今日他們無端挑釁是何居心?”

日本使者道:“官有上下之別,國有大小教化之分,新羅又土又窮,憑何位於上席?”

李守禮道:“別爭了,你們賭一把誰贏了誰坐上席。”

有大臣進言站出來進言道:“陛下,事關邦交,不能用彫蟲小技分高下。”

李守禮不甚耐煩地說:“那你給他們斷,誰該坐什麼位置。”

大臣愕然,執禮道:“微臣不敢。”

“那就讓他們自個比……掰手腕罷,來人,抬張案上來,大夥都敲著,願賭服輸。”

眾人面面相覷,進言的大臣只能搖頭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日本和新羅的兩個使者也是一臉意外,但皇帝的話就是聖旨,連他們的國王都不能公然表示違抗,更別說他們了。金口玉言一出,倆人只得當眾玩一把扳手腕。

一張燕尾幾案被搬上了臺子,宦官們又在兩邊各放了一張蒲團,倆使者便面對著跪坐在一起。

下面不少人趁機起鬨,多半是那些別國的使節,樂得看熱鬧,唐朝這邊貴族大臣起鬨得倒是比較少,多半覺得這樣瞎折騰有點丟臉。大殿鬧哄哄一團,簡直是斯文掃地。

忽然李守禮發出一個聲音“朕……”然後就聽見一聲女人的尖叫。

大夥離皇位太遠,還沒看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紛紛側目張望。倒是在臺子上準備扳手腕的使臣看得清楚些,那個日本人道:“陛下吐血了,好像是中毒!”

大殿上頓時嘩然,許多人都站了起來,薛崇訓聽罷也是一驚,臉色驟變。宦官們急忙往上面跑,其中有人喊道:“快傳御醫!”

這時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怒道:“高皇后在陛下的酒裡下了毒,來人,把她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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