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69
tanakh 發表於 2019-1-12 11:29
第二十六章 道同

已近酉時的時候,夕陽掛在西明寺寺廟的屋簷上份外漂亮。三四個穿布衣的文士模樣的人正走在朱雀大街上,其中一個中年闊臉漢子便是京兆府少尹,他姓王叫王皋,其他熟人都是他的同僚或好友。他們剛剛從設在西明寺的一場論道華夷之辯的聚會上出來。

王少尹從西明寺的夕陽光輝中收回目光,轉頭又眺望東面隱隱在望的小雁塔,日近黃昏時東西兩方一明一暗的光線對比彷彿讓他參悟到了什麼道理一樣,繼而低頭沈吟了許久。

春夏之交是個好季節,如果換作太平無事的年頭,正是文人墨客們吟詩作賦的好時候。可今年這會兒卻熱議起所謂華夷之辯來了。五胡亂華之後這個話題時不時有人論述,但是隋唐以來漢皇不斷坐大,特別在此時中原國力持續強大的情況下,人們已經不怎麼關心這樣的話題,冷門了許多年。而現在被人重新挑起,顯然不是士族民間自發的,一定有人從中操作。

王皋有些懊悔地說:“剛才在西明寺眾目睽睽之下,我不應該站出來說那番話。”

他一向主張禮儀辯華夷的觀點,上次去警告轄區內言論偏激的“夏社”正是他做的,今日神色有些凝重彷彿有什麼苦衷。

旁邊一個好友不以為然道:“諸夏重禮,衣冠禮制宗法以辯之,卻有人扯出血統論調,豈不怪哉?明公所言禮儀論合乎大唐國策,我等以為然也。四夷之民長有重譯而至,慕中華之仁義忠信,雖身出異域,能馳心於華,吾不謂之夷矣。中國之民長有倔強王化,忘棄仁義忠信,雖身出於華,反竄心於夷,吾不謂之華矣。豈止華其名謂之華,夷其名謂之夷邪?”

另一個同僚也表示支持:“尊周禮、儀禮、禮記及春秋者,即為諸夏。故中國宜王化四夷使之歸附,而無故徵發即為不仁無德。此法是大唐百年國策,太宗伐不義禮遇來歸,親和四夷故大唐不修長城而四方已定,當此之時當國者擅改國策,居心何在?”

王皋冷笑了一聲,搖頭不語。

這時其中一人低聲道:“莫非他們四處借《左傳》‘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謠傳血統論,是暗指皇室是胡人?”

王皋神色大變,忙制止道:“趙兄慎言!”

那人一臉不以為然道:“說說有什麼,咱們士大夫還能因言獲罪不成?”

王皋左右看了看道:“最近我察覺有人在監視我,所以平時都不願太過張揚,處事謹慎了許多,你們勿要見笑。”

“御史臺的人?明公京兆府少尹又未徇私枉法,誰來盯著你?”

王皋道:“你們可知晉王府親王國有一個官署名曰‘內廠’?”

其他幾人搖頭表示不解。王皋便解釋道:“去年有在萬年縣與官軍將領鬥毆者,被晉王遇見,隨之逮入府中關押,至今未有釋放也無消息,我派人到親王國討要犯人依官法懲罰,但他們拒不交付。之後我從萬年縣館的同僚那裡得知親王國內有內廠這個官署,疑或設有私獄……”

“枉顧律法私設刑獄,晉王的膽子也挺大的。”

“他怕什麼來著,還有人敢去問他罪不成?”

就在這時王皋發現大街對面有兩個神色可疑的陌生人,便給同僚遞了個眼色。幾個人隨即轉身走進朱雀大街邊上的另一條街道,尋了家酒肆然後進去了。

這時耳際想起了隆隆的鼓聲,店家小兒們都習慣了這聲音,那是城樓上報時的鼓聲並非打雷,鼓聲一響證明剛到酉時,各衙門的官吏們該下值了,各城上番的府兵也要換崗。聽得酒肆中有人吆喝道:“打起精神,生意馬上要好起來了!”

……過得數日,王皋在京兆府辦公時發現了一份匿名書信,他打開一看是有人舉報他身邊的書吏納賄的事兒。王皋便立刻把那小吏叫進了書房責問,小吏見事情捅到少尹這裡了,遂不敢狡辯,急忙跪倒在地辯解道:“小的只是收了些錢財,並未做徇私枉法之事。”

王皋正色道:“天下哪有白拿錢財的事兒?別人送你東西定然有所圖謀,拿人手短,到時找到你徇私,你有什麼話說?”

小吏說道:“送東西的是西域胡商,因在京師立足便要多方打點,而萬年縣長安縣等地都在明公管轄之內,他們苦於牽不上線,聽說小的在明公面前說得上話,便送了些財物,只是隨手燒柱香罷了,並未托小的辦什麼事兒。求明公網開一面,饒我這一回罷……”

王皋板著臉沈默了片刻,他還真有些捨不得治這個書吏的罪,因為此小吏職位雖低,卻跟了自己多年,各種文案之務相當熟練。王皋用得也順手,如果突然換人肯定很不習慣,什麼事兒都會慢一拍。

況且小吏確實沒做什麼大奸大惡之事,不過是貪點錢財罷了,各個衙門的小吏誰不鑽空子弄點錢?

這種小事要是在平時肯定很好處理,但這會兒王皋有種不妙的直覺,正如他在同僚面前所言凡事都謹慎許多了。因此他才頗有些猶豫。

跪在地上的小吏雖然認錯態度良好也很恭敬,可是從神情看來並不怎麼害怕,在衙門裡混了多年也不是白混的,他當然知道事情輕重,這種事兒認認錯就行。

果不出其然王皋想了一會兒還是說道:“把收的錢還了,此事先記下,別再有下回!”

小吏忙磕頭道謝,拍了一番馬屁了事。

不料事情並非意料中那麼輕巧,很快就有御史大夫彈劾王皋徇私包庇書吏受賄道德敗壞……這種小事居然弄到了御史臺,顯然有點不妙了。

很快宮裡下旨將枉法的小吏嚴懲,刑部尚書蕭至忠親自手令將小吏逮捕入獄,又以勾結胡人等等數列罪狀將納賄升級,就差沒有叛國罪了,可憐的小吏成了犧牲品被莫名其妙地判處斬刑。小角色完全沒有抵抗能力,能保護他的只有老上司王少尹,可是王少尹自身難保,御史臺彈劾他包庇枉法的奏章還在宮裡沒有批覆。

王皋思慮之下很容易就想明白了這事兒的來龍去脈,壓根就不是吏治問題,不過是個藉口。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他的觀點和朝廷當權派相左,又沒能保持低調反而在公眾場合暴露了自己的定位。人家不整你整誰?

王皋想明白之後,認為只有識趣點上書請辭。朝廷多半會恩威並濟,發配他到洛陽或是某地方衙門做一個沒實權的官兒混日子,仕途就這樣了……那些被擠兌出長安權力中心的人,大概就是這樣那樣的原因,也少不了文采風流的詩人墨客。

但又有什麼辦法呢?主動點還能全身而退不是。他滿肚子不甘心,也只有提筆寫了辭呈。

又等了兩日,旨意下來了,王皋意外地發現並不是貶官,而是批覆了辭呈,讓他直接罷官回鄉……

府上的妻妾兒女少不得在言語中透著埋怨。這樣回鄉確實挺沒面子,王皋才四十餘歲,走了半輩子仕途,難道要改行做別的?還好王家還有產業,只有回鄉守那些東西了,生計倒不是問題,不過社會地位就相差甚遠。他一下子變得十分消沈,家人也少有安慰之語,只當他是一個失敗者。

正如正妻的話:別的官兒都在長安過得好好的,就你不知道合群,被人擠兌了連個求情的人都沒有,以前和你稱兄道弟的好友去哪裡了?

除了長嘆舉世渾濁我獨清,還能幹什麼事……他有些生氣地對兒子說道:“薛氏之心路人皆知!什麼華夷之辯,一幫人在那裡煽乎血統論,還有人大逆不道地說起皇室是胡人血統,想幹什麼不是一目瞭然?”

兒子不像他的妻子,作為晚輩得遵守君臣父子的倫理,自然不敢與家父爭辯,只得垂手聽著牢騷。過得一會兒他的兒子終於忍不住進言道:“大人都不做官了,咱們一同回鄉種地讀書,別管那廟堂之事,省得惹禍上身。”

王皋這幾日在家裡受了老婆和親戚的氣,情緒有些失常地怒道:“還能有什麼禍?有種把天下讀書人都殺光!”

無論怎麼牢騷,吏部已經把他的官籍除名限期離開長安,他們家只有收拾東西雇了車馬搬家。

臨行時,新任京兆府少尹周彬忽然派人來說卷宗有問題,得讓王皋去交接清楚才能走。王皋只得叫家人先行,留下幾個奴僕照顧起居自己去京兆府交接公事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1-12 11:30
第二十七章 孤帆

前京兆府少尹王皋交接了各類卷宗之後才啟程離開長安,此時家人已先行數日,看護著家財行李僱舟東去了。他的身邊只剩兩個家奴,牽著他乘坐的馬孤零零地前往碼頭。到得碼頭乘舟時,王皋發現連一個送別的同僚也沒有。

他自然理解同僚好友的苦衷,不過見此狀況也難免有些寂寥。他嘆了一口氣,翹首迎著漕河上吹來的涼風站了一會,河面上船帆晃動,遠遠地傳來了號子和歌聲,古意盎然的景象寬闊的視野讓他的心境也好了許多。

“也罷,乘帆遠去相忘於江湖,也不枉相識一回。”

奴僕們站在身後,大概也聽不懂阿郎的話,只等他磨蹭了一會,雇的小舟靠岸了,便搬了東西隨王皋一塊兒登舟離開。

船頭上有個泥爐子,王皋把帶的酒水放上面溫熱,請船伕奴僕們一同飲酒,船伕是個健談的人,把聽來的各種逸聞趣事拿出來消磨時間,倒也輕鬆自在。

“阿郎見到碼頭上的糧船沒有?”船伕一面搖槳一面指了一下西邊說道。

王皋隨口道:“見了。”

船伕噠巴了一下嘴道:“山東各道運來的糧食布匹。俺們關內沒以前那麼富庶了常常幹旱,長安的人又多,糧食不夠吃須得從山東各道用船運哩。幾年前運點糧食那叫一個辛苦啊,碼頭上天天能聽到運糧戶的抱怨聲,然後出了個王爺到黃河上說‘不信治不了這河’,嘿!他就真辦成了……”

“三河法麼,又不是什麼新鮮事。”王皋神色有些不虞,“你提那王爺幹甚,有啥趣味兒?”

“阿郎見識不小,讀書人吶?”船伕打量了一番,隨即又得意洋洋地說:“俺親眼見過那王爺,您別不信聽俺徐徐道來。”

王皋哼了一聲:“權貴者深居豪宅,你能見著他?”

船伕道:“說起俺怎麼見著王爺,就要說點逸聞趣事了……”這才是重點,逸聞趣事才是閒聊時的開胃菜。

於是船伕便將晉王如何和碼頭官吏打賭,如何兩柱香之內稱得滿船官糧的重量惟妙惟肖地講了出來,中間免不得添油加醋把晉王說得如諸葛亮一般神機妙算,這才能達到讓人好奇感嘆的戲劇效果啊。又說是自己親眼所見,自然要吹噓一番以標榜見多識廣。

可是船伕的解悶法子卻沒能讓王皋愉快起來,真是吹牛吹到了羊屁股上……其中關係當然王少尹肚子裡清楚,只是不想再船伕面前說那些事兒罷了。

本來心境開闊些的王皋聽了這事兒再次胸悶,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河面上風大,老夫進去歇歇。”王皋不想再聽,轉身進了船艙從行李裡翻出一本書來閱讀以消寂寞。又聽得艙外的船伕對奴僕說:“你們家阿郎真是個讀書人呢。”

小船沿著漕河行了半天多,到得下午時分忽然見岸上十餘匹馬從遠處奔了過來,踏得陸路上塵土飛揚,不多一會便追上了小船,聽得有人吆喝道:“靠岸!靠岸!”

船上的奴僕急道:“不會是盜匪罷?!”

“剛出長安有啥盜匪,京畿常年吞併數萬,就算有盜匪也早給剿干凈了。”船伕還算鎮定,“再說瞧他們穿得衣服也不像呢。”

王皋聽見動靜也從船艙裡彎腰走了出來,用手掌遮在眉間看了一會兒,那些人身穿窄袍確是收拾得干凈利索,不像是匪患之徒。

“船上明公請稍作停留,下船來有事要說。”岸上的人喊道。

王皋皺眉答道:“何事?”

船伕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小聲道:“那精裝漢子們身上掛著勁弓箭壺,怕是來者不善……”

果然岸上有人粗聲粗氣地罵道:“磨蹭個甚,敬酒不吃吃罰酒,再不靠岸將你們那小舟射成馬蜂窩!”

“兒郎們少安毋躁,老朽這就靠過來。”船伕急忙應道。顯然這幫人是衝著船客來的,或是船客的仇家?老朽不過賺點酬金度日,不必為人丟了性命啊。好在船客也沒有制止靠岸,只站在那裡一言不發。

小舟靠岸之後,船伕遞上繩子,壯漢們幫忙栓到了一棵歪脖子樹上,對王皋執禮道:“請移步一敘。”另一個漢子問船伕:“僱船的酬勞給了沒有?”

“給了,咱們的規矩都是先付錢。”

“那成,你可以回去了,船客是咱們的好友,不用擔心。”

船伕轉頭看向王皋,王皋嘆了一口氣道:“你趕緊回去罷,就送到這裡了。”既然主人發話,奴僕們和船伕便忙著把船上的行李搬了下來。

這些人倒也算客氣,有人從馬上跳下來,幫著把行李搬上馬背駝著走。但並未給王皋馬騎,只有三五人下馬陪著步行。

“後面有家客棧,咱們去那裡詳談。”

王皋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這幫人,目光在一個白面無鬚的微胖男子臉上停了一下。他冷冷道:“何必那麼麻煩,痛快點吧!”

眾人默不作聲。王皋又悲嗆地嘆道:“狼子野心暴露無遺,否則老夫並無大錯,何苦趕盡殺絕?”

奴僕們聽得話裡不對勁,膽寒地呼了一聲:“阿郎……”

一個尖聲尖氣的聲音道:“王少尹倒是個聰明人,一下子就給猜著要取您性命了。”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多說無益動手罷!”

那尖聲的人卻笑道:“不行,雜家得了話是讓您不堪舟馬勞頓暴疾而亡,在這裡如何好辦?王少尹配合一些,上頭不會為難您家裡老小的。王家的兒子們也長大了,您就放心去罷,雜家會讓您死得好看一些,全屍送回故鄉厚葬,朝廷說不定念及王少尹的功勞苦勞,追贈一個官職風光蓋棺,何樂而不為?”

“卑鄙小人霸佔廟堂!”王皋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

這時旁邊的一個奴僕意識到了不對,站在那裡雙腿發顫走不動了:“咱們倆……會不會被滅口?”宦官笑了起來,手一揮,兩個壯漢便抓住了他們,奴僕討饒道:“咱們啥也不說,給條活路吧!”

“莫被小廝壞了差事,找個僻靜的地方……”宦官用手掌做了一個動作。那倆奴僕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一個奧陶大哭一個尿褲子了,漢子們哪管其討饒,拖著就走。

王皋道:“草芥人命,亂世將至。”

宦官不管他,從容地分派著差事:“一會你們牽了馬等著,雜家和內廠的兩個兄弟陪著王少尹去投宿。等他死了之後,把值錢的東西翻出來大家好分,到時候讓縣令定案是家奴偷錢逃跑便可。”

tanakh 發表於 2019-1-12 11:32
第二十八章 神策

京兆府轄京畿地區,是比較重要的官署,多數時候尹只是名義上的長官而實權掌握在少尹手裡,目前的情況也是如此,前京兆府少尹王皋便屬於大唐很重要的官員,但這樣一個大員倒臺也只是一句話的事……這讓薛崇訓真實地感受到手中的權力在膨漲。

擋我者死。薛崇訓得到王少尹死訊的一瞬間心裡這麼想著,他的情緒很複雜,有興奮也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大約是對未經歷過的未知事物的本能反應。

他在記憶裡自己前後活了幾十年,從來都是慎言慎行地生存著,從未嘗試過為所欲為的感受。這讓他有短暫的情緒失控。

親王國主殿裡還有王昌齡宇文孝等幕僚,一同獲悉了王皋事件。他們轉頭看薛崇訓時,見到了他眼睛裡的野心,就像一團火在熊熊燃燒!

雖然薛崇訓只是一時的情緒流露,很快就恢復了淡然,但是宇文孝等人卻看懂那眼神,他們反而很激動很高興……薛崇訓的野心會帶著他們前往前所未有的高處。

宇文孝努力壓抑住內心的激動,抱拳道:“接任王皋的人是周彬,昨日周少尹已把話說得明白:唯晉王馬首是瞻。”

早在宇文孝在京兆府任官時,周彬就努力通過他向薛黨靠攏,經辦了劉幽求案之後在官場確定了陣營,現在完全加入了這邊的權力集團。

“很好。”薛崇訓緩緩地說了一句,他的臉色黑黑的面無表情。

殺王皋不是薛崇訓一個人的意願,黨同伐異猶如水之向下。

一個幕僚建議道:“變法之後取消府兵上番的旨意已頒詔天下施行,現在只需一道調官健入京換防的聖旨,便能名正言順地把神策軍從銅川調防京師,大局定鼎也。”

薛崇訓道:“我正打算進宮勸服高太后下旨。”

王昌齡提醒道:“神策軍一入京師,南北衙盡在薛郎之手,宮裡能輕易同意麼?”

調兵換防這種事要名正言順地進行,當然不是薛崇訓說一聲就可以的,雖然他手裡的能量很大。不僅要加蓋玉璽的聖旨,還要經過門下省的審核才能遞到兵部。(門下省如果認為聖旨不妥,可以封駁回去,聖旨連皇城都出不了;不過目前南衙沒人願意幹這事兒,高皇后的旨意才是關鍵的環節。)

宇文孝不以為然地笑道:“她有什麼選擇?”

“或許會有些周折。”王昌齡皺眉想著什麼。或許是因為上回想通過“天啟變法”的法令也出了狀況,這回要調兵的意圖愈加顯而易見,所以他認為更可能遇到不確定因素。

畢竟他們幹的事事關重大。假使這一系列佈置都完成,長安乃至天下是怎麼一副狀況?北衙禁軍只剩左右飛騎,這支兵馬的上層將帥是太平舊黨,中層與薛崇訓張五郎等人交好勾結,並且在景雲政變時站在太平黨這邊,名為禁軍實則已經和李唐正朔漸行漸遠;南衙兵再換上神策軍,統帥殷辭出身飛虎團徹徹底底的薛黨嫡系,他們就更別說了壓根就和晉王府的牙兵差不多;朝中京官在這些年爭奪皇權的無數次政變清洗後,剩下或出自太平公主門下或出自薛崇訓新近提拔,權力集團已經把持了幾乎所有實權官署,黨同伐異之下不合流的或死或被擠兌到權力邊緣。

而中央集權下的成熟官僚結構卻未遭到破壞,長安對地方官府擁有控制力,除非地方上明目張膽地起兵反叛,否則長安的政令仍然可以合法地暢通無阻,抵抗就會被依照律法撤職問罪。

歷史有時候確實具有偶然性,後世人們常常在感嘆安史之亂盛唐由盛而衰的轉折點,為這個強盛的世界性帝國惋惜不已,假設著如果不是唐玄宗決策失誤將會怎麼樣;但顯然唐玄宗並不完全是罪人,如果沒有他撥亂反正,武則天之後多年的皇權衰微狀況很可能無法扭轉,大唐國運會如何延續更無從知曉……就如現今,玄宗已去原本應該振興皇權的時代越走越遠,唐廷失去了一個歷史的機遇,權力中樞的混亂格局沒有太大的改觀,何去何從仍然處在微妙之中。

薛崇訓道:“我進宮去相機而動,不過宮裡的態度應該不會有太大的意外,諸位勿須太過擔憂了。”

眾幕僚起身鞠躬執禮,薛崇訓說罷便帶著隨從向外面走。

儀仗兵馬出了安邑坊向北一轉,便是東市口,長安最繁華的商貿地帶。今日卻不似往常那般井然,只見東市口外的大街上亂糟糟一團擠了許多人,還有官差衙役,不知出了什麼事。

前面開路的騎兵暫時停了下來,不一會外面就有人說道:“下官萬年縣令拜見晉王。”

薛崇訓挑開車簾問道:“何事聚眾?”

“有刁民聚眾哄搶吐蕃商賈的貨物,之後發生鬥毆,下官獲報之後立刻帶縣館內所有胥役攜兵器過來了,同時報知了京兆府……”那青袍官兒有些緊張地玩著腰說著。

薛崇訓皺眉道:“那你們的公差站在那邊幹甚,這種事有什麼不好辦的,緝拿帶頭的問罪,驅散百姓,阻撓公務者罪加一等!”

青袍官小心道:“事出有因……長安‘夏社’的人近日到處散佈吐蕃屠戮隴右漢人的言論,致使民間群情激憤,所以今日有百姓聚眾衝入東市拿商賈洩憤,另外一些無業青皮趁機搶貨物私吞,事情便鬧大了……下官位低言微尚未弄清隱情,遂不敢擅作主張,只好先阻止鬥毆,等待京兆府派人來處置。”

“能有什麼隱情?朗朗乾坤天子腳下,發生這樣的事豈不笑煞天下!”薛崇訓怒道,“朝廷何時有明文要驅逐胡商了,難不成咱們今後都不和外邦聯繫做生意?不論什麼隱情,違法者按律懲處!給周彬帶話,賠償胡商損失捉拿帶頭鬧事者,妥善處置此事。”

“是。”

很快飛虎團前部便策馬驅逐,趕開聚眾的百姓,儀仗隊先從大街上通過,繼續向大明宮前行。

進了丹鳳門,薛崇訓乘車繼續向北而行,過光明門之後內侍省的官宦也來了,說太后不在紫宸殿,傳他去承香殿召見。

薛崇訓有特權可以在大明宮乘車騎馬,不過他的馬車在宏偉的建築群中依然顯得那麼渺小。或許皇帝們把宮室的建築修那麼大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讓官僚面對象徵皇權的宮闕有威壓感。

他們沿著大路走了許久才來到承香殿,不料薛崇訓門口就碰到了宇文姬。她每月都要出入宮廷一兩次,魚立本會叫人帶她進來給太平公主把脈,今日湊巧在宮裡遇到正是這個原因。宇文姬看到了薛崇訓便跑了過來,也沒先說見面的禮節話,直接便說道:“我有話給你說。”

薛崇訓心裡只掛唸著把自己的嫡系軍隊調進長安,這種時候哪裡有心思和宇文姬說閒話,便說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見太后,有什麼事咱們回去再說。”

宇文姬生氣道:“我的事也很重要,真的!”

“什麼事?”

宇文姬看了一眼薛崇訓身邊的宦官和隨從,皺眉道:“得單獨和你說,你跟我來。”

帶路的宦官見狀便說:“王爺稍等,雜家進去稟報。”

這時只見魚立本出現在了石階上,大聲說道:“還傳報什麼呀,早報了,薛郎這就進去罷。”

薛崇訓便對宇文姬說道:“那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先進去辦正事。”

宇文姬只得無奈地說道:“見完了太后趕緊出來。”

“那你等會。”薛崇訓點點頭,提起長袍便快步拾階而上,與魚立本會合之後一起向大殿走進去。

大殿門邊上站著一些奴婢,但走進去之後薛崇訓發現木臺子上下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高太后坐在上面的簾子後面。魚立本也意外地沒有侍立一旁,只是遠遠地站在下面,聽得高氏的聲音道:“薛郎上來說話,走近些聽得清楚。”

“是。”薛崇訓便走上了木階,通過欄桿臺子發現邊上放著一條腰圓凳,卻沒有去坐,反而做出一副恭敬謙遜的模樣向高氏行禮。

高氏道:“免禮了,坐下說話罷。”過得一會兒她又小聲說,“在家裡想到過我麼?”

薛崇訓一語頓塞,片刻後討好地點頭沈聲道:“臣每天早晚都要望向北面虔心想一回。”

“謊話。”

薛崇訓:“……”

又聽得高氏的聲音毫無波瀾地說道:“你眼睛裡的東西只有我能看懂,只瞧一眼我就明白了,有什麼事兒求我?說罷。”

薛崇訓只得說道:“按變法條呈將撤銷府兵上番制度,長安城便需調官健駐防……請太后下旨兵部,調銅川健兒一部神策軍入衛!”

話音一落,整個殿宇中便陷入了沈默之中,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高氏也沈默了。這種無聲的時間一點點地持續著,薛崇訓的心情也慢慢變得凝重起來。高太后確實勢單力薄,需要薛崇訓的勢力才能坐穩位置,但她並不完全是提線木偶,因為:薛崇訓沒有合法的皇權。

她為什麼不回答?如果她反對此事,他將面臨很大的麻煩,甚至計畫的最後一個環節無法合法合理地進行下去。

tanakh 發表於 2019-1-12 11:33
第二十九章 烏雲

承香殿大殿上十分安靜甚至顯得很冷清,在薛崇訓的記憶裡,母親太平公主經常在這裡舉辦宴會的,王公大臣歡聚一堂美貌歌舞姬載歌載舞,多麼熱鬧的景象啊,現在怎麼變得這樣了?

坐在簾子裡的高氏連一句話都不說,薛崇訓也不好催問,如果那樣的話有逼迫的嫌疑。他還是希望和高氏保持一種相互情願的盟友關係。她的沈默是因為害怕薛崇訓的野心?其實薛崇訓自己也覺得在干膽大包天的事,他現在頭腦甚至有些混亂,原本理清的謀劃都變得凌亂起來。

就在這時,耳邊忽然響起了高氏的聲音,她總算是說話了:“我答應你,會傳話讓他們寫聖旨。”

薛崇訓心下一怔,抬起頭看過去,簾子遮著的人影還是那樣子,裡面的人端端正正地坐著。

他還沒來得及回話,又聽得高氏的聲音道:“不論你要做什麼,我都會幫你的。”

薛崇訓從大殿上走出來,眼睛被刺眼的陽光一照,這才感覺裡面的光線有些昏暗。他沈默著一邊思慮一邊從石階上走下來時,見宇文姬正迎面走來,這才想起進去之前叫宇文姬等著的。

“事兒辦完了?”宇文姬正色道。

她的神情不像平時,好像真有什麼要緊的話裝在肚子裡。薛崇訓便回頭對魚立本道:“魚公公就送到這裡罷。”

魚立本笑道:“成,王爺請便。”

宇文姬帶著薛崇訓向承香殿廊廡大門方向走了一段路,正好在大殿前的廣場中間停下來,她左右看了看說道:“薛郎的母親,太平公主……”

薛崇訓聽到這裡心下頓時隱隱一痛,緊張地抓住宇文姬的手,瞪圓了眼問道:“她……她怎麼了?”

在這一刻薛崇訓忽然覺得整個大明宮都那麼冷清而寂寞。

不料宇文姬卻道:“你別急,她沒事。我上月把脈時就疑惑‘癥瘕’好像減少了一些,但是這種病從來都是不治之癥,行醫經驗上完全沒遇到過會好轉的情況,所以我就沒輕易說什麼。但是今天我再次進宮診脈時,竟然發現她的癥瘕已經好了!實在不可思議,當時我都不敢相信……”

“母親……醒了?”薛崇訓瞪圓了眼睛問道。

宇文姬搖頭道:“沒有,但是如果停止服用玉清道姑配製的丹藥,應該會很快甦醒,因為我確診脈象恢復正常,她的身體已無大礙。”

薛崇訓先是驚喜,瞬息之後情緒變得複雜起來,意識到太平公主醒來將可能會讓權力格局重新面臨動盪。

“你告訴別的人沒有?”薛崇訓沈聲道,他說出來之後心中一陣糾結,好像不是出自自己口中一般。

宇文姬道:“告訴玉清和金城公主了,金城公主叫我暫時不要聲張,先來告訴郎君。”

薛崇訓心下一沈,暗忖道:金城的看法和自己一致。

他立刻轉身向承香殿走,這時眼前的光線忽然一陣昏暗,抬頭看時,原來是一片烏雲遮住了剛剛還明媚的太陽。他看了一眼承香殿飛橋懸空的宏偉建築群,又停了下來。

我這是要去幹什麼?

薛崇訓回過頭時,只見宇文姬正臉色蒼白地看著自己,他便喃喃說道:“神醫眼中的絕癥竟然讓一個道士用誆人的丹藥給治好了,這是上天給的機會,可是天給的機會我竟然在質疑……”

宇文姬道:“她是你的母親,生下了你!”

薛崇訓一時間彷彿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茫然地看著宇文姬那張嬌媚的臉。耳邊又響起宇文姬的說話聲:“金城公主叮囑玉清和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又讓玉清繼續喂服丹藥,聽郎君的決定……我想了許久也大概明白了,如果太平公主醒來,會奪走郎君的權力是嗎?”

“母親姓李,我竟然在教唆他人暗示李家是胡人。”薛崇訓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

“她會懲罰你?”

薛崇訓看了她一眼道:“問得好……薛二郎她是不喜歡的,武大郎一表人才書讀得也好,會是他?嗯,武二郎也不錯,雖然學問不咋地但勇武有力,處事也果斷乾脆,也不完全是草包。”

宇文姬應該聽明白了,臉色更加慘白,急忙搖頭道:“不會那樣的!”

“我得想想。”薛崇訓揉了揉太陽穴,“你跟我一起回家吧,對了這事就四個人知道,不要再有第五個人了,知道嗎?”

宇文姬急忙點點頭,複雜的目光一直關注著薛崇訓的神色。薛崇訓再次注視了一會兒中殿二層上的星樓,轉身走了。

回去乘坐的依然是鄯州帶回來的松木馬車,乘客除了薛崇訓和貼身隨從三娘,現在又多了宇文姬。這輛車用了幾個年頭了但並不見破敗,實木做的東西確實經久耐用。三娘看了好幾次薛崇訓的臉,大概是也注意到了他今天的神情有些不同。他一句話也沒說,宇文姬也默默低著頭,車廂內的氣氛十分沈悶,只聽見車軲轆“嘰咕嘰咕”的聲音,偶爾有一兩聲馬鞭甩動。

“郎君,你們……”三娘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薛崇訓輕輕碰了碰宇文姬道:“現在是不要讓第六個人知道。”

三娘疑惑不解,薛崇訓繼續說道:“我的母親病好了,停服丹藥就能甦醒。”

“哦。”三娘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

良久之後,宇文姬沒頭沒腦地問道:“我聽人說以前大聖皇帝(武則天)處死過自己的兒子,是謠傳還是真的?”

“應該是真的,而且不只一個。”薛崇訓淡淡地說道,“不過……母親雖然是她的親生女兒,總是有些差別的。”

宇文姬顫聲道:“我不想郎君出事……”

薛崇訓好言道:“你不要想得太多了,我不會有事的,如果那麼容易出事我能活到現在麼?”

就在這時空中忽然響起了“隆隆……”的雷聲,有點像鼓聲但時辰不到,薛崇訓挑開車簾抬頭看了一會,見烏雲已經完全遮住了太陽,天空一下子彷彿很低一樣。然後聽得三娘那有點沙啞的聲音道:“要下雨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1-12 11:35
第三十章 白鶴

承香殿星樓上一隻白鶴從窗前掠過,翅膀靜止輕盈地在宮闕之間滑翔而過。玉清停下手抬頭看去,眼睛露出了羨慕的目光。白鶴漸漸飛遠,她便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兒,左手輕輕拖住右邊的衣袖,右手拿起一枚小勺子伸到容器裡面。

就在這時身後一個宮女的聲音道:“道長,金城殿下來了。”

玉清頓了頓一言不發,過得一會兒金城公主便自己掀開厚厚的帷幕走了進來。暖閣門後的厚幕是為了阻擋外面的煙霧,星樓中三個銅鏡日夜不修地煉丹,外頭煙霧繚繞十分嗆人,太平公主修養的這間暖閣門口掛上帷幕有效地阻隔了煉丹造成的空氣混濁。

金城光彩照人,一身白裙一塵不染輕盈飄逸,猶如仙女下凡一般,美麗的臉蛋世間罕見。玉清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又看了一眼窗外,但此時空中已空無一物,方才那隻白鶴已不知飛往何方去了。

“你們下去罷。”金城說了一聲,一旁的宮女忙屈膝退下。她的聲音如此純凈不含一絲雜質,猶如從天上響起的天籟之音。

金城見玉清不理不問地坐在那裡搗鼓丹藥,也不以為意,她已經習慣了玉清的這種自我標榜的清高脫俗。她的目光從玉清身上移到半透明的伯伯金色絲簾內,太平公主仍然安詳地躺在那裡,猶如在午睡也像是一尊遺體。

金城公主便問道:“殿下按時服用丹藥了麼?”

玉清點點頭,“一切都按你們說的辦了。”

“你……”金城緩緩地說道,“本為道家門人無拘無束卻照料了殿下那麼長時間,又從未恃寵要求任何回報,品行直叫世人敬佩。”

玉清淡淡地說道:“俗世之人如何看我並無關係,我也並不在意。”

金城公主點點頭:“道長對殿下……”

“你想說什麼?”玉清不等她說完便立刻打斷了,把清秀而瘦的臉轉過來,沈靜地盯著金城。

金城淺笑道:“你不必多心,我別無他意,相處日久而生不捨之情者人之常情。但我想提醒道長,此事幹係重大,如若你擅自作為,害了自己也就罷了,恐怕對殿下也無甚好處。”

玉清默不作聲,金城便繼續道:“晉王是太平公主殿下最喜歡的親生兒子,他們的母子之情恐怕不是其他外人能比得上的。所以晉王不會對母親有相害之心,而今讓你繼續用丹延緩殿下甦醒,實則有無奈之苦衷。宮室爭鬥之慘烈自古有兄弟廝殺父子離心之事,玉清道長身為局外人無法體會此中艱難……你是希望殿下好不容易病癒卻面臨危險,還是希望她陷入失子之痛?孰勝孰敗你也許無法瞭然,我卻清楚得很,但不論什麼結果對殿下都不是好事,所以請玉清道長慎行。”

“金城公主殿下懷疑我會擅作主張麼?”玉清耐心地聽完後說道。

金城公主的淺笑依然,叫人如沐春風:“因為事關重大,我只是防患於未然,請玉清道長不必介懷。你救了太平殿下,大家都會感激你的。”

薛崇訓在家裡呆了一晚上,想了很多事兒,琢磨著承香殿有金城公主坐鎮應無大礙,他還是非常信任金城公主的,無論是她的心還是她的才能。除了金城還有高氏,也會站在自己這邊,想來自己倒是很得女人之心……也是以心交換罷了,雖然他對女人們不是很好,但是比起那些完全將女人當作貨物的士大夫卻是好得太多了,薛崇訓還是希望她們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日久見人心,她們都能慢慢感受到的。

他一肚子凌亂的想法,卻只能獨自思慮,並不敢告訴別人,哪怕是最心腹的幕僚也不行。假如告訴了那幾個幕僚叫他們出主意,薛崇訓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他們會怎麼建議:軟禁或者痛下殺手!從利益和權謀上考慮這無疑是最好的辦法,因為現在太平公主實在是太虛弱了,多好的機會。

所以薛崇訓並不想告訴他們,既然還有緩衝的時間,他打算再想想。

他常常在自省,也許自己真的不適合權力場,在乎的東西太多了……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價值取向,根本就很難改變的。帝王之相的人特別是開國皇帝認為世上最有價值的東西就是王霸之威之權吧?自稱孤家寡人並不完全是說說而已。可是在薛崇訓的心裡,如果所有的親人都離我而去,無法信任任何人,只有恩威手段,那麼人生一世圖的是什麼?為了後世的人記住一個名字麼,幾個漢字一段故事。也許他們都太寂寞了,生怕被這個世界遺忘。

薛崇訓在這裡其實親戚不少,有個母親,幾個弟弟幾個妹妹,還有薛家李家許多有血緣關係的人。但是弟妹們給他的印象不深,而且都各自成家立業了,唯有太平公主是他的至親。

他一晚上都沒睡著,腦海中能清晰地浮現出太平公主對自己點點滴滴的愛護。權力很好財富很好,誰都想活得好一些瀟灑一些,但是就要這樣變成權力利益的奴隸麼?可這事兒並不是薛崇訓一廂情願,是一種相互的作為,也許太平公主會是權力的奴隸,那麼薛崇訓要是一廂情願就會連奴隸都做不成。

凌亂的思緒,叫人迷茫的徘徊。

不知不覺天色已亮,薛崇訓不習慣白天睡覺,而且也睡不著,只得忍著昏昏沈沈的頭腦起床穿衣。

剛走出房間時,正遇到孫氏,孫氏一看薛崇訓的模樣頓時大吃一驚,愕然道:“薛郎的臉色怎地那麼差?”她一面說一面伸手向薛崇訓的額頭摸來。

“沒生病,大人不必擔憂。”薛崇訓剛說一句話,發現嗓子都有點沙了。在唐朝的生活習慣很好,幾乎沒有熬夜的日子,猛一下子這樣還真有點受不了。

薛崇訓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有多難看,但從孫氏的目光中大約也猜到一些了,孫氏的眼睛裡全是憐憫和心疼。她不厭其煩地說:“你進屋歇著,我把宇文姬叫來給你瞧瞧。”

“我沒病!聒譟得人煩不煩?!”兩句態度惡劣的話脫口而出。這完全不符合薛崇訓平常的風格,他說完都有些很不自在……明明能感受到孫氏的關心,為什麼自己非要往她頭上發洩,非要傷害她?

薛崇訓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惡劣,緩下口氣道:“大人忙自個的事,不用管我,我想安靜一會。”

他說罷便轉身走進起居室一旁的一間書房裡去了,在內院當值的姚宛也跟了進去,聽得薛崇訓吩咐道“磨墨”,她便急忙拿起硯臺出來打水。

過得一會又有丫鬟送早飯進去,姚宛在書房裡跑進跑出地侍候著。孫氏又來到了屋簷下,卻不敢進去,只得逮住姚宛問道:“薛郎早膳吃了多少?”

姚宛無辜地說道:“他把點心放到硯臺裡蘸墨汁吃,吃得滿嘴都是黑墨,我這不趕著打水進去給他洗漱。”

孫氏愕然道:“怎麼想到這種稀奇古怪的吃法?”

姚宛道:“想別的事走神了唄,一早起來丟了魂兒似的。剛才還在發牢騷,可能是在朝裡遇到了什麼難事。”

孫氏聽罷以為然,便叮囑道:“那你多聽他說說,能說出來會好受些。”

“嗯……”姚宛點頭應了,忽然又想起那天晚上李妍兒說的“姦情”,她的心裡立刻像打倒了五味瓶,心道孫氏對薛崇訓倒是真上心的,如果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定然是讓人羨慕的家庭,可他們卻是在亂……倫!

姚宛也沒多說什麼,用銅盆打了些熱水添了涼水試著溫度差不多了就端了進去,在薛府呆了也好幾個月了,平常這些侍候人的事兒已是干得十分麻利熟練。人都是逼出來的,以前在家裡真不敢想像自己會做那麼多活。

薛崇訓手裡拿著一本線狀書冊正坐在那裡,偶爾翻一下也不知道看進去了沒有。姚宛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拿了毛巾給他擦嘴,默默地收拾著被他自己弄黑的下巴。她一邊幹活一邊順眼瞧了一下那本書的封面,春秋左氏傳。

他看上去比先前平和了許多,過得一會便說道:“傳話給薛六我要出門幾天,讓他通知飛虎團準備騎兵隨行。”

“幾天?郎君要出遠門麼?”姚宛問了一句,到時候孫氏問起也好回答不是。

薛崇訓道:“去一趟銅川,一天之內無法回來,估計得在外歇兩晚上。”

“是,我這就去傳郎君的話。”姚宛看了一眼薛崇訓身上的衣服,“要換官袍麼?”

“不必了。”

姚宛傳話回來又見了孫氏,把薛崇訓出門的消息也一同告訴孫氏了,並給她解釋道:“郎君平日會在家裡處理一些信件,我在邊上侍候著也不經意知道了不少事兒,銅川好像是神策軍的駐地,他去那邊應該是為了軍務。”

孫氏聽罷便道:“一會把三娘叫過來,讓她路上多點心思照料薛郎的衣食。”

tanakh 發表於 2019-1-13 22:11
第三十一章 兵法

銅川兵營地處同官縣屬雍州管轄,但因距離長安只一百里,歷來都有京畿地區的外圍武備。長安作為大唐都城其防務當然不只城防,周圍郡縣都有駐軍,不過幾乎沒有戰事發生在關中。如果潼關等要塞都已丟掉要在關中開戰,基本是大勢已去的局面了。

這地方的駐軍現在就是神策軍,去年李隆基在洛陽稱帝情勢緊張,薛崇訓便趁機借加強內部防禦的名義把神策軍從隴右調回關中,駐紮在此地。距離長安一百里如果有緊急事態一天一夜就可以兵臨首都城下,為薛崇訓在長安的話語權增加了不少份量。如今他借兵制改革進一步要調兵進城,等於是要把唐廷心臟置於手掌之中。

有“壽衣軍”之名的神策軍負責長安城防,和以往輪流上番的南衙兵有本質區別。府兵直接由南衙官署控制,在內鬥中的作用顯得比較鬆散,就像幾年前韋皇后調了六萬府兵進京戒備也是沒起到什麼作用,他們壓根就不願意參與內戰,誰取得了政權就立刻投降。輪流上番的制度也很難被當權者有效控制,不是任命個自己人當主帥就可以的。

而神策軍則是被當作健兒徵召的職業軍人,從上到下被飛虎團武將集團控制得鐵桶一般,還經常被洗腦,有軍餉拿有前途奔,和幕府親兵差不多的性質,薛崇訓的命令比兵部命令和聖旨都要管用。從性質上看如果說禁軍是效忠皇帝一人的軍隊,神策軍就是效忠晉王一人的軍隊。

所以薛崇訓很重視這股人馬,親自從長安出城前去視探,第二天上午即四月初三到達銅川。

這是他第一次來同官縣這個地方,中國實在很大,很多地方他都沒親自去走過。將軍殷辭受到諮文後一大早就把全軍調到了兵營外的校場上等著,總計約四千人以團為方陣列隊,人群擺開有兩個馬球場一樣的大小,聲勢也算不小。

待飛虎團騎兵前後護衛著薛崇訓那輛松木馬車到了兵營前時,殷辭便帶著幾十個將領騎馬迎接過來了。他們紛紛從馬上翻身下來,抱拳向薛崇訓執禮拜見,薛崇訓也還以禮節寒暄了幾句。

他抬頭四處眺望了一會兒,只見兵營背靠一座山面向一條河,營門口修了箭塔哨所,裡面的木頭建築和帳篷井井有條,心道殷辭治軍至少是很認真的。

薛崇訓換馬前往校場巡視,諸武將也紛紛上馬隨從,殷辭策馬在薛崇訓身邊稟報著平時訓練的時間項目等事。

“將士們的伙食如何?”薛崇訓當著幾千兵馬的面問了一個小問題。

殷辭道:“軍需補給充足,三五日便能開葷一回。”

“從今天起到進長安城止每天一頓肉,飯要管飽,嚴禁剋扣軍餉,加強訓練和軍紀,我會讓兵部繼續增加軍費,你們把帳目列清楚便可。”薛崇訓道。

“王爺體恤將士之心讓神策軍上下無不動容,吾等願鞍前馬後以效犬馬之勞,不負厚望勤於訓練以成大唐精銳之師。”

眾將一聽還要增加軍費大喜過望,跟著殷辭紛紛說起好話來了,聽得叫人心裡那叫一個舒坦。

“在外面我會護著大家,但在軍中枉顧軍法者嚴懲不貸,殷將軍放手治軍便是。”薛崇訓一本正經地說,“在我心裡神策軍不僅是精銳,更應是天下數一數二的王牌,應彪名青史與大漢虎賁齊名。你們先練好本事,以後本王帶你們縱橫異域封王封侯也不在話下。”

一番煽乎之後眾軍的情緒激動起來,呼聲此起彼伏,山間很快熱鬧起來。薛崇訓見狀也就不多費勁了,騎馬向營中走,眾將也跟著進了兵營,吆喝著軍士搬酒菜到中軍大帳款待。

眾將簇擁下薛崇訓進賬坐了上位,端起酒碗便先幹了一碗,大夥鬧哄哄地也跟著飲起酒來。三娘戴著一頂帷帽把臉遮著一句話都沒說過,大夥猜是王爺的近侍,她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薛崇訓,別人要她喝酒也不理睬,然後大夥便懶得搭理她了。

酒過三巡,薛崇訓便說起了正事:“在場的都是將帥,我便把話說在明處。”

殷辭等忙抱拳道:“我等聽王爺訓示。”

薛崇訓道:“調兵令要經過門下省及兵部,多少有些周折,不過也快了。還有一些日子你們無須訓練刀槍箭術,一心練好隊列便可。”

一個將領笑道:“王爺的意思咱們明白了,眼下調入京城沒仗可打,便要光鮮好看一些,在京城當官的和老百姓面前長點臉嘛。”

“馬屎皮面光是不行的。”薛崇訓剛一說粗話,眾將便笑出聲來。

不過他也沒說那將領不對,反正就是那個意思了,又繼續說道:“起先我在校場上隨意看了一會,隊列還差點。”

薛崇訓停下來的當口,殷辭忙對眾將說道:“別光顧著喝!記住薛郎的話,咱們這回是進京駐防,一定不能讓人小視了。”

一個人插嘴道:“如果非要好看,輜重騾馬不能隨軍一起,不然鍋盆鐵鏟的怎麼也好看不起來。”

薛崇訓道:“輜重放在後面陸續運到各城內便可,過幾天軍械司會運新的兵器過來,還有新衣,東西給你們了得收拾干凈些,衣服要用熨斗燙平。到時候進了明德門從朱雀大街上先向太極宮方向的走,必須要整齊劃一,隊列橫看豎看要是一條直線,步調全部都要踏在鼓點上,別他媽噼裡啪啦的聽著窩火。”

都是些武夫,薛崇訓說話倒是沒啥講究,想到什麼說什麼反倒能讓武將們覺得親切一些。

殷辭拍著護心鏡胸有成竹地說道:“薛郎放心,單是為了走個隊列好看多簡單的事兒,不出十天半月就能練出來。”

薛崇訓點點頭:“很好,咱們不是光為了面子,到時候從朱雀大街過,觀看的有朝臣也有外邦使節,把氣勢拿出來能震懾對手不戰而屈人之兵,此中作用不能小視。”

眾將聽罷紛紛附和,薛崇訓又看向殷辭語重心長地說對他寄予厚望云云。

到得晚上,將士們點起篝火宰殺牛羊,聚集在一起飲酒,薛崇訓少不得又和眾人歡聚。在兵營裡十分熱鬧,他也感覺好受也許多,晚上喝了不少酒很快就睡著了。

一大早就響起了號角聲,薛崇訓從帳篷裡出來時,天才剛濛濛亮,東邊泛起了一層紅黃色的雲彩。晨曦之中他順著號角聲的方向看去,只見一排軍士正鼓足了腮幫賣力地吹碩大的軍號,營中也熱鬧起來了隨處都能見到走動的軍士,這裡充滿了朝氣活力。

待得朝陽初升時,營房之間炊煙繚繞大夥已在造飯。殷辭等將領也來到了薛崇訓住的帳篷外面見面說話,大家都心情都很好。正如殷辭所言,“給大夥吃飽飯,讓他們練隊列也好馬術箭術也罷都可以,薛郎儘管放心,進城那天絕對不會給您丟臉。”

薛崇訓和眾將一道吃了早飯,打算在軍中逗留一天,看看他們的訓練。將帥即時調整了練習項目,把校場上的靶子等物都撤除了,讓將校隊正們先各自帶兵練習隊列。

校場上的吆喝聲鼓聲鬧哄哄一片,這場景讓薛崇訓想起了回憶裡的軍訓也是這般熱鬧。他便在殷辭等人的陪同下四處走動觀看,隨意停下時,旁邊的兩個將領便急忙走過來見禮,大約是一個隊正一個副隊。薛崇訓沒管他們,沿著士卒前排走了過去,眾軍一聲不吭地站直了身體。他走到隊末站定,末尾的士卒是個十幾歲的年輕後生,鬍鬚都沒長起來,此時薛崇訓站在他面前讓他十分緊張,瞪大了眼睛目視前方一動也不敢動。薛崇訓伸手把他的頭盔扶正,忽然喝道:“向右看。”

後生茫然地向東邊看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薛崇訓用手臂指著隊列道:“都向右邊看,看直了調整隊形。”

眾軍聽罷紛紛偏頭,隊列一陣晃動。

“最左邊的這一列五人不要動,以他們的位置為準其他人前後左右看齊,再試試。”

隊正依次辦法吆喝了一句,眾軍步伐移動了一陣果然更加整齊了。陪同薛崇訓的將領紛紛讚歎,薛崇訓淡然道:“練好隊列也並非無益於戰。”

他繼續在校場上走動,邊走邊思慮了一會兒,乾脆下令全軍各部由副隊暫時指揮,讓隊正約八十人在校場一角集結,校尉以上的將領在一旁觀看,薛崇訓自己親自操練起那些隊正來了。抬頭挺胸收腹、立正齊步跑步等等,無非就是軍訓那一套簡單的東西。可就是這麼一點簡單的東西也能讓隊列的樣子大為改觀。

現代隊列操練的優點正如其生產組織形式一樣,規則更加細化、準確化,這恰恰是古代鬆散經濟模式下很難出現的思路。雖然在實戰中隊列不必要求太多整齊,但是能達到整齊協同的組織方式無疑對增加軍隊凝聚力大有裨益。

到得中午殷辭也忍不住說道:“薛郎所持之兵法出自哪家?”

薛崇訓笑著忽悠道:“二郎回河東後在祖宅裡發現了一本殘破的古籍兵法,他於兵法毫無興趣便送給我了,我無事時便看看。”

殷辭一臉羨慕又不好說要借閱,因古時兵法和武功秘籍一樣,規矩是只傳子弟的,不能強求別人。.

tanakh 發表於 2019-1-13 22:13
第三十二章 醒來

四月十二日兵部擬好了調兵令,信使帶魚形兵符及調令公文快馬前往銅川。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平靜,投奔薛崇訓的高層官僚及幕僚集團都等待著形勢一步步的發展。只有幾個人知道太平公主的事兒,甚至大家都幾乎要把她忘記了,畢竟早就確認她患的是絕癥。而就在之後不兩日,太平公主卻突然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睛聽到一個女人平靜的聲音:“殿下終於醒了。”

太平轉過頭就看見一張清秀而瘦的臉,慢慢地想起來這個女人是個女道士叫玉清,她躺了一會,昏睡前的記憶便如水一般慢慢浸入腦海。生了病要死了……疼痛難忍……吃了丹藥……擔心身後事等等。

“崇訓呢?”太平公主的嗓子沙啞,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問薛崇訓,這讓玉清的臉上閃過一絲異樣。太平公主掙紮著要坐起來,玉清急忙扶住,然後端起一碗粥溫柔地要喂她。

太平公主沒有得到回答,左右看了看發現自己好像仍然在承香殿的星樓裡,暖閣裡只有自己和玉清道姑兩個人,沒見著薛崇訓。在她的記憶裡,生病後每當醒過來都能看見薛崇訓伏在床邊上睡覺,今天卻沒見著他。

“晉王還不知殿下醒來了。”玉清道。

“晉王?”

玉清道:“便是薛郎以前的河東王,殿下您的長子,年初就封親王了。這會兒聽說已經權傾天下,我一直呆在星樓裡也不甚清楚,反正見宮裡的人都對他敬畏有加。”

太平公主愕然道:“我睡了多久了?”

玉清道:“到今天為止,七個月零三天。”

“……”太平公主神情詫異,“你倒是記得很清楚。”

玉清幽幽地說道:“這些日子都是我陪在殿下的身邊,一日也未離開……月初神醫宇文姬就確診殿下的病已經痊癒了,但是他們讓我繼續為您服用陰陽御氣丹,這種丹藥有致人昏睡的作用,所以殿下現在才醒來,也是我暗自停用陰陽御氣丹的緣故。”

“他們?他們是誰?”太平公主冷冷問道。

“金城和宇文姬,前幾天晉王也來過叫我做同樣的事,應該是晉王的意思,其他人都不敢擅自決定有關殿下的事。”

太平公主看著玉清道:“你做的很好,沒想到你竟然對我如此忠心。”玉清的目光下移,不敢正視太平,臉上好像有些羞澀一般的表情。

等玉清用不經意的眼神瞅了一眼時,只見太平公主正皺眉思索著什麼。玉清便急忙找了一件大衣披在了太平公主幾乎赤裸的身子上。太平依然一言不發,以前昏睡時那麼安靜的一個人此刻讓人產生一種莫名的威壓和畏懼。

“叫人進來服侍我更衣。”太平公主用不可置疑的口氣說道。

玉清只得把外面的宮女們叫了進來為她梳妝打扮換衣服,期間太平公主隨口問了一些問題,宮女們對局勢的瞭解比玉清還多一些,大約是因為玉清對俗務不感興趣平日比較孤僻。從宮女們口中,太平公主瞭解了一些起碼的現狀,諸如李隆基曾在洛陽稱帝被剿滅、前太子李承宏勾結貴妃毒殺先帝被誅、李守禮次子李承寧被擁立為帝、高太后垂簾聽政等。

太平公主收拾停當,便呼來一眾承香殿的宦官宮女前呼後擁地往紫宸殿去了。如此一番動靜自然不能保密,承香殿內不少人很快就知道了太平甦醒的事兒,高氏急忙差人出宮告訴薛崇訓。魚立本等前太平黨宦官也紛紛跑過來見太平公主來了。

以前太平黨那些人和薛崇訓關係也很好,可是在他們眼裡太平公主薛崇訓本來就是進退一體的一家人,就算有人很快意識到母子倆可能出現矛盾,但是大家作為外人實在左右為難,只有對他們母子倆都恭敬一些。

至於後宮高太后,雖然被賦予了垂簾聽政的大權,可是在太平公主的積威面前完全就是渣,整個承香殿很快就以太平公主馬首是瞻。

她帶著一大幫宮廷內侍到了紫宸殿大殿上,直接坐上了正上方的榻上,下令道:“魚立本,你馬上叫人分頭傳話,把政事堂諸相公、禁軍將軍常元楷、李慈叫到這裡見面。”

“是。”魚立本恭恭敬敬地應了,拿著拂塵提著袍衣是小跑著出去的。

一直貼身跟著太平的玉清道長還穿著道士葛衣,她看太平公主的神情是滿臉的崇拜,被太平的王霸之氣所折服。女人能如太平公主者古今罕見,也就只有她娘武則天更牛一點。

魚立本出得紫宸殿,還不忘確認了一下問身邊的人是否告知了薛崇訓,得到肯定答案之後便乖乖地聽太平的命令差人南北傳旨去了。

……薛崇訓正在親王國和幕僚們在一起,聽到宮裡來的宦官稟報說太平突然甦醒,正在紫宸殿召集朝中大臣、禁軍將帥,他頓時驚得臉色驟變。左右幕僚之前更是壓根不知道太平公主病癒的事兒,突然聽說這麼個人物甦醒過來,都不覺得是真的。

有個幕僚抓住報信宦官的衣袖道:“太平公主不是得了絕癥麼?”

“好了……”宦官瞪眼道,“雜家聽說讓女道士的仙丹給治好了。”

心腹幕僚們立刻把薛崇訓請進內殿中商議對策,宇文孝最是不能接受現實,言辭激烈道:“當此之時切勿遲疑,太平方恢復神志準備不足,咱們越早動手發動攻勢越是容易,應盡快和玄武門幾個信得過的將校密約見面裡應外合,以飛虎團為主戰兵力衝進大明宮,捉住太平公主關起來或是……只要一招得手,朝中各方本就擁護薛郎,自然識時務者為俊傑重新找準位置,大事可定。”

王昌齡搖頭道:“這種辦法風險太大,對我們來說一旦有閃失就會失去道義變成不仁不義不孝的一方,對禁軍中下將校來說沒有上峰的調令與我等私自勾結形同謀反,他們擔的風險也大而且是對付薛郎的母親大人,我認為他們不一定願意。”

宇文孝痛心疾首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少伯不同意這樣辦,能拿出什麼法子來?咱們切勿夜郎自大,要明白朝中掌握軍政大權的大員多是前太平黨留下的人,薛郎只是以太平長子的身份整合拉攏了他們而已,本來沒事,誰能想到她能復出!”

王昌齡堅持道:“鋌而走險是亡命之徒所為,豈是公卿士族做的?”

宇文孝聽到亡命之徒十分不快,感覺自己被鄙視了,但又想到王昌齡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底細,也就沒有吵這事兒。

王昌齡又道:“我的建議是等待神策軍進城,壯大實力後形成對峙之勢徐而圖之。神策軍兩天前啟程,預計今日之內便可到達長安,他們有兵部調令名正言順,城門守備無權阻攔,肯定能及時進駐長安城內。就算太平欲阻止,必須得有正式的公文才能收回兵部軍令,能要挾程千里下達軍令也是頗費周折,應該是來不及了……我們現在當務之急是通知殷將軍,放棄不必要的拖延以最快速度通過明德門。有兵在手實力說話,其他事宜都可暫緩商量,請薛郎當機立斷!”

薛崇訓二話不說便把薛六喊了進來,等待管家的一點時間裡急忙親筆手書一封信札,然後交給薛六,讓他傳方俞忠將信盡快送到殷辭手中。

這時又聽得宇文孝說道:“太平公主召集大臣將帥到紫宸殿,卻沒人來傳薛郎進宮。薛郎本是她最親近的人,不可能因為疏忽忘記,由此看來,太平公主已經對薛郎有戒備之心,我們也應該多加防範。”

薛崇訓的眼睛裡滿是無奈和悲傷,因為一個人想掩蓋住自己的眼神要比掩蓋表情困難多了,不過他的言行倒沒暴露出內心的軟弱,嘴上只冷冷道:“我自有分寸。”

此刻方俞忠被告知了任務的急迫性,立刻帶了幾個家丁侍衛,牽快馬出薛府,向南直奔。

宮廷變故剛剛發生不久,高層氣氛開始緊張,但是下級官署官吏、市井之間的小民顯然不可能這麼快得到任何風聲,城中一切如常。當方俞忠等數騎急奔而過時,最多只有小商小販望著背影罵罵咧咧兩句,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方俞忠現在不是家奴了,自從親王國建立之後就因薛崇訓的信任和嘉獎脫了奴籍,給了他一個親王國尉的官做,王府內的侍衛武備除了飛虎團之外都聽他節制部署。因此方俞忠是有官身的人,長安又未戒嚴,大白天出城門輕而易舉。

他們出城之後很快就遇到了神策軍大股人馬,神策軍已經從同官縣那邊開拔兩日臨近長安城了。

方俞忠見了旗幟確定是神策軍部隊之後便搖臂大呼:“我奉晉王之命,要見殷將軍!”

此地地勢平坦視野開闊,諸軍見寥寥數騎自然沒什麼反應,前面的軍士只是瞇著眼睛看他們。過得一會殷辭便帶著部將策馬而出,方俞忠顧不得見面行禮便說道:“薛郎親筆手札,請殷將軍過目。”

殷辭叫人取來扯開一看:事態有變,神策軍盡快進城,只要進得城了便無須慌張,按計畫行事。薛。

tanakh 發表於 2019-1-13 22:14
第三十三章 弩張

太平公主的臉龐缺乏血色精神也不太好,但是她威嚴地俯視殿中的文武大臣時氣勢仍在,所有人都敬畏得大氣不敢出一口。她把目光停留在戶部尚書劉安身上,顯然對這個人有些眼生,劉安忙抱拳道:“臣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劉安,數月前因崔相公被刺陸相公告老還鄉,微臣蒙同僚推薦入朝為相。”

此時眾人都默不作聲態度恭敬,也許大夥可以聯合起來不理睬太平公主不承認她的權力,但畢竟這些大臣都是老油條心思很多,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沒法聯合,況且一些太平舊黨人員根本就不情願和太平公主為敵。

有傾向太平的希望她重新執掌大權,也有保持中立的對他們母子倆都不想得罪,自然也有傾向薛崇訓的比如劉安完全就是薛崇訓的死黨。

很快竇懷貞這個墻頭草就倒過來了,忠心耿耿地說道:“稟殿下,這幾個月朝裡在變法主要改兵制,已經決定取消府兵上番了,長安城防由官健‘神策軍’替代,正好今日上午進城,今上和太后都準備要去太極宮朱雀門觀看……不過殿下初癒貴體要緊,還是不要出宮吹了涼風。”

竇懷貞這句話很顯然是在提醒太平公主,大家都聽明白了的,想起這廝前不久還在拍高太后的馬屁,轉眼之間又重新投奔太平公主了,除了鄙視他也沒別的看法。

果然太平公主道:“長安各城不是有南衙兵麼,為什麼要勞民傷財調動兵馬?張說,你即可下令神策軍返回駐地。”

張說忙道:“回殿下,臣現在是中書令,已經卸任兵部,現在掌兵部的人是程相公。”說罷彷彿鬆了一口氣,幸好程千里這老東西從工部改任兵部了,燙手山芋您就接著唄,這是天意呀!

果然程千里的臉色十分難看,他是完全不想和薛崇訓對立的,當然也不願意莫名其妙地變成太平公主的敵人。本來以為張說幹了中書令那官職,在變法中處在了風口浪頭,程千里自己就可以什麼也不幹安安穩穩了,不料兵部也不是好混的地方。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他只是稍稍一遲疑,太平威嚴的目光便逼視過來:“程相公以為如何?”

程千里忙道:“臣遵旨,這就去辦。”

他剛告禮退下準備往外走時,只見魚立本正跑了過來說道:“殿下殿下,神策軍主力約四千人已遵兵部調令從明德門進城了。太后和今上要出宮觀看,派人來紫宸殿問問,殿下要去瞧瞧麼?”

“程相公且慢!”太平忽然喊了一聲,程千里忙走了回來,躬身站於階下。

大殿裡頓時安靜下來,眾人面面相覷,但見太平公主正低頭沈思神情凝重,於是大家都不敢說話了。一時間寬敞的宮殿裡安靜極了,氣氛也變得有些緊張起來。官僚們對各種局勢嗅覺靈敏得很,當下都明白了此中要害……

如果神策軍還沒有進城,馬上讓兵部命令他們回去,神策軍也就只能遵從,除非他們敢公然對抗唐廷並且有能耐強攻下有半軍事要塞功能的長安城池,否則不得不聽命於中央正式調令;但是這股人馬已經進城了再逼他們回去,因兵馬置於城中已無屏障,也許就有動亂的風險。

太平公主已經估計出薛崇訓目前的勢力膨脹程度,如果逼迫太甚,形勢迅速升級為武裝衝突並非不可能。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實在是太平公主不願意看到的事:別說她沒有必勝的把握,就算她成功節制了禁軍並配以南衙府兵,以優勢兵力在首都城內擊敗了薛崇訓,那麼薛崇訓還有理由活下去麼?

太平公主大病初癒顯得有些憔悴的臉上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了悲傷的表情,目光裡猶如身體什麼地方在忍受疼痛一般。

有時候世間事是多麼無奈啊!那些變成敵人的人並非厭惡和仇恨,完全就是形勢所迫,也可以說是一種規則。就像李隆基的事,太平公主一開始是相當喜愛這個有出息的侄子的,可最終仍然演變成了必須置之對方於死地的狀態,根本不是她願意看到的事情。

而現在她面對的不是侄子,已是親生的兒子,甚至薛崇訓在太平公主心裡比兒子這個身份更加重要。那是她最愛的親人。

她的耳邊彷彿又想起了薛崇訓那或高亢或低沈的聲音,非常真摯,猶如發生在昨天……

“兒臣願為母親大人前驅。”

“我為大唐的公主而戰!”

“母親,最在意你的人還是自家兒子……”

“母親春秋鼎盛,開創大唐前所未有的盛世、威服四海流放千百世的功業尚未完成,您一定不要放棄,會有辦法的!”

也許我不該醒來的!為什麼上天要讓我經歷這樣的痛苦?高高在上端坐的太平公主已經動容了,她抬起袖子神形已有些失態了:“我……”

她甚至想自己主動去死,一生之中只有兩次這麼悲痛,第一次是薛紹被殺,第二次便是現在……可是,太平公主隱隱意識到薛崇訓不只是要權力,她瞭解自己他了,他恐怕要篡位奪取李唐江山!雖然是自家親兒子,太平公主難以忍受心理折磨的時候幾乎想送給他算了反正是一家人,可薛崇訓和武則天完全是兩碼事,她有點膽寒到九泉之下怎麼面對李家的祖宗?

大殿上的文武大臣把身子躬得更低了,埋頭站立一動不動,默默地忍受著這寂靜的緊張局勢。

瞧這樣子,已經是劍拔弩張之時了麼?

這時“忠心耿耿”的竇懷貞建議道:“臣請殿下不要去朱雀門了,今日天氣不好有些涼風……”剛說到這裡只見直欞窗上照射進來的幾縷明媚的陽光,讓竇懷貞這麼臉皮厚的人都有些汗顏。他的隱含意思應該是怕神策軍離得太近可能會有危險隱患。

“高太后和今上都要去,我還是想去看看。”太平公主強作鎮定道。

左羽林軍將軍常元楷出列道:“微臣願護衛殿下前往。”

tanakh 發表於 2019-1-13 22:15
第三十四章 闕下

比起高太后金城公主等宮廷貴婦來太平更喜歡熱鬧排場好大喜功,她的統御力也是相當的強,睡了七個月剛剛醒來就可以呼風喚雨招呼一大幫子人聚集在自己的身邊,這方面的能耐連薛崇訓都無法望其項背。

隻見她乘坐華麗大車和太后皇帝等人從大明宮出來時,身邊文武百官禁軍將士呼啦一大片好不壯觀。除了政事堂諸相公閣老,還有左右散騎常侍、諫議大夫、給事中等許多官僚隨從,比皇帝出行還要有排場。

內侍省的人早已在太極宮朱雀門前設了木臺、寶座、傘、扇等物,又有羽林軍侍衛四處戒嚴,讓朱雀大街北頭熱熱鬧鬧猶如逢年過節了一般。大街兩邊各路口有南衙兵守備控制路面,但仍然阻擋不了看熱鬧的百姓,他們在聚集在各個路口興致勃勃地圍觀。越往北人越多,因為城北本就繁華得多,許多住在南邊的窮人也趕到了北邊湊熱鬧。

朱雀大街的規模是大唐帝國霸權氣勢的縮影,橫寬約五十丈(大概一百五十米),長達十里,它彷彿並不是一條街,而是一個縱穿首都的長條型巨大廣場。在朱雀大街面前古今中外任何廣場的規模都會顯得小家子氣,也難怪唐人叫它“天街”。

每天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使者商人旅客從這條大街進入長安,此時被軍隊戒嚴,他們沒法過去也樂得站在兩邊觀看。

幸好這幾天天氣轉晴了,不然下雨的話還真會讓人們吃點苦頭。太陽掛在古典“天橋”上,就如一枚能普照大地的大燈籠。橫跨朱雀大街的天橋格局有點類似現代的立交橋,不過人們更願意稱它為彩虹,弧形的人工景觀半封閉的木料廊道與自然融為一體,彷彿本來就在那裡不露痕跡不加雕飾形成一道美麗自然的景觀。

許多仰慕大唐風采的異域人士今天才到達長安,還來不及洗掉身上的風塵就被滯留在大街上,但他們並沒有不高興,反而能停下腳步觀賞著這美輪美奐如同仙宮的奇蹟都城,黑暗文明中的燈塔之城。經過長途跋涉的旅人仰起那飽經風霜的臉,眺望著東方古典風格的宅院、高塔、宮殿,臉上滿是仰慕,至少從表面上這裡乍一看去真真和天堂很近了。

許久之後南邊響起了鼓聲和整齊的腳步聲,人們紛紛側目便見到神策軍的人馬正跑步而來。隊伍整齊得叫人驚訝,第一回到長安的人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軍隊,就連長安居民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唐軍。

神策軍二十個團組成十個步騎方陣,目測橫排二十五人豎列十五人,加上領隊的將帥、旗手、鼓手等一個方陣約由兩團四百人組成。這幫人馬衣甲簇新鮮明整潔,一色精良裝備衣服好像都是燙平過的,步調一致軍紀出奇得好比其他唐軍整齊得多。如此情況自然吸引了人們的目光。

甭管他們戰鬥力如何,就憑這軍容就有大國風範。許多小國能養得起四千常備軍就不錯了,更別說為這麼多人馬配備一模一樣的裝備訓練成這個模樣;更有些地方的士卒連飯都吃不飽,更別說有餘力弄得如此光鮮。

“哐……哐……”他們跑步的時候鐵鞋踏在路面上的聲音急促而整齊,在鼓聲號聲的伴奏下猶如一曲恢弘的樂曲,聽著也叫人心情舒暢。

“大唐的兵馬!”人群中有人喊了一聲,人們很快頗有些自豪歡呼起來。漢人很好面子的並不只有宮廷,官民也差不多,在長安至少好幾萬的外國人的面前長臉自然很高興,何況今年以來不斷有士族煽動民族情緒,輿情被引導氣氛就更加濃厚了。

小娘媳婦們也興奮地搖臂呼喊,被那些穿著新衣服的抬頭挺胸英姿勃發的年輕人給吸引了。神策軍組建不過幾年,徵募的時候選的都是青壯,對身高臂力等都有篩選,這樣的兒郎在家鄉都是很招小娘媒婆喜歡的,這會兒聚集了幾千人在風氣開發的長安,那些婦人看得高興幾乎恨不得沖上去把他們給瓜分了。

隊列中的士卒因為軍紀不敢亂說話,但前面騎馬的將領卻沒那麼多約束,一個校尉轉頭對旁邊的將領說道:“長安的娘們真軟吶,你瞧那些她們跳得多歡。”另外那個將領臉都笑爛了:“等著俺們去疼愛哩。”

前面的部隊過了開化坊便停止了跑步整隊向北齊步走,隊列比先前更加整齊耐看了,旌旗獵獵刀槍閃耀著太陽的光輝,一副精銳之師的軍容氣勢。很快出現在了太極宮門前的宮廷貴族們的視線之內。

太平公主見狀也微微有些吃驚,回頭問侍立一旁的常元楷道:“這些人就是神策軍?怎地看起來比禁軍還嚴整?”

常元楷道:“回殿下,他們光是好看罷了,打仗又不是表演歌舞更跳得好看誰就厲害,光看隊列是看不出好壞的。何況兵部偏袒神策軍數次增加軍費,您瞧他們身上穿的手裡拿的都是沒使用過的軍械,樣子貨。”

不料太平公主竟露出了笑容:“我怎麼聽出一股子酸味兒來了?”

常元楷無言以對。太平幾乎忘記了與薛崇訓的敵對情勢,頗有些得意地說道:“神策軍是崇訓在管罷?”

“確如殿下所言,神策軍原來是隴右兵,在吐谷渾王城駐紮過一段時間,去年才調入關內,駐紮在同官縣。他們是晉王任伏俟道行軍總管時徵召組建的人馬,據臣所知將軍殷辭以下數十將校全部出自飛虎團衛隊,外人是滴水難進。”

太平公主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抬頭繼續看著遠處的兵馬陸續靠近。在這樣集中而組織化程度很高的兵力面前,羽林軍衛隊的崗哨就顯得很分散單薄無力了。太平的舉止依然如常,和太后皇帝一起高高坐在上面。

皇帝李承寧那白皙的臉此時有些蒼白,他沒說話也不知道他心裡怎麼想的……不過作為天子見到強臣控制的精銳武裝陳列到了宮闕之下,多半滋味不太好受。

如今這格局,內外強權人物一個比一個囂張,看太平公主那一呼百應的霸氣,又瞧藩王這鐵墻一般的軍隊在長安天街大搖大擺,皇帝的氣勢愈發顯得微弱。哪個真命天子要是能有辦法剷除這些勢力,那真得是百年難遇的強人才行……

太平公主極目望去,沒有見到薛崇訓的人影,她的臉色陰晴不定,情緒複雜。醒來之後連一眼都沒見著他,太平公主也不能輕舉妄動召他進宮見面,她早已明白對峙之勢已成,毫無辦法。

此時薛崇訓把嫡系武裝都調到宮闕之下了,不少朝廷內部看清局勢的人都暗暗捏了一把汗,反倒是太平公主自己毫不緊張神情自若。

其實他們母子倆彼此都對對方瞭解很深,太平公主完全能斷定薛崇訓絕對不會在今天當場動手,她太瞭解這個兒子的心思和他對自己的感情了。太平公主玩了幾十年的宮廷權力鬥爭,對此頗有經驗,皇室一家子在那裡斗也要分情況的,這裡面有冷酷也有感情,她和李旦兄妹倆都是很善於摸準親情真假深淺的人。

這時神策軍十個方陣隊列已經陸續到達了朱雀門前,在廣場上列隊陳列。在宏偉的太極宮宮闕下面,黑壓壓的一片人馬顯得份外壯觀。史書上記載的戰爭動輒數十萬,幾千人給人很少的錯覺,其實這麼些人聚集到一塊兒之後,十個方陣排開看去依然鐵甲如雲刀槍如林不乏氣勢。

興祿坊興道坊那邊的市井百姓還在揮臂呼喊,興高采烈……果然古時的百姓常常犯傻,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估計很多人完全就沒意識到在這風平浪靜的明媚春光下,暗藏著極大的流血衝突隱患甚至升級為內戰的風險。人群中也不乏有見識的讀書人和隱士在冷眼旁觀,不過那些目光被吵鬧的人群給淹沒了。

過得一會,將軍殷辭和兩個副將從陣營中走了出來,單獨走到高臺之下,一齊伏拜在地高呼道:“陛下萬壽無疆!”

李承寧還是名義上的天子,在禮儀上坦然受了叩拜,說道:“諸位愛卿平身。”

殷辭等從地上爬了起來,盔甲兵器在石板上碰撞得叮噹一陣響動,他又躬身道,“稟陛下、太后、公主殿下,微臣奉召進京接替城防,定然嚴於軍紀嚴禁將士擾民不負陛下和朝廷信任。”

這時太平公主開口道:“陛下,現今各城上番兵馬尚未調動,暫時仍由南衙兵駐防,可將神策軍調往城南修整聽候兵部安排。”

李承寧毫不猶豫地說道:“言之有理,就依我姑婆所言辦罷。”

太平公主威壓地俯視下方道:“聖旨已下,你們還陳列在此作甚?即刻調往城南兵營駐防!”

殷辭怔了怔,忙躬身拜道:“微臣遵旨。”

“傳令各部,離開闕下,往城南紮營!”

tanakh 發表於 2019-1-13 22:16
第三十五章 常情

朱雀門對面是興祿坊和興道坊,興道坊的名字大概是因為裡面有個比較大的道觀。長安內的道觀佛寺胡寺非常多特別是佛寺發展很迅速,但國教仍然是道教,這個在李唐是無法改變的,因為李淵號稱他們的祖宗是李耳(老子)。

今日興道坊這邊人很多,大家來看稀奇的都擠在街邊路口圖個熱鬧,不是過節勝似過節。連薛崇訓都是其中的一員,他穿著道袍頭紮布巾和周圍的百姓差別不大,人們也不認識他,他便樂得混在人群裡。身邊的“保鏢”也很低調地在周圍站著,從他們的眼睛就能分辨出與常人有些不同。三娘也在其中,她算得上是薛崇訓最得力的保護者,根本就對朱雀門那邊的稀奇不感興趣,只是不動聲色地警惕觀察著周圍的每一個人。

三娘現在過得很好,比無所事事被人養著要好多了,至少排得上用場,沒把以前的生存本事丟下。而且依附權貴之後身份合法,不再成日擔驚受怕擔心被人追殺……頭上的陽光很美,她站在陽光下比以前從容多了。

薛崇訓看起來很是放鬆,他雙臂抱在胸前眺望著太極宮那邊的情況。只見神策軍在廣場上列隊站了一陣子,但太遠了不可能聽見那邊說的什麼話;許久之後人馬又開始向南調動。

旁邊有圍觀的人問道:“這是什麼地方的兵?打了勝仗被天子召見了麼?”

大家搖頭表示不清楚,後來有個道士說道:“這不是壽衣軍麼?隴右回來的,一定是那幫人,不然老道真沒聽過什麼人馬穿那樣的黑衣裳,你們瞧城門口站的兵卒哪裡是那樣的打扮?”

“還是道長有見識啊。”

那道士捻著下巴的山羊鬍皺眉道:“不過皇帝見他們幹甚,老道卻是沒聽到什麼消息,也猜不出來。”

薛崇訓見神策軍開始向南調動,便招呼左右的人道:“走罷,沒什麼好看的了。”

轉身時他又多看了一眼遠處的黃傘,太平公主就在那裡,薛崇訓很想見她一面,可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太平公主也沒有叫人來傳薛崇訓去見面,如果是那樣會有鴻門宴的嫌疑,可能加劇局勢緊張。如此看來,她還是十分克制的。

薛崇訓當然也不可能急不可耐地開戰,先下手為強在此時並不明智,和對付李隆基完全是兩碼事,而且他不願意那樣做。如果有何解的可能,他最希望的是和母親重歸於好……

幾個人離開天街,往東這邊的街道並不擁堵,趕車的龐二看見了薛崇訓等人就急忙趕著馬車過來,讓他和三娘上了馬車其他人騎馬一路往回走。

回安邑坊晉王府,雖然王府離大明宮很近,不過薛崇訓並不擔心,他不認為母親會調兵進攻自己的府邸,而且長安城到處都有內廠的耳目,如果禁軍有什麼異動很快晉王府就知道了,臨時跑到南城軍營都來得及。晉王府還有合法的衛隊飛虎團,一般的威脅可以不管,除非來的是軍隊……只可能是禁軍,長安城平時就只有禁軍最有實力,非戰時沒有皇帝命令和兵部正式調令,國內的主力沒法調動,朝廷的十六衛大將手裡根本沒兵。

薛崇訓的車馬剛到王府門口,便見宇文孝等幕僚從親王國出來了,徑直走到薛崇訓面前見禮。

完全站在薛黨這邊的人現在肯定是有一定的壓力的,薛崇訓完全理解,他不等幕僚們說話便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道:“都別急,事兒沒你們想得那麼嚴峻,我自會處理得當,你們忙完公事早些回家吧。”

“薛郎……”宇文孝彷彿有話要說,但被王昌齡搶了白:“我覺得薛郎言之有理,咱們還是少安毋躁的好,太平公主畢竟是薛郎的生母,總是能妥善解決的。”

薛崇訓神色平常地點點頭,“我也有些乏了回家歇會,大家該幹嘛幹嘛去。”

他進府之後徑直去了聽雨湖那邊,很安靜清幽的地方適合在那裡呆著調整心緒,以便靜心思考一些問題。人這種個體其實是很不穩定的,能做到完全理性的人實在不多,至少薛崇訓不是那樣的人。當他在憤怒、愉快、感動、平和等心態下對同一件事的看法和決定,結果可能完全不一樣。

他信步走進書房,在後窗邊的一張木桌子前坐了下去,盤腿坐在蒲團上。不在公眾場合還是盤腿坐著舒服,跪坐那姿勢確實有些累人。不一會這邊當值的丫頭就送茶進來了,也沒見著孫氏,估計在忙她自己的事兒。

這張桌子倒是很古樸,沒上漆的桌面上還能看見木頭的紋路,散發著一股子自然的優美。周圍很安靜,偶爾的“唧唧”的什麼鳥叫更能襯托出這種安寧。

不過一個人坐久了仍然感覺有些無聊,薛崇訓很少刻意地追求修身養性一切隨性,他轉頭看見剛才送茶那丫頭正站在門口不敢進來,好像生怕打攪了薛崇訓的雅興。他便喚道:“小翠……你叫小翠吧?”

丫頭急忙跑了進來屈膝道:“是,我叫小翠呢,郎君有什麼吩咐?”

薛崇訓指著對面的蒲團道:“坐,陪我坐會。”

“哦……”她剛跪坐下去,忽見薛崇訓提起茶壺給自己倒茶了,愕然欠身伸手去接,“郎君,這可使不得,您是……”說到這裡她的臉頓時一紅。

薛崇訓笑道:“你想多了,沒別的事兒,這不沒人麼陪我說會話。”

小翠露出甜甜的一個笑容,又有些無辜地說道:“可是郎君找人家說兩回話都是些之乎者也的,我根本聽不懂啊。”

“那我不說書上的東西了,說說你們家吧。”薛崇訓和氣地說道,“父母健在?”

小翠忙點頭道:“我家五個兄妹,記得小時候爹總說我是賠錢貨,正巧大戶人家來村裡要買小丫頭,說是知書達禮的薛家賣過去也吃不了苦,嘻嘻就是郎君家啦,我爹把我賣了二十年……”

薛崇訓道:“你的母親應該很捨不得你吧?”

“可不,哭了好多回呢。”

薛崇訓點點頭道:“人之常情嘛……咱們府上平時不是有月錢發麼,在長安那點錢也不算多,不過你存點送一些回河東老家給你娘裁身新衣服也好。”

“嗯!”小翠看著薛崇訓有些感動地說,“郎君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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