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伐清 作者:灰熊貓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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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2012-11-2 11:20: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4 481763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09

伐清 正文 第三十九節 嚮導(上)





    推銷商品的川西商人走後,下一個被帶進營帳的則是個收廢品的商人。

    現在川西的商人見到清軍官吏後都只是抱拳鞠躬——他們對鄧名都不行叩拜大禮,自然更不會向這些川西軍戰場上的手下敗將磕頭;而高明瞻、王明德他們也只能對此視而不見。川西人的桀驁不遜他們現在也有所瞭解,並且開始逐漸適應了。最關鍵的是,他們既然在戰場上無力抗衡,那就只能容忍對方的傲慢,甚至會互相安慰至少川西老百姓還會向他們鞠躬。

    這位川西商人的步伐堅定,人看上去也孔武有力,高明瞻只掃了一眼,就判斷對方是個軍人,而且應該還是個不錯的軍人——川西的怪事多得很,高明瞻聽說鄧名讓大批軍人離開軍隊去務農、經商,他覺得古往今來也就是鄧名能在天下未定的時候幹得出來這種事。可惡的是雖然明明鄧名這麼幹了,還是能把高明瞻打得落花流水。

    高明瞻捏着對方剛才遞進來的名片,念道:“成都廢品回收商行?”

    “正是鄙行。”高明瞻猜測得沒錯,這個商人是高郵湖一戰的戰鬥兵,不過不是常備軍。擊斃了順治皇帝后,他討了媳婦並且退伍,按規矩領到了自己的土地。這一年多來看到不斷有經商的戰友發財了,他也心癢難忍,前不久十幾個高郵湖的戰友一合計,都賣掉了自己的土地,湊錢開辦了商行,還從於佑明的工業銀行貸了一筆款子。因為他們都是退伍軍人,所以銀行還會減免一部分利息。

    開辦這個廢品回收行是劉晉戈建議的,他發現這個行業似乎有賺頭,就積極鼓勵成都人投身其中,並穿針引線幫助他們取得貸款——劉晉戈認為這樣能夠提高他在成都同秀才中的聲望,從而把成都議會從青城派的手中爭取過來一部分。

    “那現在在重慶門前的那些人是?”高明瞻有些糊塗了,他本以為那些打着牌子吆喝廢品回收的人都是鄧名的手下,更何況其中很多人看上去和眼前這個一樣都是軍人。

    “他們是敘州的廢品回收商行。”商人朗聲答道。敘州有些人利用距離比較近、消息靈通的機會,搶先成立了廢品回收公司。他們不但向敘州納稅,為敘州創造了更多的工作機會,還會把回收的物資優先賣給敘州的商人;成都方面搞清楚這裡面的利潤後就眼紅了,也想分一杯羹走,也正是因為這種呼聲,劉晉戈才專門幫助成都廢品回收行拉到了貸款。

    “你們不是鄧提督的人嗎?他們是不是?”高明瞻不明白為何同一件事鄧名要派兩批人來幹。

    “我們都是鄧提督的人……”成都的商人答道。他花費了很長的時間解釋,才讓高明瞻、王明德他們明白,雖然有了收購廢品的機會,但是鄧名並沒有把這個工作指定給任何一個人,只要是川西的同秀才,就有公平競爭的權力:“既然是廢品回收,當然價格不可能很高。但是有我們參與,肯定能夠讓廢銅爛鐵稍微值錢一點,對諸位將軍和諸位將軍的手下都是有利的。”

    收購的價格太高,成都的廢品回收行就無利可圖了,畢竟他們比敘州到重慶的距離要遠。但儘管如此,成都商人大概還是能提高收購價格——這個買賣屬於暴利行業,若不是暴利他們也不會大老遠地跑來了,賺不到大錢為何要冒風險賣地借貸子呢?

    可是成都商人並沒有對高明瞻說實話,他根本無意和敘州人進行一場價格戰。如果雙方惡性競爭,結果就是都掙不到錢,敘州商人更有優勢,成都方面吃虧還會比較大。因此成都商人在進來見高明瞻之前,已經和敘州的商行商議過了,那就是雙方不搞兩敗俱傷的價格戰,而是對貨物範圍進行劃分——為了防止成都人不顧一切地競爭,敘州商行也不得不克制自己的獨占慾望,讓出了部分市場,同意低價出售部分他們收購到的貨物給成都人。他們還簽署了一份協議,任何違約行為都可以去提刑官那裡控訴要求賠償。

    成都人一邊說,一邊遞上去他的廢品報價單,高明瞻掃了一圈,發現和敘州的報價沒有太大的區別,不過有幾種廢品被成都人擺在醒目的前排——還都是高明瞻看不懂的“廢品”種類。

    高明瞻把這幾種東西念出來後,王明德和李德福也是一臉茫然,這些詞彙分開念他們都聽得懂,但合起來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了。

    “保鮮馬肉,這是什麼?”高明瞻從中挑了一個看上去最好理解的“廢品種類”,乍一看好像這東西沒啥難理解的,但認真一琢磨就發現處處透着古怪——馬肉,還需要是保鮮的,這種東西存在嗎?而且又怎麼會被認定為廢品?最關鍵的是,高明瞻還發現這種廢品的定價很高。

    “嗯,高巡撫明見……”成都人耐心地解釋起來,自從敘州人來重慶收廢品後,重慶清軍的戰馬、挽馬死亡率驟然升高,這當然是有原因的。

    以前在陝西的時候,清軍士兵能貪污馬匹的草料銀,但到了重慶後不下發馬料銀而是直接下發豆、麥,士兵沒有銀子可貪污,頂多是偷懶少去割點草,或是分點馬的口糧吃;而現在有了廢品回收後,馬匹死了士兵就可以把馬具、馬蹄鐵統統賣掉,而且還能把死馬的皮革和尾巴也一起賣掉。

    直接出售戰馬太過顯眼,而且敘州也沒有自己的馬行,對此沒有太大的需求;但成都有馬行,成都的商人發現隨着時間的推移,重慶清軍的膽子也越來越大,因此成都的商人就希望高明瞻能夠把還活着的馬匹當做廢品賣給他。不過這當然不能寫在契約上,免得高巡撫被別人抓到把柄,所以成都人就發明了“保鮮馬肉”這個詞。

    “活着的馬,是啊,肉當然新鮮了。”總算聽懂了對方想幹什麼,高明瞻嘟囔着。

    不過在場的人都承認這是一個有誘惑力的提議。他們琢磨着反正是打不過川西明軍的,到時候被抓住了還要花錢贖買坐騎,不付贖金就是白送給鄧名了,那還不如現在賣給收廢品的好了,還能拿到點錢——人一旦陷入了罪惡的泥潭,總是會越陷越深,重慶這幫人的墮落速度之快是李國英想像不到的。

    “總督大人肯定是要帶我們回保寧去的嘛,回到了保寧還怕沒有馬嗎?”王明德直接就當着成都的商人和高明瞻討論:“回去的路上肯定會有馬死掉,那還不如現在當做保鮮馬肉賣掉,死在路上的馬肉沒人買的。”

    “我們的馬就算不死,要是八旗兵的馬死了,總督大人也會把我們的馬給他們。”李德福也開始發表意見,好像明天就要開始退兵回保寧一樣:“還不如賣廢品了,省得讓人家白白拿走。反正走這麼兩步路又不會死人。”

    高明瞻和王明德都點頭稱是。手下反正要走路,那還不如把坐騎提前賣了,至於將領的坐騎,八旗肯定是不好意思來拿的。

    重慶現在打不過川西軍,可是退又不能退,清軍從上到下對勝利完全絶望,所以就只剩下琢磨如何讓自己過得好一些了——除了加工珠寶和賣廢品,似乎也沒有別的事情好做。

    成都的商人願意花錢購買這些將領手中的“保鮮馬肉”,並希望以後金湯門對士兵出售保鮮馬肉或是瀕臨死亡的馬匹裝做看不見。

    “死馬你們買了就買了吧,本將不會干涉的。”鎮守金湯門的王明德和負責浮圖關的李德福都給了同樣的保證,他們二人已經打算把手裡的馬都賣了,只要派家丁看住自己的坐騎就行了。士兵私下賣給川西商人的馬匹只可能是從別的營地裡偷來的,對他們又有什麼損害呢?

    討論完這種貨物後,高明瞻又指着下一項問道:“這‘發霉的柴禾’又是什麼?”

    ……

    十一月二十日,黃飛剛跟着同伴們一起登上船隻,倚在船舷邊眺望着四川的群山——穿過夔門進入四川後,道路就變得愈發難走,不少人都開始叫苦,覺得他們被明軍騙了。這哪裡有平原,明明就是崇山峻嶺嘛。幸好成都和敘州來的人不停地鼓舞着移民們,向他們保證離目的地不遠了,而且到時候一定能讓他們看到大片的耕地。

    因為道路難行,而且移民們跋山涉水也走了好幾個月了,所以現在男丁也輪流上船休息,以保證他們身體健康,不至於在抵達終點前病倒。

    “前面就是重慶!”同船的敘州嚮導對黃飛剛等人說道:“這裡暫時還在清軍的手中。”

    這裡還有韃子嗎?黃飛剛等人都感到異常驚訝。

    嚮導耿雲林一再保證,距離鄧名的根據地只剩下最後不到十分之一的路途了。已經好久沒有看到清軍了,想不到還有一支清軍在距離目的地這麼近的地方。而且移民們發現,川西人似乎習慣於用清軍來稱呼對手,無論是軍人還是官吏。

    此時在重慶城中,成千上萬的清軍士兵正在埋頭苦幹加工翡翠,有些士兵抱著竹筐來回奔跑,運送原石和經過粗加工的毛坯,而長官們的家丁們則四處巡視,以保證沒有人偷奸耍滑。

    當異常的響聲從銅鑼峽方向傳來時,不少家丁還催促那些豎起耳朵傾聽的士兵繼續工作,不要趁機偷懶——直到這個動靜變得越來越大,人群的騷動再也無法制止。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09

伐清 正文 第三十九節 嚮導(下)





    “重慶的清軍是我們川軍最兇殘的敵人……”耿雲林認真地給這些首次入川的東南移民介紹着情況。

    年初帝國軍隊在浙江大捷後,他就肩負着敘州議會的殷切希望,被袁像知府派去和移民套交情了。這大半年下來,耿雲林和大批的浙江移民都很熟悉了,對方也通過他得知川西到處都是外來的移民,包括這個耿嚮導都是一樣,不到三年前耿雲林還在江西種地呢。

    “和湖廣、兩江的清軍比起來,甘陝綠營非常兇殘,就是臨到絶境也往往死戰不退,常常給我軍造成重大的損失。”鄧名唯一一次身負重傷就是與重慶清軍交戰,而且那次也是唯一一次清軍主動追擊並嘗試全殲鄧名統帥的川西軍隊。耿雲林看到不少移民的臉上都露出緊張之色,急忙寬慰他們道:“不過你們放心,我們最終還是取得了勝利。而且重慶清軍的水師不行,被我們壓在嘉陵江裡不敢出來。去年他們從嘉陵江裡跑出來大鬧了一場,沒過幾天就讓我們又給打回去了。”

    耿雲林的安慰並沒有起到他預想的效果,聽到這些話後,黃飛剛不但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倒變得更緊張了。他聽說重慶清軍有水師,而且還敢於出來和明軍在水面上交鋒——至少有這個可能性。

    黃飛剛環顧了周圍一圈,注意到其他同伴也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雖然這些東南來的移民很多人都會水,但長江和家鄉的大海不同,這裡對他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水域,萬一遇上暗礁、激流怎麼辦?而且明軍使用了嚴格的家屬分離政策,一旦開始行軍,丈夫、妻子不得見面——按說對這些移民沒有必要如此,但是上次鄭成功、張煌言的教訓太慘痛了,任堂、穆譚本着有備無患的原則,對待移民也不許家人聚在一起。

    要是艦隊受到襲擊,船隻被清軍擊沉,根本不知道妻小在哪裡,黃飛剛就無法去救援家人。船隊從銅鑼峽駛出,嚮導指着前方告訴大家:“看,那裡就是重慶。”

    聽到這聲介紹後,黃飛剛趕到呼吸變得更沉重了,手掌裡也開始滲出汗來——我和家人一路跋山涉水,不會倒在成都的大門前吧?

    ……

    站在重慶的城頭,四川巡撫高明瞻眺望着遠方,此番明軍的聲勢前所未見,船隻幾乎把長江航道塞滿了,而岸上的營地更是連天接地,鋪滿了整個大地。

    “這肯定不是來打我們的。”高明瞻一早就得出了這個結論:“要是來打我們,用得着來這麼多人嗎?”

    明軍越來越近,高明瞻注意到很多人都是百姓,而且打探消息的人也陸續回來,都報告說這是明軍從東南搬遷回來的水手、工匠和百姓。

    “都散了吧,散了吧。”孫思克大聲嚷嚷着:“沒聽清嗎,這都是過路的,和我們沒關係。”

    “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關係。”高明瞻沉吟着說道。

    “巡撫大人有何高見?”孫思克反問道。現在重慶的綠營整天加工珠寶——既然他們答應將盈利分給滿、漢八旗一部分,而且駐防八旗也默許了,那麼漢八旗自然不會出面反對而是悶頭發財;現在八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嚴防小偷,重慶城內的盜竊活動極為猖獗,許多八旗的馬匹和武器裝備都被人偷走,當成廢品被川西商人買去了——孫思克知道其中一部分是八旗兵自己賣了,然後聲稱被盜而已。因為他親眼看到有一些漢八旗的士兵抽着湖廣的煙草,有一些吃著鹹魚和腊肉,還有人用鹽鴨蛋下粥,甚至懷裡還揣着那種川西發行的欠條——要是他們的裝備被賊偷去了,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難道是小偷天良發現,摸黑塞進他們的床鋪下面的嗎?

    憑現在重慶的軍心士氣,和川西軍打起來肯定要被揍得滿山放羊。孫思克覺得反正快要退回保寧去了,重慶已經不可收拾就隨他去吧,等回到保寧再收拾軍心不遲——但聽高明瞻這意思……莫不是看見對面有好多老百姓,高巡撫就頭腦發脹地想出城去搶一把不成?要是高明瞻忘記了自己能吃幾兩乾飯,孫思克就是拼上這條命也要攔住他。

    “賣廢品的價錢實在是賤了,兒郎們苦啊。”高明瞻悲嘆了一聲。他見到好多綠營士兵都把綿甲下邊的襯鐵片摳出來賣了,成都商人收廢品的價格一直沒有見到上漲,就算把綿甲裡的鐵片都拿出去,又能賣得了幾個錢?眼看年底快到了,翡翠的銷路也不敢說就順暢,如何才能讓幾萬個重慶官兵過個肥年,這真是擺在高明瞻眼前的難題。

    ……

    當夜黃飛剛所在的營地就紮在重慶城對岸,他和夥伴們遙望着夜色中陰森森的城堡,知道里面駐紮着川西軍最兇殘的敵人。渡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後,黃飛剛他們就親眼看到了嚮導口中兇殘剽悍的甘陝綠營。

    “各式木桶,質量上乘,買大送小!”

    天剛濛濛亮,舉着綠旗、穿著號衣的綠營士兵就在明軍營地旁邊擺開攤子,兜售他們的木桶,因為這東西收廢品的商人不肯要,成都和敘州都能自產。清軍覺得這些移民未必知道,所以把所有的木桶都洗刷乾淨,早早運過長江,希望賤價處理給這些移民:“老鄉,拿個桶走吧,這麼便宜的好桶,你走遍天下也見不到啊!”

    來做生意的清軍都是各個將領的家丁或是心腹披甲兵,並沒有普通的士兵。

    和川西的商人接觸多了之後,好多綠營士兵都生出了逃亡的心思來,但川西商人和重慶將領們有協議,保證不協助清軍士兵潛逃。重慶到敘州之間還隔着大片的無人區,所以綠營士兵雖然有這個想法但很難付諸行動。

    看到數十萬百姓路過,對綠營士兵來說是一個很好的搭車逃亡的機會。不過他們的將領馬上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現在重慶城內戒備森嚴,個個軍營嚴禁擅自外出,士兵們盡數關在裡面做工。他們生產出來的東西只能由可靠的士兵運去販賣,就連到江邊搬運東西也不會交給可疑的無甲兵們去做。

    “菜刀地賣嘍!”遠處另一個攤子上,擺滿了嶄新的菜刀。昨天晚上,李德福把士兵綿甲裡最後的鐵片、僅存的鋼刀都收集起來,他的軍營裡停止了一切翡翠加工,連夜全速地生產民用菜刀——如果趕不上這一撥,那這些東西就只能當廢鐵論斤賣。反正等回到保寧,裝備還是會發下來的。

    “好刀,好刀!”每當有人投過來目光時,賣刀的清軍士兵就會自賣自誇地大聲吆喝起來,若是有移民在他的攤子前駐足停留,這個士兵還會拚命地用刀去剁自己攤子上的木樁子,以展示這些剛打造出來的菜刀是多麼驚人的鋒利。

    這些軍中鐵匠做出來的菜刀確實質量不錯,不時有人掏欠條買走一、兩把——經過武昌的時候,明軍就給移民每人發了一點欠條,告訴他們可以在武昌試着用用,或是存起來返回川西后再使用。不過因為說過這是要還的,而且武昌的欠條也不是明目張膽地流通,所以大部分人都沒有機會用上。而重慶目前肆無忌憚地接受欠條,很快就掙走了移民口袋裏的不少錢。

    “多謝惠顧,歡迎下次再來。”學着川西的禮節,另外一個攤位的清兵衝著顧客一鞠躬,等人走遠後才再次挺直胸膛,衝著往來的人群繼續叫嚷起來:“瞧一瞧、看一看嘞,精品磨刀石,朝廷工部監製——後面還刻着工匠的姓名吶!”

    離開重慶的時候,吃過一碗正宗山西刀削麵的黃飛剛背上多了一條舊毛毯,手裡還拿着根嶄新的枴杖——江邊到處都是推銷枴杖的清軍士兵,絶大多數都是竹子、藤子做的的,還有松木的,他們眾口一詞稱到敘州的路很不好走,這枴杖也不算很貴,不少移民都掏出一元錢給自己買了一根。

    移民川流不息地從攤前經過,宋梁努力地推銷着他的貨物,頭兩天的銷售額就達到了長官的要求,剩下的利潤都是他自己的了。

    當夜幕又一次降臨到重慶時,旁邊幾個攤位的同伴過來詢問宋梁今天的成績——只要看看那空蕩蕩的貨攤,連一把弓或是一根箭都沒有了——宋梁肯定是掙了不少。

    一把掀起貨攤的蒙布,宋梁把壓在下面的欠條都捧了出來,厚厚的一大疊,看上去至少有個上千元,折合白銀也是十幾兩了。

    “啥都別說了,啥都別說了!”宋梁激動地語不成調:“俺這就去川商那邊割肉買酒去,兄弟們都跟着俺來吧。”

    又經過一段跋涉,耿雲林告訴他周圍的移民們,前方就是敘州了,他們即將踏入明軍的穩固控制區;剛剛得到準確的消息,明天這一帶的最高長官鄧名會親自來迎接他們,成都、敘州的大批官員也會一同出現,盡最大努力解決移民生活、工作上的難題。

    耿雲林高聲喊道:“明天,我們敘州的袁知府也會到場。我說啊,你們就別往前走了,就留在我們敘州吧,立刻就有工作,有工錢,袁知府還會幫你們蓋房子。若是一時找不到工作都不用着急,敘州知府衙門可以先借你們錢吃飯、穿衣,頭幾百元還不要利息。”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10

伐清 正文 第四十節 印象(上)





    從東南各省來的移民開始分批到達敘州。鄧名這兩天很認真地準備了演說,決心給這些移民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這次移民規模之大是前所未有的,估計僅是男性壯丁就有二、三十萬,而川西明軍控制區內已經有了五十萬男性壯丁。

    “演講台準備得怎麼樣?”

    “萬事俱備。”袁像高興地答道。他只有二十幾歲,又生長於將門,從來就不會隱藏城府,為了能夠多替敘州留下一些人口,簡直是想盡了各種辦法。鄧名要他安排佈置演講台,袁像也盡心盡力地去準備,他打算緊跟着鄧名,也在那個演講台上好好表現一下,讓全敘州的同秀才都看看自己的才能。

    “那就好。”鄧名知道袁像對此事很上心。現在鄧名並不擔心移民的配合,他們故鄉殘破,已經無家可歸,無論川西明軍為他們安排的前途是什麼樣,他們都會儘力去適應。而且中國的百姓從來就沒有遇到過和善的官府,只要官吏盤剝得稍微輕一些,往往就能得到青天大老爺的稱號。所以鄧名琢磨的就是如何讓自己表現得更加和善,讓移民獲得一個嶄新的印象,改變他們心中官員高高在上的姿態。

    等到移民們看到川西最高統帥出現在面前,估計大家也是誠惶誠恐,為此鄧名還特意準備了幾個笑話,準備穿插進演講中去。只是鄧名現在也算是一方諸侯,不可能給大家說相聲,到時候這幾個小笑話能不能讓大家放鬆心情,鄧名也沒有把握,要是起不到效果,萬眾仍然沉默不語,那就太失敗了。

    “醜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鄧名在心裡安慰了自己一句,就讓袁像先去會場繼續工作了。袁像今天特意穿上了大紅的官袍,帽子上的一對翼翅也清潔得一塵不染。看著驕傲得如同孔雀一般的袁像昂首挺胸地離去,鄧名也決心好好準備一下:“袁像他好大的官威啊,希望他別把那些同秀才嚇倒才好。”

    ……

    會場裡除了敘州的官員、議員和老闆外,還有大批聞訊趕來的成都人。他們早就知道敘州這邊要截留一部分移民,但看敘州這個架勢,竟然大有吞下移民團主力的架勢。是可忍孰不可忍,成都人心急火燎,這幾天已經和敘州方面劍拔弩張,今天這場有鄧名出面的歡迎大會他們當然不能缺席。

    會場周圍佈置了大批的標語牌,寫着無數五顏六色的招工宣傳,讓黃飛剛等人都感到異常的新鮮。很快成都和敘州的競爭就從自吹自擂進化到互相詆毀,並在袁像抵達前出現了口角、推搡,還一步步發展為謾罵和鬥毆。

    當看到大規模衝突似乎近在眼前的時候,黃飛剛等新移民都非常緊張,他們對川西的情況不瞭解,對自己的前途也充滿了擔憂。而耿雲林一直和移民們在一起,盡職盡責地安撫着這些他陪伴了一路的東南百姓:“沒事,沒事,他們打不起來的。”

    離開家鄉以後,黃飛剛他們都對耿雲林非常信任,畢竟這個人跟他們相處了好幾個月,而且還有問必答地幫助他們瞭解所有想知道的四川情況。不過在抵達重慶之前,耿雲林把重慶的清軍形容為青面獠牙的吃人禽獸一般,黃飛剛還清楚地記得耿嚮導用過的那個形容詞“川西最兇殘的敵人”。不過他們在重慶見到的是一群笑容可掬的綠營官兵,熱情地向他們出售各種商品——放在東南故鄉,何曾見過對老百姓和和氣氣說話的官兵?更不用說和百姓公平交易了。

    在重慶對岸紮營的時候,黃飛剛除了買了一些生活必需品,還曾經在一個瘦瘦的清兵擺的攤子上吃了一大碗刀削麵,湯、料還算有味道,裡面的麵條也不少,官兵能夠這樣和老百姓做生意實在是太少見了。最開始見到那個賣麵條的清兵時,對方臉頰上的兩道橫肉還讓黃飛剛感到有些心驚肉跳,乍一看上去,似乎比家鄉的縣丁還要兇殘得多,擠在臉上的笑容也顯得十分猙獰。但就是這個清兵,在黃飛剛吃完之後,還主動地給他盛了一大碗煮麵條的麵湯解渴,說了好幾句客氣話,感謝照顧他的生意。其他的顧客也都得到了一碗免費的的麵湯。在他們吃飯的時候,那個清兵還慇勤地給他們講幾句山西的趣聞——等離開那個飯攤的時候,黃飛剛已經把老闆歸為“面孔凶心腸熱”的好人之列了,並暗暗為自己一開始以貌取人而感到愧疚。

    在離開重慶後,大傢俬下里偷偷議論,覺得耿嚮導說話實在誇張得太厲害;比較厚道的同伴還站出來為耿嚮導辯解,稱這很可能是大家誤解了耿雲林的意思——四川話不光發音和東南很不同,就是詞句可能也有不一樣的含義,或許“兇殘的敵人”在四川方言里根本不是和東南方言一個意思。

    耿雲林還不知道自己遭遇到了信任危機,依舊耐心地給大家介紹成都、敘州的情況:“本來敘州這裡沒有什麼人,都是一年前才從都府搬遷過來的,都是自家兄弟,那裡會有什麼深仇大恨呢?”

    這時傳來一聲鑼響,還有兵丁高呼:“敘州知府到!”

    “袁知府來了。”聽到這喊聲後,不少人都翹首向那高高的演講台上眺望,人群也一下子安靜了不少。

    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突然又傳來一聲鑼響,再次有兵丁高呼:“成都知府到!”

    “這個,真的沒事嗎?”剛才敘州和成都人吵架的時候,不少移民就聽到雙方互相威脅要讓他們的知府出來打人——真的沒有聽錯,是互相威脅要讓知府老爺親自下場來打人。現在敘州知府到了,而成都知府也不請自來,顯然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怎麼可能有事。”耿雲林呵呵笑起來,面衝著大批的移民,高聲說道:“咱們敘州的袁知府和都府的劉知府那可是刎頸之交!你們知道什麼是刎頸之交嗎?”

    有些人搖頭,但也有人馬上答道:“知道,就是通家之好。”

    “通家之好只是妻女不避罷了,而這兩位知府,那是刎頸之交啊!就是可以為了對方不惜抹自己的脖子!”在成都的掃盲班上,教大家這個成語的時候,教授們就用劉晉戈和袁像舉例以幫助學生理解;而自從學會這個詞後,耿雲林就一再地重複使用,以表示自己是個有文化的人了:“聽好了,可不是抹對方的脖子!當初這兩位知府,那可是過命的交情啊……”

    耿雲林繪聲繪色地描述起這兩個人在東川府的冒險經歷,他們互相扶持,一路上與毒蛇、猛獸搏鬥,還要提防隱藏着的敵兵——周圍方圓上百里,找不到其他的戰友,只有身邊這唯一一個同伴,最後兩個人都成功地返回了建昌。

    耿雲林故事還沒有講完,突然面前的移民發出大片的喧嘩聲。

    “打起來了?”有人驚愕地發出疑問聲。

    “不是,演猴戲,演猴戲!”不少移民目不轉睛地看著演講台上熱鬧的場面,還興奮地糾正身邊同伴的錯誤看法:“原來這是個戲檯子啊,要演猴戲給我們看。”

    耿雲林回過頭去,看到兩個身着大紅官袍的人在高高的演講台上廝打成一團,拳腳橫飛,轉眼間兩個人頭上的烏紗帽都飛了出去。這兩個人也顧不上去拾,扭抱在一起,其中一個人被官服絆了一跤,把另外一個也拖倒了。

    “真的是猴戲啊。”大部分移民都贊同地喊起來,這兩個人雖然身着官服,但顯然是唱戲的。不要說高高在上的知府老爺,就是縣裡稍微有點體面的縉紳,也不會在眾人面前打得帽子都飛了,而這兩個人打得興起,居然連衣服都扯破了,露出胳膊上精壯的肌肉來——這大冷天的,還真不嫌冷。

    移民們越看越是興奮,發覺這兩個人演得極為逼真,簡直就像是真的在性命相搏,以往看過的社戲和這一比,簡直就是小孩把戲。

    “保國公到!”混亂中,又是一陣鑼響。

    剛才聽說兩位知府來了,移民們都屏息肅然,唯恐會發出什麼雜訊被治以不敬之罪。現在聽到又是一個官員出場,不少人高聲叫好,還在為高台上賣力演戲的兩個人拚命鼓勁。都開猴戲了,可見官府是想讓大家高興,保國公來了大概也是要與民同樂吧。

    “又上去一個?”看到又是一道人影竄上了高台,黃飛剛他們更興奮了,加倍用力的叫好,雖然短短幾分鐘,不少移民把嗓子都喊啞了,人人臉上都是快樂的笑容。

    第三個衝上去的人拚命地擠到兩個人中間,竭力把他們分開。

    “這是誰?砸場子的嗎?”眼看前兩個人還沒演完就被中止了,有人發出了不滿的抱怨聲。

    “這就是保國公。”耿雲林喃喃地答道。

    “啥?”

    “這就是保國公。”耿雲林也不知道如何給移民們解釋眼前的一切。他到這時才從震驚中恢復過來,接着報出了前兩個人的身份:“靴子少了一隻的那個人,就是咱們敘州的袁知府;袍子爛了的那個人,就是都府的劉知府。”



伐清 正文 第四十節 印象(下)





    事情的演變完全出乎袁像的預料,等他和劉晉戈被鄧名分開後,腦袋就始終是一片混亂,連後面鄧名說了什麼,又發生了什麼事都沒印象了。

    “完了,完了。”歡迎會結束後,袁像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衙門,心裡只有這兩個字,他的靴子都在鬥毆中丟到台下去了,那可是他才做好,一天都沒有捨得穿過的上好牛皮靴啊。現在袁像一隻腳穿著靴子、一隻腳上是部下急中生智送給他的短鞋。

    離開大伯的時候,袁像從來沒想到過自己會當官,不過他總聽大伯說過,當官重要的就是要喜怒不行於色,要讓下面的人和百姓一看就生出敬畏之心來。可後來袁像出乎意料地當上了官,而不像之前他堅信的那樣:一輩子都會是個武將。從那個時候七,袁像一直回憶着大伯說過的官員禮儀,出任敘州知府後更是尋找幕僚人才,把那些小地主、富農出身的移民叫來詢問他們家鄉父母官的做派。

    而今天袁像一時熱血上湧,和劉晉戈當眾打了個難分難解,算是把以往苦心營造的威嚴形象都毀了。鄧名雖然沒有責備什麼,但袁像腦袋清醒過來一些後,慚愧得無地自容,餘光看到同樣站在鄧名身後的劉晉戈也和自己一樣,耷拉著腦袋,看著地面一聲不吭。

    在衙門坐了沒多久,突然就有衛兵報告議員來訪。和帝國議會的議員一樣,敘州的議員們同樣都是兼職,其中有商行老闆,資歷老的農夫,退伍的軍官,工人裡的講義氣、仗義執言有威信的大哥。和那些並非議員的同行一樣,他們主要時間都用來經營着自己的買賣,或是從事本職工作,只有在關乎敘州前途的大事時,不如這次的截留移民行動,他們才會聚集起來商議對策。而在議會召開的時候,自然會有人幫議員老闆把買賣經營起來;會有人幫去開會的議員整理農活,而手下的工頭去開會的時候,他的同秀才老闆也會照常發給工資——這種兼職模式鄧名多次有意想改,改得更像他心目中的正軌議會一樣,但後來幾次鄧名又放棄了,因為現在這種模式運轉得似乎還可以,也能保證民間的呼聲通過議會流向官府,所以鄧名就決定保持觀察,暫時不進行干涉。

    袁像硬着頭皮請幾位議員進來,他認為自己今天不但把自己的臉丟光了,而且也是在丟敘州人的臉。

    “袁知府,這是我們送給您的新靴子。”幾個議員進來時,為首者還抱著一個大盒子,剛才袁像的靴子從台上飛下去的時候,在場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散會後這幾個議員二話不說,就跑去一個皮革老闆的店裡,把這雙最好的靴子給賣了下來。

    最年長的議員即是個退伍軍人,又是個敘州治下的富農,他代表眾人鄭重其事地把靴子捧着遞給了袁像:“袁知府,下次還要狠狠地踢他!不要心疼靴子。”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袁像從敘州各行各業收到了大批靴子,所有的議員、無論以前是否和袁像吵過架,或是被袁像用單挑威脅過,這次都無一例外地支持他。

    不過敘州人也知道這次算是丟臉了,作為一府的臉面和敘州的代表,袁知府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鬥毆,恐怕會讓新移民們對敘州的官府尊嚴產生懷疑,認為敘州知府衙門起不到官府應有的作用,知府本人更是靠不住的傢伙。

    但即便如此,敘州人還是覺得袁像打得好,不少人都說就算影響了移民定居也該打,劉晉戈跑到敘州的地盤上,衝上敘州人搭建的演講台上爭搶話語權,這時豈能再後退?至少也算是出了一口惡氣,再說劉晉戈同樣丟臉了,就算影響不好也扯平了。

    ……

    黃飛剛的很多朋友都選擇留在敘州,他們不願意繼續向前走了,雖然聽說成都那裡不錯,但敘州的環境已經讓他們感到滿意。

    在向敘州官府報名備案後,這些選擇定居敘州的移民就與家人團聚,經過家庭成員的簡單商議後從某個來招工的老闆那裡謀一份差事——帝國議會的法令在成都、敘州、嘉定州等一切鄧名控制區都有效,所以這些新移民暫時沒有同秀才的身份,更不是退伍軍人,不能無償地獲得土地。

    不過大部分人都不太擔心,他們不是很清楚帝國議會的法令,只知道很多已經成為富農的人也是兩、三年前移民到四川的,既然那麼多人都成功了,這些移民認為自己也有很大的機會在數年後獲得自己的土地。

    “袁知府是個好官,”等移民團搞清楚那場武鬥的前因後果,這句話就在移民中流傳起來,為了敘州治下的地主、商人和小民的願望,在萬眾之前和刎頸之交大打出手……東南移民做夢也沒想到天下居然會有這種官:“等我們將來有了麻煩,他也會為我們挺身而出的吧?不畏懼同僚,不害怕觸怒上官。”

    而黃飛剛和另外一些人則決定繼續向成都前進,敘州很不錯,不過聽說成都更繁榮,而且劉晉戈也是一個好官,他為了成都人的願望跑來敘州砸同僚好友的場子;在那場武鬥後,劉晉戈也沒有拂袖而去,而是繼續呆在敘州,繼續協助那些成都人宣傳成都的優勢:“而且保國公說了遷徙自由,將來若是發現成都不好,我就再回來投奔你們。”

    黃飛剛的朋友們紛紛應是:“好,沒問題,那黃大哥就算是我們打個前哨,要是敘州這裡不如我們所想,我們就去都府投奔黃大哥。”

    “一言為定!”

    ……

    劉晉戈返回成都後,就去向成都的議會報告,這次成都議會徵收了特別稅以宣傳自己,和敘州爭搶移民。這些工作雖然是知府衙門來做,但受到參議院的影響,成都議會和帝國議會一樣對劉晉戈相當不友好,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這次展開工作前還有不少人稱劉晉戈一定會敷衍了事,浪費了議會特別徵收的稅金。

    這次劉晉戈的收穫也沒有想像的那麼大,直到離開成都前,成都人依舊沒有把敘州看成一個值得認真的競爭對手,很多人對它的印象還是兩年前的成都分城和產鹽基地。而敘州充分利用了地理上的優勢,截留了大批的新移民,數目很可能會達到甚至超過四成。

    當心懷忐忑的劉晉戈議員們等待的那件屋時,全體人員都齊刷刷隨着那一聲“劉知府到”而站起來——在場的人有很多都是帝國議會的議員,對參議院俯首帖耳,也染上了痛罵劉晉戈的習慣。往日劉晉戈來見議員們的時候,這幫人為了表現出鮮明的支持參議院的立場,是從來不會起立歡飲劉知府的。

    起立的議員們還用力地鼓掌,在劉晉戈走向自己的座位時向他發出歡呼聲,這些人都已經聽說了敘州演講台上的武鬥事件。參議院的青城派和其他派系大佬都是老上司,因為根深蒂固的忠誠鏈觀念,議會議員們對參議員畢恭畢敬,當他們打出批鬥劉晉戈的大旗時,這些議員也會義無返顧地站在那面旗幟下。

    不過雖然忠誠鏈尚在,但往日的恩義到底有多少很難說,畢竟大部分人都是昔日的輔兵,被欺負的時候一點兒也不少。而爭取移民關係到成都的繁榮,這裡的議員雖然不一定都是商行老闆,但也都是各行各業中的帶頭人,社會地位基本都是中上,劉晉戈的努力與他們的切身利益息息相關。

    像凱旋的英雄一般,劉晉戈在議會受到了最熱烈的歡迎,在他向議會報告此行的經過時,一次又一次被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打斷,尤其是在他說道拳打袁像的時候,更是曾有五句話被三次掌聲連續打斷的經歷。雖然那場搏鬥在被鄧名打斷前基本是平手,但敘州和成都的議會都認為是自己這邊的知府取得了絶對優勢。

    “原來爭取議會這樣容易。”結束了夢幻般的報告會,回到自己的衙門候,劉晉戈發現衙門的士氣好像都提高了——這些天來成都一直在議論劉知府為了成都權利挺身而出的英雄事蹟,衙門的官吏聽了都感到面上加倍光彩——除了身為成都人的一份,還有身為成都衙門公務員的那一份。

    劉體純一直稱呼袁宗第為“老哥哥”,袁像比劉體純稍微大了一點,所以劉體純也稱呼袁像為老哥哥。

    “我那老哥哥,也是不容易啊。”在夜深人靜回味此事的時候,劉晉戈偷偷發出了這樣的感慨,當沒有了議會的責難聲,也聽不到他們發出的掌聲和歡呼後,劉晉戈又想起了自己和袁像的感情;如果不是耳邊總響着議員們的催促聲,被壓力鬧得心情煩躁,劉晉戈不會去敘州掙搶移民,更不會肝火上升,見了袁像就紅了眼:“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

    劉晉戈和袁像的這樁事,被帝國議員格日勒圖繪聲繪色地報告給了書院祭酒陳佐才,後者並沒有顯出什麼興趣,反倒鄙夷地評價道:“斯文掃地,他們是保國公的任命的官員,代表着保國公的臉面;保國公是朝廷的勛貴,所以這還事關朝廷的體統……哼,也就是因為保國公極度輕視讀書人,才會不重用賢良而提拔這些武夫,現在好了把,不但丟光了自己的臉面,還連累了朝廷的體統,真該彈劾他!”

    移民一事,陳佐才覺得和自己沒什麼關係,書院主要針對目標還是孩子。普通同秀才的掃盲工作由亭分批完成,不會都堆到書院本部來。還有一部分學員是商行推薦來學習的優秀員工,這些人一般都經過了商行本身的簡單文化培訓,當商行沒有師資力量繼續培訓下去的時候,就會送來陳佐才這裡,不過知府衙門給的名額有限。

    隨着移民到達,書院的壓力按說只會更重——陳佐才篤信有教無類,就是孩子增多也要把責任擔負起來,大不了就再多兼幾個班。隨着教學經驗越來越豐富,書院也摸索出不少方法來,至少那些原來就會讀書給學生聽的教授們,都被陳佐才鍛鍊出來了,就是孩子再多一些,工作壓力也遠不會向陳佐才剛到成都時那麼重。

    “祭酒這話有些不對了。”格日勒圖想糾正陳佐才的錯誤看法。

    “哦?格教授有何高見?”陳佐才哼了一聲,一個體育教授居然敢在這種高度的問題上反駁他,讓陳佐才感到對方有些自不量力——雖然格日勒圖不姓格,但格教授這種稱呼已經流傳開了,而且也被格日勒圖所接收。

    “這次移民中聽說有青壯男丁三十萬,而亭裡就算教他們識字,稅收上也還是有的賺的。”作為一個帝國議員,格日勒圖已經對政府收支有了一些初步概念:“而且他們的老婆也要做工,還有稅可收,更不用說這些貨物能夠讓商行掙錢,還可以抽稅……要是能夠遷移來三十萬壯男、壯女,都府的稅收一下子就能增加兩成,等他們熟悉環境後還會更多,這就會讓都府抽到更多的稅。”

    “也就是說,書院能夠要到更多的經費?”陳佐才本來對這個事不是很懂,但經不住有格日勒圖這麼一個帝國議員的體育教授,陳佐才幾次三番地打發格日勒圖在下體育課後去給書院討要經費,每次還都認真詢問經過結果,所以也很清楚都府的知府衙門和議會基本是按照稅收比例撥給教育經費,這個經費大約是稅收的二成五,其中包括給各亭的識字經費、各商行自辦培訓機構的教育補貼,剩下的就都是給書院本部的。

    “是啊。”格日勒圖拚命地點頭:“要是稅收增加兩成,給書院的撥款至少也能增加兩成,將來還會繼續增加,可敘州的袁知府想都截下去,不放百姓到成都來。”

    “這袁像,老夫早就看出來他像個賊,”陳佐才冷笑一聲:“劉知府打的好。”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11

伐清 正文 第四十一節 爭奪(上)





    到十二月的時候,移民的安排基本告一段落,成都獲得了六成的移民,而敘州一躍變成了擁有三十萬人口的大城市。

    突然增加的人口帶來了眾多糧食和住房的問題,而敘州應變的能力毫無疑問要比成都差得多。現在帝國議會處於閉會狀態,鄧名就下令準備召開特別會議,要求在過年前制定出一套新的稅收方案來:最開始敘州知府衙門類似是成都知府衙門的一個分支機構,一旦有什麼難處就直接向成都求援,而現在兩者已經呈現分離狀態,有了利益上的糾紛。

    所以籌建更高一級的行政機構就勢在必行,這個衙門鄧名打算按照習慣命名為四川巡撫衙門。鄧名懶得自己去琢磨到底應該從兩個知府衙門拿多少錢到四川省的巡撫衙門,就指示帝國議會去討論。這個巡撫衙門暫時會歸鄧名直轄,而鄧名也會本着損有餘補不足的原則,用成都府向巡撫衙門繳納的省稅來幫助可能出現虧空的敘州知府衙門。

    為了避免參議院變成成都一家開設的機構,鄧名還強行規定一半的參議員要移去敘州居住,如果將來有其他城市上升到能夠和這兩府分庭抗禮的地步,那麼就要再從成都和敘州各搬三成的參議員去第三府居住——參議員全是鄧名任命的,他可以按照自己心意給參議員們下達命令——而且還有很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就是代表保國公權威的參議員們當然需要出現在敘州,以制衡議會的工作。

    不過帝國議會的人選處理鄧名就比較謹慎,他規定這個要按照同秀才人口來分配,向巡撫衙門繳納更多稅的府,理應在帝國議會中擁有更多的發言權。

    下達了這些指示後,鄧名沒有返回成都,而是離開敘州前往嘉定州。經過明軍的不懈宣傳,越來越多的百姓正在從山裡走出來,而嘉定州就是川西計劃大舉建設的第三個地區。它不但連接成都和敘州,而且還是通向建昌的必經之路,隱藏在峨眉山周圍的山民可能還有幾千、上萬人,開發了嘉定州後,這些人若是肯下山也容易就近安置他們。

    ……

    而此時在成都,有兩個赫赫有名的客人來拜訪陳佐才,一個是朱之瑜,另一個就是被他拖來四川的蒙正發。朱之瑜為了拉蒙正發出山,在後者的家裡一住就是好幾個月,蒙正發實在經不住他的軟磨硬泡,只好不情不願地跟他走了。除了情面問題外,朱之瑜去拜訪蒙正發這件事也傳得滿城風雨,雖然地方官好像聾了一般,反應極為遲鈍,始終沒有來拿人,但蒙正發自己卻住不下去了——他不能讓朱之瑜在自己家裡出什麼紕漏,否則天下人肯定會罵他賣友。而且蒙正發覺得,就算他能把朱之瑜這尊大神送走,這次鬧得這麼凶,事後也必定會被湖廣清廷追究,被逼入絶境的蒙正發只好跟着朱之瑜來投鄧了。

    蒙正發剃髮投降清廷十年來,娶了十幾個小妾,生了一大堆兒女,現在這些兒女都沒有成年,蒙正發也捨不得扔下他們。蒙正發一面埋怨朱之瑜禍害了他全家,一面辛苦地把家小統統搬遷去四川,這期間還提心吊膽唯恐被地方官來個一鍋端。但事實證明,湖廣的清廷地方官比蒙正發想像得還要無能,全城都知道朱之瑜這個反賊住在蒙正發家裡,但官府就是不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蒙正發在收拾細軟要投賊,他的小妾有一哭二鬧三上吊不想去的,還有揮淚和娘家告別的,但地方官楞是被蒙在鼓裡——最後讓蒙正發從容逃走,還帶走了他全部的家產,甚至連房子、田地都成功地賣掉了。

    蒙正發先是首鼠兩端、猶豫不決,後來又捨不得家眷,最後竟然連家常都想著帶走,這把朱之瑜也嚇得夠嗆。但總算吉人天相,湖廣清廷不可思議的遲鈍,讓蒙正發和朱之瑜平安地抵達了荊州,進入夔東軍的控制區。

    本來蒙正發還想拖上王夫之一起走——他好端端的日子被朱之瑜毀了,所以他也不想讓王夫之安心在船山那邊舒舒服服地講學。但朱之瑜說什麼也不幹了,蒙正發拖家帶口一大家子,王夫之那邊聽說還有大批的家人、子弟,要是這麼大的動靜還不被清廷發現的話,那也未免太看不起張長庚的能力了。

    朱之瑜看不上闖營的人,蒙正發更是對他們深惡痛疾,所以二人在李來亨那里根本不多做停留,要到了船隻後直奔夔門而去。一直等到了奉節,這兩個人才恭恭敬敬地給文安之送去名帖求見,文督師是天啟皇帝的門生,這二人怎麼也不敢在他面前託大。聽說他們是來幫助鄧名消除闖營對川西的影響後,文安之撚鬚沉吟了片刻,問道:“你們怎麼知道是闖營的影響的呢?”

    “晚生愚鈍,不過這不用多想吧?”蒙正發的口氣依舊非常恭敬,不過其中的自信非常明顯:“保國公受奸邪迷惑,居然自稱‘強盜’……”

    “是帝國。”文安之糾正了一下,不過馬上就點點頭:“當然,意思一樣,你繼續說。”

    “是。”蒙正發應了一聲,在他看來,放著好好的官兵、良民不做,非要去當強盜,也只有闖營那幫不可理喻的傢伙能幹出這種事了,既然如此,鄧名不是受他們的影響還能是什麼?

    朱之瑜的看法也和蒙正發差不多,而且他們認為只要他們到了鄧名身邊,那麼流寇的毒害自然而然就會消退。

    文安之不置可否,他琢磨了一會兒,最後緩緩說道:“你們任重而道遠啊。”

    說完文安之就給他們二人接風,還寫了兩封信給他們,一封是給鄧名的介紹信,另外一封是給陳佐才的。文安之告訴他們鄧名閒不住,一年到頭亂跑,如果他們找不到鄧名就去找陳佐才,後者是川西的中流砥柱——本來文安之對陳佐才並不是很熟悉,不過這一年來陳佐才不斷來信訴苦,說川西的師資力量薄弱,還多次想讓文安之幫忙給找些教授來。

    文安之對朱之瑜沒有太多的看法,不過此人就算輔佐鄧名不成,幫陳佐才教書還是沒問題的;而如何在推薦信裡介紹蒙正發讓文安之稍微遲疑了一下。當初巡撫章曠病故的時候,蒙正發希望永曆天子讓他接任巡撫一職,但永曆天子把這個職務給了蒙正發中舉時的老師吳晉錫。蒙正發大怒之下和吳晉錫斷絶了師徒情誼,從此再不承認有這個老師——在文安之這種重視師徒恩義的士人心中,辱罵老師和毆打父母也差不多了。

    而且事後蒙正發和王夫之還一而再、再而三地痛罵吳晉錫——王夫之是一個絶對夠格的朋友,在敘述歷史的時候從來只問親疏,不問是非。王夫之把蒙正發曾經的老師吳晉錫罵了個狗血噴頭,簡直就是一頭名符其實的畜生——因為吳晉錫沒有為大明殉節。看王夫之、蒙正發罵吳晉錫的文章,有時真會給人一種錯覺,好像王夫之和蒙正發為大明殉節了似的。

    不過最後文安之還是沒有把這件事寫在給陳佐才的信中,因為他知道陳佐才也是個尊師重道的人,若是知道蒙正發有這樣“欺師滅祖”的行為,估計就很難合作了。

    君子隱惡揚善,文安之覺得眼下是用人之際,既然蒙正發都拖家帶口來四川了,那這些事就不必再提了。

    ……

    正如文安之所料,等朱之瑜和蒙正發趕到敘州,鄧名果然已經離開了,峨眉山那邊沒有居民點,只有軍隊,所以也不會有去嘉定州的民船。而沒有鄧名的指示,敘州也不好安排戰艦把他們送去嘉定州,再說就是去了也未必能找到進山的鄧名。

    敘州知府袁像建議二人去成都暫住,等鄧名處理完了嘉定州的事情自然會回成都,無論如何,鄧名都要在年前去成都參加帝國議會的會議。二人商議了一通,就採納了袁像的建議,拿着文安之的另一封推薦信去拜訪陳佐才。

    陳佐才是雲南的縉紳,可朱之瑜、蒙正發是名滿天下的士人,見到文安之的推薦信後,陳佐才哪敢怠慢,連忙請兩位入書院休息,馬上讓人給他們整理房間。

    朱之瑜還好辦,就是單身一人,而蒙正發又是家眷、又是僕人、家奴,還有這些奴僕的家小,一共百餘來口。陳佐才折騰了半天才算騰出足夠的房子讓蒙正發和他的家人擠下,又給他的奴僕搭了幾個棚子,讓他們先住在書院外面。

    看著這一大群婦女和哭鬧不休的兒童,陳佐才也是由衷地欽佩:“能帶著這麼多人脫離險境,蒙崇陽真是大才。”

    出逃的時候朱之瑜始終提心吊膽,但現在既然平安脫險,他也忍不住替蒙正發吹噓幾句:“那是自然,蒙崇陽昔日為章巡撫(章曠)參軍時,於新牆督師,與韃子大戰,以八千步卒力克數萬韃騎,伏屍數十里。弘光南渡以來,敢戰自此始,自蒙崇陽始。”

    既然蒙正發能指揮幾千人打敗數萬清軍鐵騎,一掃南渡以來的頽勢,那全家脫逃的事情還不是牛刀小試嘛。

    陳佐才微微愣了一下,聽朱之瑜的口氣,蒙正發好像有過很有名的一場大勝,不過他對蒙正發的瞭解只是知道對方出過書,以當事人的身份敘述了隆武、永曆這些年明清兩軍在湖廣的爭奪。鄧名在書院進行教育的時候,要求教授們向學生介紹明清戰爭中的重要戰役,這些戰役陳佐才心裡都有數,但肯定沒有朱之瑜說的這場。

    朱之瑜說的就是王夫之替蒙正發吹噓的故事。在故事裡,王夫之一筆就把南明各地風起雲湧的義軍都抹殺了,而以八千克數萬更是王夫之的杜撰。不過既然朱之瑜信以為真地說出來了,蒙正發也不好出言糾正,更沒法說這是給自己臉上貼金,是老朋友王夫之瞎編的。

    無論如何,蒙正發也是一個夠朋友的人,在他的書裡從來都竭力把親友的責任摘乾淨;比如這次朱之瑜來自己家,蒙正發就是再不情願也要護得朋友周全,因此蒙正發也就硬着頭皮認下來,對陳佐才微微一笑,表示朱之瑜說得一點沒錯。

    “保國公太不尊重讀書人了。”陳佐才對鄧名的成見依舊,頓時心裡就有了主意:“崇陽先生如此豐功偉績,他竟然提也不提!哼,還不是因為他見不慣我們讀書人出將入相?不行,我明天就把此戰編入教材,為崇陽先生正名,也讓大家好好看看保國公到底是如何抹黑士人的。”

    出於對蒙正發的尊敬,陳佐才就向他詢問起對四川書院的看法來。

    “要想正本清源,就需要讓百姓知曉闖賊到底是如何誤國的。”蒙正發的看法很簡單,那就是要好好利用書院這個宣傳陣地,讓大家知道士人如何捨死忘生地為朝廷奮戰,而闖賊又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從中添亂,致使士人的努力都化為泡影的:“如果沒有闖賊,那麼多忠臣義士的心血又何至於白費?前車之鑒、後車之師,我們要讓保國公和百姓都看得分明,這天下就是闖賊敗壞的。大家都看清闖賊的禍害後,就會驚醒過來,不再受闖賊迷惑、不再與闖賊共事,這樣國事也就有救了。”

    雖然陳佐才暗暗欣賞鄧名的氣量,但一想起對方對士人的輕視就氣不打一處來,用有力的事實來反擊當然再好不過。陳佐才當即就請蒙正發來主持編寫這段歷史課本。而對蒙正發來說,這也是輕而易舉的工作,他的《三湘從事錄》早就寫得,只要把它變成白話文就能勝任需要。

    向保國公和全體川西父老揭露闖賊的罪惡,讓大家厭之、棄之、伐之……蒙正發發現成都果然是大有可為之地。他急忙修書一封去湖廣給老友王夫之,信中盛情邀請王夫之同赴成都,共襄討闖大業。


伐清 正文 第四十一節 爭奪(下)





    新年將近,但是袁宗第的心情非常不好,因為他聽說成都的士人正準備大肆誣衊闖營。

    闖營勢力滲透川西之深,是朱之瑜、蒙正發完全沒有概念的,就是陳佐才也大大低估了闖營的消息靈通程度。幾乎在第一時間劉晉戈就瞭解到了陳佐才的意圖,得知四川書院正試圖編寫不利於闖營的歷史課本,劉晉戈立刻把這個消息傳給敘州,袁像發急件通知袁宗第甚至還有下游的劉體純、李來亨,把這些新動態報告給闖營親朋,他和劉晉戈都擔心這會給闖營造成很壞的影響。

    在這個問題上,已經返回成都的周開荒不用說也是劉晉戈、袁像一派,鄧名的貼身衛隊乃是李來亨的三堵牆將士,現在很多人都是常備軍軍校的高級教官,他們紛紛要求劉晉戈動用知府全力,把這種對闖營的猖狂進攻粉碎在萌芽裡,還保證他們會利用一切關係幫助劉晉戈在鄧名那邊取得諒解。

    幸好劉晉戈已經做了好幾年知府,對鄧名的脾氣秉性也有了相當的瞭解,沒有莽撞地去找蒙正發的麻煩,反而壓制了三堵牆鬧事的慾望。劉晉戈告訴大家此時一定不能濫用行政權力,更不能動用軍隊,否則鄧名就算原本想中立,也會被逼得站到蒙正發那邊去了。

    不過既然劉晉戈、周開荒不準備動用行政權力和軍隊,他們就會在未來的這場輿論鬥爭中處於絶對下風。論武力,十個蒙正發綁在一起也比不過劉晉戈,但若論筆桿子,即使朱之瑜不幫忙,全成都的闖營都加起來也別想拼過蒙正發。

    雖然知道此事暫時影響不到鄧名對闖營的觀感,但是袁宗第想起來就感到不痛快,正在他悶悶喝酒的時候,突然又有使者前來,稱劉體純、李來亨、黨守素、馬騰雲又來拜訪他了。

    “難道是又要打重慶?”袁宗第心裡咯噔一下子,這四位同時來找自己的話,袁宗第想不出還能其他什麼重要的事,就是上次打重慶的時候最開始都沒有這個規模:劉體純和黨守素來了,而李來亨和馬騰雲負責看家。

    不過袁宗第可不覺得現在能打重慶,物資不住,而且軍隊也需要休整,不養上半年的傷無法恢復元氣。而萬縣都一時恢復不了元氣,劉體純、李來亨他們只會更慢,再說他們還肩負有抗衡張長庚的責任。

    袁宗第滿腹狐疑地站在衙門大門口等夔東闖營同盟進城,很快他就看到一行人策馬入城,向着他這邊直奔而來。

    為首的還不止李來亨他們四個,還有兩個陌生人同樣處在位首,勒住戰馬的時候,袁宗第看到劉體純還很慇勤地跑過去給那個年老的陌生人牽馬繮,另外一個陌生人看上去稍微年輕一些,但也得有六十多了,在關於誰走前頭這個問題上,李來亨、黨守素他們還和那個人謙讓了一番。

    等在大門裡的袁宗第看得疑雲大起,再仔細端詳了兩眼,袁宗第發覺這兩個陌生人看上去都有些眼熟,隨着他們向自己走過來,袁宗第心中的這種熟悉感也越來越強烈,但始終無法取得最後的突破,讓他憶起對方的名字來。

    “制將軍別來無恙?”年輕一些的那個人遠遠地就大聲向袁宗第問好。

    聽到這句話問候後,袁宗第猛然醒悟過來,不能置信地看著那個微笑着向他打招呼的人,嘴巴張得大大的:“尚書?”

    “制將軍還記得我啊?”被喚作尚書的人大笑起來,快跑上兩步,竄到了袁宗第面前,互相端詳了片刻後,來人唏噓了起來:“一別十五年,不想今生還有活着相見的機會,唉,唉。”

    認出了這個人後,袁宗第又向另外一個老者望去,端詳了半天后,第二次發出驚訝至極的叫聲:“平章嗎?您還再世啊?”

    “慚愧,慚愧,苟活於世,為的就是能親眼目睹韃虜被逐於海外。”老者答道,顯然袁宗第沒有猜錯。

    李自成設左右平章,相比起名聲遠播的左平章牛金星,這位地位還在袁宗第、劉體純之上的右平章就少有人知曉。但其實右平章的名氣、資歷、人脈遠比牛金星要強得多,便是稱相差百倍,恐怕都算不上什麼誇張之語,朱之瑜和蒙正發見到文安之時,誠惶誠恐地執弟子禮還擔心自己僭禮,但若是文安之與李自成的這位右平章相見,恐怕得反過來向這位和他年歲差不多的大順右丞相自稱晚輩後進。

    因為這位鬚髮皆白的老人,就是東林點將錄上大名鼎鼎的天猛星、霹靂火惠世揚!萬曆、泰昌二位皇帝相繼死亡後,惠世揚隻身入大內,與太監王安確定了搶奪當時還是太子的天啟皇帝的行動,為東林黨贏得了擁立之功,沒有惠世揚和王安的密謀,就沒有天啟年的東林定策之功。

    在魏忠賢與王安的權利鬥爭中,東林黨堅決地站在王安一邊,拒絶了魏忠賢送來的求和信,直到王安失敗身亡後,東林依舊要替王安報仇,和魏忠賢爭鬥到底。在東林點將錄上,惠世揚和楊漣、左光鬥、周朝瑞、袁化中同為東林五虎將,他排名僅次於前兩者,位於第三,還在周朝瑞和袁化中之上。

    魏忠賢和東林的爭鬥決出勝負後,楊漣、左光鬥死了,周朝瑞、袁化中也毫無懸念的跟着一起死了,但大家驚奇地發現惠世揚居然活得好好的。崇禎朝整魏黨時雖然沒有波及到惠世揚,但大家也明白此公必定和魏忠賢有了什麼秘密交易,因此他也不受大夥兒待見,只是資格擺在那裡,也沒有人太讓這位東林前輩難堪。惠世揚倒也識趣,知道自己的仕途沒有什麼光明可言了,不久就以老朽不堪為理由向崇禎請辭退休。

    一晃到了崇禎十七年,李自成的軍隊進了北京城,在京官們哭喊着去哀求留用時,突然發現惠世揚正得意洋洋地站在李自成身邊,這位萬曆進士、天啟皇帝的定策元勛、大明的四朝元老居然投了闖,搖身一變成了大順的開國元勛。

    大家還來不及羡慕幾天,闖王兵敗一片石,退出了北京,大清睿親王領着八旗子弟殺氣騰騰的開進北京時,跟在多爾袞身後的不是惠世揚又是何人?眼看這大明的四朝元老,明順的兩國元勛,一轉眼就要升級為三國元勛了。

    不過多爾袞雖然和李自成一樣對惠世揚客客氣氣的,但把他一養多少年,就是沒給任何官做。惠世揚對此自然是怒不可遏,想當年威震朝野的時候,錢謙益給他提鞋都不配,哪怕是逼死先皇的李自成,都要客客氣氣地叫上一聲老宗室,把右丞相的位置雙手奉上,現在這幫韃子居然敢不奉承他這位老宗師。

    三國元勛沒做成,再次黯然返回陝西后,惠世揚嚥不下這口氣就拉桿子造反,不過惠大元勛文章固然是做得極好,這仗實在打得不怎麼樣,被甘陝綠營輕而易舉地打敗;軍隊潰敗後惠世揚就隱姓埋名,一直東躲西藏到今天。

    和袁宗第見禮後,惠世揚感慨道:“當日皇上棄燕返秦,老朽不幸被韃子所執,按說就該死了,可當時心裡抱定了一絲希望,就是要親眼目睹官兵重返燕趙之地,所以才忍辱偷生;後來老夫趁韃虜麻痹,逃出燕京返回家鄉,想舉義旗為皇上收復三秦,不幸也失敗了……之所以還是不肯死,實在是一天看不到韃子被趕出關外,一天就沒法瞑目啊。”

    惠世揚口中的皇上當然指的是李自成,其實到底最後是大明還是大順復興,對惠世揚來說都沒有太大的分別。作為大明的四朝元老,定策元勛,馬吉翔、楊定、陳佐才之流的不用說,連文安之見了他都只有磕頭的份;而同樣身為大順的右相,開國元勛,闖營的人也不會有人對他無禮。只有這個韃清實在可惡,居然只是好吃好喝地養着惠世揚,而慳吝於給他顯赫的官位,逼得惠世揚不得不造它的反,現在已經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雖然兩國元勛對明順之爭很看得開,甚至在內心持無所謂的態度,但和惠世揚同來的那個人就完全不同了,這個被袁宗第稱為“尚書”的人,是大順的鐵桿,堅決不肯向清廷或是永曆朝廷投降。這次之所以拉著惠世揚來四川,也是因為他聽信了一道傳聞,在和李來亨等三人並肩來萬縣的路上,又收到了川西的信件,得知蒙正發他們打算挑釁闖營。

    “蒙正發是隆武的舉人,那其實就和秀才一樣!朱之瑜好像也就是是個秀才吧?連隆武的舉人都沒拿到過。”這個人冷笑了一聲,不屑一顧地說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兩個秀才我一根小手指也碾得碎;陳佐才不過是個雲南的縉紳,他識趣就老老實實站在邊上看著,不識趣我就一起收拾了,有我在四川,倒要看看誰能說得了大順的壞話!”

    “船山的王夫之,江南的黃宗羲……”劉體純馬上又報出兩個名字。

    “我是正牌進士,一省的學政,舉人那是我點出來的!”說話的人一臉的驕傲:“王、黃兩個舉人算得了什麼?就是兩百個又算得了什麼?”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12

伐清 正文 第四十二節 升級(上)





    大順禮政府尚書鞏焴,崇禎四年進士,任官河南,他在任上不顧朝廷頒佈的考成法廢止了三餉,治下數十萬百姓因此減免賦稅得以活命。當時的河南,因為崇禎政府的橫徵暴斂而赤地千里、易子相食,而鞏焴管理的地方竟然沒有出現饑荒——鞏焴為了不讓老百姓餓死而拒絶執行崇禎皇帝的稅收政策,顯然不是什麼忠臣孝子,最後被朝廷罷官。他在臨行前,把自己的積蓄盡數捐給貧民。在鞏焴辭官後,他曾經管理的各縣也先後陷入饑荒,最後和其他河南地區一樣反抗官府,響應闖軍。

    在鄧名的前世,網上一些對鞏焴的描述相當有趣,稱鞏焴返回陝西老家後並沒有接受李自成的任命,並且在李自成入北京後,鞏焴巧遇懷孕的崇禎妃子並竭力掩護着——沒有接受李自成任命的鞏焴又是怎麼到的北京,難道是跟蹤大順軍去的嗎?

    崇禎十五年,李自成採用牛金星的策略,據河洛以窺天下。河南的局勢讓明廷驚恐不已,地方府縣聯合上書崇禎天子,要求啟用鞏焴為河南巡撫,挽救危局。但崇禎皇帝下旨後,鞏焴卻不肯上任,稱皇帝橫徵暴斂、朝廷殘民以逞,已經是窮途末路、人神共憤。李自成攻克西安後,請鞏焴出山相助,鞏焴欣然出任大順禮政府(大順改六部為六政府)尚書。

    見到李自成後,鞏焴當面提出明太祖定下的八股文多有不妥,建議李自成在新朝的科舉考試中廢除八股改為散文,以免箝制考生——文章應當注重內容,不該拘於形式。李自成對鞏焴的提議大為讚賞,攻入北京後就讓鞏焴負責廢除八股的具體事宜。不過這項解除思想閹割的改革和廢停太監一樣,都因為李自成的速敗而流產,以八股文取士和閹割活人的制度均被入關的滿清予以恢復。

    李自成稱帝的三次勸進活動鞏焴都參與其中,尤其是他跑進明太廟燒燬了明朝歷代神主的牌位,為此遭到了士林的痛罵。在李自成退向陝西的時候,鞏焴也跟着順軍一起撤退。李自成敗給阿濟格,不得不撤出西安後,鞏焴與李自成分手,獨自留下在陝西與清軍打游擊。在其後的十五年裡,鞏焴自學成才,成為了游擊戰專家,在鄧名的前世他堅持抵抗到順治十八年,比永曆政權和李定國還多堅持了三年,最後被甘陝綠營團團包圍。此時已經六十八歲的鞏焴依舊能夠騎馬、射箭,雖然不是李來亨、袁宗第、劉體純這種闖營的嫡系,但鞏焴同樣不肯投降,堅決抵抗,最後被清軍放火燒死在山中。

    而在這個時空,因為鄧名的影響,使得吳三桂手下的陝西兵遲遲不能返回西北,後來更因為鄧名不斷的打擊,讓陝西綠營不得不繼續向四川增派部隊而沒有餘力圍剿鞏焴。結果鞏焴不但沒有兵敗身死,反倒讓他找到機會離開游擊區,跑去夔東找到了馬騰雲。

    (筆者按:說兩句個人看法,李岩這個人是虛構的,筆者有種感覺,那就是鞏焴很像是李岩的原型,才兼文武,很得李自成的器重,而且出身士大夫階層卻與明廷決裂;甚至就連李自成兵敗後對李岩這個虛構人物的猜忌情節,也能在李自成和鞏焴的身上找到影子:在李自成退回陝西的時候,身為禮政府尚書的鞏焴製造龍袍,負責籌備李自成的祭祖禮儀,而在披上鞏焴督造的袍子後,李自成突然感到遍體生寒,一時間手足僵硬,好久以後才恢復過來。事後李自成檢查鞏焴給他的龍袍,看到上面有山紋,就怒斥鞏焴是使用巫蠱之術,想移兩座山壓自己的肩膀來詛咒自己,幾乎當場殺了鞏焴,經過劉體純等人苦勸得解——當時李自成屢戰屢敗,袁宗第的戰略預備隊都從湖廣調回北方,依舊無法擊退阿濟格,心情大概是非常之糟。筆者又按:惠世揚這四朝元老、三國元勛的奇葩,在這個時候差不多該百歲了,筆者就是讓這個東林黨棍露下臉不埋沒了他的風采,很快就會給他配發盒飯。)

    “皇上(闖王)離開陝西后,我一直聯絡豪傑,盼着皇上早日打回陝西去。”想起李自成的突然亡故,鞏焴忍不住又是一陣嘆息。

    “什麼是書院,那是和授予功名有關的地方,這種地方怎麼能不全力爭奪?”鞏焴接下來又教訓袁宗第道:“現在川西沒有科舉,那什麼人能夠做官?當然是書院的學生才能做官。而四川書院裡,鄧名並不指定教材,完全放任祭酒自行定奪,自古以來就沒有哪個書院的祭酒有過這麼大的權利。將來川西的官員勢必都是書院祭酒的門生。這種要害之地,怎麼能不拿在手中?”

    袁宗第聽得愣住了,轉頭望向劉體純,後者點頭道:“尚書一到我的營中,就問了三天三夜的保國公,來的路上也為這件事把我、老馬、小老虎都罵了。”

    “叫鄧名就好,反正那也不是他的真名。”鞏焴截斷了劉體純的敘述,不耐煩地說道:“以我之見,誰掌握了四川書院,誰就掌握了將來川西的吏治。此乃兵家必爭之地,你們居然會對此不聞不問,將來豈不是要死無葬身之地?還會連累到鄧名。”

    這時袁宗第終於琢磨出不對勁來,當年鞏焴帶著人衝進明太廟,燒了明朝歷代的天子神位,這種事情他都辦下來了,身為三太子的鄧名,就算能赦免參與逼死他父皇的劉體純都未必會赦免鞏焴,這個人又怎麼敢來投奔鄧名?

    “這個書院的祭酒當然應該由老宗師來坐。”鞏焴繼續對袁宗第大談他的構思:“右平章要坐這個位置,誰敢說個不字,又有誰能說得出個不字來?”

    “老朽年事已高……”雖然早就和鞏焴商量好了,但惠世揚還是打算在大家面前謙虛兩句。

    “老宗師老當益壯,還能騎馬呢。”鞏焴不由分說,一句話就把惠世揚給堵了回去:“再說老宗師也不用事必躬親,日常瑣碎事務自然有我和陳祭酒代勞。老宗師也不是要搶陳祭酒的位置,只是在書院裡再增加一個大祭酒罷了。”

    鞏焴本人並不打算討要什麼位置,反正只要能進到書院就行。鞏焴能文能武,治理過政務、點選過學子、還打了十幾年的游擊,自問就算沒有個能壓人的頭銜,也能鎮得住場面,收攏得了書院裡的人心——這樣還能避免給人留下一個爭權奪利的印象,導致那些陳佐才教出來的學生對自己有了先入為主的成見。

    惠世揚微微頷首,不說話了。要不是為了這個大祭酒、老宗師的江湖地位,他又何必以百歲高齡陪鞏焴南下呢。惠世揚是人老心不老,正如鞏焴剛才所說,四川書院的權力之大聞所未聞,以往皇帝絶對是要把這種門生人脈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心裡的——但既然已經從鄧名的手指縫裡流出來了,那誰撿不是撿呢?在沒有科舉考試的時候,書院是唯一能獲得出身的地方,只要能當上大祭酒,哪怕只有一天,惠世揚死也能瞑目了,也不用擔心將來逢年過節時的五牲孝敬了。

    鞏焴依舊在高談闊論着,如何替鄧名選拔人才,如何在潛移默化中讓所有書院的學生也就是未來的朝廷官吏都傾向於大順。袁宗第越聽越是心中惶恐,一個可怕的猜測從心底裡浮了出來,最後他忍不住問道:“尚書覺得保國公不是明宗室嗎?”

    “鄧名不可能是明宗室,他要是的話,怎麼會這樣信任重用你們。”鞏焴彷彿聽到了天下最滑稽的事一般,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朱明的宗室,既沒有這個度量也沒有這個膽色,我覺得鄧名肯定是皇上之後。”

    “啊!”雖然對這個回答早有預料,但袁宗第還是吃驚地叫出聲來。

    “太……”袁宗第本來想用“荒謬”或者“可笑”來形容鞏焴的猜測,但最終還是忍住了,他環顧了李來亨、劉體純、黨守素和馬騰雲一圈,發現他們都神色不變,顯然鞏焴已經和他們通過氣了,而且居然還得到了他們的認可。

    “如果是闖王之後,他為什麼不對我們明說?”袁宗第有很多疑問,一張口就把其中最大的不解之處說了出來。不過袁宗第知道劉體純他們肯定也提出過同樣的疑問,而從另外四個闖營將領的臉上看,他們都已經被鞏焴說服了。

    “制將軍可曾聽說過,韃子那邊謡傳說鄧名很熟悉紫禁城大內,好像還會幾句滿語。”鞏焴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反問道。

    “無稽之談。”袁宗第不屑一顧地說道。對於類似的謡言,袁宗第從來都是付諸一笑,一點兒也沒有往心裡去過。鄧名連韃子皇帝都宰了,這得有多蠢才能相信他是出身滿清高層啊。

    “我看未必,”鞏焴露出了微笑:“如果沒有這樣的傳言,我還不敢確認鄧名就是皇上之後。”

    “此話怎講?”袁宗第滿臉的狐疑之色。

    “熟悉韃子的大內,預先知道韃子的動靜,在韃子內部有熟人和情報來源,聽說還能講幾句韃子話,身懷稀有之物,對韃子的心思揣摩得也相當不錯,剃起頭來也沒有什麼彆扭……”鞏焴掰着指頭把有關鄧名的傳聞一個一個地數過來,有些還是袁宗第和李來亨提供的:“……對闖營十分照顧,不願意吐露身份,罵起崇禎來不假辭色,而且還反覆聲稱我大順弔民伐罪、替天行道……”

    幾乎把鄧名所有的令人不解之處都羅列了一遍後,鞏焴突然提高了聲音,大喝道:“制將軍,你可還記得鄧師傅?”

    “鄧師傅?”袁宗第臉上只剩下了迷惑,他還真不記得李自成特別器重過哪個姓鄧的士人。

    “鄧師傅?”袁宗第又輕聲念叨了一遍,突然,他的眼睛驟然睜大,不知道這是他今天第幾次發出驚呼了,但這次確實最為響亮,猛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啊,難道是鄧師傅!”

    鞏焴抿着嘴,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絲洞悉萬物的得意之情,向着袁宗第重重地點了點頭。

    “不錯,不錯。”袁宗第感到骨骼好像一下子散了架,所有的力氣都被抽離了身體,讓他不得不扶着桌子緩緩坐回椅子上。這樣一來,那些看上去荒誕不經的謡言,也一下子全部合理了。沒錯,鄧名當然應該非常瞭解北京,當然會和滿清上層熟識,至於會講幾句滿語也是再正常不過——袁宗第突然發現,這些本來被他認為是最可笑不過的謡言,現在都變得順理成章,如果鄧名沒有這些關係才是真的不可思議。

    “就是年紀……”袁宗第又是一聲輕語。

    “皇上在西安就納了貴妃了,制將軍遇到他時他十六歲,少年老成,看上去像二十歲也不是不可能。”鞏焴再次做出了斷言,他目光一轉落在了李來亨身上:“那麼他就是少主的小堂叔。這沒什麼,我們大順不是有定武舊例嗎?只是鄧名他不知道罷了,生怕一吐露實情就是兄弟反目成仇。”

    韓主定武,包括清廷在內很多人都認為這不過是文安之用來鼓舞人心的一個策略而已,只有極少數的夔東核心人員,才知道這到底意味着什麼。

    “我沒有異議,”李來亨當即表態:“如果真是我的小堂叔,我願意遵守定武舊例,如有異心,天打雷劈。”

    “好,接下來就要看他是不是皇上之後。這次的書院之爭,也可以幫我們瞧得明白一些。如果鄧名不是皇上之後,他肯定不會支持我們插手書院與那些擁護明廷的人唱對台戲吧?”

    ……

    鞏焴主持的闖營萬縣密謀瞞過了奉節的文安之,後者根本不知道他們已經到了四川。

    而身處漩渦中心的鄧名,更是對此事一無所知。這個時候他正和剛剛返回四川的李星漢、任堂等人在峨眉山,一邊討論着此次遠征東南的過程,一邊欣賞着峨眉的俊秀。

    “峨眉天下秀,果然是名不虛傳,可惜我的時間實在是太少了啊。下次再來吧,下次一定要挑個春暖花開的時候。”鄧名不知道成都已經是暗流湧動,闖營眾將和江南士人都蓄勢待發:“我得馬上趕回都府。這次的帝國議會上,估計大家會要我們再次出兵東南,援助山東、廣東的義軍了。”

    四川的發展速度越來越快,為了保證新移入人口的就業,保證政府的收支平衡和各個階層的利益,四川必須要不停地繼續發動對外戰爭,保護和贏得商業利潤,通過軍費賠償等手段從清軍控制區獲得資源和資金。

    這種壓力甚至給鄧名、趙天霸、任堂、穆譚這樣的高官以騎虎難下之感。劉晉戈、袁像、熊蘭等人也都和鄧名說過,他們不敢想像遇到嚴重挫折的後果。不過這些人也以年輕人特有的樂觀來看待這個問題,趙天霸在四川高級官員的內部會議上聲稱:既然已經是騎虎難下,那就不要再想跳下虎背慢慢來、穩步走了,就騎在虎背上跑下去吧,直到贏得天下或是摔得粉身碎骨——這個發言引起了普遍的共鳴,劉晉戈、袁像、熊蘭還有軍方的高級軍官人人喊好。

    “這事毫無疑問。”任堂聞言想也不想地說道:“都府、敘州都嘗到了甜頭,食髓知味怎麼肯罷手?不過這次他們事先大概會商量好如何分配戰果。”

    “紅利按照投資的比例分配,我想不出比這更合理的分配模式了。”鄧名甚至有種感覺,那就是川西集團對戰爭的態度就像是癮君子對毒品的依賴一樣,發作的間隔越來越短,而且也越來越難以滿足。



伐清 正文 第四十二節 升級(下)





    康熙二年的元旦,重慶。

    現在重慶城外的水道很可能是東亞地區最繁忙的水道,來往於敘州——重慶、成都——重慶的船隻不絶於道,還有大量過路的船隻駛過。即使是新年在即,勤勞的川西人也沒有都停止工作回家過年,很多人選擇稍微晚幾天再回去和家人團聚,只要這些勤苦能夠換回足夠的報酬他們就心甘情願。

    重慶的甘陝綠營當然也不會讓川西人專美於前,以往春節前士兵們就能休息了,但今年不行,昨天大部分士兵就一直工作到太陽落山才被從翡翠加工營裡放出來。今天重慶眾將很勉強地給士兵們放了一天假,但從明天開始就要恢復工作。

    進入十月以來,重慶眾將對翡翠加工的興緻越來越高,這主要是因為後方市場的積極反饋。十餘年的戰亂讓珠寶加工行業陷入停頓,很多珠寶行都倒閉,餘下的也是在苦苦支撐。戰爭一天不停止,各地的交通工具就會被大量征做軍用,也不會有人積極從事玉石的開採工作,就不可能有大量的珠寶進入奢侈品市場。同時戰爭還讓老百姓變得更貧窮,珠寶價格居高不下,可是社會平均的富裕程度卻在下降,這種矛盾就注定了奢侈品市場的不景氣。

    鄧名在天下未定的時候不努力生產糧食而是出售珠寶換錢,這當然是歷史上絶無僅有的獨一份;而重慶清軍既打不過川軍、也沒有被對方立刻消滅,被生活所迫,不得不與敵人聯合起來生產珠寶,這同樣是沒有先例的。這樣鄧名和高明瞻集團就創造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局面。清廷後方的珠寶行都熱情地歡迎翡翠這種新型珠寶進入市場,它價格相對便宜能夠被消費者接受,在其他貨源都枯竭的情況下,是一種很好的行業替代品,不少珠寶商人都將其視為救命稻草;重慶的產品加工粗陋也沒什麼關係,珠寶商人自己可以進一步加工——以前他們是不願意把時間花費在這種廉價的石頭上的。但現在整個行業已經經歷了十餘年的衰退,工匠的報酬變得非常低廉,即使是那些資深的老師傅,為了能有一口飯吃,也不會覺得加工這種石頭是對自己手藝的一種侮辱。

    除了民間市場外,翡翠在北京也大受歡迎。滿人入關還不到二十年,在崇禎朝的時候,入關掠奪的滿人還完全不懂得欣賞玉石,搶劫時只要金銀不要石頭。而隨着滿八旗在北京開始享福,日漸遠離了征戰生活,新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就開始附庸風雅,開始學習賞玩玉石了。不過現在滿人顯然還沒有學到家,很多人還是怎麼也學不會如何鑒別石頭的好壞——金銀好壞很簡單,看純度就可以了,但根據石頭的品質定價,標準就要複雜得多。

    因此當翡翠流入北京後,很多滿人立刻就接受了它。明顯這種石頭更堅硬、更明亮,在陽光下能發出奪目的光彩來,怎麼看都比傳統的玉石更漂亮——其實王明德這一夥兒人也是這麼覺得的,相比溫潤的玉石,翡翠無疑更符合他們暴發戶的眼光。只是李國英那句“假玉”的評價讓重慶的將領們跟着不懂裝懂,煞有介事地互相吹噓,說自己從來都認為烏塗塗的石頭更好看——“烏塗塗”就是這些土包子對玉石內斂光華的看法。

    最具決定性的一擊出自輔政大臣索尼之手。八月初鄧名與高明瞻他們和談後,九月初就有一份包括象牙、寶石、翡翠的“川西土產”送到了首席輔政大臣的書桌上。索尼看看覺得不錯,就讓人用寶石、翡翠打造了幾件首飾,和兩雙象牙筷子、一套翡翠筷托一起送進了大內,孝敬給了太皇太后。

    正努力學習漢族皇家品味的太皇太后,覺得這幾塊寶石和翡翠比她見過的所有玉石都順眼,擺弄了好多天,還賞給了最得寵的幾個格格一點。

    一下子這種“川西土產”在八旗貴族上層就火起來了,差不多在李國英離開重慶之後,北京對四川的戰局也突然變得異乎尋常地關心起來。十月份重慶就接到了三次八百里加急信件,詳細地詢問了重慶的現況和川西明軍的動向。既然李國英不在,這些奏章當然都是高明瞻回奏的,在認真報告了重慶將士誓與大重慶共存亡的決心後,高明瞻還給幾位輔政大臣都準備了一份“川西土產”,當然這些土產也都是和八百里加急的奏章一起送回北京去的。

    很快北京就再次送來滿是讚許之詞的旨意,併進一步詢問重慶的需要——到十一月的時候,北京對重慶的關心程度遠超往昔。以前李國英滿腔熱血為滿洲太君拚命的時候,北京對重慶的關切程度連現在對高明瞻的十分之一都沒有。

    在十一月的第一封加急公文後,排名第三的輔政大臣蘇克薩哈還送來了一封給高明瞻的親筆信,信中蘇克薩哈大人首先說他早就聽說過高明瞻是川西第一流的能臣,也早就有意栽培他,只是以前手邊事務繁多,輔政的壓力又大,所以直到今天才抽出空閒給高巡撫寫這份私信。在這份令高明瞻感激涕零的親筆信的末尾,蘇克薩哈輕描淡寫地提了兩筆,說好幾位親王的格格都議論過川西的土產……

    看完這句後,高明瞻大叫一聲,二話不說就竄進了翡翠加工營,其他重慶的滿漢大將也陸續趕到,湊在一起研究了一個又一個的生產問題。兩天兩夜後,高明瞻捧着一錦盒“川西土產”從營裡出來時,頭髮、鬍鬚上沾滿了礦粉、石渣,背後還跟着一群雙目通紅、二十多個時辰沒好好闔眼的八旗、綠營高級將領。給蘇克薩哈大人的回信上,這一錦盒“川西土產”的監製人員名單整整排了一頁紙,高明瞻當然具於首位,緊隨其後的就是駐防八旗統領,然後是孫思克,袁佳文弼,王明德……

    以後,不但輔政大臣對高明瞻的贊語越來越多了,甚至連以前總對重慶冷嘲熱諷的親王都派遣包衣來過重慶,還告訴高明瞻等人,新年將近,他們幾個親王合計了一下,打算這次給太皇太后的祝賀正旦禮物加入一點川西土產。

    這件事甚至驚動了鄧名,十一月底的時候,鄧名送來了一塊嶄新的翡翠原石,這石頭通體晶瑩,從頭到尾顏色分成四段,從紅轉綠,然後變成純白,最後又染上了金黃。雖然被鄧名狠狠地要了一筆錢,但這塊石頭讓高明瞻等人也不得不感慨:鄧名手裡還真有的是好東西啊。

    設計圖是鄧名白送的,而且鄧名還寫了一行賀詞:“恭祝老佛爺萬壽無疆。”

    看到這段賀詞的時候,高明瞻等人都忍不住破口大罵,鄧名你身為明朝宗室貴冑,就為了出售你從緬甸搶回來的石頭,連“老佛爺”、連“萬壽無疆”都出來了,你還能有點廉恥,有點底線嗎?

    一邊齊聲痛罵著鄧名無恥,高明瞻、孫思克等人一邊輪番值勤,緊趕慢趕算是在十二月初完成了鄧名的設計。所有的滿洲八旗都把他們珍藏起來的、還沒有被當做“保鮮馬肉”賣給收廢品的坐騎貢獻出來,讓袁佳文弼和胡文科騎着它們及時把川西土產送回北京。

    兩個人登上嘉陵江上最後一艘還沒有來得及“發霉”的通訊快船後,一起指天賭咒發誓,要是不能及時趕回北京辜負了重慶全體同仁的期望,他們二人就在北京城門前一起拿寶劍抹脖子,絶不貪生怕死、苟且偷生。

    ……

    今天鄧名派來給高明瞻祝賀正旦的使者也到了,他首先恭賀了高巡撫的紅火生意,稱川西保國公聽聞翡翠僅僅進入珠寶市場半年就價格提高了三倍、供不應求後,也對高明瞻欽佩得五體投地。使者讓高巡撫儘管放心,川西有穩定的貨物渠道,一定能夠源源不斷地保證重慶珠寶加工大軍所需的原材料。

    鄧名送給四川巡撫的正旦禮物非常特別,乃是十一個精雕細刻的象牙球,並附贈一張還帶著六個洞的長方形大桌子。

    “保國公太客氣了。”高明瞻端詳了那張桌子半天,也不知道鄧名送自己這個超級大飯桌有什麼含義。摸着桌子的四個角和長邊中間的兩個洞,高明瞻覺得這個飯桌大概是為六個人設計的:“保國公連放酒斛的洞都開好了,還真是細心。”

    和開洞的飯桌一起送來的,還有幾個橡木短矛,以及一個用來擺放這些短矛的紅木槍架。

    最名貴的當然還是那十一個象牙球,象牙是鄧名絶對不出售給重慶的原材料,雖然和翡翠同屬“川西土產”,但鄧名送來重慶的都是做好了的象牙製品,其中最大的也就是比拇指略粗——這些牙雕重慶只能掙一點中間價,鄧名的原始定價就很高。

    可這次鄧名送給高明瞻的象牙球卻是相當可觀,打磨得也是極為精緻。

    “象牙這東西,在北京大概一塊牙雕就能換一塊金子了吧?”鄧名的使者笑着對高明瞻說道:“可保國公覺得,在高巡撫手裡,這象牙也就配當個玩意。”

    ……

    初一下午,不少重慶的清軍將領都前去高明瞻那裡以武會友,爭先恐後地在一個被稱為“撞球桌”的方桌上用橡木短矛演示自己的家傳槍法,以把象牙球捅進洞裡的桿數為準,數目越小自然槍法越是精湛。

    “哎呀,我也有今天啊。”王明德玩過兩輪後,坐在一邊呵呵地笑起來,自言自語道:“象牙這麼珍貴的東西,在我手裡就是個小兒玩物……嗯,現在還是巡撫大人的,不過翡翠生意幹下去,遲早我也能找鄧提督要上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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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清 正文 第四十三節 風向(上)





    北京眼下沉浸在一片節日的氣氛中,官員和百姓都在享受難得的假期,以及平時捨不得享用的美食。川陝總督李國英也趁着這個機會四處活動,希望輔政大臣能夠體念他的難處,同意從重慶撤兵。

    雖然一開始朝廷堅決不同意從重慶撤兵,但看到李國英再三上奏苦苦哀求,而且不顧體統和身份地替朝廷分析堅守重慶的利弊後,就是太皇太后和輔政大臣們也都被感動了。雖然很不滿意李國英在奏章中公然削朝廷的面子、拆朝廷的台,但太皇太后看完李國英懇請入京對奏的奏章後,也對左右官員輕嘆一聲:“李國英這個奴才還是忠的。”

    雖然李國英諱敗為勝,每次戰敗後都竭力推卸責任、怨天尤人、拚命誇大敵人的損失,但和近代國家不同,專制國家對忠誠的要求是很低的。就好比在鄧名前世的鴉片戰爭中,林則徐給道光的奏章中同樣是竭力隱瞞戰敗的消息,用清軍的大捷來讓皇上開心,導致道光對英軍的戰鬥力和清軍的實際水平一無所知。在前線已經潰不成軍的時候,道光還以為清軍正在從勝利走向新的勝利——擱在近代國家,如果前線指揮官這樣辦事,就會被送上軍事法庭;但在專制的國家裡,林則徐即使這樣做,仍然是道光皇帝忠心耿耿的好臣子,因為他沒有徹底的顛倒黑白,沒有和英軍指揮官稱兄道弟,也沒有在報捷的同時把一車車的贖城費往英軍營地裡送。

    在忠誠鏈下,臣子、奴才的榮辱都繫於皇帝一身,如果不讓皇帝開心就別想把差事幹下去,就會被更敢於撒謊、更睜着眼睛說瞎話的同僚頂替。明君就是能夠從普遍撒謊的臣僚中挑選出那些不但會撒謊也會辦事的人。而道光之所以是昏君,就是他轟走了撒謊程度較低的林則徐,卻換上了撒謊肆無忌憚的人。

    太皇太后和輔政大臣都是從關外打進北京,顯然比從小就深居紫禁城的道光要明了世事,他們儘管對李國英有些看法,但還是能意識到此人可用。

    在同意讓李國英來北京奏對的時候,輔政大臣已經有意批准從重慶撤兵,只不過朝廷大張旗鼓地援兵四川,為此撥給了大批糧餉,還從山西抽調了巨額的人力,將來要是追究責任誰來承擔?既然李國英這麼忠誠,那也就不用另找別人了,川陝總督回京奏對,朝廷出於對最掌握實際情況的一線負責人的信任而同意撤軍自然是英明之舉;而將來要是被親王派借題發揮鬧出大風波的話,也可以把責任往李國英頭上一推,就說朝廷支援四川的決定沒有錯,其後的四川局勢也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但李國英這廝貪生怕死,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居然狗膽包天入京奏對。朝廷不過是一時不查,輕信了這個外表忠厚、心懷奸詐的狗奴才的話,斷送了四川的大好局面。

    在來北京路上的時候,李國英也猜到了故事的前半段,在他看來這是朝廷重視自己意見的表現。而既然朝廷願意傾聽自己的聲音,那說服朝廷放棄重慶應該就不是什麼難事。初到北京的時候,輔政大臣的口氣也都顯露出了明顯的鬆動,沒有人打算在重慶問題上固執下去。之所以不能立刻形成決議也很容易理解,那就是朝廷希望慢慢來,先把風聲透露出去一點,然後突然把這件事辦成——不是正要收拾山東造反的於七嗎,連藉口都是現成的,打到一半的時候就說兵力吃緊,為了京畿安全暫時放棄支援重慶,等掃平了山東亂黨後,大家都裝作想不起來讓軍隊重返渝城就可以了。

    李國英是清廷的忠臣,既然從輔政大臣口中聽到了如此這般的暗示,也就安心等待,絶不催促,以免讓太皇太后和輔政大臣下不來台。

    可最近兩個月風聲漸漸又變了,隨着翡翠來到北京,北京的滿洲太君都知道西北有個重鎮叫重慶,四川巡撫高明瞻且屯且戰,在與叛賊的交戰中還能繳獲不少珍寶。

    既然重慶成了八旗老少爺們的關注焦點,輔政大臣就開始環顧左右而言他,再也不提撤兵一事,反倒一封接着一封八百里加急往重慶送信。每次使者回來的時候,不但王公大臣常常有份,連跑腿的信使都能發筆小財。隨着翡翠、寶石做成的首飾戴上格格們的手腕,或是被滿洲太君抓在手裡玩賞,李國英就發現他越來越不受北京官場的待見。

    今天李國英一早就等候在遏必隆大人的府邸外,聽說是川陝總督專程來祝賀正月十五佳節,輔政大臣倒也沒有讓他久等,遏必隆的管家還親自到門口迎接,雙手接過了李國英的禮單。飛快地把禮單掃了一眼後,管家臉上不動聲色,含笑把李國英領到遏必隆的書房門前。

    向輔政大臣請安後,李國英很快就切入正題,又旁敲側擊地開始詢問什麼時候能正式批准重慶的守軍撤離。遏必隆聞言立刻斂去了笑容,嚴肅地看著李國英:“你總督川陝這三年以來,朝廷向重慶投入了大量的軍餉,幾次詢問你有沒有解決四川大軍自給自足的辦法,哪怕是稍微減輕一些朝廷的負擔也好,但你始終拿不出辦法來。”

    “這……”李國英心裡暗暗叫苦,想靠軍屯實現駐軍的自給自足是根本不現實的。幾萬軍隊的糧食就需要十萬壯丁去耕作,可除了吃飯外,軍隊還需要武器、盔甲,如果這些都要自產的話,那還需要大量的工匠、礦工,會進一步加重對屯田的需求;為了保護屯田、礦山,就需要更多的軍隊,更多的軍隊就需要更多的壯丁;一年兩年還好,如果勝利遙遙無期,這些人除了吃飯還要穿衣,除了吃飯穿衣還要娶妻生子;旁邊更有鄧名在虎視眈眈。當初大明不就是信了什麼遼土養遼人的鬼話,琢磨着要讓遼東自給自足,最後生生地被拖垮了嗎。

    崇禎皇帝長於內宮不明世事信了袁崇煥,可李國英覺得遏必隆不可能不懂得這個道理啊。

    “這是高明瞻最新的奏章,我抄了一段出來。”遏必隆甩給李國英一張紙條。

    川陝總督忙不迭地拾起來,打開只看了一眼,心中就慘叫一聲:“苦也。”

    年前北京給重慶的加急信中,又一次提起了軍費問題,而高明瞻信口開河,說什麼川西遍地是翡翠、象牙,只要提供給他們足夠的武器、盔甲,清軍可以在與鄧名交戰之餘,去掠奪鄧名的礦井,把繳獲的石頭販運回內地換取一部分軍費。

    李國英覺得高明瞻可能根本就沒意識到他這些話會對朝廷的戰略產生什麼影響,而且高明瞻那些翡翠到底是怎麼來的,李國英肚子裡是一清二楚。他恨不得一把將高明瞻從重慶城裡拖到自己眼前,痛罵上一句:四川連大象都沒有,那遍地的象牙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嗎?你家礦井裡能挖出象牙來?

    不過李國英當然不敢對輔政大臣說真話,而且更糟糕的是,高明瞻居然還有證人。就在臘月,有一批牙雕的觀音像流入北京,面目栩栩如生,被達官貴人搶購一空,這麼小的東西也炒到了一兩金子一個。

    看到這東西居然如此值錢後,北京就再次詢問了象牙的來源問題。高明瞻那封川西遍地是象牙的奏章送到北京的同時,袁佳文弼、胡文科和一個重慶駐防八旗的牛錄也到了北京,在遏必隆的紙條上,除了高明瞻的奏章摘抄,還有這三個人的證詞。

    牛錄說:川賊身上個個都有象牙、翡翠和寶石,這東西在川西簡直像是大街上賣的青菜,所以賊人才會人人帶著當護身符——簡而言之,和川賊打仗,哪怕沒有斬首,也有翡翠、象牙繳獲,重慶的貨物絶對來源正當。將士出售戰利品也合情合理,朝廷還省了一份斬首的賞錢呢。

    胡文科說:四川的大象確實不多(看到這裡李國英差點把牙咬碎,什麼叫不多,是根本沒有!),但西藏那邊的大象都海了,而且在遙遠的拉薩,那裡的母像都有四顆牙,公像都是七顆、八顆地長,還年年換牙;至於翡翠嘛,去過藏邊的人都知道,那裡鑄城都不用磚頭的,一水的翡翠城牆,寶石則是用來修堤壩的。最關鍵的是,西藏人不吃中國的茶葉就會死於大便乾燥,藏人十個裡有九個都是這麼死的,所以他們一天到晚哭着喊着用象牙、翡翠和寶石來換川西人手裡的茶葉。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幾千年從來沒變過——胡文科的證詞主要是在解釋牛錄陳述的合理性,讓朝廷能夠理解為何在川西,寶石、翡翠和象牙會和青菜一個價。

    袁佳文弼倒是沒有爆出更多的猛料。但正月十三那天,袁佳文弼和一個重慶年後派回北京的漢八旗使者會面後,突然想起還有一個重要情況需要向輔政大臣們補充報告。據他說:川西賊人訓練新兵的時候,也是要訓練槍術的吧?他們的訓練方法是用一根木槍去刺一個白色的象牙球,以撞擊另外一個彩色象牙球,目的是把綵球撞進一個小洞裡——通過這種訓練來鍛鍊新兵的出槍準頭,可見西川的象牙富裕到了什麼地步。

    牛錄的報告也就算了,李國英知道他隱瞞真相是不得已,而胡文科的報告雖然離譜,但西藏那邊到底有沒有大象,李國英也不是很有把握。再說他也能理解這是胡文科為了幫前者圓謊。但對於袁佳文弼所說的,李國英真想問一句:“你是說評書然後改行投軍的嗎?誰家象牙能富裕得做成球當玩具了?這種荒誕不經的故事虧你也敢往外說!”

    “嗯,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李國英支支吾吾地對遏必隆答道:“不光是用來訓練新兵,聽說以前的川西老人為了活動手指,常常在手裡握著幾個小球,他們的小球都不是鐵的或者石頭的,而是用象牙、翡翠做的。”


伐清 正文 第四十三節 風向(下)





    李國英在遏必隆這裡沒有得到任何保證,川陝總督失望地離去後,遏必隆終於可以把他的不滿不加掩飾地盡數顯露出來。剛才李國英附和了袁佳文弼等人的證詞後,遏必隆就興緻勃勃地提出一個設想,那就是集中大軍掃蕩川西,然後用繳獲的財物來彌補這次出征的費用。

    既然遏必隆把這個設想說出了口,那他就是已經打定了主意並決心這麼進行,所以遏必隆並不打算聽李國英的任何意見,而只是無保留的支持,並以川陝總督的身份來聲援遏必隆向朝廷提出的建議。可是這個設想卻遭到了李國英的竭力反對。

    管家把李國英的禮單呈上來,遏必隆看了一眼,心中的不滿更重:“聽說李國英一向慳吝,可是我真沒想到他居然這樣不識抬舉。”

    李國英送來的禮物沒有什麼稀奇的,遏必隆在禮單上面沒有看到任何川西特產。雖然遏必隆知道袁佳文弼那一夥兒人肯定有誇張之處,並估計他們的財寶不完全來自繳獲,可能有一部分是和川西賊走私得到的。但有一點毫無疑問,那就是川西的瑪瑙、翡翠、象牙、寶石數量很大,就算不是青菜價,也是一筆驚人的財富。

    瑪瑙、翡翠和寶石都可以用漢人以前不識貨來解釋,遏必隆問過幾個漢人珠寶商人,他們都說翡翠、寶石以前不是很值錢。只是象牙的來路有些古怪,不過西藏那邊的事誰也不清楚,有可能是藏人的獵殺大象能力有了提高,比如鐵器的流入量增大啦,這幾年發生饑荒不得不大量捕像出售啦,等;而且東南那邊還有傳言說,鄧名去了一趟緬甸和天竺,搞到了不少象牙——如果重慶的守軍把西藏和天竺搞混了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遏必隆他自己到現在也分不清楚。從地圖上看,天竺和藏區好像距離得挺近,如果天竺能夠有大象,那麼藏區有大象也是很正常的事。

    “去年我就和他說過,川西的這些東西雖然不值錢,但是我家裡的人都挺喜歡,讓他給我捎點來。”遏必隆生氣地把李國英的禮單扔到了一邊:“他推三阻四非說沒有。可是高明瞻就比他實誠多了,也把他的老底給露了,看看重慶送來孝敬太皇太后的那塊,還不是一封信送去,說拿就拿出來了。”

    “主子,奴才說句難聽的話,主子可千萬彆氣着了,”今天管家從李國英的手裡收到了一塊銀子的例錢,雖然給得不少,但和管家的期望值相差實在太遠了,虧他一聽川陝總督來了就三步並做兩步跑到門前候着。最近大夥兒話裡話外談的都是川西的寶貝,太皇太后收到的那份賀禮更是過年後人們口中的重要談資。充滿熱望的管家被李國英一盆冰水澆了個透心涼:“那是康親王、安親王和幾個王爺去向高明瞻討的,李國英一聽是王爺的吩咐,那還不鞍前馬後地去辦啊。”

    “哼,趨炎附勢的老狗。”遏必隆果然被氣着了,把剛扔到一邊的禮單又抓回來,揉成了一團狠狠地擲到了地下:“我雖然不是王爺,但也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

    雖然對面的人只是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年,但李國英戰戰兢兢,比面對鄧名時還要恐懼,因為他面對的人是大清的鐵帽子王,康親王傑書;上次康熙案發後,十七歲的傑書就能把輔政大臣罵得不敢還嘴,無論如何,他都是主子,是東北大盜努爾哈赤的後代。

    “這次你手下差事辦得不錯。”康親王端坐在自己的王位上,首先稱讚了覲見的李國英一聲。傑書能夠繼承這個王位,還是因為他的大伯和堂哥被先皇的臣子找了個紕漏降爵為貝勒。不過傑書可不會因為這個而感激索尼一夥兒,因為他很清楚這種行為是奴才們向親王們示威,是顯示奴才們的權力和能耐。如果康親王不是鐵帽子王,說不定這幫奴才都敢攛掇皇帝廢了這個親王的爵位。

    康熙一案發生後,傑書幾次三番跑去金殿上痛罵過輔政大臣,這幫奴才仗着先帝撐腰,幾次三番地折辱親王,最後害死了皇帝,還捅出這麼一個大婁子來。看到那些輔政大臣驚恐的表情和眼中的求饒之色後,傑書感到自己的惡氣真出了不少。伯父被奪爵後,襲位的傑書對這些大臣也懷有深深的恐懼,王府的侍從和包衣一提起索尼那夥人就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現在傑書總算讓索尼他們明白,說到底,他們也只不過是愛新覺羅家的狗而已。

    等惡氣散去後,傑書就開始修復和太皇太后的關係。他是代善而不是皇太極的子孫,從代善開始,他們家族就有不爭位的好傳統。滿人對此都交口稱讚,認為代善一族的知進退給滿洲人做了一個好榜樣,也讓所有的滿洲人都產生了一個意識,那就是爭位這事要有話好好說,上面的人不管怎麼爭都要做到願賭服輸;而下面的人不能攛掇主子為了爭這個位置來流血幹一仗——爭位是主子的家事,和奴才們無關。

    傑書秉承家族的好傳統,並沒有對皇位有太多的覬覦之心,也很清楚他痛罵輔政大臣的時候會有很多人在邊上喊好。但真要是用武力奪位就不會有幾個滿人支持了——為了搶奪皇位讓滿人血流成河,可是不符合皇太極時代以來的滿洲傳統。

    就比如那個四川的鄧名吧,傑書不確定他是不是多爾袞和太皇太后的私生子,或是被先皇搶走了老婆的小堂叔,但無論他是誰,使用刀兵反抗就是大忌,是對皇太極、代善、多爾袞他們執行的不成文的規矩的背叛。無論鄧名到底是皇太極還是多爾袞的孩子,這種行為就讓他失去了所有的繼承權,也不再屬於滿人集團。傑書聽說,鄧名迄今為止對滿人還不錯,在南京、重慶還有這次在杭州,都沒有染上普通滿人的血。如果鄧名或是他帶領的漢人軍隊殺害了滿人,那即使他曾經姓愛新覺羅,那也是滿人的仇人。

    既然沒有爭奪皇位的心思,傑書也就漸漸收起他那咄咄逼人的態度,以免讓太皇太后誤會了自己的意圖——後來康親王府的人認為太皇太后已經有誤解了。這次傑書和安親王府聯合其他滿洲王公,一起給太皇太后祝賀新年,還準備了各種各樣表示孝心的禮品,就是為了讓太皇太后能夠明白,親王們只是對皇家重用奴才卻疏遠王室成員感到不滿,最多是想恢復八王議政的傳統,卻沒有絲毫和她孫子爭位的打算。至少傑書沒有,至少傑書目前沒有。

    重慶及時送來的翡翠讓傑書感到很滿意,今天他特意把李國英喚來就是想表彰他一下的。此外傑書還有些事要李國英去辦:“你手裡的翡翠,都交給本王吧。”

    傑書有不少堂姐妹,很多還有公主的稱號,過年後互相攀比,傑書打算送她們一些禮品,但也不願意落下一個厚此薄彼的名聲,就讓李國英趕緊把手裡的川西土產都交出來。

    李國英尷尬地扭動着身體,他手裡還真沒有這些“川西土產”,那些假玉他從來沒有看入眼,而那一整根象牙既然是鄧名送的,李國英也絶對不要。這次抵達北京後,李國英也知道重慶那邊不停地送來這種“假玉”,但李國英只是提心吊膽,生怕事情敗露,哪裡想過讓重慶給自己送一份這種便宜貨來以備送禮用呢?

    “怎麼,擔心本王不付錢麼?”傑書的怒火騰地一下升上來,輔政大臣都不敢對他裝聾作啞,這個李國英以為他當了個總督就是什麼人物了嗎?

    “不敢、不敢,”李國英在面對鄧名,面對夔東眾將的時候鎮定自若,寵辱不驚,但看見滿洲大太君發火後,卻是汗出如漿,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奴才手裡沒有,真的沒有啊。”

    “本王都這麼拉下臉求你了,你居然敢推三阻四。”傑書是真的生氣了。他這輩子還真沒求過什麼人,想要任何東西只要使個眼色就夠了。這次主動對李國英開口,對方卻是一個大耳光扇上來,真當康親王是死皮賴臉的叫花子嗎?

    “滾!”康親王自問臉皮再厚,也不能向奴才乞討啊。

    ……

    把李國英轟出王府後,傑書仍是餘怒未消。他本來還想栽培李國英的。不久前親王們有個計劃,那就是在平息山東動亂後,出動大軍討伐四川。以前四川沒人願意去是因為那裡太窮,沒東西好搶,自然沒有人願意去受累。

    朝廷對四川的態度也在急劇地發生變化。以前雖然知道鄧名是朝廷的大敵,但重慶那邊總是伸手討餉,沒人會喜歡這種財政上的黑洞地區。就算明知需要付出也是心不甘、情不願。

    可是現在朝廷突然關注起重慶來,還不是因為重慶能夠給朝廷帶來好處而不是單純地討要軍餉?所以討伐成都這幾個字也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官員的口中,很多人都認為雖然這樣一場討伐需要巨額的前期投入,但征服四川不僅僅有政治、軍事上的好處,除了能避免東南的財政損失,還能增加朝廷的收入。現在朝廷裡的人普遍覺得,討伐四川是一件有利可圖的事情。

    親王們打算率先提出一個建議,要求由親王領軍出征四川,討伐鄧名為先帝報仇。他們打算向太皇太后和朝廷推舉傑書來坐這個統帥的位置。而康親王府認為,王爺需要一個熟悉四川情況的大臣做參謀。傑書本來是打算把這個重任交給李國英的,並暗示他挑頭向朝廷提議由一個親王——比如傑書這樣的人來坐鎮重慶,把鄧名一舉蕩平。

    “這個奴才,聽說他今天一大早就去了一趟遏必隆那裡。”傑書自然也有自己的耳目,他派去召喚李國英的使者報告了這一點——使者在李國英的驛館等了好久,親眼見到川陝總督從輔政大臣那邊回來:“他是不是以為抱上了那幾個輔政大臣的粗腿,可以不把本王放在眼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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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清 正文 第四十四節 遊騎(上)





    清脆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騎在馬上的兩個人看到前方的崗哨後,就放緩馬速,最後停在了哨兵的前方。這已經是第三次遇到檢查的士兵了,周開荒掏出自己的腰牌遞過去,而陪同他的騎士同樣遞過去了一塊,並附上了一封公文。

    身穿紅色軍服、鋥亮盔甲的明軍士兵很認真地核對腰牌,然後還抬起頭,盯着兩個人的眼睛問了幾個問題。沒有發現任何破綻後,這個明軍士兵又一次低下頭,檢查公文上的成都府衙門的印章,最後才雙手捧着把腰牌還給馬上的周開荒:“周中校,失禮了。”

    作為常備軍五中校之一,周開荒的大名哪個不知、誰人不曉?不過這裡的衛兵依舊檢查得很嚴格,而陪同周開荒從成都來的衛隊,在遇到第一處兵營的時候就被攔下,改由現在他身邊的這個騎士充當引路嚮導。

    周開荒收回自己的腰牌仔細揣好,一拉馬繮就從這座兵站前駛過,又跑出兩里路,嚮導再次放慢了馬速,指着前方說道:“周中校,我就能送您到這裡了,前面就不歸常備軍警戒了。”

    “好。”周開荒從嚮導手裡接過劉晉戈給他的公文,與嚮導告別後獨自向前疾馳。任誰也想不到,在這個荒涼的地方,居然會沿著道路建有三座明軍軍營,每個裡面都有上百名的明軍官兵。轉過一小片樹林後,又是一個崗哨赫然出現在面前,而在這座崗哨後面,不是一座軍營而是一座小型的關隘橫在路當中。

    一個身穿黑色軍裝的士兵從門洞中走出來。剛看到這個士兵的時候,周開荒還以為遇到了三堵牆的衛士,現在在明軍中只有三堵牆的軍服是全黑色的——鄧名去年從緬甸回來以後,就給三堵牆衛士換上了這個式樣的新軍服。

    不過周開荒馬上就意識到自己認錯了,因為三堵牆官兵的新軍服的衣領上有醒目的辨識標誌,圖案就是他們的麻將牌軍旗——雖然三堵牆官兵經常為這個稱呼生氣,不過川西人背後總是這樣稱呼他們的軍旗,其他的常備軍也都覺得這個稱呼很形象。自從去年鄧名給三堵牆換上了與眾不同的黑色軍服後,這種稱呼就更響亮了。包括李星漢、周開荒這樣的中校都帶著一絲嫉妒地稱他們為:“打着麻將牌、領子上綉着麻將牌”的傢伙們。

    而這個士兵雖然穿著和三堵牆一模一樣的黑軍服,但他的領章上不是周開荒熟悉的麻將牌花紋,而是三支折斷的羽箭圖案。

    “遊騎兵?”周開荒居高臨下地問道,把自己的腰牌和成都府的公文同時交到了衛兵手中。

    這支部隊同樣是不屬於統帥部指揮的鄧名直屬衛隊,對他們的來歷周開荒也很清楚。高郵湖一戰後,負傷的蒙八旗獲得了軍人身份,其中很多人殘疾了,被安排做亭士的工作,還有二十多個蒙古人雖然負傷但卻完全康復,川西的部隊對這些蒙古人有看法,所以沒有部隊願意接受他們。

    最後還是鄧名出面,為這二十多個蒙古人單獨組建了一個軍事單位,還起了一個“遊騎兵”的名字,讓他們負責培訓成都的騎手。雖然遊騎兵和普通的常備軍騎兵一樣需要接受嚴格的隊列衝鋒訓練,但他們訓練內容中的個人馬術項目要比常備軍騎兵多得多,因為鄧名希望這支騎兵部隊能夠肩負偵查、騷擾的傳統騎兵任務。

    現在遊騎兵的成員已經高達兩百多人,除了最開始的那些蒙古人外,剩下的成員都是川西的漢人。不過他們依舊在使用最開始這支部隊建立時的旗標——三支折斷的羽箭,這代表着鄧名和蒙古人在順治御營前的誓約。那二十個蒙古人因為沒有明軍部隊願意接受而一起站在鄧名面前時,鄧名就大聲向他們保證,他不會忘記昔日的誓言,所以遊騎兵這個單位建立時,成員們一致同意把斷箭的圖案綉上他們的軍旗。

    相對三堵牆,遊騎兵要顯得神秘得多,因為他們建軍以來從未出現在戰場上,訓練內容、招募成員也不通過川西統帥部,去年鄧名腰包鼓鼓地從緬甸回來後,才開始大規模擴編。

    現在三堵牆和遊騎兵這兩支鄧名的直屬騎兵衛隊加起來一共有四百多名騎兵,人數比定編三百的常備軍騎兵營還要多。對於這兩支軍服與眾不同的騎兵部隊,軍方不擁有指揮權也不負責他們的軍費,所以很多人都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大嘴巴任堂多次在統帥部裡不依不饒,聲稱這是對川西騎兵資源的極大浪費,只有把三堵牆和遊騎兵都編入常備軍才能發揮這兩個騎兵單位的最大價值——當然,也就是任堂這個士人出身的傢伙敢說這種話,其他四個中校從來沒有對任堂的這種言論表示過贊同。

    過來檢查腰牌和文書的黑衣士兵和其他帝國軍人一樣,肩膀上有軍銜的標識牌。鄧名建立軍銜制度以來,以簡單容易記憶為最高原則,士兵分為一等兵到三等兵,士官為下士、中士、上士,尉官和校官也都是上中下三級。周開荒掃了一眼對面人的肩章,知道這是一個遊騎兵少尉。

    “我該叫你少尉,還是小隊長僉事?”在遊騎兵軍官檢查腰牌的時候,周開荒詢問道。

    去年換成黑色軍服後,保國公把三堵牆的軍銜也改了,帶上了一絲復古意味。周開荒知道三堵牆的三級尉官更名為:突擊小隊長、突擊小隊長同知和突擊小隊長僉事。但周開荒不知道遊騎兵是不是也和三堵牆一樣改了軍銜稱呼,這支部隊在眾人面前亮相的時間實在太少了,雖然周開荒是軍方的高級將領,也有些拿不準。

    “突擊小隊長僉事,”遊騎兵恭敬地答道:“相當於帝國軍隊的少尉。”

    檢查完畢後,遊騎兵把腰牌和文書還給周開荒,並揮手示意關口上的遊騎兵同伴開關放周開荒入內:“周官長請進。”

    “你叫我?”這個稱呼讓周開荒楞了一下。

    “周官長,您不是我的官長嗎?”遊騎兵微笑着答道。

    “嗯。”周開荒點點頭,除了軍服、軍銜的名稱外,好像遊騎兵很多地方都和其他帝國軍隊有細微的差別。

    周開荒策馬穿過關門後,沉重的木門在他背後關閉的同時,內側的遊騎兵一齊向他行禮:“官長,歡迎檢閲五十一亭。”

    五十一亭的名聲周開荒也有所耳聞,不過具體位置還是這次才從劉晉戈那裡知曉的。在最外圍的軍營那裡,周開荒見到了運輸糧食和物資的車隊。和其他的亭不同,五十一亭這裡不出產任何糧食。但那些運糧的人都不是平民,而是軍隊的輜重隊,就是輜重隊中的成員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運糧食給什麼地方,還以為接受者是一支駐軍——而最外面的那座軍營就是前哨站。如果不是親身來一趟,周開荒也沒有想到這裡居然會隱藏着一座城鎮。

    兩個遊騎兵上馬護送周開荒去見鄧名,其餘的人繼續在要塞上站崗。

    五十一亭獨立的警衛部隊還在建設中,所以鄧名就臨時抽調了遊騎兵來負責內部的保衛工作。後來鄧名來到了此處,那些遊騎兵也就盡數跟來了——經過緬甸之戰,大部分三堵牆士兵正在休假,所以現在鄧名的貼身保安工作就轉由遊騎兵負責。本來是五十一亭有一百人,鄧名身邊有一百人,但現在二百名遊騎兵全數都在五十一亭這裡了。

    接到貼身保護這個任務後,遊騎兵的成員都感到非常激動,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從三堵牆手中完全接過鄧名的護衛工作。遊騎兵最初的二十個蒙古成員把三箭的誓約理解為和鄧名簽下的賣身契——是把性命賣給鄧名而不是賣給大明、或是川西官府、或是其他什麼人。在訓練新兵的時候,蒙古人把這個契約也傳授給了新成員:只要至死不渝地效忠鄧名,就可以在鄧名的屋簷下避雨,可以從鄧名的飯桌上獲得食物——簡而言之,就是通過效忠一個人而得到衣食無憂的保證。

    在向面前的小鎮行去的路上,周開荒又打量了遊騎兵的領章很多次,他雖然聽說過這支騎兵衛隊用的是斷箭標識,不過這個圖案和他想像中的還有不小的區別:箭桿不是以某個角度斷折開的,而是箭尾在下,箭桿豎直向上,在大約一半的位置上出現一個直角平折,橫向出去一點後再次一個直角平折向上,箭頭筆直指天,三根斷箭都是一模一樣的造型。

    “真有意思。”周開荒忍不住評價了一聲,看得出來這個圖案花費的工夫不小。

    “多謝官長誇獎。”遊騎兵臉上露出喜色,看得出來他們對這個圖案也感到很得意。

    很快就到了鎮子附近,周開荒突然指着前頭一個房屋上的標誌問到:“那是你們的旗幟嗎?”

    周開荒看到的這個標誌和遊騎兵領章上的標識非常近似。

    “不是。”遊騎兵急忙更正道:“那叫‘閃電紋’,是五十一亭的特有標識。官長注意,這種符號表示危險不要靠近。”

    周開荒仔細打量了一下那個標識,發現果然和遊騎兵的領章還是有區別的,沒有箭頭和箭尾,只是曲折的角度和整體的傾斜度完全一樣,所以周開荒乍一看還誤以為是遊騎兵的旗幟。

伐清 正文 第四十四節 遊騎(下)





    在周開荒來五十一亭之前,聽說此事的任堂擺出了一副諸葛亮的架勢,預測五十一亭必定建設得花團錦簇,不知道是怎麼美輪美奐的一處世外桃源,所以才能讓保國公流連忘返。

    雖然周開荒依舊沒有附和,但內心裡也是贊同任堂的觀點的,就像他暗暗贊成應該把鄧名的衛隊交給帝國軍隊統帥部指揮一樣。既然鄧名給指揮機構起名為統帥部,那若是不能統帥某一支帝國軍隊豈不是徒有其名?或許是察覺到了周開荒的這種想法,趙天霸有一次找周開荒喝酒時,有意無意地提起了御前二十六衛的典故:最高指揮機構無論是叫兵部還是五軍都督府,不管有什麼樣的威風名字,都管不到錦衣衛的頭上。所以別看到一隊精鋭騎兵就心癢難忍,現在統帥部是由軍方而不是由知府衙門控制,大家就趕快偷着樂吧,不要再琢磨保國公手裡的寶貝了。

    這次鄧名在五十一亭停留的時間實在有點長,本來過年前鄧名就說過他要回成都過年,同時見見帝國議會的議員。可是離開嘉定州返回成都後,鄧名就派人送信說他要先去一趟五十一亭,結果一進去就再沒見出來——這倒也算是在成都過年,可大家都以為鄧名肯定會在成都知府衙門接受川西百官的賀歲的。

    過完年後,鄧名依舊沒有離開過五十一亭,並藉口帝國議會沒有做出什麼重要決議、成都一切運轉正常所以不需要他前去。這種說法讓不少官員都傻眼了,幸好川西的各個機構確實已經習慣在沒有鄧名的情況下正常運行,所以鄧名不出現只是少了一個讓大家激動的機會,倒沒有太多的影響。現在已經是二月中旬了,春耕、分配、訓練,所有的工作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進入了五十一亭後,周開荒也沒感覺這裡有多麼好,所有的建築都是新修的,肯定比其他亭的小村鎮要強,但是大部分地方看上去都顯得很荒涼,遠遠不能和成都相比,春熙路每天都在變樣,已經相當的繁榮了。

    “真不知道這地方有什麼好呆的?”越是深入五十一亭,周開荒心中的這個疑惑就越重,五十一亭最大的特色就是遍佈眾多的標識牌,周開荒基本都不認識,問了陪同的遊騎兵後,他們的回答也聽得周開荒莫名其妙。

    這次周開荒來找鄧名,主要還是為了書院的事情。

    惠世揚和鞏焴抵達成都後,書院裡很快就掀起了軒然大波。也就是頭一兩天,大概是因為雙方還不太熟悉吧,說話還有那麼一丁點餘地。但很快鞏焴和蒙正發就“混熟”了,開始了瘋狂的互相攻擊。

    最開始雙方的焦點集中到到底是誰敗壞了明廷的湖廣戰局。蒙正發有親身經歷者的優勢,書院的學生也都認為親歷者的敘述更可靠。可惜鞏焴的軍事經驗比蒙正發強太多了。作為一個自學成才的游擊戰專家,鞏焴雖然沒有在湖廣呆過一天,但蒙正發敘述中的任何破綻、疏漏都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把蒙正發的牛皮一個個戳穿的時候,鞏焴說得頭頭是道,真好像他就在邊上旁觀一樣。

    朱之瑜本來是想幫着蒙正發的,但沒多久就發現自己根本幫不上忙,更糟糕的是朱之瑜很快就發現自己快要被鞏焴的分析給說服了。

    蒙正發和朱之瑜還曾想過讓陳佐才來幫忙,利用他祭酒的身份號召師生支持江南派,壓制一下鞏焴。可是陳佐才卻不願意配合。陳大祭酒只是一個雲南的縉紳,他以往得到的最高職稱不過是千總!陳佐才是個讀書人,以前書院裡識字的人是明軍從東南劃拉到四川來的小地主、富農子弟,面對這些連秀才都考不上的士子時,見過大場面的陳佐才倒是能有足夠的心理優勢。但等陳佐才見到蒙正發、朱之瑜這種從東南文風興盛之地來的舉人、秀才時,他就已經有能力不如人之感。

    最近來書院講學的可是惠世揚、鞏焴這兩個進士,是進士啊!再說鞏焴還當過一省學政。別說讓陳佐才去號召師生別聽鞏焴的言論了,陳佐才自己都想去聆聽教誨,而且下意識地就覺得鞏焴講得對,講得正確無比。

    眼看才交鋒幾天就全面潰敗,蒙正發情急之下另闢蹊徑,開始攻擊鞏焴的人品。他在書院裡大聲疾呼,告訴大家鞏焴燒了歷代明皇的神主牌,要知道鞏焴可是崇禎皇帝親點的進士,他非但不思報效皇恩,還做出這種人神共憤的事來。蒙正發在書院的講座上向全體教授和學生發出質問:一個連天子的神主牌都敢燒的惡賊,他的話能信嗎?

    蒙正發的攻擊很有效,一下子不少人就對鞏焴換上了懷疑的目光,不但朱之瑜生出了同仇敵愾之心,就連陳佐才對鞏焴的崇敬也頓時失色不少。

    不過鞏焴的反擊也隨之而來,他告訴大家蒙正發辱罵老師,不但當着面罵,還著書罵,甚至夥同朋友一起罵。鞏焴請書院的教授、學生們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一個人連欺師滅祖的事都幹得出來,那他還可能講一句真話嗎?

    頓時書院又是一片嘩然。而且這些故事被孩子帶回了家中講給家長聽,被教授傳播到了各亭,最後鞏焴燒神主牌和蒙正發欺師滅祖的事鬧得成都盡人皆知。

    雖然鞏焴的反擊同樣威力巨大,但蒙正發發現互相攻擊是他唯一能夠挽救劣勢的方法。很快蒙正發就發明了貼身緊逼戰術,每次鞏焴講學的時候,蒙正發就在緊挨着他的教室的位置開課,把門敞得大大的,講課的時候總要找個機會借題發揮,衝著門口而不是衝著下面的學生喊上兩句:“鞏焴燒了神主牌。”

    蒙正發的喊聲極為響亮,鞏焴每次講課都會聽到幾次他的喊聲。不但課程被打斷,學生躁動不安,老師也被攪得心煩意亂。鞏焴想要向學生們解釋清楚非常費心費力,怎麼也不可能比蒙正發單純喊這一句話來得容易。給學生講解“人君”、“獨夫”之辨很費腦子,需要觀察學生臉上的表情,時而扼腕、時而悲嘆來調動學生的情緒,更需要語氣抑揚頓挫,達到最好的效果。而在隔壁傳來一聲聲“燒神主牌”的叫聲中是無法完成的。

    忍無可忍之下,鞏焴也以牙還牙,衝著對面教室大喊:“蒙正發欺師滅祖!”

    這樣,蒙正發就成功地把辯論從學術、歷史的辨析高度拉低到對罵程度。而且蒙正發自認為還很有優勢,因為他還年輕,而鞏焴已經是七十的老頭了。不過蒙正發還是低估了鞏焴,他本以為沒有幾天鞏焴就會因為年老力衰敗下陣去,卻沒有想到鞏焴在陝北打了十五年游擊,身體硬朗得很,每天和蒙正發對峙兩個時辰都不見氣力不繼。

    但這樣一來,課程就進行不下去了。本來辯才無礙的鞏焴現在總是在講學的時候精神緊張甚至磕磕巴巴,還經常怒氣衝衝地發脾氣。最後鞏焴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學生正襟危坐地在下面聽著,但一堂課下來估計他們印象最深的就是“燒神主牌”和“欺師滅祖”這兩句話,完全起不到宣傳自己思想和學說的效果。

    鞏焴改變了教學方法,開始給大家講故事,主要內容就是東南這一幫士人是怎麼在清軍面前奴顏婢膝的。“水太涼”、“頭皮癢”之類的趣事不太費腦子,即使隔壁教室有人在亂喊也不會影響鞏焴組織語言,還可以普及璐王犒勞清師這樣的知識。這些故事大家都愛聽,發現鞏焴戰術改變後,蒙正發也有樣學樣,也開始講故事,大揭投奔闖營士人的老底。

    你說鄭鄤杖母,我就提復社作弊,兩人把幾十年的事情倒數了一遍,一通瓜蔓抄下來,凡是和投闖或是降清的人沾邊的人,無論是同年、老師、同年的老師還是老師的同年,誰都跑不了,怎麼聳人聽聞怎麼來。

    最後不但陳佐才他們都聽不下去了,就連剛開始聽得捧腹大笑的劉晉戈等人也漸漸察覺到不對了,這一通揭老底下來,斯文掃地的不只是某一派士人,而是兩敗俱傷。

    “陳祭酒已經很生氣了,他私下對劉知府發牢騷說,這幾個都不是好人。他本來對江南的士人都敬仰至極,尤其是東林,現在他覺得西北以外的士人就沒有好東西。江南名士拿棍子打母親,東林還專營科舉舞弊,不但欺君,還是從寒窗苦讀的書生手中盜竊他們的功名、前程,魏逆那麼大奸大惡的人都做不出這種事來。”見到鄧名後,周開荒就告訴他現在成都官員都覺得書院那邊鬧得有些過分了,每天去聽講課的人不像是去聽講學而像是去聽評書,出來後還到處傳:“這不成在書院演猴戲了麼?”

    “猴戲?這個詞不錯,就和劉兄弟、袁兄弟他們一樣,哈哈。”鄧名聽得是大笑不止,很多人都認為書院是培養官吏的地方,而官員的威嚴和士人的臉面息息相關,如果這種鬧劇繼續下去,最後川西政府一樣要自食惡果。

    不過鄧名想建設的是大學,他反問周開荒道:“為何要替士人的顏面着想?”

    “可陳祭酒說,這樣鬧下去,最後百姓就不會敬重士人了。”

    “士人也好,不是士人也好,如果一個人不值得敬重,他就不該被敬重,想被別人敬重,就應該注意自己的言行,而不是想法設法地掩蓋,我覺得這樣很好。”在鄧名看來,上次袁像和劉晉戈的猴戲就演得很好,效果比鄧名準備的笑話不知道要好多少倍,而這次四川書院的揭老底活動也讓鄧名感到非常驚喜:“以往書院出來的學生,對老師講過的東西深信不疑,若遇到不一致的學說,能上升到正邪之爭的高度,東林自己窩裡還往死裡整呢。天啟後哪有閹黨?都是東林狗咬狗,誰輸了誰就成閹黨了!”

    鄧名覺得通過這件事,四川的學生就能明白,老師說的話不一定是對的,更不一定是真的,至於官員兩邊大都是混蛋,瘋狗對咬看個樂就好用不着同情某一邊。宇宙的真理,只能由物理學家而不是哲學家來發現,學生損失些對哲學大師的迷信,卻可能提高科學精神,鄧名覺得這筆買賣很划算:“周兄弟既然來了,就讓我好好顯擺一下吧,領你在五十一亭轉轉。”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14

伐清 正文 第四十五節 煉金(上)





    本來這次返回成都來到五十一亭後,鄧名是想把蒸汽機鼓搗出來,雖然不知道蒸汽機具體應該怎麼製造,但鄧名知道蒸汽能夠驅動機械,就像知道切割磁力線能產生電流一樣,鄧名知道熱功可以轉換。

    不過折騰了好久,鄧名發現蒸汽機遠比發電機還要麻煩。經過冥思苦想,最後只找到了一個非常簡單的利用蒸汽的辦法,那就是加熱水把一個氣缸推上半空,等溫度降低後讓它因為重力回落來做功。不過就是這麼一個思路,鄧名發現也很難實現,氣缸的密封、耐壓,以及通過機械來傳遞、利用動能,沿途是一座又一座的技術難關。如果不解決諸多的技術難題,器械就毫無效率可言,而沒有個幾十年根本無法製造出效率尚可接受的蒸汽機。

    相反,發電和電能利用對工藝的要求要低上很多,最大的問題是理論上的。機械能的傳遞雖然複雜,但對理論的要求不高,而且每一步都肉眼可見,因此也容易理解;可是電用肉眼看不到,看到兩根靜止不動的金屬線時,對電沒有認識的人不可能理解為什麼它們能承載驅動機械的力量通過。而在接受了電流、磁力線概念後,五十一亭的人居然自己把直流和交流電給推理出來了,還造了實驗品來驗證理論。

    假借神佛的名義,鄧名與另外兩個人訂下了和陳思源一樣的協議,把各種他能回憶起來的初中電學和化學都變成了理論手冊。新年前後,五十一亭的電學大法師陳思源公開提出了“元氣論”,假定這個世界上的元氣是一定的,不能被創造也不能被消滅(這裡是鄧名在借用能量概念),而元氣可以以電、動、熱、光等不同形式存在。這個假說甚至還延伸到五十一亭剛剛起步的煉丹學上,認為燃燒就是一種元氣從丹元氣轉化為熱元氣的過程,發熱後形成新的丹成分,只要補充元氣——比如給丹溶液通電,就能還原早先的丹成分,重新獲得丹元氣後可以再次燃燒放熱……

    這些理論聽得周開荒雲山霧罩,讓他覺得比狐狸精的傳說更難以理解。不過周開荒對此卻是興緻勃勃,因為對他這個年輕人而言,五十一亭人說的東西和他以往所知的完全不同。最讓周開荒吃驚的是,他看到鄧名似乎很能理解這幫煉丹術士和大法師到底在說些什麼,經常和他們進行激烈的討論,而這時周開荒則完全插不上嘴。

    在周開荒把元氣的概念生吞活剝地記在心裡後,他發現這些瘋狂的法師和術士居然還想給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定下計量單位:其中一個主張就是把能夠電解出一錢銅的電元氣定為元氣的標準單位。當週開荒看到銅從液體中產生,以及連通金屬線就能讓一個機器開始轉動後,周開荒深信這是貨真價實的法術而不是騙術。他非常想瞭解這些奇怪的原理和使用方法——要是能掌握的話,自己給自己從水裡製造點金銀不好麼?

    現在五十一亭的配給相當於一萬人的軍隊,也就是說即使不算其他的建設投入,僅日常維護費就超過了整個川西地區的常備軍開支。而且五十一亭的風聲也流傳出去了一些,不少商人都在議論這個神秘的區域。上次移民抵達後,官府對所有的工匠都進行了嚴格的甄別活動,其中手藝最好、最安全可靠的工匠都被直接帶走,連同他們的家屬一起被送往五十一亭;而只要是琉璃工,更是一個不落地盡數帶走,沒有留下任何人供商行僱傭。

    在法本煉丹研究會的人們吃午飯的時候,法本煉丹爐(實驗室的)幾個術士和鄧名、周開荒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周開荒注意到,鄧名非常隨意地與這些術士一邊吃飯一邊討論煉丹的問題。對此周開荒覺得很容易理解,誰不想窺破長生不老的天機呢?就是他自己不也想偷學點知識走,好私下煉點金子出來麼?

    在鄧名的印象裡,他的前世廣泛應用的是交流電,但五十一亭這裡不知為什麼卻異常青睞直流電。電學部門那裡整天討論的就是如何控制轉速保持電流穩定,他們已經開始意識到電流也是可以定量的,不過和如何給元氣制定計量單位一樣令人頭疼。

    而煉丹研究會這裡,術士們對電能的興趣也日益增多。隨着深入地瞭解這種看不到的東西,每一個五十一亭的法師和術士都有一種同樣的感覺,那就是他們正在捅破神佛窗戶上的那層紙,看到了人類用肉眼看不到的隱秘世界——接觸到推動大千世界運轉的偉大力量。因此這些年輕的煉丹術士都如饑似渴地讀着那些理論假說,並在不能獲得滿足時大膽地提出自己的假說。

    “電出銅來證明了陳大法師的假說,水裡同樣有電流通過,而且金屬元素在燃燒發出熱元氣後,帶上了陽電……”坐在鄧名對面的煉丹師說到興起處時,乾脆放下碗筷畫起圖紙來:“電出來的銅做成的銅絲,過電時發燙慢了很多,陳法師說這個熱元氣也是電元氣轉來的;電出來的銅比礦裡挖出來的銅純,所以我有一個假說,那就是銅線就好像是河床,裡面的銅越純,河床就越平滑,當銅線是徹底純淨的銅時,電元氣流過時就不會發熱,所有的電元氣都可能變成動元氣,或者用它電出銅……”

    旁邊的術士聽到了,有人贊同也有人反對,很快就吵成一團,而鄧名也加入其中,並問術士們這種河床的光滑程度是不是可以計量。接着有人說能計量也有人說不能,說能的人甚至提出可以在銅絲上放一鍋水,計算燒開的時間來對電元氣河床的平滑程度進行計量。

    聽到煉銅的時候,周開荒就豎起了耳朵,但他並沒有聽到他感興趣、最想知道的,大家的討論只是停留在煉銅的階段,沒有進一步討論金子如何煉出來。

    見話題越來越遠,周開荒心中大為失望。後來他醒悟過來,覺得煉金、煉銀應該是五十一亭最大的秘密,都府很可能還要靠這個秘密來籌備軍費——如果不是為了這個目的,鄧名又為何要耗費巨資支持這個地區呢?現在周開荒有點理解為何鄧名會呆在這個地方遲遲不返回成都市區了。

    但接下來的話題又讓周開荒吃了一驚,那就是鄧名問在場的煉丹術士們,他們覺得什麼時候可以在書院推廣法術和煉丹這兩門課程。

    “如果人人都會法術,都能煉金子了,那金子不就不值錢了麼?”周開荒心裡發急,但卻沒有說出來。他覺得鄧名應該想到這件事,而且他也不願意當眾質疑長官的決定。

    更讓周開荒想不到的是,在場的人都認為最遲再有半年,就可以編寫法術和煉丹術的教材,通過川西地區的教育系統進行傳播。大部分人都是到了五十一區以後才接觸到法術和煉丹的知識,但親眼見到了實驗被一次次重複後,所有的人都深信假說理論的正確性。

    除了法術和煉丹術以外,還有很多人認為需要更多的琉璃工。現在五十一區的許多單位都需要玻璃產品,尤其是各個煉丹爐的需求量最大。除了玻璃外,五十一區還消耗着大量的酒精。鄧名不知道為什麼他初中化學實驗的時候用的就是酒精爐,不過他覺得照貓畫虎總沒有錯,所以向各個煉丹爐推薦的實驗加熱裝置也是酒精爐。

    除了理論以外,很多人還嚷嚷應該在書院增設琉璃製造、金屬加工、漆工、木工的課程,除了這些傳統工藝外,五十一區剛剛興起的滑輪和齒輪製造也應該被納入川西的教育體系,至於燒鹼和正研究的酸製造,只要專利法能保證煉丹行不蒙受損失,傳出去似乎還有助於改進工藝。

    周開荒依舊不置可否,不過他覺得把法術和煉丹術放進書院裡,估計陳佐才肯定要炸起來了,本來如同寇仇的鞏焴和蒙正發說不定都會聯合起來反對。可是鄧名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對術士們說理論好辦,可以傳授給十歲以上並經過開蒙的學生,但各種加工手藝不要和理論學習放在一起,這些技術的教育對象還是成年人為好。不過鄧名表示,書院現有的老師無法勝任這種工作,到時候他可能需要五十一亭的法師和術士們編寫教材,並親自去向學生們講解他們的假說。

    到這時周開荒總算明白了,鄧名和這幫術士只是要培養煉丹的學徒,頂多教給他們如何煉銅,或是讓他們去製造更大更好的煉丹爐,而煉金、煉銀的核心秘密,當然還是掌握在少數幾個術士手中。

    帶著周開荒在五十一區轉了轉後,鄧名還送給周開荒一個小酒壺。周開荒掂了掂,感覺這個酒壺非常輕,但卻非常結實,比他見過的任何鐵製品都好。

    “這東西還不會生鏽。”鄧名已經決定和周開荒一起返回成都市區了,書院的派係爭吵他並沒有放在心上,但周開荒沒太當回事的另外一段言論讓鄧名趕到有些擔憂,需要去處理一下。而這個小小的水壺代表着五十一區當前的最高科技水平,就送給周開荒做紀念了。

    “這麼好?”周開荒擺弄了一番:“這是什麼精鐵嗎?”

    “這叫鋁,什麼都好,甚至可以用來製造威力巨大的進攻兵器,可惜就是太貴了。”——

    筆者按,十八號了,開始考慮哪天定為本月休假日了。二十五日似乎是個熱門候選項。

伐清 正文 第四十五節 煉金(下)





    鄧名給周開荒的那塊鋁經過了電解、置換等多項工序,對五十一亭來說,證實了早先在人們中間流傳的一種假說,就是元素具有活潑的性質(因為鄧名沒有給元素排順序的本事,所以該假說的提出者也沒有這個本事,只能提出一個籠統的概念)。為了獲得這塊鋁,刺激了五十一亭對提純、密閉反應等研究,所以它是五十一亭最高的科技水平的代表。因為不是直接電解出來的,所以成本十分昂貴,鄧名知道暫時沒法用這個東西製造軍用水壺、餐具以及其他各種軍械了,消耗性的燃燒武器(鄧名從電影裡聽說過鋁熱炸彈這個詞)根本不敢嘗試去研究。其他知道結論的逆推工作都很容易,但鄧名指示煉丹術士電了很久,就是沒能把鋁給直接電出來,鄧名估計這還是因為自己不知道完整的結論。現在元素假說也被五十一亭的煉丹術士們廣泛接受,很多煉丹爐都在夜以繼日地電解各種液體,然後再把辛苦找出來的東西放在火裡燒或者和其他東西一起燒,術士們仔細地觀察它們又變成了什麼或是又能帶來什麼。如果沒有鄧名不惜成本的支援,術士們根本無法這樣奢侈地探索未知的化學世界。

    知道了正確的結論然後進行逆推驗證,要比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容易百倍。和電學一樣,鄧名指示別人拋出元素論後,它也很快被五十一區的人所接受,簡直比鄧名最樂觀的估計還要順利。後來鄧名才想明白,因為這些人的腦子裡沒有一套先入為主的現成的體系來解釋他們看到的東西,如果是正常的理論演化,就會有各種各樣的假說出現,其中大多數都會是錯誤的。

    以五十一亭研究者的文化水平,鄧名懷疑各種妖魔鬼怪也許會趁虛而入,大批能自圓其說或是勉強自圓其說的神話都會被創造出來,說不定好幾種新的信仰和宗教都會作為電能的副產品被建立起來。可這需要一段時間,即使是妖魔鬼怪,也是需要時間來逐漸形成和豐滿起來的。而在這些神鬼故事和宗教信仰被孕育出來以前,元素假說和元氣假說就已經出現,它們能夠解釋現象,而人類本能地要用一種理論體系來理解見到的世界。所以鄧名帶來的外星科技迅速佔據了統治地位(對這個宇宙的地球人來說,鄧名或許已經通過新陳代謝成為貨真價實的地球人,但這套理論依舊是徹頭徹尾的外星科技),外星科技根本沒遇到絲毫的抵抗,其他的解釋和各路妖魔鬼怪都被扼殺在被人想像出來之前。

    如果鄧名傳授的對象是一些科學家,他們的接受速度都不可能像五十一亭這群人這麼快。因為科學家在摸索自然規律中會形成自己獨立的見解,或許已經有了穩固的解釋這個世界的思維體系——雖然很可能是錯誤的,但固有的思路會抵抗外星科技的侵襲,會經歷痛苦的“堅決抗拒、自我否定、逐步接受”的過程。不過五十一亭中的能工巧匠不少,所有的科學訓練都是從他們抵達這裡才開始的,而且他們從一開始接觸到的就是外星科技。

    五十一亭的明朝工匠們,滿懷着對能量守恆定律的信仰,在飯桌上討論着微觀世界的構成時,所有人都覺得再正常不過。就是周開荒都會偶爾好奇地插嘴問上幾句,無論聽懂與否他都不會感到絲毫的不妥,其中大概只有這一切的源頭——鄧名本人會有一種莫名的荒謬感。

    “不知道五十一區是不是真的在研究外星科技?”在周開荒收起那個鋁製的小酒壺時,鄧名腦子裡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想起了自己建立的這個五十一亭時的原型:“如果是真的話,不知道主持的人是不是一個潛伏的外星人,或許也是個美術生?大概他也會苦惱於如何重複他初中做過的物理、化學實驗?北京滿清朝廷的那群人,肯定想不到他們會受到外星科技的碾壓吧?”

    鄧名意識到他的思緒飄得太遠了,就結束了自己的遐想。

    周開荒在閒聊時,說起書院的一種思潮,那就是認為緬甸之戰不太符合川西的利益。這個問題鄧名雖然向帝國議會解釋過,但還是有不少人覺得在清廷還控制九成中國領土時,在緬甸領土上浪費兵力是不合時宜的;雖然救出天子是一個很有必要的行動,但鄧名畢竟還是沒有完全地達成這個目標,因此對緬甸之戰的質疑聲就變得更大。

    至於緬甸一戰的紅利,實際上四川同秀才分得的也有限,雖然跟鄧名出征的人都發了一筆財,但是也不過就是幾千人罷了。即使加上翡翠、象牙買賣,超過半數的四川人並沒有感到自己從中獲得了什麼好處。尤其是那些剛剛抵達四川的新移民,他們更容易接受傳統的大一統思想,認為只有利於領土統一的行動才是正確的。

    “要想向他們解釋攻打緬甸同樣有利於統一實在是太困難了。關鍵還是要讓更多的同秀才覺得此戰對他們有好處,並期望未來也能從對外戰爭中收益。”鄧名在心裡思索着對策,雖然周開荒並沒有把這當一回事,但鄧名卻意識到隨着越來越多人湧入四川,傳統理念正展開反擊,與鄧名的發展理念出現了碰撞。

    據周開荒描述,書院正在爭吵的兩派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是一致的,那就是攻打緬甸得不償失,是窮兵黷武的愚蠢行徑。這倒不太出乎鄧名的意料,想必他們也不會同意和滿清督撫做生意,正邪不兩立嘛。而在鄧名看來,談判、交易都是戰爭的一部分,不能從戰場上獲得的利益要努力從談判桌上獲得,在戰爭不能獲得更多收益時,就要靠交易來進一步增強自己、削弱敵人。至於對緬甸戰爭也是同樣,帝國主義者和戰爭狂人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只要利潤夠高,鄧名不介意扮演一下侵略者,但侵略行動要事先計算成本,如果投入太大、風險太高,鄧名還是很愛好和平的。

    “他們怎麼說緬甸之戰?”在返回成都的路上,鄧名反覆向周開荒詢問這個問題。

    “書院的很多教授都開始相信提督在緬甸只是慘勝,出征的八千士兵陣亡了一千多人,皇上也沒有接回來,緬甸沒有被征服,只是賠錢了事。”周開荒不明白鄧名為何對這個問題這麼關心,在他看來發動戰爭和書院的教授沒有關係。

    “但他們會影響同秀才對戰爭的看法。這仗我們確實是勝了,而且是大獲全勝,我們獲得了數萬兩的黃金,還有源源不斷的翡翠貿易利潤。如果因為戰敗而讓同秀才厭戰也就罷了,得不償失的戰爭本來就應該避免,但把盈利的戰爭也說成窮兵黷武就不應該了,這樣的戰爭應該有多少打多少。”鄧名說到這裡遲疑了一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對此也負有很大的責任。

    四川官府在這場戰爭中的收益就是遠征軍繳納的五分之一稅,而賠款統統被鄧名挪作他用。其後的翡翠、象牙生意也是被鄧名壟斷控制。現在川西沒有人能干涉鄧名如何花錢,甚至沒有人能過問鄧名到底有多少私房錢,任何人都難以割捨已經到手的權力。既然這麼一大筆錢都歸鄧名自由支配,他就可以不需要官府的財政撥款來養活三堵牆和遊騎兵兩支私人衛隊,為他們購買昂貴的軍裝、最好的武器,還幾乎把四川各個馬行今年出產的戰馬都包了下來;除了私人衛隊,鄧名還可以給五十一亭大量的撥款,拿出商行根本無法競爭的資金來選拔走最好的工匠。

    因此緬甸之戰雖然收益巨大,但四川的同秀才得到的好處確實不成比例。這麼一想,鄧名頓時覺得四川輿論對緬甸之戰的評價合情合理——如果公民不能從戰爭中獲得足夠的好處,他們當然會認為這種勝利與他們無關。

    發現問題所在後,鄧名在接下來的路上就琢磨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上繳一大筆戰爭紅利給四川藩庫,然後分紅給四川的同秀才。不過每個人分幾塊、十幾塊錢沒什麼意思,他們不會因此就覺得緬甸之戰給他們帶來了多少利益。而如果每個同秀才都給予大額分紅的話,倒是能有點效果,但那花費就太大了。按五十萬同秀才每人二百元算也要一億元,相當十萬兩黃金或是百萬兩白銀。而且這種分紅對萬縣之戰後來到四川的移民沒有絲毫的好處,二百元說少不少,說多也不是很多,如果要繼續擴大規模、增加分紅額的話,那要付出的代價就是一個天文數字。

    這麼一大筆錢讓鄧名趕到十分心疼,他不願意從腰包裡掏這麼多私房錢出來——這麼一大筆開支能把他賣翡翠、象牙的利潤掏空大半。而且鄧名還很懷疑分紅的作用,同秀才們拿到一、二百元的分紅,揣進懷中,可能迅速地就把這個好處忘記。而且鄧名還非常需要錢,五十一亭是一個燒錢的無底洞,至少在未來一、兩年裡,鄧名估計它只會帶來越來越嚴重的巨額虧損。現在鄧名承擔了全部的科研經費,還允許研究會優先使用研究成果,鄧名估計隨着五十一亭的擴大,除了緬甸給川西的賠款,他還需要另外給這個外星科技研究基地找錢去。鄧名問自己:“主持五十一區的外星人,也有類似的煩惱麼?”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15

伐清 正文 第四十六節 戰備(上)





    北京,索尼和鰲拜正湊在一起商議國政。過年後,朝中的風氣為之一變,那就是向川西發起大規模的攻勢的呼聲占了上風,無論是王公還是朝臣,都對四川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而大夥兒對李國英的觀感卻是越來越糟糕,不利於李國英的言論越來越多,好多人都指出張長庚、蔣國柱等人雖然面對擁有水師的鄧名也很吃力,但至少沒有像李國英那樣一次次慘敗,喪師十餘萬。

    “李國英這個人還是有真本事的,雖然對鄧名打得不太好,不過就要進攻成都,也要讓他輔佐主帥。”索尼完全不能同意這種言論,在他看來東南完全就是任由鄧名洗劫,等對方搶夠了自己回師。兩江的兵力就是據守城池,不讓鄧名在東南腹心取得立足之地而已,和清軍入關前的山東有些相似;而湖廣也是同樣,根據張長庚的報告,整個湖北沿江地區都快被他建成築壘地區了,索尼還記得自己當初對山西宣大防線的看法:堡壘林立,到處都是窮當兵的,沒有值得搶的,還不如繞開深入河北、山東。現在索尼估計鄧名對湖北也是這種看法,既然張長庚完全沒有阻礙他機動的能力,還一地的堡壘,那鄧名自然也沒有那麼好胃口去咬張長庚。

    就沖李國英還敢進攻,索尼覺得他就比湖廣和兩江的總督強,至於四川巡撫高明瞻,在索尼心中不過是一個善於溜鬚拍馬的臣子罷了,此人給索尼的禮物不少,幫宗王們準備的元旦禮物也相當不錯。索尼不討厭高明瞻,不過真要在四川作戰,他知道高明瞻肯定遠遠比不上李國英。

    鰲拜對索尼的看法也完全贊同,蘇克薩哈和遏必隆資歷都沒法和他與索尼比,後兩者都是從努爾哈赤時代就跟誰皇太極的心腹,親身經歷了天啟中後期後金最危險的時期。雖然今天天下大定,但鰲拜還清楚地記得後金四面受敵,皇太極憂心忡忡、食不下嚥的樣子,也記得那時自己朝不保夕的危機感,他深信索尼也一定還記得這些感覺。相比他們兩個,蘇克薩哈和遏必隆就顯得太順利了,沒有親眼見過皇太極和其他共同執政的貝勒如何反覆斟酌,在兩難中做出不得已的判斷,然後大夥兒一起找薩滿祈禱戰事能夠順利。

    目前北京有一種看法很流行,那就是之所以鄧名逞兇四川,那是因為清廷沒有動員全力,沒有派出最精鋭的軍隊,總之就是清廷沒有全力以赴,所以才給了四川明軍以耀武揚威的機會。至於高郵湖之戰,持這種觀點的人不是無視,就是輕描淡寫地稱先皇是被幾十倍於己的伏擊的。

    親王們無疑都這麼看,他們的祖先都是十幾歲、二十幾歲就上陣打仗,所以認為自己也理所應當地沒問題。王工們都認為只要出動足夠的八旗兵馬監督綠營,有親王級別的人坐鎮,並由熟悉四川地理的人比如高明瞻這樣的充當嚮導,就可以以泰山壓卵之勢摧毀成都的明軍基地。蘇克薩哈和遏必隆也支持這種看法,他們還記得高郵湖戰後,鄧名以最快地速度逃回江邊,圍攻御營的十萬明軍如此行動,顯然是畏懼他們手中的一萬多八旗至極,知道堂堂正正一戰肯定不是對手。

    “當年的親王們確實都是十幾歲就能上陣,不說親王,就是你我,不也都是十幾歲就給太宗皇帝當白甲了嗎?”鰲拜對索尼說道,不過這時的親王他可不敢指望他們能有關外時那些親王的表現。多爾袞等人都是從小就浸在軍事氛圍中,他們的父兄的日常生活就是戰爭,平日的話題就是討論征戰的得失,戰鬥的心得。而那時的八旗貴族,相比旗丁的優勢就是有更多的時間騎馬,有更多的弓箭練習機會,有更好的武技陪練。而現在雖然才入關二十年,但風氣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現在的駐防八旗討論的已經不是戰爭,就是索尼和鰲拜也都有很多年沒有隨軍出戰了——在有大批漢人願意為清廷賣命的時候,他們只要指揮綠營去拚命就可以了;地位顯赫的王公們不再擺弄弓箭,而是賞玩各地孝敬來的奇珍異寶。

    傑書的祖父代善雖然不在四大貝勒中以武勇聞名,但鰲拜記得老親王也是每日都披掛和手下白甲訓練的,鰲拜曾親眼看見一個正紅旗的白甲一撇子打腫了代善半張臉,而他完全沒有生氣而是在檢討自己的馬虎,知道如果在戰場上出了類似的失誤那就會被明軍砍下腦袋。現在康親王的演武和他先人比起來完全就是做樣子——雖然傑書自己還認為自己很刻苦,到但現在難道還有哪個不知死的奴才真敢把拳頭掄圓了往親王的腦袋上招呼麼?

    “讓康親王統帥大軍出征山東如何?”鰲拜提出了一個建議。雖然鰲拜很懷疑討論戲曲和娛樂超過戰爭的新一代王公、八旗能和他與索尼相比,即使是討論戰爭,鰲拜也懷疑新一代滿漢八旗想像中的戰爭與真刀實槍的戰爭有多大的相似度。不過即使是鰲拜,內心裡也贊同對鄧名的主流看法,那就是只要北京全力以赴,不惜成本地攻擊,那四川的明軍也只有逃竄一條路。

    很多年來,京師的滿漢八旗都不願意出征,因為他們可以坐享東南的供應,而西北據說都是窮山僻壤,就是打贏了敵軍也搶不到什麼好東西。而這次八旗上至王公,下到旗丁都壓倒性地贊同出征,因為四川據說非常富庶,很多漢人都稱四川自古就有天府之國的稱呼,食物精美、充足,出征完全不用擔心吃飯問題,又盛產珠寶,要是卷一包瑪瑙、翡翠、寶石或是象牙回來,那就連子孫的家產都掙出來了。因為充滿了對橫財的渴望,大家頓時都記起了君父之仇,一個個都咬牙切齒地要替先皇報仇——鰲拜倒是認為這是個好現象,八旗有這樣的鬥志總比整天想著在京師享福好。

    索尼思索了一下,點了點頭,和鰲拜一樣,那種“鄧名之所以能夠猖狂,就是因為八旗沒有認真地對付他”的言論同樣被索尼所贊同,因為這關係到八旗的驕傲和尊嚴,也是他和鰲拜都深信不疑的真理。不過作為皇太極創業時代起的一批人,索尼和鰲拜多了一層遏必隆和蘇克薩哈沒有的謹慎,這也是鰲拜提出要傑書先去山東鍛鍊一圈的原因。

    現在攻擊四川的呼聲越來越響,等到山東於七亂事平定後多半就會整體提出向四川用兵,如果攻打四川的富庶能夠不用朝廷長期轉運糧草、收益還能夠彌補朝廷的支出的話,索尼和鰲拜甚至找不出來理由說服自己不同意這個為君父報仇、一勞永逸解決長江流域危機的計劃。

    “讓安親王也去吧。”索尼補充了一句,他覺得即使都是宗王,也不是沒有分而治之的方法,只要輔政大臣用心,總有將其分化的良機。

    當然這事不能明目張膽,現在既然王公們有意修復和太皇天后、輔政大臣們的關係,而太皇太后也私下裡表示要做出積極反應,那就用要利用好這次的四川討伐戰。索尼已經決心支持讓康親王或是安親王出任下次四川討伐戰的主帥,那麼讓他們都事先鍛鍊一下,熟悉下軍務的實際操作最好,到時候朝廷也可以通過他們二人在山東的表現來確定具體的人選。

    “讓李國英也去。”索尼又加了一句,雖然李國英是川陝總督,不過既然他在北京,那讓他臨時去給親王當個參謀還是可以的,除了讓他們彼此熟悉一下外,索尼也打算近距離考察一下李國英的真實水平:這次軍中朝廷眼線密佈,要是李國英真的不堪重任,索尼也不會無條件地支持他。

    然後再揮師西向,有了這次的鍛鍊和配合後,討伐鄧名的損失就會更小,戰果會變得更加豐碩。

    勝利總是能消除分歧、化解矛盾的,朝廷和戰士都得到大量的繳獲收入、足夠不少人誇耀一輩子的戰功、向天下人展示了宗王和輔政大臣的團結,和這些好處一比,為先皇報仇的好處好像都是此次四川討伐戰的添頭了。

    勝利讓人心情愉快,讓所有人都得到讚譽,而到時輔政大臣們就可以站在太皇太后身旁分享榮光。無論是索尼還是鰲拜,都覺得這樣一場勝利實在是太有必要了,這樣他們就可以徹底擺脫康熙一案來的陰影。

    增兵山東的決議就此有了雛形,等索尼和鰲拜聯手向太皇太后提出,並得到其他兩個輔政大臣的支持後,很快就會變成朝廷的正式決議。而此時遠在山東,還在期盼清廷招安的於七肯定沒有想到,前去進攻他的清廷大軍會急劇膨脹為數萬八旗,甚至還會由親王領軍——他絶對猜不到他居然會受到清廷這樣的重視。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15

伐清 正文 第四十六節 戰備(下)





    大規模的兵力就意味着大量的花費,親王出征的儀仗、排場非同小可,再說這幾萬八旗兵的開拔費、事後的賞賜也不是一筆小數——山東沒有什麼東西可搶,於七自己積蓄起來的家產即使再多,肯定也滿足不了親王加上幾萬滿漢八旗人的胃口。

    順治親政以後,斂財這一項做得還是相當不錯的,各省的藩庫都由中央派人去負責,結餘統統送往北京;每次有大規模戰事的時候,順治都以此為藉口想方設法剋扣一些給王公的賞賜,誰要是不識抬舉,順治就毫不猶豫地廢了他,比如現任康親王的大伯。順治平時也常常拿洪承疇經營的五千里防線說事,逢年過節的賞賜一律從簡。

    這樣短短幾年,清廷的國庫裡就積攢下了夠全國使用四、五年的積蓄。對於這個成績,輔佐順治的索尼、鰲拜也是很得意的。有了這筆積蓄就能讓清廷的內政更加靈活,進行必要的免稅以免激起大規模民變。即使是順治死後,輔政大臣依舊想延續由中央直轄各省藩庫的政策。根據原本的計劃,索尼和鰲拜準備在五、六年以後,為清廷積蓄下可以供全國十年正常開銷的積蓄來。

    清廷畢竟是以小族臨大國,索尼、鰲拜這兩個從努爾哈赤時代掙扎過來的輔政大臣都有很重的危機意識,在竭力分化瓦解漢族的團結,對吳三桂等合作者恩寵有加的同時,他們仍擔心會爆發一場全國性的漢族抵抗。這一筆積蓄能夠讓清廷在驟然失去大片領土的情況下,依舊有足夠的財力進行鎮壓,能夠保證繼續收買綠營將領的忠誠。如果萬一關內局勢不可為,他們也能帶著一大筆錢財退出關外。

    在鄧名的前世,鰲拜被康熙殺死的時候,已經為他的第三代主子存了差不多相當清廷十年開支的積蓄,這讓康熙可以腦袋一熱把吳三桂逼反而不用擔心後果。在轉眼失去三分之一的領土後,清廷仍能動員比吳三桂規模大得多的軍隊進行反撲。

    現在這個良好的進程已經被打斷,轉折點不是高郵湖而是隨後的康熙一案。輔政大臣焦頭爛額,無力抵抗來自王公的壓力,倉促發動的第一次四川討伐戰不但花費巨大,而且一無所獲。看起來川西的損失卻是微乎其微,因為鄧名隨後就同時發動了第三次東征和緬甸之戰。

    即將開始的山東之戰眼看花銷又要大大超過預算,這讓鰲拜感到有些心疼,不過這都是無法節省的花費。讓親王去山東領軍,兩個親王簡單討論了幾句就達成了一致意見,緊跟着兩個人就花費了十倍的時間研究經濟問題,想從某處搞些錢出來,但卻沒找到什麼良策。

    看起來在征服四川反饋國庫前,是沒有什麼發橫財的機會了,索尼和鰲拜不得不承認失敗。兩個人議論了一下午腦袋也有些疼了,就開始喝茶,閒聊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休息一會兒。

    “浙江有樁案子,”鰲拜在奏章中翻揀着,隨手拿出一份看了看,是關於一個地方上土財主的案子。事情不大,估計刑部的主官都不會有興趣認真覆核,也許會隨便交給哪個吏員處理:“喔,這幫漢人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寫反書。”

    “什麼反書?”索尼一邊喝茶,一邊問道。

    “也不是真造反,”鰲拜翻了翻奏章,就扔到了一邊,他和索尼現在是為了稍微休息一下才看看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會勞神費心去認真研究:“只有知縣和另外一個人告他。”

    “家裡應該挺有錢吧。”索尼不慌不忙地又喝了一口茶。一般來說首告的人能分到家產,連知縣都告他造反,卻沒有定案——索尼感到自己好像嗅到了點東西。

    “這幫無法無天的漢人,有幾個錢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鰲拜很想收拾一下這個不懂得敬畏滿洲人的漢人,也讓江南的文人知道朝廷的厲害。不過連縣令都說話了居然還沒有定案,自然其中有原因:“湖州的知府、浙江的學政,嗯,還有杭州駐防八旗的將軍都替這個人擔保說他沒有造反。咦,擔保人裡頭還有江南提督梁化鳳。”

    鰲拜覺得有這麼多官員作保,沒必要不給他們面子。鰲拜和索尼都很明白,這本書不可能是真的反書,要是罪無可赦這些官員也不敢收受賄絡、出面保人。

    “看來確實很有錢啊。”索尼又重複了一遍,還在慢悠悠地喝茶。湖州府的一個縉紳,找到湖州知府為他作保也就可以了,居然還能攀附上杭州駐防八旗的滿洲將領,甚至還有臨省的一省綠營提督,估計是個非常有錢的人。

    鰲拜一下子愣住了。剛才索尼說第一遍的時候,鰲拜誤以為首席輔政大臣只是漫不經心地隨口一問,但如果索尼重複後,鰲拜還沒有察覺那就大失水準了。

    在鰲拜反應過來以前,索尼用波瀾不驚的口氣繼續問下去:“這個案子牽連的人多嗎?也都是有錢的人嗎?”

    “我看看!”鰲拜把將剛剛扔進紙堆裡的那份奏章又扒了出來,急匆匆地翻開,認認真真地看起來。

    索尼喝完茶水,起身回家。他歲數大了,不能像鰲拜這樣沒黑沒白地工作;在把首席輔政大臣送出門後,精力充沛的鰲拜又跑回桌邊繼續審案,很快他就對莊家的情況,此案牽連的人物,以及朝廷能夠從中得到的利益有了一個大概的估算。

    看完了奏章後,鰲拜略一沉思,除了財政上的損失以外,隨着鄧名一次次東征,東南的輿論也有一些不利於朝廷的議論,通過辦理此案,正可以讓東南士人更清楚地意識到他們到底是在誰的統治下。

    鰲拜吩咐幕僚把這兩年有關東南縉紳案件的記錄都給他找來:“嗯,這個案子怎麼判倒是個簡單的事,不過什麼時候處決人犯呢?如果在朝廷討平四川後,會有最好的效果吧?那麼就讓這幾個猖狂的漢人再多活幾個月。”

    ……

    此時鄧名已經距離成都市區不遠,他一路上琢磨的就是如何少花錢、多辦事,最後還真挖空心思地想出了幾條辦法:“人是感性的動物,與其讓他們把分紅的錢存起來,然後淡忘這件事,還不如給他們一個印象深刻的夜晚。”

    “你們先返回都府,在各亭張榜,宣佈我將在三日後返回都府,補辦從緬甸凱旋的慶祝儀式,請議員、官吏、同秀才來觀禮閲兵。”想好了對策後,鄧名就讓衛士們回成都報信。以往他一向是很低調的,但這次決定反其道而行之。

    大部分參與遠征緬甸的軍人都是成都人,鄧名派遊騎兵分頭去通知他們,讓他們穿上最好的衣服來參加凱旋式,可以攜帶家屬旁觀。而三堵牆的所有騎士也停止休假,鄧名需要他們跟自己再回一次成都——當然,為了占用他們這一天假期,鄧明準備付三倍的薪水,而且同樣可以攜帶家屬參觀。

    張榜是為了吸引同秀才來參觀凱旋式,為了這個儀式鄧名還準備了幾個項目,務求給同秀才留下深刻印象:“不是有人說征討緬甸是勞民傷財、窮兵黷武嗎?不是懷疑我沒有獲得大勝嗎?那好,我給你們看看大勝的證據吧。”

    對於鄧名如此重視輿論,周開荒和他的衛士們多少都有些出乎意料,因為鄧名之前去江南的時候從來沒有拜訪過名士、大儒,從東南蒐羅的士人也都是小地主和富農子弟,與其說是鄧名想獲得士大夫階層的好感,還不如說是出於教育的實用目的。而平時鄧名也沒有什麼禮賢下士的舉動,即使是對書院祭酒陳佐才這樣重要的人物,鄧名也沒有去噓寒問暖。上次帶頭給陳佐才鼓掌後,一度有不少教授以為鄧名這是拉攏陳佐才行動的開始,但遲遲見不到後續動作,現在很多人都認為鄧名鼓掌或許是因為他根本無視士人階層,輕視輿論的作用和力量。

    “我怎麼會不重視言論?”對於部下的疑惑,鄧名感到有些驚訝,也許是這些年來他致力於提高軍人的地位,努力讓民眾體會到戰爭的勝負和每一個人的切身利益息息相關。

    不過川軍這次兩路出擊,導致川西出現了一股厭戰情緒。緬甸之戰受益者少,收入的大部分還被鄧名用在特殊的項目上;而討伐浙江的收益完全被規模空前的移民行動消耗,為了保證移民的食宿,把川西在崇明獲得的那一份海貿收益、剿鄧總理的分成都填進去了,就連賣船的收入也統統用來給移民交了食宿費。

    再加上軍費、給士兵的獎金、各種優惠待遇,這場前後耗時近一年的進攻作戰,不但沒有撈到錢反倒賠進去十幾億元,川西官府暫時是沒興趣再來一場類似的移民戰爭了;而之前支持戰爭的老闆們,在這場戰爭好不容易結束後,也希望修養生息一段時間,起碼讓他們擴大生產,把這一年的投資拿回來再說。

    因此厭戰言論出現是很正常的,但鄧名不希望川西就此認為戰爭是有害無益的。

    “輿論是戰備的一部分,想要輿論如我所願有好幾種辦法,最簡單的辦法就是除掉一切說話不符合我們心意的人。我可以讓三堵牆和遊騎兵出動,砸了陳祭酒的書院,禁止所有人讀書和說話,把所有的教授和學生都趕去種地。不過自盤古開天地以來,再暴虐的帝王,只要是漢人,就不會為了一己之私摧毀漢人的文化和知識的傳承——我不是帝王,就算是也不敢這樣做。”鄧名對衛士們解釋道:“如果大家因為恐懼而不敢說出不同的看法,一天到晚嚷嚷‘川西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這有說服力嗎?我希望說我們川西好的同秀才們,能夠說出個所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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