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伐清 作者:灰熊貓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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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2012-11-2 11:20: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4 481748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30

伐清 正文 第四節 推薦(上)





    跟着張煌言來的人看上去歲數不是很大,臉頰削瘦,面色有些蒼白。見鄧名就在面前後,動作顯得有些遲疑,見狀張煌言急忙對他說:“不是和你說過麼,保國公最喜歡的就是平禮,尤其是對讀書人,保國公是絶對不會受你們大禮的。”

    “張尚書說得很對,”鄧名笑眯眯地說道,雖然他只有二十歲出頭,不過國公的爵位在手,理論上張煌言見他都該磕頭。不過鄧名對親王、郡王都不磕頭,以前自封提督的時候見到煌言只是拱拱手,現在當然不會接受別人的禮:“這位先生怎麼稱呼?”

    “這位是晚村先生。”

    “草民呂留良,見過國公。”

    張煌言和呂留良同時答道,報上家門後呂留良就又陷入沉默,聽張煌言把他的情況介紹給鄧名。

    呂留良今年才三十三歲,十七歲時,他的兄長呂願良去揚州協助史可法,城破時極其幸運地突圍逃生。呂留良和侄子變賣家財,組織義勇軍在太湖周圍抵抗清軍,他侄子呂宣忠(比呂留良的年紀還要長)經張煌言舉薦,被魯王授予都督僉事職務。

    魯王和張煌言在錢塘慘敗,君臣逃亡入海,呂宣忠被清軍追趕,節節抵抗撤退到烏鎮,一次次嘗試重振旗鼓可是次次被擊敗,最後絶望的呂宣忠解散了軍隊,命令部下各自逃生。二十二歲的呂宣忠被俘後,拒絶向清廷投降,遭到殺害。時年十八歲的呂留良在侄子被殺、兄長逃回家鄉病逝後,也失去了繼續作戰的鬥志,潛心研究朱熹的理學。

    在鄧名的前世,呂留良寫了大批有關華夷之辯的文章,在家鄉努力講學,教導弟子們不要忘記神州陸沉之痛。雍正年間,清廷認定呂留良傳播的思想對滿洲人的統治危害極大,下令將已經去世的呂留良開棺戮屍,族人十五歲以上斬首,十五歲以下發配為奴,禁毀呂留良所有的作品——清廷對呂氏的迫害一直持續到宣統二年,在滿清覆滅的兩年前,清廷才解除了呂留良的後人的奴籍,允許他們恢復自由——辛亥革命後,蔡元培去齊齊哈爾見過呂氏的後人,對這個終滿清一朝都視為仇敵的家族感佩不已。愛新覺羅家族因為對呂留良的痛恨,將他的後人永錮為奴,禁止他們讀書識字,並頑固地堅持到這個王朝滅亡前的最後一刻。

    “晚村(呂留良的號)幼時就有神童之稱,舉一反三,過目不忘。”雖然歲數相差不少,但張煌言和呂留良的兄長都是好友,因此和呂留良也是平輩論交。

    鄧名歷次下江南,對士人並沒有刻意拉攏之舉,基本就是要求他們潛伏。張煌言本來也沒有替鄧名招攬的意思。在張尚書看來,求賢若渴的君主和志向高潔的賢士關係就像是夫婦,就像需要由男方來請媒人說親一樣,名士也應該在家等待君主的造訪,這對雙方的名聲也都有益;如果反過來的話,那就有些不合適了,就好比姑娘再怎麼喜歡一個後生,也斷然不能自己跳出去求婚。

    但鄧名來了一次、兩次、三次,每次都不見動靜,頂多是帶著一些小地主和富農的子弟回四川,張煌言看在眼裡、急在心頭,擔心鄧名會因此在縉紳中留下很壞的名聲——實際上,江南的縉紳對此也確實是不滿的。鄭成功去世前,也曾給張煌言寫過一封信提及此事,還私下拜託張煌言幫助鄧名尋找一些賢能輔佐。

    鄭成功對鄧名的身世守口如瓶,張煌言對此既有懷疑還很不滿,但老朋友鄭監生的請求張舉人還是放在心上的,上次聽說川軍東征時,張煌言就琢磨着要引見幾個縉紳子弟給鄧名認識,可惜聽說鄧名去緬甸勤王了。張煌言無可奈何,最後和任堂一唱一和,把朱之瑜動員去四川了,算是聊勝於無。

    這次聽說鄧名親自來了,張煌言馬上寫信給呂留良,讓他跟着自己來見鄧名——呂留良的兄長們是張煌言的好友,他的侄子還接受過魯王的官職,本人也在魯王的軍中效力過。所以這是一個私交甚篤,而且政治派系屬於魯王一系的自己人——雖然幫鄧名結交縉紳是鄭成功生前的囑託,但這並不妨礙張尚書優先把魯王系的縉紳介紹過去。

    雖然呂留良祖上世代是明朝的官宦人家,但他和侄子起兵響應魯監國時,已經把祖先的產業盡數變賣,後來兄長也是死於饑寒。呂留良此時身無長物,只靠教書為生,因此接到張煌言的書信後也沒有太多牽掛,帶著妻兒就趕來鎮江。

    之所以鄧名對拉攏縉紳不熱心,就是覺得自己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位置。這些縉紳大多在家鄉有產業,若是讓他們拋家棄業去四川的話,不給他們一官半職就有違這個時代的觀念了,在一般人看來也是鄧名在侮辱那些投奔他的人。因此鄧名只招收小地主和富農的子弟,讓這些人去當教書先生不算羞辱,他們也不會心生不滿。

    聽說這位呂晚村雖然是縉紳,但能安心做學問、教書後,鄧名當然也非常高興,而且從張煌言的介紹看,他還是一流的學者,雖然只有三十多歲,卻是江南的理學大師和著名的書法家。

    “最近草民一直在和黃梨洲討論朱子。”三人坐定後,呂留良告訴鄧名,他這兩年和黃宗羲常常在一起研究學問。上次錢謙益和黃宗羲還派弟子來過鄧名軍中,不過鄧名沒有盛情邀請,而是客氣地給了他們一些盤纏打發走了,聽說此事後江南的縉紳頗為失望。和張煌言的看法差不多,江南縉紳就好像是懷春的少女,見鄧名遲遲不來提親,就丟出了一塊香帕,但鄧名卻不趁機搭話,這簡直就像是公開的拒絶。

    因此這次呂留良來時,黃宗羲等人也反應冷淡,認為呂留良十有八九是白跑一趟。在鄧名的前世,呂留良後來和黃宗羲絶交,因為呂留良認定滿清入關就是亡天下,寧可落發出家也絶不接受康熙皇帝的徵召;而黃宗羲堅稱康熙乃是天生聖君,痛罵明朝昏庸無道——後來黃宗羲的弟子是清廷的積極合作者,而呂留良的弟子四處奔走要驅逐韃虜,二人自然分道揚鑣。不過現在呂留良和黃宗羲的關係還沒有到這個地步,所以他來鄧名軍中也有為朋友投石問路的意思。

    除了呂留良之外,張煌言還寫信給另外一位名士張岱,邀請他來鎮江見鄧名。張岱一樣是魯王的積極支持者,魯監國和張煌言逃出海後,張岱也心灰意冷地回鄉了。就像鄭成功是錢謙益的弟子,所以他入侵長江後首先想到的就是錢黨的士人,張煌言看到鄧名實力膨脹,大有重返江南之勢,就希望魯王的支持者能搶先一步構成鄧名的士人、縉紳班底。

    不過張岱並沒有應張煌言的邀請而來,而是打算先觀察一下呂留良的遭遇:若是鄧名依舊對江南縉紳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對張煌言推薦的人敷衍了事,那張岱也就可以確定鄧名確實如傳言所說,唯力是視,把士人視為可有可無,那他也就不來自取其辱了。

    聽完張煌言的介紹後,鄧名對呂留良表現得極為熱情,這讓張煌言暗中出了一口大氣,胸中大石落地;呂留良也是喜出望外,感覺鄧名蔑視士人的傳言與事實完全不同。而他們兩個都不知道,鄧名此時心裡正在暗暗高興:一個家道中落的縉紳,還是有名的飽學之士,理學大師,大概一個教授的職務加上一份豐厚的薪水就夠了,完全不需要拿出官職來慰勞——誰說便宜沒好貨?

    不過呂留良的表現始終讓鄧名感到有些古怪,對方顯得心事重重,而且一口一個“草民”的,按說縉紳不應該這麼自貶身份。

    當呂留良又一次用“草民”自稱後,鄧名按捺不住:“即使是晚村先生沒有功名,也不必如此自謙吧?”

    這句話鄧名覺得沒有什麼,哪知道呂留良卻如遭雷劈,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鄧名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轉眼一想,就猜測多半是對方以為自己譏諷他沒有真才實學,所以居然連個功名都沒有:“人各有志,晚村先生視功名如糞土,正是大自在。”

    呂留良年紀輕輕就在儒學研究上頗有名氣,張煌言介紹這一點時,語氣中都滿是欽佩之意,所以鄧名覺得自己這句話肯定沒有錯,呂留良只是不想考,不是考不下來。

    卻不想這句話讓呂留良面紅如赤,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國公責備的是,草民名節有損,難堪重任。”

    鄧名完全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但終於意識到自己肯定是錯上加錯了。

    張煌言嘆息了一聲,他早就認為鄧名的師傅水平有限,所以斷定鄧名這句話是無心之語:“鄧提督,永曆七年,晚村去參加過韃子的科舉。”

    抗清失敗後,呂家一貧如洗,侄子壯烈殉國,兄長在貧困中去世,呂留良就參加了清廷的科舉,想為自己免去徭役、賦稅。憑藉呂留良的才學,他也輕而易舉地拿到了功名,不過事後呂留良就後悔了,覺得這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聽了張煌言的簡要介紹後,鄧名也是輕嘆一聲,在他看來這並不是什麼大事。不過轉念一想,這是因為鄧名來自未來,他對滿清並沒有深入骨髓的痛恨。而這個時代的士人參加滿清的科舉,大概就相當於在抗日侵華期間接受鬼子的偽職。對呂留良來說,哪怕只是為了養家餬口,也足以讓祖先蒙羞。

    “其實這沒有什麼。”鄧名輕聲說道,不過呂留良依舊滿臉通紅,顯然沒有把鄧名的安慰當真。

    “唉。”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鄧名對呂氏家族已經是肅然起敬,為了抗擊侵略者,呂家貢獻出了他們全部的家產和年輕的子侄,呂留良參加科舉的時候才十七、八歲,放在後世不過是一個高中生而已,還能要求他做什麼?力挽狂瀾還是不食周慄?

    在穿越到這個時代前,鄧名從來不知道原來有這麼多人在明末堅持抗清到最後一刻,而他的感想就是魯迅先生的那句話:滿清努力讓使天下人,永不會覺得我們中國的作者裡面,也曾經有過很有些骨氣的人。

    鄧名抬手把自己的頭盔摘下,輕輕地擺放在桌面上,指着自己的短發問道:“晚村先生可知道,我也是留過辮子的?”

    呂留良愕然,而張煌言急忙解釋道:“鄧提督那不是為了在韃子吃飯、睡覺的時候去偷襲嗎?”

    “那是後來的事。更早一些,我在重慶城外遇到靖國公以前,我滿腦子琢磨的就是剃頭,想的就是別被韃子抓住殺了。”鄧名正色說道:“像文天祥丞相這樣的人很少,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不貪生怕死,不為了餬口而做一些違心的事。或許張尚書能做到文丞相那樣,但我做不到。晚村先生和我是同類人。我沒有為虎作倀,剃頭又怎麼了?把頭髮再留起來就行了。”

    說完後,鄧名對呂留良發出了邀請:“我打算在敘州辦一個新的書院,教孩子和同秀才讀書明理,不知道晚村先生可願意助我一臂之力?”

    呂留良沒有立刻答應,而是反問道:“國公打算教他們什麼?”

    “明辨是非,”鄧名停頓了一下,補充道:“讓四川的同秀才們知道,人不可以有傲氣、但不可以無傲骨。”

    “原來如此,”呂留良微微一笑,剛才鄧名說得雖然簡短,但讓他卸去心中一些壓力:“這應該是我所長,我會儘力而為。”

    聽到呂留良換了自稱後,鄧名也微笑起來:“好,征戰是我所長,我也一定儘力而為,我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保證晚村先生能夠在敘州不受干擾地施展所長;嗯,還有斂財,只要我還在這個位置上,晚村先生就不用擔心敘州孩子的書本和紙墨。”

    “一言為定。”呂留良大聲確認道。


伐清 正文 第四節 推薦(下)





    既然答應了給鄭經錢,鄧名就立刻琢磨着要掙回來,在不與鄭經出現惡性競爭的情況下,鄧名要求張煌言增大向日本的銷售量。“這才是鄧提督本色。”這個要求早在張煌言意料之中,剛才鄧名正氣凜然了一番,要是在呂留良離開後鄧名還不把話題拉回賺錢上面,張煌言就該奇怪了。

    鄭希對商貿並沒有太多瞭解,只有鄭成功臨去世的時候留給他一些南洋商戶的資源;相對鄭希,鄭瓚緒的渠道就要多得多了,他父親鄭泰本來就是閩軍的戶官,是鄭成功商貿的最高負責人。就鄭瓚緒稱,他手中掌握著閩軍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東亞貿易路線,知道所有鄭成功在內地的聯絡客商,更和日本的商人都有直接聯繫。

    鄭經可以靠清查賬冊來理清鄭泰的商業狀況,查明各個貿易夥伴需要的貨物種類、數量和交易週期。不過鄭瓚緒不需要,他到了舟山後就向張煌言保證,只要張煌言提供充足的貨源,他就能把鄭家在日本的買賣統統包攬下來,等鄭經搞清楚了大概情況後,舟山早已經完全取代了之前金、廈的位置。

    在張煌言看來,鄭瓚緒摩拳擦掌幹勁很足,這當然是因為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多次發誓要讓鄭經只能去土裡刨食吃。

    不過鄧名並不打算把事情做的這麼絶,聽完張煌言敘述後,鄧名馬上說道:“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張尚書看到建平侯(鄭瓚緒承襲的爵位)的架勢了嗎?要是我們把日本的買賣都搶了,那現在建平侯怎麼看延平郡王世子,那將來延平世子就會看我們。”

    “鄧提督是擔心延平世子一怒之下投降韃子了嗎?”張煌言反問道,如果不是舟山這邊還有穩固的明軍基地,張煌言覺得鄭襲、鄭瓚緒他們為了泄憤報仇多半會去投清。

    “我倒不擔心這個,延平郡王把台灣拿下來了,延平世子並非沒有沒有退路……”但哪怕鄭經從交戰狀態變成中立狀態,那對清軍的牽製作用都會下降,而且鄧名極力避免明軍內部再爆發武裝衝突:“除了我們需要延平世子繼續幫我們牽制閩粵的清軍和耿藩、尚藩外,我們還需要繼續和南洋貿易,如果僅僅與日本貿易,那利潤就會大大折扣,而且日本對瓷器、絲綢的需求有多少?不通過台灣銷往南洋,沒有幾年就無利可圖了。”

    在對日本的貿易問題上,給鄭經一個釜底抽薪固然能讓鄭希、鄭瓚緒他們出一口惡氣,但肯定會引起鄭經的報復。到時候台灣明軍就算不攻擊舟山,只要以澎湖為基地阻斷航道,就能讓中國、日本、南洋的三邊貿易經營不下去——反正福建明軍都插不上手只能在台灣種地了,那東寧(鄭成功在台灣的都城)很可能抱著我得不到那誰也別想得到的念頭來攪和,尤其鄭希、鄭瓚緒還是鄭經的仇人。

    “我打算成立一個商行,就叫公司吧,顧名思義就不是一人所有,而且大家一起來監督、分潤。”鄧名向張煌言提議成立一個南洋貿易公司:“二十年來,延平郡王一直是這三邊海貿的開拓者和保護者,台灣也是延平郡王拿下的,所以閩軍拿到公司利潤的四成應該是合理的;而老建平侯是日本這邊的負責人,舟山、崇明提供港口,所以浙軍也拿四成好了。我保證內地貨源,所以有一成是我的。”

    “鄧提督只要一成?”張煌言吃驚不小。

    “是啊,不過這和崇明的貿易是兩碼事,我說的只是日本、南洋的海貿,而瓷器什麼的運到崇明還得付給我錢,可不是白給的。”這樣浙軍就會用和閩軍收入相近,軍力增長應該也相差不多,誰也不容易吃掉誰;而且鄧名希望用共同的利益把兩者栓起來,誰想報私仇的話,在動手之前都得權衡一下自己的損失:“大家都可以查賬,這個股份可以出售,嗯,給我的一成我會上繳給帝國政府的;至於浙軍這一份,張尚書怎麼和建平侯他們分我就不管了,閩軍那一份當然是給延平世子。”

    “這是九成,還有一成呢?”張煌言猜測鄧名會有什麼特殊用途。

    “有特殊用途。”

    張煌言暗暗點頭,他估計可能與朝廷有關,鄧名行事比鄭成功、李定國要肆無忌憚得多,孫可望篡位前好像都沒有鄧名這麼囂張。自古以來好像都很少有鄧名這囂張的,總是赤裸裸地把天子放在天平上稱量,與另一邊的利益相權衡;就算有人和鄧名做差不多的事,也不會像他這樣毫無掩飾——哪怕是篡位者,最終也是要做人上人的,就算他們稱量君王的價值,但肯定不能鼓吹這種思想,而是同樣要教導大家忠君愛國,為君主貢獻出自己的一切。

    如果一貫唯利是圖、蔑視士人和朝廷的鄧名這次突然提出要給仍被緬人軟禁的皇室進貢,或是資助縉紳自己開辦的書院的話,張煌言並不會感到絲毫的意外。剛才鄧名對呂留良的態度也和之前大不相同,張煌言懷疑鄧名已經有了改變自己形象的念頭,開始嘗試從天子手中奪取縉紳的支持,而對呂留良的姿態就是鄧名施展大計的第一步。

    “這一成是給日本德川幕府的。”鄧名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德川幕府嚴禁泰西人在日本交易,鎖國令只對我們明軍留了一個口子,所以泰西人想和日本貿易只能通過我們轉手,這簡直就是明擺着送我們利潤,我們當然應該有所表示。”

    “可德川幕府說了這是幫助我們。”一成的貿易利潤並不少,而且張煌言等人也答應了將軍的要求,在戰後替日本物色一些老師,幫助德川幕府實行文教:“他們也是在自救,如果我們頂不住了,他們就要面對韃子的威脅了。”

    “他們已經面對韃子的威脅了,清廷滅亡我們以後會不會去打日本不知道,我估計打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但支持我軍就會激怒清廷,不能讓德川幕府白白幫忙。”鄧名認為讓日本白白幫忙是種很危險的舉動,因為既然對方不能從幫忙中拿到看得見的好處,那對方就未必會有堅持幫忙的動力:“現在德川幕府幫我們,只是因為他們對韃子沒有好感,而感情這東西是靠不住的,只有銀子才靠的住。”

    張煌言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幾乎在一瞬間後就醒悟過來,在心裡大叫道:“什麼叫‘只有銀子才靠得住’?我自幼束髮受教,怎麼會贊同這麼寡廉鮮恥的話語?在遇到鄧提督之前,我是絶對不會有這麼想法的,一眨眼的時間也不會有。”

    最近幾年舟山正急速地被鄧名影響,最典型的就是“打仗就是化妝成韃子去偷襲他們的營地”,其次就是經濟觀點,以前舟山基本是靠張煌言的個人魅力和義勇軍的滿腔熱血來維持的。現在張煌言和義勇軍的魅力和熱血依舊,但還多了鄧名搞來的大筆銀子,而在有了銀子換回的糧秣、鎧甲、武器和船隻後,舟山軍也回不到從前了。現在舟山軍從上到下都很重視訓練、裝備、後勤,這固然讓他們如虎添翼,也導致從張煌言到普通小兵都自然而然地開始接受鄧名的價值觀。

    不過鄧名還沒有說完:“福建、浙江和我的這份,都可以出售轉讓,但給德川幕府的這份不行,我們只是給日本人分紅的乾股罷了。這畢竟是我們自己的公司,延平世子、張尚書、建平侯咱們是自己人,而德川將軍不是。而等我們驅逐韃虜後,不用求着幕府的時候,我們就要重新考慮是不是還需要分給他這麼多錢了。”

    “這才是我認識的鄧提督。”張煌言再次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想法太幼稚了,鄧名對呂留良態度和藹應該是個反常現象,可能是鄧名昨天沒睡好,或是中午吃得很好心情愉悅;而現在這個精打細算、一說起銀子和買賣就兩眼冒光、走一步看十步的鄧名,才是張煌言所熟悉的那一個:“他是不會給朝廷進貢的。”

    就此鄧名和張煌言把對鄭經的策略定了下來,鄧名還又寫了一封信,專門向鄭經推銷南洋公司這個概念,稱這是能夠讓抗清同盟多贏的最佳策略。

    “你怎麼看保國公?”

    呂留良轉天就打算帶著妻子去四川,臨行前他又向鄧名推薦了張岱,在呂留良啟程前,張煌言問他對這位在江南縉紳中聲名狼藉的年輕國公的印象。

    “在給陶庵先生(張岱的號)的信中我已經說了,國公之前沒有刻意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是因為他待人誠懇而不虛偽。”在去四川之前,呂留良應張煌言之請,給各地的魯王系縉紳寫信,對鄧名的品行進行描述,今天已經六十五歲的張岱在江南縉紳中享有盛名,張煌言當然希望他能前來參加鄧名集團,好吸引更多的魯監國系縉紳前往成都、敘州,為魯系縉紳獨霸四川輿論圈打下堅實基礎:“雖然只得一見,但我以為保國公彷彿周郎。”

    “嗯,”張煌言滿意地撚鬚微笑,不停地點頭,總算是把重量級的縉紳塞進去了,希望其他人也能接踵而至,不然那個任堂還真是不讓人放心,聽說上次鄧提督讓他寫個十勝十敗的檄文都吭哧不出來,真是把魯王系士人的顏面都丟盡了:“與公瑾交,如飲醇醪,不覺自醉。說得好!”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31

伐清 正文 第五節 放棄(上)





    六月底,陳蟒率領着兩萬多閩軍官兵也來到了舟山。歷史實在很令人無奈,無論是鄭瓚緒還是陳蟒,他們都是鄭成功廈門大捷中的英雄,鄭瓚緒跟着父親鄭泰在海上奮力截殺試圖撤退的達素,而陳蟒更是以一抵十,使得北線轉危為安。但在鄧名的前世,這些人統統投奔了清廷,成為了清軍的海上屏障,打破了鄭家對台灣海峽的控制。陳蟒更是在三藩之亂後作為水師總兵跟隨施琅出征,成為摧毀台灣島上最後一股漢人抵抗力量的儈子手。

    數萬閩軍回憶着最近兩個月的驚險,充滿了對前東家的仇恨,驚魂稍定後,新到達舟山的明軍也和鄭襲、鄭瓚緒他們一起大罵起來。現在或許金、廈視他們為叛徒,但同樣這些人胸中也充滿了被背叛的憤怒。不過因為有甘輝等人在場,所以全部的罪責自然都被推到了鄭經的心腹身上,變成了傳統的反奸臣、不反昏君的論調。到達舟山的閩軍人心惶惶,思維極度混亂,有堅決不肯和鄭經動武的甘輝等人,也有恨得咬牙切齒的鄭瓚緒,絶大部分人則是沒有主意,自己忠誠鏈的上端將領怎麼說就跟着怎麼辦。

    對這幾萬閩軍的統帥們來說,他們也迫切需要一個新的忠誠鏈源頭,以便讓他們有所依靠。甘輝、余新、萬禮的兵馬不多,直接依附於張煌言就好,可現在前後逃亡來的閩軍已經高達四萬人,大小船隻八百餘艘,比張煌言和馬逢知的兵力都要強大,派系也十分複雜。幸好現在他們還沒有誰試圖再發動一場統一戰爭,或者說這個念頭還沒有成熟,只能亂鬨哄地爭論,等張煌言回來再說。

    此時在廈門,二十一歲的延平郡王世子和代理招討大將軍鄭經,正站在廈門他父親的王府內。哀書已經發去緬甸,只要朝廷回信,鄭經就會正式繼承他父親的爵位和官職。四川的鄧名,雖然年輕得令人嫉妒,但也是在二十三歲時才得到國公的爵位的。現在大明的爵位已經貶值得很厲害了,但王公的名義還是有其價值的,比如蜀王的世子劉震,就遲遲沒有得到朝廷允許襲爵的批覆,直到現在還掛着蜀世子的名義,看起來朝廷再拖下去就會把這件事忘了。

    但朝廷幾乎不可能會拒絶鄭經的要求,因此鄭經勢必會在比保國公還要年輕的時候就登上王位,畢竟他已經手握大片的領土,還有數十萬軍民。如果再早上兩個月的話,延平郡王世子手中的兵力更為雄厚,那時他幾乎完好無損地繼承了他父親的全部軍隊。

    衛士們遠遠地站在門口,沒有人回頭向內望上一眼,整整一上午,延平郡王世子都沒有出來,甚至沒有坐下辦公,而是常常起身在桌邊走動,不時還發出一聲長嘆。今天延平郡王世子沒有召任何心腹或部將來議事,接下來的大計已經沒有什麼可改變的了,廈門島上還服從延平郡王世子的軍隊和官吏都忙着去做撤離的準備了。

    以鄭經現在的身份,和大小諸事均可一言而決的權利,他完全可以邁開大步,把靴子在地板上踏出令臣屬震懾的響動來。但鄭經卻沒有這麼做,他輕手輕腳地走到了王府門前,站在兩側衛士的中間,默默地眺望着廈門上空的藍天白雲。

    經過鄭成功十餘年的經營,這裡不但有眾多的倉庫,由堡壘、哨所和圍牆組成的堅固防禦體系,還有得到妥善維護的港口,以及不斷修繕的道路。這裡也有東亞最大的造船廠,鄭成功從南洋購買來的上好木料,會在這裡被迅速地加工成戰艦或是商船。

    整個廈門本島,也被眾多的海上哨所圍繞保護,即使是被清軍控制的大陸沿岸,明軍也佈置有隱蔽的暗哨,在沿海地區的衙門中隱藏着明軍眾多的細作——這一切都是明軍敢於在這麼靠近大陸的地方駐紮的底氣。

    但現在這一切勢必要全部放棄了,鄭經的目光從天際收了回來,垂頭看向自己的腳尖:兩年前,十九歲的鄭經被父親首次委以重任,執掌金廈的十幾萬軍民,照看儲存在倉庫裡的堆積如山的金銀、糧食、火藥和其他物資,保護重要的工廠和周圍的港口哨所。為了完成這個工作,鄭經需要每天讀取幾十份從大陸送回來的情報,這裡面有不少會互相矛盾,有些甚至可能是敵人在故佈疑陣,需要仔細分析以去偽存真,從而推測出黃梧和施琅他們對金廈的攻擊意圖——如果真有的話。

    鄭成功臨走前對他的繼承人交代,這一切都是不容易的,別人縉紳家的孩子在這個年紀,多半還縱情聲色,飛鷹走狗。不過鄭經肯定不行,因為他是延平郡王的世子,他有一個很嚴厲也對他滿懷希望的父親,要求他立刻承擔起對家族和國家的責任來。

    鄭經認為自己犯了一個少年人很容易犯下的錯誤,不過他沒有做個負心漢,如果生個兒子,鄭經打算將他作為自己的繼承人培養,就像父親鄭成功悉心培養自己一樣。不過鄭經的父親對此顯然有不同看法,或許這個錯誤在其他縉紳的家庭可以被容忍,可以遮蓋和遺忘,但鄭家不是其他的什麼縉紳,父親絲毫沒有容忍這個錯誤的意思,他要鄭經一死謝罪。

    鄭經不願意死,他還不到二十,頭胎兒子也剛出世,鄭經拒絶了父親的要求……沒過多久,父親去世了,有人假傳他父親的遺命,想利用他們父子不和奪取他的財產,於是鄭經起兵了……周圍危機四伏,好像有很多人在暗地裡議論鄭經的不檢點,還質疑他繼承權的合法性,因此鄭經需要立威,需要把那些可能威脅到他地位的人、對他權威不畢恭畢敬的人都消滅——為了維持閩軍的統一,鄭經深信這是必須要做的事,而且他樂觀地認為這不會很難。

    懷着長痛不如短痛的念頭下手之後,鄭經才發現他的敵人居然多得出乎意料,鄭瓚緒、鄭襲、還有陳蟒他們居然能夠蠱惑起那麼多人來。叛徒和三心二意的人一波波地冒出來,每天都有人來舉報又有新的人嘗試叛亂,在最緊張的那幾天,鄭經晚上睡不了幾個小時,不停地起來接見那些來王府求見的舉報者,然後派出一隊隊忠於自己的軍隊去鎮壓、去平亂。

    但亂黨卻越來越多,港口外的船隻每天都在減少,即使陳蟒等人逃走後,成建制的叛亂固然是不見了,但三三三兩兩的逃亡確實愈演愈烈。鄭經越是努力地想把蠱惑軍心的害群之馬都抓出來處死,這些人就分佈得越廣。即使鄭經下令把船隻都看管起來也沒有用,每天晚上都有明軍士兵抱著木板逃離廈門,水性好的乾脆直接游泳去同安。

    四萬餘人乘船逃走了,還有兩、三萬人渡海投奔滿清去了,周圍的島嶼崗哨更是大多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連人帶船消失不見。現在金門已經是空空如也,就算沒有趕上和鄭瓚緒一起跑,那些鄭泰的舊部也絶不肯留下來等着被清算。

    現在廈門周圍只剩下幾萬人,其中軍人只剩下五千,這點兵力別說保衛金、廈,就是支撐全部的偵查、預警體系都快做不到了;而且支撐預警體系做什麼?為了讓派出去的人能更輕鬆地駕船逃離廈門麼?

    更危險的是荷蘭人的反應。本來在台灣丟失後,荷蘭人已經同意向鄭成功繳納過境的稅費,並允許鄭成功處置所有逃稅的船隻。但兩個月前,荷蘭人拒絶繼續執行這個協議,上個月鄭經主動退讓,試圖與荷蘭人談判,將過境費降低到一個“更合理”的水平,但荷蘭代表的反應是拒絶談判,揚帆離開了澎湖。

    從其中鄭經感覺到了戰爭的氣氛,現在要想緩解金、廈的危機,就必須要從台灣抽調移民和軍隊回來,不過若是荷蘭人決定再次開戰的話,他們會給已經嚴重受到削弱的鄭軍構成巨大的威脅,甚至可能切斷台灣海峽的交通。鄭經的猜測其實也差不多,離開澎湖的荷蘭人一個個都欣喜若狂,他們認為閩軍的覆滅已經近在眼前,他們正急不可待地商量如何說服巴達維亞議會公開加入清廷一方。

    如果是身經百戰的鄭成功,他會有信心也會有勇氣迎接這種挑戰,就好像他在廈門海大戰中做的一樣,即使是清廷集全國之力而來,只要是在廈門作戰,鄭成功也毫不畏懼。不過剛剛二十出頭的鄭經沒有這樣的勇氣——或許這也是一種自知之明吧,鄭經已經下令,把廈門剩下的人口都搬運去台灣。儘可能地焚燒倉庫、港口、造船廠和哨所、堡壘。

    “這些可惡的叛徒。”想起叛逃的那些將領,鄭經恨得咬牙切齒,他們掏空了金、廈的自衛力量,使得他不得不忍痛拋棄父親經營最久、最堅固也是最重要的反攻基地。不過鄭經也漸漸從這些日子的狂躁、激動情緒中恢復過來了,他掃了一眼此時還在王府中的衛士們,在心裡暗暗發誓道:“我會對他們很好的,我一定會善待這些忠於我的人。”

伐清 正文 第五節 放棄(下)





    閩軍從金、廈撤退三天後,清軍才登上了廈門的土地。拜託黃梧的福,清廷把自己的造船廠和船隻都燒了,作為重災區的福建現在連綠營水師的訓練用船都不夠了,更別說戰艦了。在鄧名的前世,由於鄭瓚緒和陳蟒等人直接投降黃梧,所以清軍才有了登陸威脅廈門的資本,而現在黃梧手裡只有那些零星叛逃過去閩軍散兵游勇,舢板都是才繳獲的,所以直到鄭經已經撤退得空無一人,泉州這邊才察覺到有些不對。在進行了一番激烈的、關於閩軍到底是逃走了還是企圖誘敵的爭論後,黃梧和施琅派出了第一艘舢板,然後是第二艘……

    鄭經撤離廈門十天後,禁海令的倡議者黃梧和施琅並肩踏上了廈門港,拜黃梧所賜,這二人的座艦是一艘隆慶年出品的老古董——其後製造的新鋭戰艦都編入了滿清的水師,而廈門海大敗後,清廷發瘋一般地把自己的水師斬盡殺絶,這首老爺爺級的船機緣巧合才得以倖免。

    禁海令雖然給鄭成功造成了一定的麻煩,不過就鄧名所知,至少在鄭成功去世前,閩軍還離揭不開鍋很遠。而且為了反制禁海令,鄭成功開始收買地方官府、胥吏協助走私,收入下降毋庸置疑,但就靠禁海令能把閩軍餓死麼?鄧名對此非常懷疑。

    明初也有禁海令,為了打擊方國珍餘部,明廷對海外島嶼的人口搬遷工作同樣嚴厲,充滿了百姓的血淚。其中的功罪鄧名不好和周圍一幫大明文武深究,但明廷從來沒有忽視過水師建設,而且也只是針對難以控制的少量島嶼,而不是綿延整個海岸線;發展到後來明廷的片板不許下海政策也更像是類似鹽鐵專賣的國家行為,而不是為軍事服務。

    而清廷前無古人的自毀水師、禁止漁、鹽,甚至連山東都在禁絶範圍內,這種舉措給清廷水面力量帶來的損害難以評估,除了沿海地區生靈塗炭外,清廷本身也因為這一舉動而遭受嚴重損失——光禁海地區的賦稅損失就是個天文數字。

    “鄭逆逃走時把東西都毀了。”施琅在廈門轉悠了一圈,這次由於沒有鄭瓚緒帶走的大隊降軍的威脅,鄭經撤退得比較從容,對廈門的造船長、倉庫、港口進行了徹底的破壞。施琅檢查完廈門的設施後就斷定,幾十年內就休想威脅澎湖了——在鄧名的前世,施琅攻擊澎湖用的還是倒戈閩軍的降軍、降船,此外還有很多耿藩的船隻,其中不少就是通過廈門的未遭到破壞的造船廠生產的。

    對於黃梧的禁海令,施琅最初也沒有太多的不滿,雖然這可能會給清廷造成嚴重的破壞,但好處就是沒有了水師和造船能力,朝廷也不會逼着他們兩個去打鄭成功了——上次聽說鄭成功在南京慘敗,施琅和黃梧鼓起勇氣想去占便宜,沒想到剛剛遭遇慘敗、軍心士氣都在最低谷的鄭成功還是這麼厲害,又是一場空前的慘敗——回來後黃梧和施琅一商議,這次有達素這個鰲拜的密友在前面頂着,朝廷不會窮追戰敗的責任,但下次就未必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誰想到鄭成功這麼早就死了啊。”現在提起此事,黃梧也頗有些後悔,廈門海大捷後,黃梧和施琅都估計再有兩三年,朝廷可能就會好了傷疤忘了痛,逼他們再次去攻打廈門。就算朝廷的注意力被鄧名吸引走了,過上幾年估計鄭成功也會再次去攻打南京或是廣州,導致朝廷震驚,然後注意到福建綠營養了很久該用一用了。

    如果朝廷因為震驚或是自信,而推着他們去打鄭成功的話,施琅和黃梧估計就算不死在戰場上,也得被朝廷殺頭,所以啥都別說了,咱們先把朝廷的水師都毀了再說吧。未雨綢繆的黃梧和施琅不但把船隻毀了,連造船廠都燒了,漁業也荒廢了,這樣將來就算朝廷想重建水師,都沒發造船、沒地方招募水手。若是一切都要從頭開始,軍費花費巨大,估計北京肯定會爭論不休,沒有幾十年吵不出個結果來。

    至於封疆禁海,施琅和黃梧可不是北京那幫沒見識的滿洲人,這招肯定困不死國姓爺,不過讓鄭家收入大大減少還是做得到的,這樣閩軍的恢復速度就會慢很多。熬個幾十年,黃梧、施琅哥倆都含笑老死在了病床上,那海疆的事情就愛誰誰吧。

    可沒想到他們兩個歲數大的還活蹦亂跳的,年富力強的國性爺倒先走了,黃梧雖然沒信心對付鄭成功,但和初出茅廬的鄭經比劃兩下的膽子還是有的。

    “若是不把五省的水師都燒了,若是鄭瓚緒他們都來投奔我們,這澎湖好像能打了啊。”黃梧越想越是心痛,雖然鄭經現在還年輕,但台灣是有漁民、有海運的,過上十年、八年,新一代的水師人才就會成長起來;而大陸這邊禁海令一下,就是再過百八十年,海軍也休想憑空冒出來。

    “還把船廠都燒了。”施琅也是一臉的喪氣,當初黃梧提出禁海令的時候,施琅也幫着搖旗吶喊,說這是困死鄭成功的良策,現在已經頒行全國了,還靠血腥屠殺把沿海地區的百姓反抗都鎮壓了下去,現在總不能一看鄭成功死了就推翻重來吧,對朝廷明說:當初我主張燒船是怕你們讓我出海去打國姓爺,現在國姓爺死了,我有出海去打他那個年紀輕輕的兒子的信心,所以咱們重修船廠、造點船給我立功去吧。

    “不過不管怎麼樣,這還是大功。”黃梧和施琅收起去欺負年輕人的念頭,決定回去就和李率泰一起向朝廷表功,不管怎麼樣,他們算是把金門、廈門都收復了,能證明朝廷沒有白白招安他們了。

    ……

    撤退的鄭經自然不會有心情把這件事及時通報給舟山,而且現在鄭軍對張煌言的觀感也很微妙;但閩都李率泰、藩王耿繼茂就完全不同了,把明軍從近岸驅逐是件了不起的大功。

    上次得知鄭成功死訊後,耿繼茂、李率泰、黃梧、施琅他們就聯名上奏,為自己表功:耿繼茂才移鎮福建兩年鄭成功就去世了,這當然說明他威名遠播,在耿繼茂看來鄭成功就是驚懼而死的;李率泰的說法則是他治軍有方,讓鄭成功無隙可乘;而黃梧的說法就是他禁海令陰險毒辣,讓鄭成功一夜白頭,最後鬱鬱而終。甚至連廣東的吳六奇都要摻呼一下,說他禁海得力,格盡職守地把廣東的禁海區域擴展到了幾十里,更認真地摧毀了全粵的船隻,連廣東水師自己的舢板都不放過,導致廣東亂民就是想抱著木桶去投奔鄭成功也做不到,讓鄭成功徹底無法來廣東募兵打糧,給他抑鬱的心情以決定性的一擊。

    這次收復金、廈後,李率泰、耿繼茂、黃梧和施琅竟相誇耀自己起到的巨大作用,忙不迭地向清廷報喜,稱沿海明軍已經遠遁海外的不毛之地,清廷可以集中力量對付長江流域的鄧名了。

    這些喜報都是用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北京,而且還是公開的捷報而不適合秘奏,途徑南京的時候,兩江總督衙門就抄送發往江南、江西的下屬府縣,很快其中的一份就擺上了位於鎮江城外的鄧名案頭。

    報告送到時,鄧名正在招待張煌言極力推薦的名士張岱吃飯,大明兵部尚書也在場作陪。匆匆看完這份公開的捷報後,鄧名就把它遞給了張煌言,見張岱臉上有好奇之色,鄧名不假思索地告訴了對方捷報的內容——雖然張岱沒有出言詢問,不過鄧名覺得這種消息完全沒有保密的必要,很快就會傳遍整個江南。

    “這些鼠輩,在給北京的奏本裡拚命吹噓自己的功績,”鄧名冷笑連連,鄭成功去世後,黃梧、施琅、吳六奇誇耀爭功的嘴臉他也見過了:“等拿到這幾個賊後,連口供都省了,直接把他們自己寫的奏章甩他們臉上,然後宰了祭奠國姓爺。”

    “提督說的好!”幾個川軍的高級將領也都在場,穆譚首先大聲叫好。

    “可是,萬一他們也掏銀子買了戰爭債券怎麼辦?”任堂慢條斯理地問道,本來鄧名想把他留在四川,但他聲稱自己和兩江士人關係很好,最後說服了鄧名帶他一起來。

    張岱聞言微微一愣,他剛進軍營,對鄧名和他手下只有一個大概的瞭解,也從張煌言那裡聽說了戰爭公債的事:“這是諷刺挖苦嗎?”張岱心中生出一個疑問,不過在他看來這不太可能,雖然江南士人對這位國公的印象不佳,但即使如此也不會有人在面前這樣出言不遜:“應該只是一句無心之語,”張岱迅速在心裡給任堂的發言定了性:“年輕人啊,還是不懂得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那延平世子呢?這次金、廈失守,其實對清廷功勞最大的應該是延平世子吧?”周開荒嘴裡塞滿了食物,剛才鄧名、任堂、張煌言和張岱有說有笑,趙天霸和穆譚也禮貌性地微笑,而周開荒一直在忙着挑揀好菜。現在討論到了軍事,周開荒總算找到了他感興趣的話題,他現在心裡滿是對趙天霸和穆譚的鄙視,因為他知道這兩個人其實也聽不懂張岱講述的那些儒學話題,當然,不懂裝懂的還有一個,周開荒想到這裡又瞄了保國公一眼——雖然咱不懂張老先生講的東西,但誰和咱一樣聽不懂,咱還是看的出來的。

    “延平世子還是太年輕了啊,”鄧名雖然贊同周開荒的看法,但鄭經和黃梧、施琅、吳六奇的根本區別就是一邊是自己人、一邊不是,就好比蔣國柱再能幹,在鄧名心目中的價值也不可能與他這些年輕的同伴相比一樣:“將來他會後悔的,而延平郡王的在天之靈,等看到延平世子有出息後,也就會消氣了。”

    “譚詣、譚弘叛變的時候,提督也就是延平世子這麼大吧?”穆譚說了一句。

    “呵呵,情況不同的。”鄧名連忙謙虛,不過心裡頓時笑開了花。

    張岱察言觀色,對鄧名的好感上了一層,顯然這個年輕人城府不深,雖說部下當面恭維有些近諛,不過哪個官員的屬下不公然阿諛上司呢?而且這麼一句恭維就能讓鄧名露出明顯的喜色,說明他還是一個對自己要求比較嚴格的人,普通官員對這種程度的馬屁早就免疫了。

    “誰說的?”任堂馬上反駁道:“鄧提督當時二十了,延平世子督師金、廈的時候才十九,明明比人家大了一歲!而且帶著兩千個殘兵敗將逃命,能和統帥十萬大軍相比嗎?讓鄧提督去試試看,說不定還不如延平世子,而換延平世子來對付譚詣,也就未必比鄧提督差了。”

    “嗯,嗯。”鄧名的好心情被任堂散去了一半,不過也不好意思爭辯:“任兄說的對。”

    “不對,”周開荒知道任堂喜好抬槓,來到四川後因為鄧名沒什麼規矩,這性子更是得到了自由發展,但周開荒作為親歷者,還是忍不住替鄧名分辨道:“提督親自去誘敵,這膽色還是很了不起的。”

    “咦,不是明明是趙天霸射箭斷後的嗎?”見居然有人開始和自己抬槓,任堂大喜之下立刻忘記了這是張岱的招待會:“而且我記得很清楚,你說提督當時跑了不到兩里路,就累得要昏過去了,趙天霸一邊射箭退敵,還要一邊拽着提督跑,差點就沒跑回來。”

    “我沒說差點跑不回來。”周開荒臉漲得通紅,其實他說過的,當時為了形容情況的驚險,周開荒還好一通添油加醋,不過那時雖然說得過癮,現在被任堂當着鄧名面提起就有些不舒服了。

    “你說了!”任堂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比出一個手指縫來,高舉着給大夥兒看:“……你說後面的追兵距離提督就還有這麼一點,提督當時累得已經趴在地上動不了了,多虧趙天霸神勇過人,射完一箭就伸手拖一把提督,當時把你看得是急壞了,只是軍令在身,雖然焦急但就是無法出去幫趙天霸一臂之力。不過正是因為你臨危不亂,最後才能痛殲譚弘的大軍……”

    “我當時確實不夠強壯,但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吧?”鄧名有些生氣的說道,他很確信這既是周開荒說的,很多評語一樣的段子具有周開荒特有的風格特色:“而且你當時明明躲在幾里外,怎麼看得見李星漢那邊的事?你這不都後來是聽來的嗎?”

    “原來你沒看見啊?”穆譚目光炯炯地盯着周開荒,這個故事是周開荒給他和任堂一起講的:“那你和我們兩個說的那麼真。”

    “提督這話欺心了啊。”周開荒感到面子被削了,大聲地反駁道:“提督你怎麼知道我沒親眼看見,我眼力好着哪,隔着幾里算什麼?我在山上。”

    “是在山上的林子裡。”剛才周開荒形容自己的武勇時,趙天霸笑呵呵的聽得十分開心,現在他覺得有必要出來幫鄧名說句公道話了。

    “那也是山上!”雖然趙天霸的口氣很婉轉,但周開荒見穆譚和任堂眼中的懷疑之色更重了,他不得不奮起保衛自己的尊嚴和名譽,嗓門也愈發地大起來:“江邊一覽無餘!”

    “胡說!”鄧名無法容忍這種對自己肆無忌憚地污衊:“你要是能看的清路,從山上下來的時候還摔了好幾個跟頭——對了,我差點忘了,那是晚上!天都黑了,你能看見啥?騙鬼哦。”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32

伐清 正文 第六節 事變(上)





    鄧名、周開荒、任堂等幾個人想起來這是給張岱準備的接風晚宴,終於停止了爭吵。吃完飯,鄧名就送張老先生回營休息。和呂留良不同,張岱的家人可不少,如果他決心去四川的話,搬家肯定要搬運一段時間。而且張岱的歲數不小了,飯前他私下和張煌言說過,如果鄧名有上位者的風範、氣度的話,他就會全力勸說徒弟和子侄們前去四川,但他本人還是更盼望能留在江南,以免落一個客死異鄉。

    把張岱送出帳門後,鄧名就表示他還有一些軍務要處理,就不陪張煌言多聊了。

    “國公自便。”張煌言伸手指了一下任堂:“老夫許久沒有見到這個侄子了,要是國公那裡不一定需要他的話,就讓他陪老夫一會兒,如何?”

    不等鄧名說話,周開荒和穆譚臉上就露出一些遲疑之色,但鄧名卻笑道:“沒事,沒事,只是一些日常事務,我們幾個就能辦妥了,張尚書和任兄好好敘敘舊。”

    在任堂的陪伴下,張煌言回到了給他準備的營帳裡,兩人就圍坐在桌邊,一問一答聊起了四川的近況。

    四川的新鮮事多,每次張煌言都能從任堂這裡聽到許多鄧名玩出來的新花樣,兩個人不知不覺就說了很久。點燃油燈後,張煌言才察覺到時間拖得過長,本來他只是想大概瞭解一下情況就切入正題的。

    “國公那裡沒有什麼特別緊要的事吧?”在開始今天最重要的話題前,張煌言忍不住要先確認一下。

    “沒事,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漕運馬上就要開始了,可是還沒有來船呢。林啟龍、蔣國柱一個賽一個的老實,要是山東韃子過來,我們也不會不知道。”任堂似乎很奇怪張煌言為什麼會有此一問:“就算有事要忙,白天也都做完了,今天上午我接到了一切正常的通報,下午全是營裡的例行事務,我沒有任何事情要請國公的中軍帳指示。全部的事情都辦妥後才來赴宴的。他們幾個也差不多,要不然還能心平氣和地吃飯麼?”

    “那我剛才告辭的時候,周將軍和穆將軍的臉色好像有點難看。”張煌言到現在也不是很適應川軍的軍銜制度,所以還是習慣性地稱呼周開荒和穆譚為將軍。剛才張煌言要帶任堂走,在周開荒和穆譚的臉上看到了明顯的難色,當時他也奇怪鄧名的軍務到底繁重到什麼地步?以致晚上還要全體高層共同處理,尤其是周開荒,眼巴巴地看著任堂被帶走,張煌言餘光看到他被趙天霸拖走的時候還一步三回頭的。

    “哦,他們想和小侄玩牌。”任堂一笑,就把事情吐露給了張煌言:“最近幾天閒得很,今天我們四個被國公叫來陪坐,軍營裡都是副官在當值。國公也知道今天晚上我們肯定要陪着喝一兩杯酒,雖然不多喝但還是給了我們明天半天假。所以吃飯前就約好了,飯後在國公的中軍帳裡玩兩把牌,軍中又不能玩太晚,所以他們心裡急啊。”

    “國公不玩麼?”張煌言警惕地問道。他出兵時一向是嚴禁博戲的,不過他知道川軍好像在這方面相當寬鬆。只要不處在臨戰狀態,鄧名就允許沒有值勤任務的軍人自由活動,除了必須在規定的時間睡覺外,並無太多嚴格要求——鄧名感覺軍人的心理壓力很大,而且有些事根本禁不了,所以他覺得還不如定下規矩。

    現在周圍幾十里內沒有敵軍,江面上來往的都是明軍的船隻,附近密佈着明軍的崗哨,明軍的戒備等級已經降低到臨戰等級之下,鄧名的中軍帳又在本部和友軍的環繞保護中,所以他沒有阻止這幾個一直負責外圍的中校今晚放鬆一下。

    “國公不玩。”

    任堂一句話就讓張煌言安心了。不愧是自比漢太祖的少年英雄,豈會連這點自製力都沒有?要是和部下大呼小叫地博戲,肯定會把領袖的尊嚴喪失得一乾二淨。就好像上次鄧名、張煌言和鄭成功玩牌時都是一幅雲淡風輕的模樣,那李來亨雖然贏了一座銀山,但其實是丟人而不自覺啊。

    “國公和我們玩就從來沒贏過,不管玩什麼都是輸得一塌糊塗,開始還不甘心想翻本,後來就死心了。”

    一轉眼,任堂就讓張煌言意識到他的猜測和真相差距到底有多遠,鄧名不賭的原因是因為他無法持之以恆地把冤大頭當到底。

    “半年前,國公學來了一套泰西人的玩法,就是一種紙牌,國公管它叫撲克牌,想用這個翻本,可是等我們幾個人搞明白規矩後,國公就再也沒贏過了。國公好像又心灰意冷了,好久沒和我們再玩過。”任堂得意洋洋地說道,但接着他神色一黯:“我們私下商議的時候,趙中校就說我們應該克制一點,總得讓國公贏兩把,他才有興趣繼續和我們玩,輸給我們錢。”

    這幾個人不但不輸給鄧名哄他開心,反倒狠了命地大贏特贏,鄧名被逼得要拿泰西人的撲克牌翻本了,他到底氣急敗壞到什麼地步可想而知,但居然還是難逃失敗的下場。想到這裡張煌言哭笑不得,連連搖頭:“荒唐,荒唐,不過這也不是想克制就能克制的吧。”

    任堂欲言又止,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忍耐不住:“尚書可要幫我們保密啊,其實贏多、贏少還真是能控制的,只是玩起來就忍不住罷了。”

    張煌言瞪了任堂片刻,猛地喝問道:“你們出千了!”

    任堂嘿嘿一笑:“尚書有所不知,在川軍中我們不准吃空餉,還規定不許文武官吏做買賣,不許入股商行。回到四川以後我們和知府衙門算賬,幕僚、手下的軍餉要扣除了他們在軍中預支的部分,剩下的才能自己領走。大家都只有一份俸祿,誰都沒外快啊,尤其是這些個督撫都認賬把債券買下來了,沒有仗打,我們連獎金都沒得拿啊。”

    整個四川就只有鄧名一個官員在經營一份買賣,而且還是珠寶這種暴利行業。任堂告訴張煌言,他們幾個軍官打牌的時候不但挫麻對暗號,就是鄧名搬出的泰西紙牌,他們也私下串牌:“國公很有錢,每次和他玩牌的時候就是為了贏他的錢,其實也沒什麼意思。”

    “國公不知道麼?”

    “大概有點懷疑吧,因為他好幾次嚷嚷玩牌要講誠信,要贏得堂堂正正,不能作弊。不過他沒有抓到過我們的手腕子,他不能賴賬,嗯,後來國公不玩了,也可能是疑心更重了。”

    張煌言聽得目瞪口呆。今天觀察了任堂對鄧名的態度後,張尚書隱隱有些不安,擔心任堂年輕不知進退,會在不知不覺中讓四川的統治者下不來台——這對下屬來說不是好事。但川軍中的這幾個中校顯然比張煌言想得還要囂張,如果鄧名和他們是君臣關係的話,這已經是在明目張膽地欺君了。

    告誡任堂小心一點,不要觸怒忠誠鏈的上級,也是張煌言把他叫來的原因。不過任堂對張煌言的話並不以為然:“參議院的參議員們,還有知府衙門的官吏,國公確實是把他們當成臣屬看的。但是我們和劉知府、熊行長他們不同,雖然我們是國公的部下,但感覺國公從來沒有把我們看成屬下,而是朋友,李中校是最不習慣的,但現在漸漸也改變了。”

    鄧名曾經和任堂他們說過非常大逆不道的話,斟酌了一下後,任堂覺得這番話還是暫時對張煌言保密,有選擇地說了其中一段不太離經叛道的:“……國公說,我們都是為了驅逐韃虜而聚集在一起的,無論是軍官還是士兵,都不知道哪天就不在了。所以在軍中如果有可能就讓大家玩牌開心一下吧;平時也不要講太多的尊卑上下,能維持軍紀就夠了。要知道,雖然今天你可以和一個朋友吃飯聊天,但明天上了戰場,你就可能會下令他去決死衝鋒,或是因為畏戰而把他處死——所以,在戰場下對朋友好一些,因為你可能不得不奪走他的性命。”

    張煌言輕嘆一聲,一時他也想不好這裡面的利弊,所以打算先仔細斟酌一番。

    “尚書還有事嗎?”見張煌言似乎沒有其他要囑咐的,任堂就打算告辭了。

    “嗯,還有一件事。”張煌言顯得有點難以啟齒,讓任堂等了一會兒後,才遲疑地問道:“聽說川軍中有人對老夫有所不滿?”

    “哪有此事?”任堂生氣了,騰地站起來:“尚書從哪個小人口中聽來的讒言?我絶不與他善罷甘休。”

    “坐下,且坐。”張煌言示意任堂坐下,把人名隱去,只是稱有人聽到川軍在背後議論張煌言的時候使用了蔑稱:“好像有人叫我老道?”

    第一次張煌言來到鄧名的軍中時,化妝成一個道士,由於川軍有普及戰史的習慣,所以這件事自然為官兵所深知。

    “從來沒有聽說過!”任堂言辭確鑿地答道:“川軍上下對張尚書非常尊敬,就是國公本人也多次說過,張尚書是我大明在東南的擎天玉柱。”

    “那就好。”張煌言想起自己曾經兵敗潛逃時的狼狽相,也有些慚愧,所以聽說了這個評價後心裡有些不自在。

    “尚書說的事,學生聞所未聞,但既是有個別人這麼大膽,學生深信也絶非惡意。在川軍中起外號是常見的現象,比如留守成都的李中校,官兵在背後都叫他‘一隻靴’,就是因為通過軍中的戰史課,大家都知道他在國公麾下打第一仗的時候,只剩下一隻靴子了,不過這完全沒有對李中校不敬的意思。”任堂嚴肅地保證道。

    “這好像就是不敬吧。”張煌言聽完後,反問一句。

    “是嗎?”

    “顯然是啊。”張煌言追問道:“其他還有誰有外號麼?”

    “嗯,基本都有,比如衰神,大嘴,大譚(貪)……”任堂掰着指頭數起來,鄧名手下的官兵許多人都有外號,區別只是聞名程度而已;幾個中校都是全軍聞名,比如提起“一隻靴”,川軍裡是個人就知道這是在說李星漢,而小兵的綽號也就是他身邊的幾個戰友知道罷了。

    “沒有一個好的啊。”張煌言做出了判斷。

    “嗯,好事別人記不住嘛。”任堂不得不承認張煌言的判斷似乎還挺準確的,川軍都是拿人的糗事來起綽號的,但接着任堂就找到了例外:“哦,也有好的,他們給我的綽號就很好。”

    “你的外號是什麼?”張煌言非常好奇,想知道這個好外號是什麼,更迫切地想知道為何任堂能得到特殊待遇。

    “諸葛,任諸葛。”任堂興高采烈地答道。

    張煌言看著一貫自我感覺良好的這位晚輩,苦笑着搖搖頭:“這也不是好意的吧?”

    ……

    任堂返回中軍帳的時候,遠遠就聽到周大嘴的大嗓門:“提督,任諸葛回不來啦,三缺一,耍兩把吧。”

    “不玩,不玩。你們整天贏我有意思嗎?”

    任堂跨進帳門前,聽到鄧名的斷然拒絶。

    “提督,你賣了那麼多翡翠和象牙,又不是輸不起。”衰神和大譚也在幫腔。

    “這不是錢的問題,是心裡不舒服!多好的牌都是輸,一宿一宿憋屈得睡不着覺。”鄧名的聲音堅定異常,給人一種無法融化的萬年堅冰之感:“再說我明天可不能放假,不能睡懶覺晚起床。等回了都府,我找老熊、老劉他們玩去。”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任堂人隨聲到,他的出現引起了一片歡呼聲。

    鄧名合上手邊的文件,準備去洗漱睡覺:“你們都早點睡,漕運開始了,都把眼睛睜大點。”

    “知道了,提督。”開始碼牌的幾個人同時高聲答道。

    抓牌完畢,周開荒斟酌了一下,打出了第一張,然後好奇地問道:“老道找你幹什麼?”

    “沒事,張尚書問我近來過得如何。”任堂說話的同時,用力地捻着剛拾起來的那張牌。


伐清 正文 第六節 事變(下)





    揚州府,長江北岸。高品質更新

    劉體純和黨守素分頭駐紮在運河的兩岸,一旦運河有警,他們就能立刻地發動夾擊,把少量的敵軍消滅在其中;若是敵人實力強大,他們也可以據守營寨,因為分兵兩處中間還有很長的距離,所以敵軍一時也難以奪取這兩座橋頭堡,這樣對岸增援過來的明軍也不會陷入沒有安全登陸地點可用的困境;如果敵人的實力更強,那他們視情況就會在水師的掩護下撤退。

    不過這因為鄧名在運河上有着大量的眼線,甚至還能從淮安拿到第一手的情報資料,所以清軍主力不太可能突然出現在揚州附近,所以劉體純和黨守素的部署只是為了以防萬一:如果林啟龍突然倒戈相向,山東清軍派一支軍隊高速來襲,而且運河上的眼線也因為重重原因沒能及時預警的話,明軍也不會因為大意而一下子失去對揚州地區的威脅和控制。

    劉體純的大營設在西面,位於運河入口的上游,這是因為鄧名覺得劉體純更靠得住,能夠更好地禁受住大批漕船從眼前經過的誘惑。而黨守素則被安排在下遊方向,和劉體純一樣距離運河入口足有二十里遠,這樣黨部雖然能遠遠地看見運河入口處的繁忙景象,但還是很模糊的——雖然委員會同意了罰款規則,但大家都覺得在饑餓的人眼前晃悠肉包子是種非常殘忍的行為,所以一致同意把黨守素放在這個位置。雖然黨守素身在北岸,對過往糧船、銀船看得還沒有鎮江的李來亨、王光興和馬騰雲清楚,走上二十里路去搶漕船的難度也比坐船過江要大,總而言之,委員會把黨守素當成內部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憑什麼這麼看不起人?”想起大家對自己的偏見,黨守素就氣不打一處來:“不就是因為我心直口快,每次分東西的時候嗓門最大,鄧提督(帶黨守素下江南後,他不知不覺地也不再指名道姓地稱呼鄧名了)不痛快的時候我第一個代表大家發牢搔,還有就是鄧提督的象牙我第一個搬回家嗎?我做過的事,馬騰雲和王光興有時也會做,每次我挑頭後,他們兩個也可能有人支持我,為啥不把他們兩個放在這裡,非要把我放在這裡呢?”

    一心要讓別人刮目相看的黨守素對手下要求很嚴格,平時也不去倉庫數錢糧了,而是把這份時間用來學習,就是坐在帳篷裡聽師爺給念《春秋》,聽說震爍古今的關二爺就不喜歡數銀子而是喜歡看這本書。高品質更新

    傳令兵走到門口的時候,就聽到了裡面一聲響過一聲的鼾聲,其中夾雜着抑揚頓挫的朗誦聲。

    見慣不驚的傳令兵沒有叫喊,而是直接走入了營帳,師爺搖頭晃腦地讀着書,雖然看到傳令兵進來也沒有立刻停止,而是保持着原來的語速又念了幾句,才意猶未盡地輕嘆一聲:“好!”

    戀戀不捨地把手中的書放下後,師爺望向傳令兵:“有事嗎?”

    “嗯。”傳令兵點點頭,自從黨將軍把閒暇時的消遣從巡視糧草庫改成讀書後,本來精力過人的黨將軍就成了天天睡不醒的瞌睡蟲,紮營北岸後,幾乎每次來報告時,都能聽到將軍的鼾聲和師爺的朗誦聲在合奏。而且這種時候將軍睡得都特別的香甜,不衝著耳朵嚷嚷都喊不醒他。

    “剛才有兩艘漕船漂到了我軍營地附近。”傳令兵小聲彙報起來,太陽下山後,有兩艘可疑的漕船從上游漂了下來,被執行警戒任務的明軍士兵攔住,並搜查了他們的船隻。

    兩條船上裝滿了糧食和銀兩,還有一些漕運士兵夾帶的江西土產,沒有隱藏着清軍士兵或是能夠用來引火的東西。

    “他們怎麼會跑來這裡?”師爺的第一反應也是其中有詐,兩艘漕船失控也不會順江漂流出二十里來,清軍怎麼會不救援滿載錢糧的船隻呢?再說這兩艘船既然能在黨守素的軍營前恢復控制,那他們就也能在更上游的位置拋錨停船。高品質更新

    不過明軍哨兵搜遍全船,也沒有發現可疑之處,而他們還記得黨守素的交代,那就是一定不許搶奪漕船;既覺得蹊蹺不願意放人,又限於軍令,值勤的水營軍官就派人來請示將令。

    “嗯,我和你們去看看把。”師爺知道值勤的官兵既然起了這麼大的疑心,那一定檢查得很仔細,所以他覺得也只有放人——這不是什麼大事,師爺完全可以替將軍做主,其實若不是清軍有偷襲圖謀而只是一起簡單的事故的話,外面的值勤軍官都沒有必要派人來請示——不過在下令前,師爺改變了主意,決定自己也去轉一圈,觀察一下那些清軍的神態。

    “什麼銀子?”師爺和傳令兵的對答被一聲斷喝打斷,他們聞聲望向中軍位置,看到黨守素不知什麼已經清醒過來,正抬着頭看過來:“我好想聽到你們在說銀子,還有糧食。我的銀子怎麼了?”

    “將軍的銀子沒事。”師爺趕忙讓黨守素安心。

    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又交代了一遍後,黨守素沉思了片刻,毅然決然地說:“我親自去看看。”

    披上斗篷,黨守素就大步流星地走向帳外,師爺緊跟在他的身後,衛士們也紛紛尾隨而出,舉起火把把黨守素周圍照的通明。

    走到江邊時,早就得到消息的值勤將領把清軍士兵都押解了過來,大部分清軍都被隔絶在很遠的地方,只有一個為首者被警惕的明軍帶到了黨守素身前,跪在地上回答黨守素的問話。

    和剛才說的一樣,清軍稱其中一條船在運河口失控,另外一條試圖救援的船也被它拖下下游,都捲入了江流中。一直到距離明軍營地不遠處才恢復了控制,然後就被黨守素的水營快船截住帶回江邊了。

    “我上船去看看。”黨守素大手一揮,就帶著師爺和幾個親兵跳上了漕船,雖然是晚上,但銀條依舊散發出誘人的光華,而那層層的包裹也不能完全擋住新米散發出的稻香。

    “剛收的稻穀吧,真是好聞啊。”黨守素深吸了一口氣,臉上也露出了一絲陶醉的神采來,他隨手抓起了幾根銀條在手中把玩片刻,然後輕輕地把除了一根外都放了回去。

    拿着這最後一根銀條,黨守素跳回了岸上:“把那個頭子帶過來。”

    押送錢糧的清兵頭目又被帶了過來,黨守素上下打量了一番,臉上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什麼樣的漕船,會不把銀糧分開裝,而是混在一起?”

    “我們江西都是這樣裝船的。”清兵點頭哈腰地說道。

    “放屁!”黨守素笑罵道:“雖然我沒有劫過漕船,但我也知道有銀船、糧船之分,這分明是用錢糧來晃老子的眼睛。”

    說完,黨守素低頭深深地看了那銀條最後一眼,然後就用力一揮,把它擲回了船上:“你們是提督派來的吧?回去告訴提督,不用試探了,再來我就不客氣了。”

    說完黨守素就喝令道:“把這些假扮清兵的傢伙給我打回船上去!”

    黨守素的士兵齊聲答應,一通亂棒打出,打的那些清兵抱頭鼠竄,都逃回了船上。

    看著兩條漕船拔錨,在夜色中緩緩向上游駛回去,黨守素哼了一聲:“想罰老子的銀子,會有那麼容易嗎?我說到做到,絶不會拖大夥兒後腿的。”

    和師爺回到營帳後,師爺就又拾起那本《春秋》要繼續給黨守素朗誦。

    “等等!”黨守素舉起右手阻止了師爺的舉動,他左手伸入懷中,摸了摸自己正飛速向柔軟、平滑方向發展的小腹,對師爺苦笑道:“再學《春秋》,我人都要廢了啊。”

    “那東家想念什麼?”師爺也不勉強,根據他的經驗,黨守素會在一百個字以內進入夢鄉,這麼多天以來將軍就一直在開頭這點地方上徘徊。

    “師爺教我畫畫吧。”黨守素確信自己是沒法學關二爺了,不過不是還有張三爺嘛,聽師爺說張三爺好畫畫,尤其善於畫仕女——美女,咱也喜歡吶。

    ……

    “不是說黨守素是個大老粗而且還特別貪財麼?不是說闖賊都是頭腦簡單的蟊賊麼?”在黨守素營地上游數里外,停止十條漕船,剛剛去過明軍營地的兩條沒有返回運河而是來這裡和同伴匯合。

    這些漕丁和押送人員都是毫無戰鬥經驗的兵丁,他們覺得自己那套被江流捲到下游的說法毫無破綻,但不想明軍從巡邏兵丁到統帥,就沒有一個相信的。不過幸好船裡真都是漕運的好東西,所以明軍雖然連船底都派水鬼下去摸了一遍,也沒有發現任何威脅。

    “現在怎麼辦?”一個小頭目問道,這些人一路押送着漕船前來,雖然銀山觸手可及,但卻無法可想,只好把這份貪念壓在心底。

    看到了駐紮在揚州的明軍大營,這些人的心思就再次活絡起來,明軍距離運河這麼近,顯然是有切斷漕運的企圖吧,而且就算有顧忌和默契,銀子擺到眼前不會不動心吧。

    這些官兵也沒有什麼太周密的計劃,就是打算用剛才編的那套謊話,讓黨守素吃下兩船錢糧,然後他們把十條船統統報了折損便是。

    “事到如今——”领頭的人一咬牙,計劃已經暴露了,如果不讓大夥兒都發財,那肯定會有去告密的:“只有一不做、二不休。”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33

伐清 正文 第七節 演變(上)





    看到明軍距離己方非常近的時候,底層的漕丁和服徭役的民壯或許只是感到緊張,不過對於船隊的押送軍官來說,他們很明白這又是上層和明軍達成了默契。綠營軍官並不知道達成協議的己方高層到底有多麼高,也不知道明軍那邊的合作者是哪一個等級的;不過他們幾乎可以肯定是四川人,因為面對川軍時,類似的怪事發生過不止一次。

    押送這十條漕船的軍官把心腹叫到了一起,遠遠避開了其他人:“高看黨守素這個蟊賊了,沒想到也是個無膽鼠輩。銀子我們是不能還回去的,走漏了風聲,我們一樣得殺頭。”

    如果黨守素拿下了銀子,綠營官兵就會把服徭役的人殺了,將屍體往江裡一拋,糧船點上火,銀子分了,再報一個被明軍小股軍隊劫了漕船,兵丁都跑了、民夫被抓走了,誰還能查出來?哪怕就是明軍把押送那兩條船去的弟兄殺了滅口,這邊只要掏出撫卹銀子補償他們的家人就行了,而且對上面報告的時候也更加逼真——我們還做了一番抵抗不是?

    要是大家拿不到封口銀子,就會有人覺得白忙一場,一怒之下去密告,或是心中鬱悶和旁人說走了嘴,這該如何交代?就是大家都守口如瓶,脫隊好幾個時辰,一直到天黑才回去,又該怎麼解釋?

    “大哥,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剛才押送船隻去明軍營地的人首先表態。下午分手時他都有了掉腦袋的決心,他被黨守素殺掉後,只要其他人肯按照誓言養好他的家人就行——不過本來就是富貴險中求,而且這兩年明軍從來沒有為難過小兵,有時候還會發給遣散費。這個人走的時候雖然知道有被殺的危險,但也覺得未必就一定會死,畢竟黨守素也是西邊來的,行事風格可能也受到鄧名的影響和控制。

    不過沒想到黨守素受鄧名的影響太厲害了,居然能白白放過送上門的銀子、糧食,搞得現在是騎虎難下。

    “還是按咱們原來商量好的干,兄弟們不能白冒一次險。我豁出去這條命,去見咱們的游擊。”领頭的千總說道:“你們先把人、船都看住了。”

    事到如今,硬着頭皮也要幹到底了,不過既然黨守素沒拿,那這事就不容易遮掩過去。既然清軍和明軍的高層有默契,那就一定有消息交流渠道。不過押送千總估量,渠道不會很暢通:要是黨守素拿了兩船東西,這邊問過去,那邊回個“有”字,具體多少就說不清了;不過若是根本沒拿,敗露的可能性太大,必須要賄賂自己這邊的人了。

    眾人一聽臉色都嚇白了,他們這是殺頭的大罪,當初要不是認為一定能用明軍做幌子混過去,誰敢幹這趟買賣?現在去行賄上官還不是自尋死路麼?

    “兄弟們都玩命了,我也不能沒擔當。”這個有擔當的千總叫道:“你們先別回去,要是我天亮前還沒回來,你們就分了銀子逃走吧,能逃幾個是幾個吧。我就是去搏一下,要是行了的話,我們還能看見家人。”

    在千總想來,十條漕船上的東西都丟了,上頭的游擊也得落些干係。要玩就玩把大的,乾脆把游擊也拖下水,讓他出面去報個被明軍偷襲了,大不了就把大頭孝敬給將軍得了,起碼換條生路。

    ……

    “劉吉,你好大的狗膽。”王晗聽完手下千總的報告後,一個勁地冷笑。剛才聽下屬報告說突然有十條漕船下落不明,王晗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裡面可有兩萬石的糧食和一萬兩的銀子呢。出了這麼大的漏子,負責這次漕運的副將不會饒了王晗的。

    只要一個命令,王晗就能把劉吉推出去碎屍萬段,不過他的同夥可還在外面呢,就算都追捕回來了,幾條船的糧食多半是保不住了。

    而且王晗也確實有些心動了。他不禁想到,在得知有十條船不見了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念頭也是被附近的闖賊劫去了,要是明天早上還尋不到的話,王晗打算先把被闖營劫走這個猜測報上去的。所以劉吉的設想,其實蠻有合情合理的地方,就是手段有點粗糙,而且沒有經過認真的琢磨。

    不過若是在正常情況下,即使有這麼一個機會擺在眼前,也不會讓王晗做出監守自盜的舉動來,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把劉吉抓起來,不會為了這麼一點蠅頭小利導致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

    可現在江西的情況很不正常,在川西大軍的壓力下,江西認購了大批的債券,張朝為了脫身,還不顧一切地答應以後明軍可以用債券來購買江西的瓷器。庫房已經被掏空,瓷器交易的獲利還打了個對摺,再加上今年漕運任務的壓力……江西的財力已經徹底枯竭,拖欠軍餉這種現象已經有好幾年沒有發生了,現在卻突然在江西死灰復燃了。

    不僅如此,江西巡撫衙門還公然把一種債券塞給了軍隊,看見上面印着“大明戰爭債券”幾個字,王晗真是欲哭無淚。上峰已經交代了,不但現在付不出銀子,只能拿債卷充數,以後的一年裡還要繼續發這個當軍餉,而且比例還可能會越來越大。只有等到鄧名還了銀子給巡撫衙門後,王晗才能用這個債券去找巡撫衙門要銀子。

    為了推卸責任,江西巡撫衙門還發了一封很卑鄙的公文給軍隊,裡面宣稱,查到有明軍細作在江西境內推銷一種“大明戰爭債券”的東西,聽說下面有人貪污軍餉去購買了敵國的這種債券,要求各營將領嚴查內部有無此事,然後據實上報——為了影響,這份報告也要秘密遞交,不許鬧得盡人皆知。

    在巡撫衙門的威逼下,王晗已經按照上司的意圖上報他軍中絶無此事,他本人也對朝廷忠心耿耿,絶不會貪圖一點利息(真的是很可憐、很可憐的一點啊)而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來。現在巡撫衙門裡保管着王晗的這個報告,要是他敢用手裡的債券威脅上官,巡撫衙門立刻就能把黑鍋扣在他頭上,按照顛倒黑白、矇蔽官府的罪名治罪。

    巡撫衙門可以把債券當成銀子強行攤派給王晗,可王晗又能攤派給誰?要是他發給手下然後被捅出去的話,巡撫衙門那邊可是有他的保證書的,他只能含冤而死,然後做成個鐵案。因此王晗不但要為手裡的這些債券提心吊膽,滿心盼望着一年後川軍能還給巡撫衙門銀子,好讓巡撫衙門補償自己,更得面對下面的官兵因為欠餉而發出的牢騷和抱怨。為了安撫手下,王晗甚至自己掏過兩次腰包了。

    “要是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拖欠軍餉的話,劉吉或許也不會做出這種事來吧?”看著低頭跪在下面的千總,王晗心裡突然升出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起來吧,剛才你說的話,本將就當是做了一場夢,什麼也不記得了……”

    王晗給劉吉仔細地交代了一遍他該做的事,那就是他確實是被明軍劫了,把東西都丟了,如果將來出了什麼問題,今天晚上的事也是他劉吉一個人幹出來的,王晗根本不曉得內情。

    “謝謝大人,謝謝大人不殺之恩。”劉吉千恩萬謝地出去了,他知道自己這條命保住了,而且還能正大光明地回家了。不過他知道孝敬游擊的那份銀子是不能少的。

    “去吧。”

    把劉吉送走後,王晗琢磨了一下,讓親兵把手下的其他幾個千總都叫來,暗示他們每人都報一點損耗——這不僅僅是為了給自己多增加一點收入,還有一層目的是讓大家都弄濕手,免得有人眼紅去告密。

    此番江西送來的是漕糧五十萬石、白銀一百五十萬兩,王晗手裡大概掌握著五分之一,他打算報一個二十萬兩被劫的損失,一半用來安撫下屬,剩下的一半除了自己那份,還需要打點一下此行的押送副將。

    交代清楚任務後,王晗就讓親兵抬着五萬兩銀子跟自己趁夜走一趟。

    見到副將後,王晗就報告說明軍違反了默契,襲擊了他手下的一些漕船,當然這些襲擊行動王晗都不是目擊者,而是手下送來的報告。王晗深知漕銀被奪罪責重大,所以趁夜來負荊請罪,希望副將看在他多年勤勤懇懇的份上,幫他說幾句好話。T

    王晗離開後,江西的漕運副將圍着那箱銀子轉了好幾圈。他見多識廣,所以立刻就明白了,這哪裡是什麼說好話的好處費,只能是監守自盜的封口費。

    “你這是狗膽包天啊!”副將在心裡罵了一聲。

    剛才王晗一邊請罪一邊訴苦,因為軍餉不足,所以士兵沒有士氣拚死保衛漕船。王晗還隱隱地提到,前些天副將讓他認購戰爭債券的時候,他也沒有二話,所以希望副將能夠幫助他渡過這次的難關。

    裏邊的潛台詞副將完全聽得明白,而且也引發了他的共鳴——都怪那可惡的戰爭債券,作為副將,他比手下的將領損失更大啊。

    “布政使都買大明的戰爭債券了,我就不能替大明劫一次漕銀嗎?”副將哼了一聲,終於下定了決心:“來人,去把各押送官都立刻喊來我這裡。”

伐清 正文 第七節 演變(下)





    即使刨除各項減免,以及給吳三桂等三藩的撥給,今年還會有總計四百萬石的漕糧和一千萬兩白銀從揚州進入大運河,一路向北送往燕京。

    自從成祖定都北京以來,運河就是支撐王朝的大動脈,沒有漕運的支持,北方的萬裏邊防就根本無法維持,朝廷也無法運轉。清廷入關以來的二十年的橫徵暴斂,讓北京的國庫重新充盈起來,即使漕運一時斷絶也不會像崇禎那樣立刻嚥氣,不過同樣會造成重創。漕運斷絶一年甚至比十萬軍隊被殲滅的傷害更大,不用很久,只要三到五年沒有漕運,清廷對北方綠營就會失去控制,對蒙古的恩威並用政策也無法維持。

    正因為漕運是如此的重要,讓聚集在山東的傑書大軍也有投鼠忌器之感;北京朝廷也深感兩難,既想出兵確保漕運安全,又因為沒有長江水師而深恐弄巧成拙,最後同樣選擇暫且相信李國英的分析,希望利用鄧名的貪念來形成默契。

    和歷次一樣,林啟龍在漕運開始前就從總督衙門所在地淮安趕到了大運河的起點揚州,他會親自在揚州監督交接工作,辦妥後他會帶著漕運官兵全程護送漕運船隊入京——設立這個總督的目的就是為了漕運保駕護航。抵達揚州後林起龍就可以看到駐紮在對岸鎮江的鄧名大軍,也深知漕運是否通暢完全在於對方的一念之間。

    期間林啟龍已經幾次收到蔣國柱的親筆信,對方要他一定要幫忙向朝廷保證漕運的安全,以避免在淮揚、江南爆發大戰。

    “蔣國柱就是怕把他的地盤打爛。”今晚入睡前林啟龍看了會書,雖然明軍就近在眼前,但林啟龍對完成漕運任務並不擔心,他已經買了鄧名的戰爭債券,蔣國柱的幾次來信也說明江南和川軍又達成新的協議了。不過林啟龍並不因此感到多麼慶幸或是開心,因為他趕到自己被困得越來越緊了,以前只是擔心清廷一家,但現在頭上卻有了兩個婆婆。

    周培公此時也來到了揚州,他的剿鄧大軍還遠遠地呆在廬州府,見到林啟龍後周培公也大談遵守與鄧名協議的重要性,稱這又是一項雙贏的協議。對此林啟龍表面上贊同,心裡卻是不以為然:“這是蔣國柱和鄧名在雙贏,和我無關。”

    至於周培公極力推銷的成立長江剿鄧中隊一事,林啟龍也是沒有什麼意願,因為這要花錢,花很多的錢。而林啟龍沒有府縣的地盤,只有一條運河,他不願意花錢幫別人養軍隊,更不用說漕運總督衙門作為最有錢的總督衙門勢必還要承擔最大比例的軍費。

    每年輸入運河的銀賦極為可觀,但真正能抵達北京的也就是一半而已,比如今年的一千萬兩白銀,進入國庫的絶對不會超過五百萬兩——實際北京今年要求東南輸送的正稅也就是這麼多。運河上有種目繁多的維修花銷,有火耗、漂沒,有漕工錢糧,有船隻整修。而事關運河這條大動脈,無論明清朝廷都處處優容,只要能把朝廷要的那份銀子送入北京,設施維修所需一概好說;而漕工是不是需要安撫以保證工作效率,朝廷對漕運總督衙門也是相當信任,只要要求不過分斷無不准之理。

    除了維護費用的結餘外,漕船也一貫夾帶貨物的,雖然從明朝開始就對漕船的大小有嚴格限制,但各省的漕船都越修越大,最後發展到運六百石糧的漕船實際裝載能力是三千石以上,五分之四的載量都用來運貨。這種龐大的漕船經常造成運河堵塞,而且如果不是實在走不了,運河也因為疏通經費被大量貪污剋扣而非常擱淺的話,各省非得造出能和海船媲美的漕船不可來。

    把守在揚州運河入口的河道官兵則雁過拔毛,不繳納稅費就是合格的漕船也別想進運河,而只要按規矩辦事,一艘艘幾千石的漕船都會被認為是合格的六百石漕船而得到放行。當然,特別過分的漕船即使付再多的好處費也別想過關,比如幾年前湖廣官兵就製造了一種類似磚頭的漕船,為了多裝貨吃水極深還是大方腦袋,不但航速慢的如同蝸牛爬,而且一旦沉沒還能完美地堵塞航道。這種漕船漕運總督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駛入運河的,朝廷固然在維護費、漕工工錢上很好說話,但要是不能按時完成漕運,總督大人可是要掉腦袋的。

    各種收入加起來,不算下面官兵和各級衙門勒索到的財物,漕運總督衙門自己就可以拿到白銀三百萬兩以上,而漕運總督自己能分得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即使刨除了給京師裡達官顯貴的孝敬,林啟龍也是大清列位總督中當之無愧的年薪第一,甚至超過後幾位收入的總和。

    有錢但是沒地盤、沒兵,事關林啟龍性命的漕運也被捏在鄧名的手裡,結果就是林啟龍不得不認購了四百萬兩白銀的大明戰爭債券,其中二百萬是懲罰性的,因為林啟龍違反了鄧名上次與他簽署的崇明商稅協議——這二百萬兩白銀鄧名同意給林啟龍兩個月的時間去籌措。

    如何填上這個大窟窿讓林啟龍愁白了頭,為了度過眼前難關,保住漕運和性命,他不但把宦囊所積都變成了大明戰爭債券,而且還挪用了漕運總督的公款、其中不但有明年的河道維修經費,還有衙門官員胥吏的分紅——這次漕運填不平這麼大的一個窟窿,更不用說後面還有二百萬。

    “要是康親王南征導致漕運斷絶,那就不是我的責任了。”林啟龍喃喃自語道,不過憑他一個手裡沒多少軍隊、沒地盤的總督,也挑不起和鄧名的戰爭來,而他又不敢在奏章裡不按蔣國柱的意思寫,那樣就會把蔣國柱和鄧名的仇恨全都吸引到他自己身上:“要是康親王和保國公廝殺一陣,打個兩敗俱傷就好了。”

    如果真爆發了戰爭,對蔣國柱、張朝來說會很麻煩,因為中央軍和明軍都在兩江的地盤上打起來了,他們若是嚴守中立勢必讓朝廷震怒,可如果參戰又會惹惱四川,更不用指望鄧名還錢了。不過林啟龍沒有類似的擔憂,因為林啟龍沒地盤,河道官兵的武力也不足以承擔鎮壓漕工反抗以外的任務,揚州、淮安有戰鬥的守衛部隊也都是兩江的綠營,真打起來,即使是無知如康親王的統帥,就是徵召附近的縣丁也不會要求只會設卡收稅的河道官兵加入決戰。鄧名同樣不在意林啟龍的軍事力量,甚至還向林啟龍保證,只要他肯購買債券,鄧名就保證他能按時完成漕運任務。

    因此如果大夥打起來,林啟龍就是唯一不會遭到損失的那個人,而且也不用擔心經濟損失——就算漕運買賣做不成,至少那二百萬的懲罰性債券也不用買了。

    江西的漕運押送副將來求見漕運總督時已經是中夜了,不過此時林啟龍依舊沒有入睡,還在案頭上如饑似渴地閲讀着書籍。

    這本讓漕運總督廢寢忘食的書並不是什麼先賢著述,而是一本剿鄧總理衙門從四川走私來的一本書,主題就是論在當年複雜形勢下的鬥爭策略。

    和鄧名前世的那位鐵血首相同時在天上玩五個球的手法相比,現在保國公的外交手腕還很簡單,但對聞所未聞的四川大眾來說,這依舊造成了嚴重的示威混亂。明明是敵兵卻不打、明明是敵財卻不搶——很多人都感到腦子不夠用了,因此當這種嘗試解釋帝國策略的書籍出來後,書院的教授都竟相購買,除了好奇心以外,他們也有工作上的需要,完全不懂其中的道理就無法給學生們解答疑惑。

    而拿在林啟龍手裡的這本書是一位名叫葉天明的商賈寫的,也是四川各本嘗試解讀鄧名行為的書中最受歡迎、流傳最廣的一本。這本書幾乎就是用白話文寫就的,其中還有大量和鄧名的私人談話,更是完全從商人的角度來對鄧名的行為進行解讀。

    “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師。”這本書林啟龍已經讀過好幾遍了,一開始對葉天明商賈身份的那種鄙視也早被拋到九霄雲外。對於眼前的複雜局面,林啟龍和四川的同秀才一樣有茫然失措之感,以前的鬥爭哲學很簡單,只要聽從朝廷的命令,去咬所有不打“大清”旗號的賊人就行了。

    但現在完全就是大亂鬥,有時需要和朝廷鬥,有時要和賊人鬥,還有時要和那些背叛朝廷的二五仔鬥;一些時候需要聯合賊人鬥朝廷,一些時候要聯合其他二五仔鬥賊人,看起來有時也有聯合朝廷和二五仔鬥賊人的可能。而且鬥爭形勢也是多種多樣,不僅有軍事鬥爭還有談判鬥爭,以前軍事鬥爭就是為了消滅敵人,談判鬥爭即使勸降;但現在不但目的多樣化了,而且軍事和談判還互相滲透——現在談判中和軍事一樣會有佯攻和主攻,又是甚至軍事進攻和談判要求互為佯攻和主攻。

    以往積累的官場經驗已經完全不夠用了,而林啟龍從葉天明的這本書中汲取了不少營養,比如作者在解讀鄧名對江南策略時,還形象地用吃雞來打大方:雞很好吃,也能滋補身體,但不能一口氣四、五隻地吃,不然會撐死的,而雞肉雖然不能多吃,但雞湯多喝一點沒什麼事——作者把鄧名一次次的東征比喻成燉了一鍋又一鍋的雞湯,併進行了高度讚揚:喝湯同樣有滋補效果,還不用擔心被活活撐死,可謂兩全其美。

    這本書的扉頁上,還有鄧名給的友情推薦——因為涉及到很多私下談話,所以葉天明在出版前交給鄧名過目,鄧名還給他的時候就附贈了這句推薦語。

    “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林啟龍輕聲唸著這句話,不知為什麼,這句話深深地打動了他。

    就在林啟龍戀戀不捨地合上書,打算去就寢的時候,衛兵在門外報告:“總督大人,江西的漕船出了點事,好像是被明軍劫了。”

    “什麼?”林啟龍大叫一聲,顫抖着問道:“是川軍還是夔東賊?”

    “尚不清楚。”

    “讓他進來。”一聽漕運出事了,林啟龍哪裡還敢耽擱,立刻就讓衛兵領人,不過心裡也有些疑惑:“有協議漕運還會出事?這是鄧提督和蔣國柱、張朝談崩了嗎?是不是我有機會不用買剩下的二百萬兩債券了?”

    在江西劉吉幾個時辰前下定決心去向游擊請罪、並嘗試拖長官下水時,完全想不到對這件事會在一夜之間演變到何等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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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清 正文 第八節 升級(上)





    江西將領的報告內容和他的部下王晗也差不多,那就是他得知有部分漕船遭到了明軍的襲擊,而且分佈相當廣泛,大概造成了數十萬兩銀子的損失。江西將領表示鑒於明軍靠得如此之近,漕運受到了一些影響也是無可避免的,他誠懇地希望漕運總督能夠幫助他向朝廷辯白此事。

    臨走時副將留下了兩隻銀箱。看著這些東西,林啟龍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毫無疑問是監守自盜,而他的職責就是制止這種行為。雖然河道官兵並不具有太強的戰鬥力,而且這些江西綠營也不是林啟龍的直屬部下,不過林啟龍代表着清廷,只要一個眼色就能讓這些武夫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幾年前毫無疑問林啟龍能做到這一點,雖然他是一個乾癟老頭,但即使面對著幾十個全身披掛的綠營將領也不會感到一點畏懼,作為堂堂的總督,林啟龍只會讓別人感到畏懼。即使沒有大群的甲士站在林啟龍的背後,性情凶暴的將領在他面前也會恐懼得像綿羊一般,明明知道下一刻就要被拖出去殺頭,也只會哭喊着求饒,而絶對生不出一絲反抗的心思來。

    來人已經走了,恭敬而且客氣地向林啟龍道別後,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漕運總督的衙門,並沒有因為他犯下的大罪而牙齒打戰、渾身顫抖。

    直到這時,林啟龍才意識到對方並不害怕自己,因為自己不可能把對方拉下去殺頭,更不可能靠一紙公文就讓江西巡撫把這幫罪將滿門抄斬。林啟龍又低頭看了看對方送來的兩箱銀子,這些並不是買命錢,只是簡單的分臓、封口費。

    “明知鄧名就在鎮江,明知周培公的剿匪大軍根本奈何不了他,但朝廷的大軍還是老老實實呆在山東,盼着鄧名自己走人。”林啟龍又是一聲輕嘆,目光回到了自己放在桌面上的那本書。沒錯,鄧名凡事講求利益,因此他從來不把人逼入絶境。這固然說明鄧名的手腕靈活,但反過來說,鄧名也沒有要求對方無條件投降的實力;現在,東南督撫就不用說了,連在山東統帥大軍的親王,連北京的朝廷也都要採用更靈活的手腕,而不是唯賊是討。朝廷也沒有絶對優勢了,自古三百年一大劫、胡人無百年之運,難道天下的大勢終於要逆轉了嗎?

    朝廷需要林啟龍保證五百萬兩漕銀能夠如數入庫,要求他親自押送漕運船隊到京:“如果我不送五百萬兩,而是三百萬兩,朝廷會因為我短少了二百萬兩而震怒呢,還是因為我在明軍圍攻江南的時候還能送去三百萬兩銀子而嘉獎我呢?”

    放在以前,林啟龍是絶對不敢動一動這個念頭的,莫說二百萬兩,就是二萬兩、二千兩甚至一兩都不敢短少,這是朝廷的明令。要是林啟龍幹不了,有的是人搶着來幹這個漕運總督,林啟龍的人頭正好用來震懾他的繼任者,警告後來者不要拿朝廷的命令當兒戲。

    但今天林啟龍不但敢想,而且還敢順着這個思路想下去:“這二百萬兩正好用來買保國公的債券,這不是他派兵劫漕運,我沒有理由不買他的債券。我這次就不去京師了,繼續呆在淮安了,我就說我在後面監督漕運。朝廷會知道我是害怕懲罰,應該會安撫我,畢竟我還是完成了大半的漕運任務。如果朝廷真的要罷免我,後面還有人敢做這個漕運總督麼?誰敢說干的比我好?而且……而且要是真有什麼風聲,我大不了逃去保國公那邊去,我買了他四百萬兩銀子的債券,他總得還我一部分吧,總得保我衣食無憂吧?”

    沒有用多久,林啟龍就打定了主意,下令把湖廣、江南的漕運押送官都找來,這件事要做就大家一起做,誰也不能落一身乾淨。而只要把湖廣、江南的人都拖下水了,那實際上就是把兩江和湖廣總督衙門也都扯了進去。現在朝廷對鄧名已經如此忌憚,難道還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大規模地處罰東南的眾多官員麼?

    “反正我手中沒有兵,就算朝廷要翻臉動手,也不會拿我第一個開刀,免得打草驚蛇。”在手下去傳湖廣、江南的漕運押送將領時,林啟龍越想越覺得自己這個辦法好,如果朝廷不拿自己第一個開刀,那蔣國柱他們就等於是林啟龍的盾牌,只要聽說他們倒霉,林啟龍就可以棄官潛逃,去四川那邊做個富家翁:“就是搬運家人的速度得快一些,至少得把老大一家先安全地弄出去。”

    漕運船隊在瓜州的大營外等待檢查,準備進入運河開始北上,因此押送將領也都住在附近,很快就被林啟龍的使者從軍營帶來。明白人之間不用說太多話,而且這些將領也和江西綠營一樣,受到欠餉和被攤派債券的困擾。清廷對他們的威壓同樣受到很大削弱,現在更有漕運總督帶頭,那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大家很快就被煽動起來,興奮地摩拳擦掌,打算回去把朝廷的銀子分來補貼家用。

    “還有一個麻煩,”林啟龍知道今夜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了,為了做得逼真,清軍會焚燒一些空船,還會讓一些人打出紅旗,裝成明軍吶喊一番,做出被明軍襲擊的假象:“不過不大。”

    這些舉動當然會讓明軍迷惑,不過林啟龍已經看過了葉天明的書,再加上和鄧名相處的一些經驗,認為已經把握到了對方的思路:“這件事對保國公無害,我再分他一些銀子,讓他到時候幫我們遮掩一下便是。”

    又一次從頭到尾地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計劃,林啟龍確定沒有遺漏什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知道鎮江那邊負責水營的是老熟人穆譚,是個貪臓成性的傢伙,又有多次合作的交情,回頭通報他一聲,再讓他代為轉告鄧名自然是最方便不過。

    ……

    “報告,對岸有火勢。”

    聽到報告後,武保平一躍而起。

    今天穆譚去鄧名大營了,由武保平負責控制川軍的水師主力。雖然清軍很老實,明軍還擁有絶對的武力優勢,但武保平跟隨鄧名多年,從建昌、東川府開始就是一路偷襲,無數次見過強大的敵人因為麻痹大意而飲恨敗北,因此他從來不敢大意。今天既然是武保平值勤,他前半夜一直精神抖擻,後半夜換崗後也是合衣而臥。

    拾起床邊的盔甲,武保平衝出營帳,跑到江邊時他已經穿戴整齊。

    “怎麼回事?”武保平一邊認真觀察瓜州那邊的火光,一邊詢問接替他值勤的姜楠。

    當年的東川十八騎中,除了鄧名、周開荒和李星漢還有十五個人,現在都是少校軍銜。這次出征來了八個,在四個中校的手下幫忙。而在穆譚這個營中,武保平是第一副官,姜楠是第二副官。

    “我一開始以為是營嘯,但看了一會兒,發現不是,”姜楠指點着對岸的火光,與武保平分享着自己的心得。那些火光乍一看像是東一處、西一處的,但仔細觀察可以發現其中隱隱有規率。在姜楠這種放火和偷襲的高手眼中,明顯是有人在安排:“我已經下令全軍戒備。”

    “嗯。”武保平點點頭,他完全同意姜楠的判斷:“不是我們的人在攻擊敵軍。”

    “不是。”姜楠立刻說道,如果是劉體純和黨守素與清軍發生衝突,火光不會這麼有規律:“不過我已經派船去聯繫他們了。”

    又觀察了片刻,武保平轉頭看向姜楠:“你覺得為什麼會着火?”

    “是敵人的誘敵之計。”姜楠越看對面的情況越覺得可疑,一開始模模糊糊的猜測現在已經相當清晰,吐出“敵人”這兩個字的時候,姜楠的聲音已經變得冰冷徹骨:“對方企圖讓我們誤會北岸發生了戰鬥,吸引我們去調解或是參與混戰,如果我估計不錯的話,可能還有一些人裝扮成我軍的樣子。”

    “好賊子。”武保平也是一聲冷哼。穆譚不在,他們兩個副官都感到肩上的責任重大,比起有長官主持的時候,神經綳得更緊:“未必是誘惑我們,也許是想要誘惑劉將軍和黨將軍。”

    “咦,他們怎麼會挑今天這個時候?”

    隨着姜楠這聲驚呼,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憂色和一絲懼色:“賊人怎麼會知道今晚穆中校去提督大營了?”

    清軍老實了這麼多天,早不動手、晚不動手,偏偏挑在鄧名召集主官的時候動手。這種巧合不禁讓武保平和姜楠聯想起他們的高郵湖之戰,對方對己方情報掌握得如此清楚,那麼一定所謀甚大,而且準備充足。

    “全軍臨戰!”武保平大聲下達了命令:“肅清江面上的敵船。”

    既然對方能探聽到己方的臨時人事調動,那就說明可能有細作潛伏在中軍,清軍就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一支軍隊調到揚州,然後趁夜行進到了瓜州城外。武保平和姜楠都知道林啟龍早就從淮安趕來揚州,現在可能就在瓜州大營中,漕運總督和河道官兵肯定參與其中,蔣國柱的兩江軍隊是否參加還不知道。

    “我這就帶著水師去偵查對岸上游。”姜楠覺得情況緊急,雖然天快亮了,但是摸清敵情是要爭分奪秒去做的。

    “好,我去偵查下游。”武保平和姜楠分頭行動,他帶著護衛登上戰艦後,下達了準備作戰的命令:“我猜測對岸會有化妝成我軍的敵人,企圖攻擊我們的夔東友軍。若真如我所料的話,就說明黨將軍遇到了危險,可能會遭到敵軍的偷襲。”

    武保平很清楚鄧名的戰略,他並不希望自己的猜測是準確的,不過若是清軍的惡意徹底暴露出來的話,他也只有毫不留情地予以攻擊。


伐清 正文 第八節 升級(下)





    火光初起時,上遊方向的劉體純部也注意到了異常,不過不管是清軍營嘯還是兵變,劉體純都認為與自己無關。劉體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他覺得不太可能是鄧名毀約發起攻擊,因為這不符合鄧名的戰略設想,若真有此事也不會事先不通知自己一聲。

    劉體純部將在見到火起後就下令喚醒一半的士兵備戰,並增派一倍的探馬出營搜索四周。而劉體純在一刻鐘後下令全軍起床備戰,反正距離天明也沒有多久了,雖然沒有探馬報告營地發生異常,但伸出前線由不得劉體純不警惕。

    而且劉體純部在北岸獨自紮營,一旦遇襲需要堅守很長時間才能等來援軍,劉體純略加思索,就讓三成的戰兵披甲登上營牆。對於自己的營牆,劉體純還是很有信心的,他在登陸後認真地對營地周圍的地形進行了改造,只要不被騙開營門、或是遇到和他一樣的爆破高手,劉體純有心人在數萬敵軍前堅守數日。

    直到一刻鐘前,劉體純依舊氣定神閒,在他看來這是清軍那邊發生了什麼亂事,不太像是發生了戰爭,而且太陽也會在一個時辰左右後升起,到時候就能把局面看得更明白。而就在那時,下游運河入口處傳來了陣陣的炮聲。

    “是成都人在開炮?”劉體純身後的人都驚訝地開始交頭接耳,這炮聲似乎說明川軍已經和清軍開戰了。

    明軍統帥的臉也完全沉下來,遠處的紅光一閃一閃的,雖然距離很遠,但劉體純能夠清楚地看到火焰的位置——是在江面上,這說明是川軍的水師在攻擊北岸上的目標。

    不過直到現在,劉體純還沒有想通為何戰鬥會毫無預兆地爆發,鄧名反覆交代一定不能劫持漕船,甚至願意掏腰包幫這些漕船出買路錢;而且鄧名的戰略非常清晰,劉體純確定自己理解得非常清楚,而現在居然就這樣打起來了。

    又是一連串的紅光傳來,這次開炮的位置更近了,在紅光刺破漆黑的夜色的時候,也把戰艦的身影映了出來,在那一瞬間,甚至能看到黑色的江面和船舷邊的白霧。

    “是鄧提督的首艦!”馬上就有眼尖的衛士大聲說道。

    這條戰艦是今年年初才下水的,之前川西的戰艦大都是從清軍手裡繳獲來的,但這條卻是完全由四川的船廠製造的。兩年前第二次東征的時候,鄧名幾乎把兩江和湖廣的船匠都帶回了四川,讓四川的造船水平一下子恢復到明末水平甚至更高,這兩年來已經不斷地在製造大船,就是為崇明生產海船都可以做到——從唐朝開始,四川就生產海船順流而下駛入東海,不過後來隨着沿海地區的造船業的興起,四川海船產量不斷減少最後基本只生產內河船隻。

    不過鄧名並不打算生產傳統的福船,因為他從來沒有把滿清當做海洋上的對手,而是要求四川船廠仿製西洋戰艦——這種和福船完全不同的船隻製造起來比較麻煩,不過鄧名要求也不高,更不需要龐大。鄧名只是想積累一些經驗,同時鍛鍊一下研發能力,將來他也計劃把海船製造廠搬到崇明去。

    而這種仿製的戰艦除了要求使用軟帆外,還要求在側舷佈置炮位。今年初下水的這條大型內河戰艦雖然還沒有成熟的軟帆可用,但大砲已經能夠部署在側舷,這條展現了四川造船業生產、研發能力的戰艦被得意的鄧名定為艦隊的首艦。它特別的樣子也給盟軍留下深刻印象,所以一下子就被劉體純身邊的衛士認出。

    “嗯。”劉體純緩緩地點點頭,雖然他還不知道理由,但川軍參戰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這時,成串的炮聲也傳到劉體純這裡,着同樣是鄧名首艦特有的炮響:劉體純他們在參觀過鄧名的首艦後,都笑稱這是在明軍掌握了完全的水面控制權後才能發揮威力的武器。因為傳統的江面戰都是狹窄正面對沖戰,這條新式戰艦大砲都在側翼,在對沖時就會幹挨打還不了手;不過因為它每側開了六個炮位,在轟擊岸上的敵人時顯然會被傳統的船兇猛不少,而且也更方便。

    在鄧名的展示射擊中,這艘船的側舷六門炮會一個接着一個地發射,劉體純記得很清楚,演示射擊時的炮聲和他剛剛聽到成串轟鳴的完全一樣。這聲音打消了劉體純最後一點懷疑,雖然天黑,但不會每個人都看錯,更不會一起聽錯。

    “一定是韃子攻擊了下游的黨將軍,鄧提督的水師就出動開始攻擊韃子,牽制他們的兵力。”劉體純有些懷疑是黨守素主動發起了進攻,不過就算如此,他們闖營也是要守望相助的,就如同在重慶時一樣;如果是清軍主動發起了對黨守素的攻擊,那劉體純當然要攻擊運河清軍以減輕黨守素的壓力。

    “全軍披甲。”劉體純下達了命令,他基本確定自己的大營附近沒有大批敵軍,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決定留下一半人,帶著剩下的一半去援助黨守素。

    接到出擊命令的明軍紛紛登船,在劉體純準備下令起錨前,又有幾個騎兵趕到營地前,领頭的是劉體純的探馬,而跟在後面的是姜楠派來的使者。

    在發現果然有明軍打扮,但卻對不上口令,並露出明顯的假扮破綻的敵人後,姜楠斷定這是用來誘惑劉體純的敵人,當即姜楠就下令水師全力向岸上那些冒充明軍的敵人開火,以警告可能正在趕來的劉體純部,讓他們意識到這裡面有蹊蹺不要大意接近。

    既然清軍敵意已露,姜楠緊接着就下達了自由攻擊的命令,並派出快船運輸斥候登陸,讓他們火速騎馬去警告劉體純。本來這幾個騎兵還以為會在路上遇到匆匆趕來的劉體純所部,或是遇到埋伏的清兵,但他們沒有收到絲毫阻礙一直跑到劉體純大營前。

    “韃子沒有來襲擊我。”得知韃子居然使出了誘敵計,而且還嘗試假扮明軍後,劉體純也懷疑有一支清軍潛到了附近。

    不過這支清軍肯定沒有來打自己,這點劉體純既然可以確定,那就很容易發現上游清軍的行動只能解釋為虛張聲勢、故佈疑陣:“韃子肯定是全力去進攻下游的黨將軍了。”

    想到這裡劉體純更加着急,立刻命令船隊出發,趕去和姜楠會師,立刻向運河上的清軍發起反擊。

    ……

    岸邊的密集炮聲驚呆了瓜州的林啟龍,頭一兩聲傳來時,林啟龍還以為清軍這邊搞出來的,還忍不住大罵道:“放點火也就算了,居然還開炮!真是不怕炸營啊。”

    但林啟龍也猜到了,為了預防營嘯,各路兵馬在燒船前肯定會把士兵關在營中,認真地看管起來。現在明軍在側,士兵情緒南面緊張;各軍都大範圍拖欠軍餉,士兵心裡沒有怨氣也是不可能的;今天晚上又要點火燒船,營嘯發生的條件幾乎都湊齊了。

    當炮聲越來越密集,營外也傳來異乎尋常的喧嘩時,林啟龍終於意識到不對了,他往江面上望去,立刻就看到正在不停噴吐火光的敵艦。那些黑黝黝的戰艦在長江上排成排,看上去至少有四、五十門大砲在不斷地射擊——更多的明軍戰艦上並沒有裝備大口徑火炮,它們只是默默地隱身在黑暗中,偶爾被鄰居發出的火光映出來。

    明軍使用的這些大砲都是清軍製造的,口徑大小不一,質量也有好有次,而且姜楠在上游的射擊也是為了阻嚇;下游的武保平也差不多的,他聽到了上游的炮聲後也下令開火,黑夜中盲射不會有什麼戰果,但是能騷擾敵軍的軍心,影響敵軍統帥的判斷,還能警告周圍的友軍。不過這些聲音聽在林啟龍耳中,卻好像是聲聲霹靂入耳,震得他魂飛魄散。

    “這是怎麼回事?有人攻擊明軍了嗎?”林啟龍大叫起來,駐紮在瓜州大營附近的兵馬大都不是他的部下,臨時徵召來的徭役丁壯人數還是押送官兵的無數倍,林啟龍根本管不過來,所以也不知道到底誰闖出了這潑天大禍。

    最初的驚駭過去後,林啟龍也看出異常來,那就是明軍並沒有登陸攻擊的意思,而是在江邊一個勁地胡亂開炮。

    “總督大人,明軍這是在防禦,”剛才同樣駭得面無人色的標營指揮,現在也放下一顆心來:“是不是明軍誤會我們點火的意思了,以為我們要發動攻擊或是試圖趁夜渡江,所以派出艦隊來干擾?”

    “啊,很可能啊。”經標營指揮這麼一提醒,林啟龍也恍然大悟,頓時長出了一口大氣:“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既然是一場誤會,林啟龍覺得還是很容易將其消除的,用不了多久太陽就該出來了,現在正是黎明前的黑暗。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34

伐清 正文 第九節 問話(上)





    開炮的明軍並不認為自己的火力在漆黑的夜色中能造成大量的殺傷,事實上也確實沒有打到幾個目標,不過現在瓜州城外已經是一片大亂。

    為了預防炸營,有經驗的綠營將領早已經把精鋭的部隊派去盯緊民夫,他們的主要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營地上而不是江邊。江邊不過是一些人馬在裝樣子,吶喊兩聲、放兩把火,在天明前就會返回營地,明天報一個損失上去,有漕運總督衙門幫忙遮掩,不但有銀子拿,說不定還有殺賊的功勞。

    川軍水師出現後,率先倒霉的就是那些裝扮成明軍的部隊,他們本來只想裝裝樣子,做事認真的人換了身衣服,準備演戲完畢後再拋下;而馬虎的就拿着幾面紅旗亂舞一通,發給他們的軍服都沒有往身上套,就和旗鼓儀仗一起直接扔在地上。即使是在黑夜中,這麼漫不經心的偽裝也馬上就被川軍識破,先入為主的姜楠所部毫不猶豫開始了攻擊。

    本來只想進行一場簡單的化裝遊行,突然砲彈就沒頭沒腦地打過來了,這些綠營的群眾演員立刻就炸鍋了,大喊着:“明軍來殺我們了!”就向友鄰部隊或是向內陸跑去。

    這時明軍開始了延伸射擊,沒有在附近發現友軍部隊後,姜楠和武保平不約而同地命令部下攻擊所有活動的目標,以打亂清軍的部署和節奏。

    岸邊的群眾演員在遭到突襲後陷入了混亂,而營中監視民夫的官兵也面面相覷,他們都聽到了炮聲和喧嘩,卻沒有人能夠出來解釋發生了什麼事。而那些被看管關押起來的民夫,本來就神經高度緊張,今晚突然被官兵包圍更是讓他們驚恐不安,等大砲響起後,積蓄已久的恐怖情緒就徹底爆發了。

    “明軍來殺我們了!”

    一部分民夫想的和外面江邊的綠營官兵完全一樣。不過還有很多人卻不這麼看,因為歷次下江南,明軍對百姓都和藹可親,和凶神惡煞的兩江、湖廣綠營完全不同。尤其是從沿江地區徵召來的民夫,與其相信明軍會屠殺他們,他們更願意相信這是官兵要痛下殺手的徵兆——如果不是官兵策劃的,他們怎麼會在炮聲想起來以前就全營戒備呢?

    “官兵要殺我們!”不少民夫都發出了憤怒的吼聲。

    “要嫁禍給川軍。”

    “官兵要殺良冒功!”腦筋更好使的一些百姓,馬上就聯想到了功勞和漕銀:“他們要劫漕銀,要嫁禍給我們!”

    實際上這已經非常接近事實的真相了。本來各營都接到了命令,如果有人喧嘩鬧事,監視的官兵就應該立刻撲進去,把煽動者從人群裡拖出來處死,只要反應迅速,絶對能夠震懾住一盤散沙的輔兵和民夫。可是各營都開始躁動的時候,監視他們的綠營官兵卻在邊上毫無作為,因為他們也處在恐慌中,炮聲並不是劇本的一部分,他們同樣不明白江上發生了什麼事。

    ……

    “難道真的是炸營了?”天邊已經變成了銀灰色,看到清軍營地內一片喧嘩,還有火光騰起,姜楠感到自己的腦子有些不夠用了。

    如何誘發綠營炸營也是川軍的研究課題之一,早在鄧名剛剛離開昆明,給吳三桂發公開信第一次宣稱要與對方擇日堂堂正正一戰之後,鄧名就和十七名同伴開始研究這個問題。其後雖然沒有大規模應用於實戰,不過還是在湖廣、兩江的地盤上做過一些秘密試驗。

    多年來征戰的積累,再加上對那些流傳下來的防範營嘯的方法的逆推導,特殊訓練與特殊裝備部隊——簡稱特種部隊已經有了比較成熟的理論體系和行之有效的誘發方法。作為帝國軍隊的高級軍官,姜少校當然也有機會閲讀過這些理論,他甚至貢獻過一些心得。

    “馬上太陽就出山了……”如果不是天空已經開始染上灰白,姜楠也不會把清軍營地那邊的動靜看得這麼清楚。而根據特種部隊的研究,這是最不可能發生炸營現象的時間點。因為很快就會天亮,留給亂兵的時間並不多,多半還沒有來得及鬧起來就被鎮壓下去。而且還有心理上的原因,特種部隊認為普通士兵的恐懼情緒在子夜後達到最高點,而天明將近時人的緊張情緒也會緩解,到了天邊開始變白的時候,幾乎不可能有人還會因為緊張情緒而反抗軍官的權威,營嘯發生的前提條件就是緊張和不滿情緒的大規模爆發。

    “而且對方還有警戒。”姜楠又輕聲念叨了一句,特種部隊的實驗研究指出,營嘯不但需要不滿和緊張情緒,而且還受到綠營軍官團的控制力的影響。即使時間、情緒都滿足條件,但如果在最開始階段就有軍官介入,帶領親衛捕殺挑頭鬧事者的話,營嘯就會被掐滅在萌芽階段——為了散佈謡言和收買鬧事者,特種部隊可是花了不少經費,為了防止實驗對象順藤摸瓜找到幕後主使,以致影響了成都和武昌、南昌、南京三地的和睦關係,特種部隊往往還需要花額外的一份錢來故佈疑陣,讓綠營就算有所懷疑,也會懷疑到是仇家打擊報復這條路上去。

    江邊的敵營明顯地有防備,軍官團也沒有睡眠,所以儘管是在夜間,控制力也依舊強勁。一個時間、一個控制力,特種部隊認為必然阻止營嘯出現的兩個決定性因素都在,但營嘯還是在姜楠眼前發生了。

    大批的人群衝出了營地,在營地的周圍展開廝殺。這些廝殺的人沒有明確的陣營和戰線,而是盲目地攻擊身旁的人,基本上一場交戰結束後,他們就會立刻與身邊的空閒者展開新的交鋒。不過若是一個人空閒下來後,發現身邊的人都在忙着和對手交戰而沒有餘暇顧忌他時,這個空閒者往往也不會選擇去幫助某一個人取得優勢,而是選擇逃離營地——直到他遇到另外一個空閒者,從而爆發新的交戰。

    看到這種大範圍,不具有明確目的性,幾乎每個人都處在自保本能控制下開始作戰後,姜楠確信特種部隊的教材需要更改了。他們奉為金科玉律的規則已經被證偽了。雖然不能理解眼前的狀況,不過姜楠決心一會兒要抓幾個俘虜回去,以研究這種離奇的營嘯事件是如何發生的。

    武保平的反應要比姜楠更積極一些,他那邊的清軍同樣發生了炸營。而在鬧騰了半夜後,黨守素也帶著軍隊向運河這裡趕來。在發現川軍參戰後,黨守素產生了和劉體純一樣的誤解,不過他以為清軍的主攻方向選擇在了西面劉體純的位置上。

    武保平和黨守素目瞪口呆地看著各營清軍在他們眼前自相殘殺,湖廣和兩江的漕運押送官兵互相攻打,江南和江西的綠營兵戎相見,同一軍營內的軍人也打成一團。

    “看來他們不是想偷襲我軍。”對面清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武保平已經完全鬧不明白了,但他懷疑自己的炮擊行動有些魯莽了,加劇了清軍的混亂——如果清軍從來沒有針對明軍的軍事行動,那他們之間就算火併也與明軍無關。

    “保護漕糧。”武保平看到亂兵的爭鬥蔓延開來,威脅到停靠在瓜州大營周圍的漕運船隻後,終於下令明軍登陸介入衝突。他同時發信號給黨守素所部,要求他們協助鎮壓綠營的亂兵,恢復瓜州周圍的正常秩序。

    在武保平看來,今天他的舉動有些冒失了,可能會影響到鄧名的戰略,若是就此抽手,冷眼旁觀綠營之間的戰火毀滅了漕糧的話,那鄧名避免在江南決戰的戰略就距離失敗更近了。因此武保平打算將功補過,幫助綠營將領恢復正常的軍事秩序,最起碼要出兵確保漕船不遭到亂兵的洗劫和焚燬。

    ……

    武保平登陸的時候,太陽已經從東面升起,上游的姜楠看到下游明軍艦隊正向瓜州附近湧去,大批的小船也被放下。這些明軍毫無疑問都是以作戰狀態登陸的,因為他們要鎮壓亂兵,奪取並保護岸邊的漕船水營。

    “武少校那邊還是發生了戰爭。”姜楠見狀得出了結論,雖然他這邊的清軍因為炸營所以沒有能夠對明軍形成威脅,但下游無疑是爆發了激戰,不然武保平也不需要冒險搶灘登陸,很可能黨守素中伏陷入了苦戰。

    不管下游戰事如何,當務之急是擊潰眼前的敵人,從而把清軍的部分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來,從而支援下游戰場的友軍。

    “登陸。”在見到上游明軍登陸作戰後的第一時間,姜楠就做出了決定,救兵如救火,容不得片刻耽擱:“凡是有抵抗我軍的,格殺勿論。”

    跟着姜楠一起登陸的還有乘船趕到的劉體純所部,眼前的清軍混亂不堪,給了明軍安全登陸的機會,正所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看到姜楠和劉體純都升起了突擊作戰的軍旗後,武保平也改變了主意,命令登陸部隊攻擊前進,儘快增援上游的友軍。

    而在看到明軍全線都發出了戰鬥信號後,南岸的李來亨等人也都是又驚又怒,紛紛大聲發出了“全軍披甲”、“火速渡江”的命令。

伐清 正文 第九節 問話(下)





    天亮前警告就送到了鄧名的中軍帳,聽說出事後,正在搓麻的四個人都跑了出去觀察形勢,而他們得出的一致結論就是清軍沒有什麼威脅。在下令隨時報告進程的時候,四個人就打算回去繼續玩牌。任堂還告訴衛兵不用驚醒鄧名,除了體恤長官的原因外,他們已經玩得超時了,怕鄧名發覺後責備。

    今天晚上趙天霸大賺,穆譚小贏,而周開荒和任堂兩個臉都輸黑了,要不因為這兩個人,趙天霸估計也早就遵命睡覺去了。在任堂吩咐不用去驚醒鄧名的同時,周開荒更有一個提議:“乾脆我們替提督坐鎮到天亮,以免出了什麼紕漏。”

    雖然情況明顯不緊急,但不吵醒鄧名就意味着一定要有人值班,周開荒的提議合情合理,不過他提議四個人都不去睡覺而是集體決策,就明顯是別有用心了。趙天霸和穆譚也不好意思攪黃了周開荒的翻本美夢,既然有了一個能向鄧名解釋他們熬通宵的正當理由,那他們也就點頭答應了下來。

    而隨後不斷送來的報告也沒有超出四個中校的預料,清軍完全沒有可能渡過長江威脅鄧名的中軍,如果他們的目標是劉體純或是黨守素的話,這四個打牌的人覺得一晚上也不會有什麼進展,明天天亮後,掌握水面優勢的明軍再去收拾他們也不遲。接下來一個時辰,這四個傢伙過得十分心虛,不是因為不清楚對岸清軍的動向——中間有大江隔阻,明軍有絶對的水面優勢,還有堅固的營帳,更有清醒的值勤軍官時刻準備處理送進來的報告;而是他們擔心用這個理由來解釋集體不去睡覺、而是一起值夜的決定有點牽強,未必會被鄧名接受——鄧名很可能會反駁說,這種情況下根本無須四個人集體守夜,並因為無所事事而聚在一起搓麻打發時間。

    等傳令兵送來武保平的報告,稱為了掩護對岸的友軍已經下令水師全體出動後,穆譚驚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這黑咕隆咚的,別說清軍沒這個膽子,就算有,也打不下來啊。”

    不過事到如今,穆譚也沒法再呆下去了,他急匆匆地跟着水營來報信的部下而去。穆譚頭也不回地離去時,任堂哀怨地看著自己的一手好牌……“三龍清七對!”穆譚走後很久,欲哭無淚的任堂才爆發出這句悲憤至極的怒吼聲,他剛剛發現其實下一輪就可以自摸到了。

    穆譚走了之後,任堂值勤,趙天霸和周開荒立刻就去睡覺了。幹活的人太多、需要處理的緊急公務太少,甚至會不會有公務都成疑問,他們沒有必要呆在這裡賠着任堂發呆。

    當有炮聲從遠處傳來後,任堂又出門轉了一圈,站在營牆上看清火光是從江面上,而且是靠近南岸那邊燃起來後,任堂也疑神疑鬼起來:“這是要幹什麼?居然真的打起來了嗎?還是劉體純和黨守素去攻擊運河上的清兵,所以水營也參戰了?”

    遲疑了片刻,看著發白的東方,任堂還是沒有下令去喊醒鄧名。

    ……

    傳令兵衝進來報告:他們看到黎明中的明軍艦隊升起了戰旗,任堂這才意識到事態完全超出了控制,不過直到現在,他仍無法想像發生了什麼事情需要川軍如此高調地介入。

    “去喊醒國公、趙中校和穆中校。”任堂知道不能再等了,他本人也披掛起來,在清晨的霞光中又一次走上營牆,向着瓜州方向眺望了很久,最後還是不解地搖頭:“這到底是怎麼打起來的?”

    很快整個川軍大營就運轉起來,在鄧名接過了指揮權後,趙天霸等人也趕回他們的部隊,而穆譚則從江邊跑回來,向鄧名報告他瞭解到的事情進展。

    “武保平說:清軍化妝成我軍的樣子,然後想趁劉將軍睡覺的時候去偷襲劉將軍的營地,而他和黨將軍已經發起攻勢,擊潰了瓜州東邊的敵軍。現在他們正乘勝向瓜州挺近,以牽制敵軍,減輕劉將軍的壓力。嗯,他還說姜楠已經帶兵去增援了,不過據他觀察姜楠陷入了激戰。”

    穆譚把武保平派回來的求援使者的報告複述了一遍,然後開始複述姜楠的,兩者幾乎完全一樣,就是人物和境況調了過來,變成姜楠發現清軍打算化妝成明軍去偷襲黨守素的軍隊,而趕去增援的武保平好像也陷入了苦戰,見狀姜楠立刻和劉體純登陸發起了猛烈攻勢,擊潰了瓜州大營西邊的清軍,深信能替下游的友軍分擔不少壓力。

    “你有沒有看出什麼問題?”鄧名問穆譚道。

    “嗯,他們的解圍行動都很順利,現在大概已經在瓜州大營前會師了吧?”穆譚謹慎地猜測道。

    “甚至可能已經打下來了。”鄧名說道。

    李來亨等夔東盟軍在發現對岸的友軍需要增援後,已經紛紛坐船趕去馳援了。鄧名的川軍最有信心,他的四個中校也沒有像其他友軍營地那樣早早下令備戰,所以此時川軍除了水營以外都還在原地未動。

    “走吧,去瓜州那邊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鄧名在出發的同時,還傳令給趙天霸等人,讓他們全軍出動,帶著全部裝備和器械渡過長江。

    “看起來可能是個誤會。”穆譚在陪鄧名走向江邊的時候說道。

    “很可能是,但是發生誤會的原因不在我們,而在敵人,是敵人故意的——”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鄧名刻意加重了語氣:“製造了這場誤會,很可能還導致了我軍傷亡,所以,就算是誤會,我也要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敵人有何目的;若是林啟龍包藏禍心的話,哼哼。”

    四川水師往來於江面上,把明軍源源不斷地送過長江,而鄧名就在最前面的一批。他登陸後沒有多久,趙天霸等四個中校也都趕到了,這時瓜州周圍的清軍已經被完全擊潰了。明軍對瓜州大營和城池形成了半包圍,還俘虜了停靠在江邊的所有漕船。

    得知鄧名等五個人登陸後,武保平和姜楠急忙趕來,他們兩個人見到鄧名時候,都把腦袋垂得很低,一見到統帥就開始請罪。

    “你們要向我請罪?因為你們攻擊了敵軍?”鄧名用驚訝的口氣打斷了二人的敘述:“你們難道不知道我們是帝國軍隊麼?”

    鄧名說話的聲音很大,讓周圍的帝國官兵都聽得清清楚楚:“昨天夜裡,在我軍面前出現了火光,出現了穿著化妝成我軍盟友的冒牌貨,帝國軍隊當然會感到奇怪,我們要求瞭解事情的真相,確認是否會對我軍構成威脅,完全是理所應當的。”

    鄧名表示,武保平和姜楠的行為就是發出詢問,詢問對方到底想幹什麼:“帝國軍隊的問詢方式應該只有一種,那就是‘先開槍、後問話’。或許有人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我解釋一下好了:就好比你回家,看到家裡闖進來一個陌生人,你可以問:‘你好,你是誰,你在我家做什麼?’這沒錯,但不是帝國軍隊的問話方式。我們的問話方式是先打斷他的兩條腿,然後再提問:‘你是強盜麼?如果不是,你闖到我家幹什麼?’昨夜武少校和姜少校的提問方式是非常正確的,我希望我軍都要認真學習他們的問話技巧。”

    這時,有人跑來報告,稱林啟龍派來一個使者,要求向明軍解釋。不過鄧名沒有立刻答應,而是飛快地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他看到不少人都露出鬆懈的表情。

    “怎麼知道這不是緩兵之計?”鄧名厲聲喝道,他的問話讓不少人都感到莫名其妙,對方一觸即潰,顯然沒有任何的預謀,而明軍在剛才的攻勢中大量地殺傷了和己方有協議的清軍。雖然知道對方不敢報復,不過如何安撫平息他們的怨氣,讓他們依舊和己方精誠合作,似乎也是個難題。

    “你們還是沒有帝國軍隊的自覺。”鄧名生氣地喊起來,遙指着不遠處的瓜州城:“林啟龍昨夜縱火焚燒自己的船隻,派人裝扮成我軍,行跡十分可疑。而且在我軍前來詢問原由時,他們還激烈抵抗,殺傷了帝國的士兵。”

    說到這裡鄧名略一停頓,轉頭看向了武保平。

    “嗯,抵抗十分激烈,迄今為止,我軍和友軍已經證實有三個人陣亡,負傷者……嗯……不計其數。”武保平答道。

    “林啟龍有可疑的行跡,有抵抗帝國軍隊的行為,只是由於帝國軍隊強大的戰鬥力,他的抵抗才看上去就像是一場笑話。所以,我有理由懷疑他派來的使者只是為了拖延時間,以便給他對抗帝國軍隊的圖謀爭取到更多的準備時間。”

    鄧名拒絶與林啟龍的使者會面,而只是讓他回去轉告林啟龍,由於清軍的敵意行為,帝國軍隊不得不奮起自衛。鄧名要求林啟龍立刻交出瓜州城池和大營,向明軍投降,兩地的清軍也必須立刻解除武裝,向明軍指定的地點集合。如果清軍拒絶了帝國軍隊的和平要求,那隨後發生的一切後果都要由清軍一方來承擔。

    轟走了使者後,鄧名就下令準備攻城:“林啟龍還有一條腿呢,等到把他的兩條腿都打斷了,我們就可以問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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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清 正文 第十節 負責(上)





    鄧名正在分配任務的時候,突然有人高聲喊道:“有敵軍突圍!”

    現在明軍對瓜州和城外的營地只構成半包圍,從瓜州通向揚州的道路也沒有被完全封鎖。剛才登陸的明軍首要任務就是保護船隻和錢糧,後來發現可能是誤會後,武保平和姜楠都有點心虛,所以也沒有全力圍攻瓜州。

    “果然有陰謀。”鄧名抬起頭看了一眼,立刻命令遊騎兵出動去追擊逃敵,然後繼續給其他人分配作戰任務。

    在明軍逐步把城池團團圍住時,遊騎兵也把企圖逃走的林啟龍一夥兒人抓回來了。鄧名就讓把漕運總督帶上來,一見面鄧名就喝問道:“林啟龍!你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為什麼攻打我軍?”

    “冤枉啊,保國公。”林啟龍急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老夫幾時攻打過貴軍啊。”

    “你妄圖攻打我軍,只是被我軍識破了才沒成功,如果不是我的部下警惕,說不定就被你得逞了。”鄧名的口氣依舊嚴厲。

    “老夫豈敢?明明是你來攻打我的啊。”林啟龍在心中狂呼,但哪裡敢把這聲抱怨說出口!只能拚命地辯解:“蒼天在上,厚土在下,老夫要是動過毀盟背約的念頭,天打雷劈啊。”

    “既然你不想攻打我軍,那為什麼要跑?”鄧名依舊不信:“要不是你心裡有鬼,你跑什麼?”

    林啟龍長嘆一聲。

    明軍夜間攻打瓜州,天明後還登陸把漕船盡數奪去。當林啟龍派使者去求見時,鄧名拒而不見,反而勒令清軍立刻投降。以往鄧名的態度從來沒有這麼強硬過,林啟龍就懷疑對方是不懷好意。本來瓜州在鄧名的要求下只駐紮了少量河道官兵,城外的漕運官兵沒有什麼戰鬥力,還盡數被打得潰敗,林啟龍就是想負隅頑抗也沒有機會。

    驚慌失措之下,林啟龍就想趁着包圍圈還沒有合攏逃回揚州再做打算。但老頭子騎術不怎麼樣,根本沒法和鄧名的近衛相比,被老鷹捉小雞一般地擒拿了回來。還算是林啟龍識相,看見逃不掉,就命令衛士趕緊扔下武器投降,沒有抗拒的行動,所以遊騎兵也沒有把他的衛士如何。至於林啟龍本人只是隨便捆了一下雙手,還是綁在身前。

    若是實話實說,林啟龍擔心又有指責鄧名之嫌,於是他決定從頭說起。從昨天晚上江西漕運押送官員來找他開始,直到剛才他突圍前派使者去找鄧名溝通,林啟龍不厭其煩地把每一個細節都敘述給鄧名聽,正如他期望的那樣,鄧名臉上的懷疑之色越來越淺,最後只剩下一絲絲的不滿。

    “……老夫的使者回來說國公不肯相見,因為老夫一夜沒睡腦子不好使了,就對國公的寬宏大量產生了那麼一點點懷疑,老夫真是罪該萬死。”林啟龍終於完成了鋪墊,能夠嘗試解釋自己為何要逃跑了:“可是剛才看到國公派親衛來請的時候,老夫恍然大悟,國公乃是天下英雄,老夫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林啟龍抬了抬被捆住的手腕,既然都奉承鄧名是君子了,那這根繩索自然也不能是寬宏大量的保國公的手下捆的:“所以老夫就自縛雙手,前來向國公負荊請罪。”

    “哎呀,林總督言重了,”不出林啟龍所料,鄧名最後那點不滿也隨着他的請罪而煙消雲散,鄧名笑吟吟地說道:“雖然這次幾乎釀成大禍,但林總督畢竟是無心之過嘛。聖人有雲,無心為惡,雖惡不罰。”

    說完鄧名又召喚左右:“幫林總督把繩子解開。”

    “多謝國公不殺之恩。”林啟龍忙不迭地道謝。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以後林總督要是再劫漕糧的話,一定要事先溝通,再不濟也要事後通報,如果釀成了毀約背盟的大錯,那可如何是好?”鄧名語重心長地說道。

    林啟龍很想說他雖然事先忘了通報——誰會知道偷清廷的東西還需要向明軍通報呢?但事後還是注意溝通的,可是鄧名卻不肯見他的使者。不過手剛剛鬆開,林啟龍知道就算想為自己辯解也要用柔和、委婉的口氣,他揉着手腕在心裡斟酌着詞語。

    “關鍵還是事先通報,”鄧名見林啟龍沉吟不語,猜到了對方大概在想什麼:“林總督夜裡放火燒船,還指示人裝扮成我軍,我怎麼知道林總督是真心要毀約背盟,還是無心之中正在做出毀約背盟的事來?林總督只派來一個使者,我又怎麼敢相信這不是林總督的緩兵之計?”

    鄧名指出,既然兩軍兵戎相見的局面是林啟龍一手造成的,那他當然應該親自來明軍這邊澄清誤會。

    “國公說得太對了,所以老夫這不是自縛請罪來了嗎?”林啟龍也算是一點就透,誠懇地接受了批評,並自告奮勇地要去為鄧名勸降瓜州的清軍。

    林啟龍逃走後,瓜州城內人心惶惶,看到明軍圍上來後,有人要投降,也也有人因為擔心沒有活路所以想負隅頑抗。正在爭論不休的時候,漕運總督又回來了,向他們親口宣佈鄧名寬大為懷,已經寬恕了昨天清軍的攻擊行動。

    既然如此,瓜州城內馬上就形成了統一意見,打開城門,只留衙役在城中,河道官兵一律開出城外,把武器放在指定地點,然後在明軍的監視下紮營——從嚴格意義上講,這不是向明軍投降,因為明軍沒有開入城池,清軍也沒有把武器直接交給明軍而是放在一個無人處,而他們設立的營寨上依舊飄揚着綠旗,營門的哨兵也是綠營士兵而不是明軍,說明他們並不是俘虜——這只是和明軍暫時議和而已。只要保持這種狀態,等明軍退兵後可以被視為緩兵之計。

    在看到瓜州城和明軍“議和”後,毗鄰的瓜州大營也派出使者,要求和明軍議和,而議和的條件和瓜州城並無區別。

    瓜州大營是用來安置漕運押送官兵的,這些湖廣和兩江人馬本來面對川軍時就沒有什麼鬥志,要不是看到夔東軍的旗號,估計搶在林啟龍之前就出來和明軍議和了。昨天晚上一場混戰後,大部分民夫和超過半數的押送官兵已經被明軍抓住了,所以現在出來繳槍的都是各位將領和他們的軍官、親兵。

    鄧名痛快地答應了清軍的要求,既然能不流血,那當然沒有必要讓部下去犧牲。鄧名中緩兵計的次數之多已經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了,今天在瓜州城又中了一次,那瓜州大營也就一起來吧,正所謂債多了不愁。

    在清軍官兵中絶大多數人都很識趣,只有一個江西將領例外,他頑固地要抵抗到底,即使在看到瓜州城已經議和後,在明知抵抗就是送死的情況下依舊拒絶議和。這個傢伙被大夥兒齊心合力地捆了起來,送到了鄧名跟前。

    “我不服,不服!”被拖到明軍的軍營中時,江西人王晗仍在憤懣不平地高聲喊叫:“我死也不服!”

    五花大綁的將領被兩個黑衣明軍夾進帳篷時,鄧名周圍除了明軍的將帥,還有剛剛達成議和協議的清軍高官,包括漕運總督林啟龍以及各省的押送指揮官,此時他們都變成了鄧名的座上客——清軍雖然交出了武器,開出了城池和營地,不過鄧名還是要求所有的將領都在明軍營中休息,以證明他們確實沒有隱藏的計劃。

    “國公,這就是個粗人。”首先替頑固分子求情的是江西漕運副將,正是他把王晗綁起來的,因為王晗鬧得實在太凶了,如果不把他五花大綁着交給鄧名,清軍擔心明軍會懷疑他們議和的誠意;但畢竟不是人人都像祖大壽那樣以殺同僚來表示誠意,又知道鄧名不是什麼殘忍的人,王晗的上司就開口替他這個下屬說情。

    其他人也都希望江西副將能夠說情成功,因為要是殺人了,那事情就不好掩蓋了。只要不報告朝廷自己出城繳械,那到底是緩兵之計還是浴血奮戰就隨便編了,但如果王晗被鄧名處死了,事情就不容易掩蓋了,遺族也說不定會鬧事。

    但王晗並沒有領情的意思,押着他的明軍並沒有強迫他跪下,王晗見總督大人、上司和同僚們都坐著,也就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盤着腿,揚着下巴,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服!”

    “你不服什麼?”鄧名問道。對方不是說不投降,也不是說忠君報國,而是一口咬定心裡不服。

    “你憑什麼來打我們?”王晗大叫大嚷起來:“憑什麼?”

    “我憑什麼不能打你?”鄧名笑着反問道,兩國相爭,明軍打清軍還需要理由麼?

    但在王晗看來,還真就需要理由。他氣憤地問道:“昨天晚上是我第一個要劫漕銀的,為什麼我要劫漕銀?因為你一次一次來江西,還強賣給我們債券!現在不但欠餉,還把你的債券當成餉銀發給我們。要不是這些債券沒法餬口,兄弟們怎麼會動了念頭去劫朝廷的漕銀呢?”

    王晗越喊嗓門越大,臉上全是激憤之色:“你是大明的保國公,我們是清軍,要是你來劫朝廷的漕運,我們拚死抵抗,被你殺了我也無話可說,那是我技不如人。可現在不是啊,我們被你的債券逼得要賣兒賣女了,我們自個劫自個朝廷的漕銀,跟你有什麼相干?”

    王晗的質問一聲接着一聲:“你憑什麼來打我們?我們劫了漕銀來買你的債券都不行嗎?這你也要管,還有天理嗎?我們反清扶明不行嗎?你到底是不是大明的保國公?”

伐清 正文 第十節 負責(下)





    聽完王晗的抱怨後,鄧名不假思索地說道:“快給王將軍鬆綁。”

    這句話然讓黨守素楞了一下,出征以來的各種見聞已經讓他對戰爭的理解完全扭曲了,其中昨晚的混戰是效果最明顯的一次。現在鄧名居然又因為敵將的一番話而下令鬆綁……黨守素聽任說評書的時候,倒是長聽說書先生說什麼寧死不屈,結果敵人反而愛才、惜才——不過每次聽到這段子的時候黨守素都嗤之以鼻,就他所知拚命求饒都未必能活命,寧死不屈的肯定都只有死路一條。

    想不到傳說中的張飛義釋嚴顏居然活生生的出現,黨守素又是驚訝,又是不解,偷偷詢問身旁的李來亨:“這傢伙哪點比得上嚴顏?”

    嚴顏在蜀中德高望重,舊部眾多,而且張飛極力要宣揚左將軍的仁德,有這麼特殊原因在,黨守素也能勉強理解了——再說那也是公開宣揚的說法,說不定私下裡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黨守素怎麼看,這個王晗都沒有什麼需要收買之處,昨晚的的仗沒有打過癮,對方也都很識相一窩蜂地停止抵抗,剛才王晗被捆進來後,黨守素還想著總算還能看殺人頭。

    “嚴顏?”李來亨輕聲反問了一句,現在鄧名每次紮營的時候都會拼出來這麼一個大橢圓桌子,同盟議事或是吃飯都在這張桌子上平起平坐。黨守素雖然好奇,但李來亨已經比較熟悉了,出於對鄧名的瞭解,李來亨立刻做了出判斷:“鄧提督這不是義釋,根本不是為了那廝幾句豪言壯語就把他放了。”

    “那是為何?”黨守素更加奇怪,他又回頭去打量了王晗一番,這時明軍士兵已經解開了兩條繩索。黨守素並不覺得這個武將有什麼特別之處,看上去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猛將,他再次湊過去向李來亨低聲請教:“那提督為何如此看重他?”

    “大概是因為聽到那句債券了吧。”李來亨漫不經心地說道,他正磕着瓜子,現在鄧名開會的時候,都會給橢圓桌上的與會者擺上茶碗和瓜子、花生之類的小吃。李來亨很喜歡這種模式,他瞥了黨守素一眼,後者還不太習慣這種氣氛,所以吃得很慢,李來亨有意在吃完自己那一份後去分黨守素的——不過權衡了一下後,李來亨覺得還是去把對面的漕運清將的東西拿過來為好,今天明軍坐在一側,清軍坐在另一側,就像是談判的架勢一樣,不過對面的人一個個戰戰兢兢,沒人敢動他們眼前小碟裡的東西——除了林啟龍,在橢圓桌的另一側,搖頭晃腦的喝茶,嗑瓜子,顯得相當輕鬆自在。

    在士兵給王晗鬆綁的時候,鄧名詢問了一圈,發現與會的清軍將領或多或少都有四川的大明戰爭債券,等王晗莫名其妙地獲得自由後,鄧名就揭開了謎底:“王將軍我不是因為你清軍將領的身份而釋放你的,你對抗王師,按說只有死路一條,不過你購買了大明戰爭債券,所以在我眼力你除了是敵將外,還有一個身份是帝國政府的支持者,因此你會得到帝國軍隊的禮遇……”

    黨守素抬着頭認真地聽著,眼睛瞪得大大的,心中的不解一點兒不少於王晗,而李來亨還在低頭品着茶,聽到這裡他平靜地對黨守素炫耀了一聲:“我早就告訴你了。”

    “昨晚貴軍的擅自行動,是帝國軍隊說不能接受的,為什麼你們劫清廷的漕糧、漕銀不能得到我們的許可呢?因為你們違反了我們的利益!”王晗已經落座,而鄧名走到長桌的一段,大聲地給清軍將領解釋起來,他伸出了第一根指頭:“首先,如果沒有明軍,也就是帝國軍隊和夔東軍的東征,清廷在東南的控制非常穩固,清軍沒有劫奪漕運的機會;清軍並也不打算和我們的分享好處,而帝國軍隊和夔東軍在其中是出了很大力氣的,因此清軍這種行為是不能接受的。”

    “為什麼我們不是帝國軍隊?”黨守素再次小聲問李來亨,雖然他很討厭被別人稱呼為闖賊或是流寇,不過黨守素早就聽說過,帝國二字就相當於強盜。如果這個解釋沒錯的話,其他夔東軍不好說,但是黨守素認為自己還是當得起帝國二字的。

    “你以為帝國和強盜是一個意思嗎?我以前也曾這麼想過,但其實不對,帝國是賊爺爺,不對,比賊爺爺還要高。”李來亨的意思就是帝國是毛賊、強盜這條進化路線上的終極形態,雖然他沒有能夠說得很清楚,當黨守素也若有所悟。

    當然這也不全是李來亨自己的理解,這次東征的時候,鄧名和李來亨多次深入探討過這個問題,不過給李來亨最大啟發的還不是鄧名,而是最早意識到帝國其實和強盜有着很近的血緣關係的任堂。在船上閒聊時,任堂很仔細地給李來亨普及過四川現有的政治體系,尤其是以前任堂完全不能理解的院會,現在他也有了全新的理解。

    這個分臓會,被任堂理解為把更多人拉上賊船的工具,而且任堂還發現這是一個讓所有人都沒法下賊船的保險。因為越來越多人從強盜行為中收益,所以山大王想洗白都做不到,在梁山伯接收招安或許是幾個頭領的事,宋江甚至能夠力排眾議改行當好人,但如果院會成熟了那帝國的政策就不是鄧名一個人說了算了。

    其實任堂的理解也沒有什麼錯,鄧名聽後甚至有知己之感,在他前世帝國這兩個字不能理解成有皇帝的國家,而是一種國家對內、對外的思維和行動模式。很多有皇帝的國家和帝國完全無關,比如中國人都很熟悉的每年發好幾份歲賜的宋朝;反過來最典型的納粹第三帝國,沒有皇帝卻是貨真價實的帝國主義者。而分臓會就是維持帝國思維的保證,沒有人能因為個人好惡而改變國策:外交官不夠強硬就撤換他,首相軟弱就罷免他,國王不符合需要就推翻他,在參與分臓會的大部分階層都獲得滿足前,只有帝國主義者才能坐在關鍵位置上。

    “其次,”鄧名仍在繼續他的發言:“清軍打着明軍的旗號搶劫了清廷的漕運,這是冒名頂替,而且損害了我軍的信用,而且居然還不打算分銀子給我們,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少清軍將領聽到這裡已經面露慚愧,一個人鼓起勇氣問道:“那現在再分還來得及嗎?”

    鄧名掃那個清軍將領一眼,對所有人大聲說道:“如果清軍在事先通知我們,和我軍商量出一個合理分配方案,讓我軍損失的名譽得到合理的賠償,對清廷的震懾力也得到一個合理的估價的話,我軍可以接受。但當清軍擅自展開行動,企圖私下盜竊我軍的財產時——請注意,名譽是無形的財產,正是名譽讓我軍東征以來行動順利,各地官府也踴躍購買債券——我們就不可能不要求額外賠償,而在自衛行動結束後,我軍已經繳獲了全部的漕糧和漕銀,我們也不可能歸還了,因為這對我軍的支持者是不公平的。”

    聽說鄧名一點兒東西都不分給清軍後,大部分將領都低頭不語,現在他們本來也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不過折騰了半天,反倒給明軍做了嫁衣,當然讓大家心裡不痛快。

    “我沒有說不分好處給諸君,”見氣氛有些沉悶,鄧名進一步說明:“我只是說不分給清軍。”

    大部分人都錯愕不解,只有頭腦最靈活的幾個才想起鄧名說過,他們其實有雙重身份,一種是清軍軍人,另外一種則是因為擁有戰爭債券而獲得的帝國政府支持者稱號。

    “剛才王將軍說道,因為踴躍購買債券導致經濟困難,這點帝國政府事先確實有所疏忽了,我剛才認真思考了一下,不應該讓帝國政府的支持者因為對我們的支持而遭遇饑寒溫飽問題。”鄧名宣佈,因為王晗的提醒,他決定使用院會的授權,開始一次特別分紅,紅利就從這次的漕銀裡出:“本息依舊,特別分紅相當於債券面值的百分之十,用白銀支付。”

    大部分人都徹底糊塗了,尤其是清軍將領更是陷入了混亂,無法完成兩種身份的切換。任堂等川軍高級軍官卻沒有絲毫的理解壓力,馬上就幫助鄧名解釋起來:“讓支持者參與分臓……嗯,讓支持者享受勝利的好處,是帝國的一貫政策,當然,在遭到損失後,我們也會要求共患難。”

    “溝通非常重要,如果不是因為溝通問題,我軍和清軍就不會發生昨晚的誤會,”在川軍部下幫助清軍和夔東軍將領明白自己到底在說什麼後,鄧名繼續發言:“鑒於王將軍的提醒,或許我們以後可以成立一個債券委員會,擁有大量債券的人可以參與討論紅利的分配方法。”

    鄧名又一次看向王晗:“王將軍,作為一個債券的擁有者和帝國的支持者,如果遇到清軍將領要求在製造了這麼多事端後還要求分享已經在我軍手中的漕銀,你認為帝國軍隊該如何處置?”

    “應該堅決鎮壓!”王晗答道:“不過作為清軍將領,末將保證再不會向保國公提出漕銀要求。”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36

伐清 正文 第十一節 兩全(上)





    鄧名讓這些押送漕運的人錄下口供,每樣四份,然後打發他們持着自己和同僚的口供返回各自的駐地。多出來的一份鄧名派人送去重慶,在給高明瞻一夥兒人吃紅的同時,也向他們證明此次劫持漕運並非鄧名毀約,而是押送漕運的官兵監守自盜,明軍為了不被栽臓不得不進行自衛。

    把這些清軍軍官遣散後,鄧名再次召集川軍的軍官商量下一步對策。如果鄧名能約束住部隊不去劫漕船,那自然沒有任何問題;可既然大家已經動手了,把糧食和銀子都拿到了手裡,鄧名也就沒法還回去了,不然,不但黨守素和王光興以及他們的手下會覺得鄧名是白痴,李來亨和劉體純也未必願意,就是川軍官兵也會不滿——這可是上千萬兩的白銀和幾百萬石糧食啊。

    “我們為什麼要打下瓜州?”在上尉以上的軍官大會上,鄧名再次向眾人提出這個問題。

    “因為當帝國軍隊闖進一個人的家裡,要把看見的人打斷了兩條腿,然後再問他是不是強盜。如果不是,為什麼他要擋在屋裡,不讓我們進去。”不少軍官脫口而出,現在鄧名那幾句話已經傳播開了:“先動手,後提問。”

    “等等,我是這麼說的嗎?”雖然乍一聽差不多,但鄧名發覺他的話好像遭到了篡改,他說的是回到自己的家裡,而不是闖進別人家裡。

    “提督就是這麼說的。”帝國軍官們異口同聲地答道,所有人臉上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好吧。”鄧名也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了:“那你們認為帝國軍隊為什麼要立這個規矩呢?”

    穆譚舉起手,早在鄧名做出處理後,他就思考了其中的原因:“當我軍發現可疑情況時,唯一正確的反應就是反擊,而不是思考我們是不是誤會了,否則就可能遭到突襲,導致我軍處於不利境地。而如果提督處罰、或是是沒有讚揚武少校和姜少校的反應,那下次遇到類似情況時,軍官就可能陷入猶豫,擔心又是一場誤會——即使前面一百次都是誤會,下一次遇到突然的情況還是應該先開槍後提問,否則就是對帝國軍隊不負責。”

    “說得很好。”鄧名覺得自己沒有什麼需要補充的了,正像穆譚說的一樣,既然衝突已經爆發了,那鄧名就要支持部下把這仗徹底打贏了:“漕船已經不可能還回去了,那乾脆就打到底,把林啟龍徹底打服;如果半途而廢,那就是請求清軍寬恕我們的誤會,而現在則是清軍製造了誤會,我們寬恕了他們。”

    不過既然漕運斷絶,就說明周培公對鄧名的圍剿已經宣告失敗,東南的情況即將失控,山東的清軍不太可能坐視。

    “清軍渡過長江的可能性很小,不過如果讓他們沿著運河進入揚州周圍,他們就可以洗劫北岸,在把江北都搶光前,清軍不會因為補給問題而退兵。而我們則要保衛長江——保衛蔣國柱的領地!我軍會被牽制在江南,還不敢說蔣國柱、張朝會不會在我們與江北清軍對峙的時候背後捅我們一刀。”鄧名感覺唯一的辦法就是按照原計劃沿著運河北上淮安,御清軍於境外,不讓清軍進入富饒地區。

    “但這是用我們的兵馬保衛蔣國柱的領地,”趙天霸認為明軍並不畏懼這樣一場戰鬥,以川軍的現有實力,可以與山東的清軍中央部隊正面抗衡,但他感覺這是為東南督撫們火中取慄:“沒有長江阻隔,戰鬥肯定會激烈,如果我們損失很大的話,東南這幾個督撫又會生出別樣的心思。”

    鄧名承認趙天霸說的有理,眼下的情況讓他有一種熟悉感,軍官會議討論了半天,一時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散會後,鄧名才意識到,他面對的情況和鞏焴敘述的李自成進京的情況似乎有些相似。東南督撫就是首鼠兩端的降軍,而明軍扮演的角色類似當年的順軍:不戰而退可能會導致威信受到嚴重下挫,擔心東南會重新倒向清廷;而如果和清軍進行主力交戰,又擔心嫡系損失慘重,控制不住這些督撫。

    “不知道這裡面會不會又有個吳三桂一樣的人物,”鄧名苦思再三,也拿不出特別好的辦法來,他很希望能夠驅使東南地方部隊去和滿清的中央部隊交戰,而明軍能夠作為觀戰的第三方。不過首先是東南方面未必肯公開倒戈,其次就算蔣國柱、梁化鳳派兵助戰,鄧名也擔心重蹈李自成在山海關的覆轍:“怎麼才能讓這些督撫真心實意地全力阻止清廷中央部隊進入東南呢?”

    明軍主力從鎮江移師瓜州,同時鄧名傳檄四方,向江北官府和縉紳說明來意,讓他們不必緊張。

    看到鄧名的檄文後,李來亨皺眉想了想,其中有一段稱劫奪漕運並非明軍本意,只是因為清軍監守自盜所以才不得不出手,稱這事處理穩妥後明軍就走,讓心向明朝的義士不要忙着起義。雖然鄧名說的是事實,不過李來亨感到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好像我們這仗打得有點彆扭。”

    “虎帥剛剛有這種感覺嗎?”黨守素大叫一聲。此番出兵後,他就覺得沒有不彆扭的地方,完全顛覆了他對戰爭的理解。

    “嗯,確實才反應過來。”李來亨大笑起來:“和提督合作的次數多了,已經對反常的事習以為常了,你彆著急,幾年後你也會見怪不怪了。”

    ……

    鄧名的檄文被抄送到山東後,傑書看了一半就投擲於地:“這種挑撥離間未免也太拙劣了,他以為我們會信嗎?”

    漕運被明軍劫奪了,但明軍檄文裡還裝出一副很委屈的模樣,好像他們是逼不得已。李國英撿起來仔細看了一遍,和鄧名做了幾年鄰居後,他倒覺得鄧名未必是在撒謊,如果這檄文上是鄧名的真心話的話,那東南的情況似乎比他想像得還要複雜。

    聽說此事後,遏必隆也趕來傑書營中,和康親王一樣,遏必隆完全看不懂鄧名在說什麼。努力看了好幾次都宣告失敗,理解不了對方想表達的意思,輔政大臣終於也和康親王一樣勃然大怒:“這麼前言不搭後語的檄文,鄧賊勢必成為天下人的笑柄!”

    見康親王和輔政大臣都認為鄧名的檄文無法理解,李國英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現在江南的局面明顯已經失控,幾乎沒用多少時間,傑書和遏必隆就做出決定,立刻集結主力向揚州方向進發。如果鄧名嘗試圍攻南京的話,那他勢必要收縮兵力在南京城周圍,這樣清軍就可能在漫長的江道上找到一個地點,渡過天塹支援南京。

    而北京在收到轉送的檄文和漕運被截斷的報告後,同樣對鄧名的聲明感到莫名其妙——明軍千方百計維持清廷的漕運,這麼荒唐的事情連三歲小孩都欺騙不了吧?

    但南京看到檄文後的反應和北京卻完全不同。聽說瓜州發生戰鬥後,蔣國柱和梁化鳳首先是不信,很難想像鄧名會主動違反和大夥兒的協議。早在檄文傳到山東之前,鄧名的通報就送到了南京,前後腳回來的還有一臉喪氣的南京漕運押送官。看過手下帶回來的幾份口供後,蔣國柱對梁化鳳點點頭:“果然不出本官所料,瓜州事變保國公也是迫不得已。”

    消息傳到南昌、武昌時,張長庚和張朝的反應和蔣國柱差不多,都覺得鄧名確實有不得已之處。

    這三處的漕運押送官都說他們劫點漕銀是為了孝敬督撫,緩解一下頂頭上司的燃眉之急,只是林啟龍策劃失誤,所以才招致明軍誤會干涉。

    不過鄧名也不是不通情達理之人,他答應拿出總計一百二十萬兩的白銀給購買債券的人吃紅,此次事變的罪魁禍首林啟龍就分到了二十萬兩——漕運總督手下沒有什麼兵馬,沒法搞大肆攤派,所以現在債券都還在他手裡。雖然銀子不是很多,不過總算是看到回頭錢了。

    最高興的就是最遲收到消息的重慶,當通報和給他們的紅利送到時,高明瞻一夥兒彈冠相慶:“真不愧是鄧提督,就是言出必行。”

    南京、南昌、武昌三處可不像重慶那樣高興,這三位督撫持有的債券最多,分紅也是他們拿得最多,但他們手下的將領或多或少也都能得到點銀子,這讓他們都嗅到了一絲危險的味道。

    最早收到分紅的是蔣國柱,鄧名表示漕銀已經分了,所以他沒法還了,不過若是蔣國柱肯自掏腰包再送一次的話,他可以放第二批漕船安全通過。蔣國柱當然不會當這種冤大頭,而且鄧名的分配方式他一點兒也不喜歡,蔣國柱更希望鄧名直接把銀子給他,由他來負責分配手下。

    當然,蔣國柱不敢把鄧名分給他手下的銀子要回來——鄧名給錢,兩江總督攤派了債券還要把分紅收上去,那江南的軍隊肯定會離心離德了。不過,聽任鄧名這樣給兩江部隊發錢,那蔣國柱擔心自己的人馬會被鄧名收買過去了。

    “早知道就不把債券當做折鈔發下去了。”蔣國柱感覺債券可能成為他堡壘上的空隙,給鄧名滲透他軍隊的機會。不過若是不攤派債券,蔣國柱又感到經濟上可能會堅持不住:“嗯,奏銷案和明史案我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哭廟案也可以翻案,只是我要小心點,事先和鄧名溝通一下。等我撈到這筆錢後,就把債券的攤派停了,不能給保國公提供一個收買我的軍隊的藉口。”

    想了一下,蔣國柱決定還是再等等,一旦山東的中央部隊南下,鄧名肯定要對自己更加客氣,這樣蔣國柱也不用怕鄧名藉機敲詐勒索,只要抓住時機達成協議,蔣國柱對鄧名的信用還是有信心的。

    這次鄧名煞費苦心地解釋瓜州事變,更讓蔣國柱意識到對方對信用極為重視,生怕東南督撫懷疑他主動毀約。

    和南京不同,武昌可沒有什麼文字獄的打算,但張長庚對軍隊的重視程度不在蔣國柱之下,所以他也陷入兩難困境。沒有橫財可發的張長庚不能不把債券當做折鈔發下去,但這樣鄧名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給湖廣的綠營將領發銀子,張長庚如果公開阻止的話,得罪的人就海了去了;如果私下溝通的話,鄧名就算答應不發銀子了,但只要對湖廣綠營透露一下,說這是因為張長庚的要求,那就會讓湖廣總督成為眾人怨恨的對象。

    想了很久張長庚也拿不出兩全其美的辦法來,最後只能再次祭出法寶——那就是寫信給剿鄧總理周培公,責成他替張長庚分憂,在不加劇武昌經濟負擔的情況下,堵住這個可以被鄧名利用的缺口。

伐清 正文 第十一節 兩全(下)





    在蔣國柱擔憂鄧名滲透他的軍隊的時候,鄧名同樣暗暗為東南督撫實行的債券攤派而頭疼。瓜州一戰明軍繳獲極豐,刨除分給盟軍的戰利品和國債特別的花紅,川軍也能拿到三、四百萬兩的銀子。

    “提督,我們大豐收啊。”

    穆譚帶著幾個銀行家在完成清點後,興沖沖地跑來向鄧名彙報時,鄧名的興緻明顯不是很高。

    鄧名並沒有立刻詢問川軍所得銀兩的具體數字,而是說道:“不論我們拿到了多少,都比我們預想的少了一百二十萬兩。”

    這個回答讓穆譚和銀行家們楞了一下,接着他們才意識到鄧名指的就是那百分之十的債券特別分紅:“提督不想給他們這筆紅利嗎?”

    “我當然不想給,別說銀子了,我連欠條都不想還。”鄧名傷心地說道。明軍得到的銀子雖然不少,但代價就是要在沒有完全準備好的時候應戰滿清的中央軍,不僅不是按照明軍選定的時間,甚至連戰場都不是明軍確定的:“蔣國柱他們把我們的國債攤派下去了,如果只有他們幾個督撫的話,我有很多辦法對付他們,讓他們心甘情願地不要我還錢;可現在幾乎所有綠營的中層將領手裡都有債券,如今滿清依舊勢力龐大,我們不能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得罪光。”

    以前鄧名又是優待俘虜,又是發放遣散費,就是為了讓綠營生不出死鬥的決心來,這樣不但明軍更安全,而且東南督撫和鄧名談判的時候也更加沒有底氣。嚴格說起來,鄧名給綠營的各種優待可以視為一種投資,當他們失去鬥志後,鄧名就可以從東南的督撫們身上收回成本。

    但督撫攤派債券這件事把鄧名的如意算盤攪黃了,從王晗的表現看,現在綠營將領對鄧名已經有怨恨了,如果將來不還錢的話,東南四省的綠營將領十有八九會把鄧名恨之入骨。這些人如果重新燃起了對明軍的鬥志,不但會白白便宜了北京,也能讓蔣國柱他們的腰桿變得更硬。

    “如果我們不還錢,過去幾年的心血就可能白費,而如果還錢——那可是上千萬兩的銀子啊,有這點錢我們幹什麼不好?”為了稍微緩解一下綠營將士們的敵意,鄧名忍痛發了這次特別分紅:“等到山東清軍沿著運河來了之後,要是綠營將領又要求分紅,我給還是不給他們?若是一年後到期了,清軍又威脅東南了,我們該不該如數還錢?就算我想還,那個時候銀子用來購買武器都嫌不夠,哪裡還能用來償還債券呢?”

    在等待山東清軍消息的時候,鄧名就和銀行家們研究對策。幸好鄧名有很多現成的例子可學,他所知道的帝國主義強盜可不止大英帝國一家。

    整場瓜州事變,身在明軍營中的張岱看了個滿眼,在塵埃落定後,張岱再次找到張煌言,開門見山地告訴對方:“老夫決定了,舉族搬去四川。”

    張煌言一時都沒反應過來,就在幾天前,張岱還在大談他年事已高,經不起顛簸流離,害怕客死異鄉,沒想到一場鬧劇般的戰鬥過去,張岱的態度居然有了這麼大的改變。

    “這位鄧國公不是喜歡以漢高自居麼?”張岱露出一個微笑:“張尚書知道這次瓜州之爭讓老夫聯想起漢太祖的什麼事蹟來了嗎?”

    不等張煌言提問,張岱就自問自答道:“就是韓信的滅齊之戰,老夫覺得鄧國公這次肯定是在倣傚漢太祖事後的處置。”

    經張岱一提醒,張煌言也恍然大悟,略一回憶後,深為贊同地點點頭。

    楚漢相爭時,漢太祖劉邦遣使勸說齊國與大漢同盟,共同對付楚國。齊王恨項王入骨,欣然同意了和大漢結盟;而項羽反擊的手段就是派不世出的說客前往韓信處,說服韓信背盟偷襲齊王,而韓信也確實如項王希望的那樣,利令智昏地發起了對齊國的進攻。

    本來齊、漢之間無冤無仇,而齊、楚之間有深仇大恨,如果韓信不背盟的話,腹背受敵的楚國估計連垓下之戰都堅持不到。但漢軍的偷襲使得形勢一夜逆轉,而項王也在第一時間派出龍且率領大軍支援齊國,保證齊國不會在漢軍的壓力下投降,把幾乎已經成為定局的齊、漢同盟變成了楚國主導的楚、齊同盟。

    漢太祖得知事變後,並沒有處罰、責備韓信,也沒有向齊國解釋,而是下令北方諸軍悉數東進,支援韓信伐齊。為此,漢太祖寧可讓身邊的兵力空虛也要支援韓信,苦苦支撐韓信的主力,直到韓信擊潰了齊、楚聯軍的主力,斬殺了龍且。固然,如果韓信不出兵,漢軍不能如此輕易地贏得濰水之捷;可是如果沒有漢太祖的傾力支持,韓信又憑什麼和齊、楚聯軍決戰?

    劉邦當時面臨的問題是,漢、齊同盟已經不可能實現了,就是立刻勒令韓信退兵,第一未必能夠成功,第二即使成功,經過這次毀約,齊國也不會再信任劉邦了。而劉邦迅速做出了正確的選擇,那就是全力支援韓信,一不做、二不休,利用韓信偷襲成功的優勢,把已經不可能拉攏到手的齊國滅了,才是對漢軍最有利的。劉邦的全力支援不但幫助韓信取得了勝利,而且也避免了讓韓信獨占齊國:在田氏齊國滅亡後,項羽再次派使者去勸說韓信佔領的齊國解除和漢軍的同盟,轉而與楚國同盟。不過韓信再三考慮後拒絶了項羽的要求,一方面是劉邦封韓信為齊王以安其心,另一方面就是有大批劉邦的親信部將跟着韓信一起進入了齊國,讓韓信獨立的風險過大。

    “相比漢太祖的手段,保國公當然還是太嫩了,不過取法乎上僅得乎中,懂得去學漢太祖的英雄之器就好,保國公比漢太祖年輕了三十歲呢。”瓜州之戰雖然短暫,可是張岱因為人在鄧名軍中,對內情知之甚詳,也因此對鄧名增添了不少信心出來。張岱覺得保國公鋭意革新,若是能藉此大劫之時割除舊弊,那就相當於光武中興,下次劫難又在三百年之後:“今日的四川就相當於光武的河內,日後大明必能中興。老夫就算不能在有生之日返回江南,日後也必定能隨着王師而葉落歸根。”

    張岱告辭了鄧名和張煌言,乘船向四川進發後,周培公帶著武昌、南昌的殷切希望趕到了鄧名軍中,一開口就提到了債券補償問題。不但南昌、武昌、南京的督撫都不願意看到鄧名直接給他們的手下發銀子,就是安慶(長江剿鄧總理衙門所在地)對此也心存提防。周培公希望看到鄧名強大,但同樣希望能控制自己手下的軍隊。若是鄧名能越過周培公直接操縱剿鄧總理衙門的官吏和軍隊的話,那周培公覺得自己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現在長江剿鄧總隊正在籌建中,周培公打算藉著這個督撫們齊心反對的機會,預先阻止鄧名完全控制剿鄧總隊的可能——周培公不反對鄧名滲透他的軍隊,因為他需要鄧名的勢力來制衡督撫在剿鄧總隊中的勢力,不過他不能讓鄧名的勢力佔據壓倒性的優勢,就像周培公不能容忍某個督撫徹底操控剿鄧總隊一樣。

    聽明白對方的來意後,鄧名立刻就表示這很好辦,他不會干涉督撫自行贖買他們部下手中的債券,如同他不會干涉督撫們的攤派一樣。但周培公表示這不可能,督撫沒有這筆銀子,他們的銀子都被鄧名強迫購買成了大明戰爭國債。

    “是不是湖廣總督、江西巡撫要我聲明,以後補償銀子只能發給他們,而不能自行發給他們的手下呢?”鄧名立刻表示他也願意進行這樣的合作,這樣對鄧名的好處很大,以後就不用擔心綠營的怨恨而發特別分紅了,還能把黑鍋扣到督撫們的頭上去,聲稱是他們從中剋扣。

    “不行。”周培公再次搖頭。督撫們希望鄧名承擔下這個責任,也就是說,明面上是督撫要求鄧名直接給綠營發銀子,但因為鄧名嫌麻煩,所以一定要督撫代為處理,而且鄧名無論是否有分紅,都必須保密——這樣督撫就不會得罪綠營,也不用擔心鄧名繼續收買他們手下的軍官。

    這個條件督撫估計鄧名不會白白同意,所以讓周培公來談判具體條款,詢問鄧名究竟願意接受什麼補償來達成這個協議。

    不得不承認,督撫和周培公都是很聰明的人,他們迅速地看到了危險所在,而且利用鄧名受到滿清中央軍威脅的時機來迅速消除它。這個時候鄧名可能滿足督撫們的要求,也不能提出太苛刻的條款——督撫們本應該達成他們的願望,如果他們面對的不是一個外星人的話。

    “諸君的擔憂我很理解。”鄧名點點頭,他也猜到督撫們不可能往明擺着的坑裡跳,所以他早就和銀行家們進行了討論,指導這些金融鉅子設計了一個更隱蔽的圈套。

    “這位工業銀行的於老闆,周布政使早就見過了。”鄧名把銀行家們找來,把他們逐個介紹給周培公認識。

    “以後大明國債的發行對象就是總督衙門和巡撫衙門,利息、分紅我也會統一返還給督撫衙門,不過我不能來唱這個黑臉。”鄧名首先宣佈了他的底線,然後拿出了他的解決方案:“不過四川的這些銀行家們會幫助總督、巡撫們把流失出去的債券都贖買回來。”

    “哦?”周培公有些驚奇地問道:“諸位老闆打算提供銀子麼?”

    “不,我們沒有銀子。”於佑明答道,銀子是硬通貨,不可能返還給督撫們:“我們會幫助督撫們發行一種欠條,用這種欠條來贖回債券。”

    “也是紙印的嗎?”周培公有些擔憂地說道:“湖廣、兩江都是刁民,可不像四川同秀才那麼深明大義,他們未必肯接受紙條來換國公的債券。”

    “國公的債券不也是紙的嗎?”馮子銘反問道。

    “但那是國公的債券。”周培公在心裡說,鄧名的信用比督撫們好得多,而且這信用還有強大的長江艦隊給撐腰。

    “可是這個欠條同樣是和國公的債券掛鉤的,”於佑明認真地解釋起來:“各省的督撫每購買一元的大明國債,就發行等額的湖廣或是兩江的欠條,既然國公的債券是用銀子擔保的,那債券就相當於真金白銀,而湖廣和兩江的欠條是國公的債券擔保的,當然也是真金白銀……以後就把這種兩江和湖廣欠條當做折鈔發下去……”

    嚴格說起來,鄧名的這個安排也不算是針對督撫們的圈套,因為督撫最關心的不是債券的返還,而是軍心和百姓不要被鄧名收買去了,而鄧名根本就不想還錢。

    因此以大明債券為抵押,湖廣和兩江自行發行內部流行的欠條是一種東南督撫和四川的共贏,是一種兩全其美之道。鄧名得到了硬通貨和無抵押貸款,可以用來在長江流域購買各種物資,而督撫向鄧名證明自己的用處,讓四川更便利地從東南汲取財富,還在四川為自己存了一大筆財富作為退路。

    “這次林總督應得的分紅二十萬兩白銀,他願意存在四川的銀行中,不過他聽說只有擁有四川同秀才身份的人才能得到政府的完全賠償保證。”周培公很快就答應了鄧名的要求,原則上同意了以大明債券為抵押發行欠條的構想,隨後他又代漕運總督提出一個私人問題:“是不是這樣?”

    “是的。”鄧名坦率地答道:“如果林總督與帝國政府交戰,那我們就可以查封他的存款。”

    “嗯,果然如此,我還聽說,四川取消了株連制。”周培公又問道。

    “是的。”鄧名點點頭,因為四川的移民來自五湖四海,難說誰家的親戚不在清廷或清軍中效力,所以取消株連勢在必行:“父子、兄弟不相連。”

    “那好,林總督有個要求,那就是他的一個兒子想要全家去四川,這二十萬兩白銀要存在他這個兒子的名下,但需要鄧提督給林公子一個同秀才的身份。否則,這些銀子還是運去揚州吧,林總督寧可運回老家埋起來。”

    “包在我身上,”鄧名向周培公伸出了手:“我立刻責成院會研究具體的條款,怎樣用投資獲得同秀才的身份。”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37

伐清 正文 第十二節 調整(上)





    漕運被劫後,林啟龍對朝廷聲稱他要戴罪立功,賴在揚州不肯回淮安,與瓜州附近的明軍對峙了兩個月。這件事傳出去後,山西、山東、河南的地方官都對林啟龍喊打喊殺,認為必須要嚴懲不貸。不過兩湖、兩江的官府卻都替林啟龍說話,稱願意分攤責任,認為林啟龍幾次三番在明軍的威脅下保證了漕運暢通,是個很了不起的能臣。

    浙江方面也替林啟龍說情,認為朝廷應該給這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臣子更多的機會,何況確實如湖廣和兩江所說,林啟龍面對的戰略形勢實在是太險惡了,川陝方面起不到牽制的作用,讓鄧名一次次發起東征。要是不顧林啟龍以前數次拚死掩護漕運安全的功勞,僅僅因為這一次失誤就嚴懲他,未免太讓功臣寒心了。

    被浙江點名批評的四川居然也沒有推卸責任,高明瞻代表奮戰在重慶前線的全體將士替漕運總督求情。高明瞻稱鄧名是大清開國以來遇到的最危險的敵人,將士們豁出性命和他苦戰,依然敗多勝少。林啟龍手中無兵無將,居然四次中有三次擋住了川軍,搶救出了漕運,如果罷免了林啟龍,誰還敢來幹這個差事呢,更不用說把他處死了!重慶前線的幾萬官兵罕見地發揚風格,表示他們認為浙江說得對,願意和長江戰線上的同仁們分擔責任。

    陝西方面則沉默不語,既沒有和長江沿線一起支持林啟龍,也沒有和其他北方省份一樣破口大罵,最後陝西方面還嘀咕了一聲:林啟龍救回過先帝的遺體,暗示他們更傾向於長江沿線的意見。

    北京方面也覺得現在確實不是追究林啟龍的好時機,若是放在幾年前,處置了也就處置了,但這幾年先後有二十萬清軍被川軍消滅,北京的底氣也不那麼足了。而且這次接到警報後,北京和山東都一致同意按兵不動,如果說貽誤戰機的話,北京同樣是有責任的。

    而此時山東又爆發了新的爭吵,遏必隆思來想去,覺得去長江邊上追鄧名的意義不大,雖然失去了漕運,但林啟龍稱明軍久攻瓜州不克,士氣已墮。如果明軍連瓜州都拿不下的話,遏必隆覺得鄧名也未必就能拿下江寧。清軍主力去長江上與水師優勢的明軍作戰確實有些風險,還不如經過河南攻擊漢水流域,或是進入陝西再去四川,把鄧名的老巢端掉。

    不過傑書卻受夠了李國英對鄧名水面優勢的吹捧,一心要前去江南,痛痛快快地打上一仗。傑書和遏必隆兩人詢問李國英的時候,川陝總督卻不肯支持任何一方的意見:先前是李國英說漕運丟失就意味着江南失控,但現在漕運真丟了,李國英還是鼓不起勇氣,到江邊和鄧名決戰,上次萬縣失利給他的教訓太深刻了;至於遏必隆深入四川直搗成都的計劃,李國英也哼哼哈哈地不想同意,但他又不敢說天下無敵的八旗到了四川也是沒戲,所以就拚命強調輜重的運輸問題。

    見山東的清軍不動,不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鄧名也沒有輕率行動,唯恐自己前腳走清軍後腳南下,一下子讓東南變天。有人建議鄧名用上次對付順治的辦法來對付傑書,那就是先行退兵,若是山東清軍侵入江南,明軍再回師。可上次順治的兵力比較少,而且一出直隷就受到江南的密切關注,還沒等禁旅八旗到達山東,江南官府就已經知道順治的底細了。鄧名全速返回揚州後,順治距離山東南部的邊境還遠着呢;而現在清軍已經在山東境內了,鄧名要是退兵,就會失去以逸待勞的優勢。

    “現在湖廣、兩江肯購買我們的債券,就是因為他們內心裡認為我們可以與清廷主力一戰了,如果他們選擇做我們的盟友的話,他們可以指望得到我們的保護。”雖然鄧名認為這有讓東南督撫占便宜的嫌疑,但最後還是下定決心和清軍進行一場交戰,如果取勝了,那整個南方的形勢很可能就此扭轉過來了。

    “不需要大捷,只要小勝一仗就可以,向南方顯示我軍的力量,揭露清廷的軟弱無能,”鄧名對盟友和部下們說道:“只要我們能擋住傑書,迫使他回師就夠了。從此以後,東南就不是清廷所有。”

    下定決心後,鄧名就派出大量細作收集清軍的情報,準備和伏擊順治一樣在揚州府周圍選擇一個地點伏擊南征的清軍——如果他們真的趕來江南的話。

    最後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北京,見鄧名遲遲不肯離開瓜州,就命令山東部隊南征,不管以後怎麼樣,重新打通運河再說。這次漕運被劫後,北京對周培公的剿鄧能力感到更加不放心了,以前北京認為東南就像是崇禎年的中國北方,每次遇到敵人主力只能堅守城池,然後尾隨以限制對方的行動。

    而北京注意到鄧名一直無力攻克任何一個大型城市,甚至對中小城市都沒有什麼辦法,只有九江是個偶然現象。既然如此,北京認為鄧名的歷次東徵收穫其實有限,畢竟洗劫農村的效率很低,不像城市財富那樣集中。所以北京認為,李國英聲稱川西明軍從東征中獲得了驚人的繳獲有很嚴重的誇大,多半也是為了推卸責任——當年清軍能夠一次次滿載而歸,也是依靠清軍有攻破城市的能力。

    北京本想若是鄧名像往常一樣退兵了,就讓遏必隆帶一萬精兵到揚州去看看,掌握江南佈防的第一手資料——反正都到了山東和江南的邊境了,去一趟也不會費太多工夫。但鄧名這次和以往不同,長期圍困瓜州而不肯返回四川,北京覺得還是需要趁現在解決問題,在冬天裡配合兩江部隊把鄧名趕回四川,就算損失再慘重,也總比把這個工作拖延到明年春耕時期強。

    從七月底開始,清軍的重心就不斷向南方轉移,到八月底的時候,山東清軍的先頭偵查部隊已經抵達鳳陽。

    此時雙方都非常的謹慎,滿清的中央部隊和川西明軍即將第一次大規模正面交鋒,傑書雖然口頭上很狂妄,但內心裡對此戰也非常重視,壓上了自己用來震懾騎牆派的名氣。川西明軍這邊也是一樣,儘管川軍成軍以來所向披靡,不過也沒有和十萬規模的滿清中央軍交戰過,隨着清軍逼近的消息不斷傳來,各級軍官也都顯出了一些緊張情緒。

    這時淮安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自從發現山東清軍開始南移後,明軍就開始控制運河南段的漕工,最近半個月來沒有從揚州來過一條船,官道上也罕見行人。坐鎮揚州的漕運總督一個勁地給後方報平安。但如果真的平安的話,運河上不應該冷清成這個樣子,有經驗的胥吏都知道明軍正在努力製造情報遮蔽網。既然明軍能夠封鎖得這麼嚴密,那就說明鄧名所圖不小,而且想製造這樣的封鎖也需要動員很多軍隊。

    從八月中旬以來,上游的船隻也都消失不見了,這意味着山東清軍也徵集了他們遇到的每一條船。當看到北面的官道上也變得空無一人後,淮安周圍的不安感就更強烈了,那些家境富裕的人紛紛外逃,普通百姓也扶老攜幼地躲避到周圍去。現在是農閒時分,就是沒有能力逃到他鄉的人,也掩埋了自己的農具,藏身到遠離運河、官道的地區去,免得遇到過路的明、清兩軍。

    漕運總督衙門此時還有不少屬官,留在這裡的都不是核心人員,最親信的那些人早就被林啟龍召去揚州了。留下的人人雖然對林啟龍的秘密不是很瞭解,但還是模模糊糊地看出來一些不妥之處。康親王和輔政大臣很可能會經過此處,到時候肯定也要認真詢問漕運的事情,不少人現在都在心裡琢磨,到底是把寶壓在林啟龍身上,指望着他保住官位,繼續效忠他保住自己的飯碗呢,還是反戈一擊,把自己知道的那些可疑之處秘密報告給傑書和遏必隆呢?。

    當然,這種密告也是很危險的,第一是沒有什麼真憑實據,第二就是清廷經常會為了安撫地方大員而給密告者定個誣告罪。比如當初廣東巡按上奏,稱尚可喜和耿繼茂在廣東橫行霸道,朝廷覺得還需要藩王效力,就給彙報實情的巡按定了個誣告絞罪——現在留守在漕運總督衙門的官吏都是芝麻小官,如果朝廷覺得還需要借他們的人頭安撫林啟龍的話,那把告密者弄死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

    駐紮此地的兩江部隊同樣心情複雜,被夾在清廷中央軍和明軍之間的感覺非常不好,很多人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覺。他們現在都盼望着某一方快點從淮安通過,無論是哪一邊都好,這樣淮安就可以成為安全的後方,不用像現在這樣整天擔心這裡成為兩軍交戰的主戰場。

    心情不好的河道官兵和兩江軍隊就整天在周圍排查細作,把來不及逃走的富戶都當做明軍的細作抓起來。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地方官不會替普通百姓打抱不平,他們肯定會無條件地站在軍隊一邊。

伐清 正文 第十二節 調整(下)





    明軍緊鑼密鼓地進行着戰前準備的時候,鞏焴突然來到了鄧名的營地。

    “鞏尚書怎麼來了?”鄧名見到老夫子頗有些吃驚,不過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稱呼有些過時了,就改口道:“鞏巡撫怎麼來了?”

    “還是叫老夫尚書吧,”鞏焴看上去心情還不錯,若無其事地說道:“老夫還不是巡撫哪。”

    “怎麼還不是?”鄧名有些奇怪地問道,他記得鞏焴早早就去文安之那裡討官了。

    “因為文夷陵(文安之)不給。”鞏焴也不隱瞞,直截了當地說道:“我以為夷陵應該到了從心所欲的年紀了,可他居然還是看不開。”

    鞏焴告訴鄧名,文安之依舊在為鞏焴燒掉大明列祖列宗神主牌一事而耿耿於懷,稱列祖列宗在上,絶對不會任命鞏焴為大明的四川巡撫。

    “你們不是談得挺開心的嗎?”鄧名奇怪地問道,他記得路過奉節的時候,看到文安之和鞏焴都笑咪咪的,兩個慈祥的老爺爺似乎一點兒火氣都沒有。

    “當然不能讓你看見。”鞏焴笑起來:“在你到奉節之前,夷陵還說要請了尚方寶劍斬了老夫。老夫說我又不是什麼大明的官,他請尚方寶劍做什麼?夷陵稱這是為他的歷代先皇報仇。”

    聽起來二人爭吵得很凶,不過鞏焴顯然沒太放在心上。鄧名忍不住猜測是不是這些年來他被人罵的次數太多了,所以已經不在意了。

    “原來如此。”鄧名猶豫了一下,如果文安之沒有表態的話,鄧名可以把巡撫職位給了鞏焴,但現在文安之反對,鄧名就不好再出面了。

    “你不用把這個官職給老夫了,”鞏焴察言觀色,看出了鄧名的猶豫:“夷陵說了,就算我從你這裡要到了巡撫一職,他也不會承認的。”

    看起來這次鞏焴和鄧名算是觸到文安之的底線了。不過鞏焴自有解決的辦法,他告訴鄧名,在文安之那裡碰壁後,他沒有直接下江南來向鄧名訴苦,而是動身去了一趟四川,和兩位知府以及院會取得聯絡。

    劉晉戈和袁像自然都得給鞏焴這個面子,而院會居然也被鞏焴說動了,大部分議員都覺得這個老頭有本事。書院裡雖然有蒙正發一直在詆毀鞏焴,不過大部分教授都很欽佩鞏焴的學識,現在整個川西的風氣深受鄧名無君無父的思想影響,所以對鞏焴的牴觸情緒也不重。

    不過,就算川西人不反對,鞏焴還是需要鄧名的正式認可——不管鄧名主動放棄了多少權利,大部分人依舊認為他的話在川西就是金科玉律。

    “院會同意讓老夫來協調川西各府之間的關係,化解矛盾,還同意老夫把川西和夔東的矛盾一併解決了。這不就是你說的巡撫該幹的事麼?”

    鄧名仍然有些猶豫,文安之的歲數不小了,而且一貫給予鄧名巨大的支持,鄧名雖然承認鞏焴很有才幹,但是萬一把文安之氣出個好歹來可是忘恩負義了。

    “你這小子的心思還真不少!”鞏焴說了半天,看見鄧名居然沒有一口答應下來,就哼了一聲:“你的文督師說了,大明的官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給老夫的,而且要老夫望着南邊磕頭請罪,老夫實在不願意。川西的那個院會本來就是草台班子,夷陵說,你也同意了等皇上一回來就把院會解散,所以我若是拿一個院會給的職務,夷陵就不和老夫計較了。”

    “哦,是這樣啊。”鄧名知道鞏焴心高氣傲,是不會在這個問題上撒謊的,就痛快地答應了下來,認可了院會給他的任命。不過文安之不同意用巡撫或是其他任何大明的官稱,鄧名琢磨了一下:“乾脆就叫省長吧,四川省的首長,長官。”

    “名字隨便定吧。”鞏焴對稱號並不在意,不過他得到這個職務的任命後,立刻就提出了改革方案,那就是設立防禦使職務。

    防禦使這個職務是牛金星從前提出來的。因為朱元璋設置十三省後,有的府很大,而有的府又很小,所以牛金星打算在省和府之間添加一個防禦使,把那些小的府聚集在一個防禦使手中。後來這套改革思路被滿清全盤抄了去,換了個名字叫道台。

    但鞏焴的這個建議被鄧名否決了,他根本不想加強控制,也無意沿用傳統的流官制,因此不管叫防禦使還是道台,這種官員對鄧名來說都屬於多餘的。

    防禦使這件事鞏焴也就是一試,既然鄧名反對他也不堅持,因為現在他這個省長的職務就是協調各府而沒有其他實權,而防禦使的工作是進一步加強省對地方的控制。鞏焴覺得沒有必要在鄧名出門在外的時候攬權,反正他已經提過了,將來鄧名若是覺得有必要,自然會想起來此事。

    另外一點就是鞏焴要求把省長這個職務實體化。在明朝初年,朱元璋煞費苦心地在省一級搞分權制衡,設立了布政使、按察使和指揮使三個職務,把行政、檢察和軍權分開,指望這三者能互相牽制,減輕貪污腐化。

    這套系統的效果不好說,畢竟是幾百年前的事,誰都沒有切身體會,但無疑不符合中央集權的思路。明初設立巡撫本來是用做地方巡查的,漸漸地演變成了集全省大權於一身的省長,完全控制了下面的三使。既然按察使不可能監督巡撫,中央就乾脆再設立一個巡按來監督巡撫這個原本的監督官。

    而牛金星的另外一項改革就是把明朝亂七八糟的巡撫制度實體化,每省只設立一個巡撫,理清權責。牛金星準備好了制度和典章沒多久,李自成就被擊敗退出了北京,滿清進北京之後,發現大順的這套行政制度明顯比明朝的合理,就抓過來自己用了,按照牛金星的設想,在全國完成了巡撫實體化和規範化。

    鞏焴的這個要求得到了鄧名的確認,鄧名也覺得省長應該是個常設的實體職務,職權和管轄範圍沒有必要經常更改:今天設一個四川省長,明天分設川北省長和川南省長,如果發現官員似乎管不過來或是有什麼特殊需要,再來一個分管兩、三個府的川西省長幫忙——這種變動只會增加混亂和推卸、扯皮的機會。不過鞏焴沒有想到的是,大順和滿清的巡撫實體化目的都是為了加強集權,從根本上確立巡撫掌握一省的行政、司法、立法全權;而在鄧名的設想中,巡撫是只擁有行政權的省長,更像是朱元璋構想的布政使。不過現在鞏焴和鄧名的討論還遠遠沒有深入到這個地步。

    鞏焴能夠這麼輕鬆地得到院會的支持,有些出乎鄧名的意料,他本人對鞏焴燒神主牌並沒有太大的反感,不過他沒想到四川各階層居然也能輕易和廣泛地接納了鞏焴。

    “這有什麼?你為了緬甸的幾塊破石頭,就能把大明的天子扔在食人生番手裡,老夫燒幾個木頭牌子算得了什麼?”鞏焴理直氣壯地答道。

    “緬甸人不是食人生番。”鄧名反駁道。

    “那也差不多。”鞏焴指出,鄧名做的大逆不道的事情海了去了,不過四川同秀才每次都能從中分得好處,所以對鄧名非常寬容。而在接受了鄧名的這些舉動後,很多人也就不再苛責鞏焴燒神主牌了。就是蒙正發在四川呆了半年,瞭解了鄧名的大量事蹟後,也不再整天把鞏焴那點事放在嘴邊了。

    “路上老夫遇到了呂留良那小子。”鞏焴似乎對這個年輕人印象不錯:“頗有傲骨,對老夫不假辭色,不卑不亢。不過沒關係,等他去四川呆上一年,也就不記得老夫燒神主牌的事了。”

    “還有一個張老先生。”鄧名記得半個月前張岱也全家乘船去四川了。

    “老夫躲開他了,”鞏焴坦然地答道:“張陶庵(張岱)平生最恨東林,稱要手刃東林群賊,置於釜中然後猛加薪火。因為老夫燒了神主牌,所以是他最痛恨的幾個人之一。他以為老夫是皇上的首輔,而且名字還記錯了,把老夫的焴字記成了煜……不過不要緊,等張陶庵在四川呆幾年,他不好意思把你放在鍋中煮、自己在下面添柴禾,自然也就不惦記着手刃老夫了。”

    得到了鄧名的肯定後,鞏焴就談起了眼前的戰略問題。他辛辛苦苦從四川趕來,當然不只是為了四川的省長職權問題,現在鞏焴最擔心的就是鄧名會走上李自成的老路。

    “騎虎難下,說的就是這種情況。我們扔下這幾個督撫轉身回家是很簡單的事,不過拋棄了這批督撫,就會換上來新的督撫,也許他們會為滿清朝廷抵抗到底,因為他們不信我們會出力保護他們。”鄧名解釋道。

    “當年皇上也是這麼想的,覺得要是直接退回陝西去,以後再來,就不會有人不戰而降了。但事後再想想,真應該一早就走啊。”鞏焴覺得,鄧名現在的心態和當年的李自成一樣患得患失。

    鄧名沉默了片刻,搖搖頭:“我們知道得再清楚,也不能不戰而退吧。嗯,我保證,如果局面不利,一定會及早抽身。我的最低目標是:就算不能阻止清廷搞清真相、更換東南的督撫,至少要讓其他人知道我們會嘗試保護他們。”

    鄧名接着就給鞏焴展示他做的戰前準備。鄧名這些天努力收集江北的地形地貌資料,繪製了大批畫有等高線的淮揚地區的地圖,雖然非常粗糙,誤差也很大,不過比原來那種傳統的地圖還是好一些。舊的地圖真是沒法看,就像抽象畫一樣。

    “我們能找到一些淮揚的嚮導,可是他們畫不出足夠好的地圖來,沒有地圖就沒辦法事先制訂準確的計劃。”鄧名對這種等級的地圖並不滿意,因為不夠準確,只能起到類似嚮導的作用,不能用它們來支持明軍進行圖上推演。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38

伐清 正文 第十三節 試探(上)





    明清兩軍不斷聚集,淮揚地區戰雲密佈的時候,一個北京的秘密使者來到位於山東邊境上的康親王大營中。用北京的話說,這個使者肩負的使命就是去執行緩兵之計,讓鄧名不會瘋狂破壞江北的農村——既然已經決定動用中央軍南征,清廷知道沿途的鄉村肯定是要不得了,只要不把城市也都摧殘得幾年無法恢復就好。不過如果能緩一緩鄧名的腳步,讓鄉村能夠完好地保存到清軍過境,那不是還能給清廷省點軍糧嘛。

    現在北方的督撫都覺得鄧名在某方面是個死腦筋,比如這個緩兵之計吧,他就一中再中,屢教不改,導致北方督撫看鄧名頗有點當初鄧名看李世勛的感覺。聽說又是緩兵之計後,康親王掃了一眼高參李國英一眼:“為何鄧名總會中這個計?他又不傻。”

    李國英的心臟又砰砰地跳了兩跳。萬縣突圍後,為了給王明德等人平安歸來做一個合理的解釋,川陝總督也只好用了緩兵之計這個說法。就說王明德虛以委蛇,在實力不足的時候用緩兵之計拖住了鄧名,然後尋找到機會一舉突圍。重慶的駐防八旗也是跟着王明德一起脫險的,他們能證明李國英沒有撒謊。

    “詐降計一般不管用,但對鄧名就是管用,嗯,下官分析他的心理是:他第一次被詐降騙了,以後就想成功一次,以證明他最初的判斷是沒錯的。”可惜李國英不知道強迫症這個名詞,不然解釋起來就更輕鬆了。李國英告訴傑書和遏必隆,鄧名不善於攻城,所以對於沒把握攻下的城市,他總是寄希望於對方不是詐降而是真正投降:“而鄧名這個人特別地重信,所以不管他被欺騙了多少次,有人第一次欺騙他的時候,他往往會選擇相信而不是懷疑。”

    “嗯,詐降應該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原因還是他特別不善於攻城。不過重信也是一個原因,特別老實的人,總是會以為其他人和自己一樣老實的。”遏必隆並沒有和鄧名接觸過,不過從各省督撫的奏章上看來,鄧名這個人確實不聰明,有一股子蠻力,但缺心眼、天生厚道,所以能被各地的督撫們耍得團團轉。

    遏必隆的總結讓李國英暗地裡不住苦笑,鄧名年紀雖然不大,但卻是李國英見過的人裡古怪花招最多的,不過李國英的描述也基本是這個意思。既然各種計謀對鄧名都有用,為了說明其合理性,那李國英也只能把鄧名描述成一個憨厚的傢伙。想到自己過去寫的奏章,李國英對東南督撫的宣傳也產生了懷疑,不過李國英認為東南的抵抗力量要比川陝綠營更成功,因為東南畢竟連城池都沒有丟失過,而李國英卻把包括忠縣在內的大片領土丟給了鄧名——李國英認為或許東南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也不得不為了拯救軍隊而和鄧名進行過交易,不過他們的抵抗更頑強,

    北京這次緩兵之計的理由當然不是詐降,那些被鄧名圍住的孤城可以用這個理由,但十分天下有其八的大清不能用,除非鄧名的智力真和螻蟻一般,否則他絶不可能信。這次北京的理由就是議和,北京表示有誠意尋求停戰,而現在明軍佔有的土地,清廷也可以割讓放棄。

    雖然北京對康親王稱這是緩兵之計,但傑書卻不完全這樣看,在他離開北京之前,就知道議和在北京已經有了一定的市場。多年前李定國兩厥名王后,順治就很認真地考慮割讓七省給永曆,從而結束戰爭,但被堅持主戰的洪承疇說服了。

    鄧名幾次東征都如入無人之境,更和鄭成功一起連續消滅大量清廷軍隊,導致北京對全國的控制能力不斷下降。所以在一年前,北京就又開始流傳“自古有南就有北”的論調,如果不是鄧名在高郵湖殺了順治和清廷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說不定早就有人在朝堂上公開提出議和的建議了。

    鄭成功死後,北京興奮了一段時間,認為壓力大減,可以集中力量收拾鄧名了。可還沒有高興幾天,鄧名就又一次發動東征,而且這次更史無前例地截斷了漕運——這給了北京官員以當頭一棒,讓他們意識到四川的實力依舊強大,依舊有可能掐斷運河大動脈。

    看著朝廷發來的議和文書副本,遏必隆的心情十分複雜。在這份合約草稿裡,北京不但表示願意放棄四川、雲南這些明軍僅剩的根據地,還願意從貴州退兵,甚至願意放棄廣西和湖南來交換漢水流域、崇明島和舟山。

    從戰略形勢上看,清廷的條件無疑非常優厚,其中更暗示,明廷到底是保護永曆回昆明繼續坐龍椅,還是另選賢良繼承烈皇大統,清廷對此都毫不關心。換句話說,清廷的談判對手是鄧名,而不是永曆或是李定國或是鄭經,只要成都同意和北京劃分勢力範圍就好。

    和傑書的看法一樣,遏必隆認為如果鄧名肯議和,北京未必不肯弄假成真,把緩兵之計變成正式的合約。至少遏必隆不會堅決反對這樣一份合約,滿人已經征服了大片的土地,富饒的省份足以保證八旗過上舒服的日子,只要能保住這些勝利果實,稍微還幾個省給漢人也不算什麼大事。

    而四川和湖南兩省糧產量都很大,應該足夠保證南明高層生活得不錯——如果南明養活不了自己,那北伐中原、光復失地的呼聲就不可能沉寂下去,而如果南明文武高官能過上無憂無慮的富貴生活,那他們的鬥志就可能被磨平,就好像南宋一樣;而那些堅定的主戰派,會成為鄧名的眼中釘,不需要清廷動手,鄧名為了自己的權位就會把南明的主戰派統統消滅。

    “如果鄧名肯篡位就更好了。”遏必隆在心裡琢磨着,如果南明之君得位不正,那他的主要精力就會用來鎮壓異己,當這一代人老去後,鄧名的繼承人也就不足為慮了。繼承者不一定有祖先的軍事才能,自幼錦衣玉食,更不會以小博大,為了虛無縹緲的功業而冒險讓自己的富貴成空。

    “奴才認為這個緩兵之計可行,”遏必隆對傑書說道:“不過我們還是要繼續調兵遣將,如果鄧名真被這個緩兵之計麻痹了,我們就能爭取到更多調動軍隊的時間。”

    傑書仍在沉吟。入關以來,清軍雖然不斷勝利,征服了大片的土地,但戰爭就要死人,僅是行軍都要死人,在路上得不到更好照料的病號,死亡率明顯高於住在北京家中。多爾袞時期,清廷就靠不斷給漢人抬旗來補充損失,不過即使如此,到順治十年的時候,滿人中的成年男丁已經不足四萬——眼看勝利者就要因為不斷的勝利而自行滅族了。

    因此,順治進一步改革軍制,設立了綠營這種純漢人的軍事單位,用他們承擔地方駐防的工作後,滿洲人的損耗才進一步降低。不過好景不長,鄭成功在鎮江之戰中一傢伙就殺了好幾千滿洲人,高郵湖一戰要不是鄧名奇異的克制行為,又是幾千滿洲人要送命。

    有多少滿洲人經得起這麼消耗?在鄧名的前世,這個時期是滿人的最低谷,往後以趙良棟為代表的綠營就完全承擔起了保衛大清的責任;但此刻傑書卻看不到一點兒曙光,雖然順治被鄧名殺了,不過換句話說,為了達成洪承疇描述的徹底佔領中國的目標,大清賠了一個皇帝進去了,這個代價還不夠麼?

    “本王也覺得可以一試。”傑書點了點頭,示意使者可以前往揚州。不是有謡傳說鄧名可能也是滿人麼?雖然這個傢伙已經自絶於同胞,不過想想議和的兩邊都是滿人領袖,還是讓人感到一絲寬慰。

    在使者離去前,傑書提醒他現在明軍肯定已經雲集江北,因為傑書派去揚州、瓜州打探消息的斥候再沒有活着回來的,傑書和揚州、瓜州的聯繫也時斷時續:“消息封鎖得如此緊密,那裡的明軍一定很多了,等你發現了明軍後,要立刻表明身份才能見到鄧名,免得被當做細作誤殺了。

    ……

    九月二日,北京的議和草案擺在了鄧名案頭,當天鄧名就把盟友和部下都叫來研究這份議和方案。

    傑書沒有太多的戰鬥經驗,他因此而相當謹慎,清軍絶不冒進,深壕溝、遠斥候,有條不紊地進行着集結。以前面對漢人軍隊時,以驕狂著稱的滿洲八旗從來沒有這麼小心過,不過這也導致鄧名難以找到合適的戰機。

    淮揚一帶和萬縣、忠縣周圍完全不同,到處是人口稠密的鄉鎮、村落,可供清軍選擇的道路很多,也不用擔心補給問題。只要清軍結硬寨、打呆仗,鄧名就得掂量掂量他有多少四川好小夥兒可以犧牲在這個戰場上。

    “北京想和我們議和,”鄧名讓張煌言、夔東眾將和手下們先把清廷的議和條件認真看一遍,然後花一點時間權衡一下里面的利弊:“諸君和我相處很久了,知道我一向認為談判是戰爭的一部分,通過北京的這個舉動,我們能得到什麼情報?我們又應該怎樣反擊,在談判中取得對北京的上風,占到便宜呢?”


伐清 正文 第十三節 試探(下)





    距離揚州不遠的運河上都是明軍的船隻,河岸兩旁也都是明軍的軍營,因此揚州現在也是全城戒嚴,坐鎮揚州的漕運總督林啟龍更拚命鼓舞士氣,要全程的胥吏和官兵誓於揚州共存亡——共存亡這個詞在東南的奏章上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了,每次鄧名兵臨城下的時候守官都會對屬下和朝廷喊上一通,然後幸運地與他們的駐地共存下來;而不進行這樣的動員是很危險的,比如董衛國第一次守九江沒這麼宣傳過就被俘了,要不是後來他掩護漕運入瓜州而且鄧名在高郵湖把禁旅八旗都釋放了,還曾有人想秋後算賬來着。

    因為戒嚴,所以揚州周圍的小商小販都被取締了,以免讓明軍細作獲得掩護,現在開着的路邊店家都有官府背景。也就是說,這些小店存在是戒嚴的一部分,它們是在為清軍細作掩護,給官兵的斥候提供落腳點,而販賣飲食不過是為了躲過明軍的細作的耳目。

    “揚州的韃子根本不會打仗。”在順着官道一路行來後,高雲軒得出了這個結論,現在他和是個同伴坐在一個路邊的茶鋪裡,趁着店小二走遠後,高雲軒偷偷對同伴發表了看法。

    不遠處就是運河地區,這裡距離戰區只有咫尺之遙,而且揚州也下令戒嚴,但在高雲軒和他的同伴看來,這裡的戒備確實處處露着破綻,簡直稱得上的是不堪一擊。

    “一杯茶要十個銅板!”不遠處一個歇腳的旅客驚叫起來。

    聞聲店小二冷哼了一聲,臉色鐵青地走到那個客人身前,伸出手掌在桌面上重重地一拍:“你打算在這裡鬧事嗎?也不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我們這是漕運總督衙門特許的聯絡點,為總督衙門和揚州知府衙門提供線報才是正經事,賣你杯茶水只是順手為止,你居然還敢嫌多!”

    意猶未盡的店小二又是狠狠一掌拍落:“莫不成你是明軍的細作,打算破壞朝廷的大事?掏錢!”

    進入揚州府後,類似的情況就屢見不鮮,高雲軒這幾個從山東過來的人一開始都看呆了,他們感覺這些清廷細作明顯不是把官府的差事當主業,而是琢磨着如何敲詐喝茶的客人掙點外快——不過他們肯定能夠成功,因為官道周圍的店家都自稱是衙門的情報聯絡點,那些正經人家都因為戒煙令而被勒令關閉了,所以這些喬裝打扮出來開店的清廷細作漫天要價也不愁饑渴難忍的行人不乖乖掏錢。

    “這些鷹爪牙!”坐在高雲軒對面的是一個臉上畫着黑黃的姑娘,她恨恨地說道,和師兄們一行十餘人離開義軍大營,但現在只剩下包括她在內的五人而已了。而且能走到這裡也不完全是因為他們本事出眾,而是因為漕運被劫後山東清軍的緊急調整,導致他們找到了空隙從清軍的包圍圈中跳出。姑娘在來的路上見到很多被懸掛在城門前的首級籠子,裡面裝的都是被他們這行身手更好、經驗更豐富的老江湖——於七一波波地向南方派出求援的使者,不過前面的都沒能潛出包圍圈。

    坐在姑娘身邊的另一個山東大漢名叫邢至聖,他的師傅就是幫於爺整理情報的吳軍師,而這個姑娘就是軍師的女兒,在形勢越來越險惡後。軍師又安排了這次求援任務,還讓高雲軒、邢至聖把他的女兒也帶出義軍大營,用軍師最後的話說,若是實在無法求援成功,就是送他女兒進去個尼姑庵也是好的啊。

    對師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邢至聖朝高雲軒和其他人使了個眼色,大家就又裝模作樣地開始飲水,並談論着販鹽的事——他們一行化妝成小鹽販子,手裡還有正經的鹽窩告身。

    在這幾個跑江湖的眼裡,揚州府的清軍實屬不堪一擊,細作不做正經事整天想著經營自己的買賣,他們自從進入揚州府境內後,就再也沒有遇到過什麼凶險的盤查。現在他們距離明軍只有一步之遙了,要沉住氣、沉住氣,高雲軒不斷地告誡自己,從山東沿途縣城上的首級籠子看,前面出發的一批批師兄差不多都是全軍覆滅了,而他們就是山東義軍和川軍取得聯絡的最後希望。

    不過越是靠近目標,這幾個人對川軍的戰鬥力也越是擔憂,在他們看來,揚州周圍的清軍屬於完全不會打仗的那種人,可川軍卻聽任他們在揚州周圍耀武揚威……如果這種魚腩部隊都能和川軍鬥個旗鼓相當,那又怎麼能指望川軍擊敗山東那些如狼似虎的清廷中央部隊?保國公鄧名已經是威名遠播,山東義軍對他抱有很大的希望,高雲軒和邢至聖也是一樣,但現在心中的擔憂卻越來越重,只有他們那個缺乏江湖經驗的小師妹依舊熱情不減,意識不到川軍的戰鬥力其實很可疑,還急於見到名滿天下的高郵湖英雄。

    另外兩人大聲交談的同時,高雲軒和邢至聖還在私下交流意見,高雲軒認為距離運河不遠,可疑考慮一鼓作氣衝過去,只要見到了明軍此行就算是大功告成了;但邢至聖擔心兩軍勢力邊境上戒備最是森嚴,根本就衝不過去,更何況還帶著吳師妹。因此邢至聖覺得不妨繼續順着官道去揚州繞一圈,反正揚州的戒備應該也嚴格不到哪裡去,然後然尋找機會潛去瓜州,起碼先給吳師妹尋個地方安置下來。

    正在兩人舉棋不定的時候,吳月兒輕聲咳嗽了一聲,伸出一根指頭示意師兄去看一個人,還輕聲問道:“那個是明軍吧?”

    順着吳月兒的目光看去,邢至聖看到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大步走進飯店來,這個人身材高大、四肢粗壯,身上流露出一股剽悍之氣。這個人進門的時候,隨手就把坐騎繫在門口的木樁子上,邢至聖飛快地打量了一下那匹馬,油光發亮,好像還是沒有閹割過的公馬。那匹馬溫順地站在,店小二拿着一束草走過去的時候,馬匹高高地豎起了雙耳期待地看著來人,當小二把草放在馬兒的腳前時,馬立刻低頭認真地吃起來,小兒撫摸它頭頸時也沒有任何反抗的動作。

    “這應該是匹戰馬,而且日子過得很好。”邢至聖立刻就得出了結論,日常從事艱苦勞作的馬絶對不會有這樣的好皮毛;而驛馬一般都是閹割過的,但脾氣還是很難同眼前的這匹相比。無論是驛馬還是綠營中的普通戰馬,往往都有很重的承載任務,工作很辛苦還常常被人欺負,所以脾氣一般都很壞。

    而這匹馬明顯非常乖,顯然日子過得相當舒服,而且從出生以來主人就一直待它很好,以往邢至聖也就是在大頭領的馬廄裡見過這種心情愉快、對陌生人沒有什麼戒心的大馬。

    而剛才進門的那個大漢,正在悶頭吃麵,店家給他端出了一大海碗香氣四溢的爛肉麵,面前的小碟子裡還放著一顆滷蛋。看著那顆誘人的雞蛋,又聞到那動人的肉香,高雲軒忍不住吞下了一口唾液,不過這種東西他們是不會吃的,太招人注意,而且在這些清軍細作開的黑店裡,白板面就比大魚大肉都貴了,更不用說肉麵了。

    吳月兒懷疑這是個明軍的理由顯而易見,正狼吞虎嚥的大漢根本沒有剃頭,頭髮雖然不長但也有一指高了,鬢角更是連刮都沒有刮一下。如果說鄉下人不修邊幅,那起碼進城前也會把頭髮修一下,不然這種頭型絶對符合清廷殺人的標準了,再說這個大漢還有匹好馬,不可能是剃不起頭的窮人。

    五個山東人對視了一眼,包括吳月兒在內,都輕輕地探手入懷,摸到他們藏着的貼身武器上。

    如果這真是一個明軍的細作,高雲軒對川軍的評價就會變得更低了,甚至比對揚州清軍的評價還要差,不過若真是這些化妝成清軍細作的店小二喊出那聲拿人的話,這幾個山東人斷不會坐視不理。救下這個明軍細作可以看做山東義軍給保國公的見面禮,而且有他帶路尋找到明軍就容易很多了。

    不過得意洋洋用官府背景威脅旅客付錢的店小二們,現在卻對短髮大漢視而不見,大漢雙手舉起碗把最後一根麵條和汁水都倒進肚子,然後捻起滷蛋丟進他那張大嘴裡,囫圇嚼了兩下酒嚥下了喉嚨。始終在邊上觀察的店小二快跑兩步,雙手奉上了一杯溫水。

    大漢接過杯子仰脖一飲而盡,胡亂抹了抹嘴巴,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嘆息,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拍在了桌面上。然後就起身向門口走去,早有小兒幫他把繮繩解開,遞到大漢手裡,在這個大漢絶塵而去的時候,那些飛揚跋扈的店小二還在背後揮手惜別:“大爺慢走!”

    “這是個清廷細作,化妝成明軍的。”高雲軒和邢至聖得出了結論,剛才那個大漢走了之後,店小二拿起了那張他留下的紙條,還對同伴說了句話,耳尖的高雲軒依稀聽到好像是“軍票”二字,顧名思義多半是清軍內部流通的一種鈔票。

    兩人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憂色和緊張之情,這個化妝成明軍的清廷騎兵相當了得,動作、神態都學的惟妙惟肖,更難得的連那種反抗者內在的氣質都學得極似,以致高雲軒和邢至聖這兩個老江湖都一起看走了眼。幸好這是在店中,如果是在野外遇上,說不定幾個山東已經上去試探、問話了,最後被人家直接騙進清廷的衙門都還不知道。

    而更讓高雲軒和邢至聖膽寒的是,他們看不出一點破綻的陰險敵人,卻從來沒能瞞過這幾個店小二的法眼,雖然這幾個店小二看上去就像是仗勢欺人的草包地痞,不過剛才他們露出的那一手讓山東好漢完全改變對他們的輕視。

    “真是小覷了天下英雄。”邢至聖在心裡自嘲了一句,直到現在,他仍想不通這幾個以地痞身份為掩護的清軍細作是怎麼看出對方不是明軍而是清兵的;邢至聖只能肯定,對方的眼力比自己高得實在不止一星半點。

    “不知道對方有沒有看破我們的偽裝。”念及此處,邢至聖更加緊張了,他握著懷裡短棍的手一直沒有鬆開,手心裡滿滿的全都是冷汗——這揚州藏龍臥虎,遠遠不像乍一看看上去的那麼簡單。


伐清 正文 第十四節 亂戰(上)





    心中警惕的高雲軒等人覺得這裡不是久留之地,反正他們已經休息了很久了,是應該動身了——他們在山東境內一路東躲西藏,還丟了同行的半數兄弟,進入江南境內後雖然再沒有遇上什麼凶險之事,但依舊是驚魂未定。而揚州府的清軍實在太過荒唐,這些山東好漢輕視之心一起,那種疲乏感也就洶湧而來,要不他們是不會在某個茶館裡休息這麼久的。

    而現在份警惕之心回來後,高雲軒馬上就意識到還在這裡呆着實在是大大不妥,他們完全可以另找一個更安全的地方歇足體力,然後一口氣衝到明軍那邊去。偷偷鬆開握著的兵器,高雲軒就客氣地請店家算賬,他當然知道對方是有官方背景的人,所以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敲詐他都打算認了。

    “等一下啊。”凶神惡煞的店小二對這幾個山東人倒是挺客氣,高聲答應了一聲,走到後面小聲詢問一個同伴:“司馬師兄,那幾個山東點子要走了,找他們要多少錢?”

    “唔……”開店的這夥人是揚州大俠的記名弟子,為首者名叫司馬平,雖然不是嫡系真傳,但司馬平的眼睛毒、心思靈活,把自己負責的街區整治得服服貼帖,從來沒有刺頭敢短少了給師門的孝敬。要想在江湖立足,不僅需要膽子大、敢砍人的親傳,也少不得善於理財的徒弟,因此司馬平在師門裡的地位不比一般的親傳低,從去年開始,師傅把賭場、碼頭這種地方都交給司馬平打理,他也經營得極好。這次師門響應漕運總督與揚州城共存亡的號召,要為保衛大揚州府出一份力,而這個的開店任務就交給司馬平負責了。

    官面上的事情肯定要辦好,不用說漕運總督衙門,就是揚州知府衙門也能把司馬平的師門碾平了,不過在報效官府的時候,還要替師傅紮紮實實地掙一筆銀子,這才能顯出司馬少俠的手段來嘛。

    現在這條官道上的茶館、飯鋪、客棧都是司馬平的同門師兄弟在經營,靠着總督大人的戒嚴令,這些天揚州大俠的弟子們真是數錢數到手抽筋啊。

    “這幾個點子應該也是道上的,”這裡是距離運河上明軍最近的一個飯館,最是魚龍混雜不過,所以司馬平親自在這裡坐鎮。剛才那五個山東人一進門,他掃了一眼就覺得不是一般人,那個臉色又黑又黃的醜婆娘估計也是個喬裝的妙齡女郎,所以他告訴弟兄們要注意分寸:“江湖上的人,按說我們就是請上一頓也沒什麼關係,不過人家沒有拜山門,我們也只好裝不知道了,隨便收兩個銅板就是了。”

    司馬平對前面的驛站還有些不滿,他們居然沒有報告有幾個山東口音的好漢過境。也許是前面的人根本沒有看出蹊蹺來,其實仔細觀察,還是能看出破綻來的。

    旁邊另外一個大漢段庚辰是師傅的親傳弟子,聽了司馬平的話露出明顯的不滿之色。從小跟着師傅、師兄砍砍殺殺,奠定了師門武館在揚州府的地位,對司馬平這種半路投奔的記名當然沒放在眼裡。不過離開揚州以前師傅說了,這次出門,凡事他都要聽司馬師兄的,大師兄還特意叮囑他不許犯渾。

    師傅和大師兄的話當然不能不聽,不過段庚辰又怎麼會犯渾,現在明明是司馬師兄在犯渾。那幾個山東佬如果真是江湖上的,憑什麼不來拜山門?既然裝不知道,那該收多少銀子就要收多少,收費標準還是司馬師兄定下的呢。我們出來跑江湖的,一口唾沫一口釘,說了多少就是多少,不然其他的人豈不是會生出討價還價的念頭來?

    段庚辰不滿地咳嗽一聲,不過司馬平好像沒聽見,猶豫着是不是該在山東好漢臨走的時候過去打個招呼,

    一個店小二領命,打算去向高雲軒等人收賬時,旁邊一張桌子上傳來了爭吵聲。

    司馬平望了一眼,看到一個白麵書生站起來,正和收賬的店小二爭執着什麼。

    司馬平沒有看到爭執的起因,他問身邊的一個夥計:“那個書生,你們多收他的賬了?”

    “怎麼能多收秀才的錢?”段庚辰也微微露出些不滿之色。

    對這種功名都未必有的年輕人,江湖好漢當然不會有絲毫的畏懼,但無論司馬平還是段庚辰,對讀書人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敬意。因為自己從來沒唸過書,這一輩子都注定了是個目不識丁的人,雖然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但聖人、當官的都識字,師傅也說過,江湖的開山鼻祖是識字的,還寫過一些書本流傳了幾千年。

    因此江湖好漢們平時是不會敲詐讀書人的,如果真的遇到貧寒的讀書郎,好漢們往往還會請他吃上一頓,賙濟幾個錢。

    不過兩位師兄錯怪徒眾了,這個書生本人並沒受欺負,而是為鄰桌的人出頭。鄰桌有幾個行人在店小二的威逼下,掏出了他們行囊裡的最後一點碎銀,店小二覺得還不夠,就繼續恫嚇威逼,還威脅要把他們帶著的一個小孩扣下充抵飯錢。這個書生看不下去,就挺身而起,痛斥這個店太黑了,簡直是目無王法。

    若是換了其他人,司馬平早就一個大耳刮子扇過去了,讓對方好好見識一下揚州的王法。哪怕是那幾個看起來身手不錯的山東人,也不可能在司馬平的地盤上教訓他。不過對面是一個讀書人,不是有句話叫“書生一張口,罵遍天下”嗎?大明磨礪士氣,從官府那裡就鼓勵“不平則鳴”的書生意氣,三百年來這種思想也深入到了民間。此刻滿清還沒有發動大規模的文字獄,還沒有把人們的這種觀念扳過來。

    段庚辰皺起了眉頭,不能壞了規矩,也不好對讀書人動粗,這件事委實有點難辦。正在司馬平要過去和那個書生解釋一番,強調一下小本經營不易時,門口突然來了一隊清兵,司馬平只好拋下這樁糾紛,和段庚辰一起趕過去迎接。

    “司馬少俠,段少俠。”為首的綠營把總向兩個揚州少俠拱了拱手,他帶著的巡邏隊已經進了門,圍着兩張桌子坐下,等着店家給他們送上茶水和午飯。

    行禮過後,把總皺眉往爭吵的地方看了看:“這又怎麼了?”

    “有人想吃白食唄。”司馬平波瀾不驚地說道:“那個秀才覺得我們收錢收得多了點。”

    “本來就是非常之時,揚州戒嚴,什麼東西不貴?”把總問道:“用不用咱們幫司馬少俠一把?”

    官兵代表的是官府的權威,雖然官兵同樣不想把一個讀書人毆打一頓,不過把他拖出去,不讓他再多管閒事還是沒問題的。

    “還是別對秀才動粗了。”司馬平表示他先去和那個書生談談,如果實在談不攏,對方還是要堅持為那些吃白食的商販出頭的話,綠營官兵再出面不遲。

    “也好。”把總又問道:“今天有什麼可疑的人來過?”

    這裡是明軍、清軍的勢力分界線,清軍巡邏的時候,把總還常能看到明軍巡邏隊的身影。因為是官道,是通向揚州府城的必經之路,因此上峰對附近一帶的情況很關心。

    “其他人都沒有什麼,就是來了幾個山東的俠客。”司馬平悄悄地做了一個手勢,把高雲軒一夥兒人指給綠營把總看。雖然司馬平的動作很小,但把總卻沒有什麼顧忌,馬上毫不掩飾地向高雲軒那邊望過去。

    “可能是來踩盤子販私鹽的。”司馬平輕聲說道:“應該和明軍沒什麼關係。”

    “肯定不是康王爺的人嗎?”把總盯着那幾個人看了半天,小聲地問道。

    “肯定不是北京的細作,沒有官府人的味。”司馬平很有把握地說道,背衝著那幾個山東人說道:“大概是我們江湖上的同道,懷裡多半藏着傢伙。”

    “嗯。”把總頓時失去了興趣。

    在綠營軍官直愣愣地看過來的時候,高雲軒的心和握著武器的手又一下子收緊了,還低低囑咐了一聲:“一會兒我斷後,你們先走。”

    清軍軍官和韃子的細作頭目議論不休,那個軍官還一直往自己這邊看,高雲軒和邢至聖都知道對方肯定在說自己,不過他們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綠營軍官收回目光後,邢至聖也和小二結清了茶錢。在高雲軒他們站起身的時候,滿臉橫肉的店小二居然還朝他們露出一個笑容:“幾位慢走,別落下了東西。”

    前面四個人已經出去了三個,走在最後的高雲軒一直用餘光觀察那兩桌綠營兵丁的動靜,他們好像對吵架的書生興趣更大,沒有人起身阻攔山東人離店。

    高雲軒的心裡總算放鬆了,十幾個綠營兵丁看上去不是很厲害的角色,不過這裡是清軍的地盤,一旦被纏上了那就是大麻煩。

    高雲軒一隻腳剛邁出門的時候,突然聽到旁邊傳來一聲驚喜的大叫聲。

    “官兵!”幾個衣冠不整,衣服上還帶著血跡的人衝進了店裡,為首者一看到桌邊的綠營官兵,就興奮地大喊起來:“你們是哪裡的官兵?”

    “我們是揚州府的官兵。”把總也看出異樣,厲聲問道:“你們是何人?”

    為首人猛地掏出一塊腰牌,飛快地在把總臉前一晃:“直隷綠營!你們揚州府有賊人細作潛入了!有人在截殺朝廷命官。”

    “什麼?”把總大叫一聲,從凳子上彈了起來,他的手下也是大嘩,紛紛站起身來。

    “在哪?”把總高聲問道,接着又叫道:“把你的腰牌再給我看看!”

    為首者把手中的腰牌遞了過去,也把揚州綠營的軍官腰牌討去,認真打量了一番。

    “沒錯,這是綠營的兄弟。”在揚州的官道上看到衣甲鮮明的綠營官兵,按說不用看腰牌就可以確認身份。直隷來的軍官早就聽說明軍距離不遠,此地畢竟還沒有陷落,仍然是大清的領土。不過前路上看到的情況太驚人了,由不得這幾個山東中央軍的探子多生出一個心眼。

    確認了彼此的身份後,這個直隷綠營的人就警惕地打量着司馬平和段庚辰:“這兩個人是誰?”

    “揚州大俠的弟子。”揚州的綠營把總答道。

    司馬平陪着笑臉正要答話,段庚辰已經粗聲粗氣地答道:“不錯!”

    “這兩個人是亂黨!”幾個化妝成行人的直隷綠營指着司馬平和段庚辰,大聲警告着揚州綠營。

    本來已經走出去的高雲軒停下了腳步。雖然很好奇是誰在伏擊綠營,不過高雲軒可不想為了滿足好奇心而陷入麻煩。聽到直隷綠營的指認後,高雲軒卻不禁猶豫了,如果這個店裡的小二是明軍細作的話,那他們未免膽子也太大了——他們是怎麼騙過揚州綠營這些地頭蛇的?如果明軍能在這裡安插釘子,那肯定會涉及到很多人,甚至是知府衙門裡有人在暗暗幫助明軍。如果被清軍識破,給明軍造成的損失無疑也會很大。

    只是……高雲軒打量了一下司馬平等人,在心裡盤算着:“不知道他們幾個身手如何,這倒是個結交保國公的好機會。可是,第一不知是真是假,第二要是他們完全沒本事,憑我們五個人可收拾不了二十個綠營。”

    但綠營把總的手下卻不接受直隷同行的告發,他們紛紛說道:“揚州大俠公忠體國,這兩位少俠也都是清白人士,他們肯定不會對朝廷命官不利。”

    雖然只有一眨眼的時間,但高雲軒已經恍然大悟,這幾個人不可能是明軍細作。但肯定有明軍細作幹掉了真正的揚州大俠門徒,然後截殺了清廷的信使、細作——真是了不起的好漢,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見面,但眼下還是趕緊溜吧。

    那幾個直隷的綠營聽到解釋後,也得出了和高雲軒同樣的結論,他們明白過來後叫道:“趕快召集人馬,跟我們去擒拿亂黨。”

    原來,前路上的店小二暴起傷人,本有機會殺這幾個直隷綠營一個措手不及,但他們行動前不自覺流露出的兇狠表情讓綠營起疑了,結果留下了兩個赤手空拳的直隷綠營,拖住了衝出來的大群店小二,其餘五個直隷綠營得以逃出搬取救兵——他們也不知道附近到底有多少明軍細作埋伏着,不過就衝他們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對七個表明身份的綠營官兵動手,也可已猜到他們肯定有後手。

    “這塊腰牌——”一直埋頭研究腰牌的揚州綠營把總突然揚起手來,狠狠地將直隷綠營給他的腰牌擲在地上,抽出腰刀的同時大叫道:“是假的!抓賊!”

    隨着這聲大喝,兩江綠營士兵一起抽出兵刃,也跟着大叫道:“抓賊!”

    司馬平和段庚辰也是凶光畢露,招呼着店小二們一起上前幫忙:“抓賊啊!”

    不過看起來沒有司馬少俠什麼事了,大概不等店小二們掏出傢伙,這幾個假扮直隷綠營的賊人就會被兩江綠營亂刀分屍。

伐清 正文 第十四節 亂戰(下)





    因為聽說明軍縱橫淮揚之間,這裡已經成為犬牙交錯的拉鋸戰區,所以幾個河北清軍都是喬裝打扮秘密潛入,既沒有披甲也沒有趁手的兵器。而且揚州綠營一聲暴喝之下,這幾個河北綠營依舊沒有反應過來,還有嘗試解釋的心思,刀風及體的時候為首者連閃避動作都沒有能夠做出來。

    “休得傷人!”千鈞一髮之際,突然斜裡刺一根短棍衝近替河北軍官挑開了那柄鋼刀,只見一個大漢如神兵天降般從門外衝入店中,撥開第一柄鋼刀後,又伸手一拉將還在發愣的河北清軍軍官扯得後退了一步,躲開了司馬平的一記悶棍。

    這時那個拔刀相助的大漢又是一聲長嘯:“你們先走,我隨後跟上。”

    幾乎在這個大漢發喊的一瞬間,門外又同時響起幾聲高呼:

    “你們帶師妹先走!”

    “邢師兄先去呼救兵。”

    而隨着這幾聲招呼,又有四個人從門外躍入點店內,他們抽出藏在身上的軟鞭、短棍,就向最靠近自己的揚州綠營身上招呼過去。

    以前每次留人斷後時,高雲軒至少會有事先溝通幾句話的時間,奉命斷後的師兄弟固然是挺身而出,其餘人也不會忘記自己還肩負着求援的任務。而今天這次完全是臨時起意,在揚州綠營軍官擲下腰牌的那一剎那,高雲軒猛然意識到這剛來的五個人才是真正的川軍好漢,不但藝高人膽大,裝扮得惟妙惟肖,就是一口河北腔乍一聽也全無破綻。

    只可惜這幾個川軍好漢還是功虧一簣,在偽造的腰牌上露出了破綻——他們雖然成功地騙過了自己這個外來客,卻沒能瞞過揚州綠營這些地頭蛇。

    距離店門只有一步之遙的高雲軒在揚州綠營動手拿人的時候,不假思索地出手相助,把那個“川軍”頭目從鬼門關前拉回啦後,高雲軒才想起來應該吩咐師兄弟們先跑路。可在高雲軒大聲下令的同時,邢至聖、吳月兒以及另外兩個師弟都喊出了同樣的話,盡數返身殺回來想搭救高雲軒。

    從門外突然衝進來的五個大漢打在了揚州綠營的側翼,突然起來的衝擊讓這十幾個綠營頓時有些手忙腳亂,而幾個河北綠營也反應過來:這店也是黑店,不但店小二都是假扮的揚州大俠弟子,連這隊揚州綠營也都是冒充的。

    吾五個河北綠營二話不說,也拾起身邊的板凳和撲過來的兩位少俠,還有他們的師兄弟廝打起來。能夠被康親王和輔政大臣選中潛入明軍側近偵探,這幾個河北綠營也都是身手了得,剛才如果不是被偷襲心虛,加上身負重任,也就未必怕了那十幾個黑店小二了。

    現在被逼到絶境,而且還衝過來幾個肯定是官府幹將的同伴,這幾個河北綠營的官兵也不再謹慎的逃跑,而是和敵人搏鬥起來。一邊動手,為首者一邊還在心裡琢磨,這幾個援兵聽著是山東口音,不知道是不是康親王前期派來的山東綠營同僚,一會兒打散了賊寇一問便知。

    眼看大群人打成一團,店內的閒雜百姓頓時一哄而散,奪路而逃的百姓把揚州綠營的把總擋了兩擋,讓他心中不禁焦急萬分,生怕被那些河北綠營趁亂逃脫。可推開擋路的人定睛一看,那幾個綠營還沒有逃走,而突然出手的另外幾個潛伏的“北京細作”也沒有混在人群中溜掉——把總記得很清楚,這批被看走眼的司馬平誤認為“江湖人物”的清廷細作是四男一女,現在五人俱在,很好,依舊有把這兩撥共十人的北京細作一網打盡的機會。

    此時高雲軒也撿起了一根哨棍,剛才他一腳踢飛了個當先衝上來敲悶棍的夥計,奪了這把長兵器,然後高雲軒就心裡飛速地衡量着敵我的戰鬥力:

    雖然高雲軒本人和是個師弟、師妹都是山東名家的親傳弟子,打個府縣裡的衙役不成問題,但如果遇上省城裡的捕頭還是有些吃力的。而這次跟誰於爺起事更讓高雲軒意識到了官兵的可怕,本來在他們對官兵的印象就是府丁、縣丁,那種綠營兵丁比衙役的戰鬥力高得有限,高雲軒、邢至聖這種親傳也都不放在眼裡。不過山東巡撫派來的省營披甲就已經不容小視,戰鬥力已經在省城捕快之上,而省營軍官的凶悍還要凌駕於省城捕頭之上。

    而北京派遣中央軍進入山東作戰後,義軍就感到壓力倍增,膠東大俠不知道厲害,以數百弟子為親衛,帶著幾千義軍與中央軍野戰,結果根本沒有見到清廷主力,被上百個打着川陝總督標營旗號的批甲騎兵放馬一衝就全軍崩潰。膠東大俠的親傳幾乎盡數戰沒於陣,他本人帶著殘餘的弟子逃到於七這裡後,也是嚎啕大哭,稱完全不是對手一合之將,悉心培養的親傳弟子團被清軍的甲裝騎兵如砍瓜切菜一般的屠殺——這還只是一個川陝總督的標營,而不是清廷最精鋭的八旗部隊。

    各地義軍的情況都差不多,和山東綠營尚有一戰之力,但遇到北京派來的中央軍後就全無還手之力。雖然只有短短幾個月,但李國英的川陝總督標營在山東已經是凶名遠播,擋者無不披靡,也正是因為如此,山東各路義軍領袖在窮途末路時才會一批批地往江南派求援使者,因為他們聽說川軍和李國英能鬥個旗鼓相當——以前山東群豪們還暗暗譏笑川軍奮戰四年,卻連重慶都拿不下來,鄧名名氣雖響但恐怕也有不符之處,可等他們見識過川陝綠營的兇殘後,這些人覺得川軍能抵擋住李國英的攻勢就很不易了。

    不過高雲軒知道眼前的敵人不是川陝綠營的精鋭,更不是清廷的中央嫡系八旗兵,他估計對面也就是一群縣丁的水平,最高不過府丁。而剛才被高雲軒一腳踢飛的傢伙,估計也就是個記名弟子的水平,而自己這邊的五個同盟雖然不知道深淺,但既然被委以滲透潛伏的重任,說明他們上司對這幾個人的身手還是有信心的。

    “有機會打贏。”高雲軒想到此處,大喝一聲就揮棍而上,向那個揚州綠營的軍棍撲去。

    “來得好!”見剛才那個突然跳出來搗亂的清廷細作撲過來,揚州綠營的把總不驚反喜,當即揮刀與他戰在了一起。

    這個揚州綠營把總的身份只是一個掩護,他的真實身份是江南提督梁化鳳麾下千總官張俊乾,這次在揚州捕殺北京細作一事關係到兩江總督和江南提督的前程、性命,交給揚州的兩江部隊既不放心他們的能力,又害怕會走漏風聲。因此漕運總督出面,讓揚州大俠等幾個黑道大哥來負責開店偵查,而巡邏支援的都是張俊乾這樣的江南提督梁化鳳親領,雖然打着揚州綠營的招牌,但其實全都是貨真價實的江南省營官兵。如果不是擔心甲裝騎兵太過招搖,而且會引起明軍的警惕,兩江總督都想把他的總督標營派來執行巡邏任務。

    雙方都懷着必勝的信心鬥在了一起,激戰了一炷香之後,飯店裡的座椅被盡數踢翻,但依舊沒有分出高下來。高雲軒心裡越來越焦急,因為清軍畢竟人多,雖然暫時奈何不了自己這邊,到哪卻把店門給堵住了;而張俊乾心裡也在大罵揚州大俠的弟子無能,他們被情急拚命的北直隷五個人打得節節後退,以致張俊乾不得不派江南提督的手下去支援他們穩住陣腳。幸好對面北京人手裡拿着的都是板凳和棍子,雖然打得揚州群俠嗷嗷直叫,但卻還沒有出現重大傷亡導致崩盤。

    “且慢!”

    正在此時,一直在後面冷眼旁觀的司馬平突然再次跳到近前,喝住了難分難解的張俊乾和高雲軒。

    作為一個智謀型少俠,剛才司馬平稱得上反應神速,在段師弟還沒有明白過來的時候,他已經一棍子朝着那個北京佬的後腦勺掄過去了,這份默契甚至比那些跟隨張俊乾多年的手下還要好。

    不過成也蕭何敗蕭何,正因為是一個智謀型少俠,司馬平被高雲軒踢了一個觔斗,棍子也到了人家手裡。一招落敗後,司馬平就迅速撤回戰線後,指揮師弟們開始堵門。雖然司馬平指揮得當,但這個店內的己方兵力實在有嚴重缺陷。此地距離揚州已經很近了,司馬平根本沒想到北京的細作能夠活着到這裡,還一下子跑來十個,所以這個店舖裡的兵力非常有限,只有段庚辰一個親傳弟子。剛才張俊乾還忽視了敵方半數的兵力莽撞地發起了攻擊,以致現在局面陷入了嚴重失控狀態,在背後冷眼旁觀了片刻後,司馬平再次上前與高雲軒四目對視。

    “你們可是山東義軍?”司馬平低聲問道,他刻意壓低了聲音,以防那正和段師弟他們激鬥的北京人聽見。

    高雲軒聞言楞了一下,對方的問話讓一個荒唐的想法冒了出來:“難道這幾個才是明軍細作?所以他們能看出這那個吃麵的大漢其實是清軍假扮的?”想到這裡高雲軒又掃了一眼那個和自己激戰了半晌的揚州綠營軍官:“難道這個也是川軍?我是眼瞎了嗎?不但把清軍騎兵錯看成明軍,還把明軍細作錯看成地痞,更把川軍看成綠營?”

    雖然不認為自己的江湖眼光會錯得這麼離譜,但高雲軒還是抱著希望反問道:“你們是川軍。”

    “我們當然不是川軍。”張俊乾脫口而出,隨機眼中凶光又現——他打了片刻後也有了疑心,所以司馬平上來一聲招呼他就也住手了,但對面的人居然會誤會自己是川軍,那他肯定就和明軍無關——既然和明軍無關那就是有威脅的知情人,更有清軍細作的嫌疑——都得死!

    對方斬釘截鐵的回答讓高雲軒剛剛產生的疑雲立刻消散了,他就知道自己的眼光不會那麼差,而耳力也足以辨識大部分的真話謊言,而既然地方不是明軍,那顯然這個看上去像是智謀型少俠、武功也頂多是個記名弟子水平的傢伙就是來套話的。

    “我們不是反賊。”高雲軒果斷搖頭,對面是貨真價實的綠營,所以被攻擊的北京人是貨真價實的明軍,剛才揚州綠營雖然從腰牌上看出破綻,但他現在開始問話就說明他們對自己的判斷有所懷疑:“我們和幾個北京人認識,他們都是真正的直隷綠營。”

    這個時候,如果對方對自己的判斷產生懷疑,把地上的腰牌在撿起來看看的話,高雲軒就有機會出手偷襲。

    “你們當真不是山東的義軍嗎?”司馬平懷疑地盯着高雲軒的雙眼,竭力想看破對方的偽裝:“你們和這幾個直隷人早就認識?”

    而高雲軒目光清澈,迎着司馬平的逼視坦然說道:“我們當然不是反賊,我們都是山東綠營的。”

    “果然不是?”

    “果然不是!”高雲軒與司馬平對視,卻用餘光留意着張俊乾的動作,只要那個揚州綠營的軍官去拾地上的腰牌查看他就暴起傷人,他已經把司馬平劃歸低威脅目標,不需要優先攻擊。

    但餘光裡的敵人沒有去揀腰牌在確認,而是默不作聲地一刀砍來,張俊乾判斷對手的注意力已經被司馬少俠所吸引——真不愧是智謀型少俠。

    “好賊子!”早就蓄勢待發的高雲軒一個錯身躲開了張俊乾的偷襲,一棍打還過去的時候,再次飛起一腳,把還想繼續問話的司馬少俠再次踹飛了出去——三人中,他是唯一真的沒有做好防備,也根本防備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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