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伐清 作者:灰熊貓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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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2012-11-2 11:20: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4 481746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16

伐清 正文 第四十七節 證據(上)





    得知鄧名即將返回成都城區後,頓時在城內引起了一片轟動。

    或許是因為鄧名最近一直沒在成都,所以劉曜、劉晉戈、熊蘭、秦修采等川西官府的高官都急着向他彙報自己的成績;同秀才見到這位川西實際統治者的機會並不是很多;而那些權如同秀才是剛抵達四川的移民,還沒有完整的帝國公民權,更是急切地想一睹這位年輕諸侯的風采。在清廷控制區的時候,鄧名的大名如雷貫耳,現在總算是能親眼瞧瞧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三頭六臂。

    而書院鏖戰的兩派,也默契地暫停了爭吵,認真準備要給鄧名展示的功課。無論是蒙正發、朱之瑜,還是惠世揚、鞏焴,這都是他們與鄧名的首次會面。雙方都很清楚,利用這次機會給鄧名留下良好的印象,怎麼講其重要性也是不為過的,或許就能決定此番爭論的勝敗,決定自己在書院裡的地位。

    “鞏焴這些日子大放厥詞,把太祖皇帝的聖子神孫都罵了一個遍。”蒙正發認為自己勝券在握。

    成都書院的權力之大勝過了蒙正發抵達成都前的想像——在奉節的時候,蒙正發和朱之瑜曾猜測這個書院類似傳統的貢院,是授予學生做官資格的認證機構,鄧名想通過這個結構培訓出對他絶對忠誠並且和他有師生之誼的候選官吏來。對蒙正發的這個猜測,文安之也沒有斷然否認,因為這本來就是他私下給鄧名的建議。文安之並不打算重提那次私人談話的內容,他以為鄧名領會了他的意思。這次蒙正發、朱之瑜拜見文安之的時候,老督師雖然沒有明說,但還是暗示了一下鄧名的少唐王身份。

    蒙正發和朱之瑜早就聽說手握兵權的鄧名行事一向毫無顧忌,但在抵達成都前也絶對想不到居然這麼過分:川西行政長官都是鄧名擅自任免的,和朝廷連招呼都不打一聲。現在的晉王不用說對天子最為恭敬,而延平郡王至少也會走個形式,在任命文武官吏的時候上一道奏章向朝廷推薦一番。但是鄧名連這種過場都懶得走,大筆一揮就直接授予職務或功名,同秀才的功名一給就是幾萬人,後來更是十幾萬人、幾十萬人。

    除此以外,鄧名還公然否認天子的律法的適用性,多次在將領、部下、軍隊前自比漢太祖。相比文安之,朱之瑜和蒙正發對永曆的忠誠程度要差很多。尤其是蒙正發,如果鄧名沒有類似表現他反倒會有些不安,擔心對方會清算自己投降的往事;而朱之瑜在經歷了一次次對皇上、朝廷的失望後,也不反感有一位英明神武的少年宗室來爭奪領導權。朱之瑜和鄭成功、張煌言的關係都極好,這兩位諸侯對大明忠心耿耿,但對永曆天子遠遠稱不上死心塌地。至於蒙正發、王夫之這些好友對大明的忠誠都沒有多少,更不用說對永曆了。

    鄧名的書院雖然還沒有授予貢生、監生功名,不過蒙正發和朱之瑜估計這只是時間問題。這個書院目前主要是教育孩子——這點蒙正發和朱之瑜都認為很正確,亂臣賊子本來就是要從小培養,這些孩子吃著鄧名發給的免費午餐,有時還能剩下一些給弟妹帶點兒回去;坐在鄧名出錢建造的課堂裡,學習着鄧名指定的課本,他們不會對永曆天子有絲毫感情的;等這些孩子拿到鄧名給予的正式功名後,蒙正發估計這些官吏能拿着刀去“說服”永曆禪讓。

    更進一步,鄧名的書院還培訓教授,嘗試讓這些教授去普及全民教育,甚至還教授女學生。這點蒙正發和朱之瑜沒有事先料到,不過他們心中暗想鄧名所謀甚大,那他的此舉就一定含有深意。

    但無論如何,鄧名是大明宗室,而且德高望重、消息靈通的文安之還暗示他就是唐王之後,那麼鄧名就要維護明太祖以降的歷朝大明天子的名譽——雖然沒有鄧名的直系祖先但也不能任由鞏焴潑黑水。否認燕王系的政績,對唐王系搶班奪權是有好處的,但也要恰到好處。像鞏焴做到這個地步,那不只是燕王系受害,整個大明皇室的合法性都開始受到質疑了。

    因此蒙正發認為鄧名一開始可能樂於聽到鞏焴的言論,但現在目的已經差不多達到了,是該制止鞏焴繼續抹黑大明朝的時候了。

    “鞏焴燒了神主牌,惠世揚想當三國元勛。”蒙正發已經想好了見到鄧名時的發言主題。就算鞏焴沒燒過鄧名祖先的神位,他的言論也是對明皇朝的嚴重侮辱。維護燕王系的聲譽對鄧名來說或許不是發自內心的願望,但卻會對他的名聲有很大的益處。

    經過這些天的論戰,蒙正發明白自己的辯才不是鞏焴的對手,不過輸給進士、學政還不是丟臉的事情。這種論戰從來不看水平的高低,只看政治方向正確與否。蒙正發一直在維護大明皇室的聲譽,這就能保證他立於不敗之地。至於自己之前剃髮降清一事,蒙正發覺得鄧名也不會追究,通過陳佐才就能看出鄧名的宏大氣量來。

    陳佐才是永曆天子的鐵桿,至少曾經是,鄧名充分信任他,把書院祭酒這樣的要害位置交給他;在習慣於官場陰謀的人看來,把這個位置交給陳佐才,但教材和講學內容完全由鄧名說了算,鄧名這樣做很可能是想迫使陳佐才自行辭職,或是落一個背叛永曆的名聲——實際上鄧名對陳佐才毫無干涉,以前朝廷就是對百依百順的國子監都不會這麼放任。鄧名還忍受了陳佐才的當面斥責——聽說鄧名當時臉色很難看,但換上誰估計臉色也好看不了。

    而這一切加起來的結果就是陳佐才這個鐵桿對永曆的忠誠也變得可疑起來。雖然陳佐才一直嚷嚷鄧名輕視士人,但現在陳佐才絶對不會罵鄧名是亂臣賊子——儘管鄧名已經是司馬昭之心昭然。

    就算陳佐才現在還能硬着心腸指責鄧名有不臣之心,那周圍人未必會稱讚他忠義,反倒會認為他不識好歹、忘恩負義。一個雲南縉紳去投奔永曆天子,鞍前馬後跑了這麼多年,跟隨着李定國、劉文秀、沐天波他們到處討賊,可是馬吉翔這些勸進孫可望的軟骨頭閣老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天子又是怎麼回報這個忠心耿耿的士人?千總!就算是個沒有功名的偏遠地區的縉紳,也不至於給這麼個職務吧。

    要是陳佐才為了永曆痛罵鄧名的話,那對於永曆的君臣大義倒是全了,可鄧名對他的恩義又該怎麼算——蒙正發、朱之瑜私下覺得陳佐才兩全的辦法恐怕只有一個,那就是在替天子罵完了篡位的亂賊鄧名後,接着伏劍自裁,以謝保國公的知遇之恩,不然就等着被人戳脊樑骨吧。

    內心裡蒙正發也有幾分羡慕陳佐才的遭遇,要是當年他受到過這樣的恩寵,那就說什麼也不好意思剃頭回家成親了。不過還來得及,他蒙正發是隆武的舉人,想必可以讓鄧名高看一眼,

    ……

    蒙正發和朱之瑜商議對策時,鞏焴正在去找惠世揚的路上。和對手一樣,鞏焴也認為自己穩操勝券。如果鄧名是朱三太子的話,那鞏焴想不出容忍自己痛罵他祖宗十幾代的理由,更不用說自己還燒過他們老朱家的太廟,那些可都是三太子的祖宗啊。

    這些日子雖然鄧名不在城區,但聽說就在城郊的五十一亭,如果想阻止鞏焴的話,一個口信就夠了。但鞏焴卻從劉晉戈那裡得到準確的消息,那就是鄧名根本沒有過問此事,一次都沒有。

    現在闖營的勢力已經控制了成都、敘州兩府,夔東軍有同盟呼應,如果再把持了書院的教育方向,培養出一大批心向闖營的官吏來,那四川這塊基業就算是牢牢握在闖營的手中了。當年闖營就是吃了缺少文人的虧,但這次會完全不同,川西不但能提供兵力、物資,還有一個書院可以源源不斷地生產可靠的擁闖士人,這不就是帝王之資嗎?而且四川的書院氣象比鞏焴來之前想得還要宏大,教育的對象包括川西的農工商。要是百萬人口都被教育得擁了闖,那將來還愁沒有文武官吏可用嗎?

    “老平章何在?”

    鞏焴看到一個惠世揚的隨從。鞏焴的隨從都是從陝西帶來的老部下,跟他打了十幾年游擊,而惠世揚的隨從則是夔東軍提供的。

    “老平章正在練習禮儀,”隨從答道,私下見面時他們也沒有什麼顧忌,昔年的老稱呼都出來了:“尚書請進吧。”

    在書院爭論這個問題上,惠世揚並不像鞏焴這樣旗幟鮮明,實際上他一直保持中立,並沒有表現出任何傾向性。儘管鞏焴一直在宣傳鄧名是闖王之後,但惠世揚對此還是有所懷疑的。只要鄧名的身世還有一絲疑問,他就不會把賭注全部壓倒闖營這邊。惠世揚可沒有燒過老朱家的神主牌,他沒有必要放棄自己兩面下注的策略。

    而明天的見面惠世揚也不打算發表任何過激言論,一心只打算磕頭行禮。

    鞏焴進來的時候,惠世揚的兩個隨從舉着一面大銅鏡,老平章正衝著它三跪九叩,同時用挑剔的眼光審視着自己最細微的動作。

    “你來了啊。”鞏焴進來的時候,惠世揚仍一絲不苟地對銅鏡行禮,口中淡淡地打了聲招呼。

    “老宗師辛苦了。”鞏焴走到惠世揚背後,客氣地應道。

    “好多年沒有行過禮了,不練不行啊。”惠世揚輕嘆一聲:“明日可不能失禮,讓蒙正發挑出毛病來。”

伐清 正文 第四十七節 證據(中)





    關於這次閲兵的主題,成都人都聽說了,那就是鄧名要補辦從緬甸返回的凱旋式。

    聽到這個消息後,蒙正發突然意識到有些不妥,他之前也附和過陳佐才,稱攻打緬甸純屬勞民傷財,但這仗是鄧名親自指揮的,少唐王當然聽不得這樣的話。因此蒙正發馬上改弦易轍,準備了好幾封詩賦,準備在鄧名的閲兵式上高聲朗讀,歌頌上次王師征討緬甸,耀武揚威於異域的煌煌武功。

    陳佐才依舊固執己見,堅持認為既然沒有救出天子就稱得上是一無所獲,所以不打算向鄧名道賀,沒有準備任何歌功頌德的詩賦。對此蒙正發也不勉強,但也不打算效仿,在他看來陳佐才是鐵了心要扮演強項令,而鄧名為了自己的名聲也會效千金買骨之法,優待陳佐才以贏得士心。不過這種強項令有一個就夠了,蒙正發熟讀史書,知道皇帝固然需要陳佐才這種有風骨的士人為自己增色,但更需要也更喜歡揣摩上意的乖巧臣子——蒙正發不打算同陳佐才競爭崗位極其有限的“強項令”一職。

    至於之前曾經說過緬甸之戰的壞話更不必擔心,那時蒙正發被鞏焴繞暈了頭,見全書院的名人都說緬甸之戰徒勞無功,那他也就不小心跟風說了兩句。現在保國公既然露出了口風,蒙正發也就立刻修改錯誤,更不惜“以今日之我戰昨日之我”,有些士人抹不開面子,不好意思馬上當眾改口;但蒙正發不是那種分不清“領導意圖”和“個人臉面”哪個更重要的糊塗蟲,處理得當的話這甚至是一個契機,讓鄧名明白他是個絶對以領導意志為意志的好臣子——反正都剃過頭了,想扮演硬漢形象也沒機會了。

    而惠世揚除了準備辭賦,還向劉晉戈爭取到了凱旋儀式總指揮的職務,他自認是幾朝元老,精通各種禮儀,一定把整個活動組織得莊重嚴肅,讓鄧名見狀大悅。本來鞏焴是大順禮政府尚書,操辦各種禮儀活動鞏焴也是得心應手,但惠世揚自稱來成都這許久一直沒有做事,就把這攤子事全部攬過去了。

    一開始劉晉戈還不同意,因為他知道鄧名不喜歡別人對他行叩拜禮,遊騎兵來傳達命令時,也交代說鄧名的意思是讓同秀才們自由活動,只要不擠占道路就可以。

    但惠世揚指出,漢太祖見到臣子們山呼叩拜後,頓時龍顏大悅,稱自此方知為天子之樂。可見這個是人之常情,任憑哪個豪傑人物也逃不過。更進一步說,鄧名平易近人,所以不要求為他準備盛大的迎接儀式,但臣子忠心侍上,越是如此越要堅持君臣父子,一定要把最好的禮儀獻給君主——不然還要這些臣子何用?不錯,趙匡胤是黃袍加身,但這就是臣下的作用,要是趙匡胤不是裝睡等部下來送黃袍,而是自己找人綉龍袍然後自己當眾披上,那成何體統?

    惠世揚用的漢太祖典故很有說服力,劉晉戈知道鄧名頗欣賞劉邦,多次在他們面前稱劉邦為瀟灑、豪邁的英雄,無可無不可的大丈夫。被惠世揚說服後,劉晉戈就默許他去組織一些官吏緊急排練迎接儀式。

    不過劉晉戈還是留個心眼,沒有公開下行政命令宣佈惠世揚負責此事,而且也沒有下令手下官員去聽惠世揚指揮,只是為惠世揚的安排提供一點方便並不加以阻止。要是鄧名不高興,劉晉戈可以說這都是惠世揚自行其事——就算鄧名心裡有數,但這就入惠世揚說的,部下忠心辦事,就算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上司心裡也是高興的,只要有個藉口就不會追究了。如果鄧名喜歡的緊,那到時劉晉戈再表功也來得及——幾年的行政工作很鍛鍊人,劉晉戈不是只知道單挑的毛頭小夥兒了。

    第二天清晨,鄧名帶著遊騎兵按時抵達城門時,劉晉戈心情有些緊張地帶著隨從出門迎接。陳佐才、蒙正發都已經到達,前者繃著臉孔打算就用這副表情來表達他的抗議;而後者口中正唸唸有詞,還在溫習着他的詩賦,精益求精地推敲着朗誦時的語調和表情。

    而闖營這邊的大將鞏焴遲遲沒有出現,禮儀隊的總指揮惠世揚更是蹤跡全無——這兩天惠世揚緊急培訓了一支幾百人的禮儀隊,雖然人數不是很多,但惠世揚稱兵貴精、不貴多。鄧名騎馬入城時圍觀的人想必亂七八糟,數百訓練有素的“精兵強將”突然整齊的施以大禮,同時發出整齊的恭賀聲,更能顯得鶴立雞群。在給保國公驚喜後,震懾住眾人,

    劉晉戈同意了這個計劃,但現在鄧名都到了,總指揮卻沒來。禮政府尚書更一起消失,否則鞏焴絶對可以代勞。

    “惠老先生到了嗎?”

    劉晉戈內心還在徬徨不安的時候,鄧名的問題已經降臨到了頭上,他脫口而出:“還沒有。”

    保國公抵達後一開口就提到惠世揚,讓劉晉戈更加驚疑不定,他用餘光觀察了周圍人一圈,也沒有發覺到什麼異常。

    又等了片刻,鄧名終於顯得有些不耐煩了,再次開口道:“既然惠老先生還沒有到,我們就不等了,我聽說你們準備了一個叩拜儀式?我不是說過,不得侮辱朝廷功名嗎?”

    劉晉戈心中一聲聲叫苦,怪不得鄧名一開口就問惠世揚何在,可這件事是前天定下來的,與會者沒有幾個,剛才他查看一圈,也沒有注意到誰面色異常。

    至於鄧名說的那個不許侮辱朝廷功名,劉晉戈可不是幾年前剛當上成都提刑官的時候了,現在誰還不知道鄧名那個理由根本就是無中生有?惠世揚說的好,別說主君了,別說秀才了,官員見了閣老有敢不叩拜的麼?閣老見了公公膝蓋不也得打彎麼?當初要不是惠世揚拜了王安王公公這尊大佛,東林怎麼能撈到定策之功呢?後來溫體仁檢舉東林賣官鬻爵、科舉舞弊,要不是及時拜了曹化淳曹公公,怎麼能倒戈一擊把溫體仁踢出朝堂呢?溫體仁就是最好的反例,他的膝蓋對公公們倒是挺硬,結果曹公公他們在皇上耳邊動動嘴皮子,就成了“閹黨”了。

    “好了,這事取消。”鄧名不給劉晉戈更多的思考時間,擺擺手下了命令,接着他轉頭看向熊蘭:“熊行長,東西都準備好了麼?”

    “提督放心,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熊蘭神情肅穆地保證道。

    事到如今,劉晉戈哪裡還會不知道是誰出賣了他,在心中大罵起來……最近一年來他始終把參議院的青城派視為首要的敵人,蒙正發到成都後他的精力又被吸引到了書院,結果就放鬆了對熊蘭的警惕。兩天前惠世揚提議時,熊蘭等人也在場,還信誓旦旦地與劉晉戈簽訂了攻守同盟,沒想到一轉臉就把他給賣了,而且剛才還滿臉無辜。在鄧名解開謎底前,劉晉戈愣是沒能看出一絲的破綻來。

    隱約感到身旁的劉知府正投過來憤怒至極的目光,不過熊蘭卻全然沒有放在心上。兩天前惠世揚博引旁征,聽上去好像把鄧名分析得頭頭是道,但熊蘭卻知道其實大謬不然。若論揣摩鄧名的喜惡,熊蘭一直以川西第一人自詡——從來沒見過那個傳說中的剿鄧總理周培公,不過就沖鄧提督私下裡都對他讚不絕口,熊蘭就知道周培公也不是易於之輩,所以自己謙虛地沒有自封為天下第一。

    “老子可是向提督投降過三次,其中的凶險豈是你們能想像到的?你們不就是有個好爹麼?鄧提督豈能以常人論之?”熊蘭臉上不動聲色,心裡把劉晉戈一陣嘲笑,對夔東派來的高參惠世揚更是鄙夷:“就好比這條春熙路吧,當初鄧提督要大夥兒起名字時,只有我在遠處高喊‘鄧公路’,鄧提督當時眼睛一亮,差點就答應下來了。可惜、可嘆這幫白痴不懂得抬轎子,胡亂起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名字,最後鄧提督也不好意思起來,才叫了這個春熙路。”

    到目前為止,熊蘭唯一的一次重大失誤就是曾經攛掇鄧名去聽陳佐才的課。不過失敗乃是成功之母,從那以後,熊蘭自認為對鄧名的揣摩能力又上了一個台階:“惠世揚那老匹夫有一點沒說錯,就是要順着提督的喜好來。但提督還真不喜歡叩拜,提督就願意和大夥兒、和同秀才平起平坐。只要順着這條思路來,就決不可能犯錯;誰要是逆着來,就等着拍馬拍到馬腿上被踢吧!”

    惠世揚的建議有不少人贊同,甚至連熊蘭的老師爺秦修采都遲疑不決。但熊蘭卻異常堅定,當即就派人跟着遊騎兵回去向鄧名打了小報告,把惠世揚、劉晉戈等人的“陰謀”彙報給了保國公。沒用多久,返回的使者就帶回了熊蘭意料中的好消息,鄧名把後續工作交給了熊蘭負責,從內容看,如果沒有他的報告,這份工作肯定會給予劉晉戈的。

    “好,讓我們進城吧。”


伐清 正文 第四十七節 證據(下)





    鄧名率先策馬向城門奔去,熊蘭一抖馬繮,緊緊跟在側後護衛;秦修采、劉曜等人看也不看劉晉戈一眼,先後迅速縱馬趕上;劉晉戈垂頭喪氣,跟在出城迎接官員隊伍的最後。

    鄧名跳下馬後,快步登上了城樓。一隊黑衣的遊騎兵環繞在鄧名的身後,他們會整齊地大聲重複鄧名的每一句話,把聲音傳播到遠處,保證城樓附近的同秀才們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官兵遠征緬甸,有人問我這一戰的勝負如何。”鄧名站在城樓上,面對著成千上萬的川西同秀才,大聲問道:“你們覺得此戰是勝是負?”

    “王師大捷!”

    不管之前成都流傳過什麼樣的言論,同秀才們現在還會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麼?就算有人依舊覺得遠征緬甸徒勞無功、得不償失,也絶對不會當着鄧名面前這樣說,以免讓他們尊敬的統帥下不來台。

    “你們怎麼知道?”鄧名立刻追問道:“你們怎麼知道王師大捷?”

    在春熙路上喊一聲“王師大捷”很容易,但回答第二個問題就有些困難了。一些來觀禮的參議員和帝國議員也都顯得有些茫然:保國公在帝國議會發言時說過這一戰打得順利啊,不但多次以少勝多,還獲得了戰爭賠款,這些話不是保國公你自己說的麼?

    不等同秀才們反應過來,鄧名就再次問道:“證據呢?你們說王師大捷的證據是什麼?”

    這個問題就更加無法回答了,而且鄧名的口氣讓不少人感到愈發迷惑:難道保國公否認這是一場勝利麼?保國公為什麼要這樣苦苦追問?

    城樓上的鄧名深吸了一口氣,放緩了語速:“今天我給諸君帶來了勝利的證據,請諸君一覽。”

    說完後,鄧名就將手一揮,他身後的遊騎兵立刻向城外發出信號。

    一列大車駛進城中,駕車的全人是身着黑衣的遊騎兵,每輛車上都放著一個敞開蓋的大箱子,裡面滿是光彩奪目的珠寶。

    “黃金!緬甸的黃金!”

    “緬甸的寶石。”

    “緬甸的翡翠。”

    大車隊從全城的同秀才面前緩緩駛過,站在箱子旁邊的一個遊騎兵軍官伸手抓起一把金幣和寶石,高舉過頭頂讓大家看,然後把它們拋出去,在遠處的人群中灑落,他同時高聲向道路兩旁的人群吶喊着:“這都是緬甸的珍寶,勝利的證據。”

    這句話被喊出口後,幾輛大車上的遊騎兵紛紛從箱子裡捧起一把一把的財寶,用盡全力向四面八方拋出去:“勝利的證據!”

    漫天的金光頓時引發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同秀才們興奮地高聲喊好,揚着雙手去接從天而降的金幣。

    旁觀的蒙正發和朱之瑜已經完全呆住了。

    自古以來,就沒聽說過哪個諸侯曾經這樣向百姓宣示勝利。即使是胸無大志的偏安之君,也知道告訴他的子民所有的對外戰爭都是弔民伐罪,都是順天應人,不會有人承認從戰爭中獲取財富。

    “提督有令,今日全城歡慶緬甸大捷,隨便吃、隨便喝,提督請客,用緬甸的黃金請客。”在撒金幣的同時,遊騎兵還向同秀才們高聲呼喊着。

    雖然蒙正發私下裡認為鄧名遲早要篡位,但他為今天準備的賀勝詩賦裡卻緊扣“忠勇勤王”的主題。他和朱之瑜想像中的閲兵式也會極盡莊嚴、肅穆,鄧名可能還會對百姓們談一談那些捐軀異域的將士,會稱讚他們是忠君報國、死得其所。如果鄧名真的提起這個話題,蒙正發也預備好了一些緬懷將士的辭賦。

    可現在的場面完全超出了蒙正發的想像,那些揀到金幣和寶石的人發出興奮的尖叫,蹦跳着向周圍人炫耀自己的收穫;而那些沒有搶到財寶的同秀才也不是一無所獲,裝着酒食的馬車陸續開過來了,正走上春熙路,這都是熊蘭按照鄧名的囑咐提前準備的。車上的人打開一罈又一罈的酒,一桶又一桶的食物。更有裝着整隻羊的車輛開到,春熙路的中央升起篝火,羊烤熟了,分發給歡天喜地的同秀才們。

    隨着誘人的肉香飄過,歡呼聲一浪接着一浪。目瞪口呆的朱之瑜抬起頭,再次向城樓上望去。年輕的川西統治者在那裡俯視着他的都城,遠遠看見他一手叉腰,一手扶在城垛上,顯得既輕鬆又愜意;鮮紅的斗篷被風吹得飄揚到半空,在一群黑衣近衛的簇擁中,那個挺拔的身影更顯得矯矯不群。

    雖然看不清保國公的面容,不過從他的姿勢看來,朱之瑜感到他似乎正在開懷大笑,為四周沸騰的場面而興奮不已。

    “這是大明的國公、皇上的重臣嗎?”朱之瑜感覺這副鬧嚷嚷、亂鬨哄的場面未免也太不成體統,像是山大王向眾嘍囉炫耀下山的戰果,而且還是那種最不入流的土寇:“撒金撒銀,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就是夔東也沒有這麼荒唐吧。”

    “我早告訴過你們,可你們就是不信。”旁邊的陳佐才聽到朱之瑜的言語,緩緩搖頭道:“根本不是保國公受了夔東那群人的影響,而是夔東被保國公影響。”

    這時有個一身黑衣的士兵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了陳佐才他們身旁:“敢問是朱先生、蒙先生嗎?”

    得到肯定的答覆後,這個士兵挺身行了一個軍禮:“兩位先生若是有空,保國公請二位上城樓一敘。”

    “沒有叫我嗎?”陳佐才問道。

    那個士兵客氣地答道:“保國公說了,陳祭酒隨意。”

    陳佐才見過幾次鄧名,但朱之瑜和蒙正發是初次,所以鄧名表示陳佐才自便,如果他願意,就和朱之瑜、蒙正發一起上城樓,若是他不想來也沒有關係。

    “那就好,我本來也不想去。我先去那邊吃塊肉。”陳佐才滿意地點點頭,邁開步子就向一處烤全羊的地方走去。

    朱之瑜茫然地看著陳佐才。他還以為憑着陳佐才那副倔脾氣,會因為鄧名荒唐的行徑而勃然大怒,甚至拂袖而去,全然沒有想到祭酒大人居然會心安理得地去分一杯羹。陳佐才看著朱之瑜、蒙正發臉上的不解之情,哈哈大笑起來:“緬甸蕞爾小邦,竟然挾持天子、凌迫內閣,用他們的金子買的羊,我當然也要吃一塊解恨。”

    正如朱之瑜猜測的那樣,鄧名確實一直在城樓上笑,同時心裡還在暗暗感慨,這些同秀才實在是太容易滿足了。

    就像後世中彩票一樣,大多數人只盯着那些中獎的人,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花了不少錢買彩票。鄧名沒有給每個同秀才發錢而是集中起來扔金幣,這樣花錢的總數要少得多,但效果肯定要比人人有份更加轟動。至於請成都人吃飯,花費也是有限,敘州等地的人不用說,就是分散在成都郊外各亭的人也沒有享用到今天的美食,他們聽說了這件事,會在羡慕城裡人好運氣的同時,後悔今天為何沒有來城裡走一趟。

    那些拾到金幣的人,還有吃到了免費宴席的人,就會成為高效率的宣傳者,向他們的熟人和親戚反覆講述今天的盛會,成為緬甸大捷不容置疑的證人。

    “怪不得古羅馬的將領每當勝利凱旋,總是喜歡請全城的人吃飯,用這個方式來炫耀勝利,真是效果好、花錢少的辦法。”看著一片歡騰的成都,鄧名忍不住產生了這樣的聯想:“不過等我們的教育普及後,都府的同秀才就不能這麼好糊弄了吧?他們的要求會越來越高,再也不會因為一頓飯就滿足。”

    但那無疑是很久以後才需要擔心的事情了,鄧名覺得同秀才們不在乎他是不是跡近強盜,反正大家現在對帝國的理解基本上也就是這個意思。只要同秀才們覺得戰爭有利可圖、能夠讓他們受益,哪怕只是撿到一塊金幣,或是一頓、兩頓免費的美食就會很高興。

    在新年前後召開的帝國議會上,議員們居然沒有如鄧名猜想的那樣通過新的戰爭提案,沒有要求發動新的戰爭,實在大大出乎鄧名的意料。經過認真思索,鄧名理解了為何川西社會對戰爭出現疲倦感,也明白這種厭戰情緒很快就會過去——鄧名不希望老百姓產生厭戰的情緒,也不願意任其發展。

    今日過後,就不會有人再懷疑明軍在緬甸的勝利了,也不會懷疑給他們帶來的好處了。

    “鄧提督高明。”熊蘭站到了鄧名身後。因為今天的酒肉是他負責預備的,所以他藉口彙報工作就跑上了城樓。只有他和遊騎兵一起呆在鄧名左右,這豈不是對他密告的最大獎賞嗎?

    “從今往後就算有人非議朝廷做的事,也不會有人信了。”熊蘭得意洋洋地說。

    “朝廷?”鄧名一邊看著城下狂歡的人群,一邊頭也不回地反問道。

    熊蘭察覺到鄧名似乎不想以朝廷自居,他略一思考,馬上改口道:“院會。”

    “院會?”鄧名琢磨了一下,滿意地點點頭:“這個詞不錯,我很喜歡。”

    此時蒙正發和朱之瑜還沒有到,鄧名問熊蘭道:“古人云:國雖大,好戰必亡。熊行長怎麼看這句話?”

    “那指的是昏君好大喜功。如果都像提督這樣,只打利國利民之戰,以戰養戰;每次戰爭前都認真思考如何讓同秀才們獲益,那只有愈戰愈強啊。”熊蘭不假思索地答道。

    “哈哈,”鄧名仰天大笑數聲,拍了拍熊蘭的肩膀:“熊老弟之言,我非常贊成,非常贊成啊。將來等銀行上了正軌,你也去做個知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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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清 正文 第四十八節 融洽(上)





    鄧名對銀行很重視,但他既不懂現代金融,還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具有很大的危險性,無論是發行紙幣還是貸款都風險很大。所以鄧名把銀行管得很死,不久前還直接下令給熊蘭的銀行,規定他們必須定期派人到接受四川銀行(央行)的商業銀行去查賬,每筆貸款都必須有抵押物,而且放貸的金額不得超過抵押物的七成——至於給軍人的那些優惠貸款,同樣需要抵押物,不過這個抵押就是官府的擔保。

    因此熊蘭感到自己束手縛腳的,權利不大但是責任很大,無論是印刷紙幣、物價起落還是發放貸款給商業銀行並監督他們的工作,熊蘭都是第一責任人,那句“曹操的糧官”也是他揮之不去的夢魘。

    聽到鄧名的保證後,熊蘭喜不自禁地連忙道謝,出任行長以來,熊蘭也算是川西集團的中央高官,人脈積蓄了不少,對理財也有了不少經驗。如果能夠外放去做一任知府,熊蘭覺得自己的資歷就更完美了。這種職務目前都掌握在夔東軍頭的子侄手裡,而熊蘭毫無出身,拿到一個知府就表明他正式進入鄧名的原從集團,起碼說明他在鄧名心目的地位和當初的東川衛隊成員差不太多了。再說現在川西的知府權利很大——從表面上看,鄧名把稅收、司法都從知府衙門剝離出去了,似乎導致知府衙門權利萎縮,但實際上則不然。與那些權不下鄉的傳統官府相比,川西的知府衙門直接管到每一個亭,傳統土豪、縉紳的權利空間盡數被川西的官府併吞,現在劉晉戈、袁像能夠直接動員的財力、物力都是傳統官員難以想像的。

    在鄧名和熊蘭閒聊的時候,蒙正發和朱之瑜也來到了城樓上,鄧名一面繼續觀望着城內的動靜,一面請兩位士人到他身邊閒聊。琢磨了一下,鄧名又讓衛士去把其他成都的官員也都請上來,剛才他在城樓上講話,眾人就在下面等待,後來見鄧名沒有傳令,他們也就沒有擅自上來。

    看著城內沸騰的人群,蒙正發和朱之瑜苦苦回憶他們以往的見聞、的看過的書籍,除了徹底沒有見識、抱負的土寇,他們實在想不起類似的先例來。各地都有土寇,到別的村子周圍綁票勒索,拿到贖金土寇們倒是會公然分臓,綁票屢屢得手後往往還會聚集在一起大吃一頓。但只要稍微上點檔次,有點追求的盜賊就不會停留在這個階段了。

    可能也就是小說《水滸》裡梁山伯的山大王們幹得出這種事來,不過那也是一群山賊,雖然打着替天行道但是還吃人肉哪;現在竊據北京的建州強盜集團,都知道要給自己豎起一個天命、替崇禎報仇的牌子來;哪怕是更早先的東北巨寇努爾哈赤,搶劫遼東的市集前都會扯個“七大恨”出來,表示他不是去搶劫而是去討還公道的。

    因此看著滿面春分的鄧名,朱之瑜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也實在無法把眼前這位名震天下的青年統帥同同鄉下的土寇聯繫起來。行禮過後,朱之瑜仍是猶豫不決,他有心勸誡一番,但首次見面就說不好聽的話有些唐突,而且朱之瑜也拿捏不好這個言語的輕重程度。

    正在朱之瑜腦筋急轉,想著該如何暗示鄧名這種行為和他尊貴的身份,赫赫的聲名不符時,蒙正發已經搶先開口了:“國公與民同樂,與士卒同甘共苦,學生欽佩不已。”

    “蒙先生過獎了。”鄧名覺得自己的辦法不錯,就是不知道這落入士大夫眼中後會給對方什麼樣的觀感,剛才他察言觀色,見朱之瑜臉上表情變換,心裡頓時也緊張起來——最初鄧名並不知道朱之瑜為何許人也,但後來得知朱先生號舜水後,鄧名頓時生出一片敬仰之情:他並不知道陳佐才,穿越前甚至連文安之也不曉得,但朱舜水的鼎鼎大名還是如雷貫耳。

    因此鄧名也頗希望能給這些明末大儒留下些好印象,朱之瑜越是不說話,鄧名的心就提得越高,但蒙正發此言一出,頓時讓他暗暗長出了一口大氣,輕鬆地微笑起來。蒙正發的名氣此時也尚可,但鄧名同樣不知道,以前任堂好像說過此人的壞話,但既然他是朱之瑜的朋友,鄧名覺得他的看法應該和朱之瑜差不多。

    “今天這些佈置,都是為了讓眾人知道我軍確實在緬甸取勝,而且也是為了讓大家都能分享到王師獲勝的好處。”鄧名當然不好意思說他採用這個辦法是因為這樣比較省錢,而且還能有轟動效應,就為他跡近土寇的行為(當然他自己不知道)塗脂抹粉:“正如蒙先生所說,這就是為了鼓舞士氣,團結人心,不知道其中有沒有什麼不妥之處,還請兩位先生不吝賜教。”

    朱之瑜暗暗觀察到現在,覺得鄧名的態度似乎相當誠懇,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也頗有討教的熱切之色,聽到鄧名語氣真摯地尋求建議時,他清了清喉嚨,就打算委婉地說上兩句,最起碼也要讓鄧名懂得,這麼赤裸裸不絲毫掩飾自己強盜行為的做法是極不可取的,會成為千秋萬世的笑柄。

    “國公大才,深知為了驅逐韃虜,必須萬眾一心、眾志成城,”蒙正發再次搶在朱之瑜之前,大聲表達了他的看法:“手段更是返璞歸真,大巧不工……”

    熊蘭聽到這裡忍不住打量了蒙正發一眼,心裡冒出一個念頭:“難道這是個勁敵?”蒙正發只是一個書生,沒有三次獻萬縣、理財等諸多功績,能讓熊蘭冒出這樣荒謬的念頭,雖然只是一瞬也很了不起了。

    任堂等幾個軍方的官員都沒有被招去城門口,鄧名覺得沒有必要全部的文武官員都擠在自己身邊,而他們幾個也沒有在第一時間趕來湊熱鬧,而是呆在城內,若是有什麼突發事件發生,他們也能立刻召集駐防成都的常備軍。

    一直等到劉晉戈從熱鬧的春熙路返回知府衙門後,任堂、穆譚才得以把卸下責任,趕去城門口見鄧名,他們二人也有好久沒有看到鄧名了。

    這兩個人登上城樓的時候,看到劉曜、楊有才等一大群人都圍在鄧名身邊,但和鄧名言談甚歡的卻是那個蒙正發——劉晉戈、周開荒公開支持鞏焴,但任堂、穆譚都對蒙正發和朱之瑜更有好感,對燒神主牌的鞏焴更是心有成見,看到鄧名和蒙正發如此談得來,任堂也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

    見到任堂後,鄧名也笑着打了個招呼。

    “國公說什麼呢?說得這麼高興?”任堂微笑着走上前去,他估計多半是和文教有關,因為劉曜和楊有才臉上都看得出滿是迷惑,顯然聽不太懂二人的話題,而熊蘭和周開荒也是眉毛微皺,大概一樣完全插不上嘴。

    好不容易來了幾個士人,任堂覺得算是來了志同道合的人了,他雖然是軍人但卻不是大老粗,既然鄧名和蒙正發正在談論風雅的話題,那他絶對可以摻和一下——雖然任堂向鄧名打過小報告,但他和蒙正發之間的矛盾終究還是士人之間的矛盾,他們說到底也是同一陣營的。

    “很有意思的話題……”鄧名微笑着答道。

    這是任堂突然注意到朱之瑜正側頭看著城樓,好像在很認真地觀察成都的城防工事,人也躲得離鄧名和蒙正發遠遠的,這讓任堂頓時心生疑惑:“初次見面,朱先生怎麼不和提督攀談,卻去看什麼城樓?這城樓什麼時候看不可以?”

    這時鄧名已經轉回頭去,笑吟吟地問蒙正發道:“剛才蒙先生說,《金瓶梅》是誰寫的來着?”

    “必定是王世貞無疑。”雖然是二月,但蒙正發和朱之瑜手裡都有一把文士的摺扇,現在蒙正發右手持着扇,向左掌輕輕拍擊了一下:“我敢斷言,蘭陵笑笑生必是王世貞的化名。”

    “啥?”任堂驚叫一聲。

    “國公觀敵料陣,一望就能把對方的主帥猜個八九不離十吧?”蒙正發一邊輕擺摺扇,一邊從容說道:“對我們來說,這讀書也是一樣,一看遣詞造句,情景描繪,這到底是誰的化名也就昭然若揭了……”

    蒙正發博引旁征,不時地把其中的段落拿出來,和王世貞的其他作品中的比喻、描述相比較:“國公請看,這些是不是似極?”

    “果然似極,蒙先生果然博學多聞。”鄧名現在對蒙正發是發自內心地佩服出來,王化貞的文章那是信手拈來,回憶起來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國公過獎,王公乃先賢名儒,他的文章學生小時候那是反覆背誦的。”蒙正發不但博學,而且還很謙虛,鄧名對他的印象是越來越好了。

    這些論證讓鄧名聽得是津津有味,只可惜劉曜、周開荒、熊蘭他們都是武人,完全聽不懂鄧名和蒙正發他們在討論什麼,而剛才朱之瑜也告了聲罪,說是自打來了成都後還沒有好好看過城樓,說完就急匆匆地往城樓那邊去了。

    現在任堂來了,鄧名覺得很好,可以讓討論變得更加熱烈而不至於讓蒙正發一個人演獨角戲——在這個問題上,鄧名雖然能聽懂,但完全沒有討論的資格。

    鄧名回頭想詢問任堂的意見,但卻撲了個空,失去了任中校的身影,他左顧右盼了一圈,才在遠處發現了目標:“嘿,任兄弟,你怎麼也去看城樓了?你又不是沒見過。”


伐清 正文 第四十八節 融洽(下)





    正在鄧名和蒙正發相見恨晚的時候,一個知府衙門的人急匆匆地跑上城樓,向鄧名報告道:“惠老先生今天早晨過世了。”

    原來,剛才劉晉戈回到知府衙門後懷了一肚子氣,心裡一直在埋怨惠世揚和鞏焴不露面,也不來給自己幫忙。但這兩個人的資歷都比劉晉戈高得太多了,就是父親劉體純見到他倆也得畢恭畢敬的,所以劉晉戈雖然生氣但卻沒有派人去問原因。

    沒有讓劉晉戈等多久,鞏焴的一個隨從就趕來知府衙門,將惠世揚的噩耗通知了成都知府。聞訊後劉晉戈急忙趕去惠世揚的住地,同時讓一個手下去城樓上報告鄧名。

    劉晉戈來到惠世揚住的地方,見到了心情沉痛的鞏焴。

    “昨天老平章練習了一夜的禮節,非常勞累,今天早上在眾人勸說下才稍微休息了一會兒。”惠世揚的隨從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彙報給劉晉戈:“那時老平章已經穿戴得整整齊齊了,他不肯換衣服,只是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後來時候差不多了,尚書到屋裡去看,看見老平章一手扶着額頭,正睡得香甜,也不忍叫醒他。一直等到實在不能再等了,想去把老平章喊起來,結果發現老平章已經仙去了。”

    據這個隨從說,惠世揚走得很安詳,臉上還含着笑。發現惠世揚已經沒救了,鞏焴沒有按計劃去迎接鄧名,而是料理起惠世揚的後事。劉晉戈輕手輕腳地走到堂前,看到擺着一具嶄新的棺材,惠世揚已經躺在裡面,屋內屋外也都收拾妥當。

    “剛才尚書可是讓保國公好等。”劉晉戈輕嘆一聲,他知道這實在屬於天有不測風雲,可還是有些遺憾,覺得鞏焴完全可以把這些事交給下面的人去做,不用一直親自呆在這裡。

    雖然劉晉戈說話的聲音輕微,可是鞏焴卻一下子抬起頭,花白的鬍鬚也抖動起來,厲聲質問道:“你可是怪老夫沒有把老平章一個人丟在這裡,去城門前主持歡迎之禮?”

    “尚書息怒,晚輩豈敢?”劉晉戈當然就是這個意思,但看見鞏焴勃然大怒,連忙謝罪。

    “老平章以百歲之身,跟着我南來四川,想助諸君一臂之力。現在他客死他鄉,要是他屍骨未寒的時候老夫就舍他而去,只顧趨炎附勢,那還算是個人嗎?”鞏焴越說越生氣,聲音洪亮得就好像有一口大鐘在屋子裡隆隆作響:“老平章此番是來輔佐鄧名的,他若是稍有人心,也應該前來弔唁。”

    “尚書說得是。”劉晉戈連連點頭。

    ……

    聽說惠世揚去世,鞏焴忙於料理後事所以不能參加慶祝活動後,鄧名心中微感詫異。他對鞏焴這個人沒有絲毫瞭解,就連他在什麼時候投奔闖營都不知道。聽說這個人身受崇禎的大恩,但李自成攻破了北京,他就毫不猶豫地投降了闖王,而且還燒掉了明朝歷代皇帝的神主牌,能把事情做得那麼絶,看起來也是個趨炎附勢之徒。

    不過鞏焴堅決抵抗滿清,一直堅持到現在,鄧名就算對這個人心存鄙視也不會顯露出來。何況鞏焴和夔東軍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就算是為了夔東軍的面子也要客客氣氣地對待鞏焴。最關鍵的是,鄧名並不是明朝宗室,鞏焴別說燒了明朝的太廟,就是把明朝歷代天子的墳墓都刨了,在鄧名看來也不過就是破壞文物的惡行罷了。

    在聽到噩耗的第一時間,鄧名就不假思索地對左右說道:“惠老先生不遠千里來成都指點我,可嘆沒能見到,我這就去他的靈前哀悼,致上哀思。”

    朱之瑜剛才一直躲在一邊,離鄧名和蒙正發遠遠的,聽到周圍的人紛紛議論惠世揚突然離世,朱之瑜先是一愣,隨後就走了過去。之前蒙正發和朱之瑜打算狠狠攻擊惠世揚和鞏焴的品行一番,現在聽到鄧名居然想去哀悼,朱之瑜就想出言阻止:明宗室的子弟如果接見投闖的叛賊,或許還可以理解,用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抗清勢力來解釋;但去給這樣的人致哀是極為不妥的,等於肯定了他生前的所作所為——這種辜負君恩的叛賊比闖賊都要可惡。

    但在朱之瑜走過去的時候,熊蘭已經第一個發言支持鄧名的決定。根據熊蘭所知,鄧名對死去的人總是表現出相當的尊重。即使是明軍的敵人,在死後也能得到入土安葬,熊蘭更沒有聽說過鄧名有掘墓、鞭屍之類的行為。

    而當朱之瑜走到鄧名旁邊,還沒來得及開口時,蒙正發又一次搶在老朋友之前,代表兩個人發言:“國公此言極是,惠老先生以百歲高齡仍然矢志抗虜,單憑着這一點,無論過去有什麼不妥也都不該和他計較了。”

    蒙正發的話把朱之瑜的勸諫一下子堵了回去。今天蒙正髮帶給朱之瑜的“驚喜”很多,每次都讓朱之瑜錯愕不已。就在今天早上,蒙正發還大談惠世揚如何投闖、降清,數落他的劣跡,聲稱要和朱之瑜一起在鄧名面前直斥其非,讓惠世揚和鞏焴在眾人面前下不來台,哪怕是他們跪下磕頭請罪,也要痛打落水狗到底。

    而現在蒙正發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弄得朱之瑜緩不過神來,不過更讓朱之瑜驚愕的言論還在後面。

    “雖然惠老先生和我、和朱仁兄的政見相左,但我們對惠老先生的學識都是極為欽佩的。”蒙正發通過和幾個人交談,已經基本搞清了今天在城外發生的一些事,劉晉戈準備好的儀式泡湯了,那個始終站在鄧名傍邊的熊蘭主持了所有的慶祝活動。熊行長每一句話都說到點子上,絶對是個深藏不露的傢伙,把鄧名的心思揣摩得八九不離十。所以在聽到熊蘭的話後,蒙正發當機立斷要快步跟上,大唱了一通他的座右銘就是不“因言廢人”,出於對惠世揚老先生的崇敬,蒙正發當然要去哀悼。

    蒙正發又飛快地指了一下朱之瑜:“朱仁兄也是要一起去的。”

    朱之瑜一鼓嘴,就要說他不會去給這種老叛賊送行,而且一看見鞏焴那副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但未等朱之瑜說出口,蒙正發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次大聲對鄧名說道:“不知我們兄弟二人和國公一起去好不好?”

    “既然去就一同去好了。”鄧名現在對蒙正發的印象十分良好,顯然這個人非常識大體。朱舜水的名字在鄧名心目中的份量很重,但好像心胸氣量都沒法和這位蒙正發相比,以前任堂居然還在背後說過蒙正發的壞話——果然道聽塗說不能完全相信。

    從交談中鄧名也感覺得出來,顯然蒙正發的骨頭不如陳佐才那麼硬,多半是沒有膽子當着眾人痛罵自己,但短短接觸了一會兒,鄧名覺得蒙正發的才學絶對不在陳佐才之下,而且他周遊過東南數省,見識、閲歷都是當代士人中的一流。

    鄧名隱隱感覺,成都的書院或許應該把教師的稱呼分得更細一些,把籠統的教授分成:教授、副教授、講師、助教等幾個等級。在鄧名看來,蒙正發絶對可以勝任書院教授的職務,就是擔任文學系主任多半也沒有任何問題。如果蒙正發能像陳佐才那樣認真教學的話,對書院的學生來說可真是大福氣,無論是開拓視野還是提高文學素養,蒙正發大概都比陳佐才還要強。

    對於鞏焴的職務,鄧名也有類似的打算。雖然鄧名沒有時間到學院旁聽,但悄悄地派人收集過他們的辯論內容,在歷史、軍事上的見地,鞏焴比蒙正發要高得多。鄧名覺得書院的歷史系系主任對鞏焴來說肯定是遊刃有餘,就是不知道鞏老先生肯不肯屈尊俯就。

    直到現在,鄧名仍然覺得陳佐才是成都書院裡擔任祭酒職位最好的人選。或許陳佐才的遊歷不如蒙正發和朱之瑜,更無法與鞏焴相比,陳佐才的文章、見識恐怕也比不上另外三個人,但陳佐才敢於在眾人面前直接斥責侍衛環繞的鄧名。

    鄧名一直認為,身為大學校長,學識、教學能力固然不可缺少,但卻不必樣樣都是全校第一。行政事務可以靠優秀的助手來輔佐,關鍵的還是校長本人的心胸和不畏權貴的勇氣。鄧名知道陳佐才有足夠的勇氣來保護教師和學生,不會在鄧名本人或是其他權勢下低頭。而對於鞏焴和蒙正發這兩個人,鄧名就沒有信心了。和朱之瑜還沒有太多接觸,鄧名不知道這個人的性格如何。

    當然,這分思量鄧名不會對外人明言。

    鄧名和蒙正發走下城樓的時候,後者覺得今天鄧名和自己很談得來,似乎是一個洗刷自己的恰當機會,就主動和鄧名提起了自己以往的事情。只要趁着這個機會得到了鄧名的原諒,以後別人就不能再拿這些問題攻擊他了。

    欺師滅祖這個名聲實在是太難聽了,蒙正發蜻蜓點水地提了一下那段往事,然後就滿臉悔恨地對鄧名說,自己當初輕狂無知……

    “這有什麼可自責的?”不等蒙正發表白完畢,鄧名就打斷了他的懺悔。

    鄧名本來不是這個時代的人,穿越後和士人相處的時間也不長,從來沒有把師生不和的事情上升到欺君罔上、忤逆不孝的高度——就是欺君罔上鄧名其實也不覺得有什麼;忤逆不孝雖然不應該,但也不至於就千刀萬剮。

    何況蒙正發背叛的那個老師只是他的監考官,並沒有真正教過他。在這個時代很重視這種關係,認為監考官就相當於老師。但鄧名卻沒有同感,他不是沒叨叨過自己的監考官,前世他的同學們不滿意監考官的更是多如過江之鯽。蒙正發這點事實在算不上什麼。

    鄧名笑道:“不是有句話叫‘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嗎?”

    蒙正發當然沒有聽說過這句話,愣了一下。但細細一品味裡面的含意,不禁欣喜若狂,鄧名還不是寬恕或既往不咎的意思,而是乾脆替他開脫,甚至還有叫好的意味在裡面。

    “國公說的是。”蒙正發馬上停止了懺悔。這才叫言語妙天下呢,他打定主意要把國公大人的這句指示連夜寫成匾額,掛到自己的家門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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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清 正文 第四十九節 擴張(上)





    哀悼儀式上自然沒有什麼好說的,而且鞏焴紅着眼睛看上去沒有什麼攀談的興緻,因此鄧名只是簡單勸解了幾句,就和其他人一起離開。城內的狂歡不可能因為一個人的去世而中止,鄧名肯定不會下令讓全城為惠世揚哀悼,所以他能做的只是收斂自己的行為,也沒有按原計劃組織院會和成都官府的狂歡活動。

    隨後的幾天,鄧名私下與一些參議院和帝國議員會面。雖然鄧名一直沒有干涉院會的行動,不過他始終在觀察哪些成員是其中的積極分子,這次回到成都後他與這些人分別會面,希望他們支持自己的行動。對於參議員,鄧名並不需要講太多,這些參議員都是鄧名任命的,而且還有領導人:劉曜是成都這邊的掌門人,而楊有才在敘州的參議員中一言九鼎,這次鄧名讓他返回成都就是需要他在敘州的參議院中施加影響。

    不過帝國議員就大不相同了,其中很多人選都是參議院幕後交易的產物,但鄧名一直對此裝不知道,口口聲聲稱他們為同秀才的代表。其中也確實有一些是因為在同秀才中的威望而成為帝國議員的,對於這些人鄧名也表現得特別尊重,與他們會面時不但留他們吃飯,向他們詢問工作和民間的輿論情況,還認真地給他們解釋自己的戰略構思。

    這些議員是溝通統治階層和普通公民的橋樑,如果不是因為帝國議會的表現,鄧名甚至不會察覺到延展情緒的出現,不會知道民心是如何起伏搖擺,也不會意識到有舉辦這次凱旋狂歡的必要。上次戰爭獲得了數十萬人口,這對川西的生產無疑會有長遠的好處,不過這個長遠利益在短期內是顯現不出來的。

    在和這些議員的談話中,鄧名表示川西以人口為目的的大規模進攻暫時告一段落,接下來所有的戰爭都會圍繞着如何擴大和保證貿易來進行,或是為川西獲得更多的資金。鄧名向這些議員們說明,戰爭不是一種模式,如果官府和軍方以短期利益為目的,那戰爭就不需要大規模的動員,不會嚴重影響川西的生產,這種小規模的戰爭會有利於川西更迅速地從增加的人口獲得好處——鄧名向這些議員保證,接下來在發動的所有進攻,都不會是賠本買賣,都會增加官府和民眾的收入,直到帝國再次感到對人力的饑渴超過了對資金的渴望,川西官府才會再次改變方針。

    現在通訊和交通技術都很原始,如果沒有議會,鄧名對民情的瞭解渠道一點兒不比順治多,速度也快不了,同樣,如果沒有這個機構,民眾對鄧名的想法也不會有直觀的瞭解,川西的官府和清廷一樣:他們希望同秀才是如何理解鄧名的,就會告訴他們鄧名是什麼樣的人。現在鄧名就希望通過這個渠道讓川西的同秀才都明白官府的策略是為他們服務的,會優先滿足他們最急迫的需求。就算四川已經擁有超過百萬的人口,和整個清廷控制區相比依舊是極度的弱小,所以民眾的支持程度非常重要。不過反過來說,在無線電、電話、鐵路問世前,龐大的國土對專制國家的國力提升是極為有限的,雖然川西的人口只有清廷的幾十分之一,可只要民眾不對戰爭持漠不關心的態度,那誰強誰弱其實很難說。

    在向同秀才代表努力介紹了自己的戰略思路後,鄧名就與官府和軍方商議具體的戰爭策略。

    “目前我們最不需要輸入的物資還是糧食,”劉晉戈在川西集團的內部會議上再次重申這一點,雖然有大量的人口流入,以及上次大規模動員帶來的減產和支持夔東軍發起重慶戰役的消耗,但不過川西的糧食儲量仍在安全線以上,而產量依然是消耗的兩倍以上:“多餘的糧食出售給了昆明,或是用來養豬了。”

    緬甸的戰利品和賠償都是與昆明、建昌分享的,不過昆明對糧食的需求極大,幾乎所有黃金都被昆明用來購買糧食和其他物資,如果不是路途實在太糟糕,鄧名很想賣給李定國更多的布匹和生鐵。建昌也從川西這裡購買了不少商品,食鹽、布匹、糖、絲綢,從生活必需品到奢侈品建昌幾乎就沒有能自產的,少量能生產的也做不到自給自足。這次出兵緬甸發財後,建昌對肉類和其他奢侈品的需求量也一下子高漲起來,緬甸的黃金正不斷從建昌和昆明流入成都;至於翡翠、象牙、寶石這些東西,昆明或許還能走私去貴州一點,而建昌則沒有任何銷售對象,除了將領自己保存一點外,根本不會和鄧名搶生意。

    還有一些產量則是重慶消耗的,在珠寶交易中,重慶掙了不少加工費和中間價。那些珠寶的銷售到內地獲得的是白銀,其中六成屬於鄧名所有。可重慶的奢侈品都是川西這邊提供的,隨着重慶的將領手裡越來越有錢,他們的奢華程度也越來越高——廢品早就賣得差不多了,重慶清軍正在用他們掙到的那份白銀付賬。根據熊蘭的估算,現在重慶拿到的那部分珠寶利潤,也有五、六成轉移到了川西手中,最近兩個月各種珠寶加工刀具正受到重慶清軍的青睞,四川巡撫高明瞻已經花一大筆錢向川西訂購了一批帶金剛頭的刀具。

    “就是新田的開墾有些麻煩。”

    雖然暫時沒有糧食問題,但開荒正陷入停頓,這有好幾方面的原因。第一,就是根據帝國議會的法令,免費授田活動已經中止,以後任何荒地都要花錢向官府購買;第二,就是新移民沒有開荒的能力,他們現在沒有完整的公民權,沒有積蓄也沒有能夠用來獲得貸款的抵押物;第三,就是成都周圍的荒地已經被開發得差不多了。

    隨着實力的不斷擴張,川西集團已經開始想把綿竹、江油,甚至保寧府的梓潼、劍閣都納入自己的控制,以保證成都北方的安全。不過成都周邊比那些地區繁榮得太多,有能力、有錢去開荒的同秀才都不願意去,現在他們寧可在成都、敘州經營生意也不願意遠離長江水道去開荒。

    因此官府就打算把退役軍人安置去那些地方,但也遭到了激烈抗議,因為那些地方的荒地價值顯然不能和成都周圍的土地相比;退役軍人紛紛聚集在知府衙門前,聲稱他們不能接受那裡的二十畝地作為服役的補償,那些地方沒有人煙,退伍軍人想購買種子和農具都很成問題,而且還沒有駐軍的保護,他們還要自備武器防備野獸和可能突然出現的清軍。

    “成都周圍沒有田地安置他們了。”劉晉戈對把一批人移去江油這件事很熱心,這也是成都議會的願望,隨着成都越來越繁榮,他們對安全也就越來越重視;而且成都確實安置不下更多的農業人口了,現在務農的人還在不斷減少中,因為這裡的農業稅雖然不高,但做工明顯比務農的收入可觀,有不少人甚至出售了他們的土地進城居住。

    “嗯。”鄧名點點頭,成都正變得越來越擁擠,由於它過於迅速的繁榮,讓正常的人口擴散現象處於停滯狀態,整條長江的貿易利潤都湧入這裡,周圍的同秀才寧可繼續向城裡擠,也不願意去江油那邊和荒地打交道。

    不過農業是金磚的第一條邊,更不用說向江油的移民還會有重要的軍事意義,當這些移民點形成後,川西集團的軍事力量也就能更容易地跟過去,駐紮的成本也能下降很多。

    “還是要讓退伍軍人先過去,不過確實需要給他們更多的補償,否則他們就是寧可放棄給他們的土地也要留在成都這裡。”鄧名思考了一下,對參加會議的人說道:“二百畝怎麼樣?如果他們肯去綿竹,就發給十倍的土地。如果肯去江油,就發給三百畝的土地。”

    “綿竹還稍微好一些,跑個幾天路就能回都府這裡買些物什,而江油那裡太遠了,水利、土地完全荒廢了。”

    “那就給五百畝,如果還沒有人願意去的話,可以給更多,如果耕地不夠就給山林、給湖泊,兩倍、三倍地折算都可以。我也不用他們開墾成耕地、暫時不用他們納土地稅,只要他們肯在那邊定居就可以,只要定居滿十年土地就是他們私人的了。”

    眾人等人議論了一番,覺得如果這樣應該可以吸引一批退伍軍人前去,但熊蘭還有一個問題:“如果願意去的人不夠,是不是還可以繼續提高授田數量?”

    “這個自然,願意移居的人數量一定要夠多才好。”鄧名答道。

    “那就可能會有精明的人不急着接受條件,而是呆着觀望。”熊蘭馬上指出了鄧名政策中的漏洞:“看到官府給的條件越來越好後,觀望的人就更不願意走了,都覺得以後的條件會更好,想再等等簽字接受更好的退役補償。結果很可能是我們不斷提高條件,但去的人越來越少,而是都在這裡等下去。”


伐清 正文 第四十九節 擴張(下)





    鄧名覺得熊蘭提出的問題確實需要思考,雖然退伍老兵不是都像熊蘭這樣精於算計,不過大多數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有了先例,以後的退伍工作就不好做了。

    “不能讓率先響應官府移民號召的士兵吃虧,”略一思索後,鄧名就拿定了注意:“所有簽字退伍的士兵可以自動享受十年的最惠待遇。什麼叫最惠待遇呢?就是無論以後的十年裡有人談出什麼優惠條件,他的待遇都會自動提高,與最好、最新的條件看齊。比如一個士兵籤字退伍時,定下的條件是補償給他二百畝,後面有人談出了五百畝,那他也自動獲得三百畝的增益;再比如一開始說的是十畝山林折算一畝耕地,後面有人的折算是二十比一了,那他也要獲得同樣比例的補償。而且這個只是向上看齊,而不會向下,將來的補償條件若是不如他們的,官府也無權收回已經授給他們的土地。”

    “十年……”有幾個與會者面露遲疑之色,因為他們都覺得這麼長的時間裡不一定會出什麼事,如果定下了最惠條款,那官府在未來就只可能吃虧卻不可能占便宜。

    “國公這個辦法好!”熊蘭又是第一個表示支持的,他拍手叫道:“這真是釜底抽薪,大部分人沒有了後顧之憂,就會先行一步去綿竹、江油等地圈地;那些留下來和官府精打細算的人肯定都能明白,他辛苦一場也沒有占到任何便宜,大家待遇都一樣;而且靠近縣城的地和遠離縣城的地肯定不是一個價,在他和官府討價還價的時候,最好的地都被先去的人圈得一乾二淨了。”

    如果拒絶退伍補償的老兵很多,官府也會非常頭疼,因為沒有居民就會讓川西集團重返江油變得代價高昂,更擔心他們的抗議和不滿會影響同秀才的參軍熱情。但若是只有幾個人的話,官府就完全不害怕了:幾個人不接受補償就不接受好了,他們的影響力有限,而且退伍的士兵是一批接着一批,而空閒的土地只會越來越少。就算沒有這幾個人,川西集團一樣能在江油等地駐紮軍隊,從當地居民那裡獲得生活物資和必要的幫助。

    “只是三年的最惠待遇就差不多了。”熊蘭提出了一個修改意見,在他看來十年是太過慷慨的條件。這些土地雖然現在還在永曆天子的名下,不過很多川西集團的官員都認為這遲早是鄧名的私人所有;所以現在太慷慨,就等於是在揮霍自己未來的財產:“一年或許稍微有點短,可能有些人會想著先在都府找份工乾著,看看風向再說;但是三年就足夠打消大部分人的觀望心思了。”

    “沒有必要和我們的同秀才斤斤計較。”鄧名搖搖頭,他從來沒有把國家的土地視為自己的私有財產,而移民工作更是需要爭分奪秒地進行,越多的人願意在第一時刻前往江油等地,川西集團就能更早、更多的收益。

    既然鄧名這個主人都不在乎代價,而是認為時間更重要,熊蘭他們這些管家也不會固執己見,退伍補償的修改方案就此確定。

    接下來就是討論短期戰爭的進攻方向問題,現在成都周圍完全沒有可進攻的目標。

    建昌是同盟,而且還不斷受到吸引,越來越迅速地向成都靠攏。很多建昌將領都開始到成都遊玩,類似劉曜、楊有才他們之前的表現。

    而重慶沒有值得勒索、搶劫的財物,最值錢的恐怕就是各式寶石加工刀具,其中大部分還都是川西剛賣給他們的,就是搶回來也沒有地方可賣。再說四川還要指望這條銷售渠道把廉價的緬甸特產出售到清廷控制區。

    夔東的情況和建昌差不多,而且因為劉晉戈、周開荒他們的關係,成都哪怕是和建昌打起來都不可能和夔東發生武力衝突。

    再距離遠一些的是湖廣,湖南盛產稻米,屬於川西目前最不需要的貨物,武昌留作銷售渠道的益處比強搶到手要好,因此張長庚也被排除在四川的攻擊名單外。

    接下來就是南昌。這裡倒是有瓷器,不過要是搶江西的話還不如搶江南,反正都走了那麼遠了,江南遠比江西的物產要豐富得多,蔣國柱能掏出來的賠償也要比張朝拿得出來的多得多。不過這兩地都存在一個藉口問題,剿鄧總理衙門目前似乎越來越紅火,張長庚申請朝廷同意後,在武昌也設立了一個分部,周培公已經掛着四省布政使的銜了。

    這個總理衙門的建立,讓鄧名辦事方便了很多,只要和周培公打好招呼,貨物從武昌到南京一路暢通無阻,不用像之前那樣和武昌、南昌、南京三個地方談判。而且成都的貨物也只需要向總理衙門繳納一份賦稅就可以了,而不是之前那樣,明軍的貨船每到一處,都要向當地的清廷地方官府納稅。

    但壞處就是讓東南的清廷督撫變得團結起來,現在不會再出現以前那種竟相坑害鄰居的行為了。如果鄧名沒有任何藉口就去攻打蔣國柱的話,武昌和南昌的二張也不會像幾年前那樣幸災樂禍,而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因此,看起來似乎只能打浙江。浙江總督趙國祚(因為鄧名的影響趙國祚一直沒有調任山西)上次向福建總督李率泰借兵抵抗,但最終還是一敗塗地,繳納了贖城費送走了川軍。聽說最近他一直在和蔣國柱私下聯絡,說不定過些時候也會奏請朝廷批准建立溫州剿總,讓周培公兼領浙江布政使。

    任堂等人都認為這種可能性很大,現在還沒有發生只是因為福建總督李率泰堅決主剿,所以趙國祚還在遲疑不決,怕露出破綻被福建的主戰派發現,反倒給自己惹罪。川西集團都認為,若是等周培公就任浙江布政使,那攻打浙江就會變得和攻打南京一樣投鼠忌器,所以要打趁早;現在去痛打趙國祚一頓,還不至於引起長江中下游督撫們的激烈反應。

    不過即使還沒有設立溫州剿總,打趙國祚似乎還需要尋找藉口。因為上次任堂、周開荒他們收贖城費時,許下了三年不來的諾言。而趙國祚幫助明軍收羅工匠等,也做得讓人無可挑剔。如果毫無理由地攻打他,同樣可能會激起剿鄧總理衙門的驚恐不安,有損川軍言出必行的聲譽。

    “或者乾脆去打福建。”終於有人提出了這個建議。福建比浙江要窮,路途更遠;閩督李率泰的水平比較高,而且作為海防重地,駐紮在福建的清軍質量和數量都要高於浙江。更有耿繼茂這個藩王,藩王的私人軍隊戰鬥力比駐防部隊還要可觀。

    因此,攻打福建是一件成本高、收益小的軍事活動。雖然可以指望金廈的鄭軍協助,但戰利品勢必也要和他們分享,這會進一步降低出兵的收益——而鄧名已經向帝國議會的議員保證,不經帝國議會批准,他不會發起任何需要川西父老貼錢的軍事行動。

    “寧可對外食言,也不能對內食言,還是先以浙江為假想目標制定計劃吧。”鄧名指示軍方先以此為基礎準備作戰方案,計算一下再次進攻浙江可以獲得的收益:“再把江南也算一算,如果一定要食言,那路過南京的時候勒索一筆也是好的。”

    雖然鄧名嘴上說他已經做好了無理由撕毀協議的準備,但其實他完全不打算這麼幹。之所以讓手下準備進攻浙江和江南的預案,是因為鄧名覺得他隨時可能會與南京、杭州進入交戰狀態,這個原因就是“文字獄”。

    雖然不精通歷史,也不知道“莊氏明史”案以外的文字獄各大案的名稱,就是唯一知道名字的這個文字獄,鄧名也不知道爆發的時間。但他覺得滿清肯定要大肆迫害江南文人,而這是鄧名一定會出手干涉的,就算不是為了發動戰爭,他也不能坐視清廷如此為非作歹。

    預先做計劃就是為了避免明軍到時候措手不及,不要在臨近行動的時候才發現完全沒有準備。可是鄧名至今仍沒有見到任何文字獄爆發的跡象,這讓鄧名也不禁有些懷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影響,使得清廷對漢人言論方面的容忍變得要比他前世強了。

    ……

    北京。

    經過一段時間的審查,鰲拜已經發現了好幾起大案。比如去年吳縣有十幾名秀才哭孔廟,控告知縣貪臓。在鄧名的前世,蔣國柱因為鎮江之敗被免職,由朱國治接任,吳縣縣令屬於他的親信,因此將十八名秀才一起抓起來,最後全部處死。可這次蔣國柱採取的是懷柔態度,接受了秀才的狀子,把那個屬於朱國治派的吳縣縣令撤職下獄,最後以貪臓罪處死。

    最讓鰲拜關注的是,朱國治之前還炮製了一份奏銷計劃,計劃以欠明朝的稅為理由,黜落一萬到一萬五千名東南進士、舉人和秀才。對清廷來說,這無疑是立威的好手段,而且還能帶來巨額的財政收益。不過在朱國治的奏章進入朝廷討論前,就爆發了高郵湖之戰,隨後朱國治也因為出賣先帝的罪行被處死,這個奏銷案也就中止了。

    免去一萬多人的功名,並罰銀追繳,鰲拜當然明白這會造成多麼大的影響。如果朱國治的計劃成功,除了巨大的財政收益,還能震懾地方豪強,讓他們對清廷心懷畏懼。不過鰲拜也知道,處理不當就可能帶來嚴重後果。就算鰲拜下定決心,在鄧名和鄭成功還嚴重威脅着東南安全的時候,蔣國柱敢不敢執行朝廷的命令也很難說。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18

伐清 正文 第五十節 債券(上)





    雖然其他人都把土地視為永曆或是鄧名的,但是鄧名既不認為國土屬於皇上也不認為屬於自己,因此毫無心理負擔地送給了願意移居的退伍軍人。不過除了不花錢的土地,還有很多需要花錢的東西。比如給移民的糧食、種子、各種工具以及車輛、牲口,這些都要花費成都的財力。

    “能花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鄧名的第一反應就是這不是什麼大問題,如果放在三年前這絶對是一件發愁的事,不過現在川西的馬行、鐵匠鋪都源源不斷地開始產出。隨着大量移民湧入成都,非農業人口的比例急劇上升,連勞動力都不是大困難。供應退伍軍人所需一點兒問題都沒有——如果不是有這樣的生產能力,川西集團也不會考慮重新佔領綿竹、江油等地,以前成都自顧不暇的時候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挪到城裡來才好。

    不過很快鄧名就發現其實有很大的問題,上次去浙江,川西集團根本沒有掙到錢反倒貼進了一大筆,而鄧名也沒有上繳緬甸的戰利品給國庫,而是拿去建設五十一亭了,所以川西集團有很嚴重的財政困難。成都和敘州都有大量的移民需要安置,而軍費不能砍、教育經費鄧名不同意砍,算來算去,好像除了開動印鈔機加班加點地印鈔票也沒有其他什麼辦法了。

    不過這幾年成都已經印了不少欠條了,現在移民剛到,賦稅沒有顯著的增長,而能變現的東西也都賣了不少了——比如賣給剿鄧總理衙門的那些漕船。

    大規模印刷欠條的後果難以預料,鄧名沒有學過經濟,只是定性地知道增加發行貨幣會引起通貨膨脹,至於如何定量地控制發行數額就完全不懂了。手下的其他人,比如熊行長對此也一竅不通。

    而需要的移民經費看上去相當不少,讓鄧名有點觸目驚心之感,在吐出那句“不是問題”的豪言壯語後,他拿着文書愣神了良久,再也沒有之前的底氣了。

    “萬事開頭難,我們需要為這些退伍軍人提供一切最初的生活必需品,實際上為了節約經費,我們已經能省則省了。”劉晉戈、熊蘭、秦修采等人看出鄧名的心虛,急忙解釋起來:“他們的口糧可以用軍隊統一運輸,給他們的農具、被子、帳篷也都可以由軍隊來運輸。不過即使如此,他們肯定要隨身攜帶一些行李、衣服、細軟,他們有家人,有些人可能還有孩子,離開成都就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能回來,肯定還會傾其所有購買生活必需品。”

    軍方也參與到這次的討論中,他們在上次的浙江大移民中積累了很多寶貴經驗,在此次的移民行動中也算是用上了。如果是軍屯就簡單了,但這些人是成都的同秀才,而且川西不允許強制移民,他們都有完整的公民權,如果只為了省錢,結果造成移民活不下去打算遷徙回來,那川西這次就賠本了。

    穆譚指出,:“正如劉知府說的,萬事開頭難,因為道路完全荒廢了,沿途的損耗會非常驚人,還有大筆的修路開支;但以後人來人往,道路不斷修補,明年的花費肯定不會有這麼多了。”

    鄧名把文書向後翻了兩頁,看到後面還有未來幾年的預算,不可知的因素很多,但以後的花費確實是大大下降了。這些花費中有一項是對商隊的補貼,移民搬過去了,不能任由他們自生自滅。他們可以打獵,向成都提供皮毛等貨物,從商隊手中交換日用品——這種商隊很可能會賠本,但又不能沒有,所以成都政府就給他們作保,凡是賺的錢都屬於商人自己,如果賠了錢官府給補貼——現在成都官府不知道會賠多少,所以只能高估損失,統統列到預算中,等到商隊往來幾次後,官府才能有準確數字。

    鄧名仔細檢查了一遍文書,覺得確實如部下所說,裡面全是必須的花費,而且還秉承了鄧名的一貫思路,就是官府和軍隊儘快地從運輸工作中抽身,把補給移民的工作交給商人去完成。鄧名認為商人很清楚什麼東西是最受移民歡迎的,也知道那邊什麼出產是成都需要的,更會認真地計算成本。在這個過程中,官府只扮演一個查賬和監督的工作,以免又衍生出什麼亂七八糟的腐敗問題來,或是僵硬地讓移民生產什麼土特產,然後花一大筆錢把這些成都官老爺拍腦門想出來的貨物運回成都積壓起來。

    把文書又看了兩遍,鄧名再次輕嘆一聲:“這樣的話,移民還是會過得很苦啊,如果他們現在手裡多一些錢,生活就能很快好起來。如果只想著現在省一點,可能就要拖慢他們好幾年的步子。”

    “那就需要印更多的欠條。”熊蘭低聲說道。從一開始發行欠條的時候,四川銀行就致力於讓印刷量和稅收持平。不過這個目標越來越遙不可及,成都不斷膨脹的經濟規模也需要更多的通貨來維持。依靠貿易收入和不斷進入四川的移民,雖然欠條的流通量越來越大,但欠條並沒有貶值。不過若是每次都要靠增印欠條來給“揮金如土”的鄧名改善民生的話,那通貨膨漲就是不可避免的,這點不需要太多的經濟知識就能明白。

    “如果用新開發地區的稅收做抵押,如何?”鄧名沉吟了片刻,詢問周圍官員的意見。這些土地開發出來後,肯定會有新的賦稅——鄧名不但不覺得他們制定的移民計劃奢侈,而且還想撥給移民更多的補助:“再說他們購買更多的貨物,對成都的工業不也是刺激嗎?我好像聽說有不少人抱怨,說一下子來了幾十萬壯男、壯婦,工作不如以前好找了。”

    “上萬個退伍士兵,以後每年再過去幾千移民,什麼時候才能還上這麼一大筆補貼?”秦修采反問道,他現在是稅務方面的行家:“沒有十年、十幾年根本不可能。”

    “嗯,就是說在這十幾年裡,這筆負擔要由沒走的同秀才來背。”鄧名很明白,一下子印刷這麼一大筆欠條,就是透支了未來很多年這些新開發地的稅收:“物價上漲就等於是掠奪我們治下百姓的儲蓄。他們的儲蓄並不多,大部分人還欠着巨額的債務,每一點儲蓄都是省吃儉用攢下來的。”

    鄧名周圍的人都沒有搭腔。印刷欠條和製造錢幣一樣,如果官府努力保持信用,那錢息就是官府提供信用貨幣的服務費;如果官府放任貨幣貶值就是搶劫。比如明末的鑄錢,就和搶劫沒有什麼分別,以致富商們一聽說皇上又鑄錢了,就爭先恐後地逃出京城。

    “儲蓄貶值就等於是其他人在幫助移民,如果要他們稍微承擔一點倒也不是完全不合理。這些移民會讓都府周圍變得更安全。不過我們還是應該儘力補償。”鄧名又考慮了一會兒,終於下定了決心:“發行債券吧。”

    “什麼是債券?”

    ……

    在緊急召開的帝國議會上,保國公再次向全體帝國議員做報告,他要求帝國議會同意發行“大明四川建設債券”。這筆國債為期三年,每年支付百分之三的利息。在這個時代,存錢向錢莊支付保管費是正常的現象,因此大部分人寧可冒着被偷的風險挖個坑,把錢藏在自己住宅的地底下。

    受這個傳統的影響,現在四川各個銀行就算不收保管費,利息也都非常低或是根本沒有利息,而且不少存錢的百姓還認為蠻合算的——避免了被盜、被老鼠咬的危險,讓別人負責保管還不用花錢。

    這個風氣鄧名雖然認為不對,但他也不打算用行政手段來扭轉。不過等國債出現後,大概那些商業銀行就得改改了——以後沒本生意沒那麼好做了。

    這次鄧名要求發行五千萬元的國債,理論上摺合白銀五十萬兩。鄧名保證這筆建設國債的每一分錢,都會用於移民工作的需要。同時鄧名還要求帝國議會專門成立一個委員會,對這筆建設經費的使用情況進行監督。

    “這批債券可以用欠條等額購買,或是用白銀購買,按照庫平銀一兩折合一百元的比例換算。這五千萬元是用來支付前期的道路維修、提供生活必需品和移民補貼的。將來兩地的賦稅將首先用來支付利息,然後才可以供官府使用。如果江油、綿竹兩地遭遇戰火,或是有天災,或是開墾失敗同秀才紛紛返回都府,帝國政府也保證購買債券的同秀才不會遭受損失,凡是購買了建設國債的同秀才,帝國政府提供全額擔保……”

    鄧名說完後,很快就有議員提問:“國公剛才說的我有好幾處不解,第一就是白銀購買是什麼意思?現在帝國境內不是不流通白銀嗎?”很多人已經把鄧名控制區等同於帝國境內,這個議員也是其中一個。對於鄧名連續兩次強調給同秀才擔保一事,這個議員也有他的理解:“是不是如果遭到兵災、天災,權如同秀才和如同秀才購買的債券就無效了?”

    “哦,我這裡犯了一個錯,如同秀才和權如同秀才也是得到帝國政府全額擔保的。”鄧名連忙彌補了自己的失誤:“先生請坐,我來解釋一下這個問題。我們這個債券,也計劃向境外發行的……”

伐清 正文 第五十節 債券(下)





    成都一大群商業銀行的掌櫃等候在知府衙門裡,他們早就接到消息,說是保國公要接待他們。結束了在帝國議會的發言後,鄧名馬不停蹄地趕回知府衙門,將這些金融人士請到會客室裡,並很快地把債券的事重複敘述了一遍。

    作為工業銀行的大股東之一,於佑明也在其中,聽到這個債券居然支付百分之三的年息後,他立刻從中嗅到了危險的氣味。雖然以前鄧名多次提到過銀行收取存款去放貸,卻不付給儲戶利息是不合理的,但大家都沒把這句話當回事。因為儲戶沒提出要求,鄧名也從來不會把刀子架在自家人脖子上,所以包括於佑明的工業銀行在內,對於這個提醒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但如果帝國政府發行的債券支付利息,可想而知儲戶肯定會從銀行提錢去買債券,債券不但收益大,而且信譽更好。

    轉眼之間,就有好多人開始訴苦,稱他們對四川的發展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現在他們手裡的錢很多都拿去放貸了,要是儲戶突然都來提錢那只好關門。

    “我早說過,你們稍微給儲戶一點利息不好嗎?他們對四川的建設也有很大貢獻,理應分享繁榮的紅利,這麼簡單的事還用得着我說?此事不用再提,建設國債是一定會支付利錢的。再說就是債券不付利錢,就算和你們一樣,你們以為同秀才會買債券還是把錢擱你們手裡?”鄧名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花費太多時間,他繼續說道:“今天主要還不是為了這個,是為了讓你們掙一點錢。”

    看到大家都豎起了耳朵,鄧名就重複了一遍他在議會裡提到過的風險問題。不過這次他沒有說錯話,一開始就說明同秀才、如同秀才和權如同秀才都享受全額的擔保。

    對於金融問題,在場的人比議員們還要敏感,因此也有同樣的不解,同秀才是都府的普通百姓,如同秀才是軍人,權如同秀才就是剛來的移民,鄧名一個也沒漏,那為何不簡單說這就是個無風險債券呢?

    和那個議員的疑惑一樣,鄧名立刻就為他們釋疑了:“我們的債券不僅僅限於境內發行,我知道你們和重慶的高巡撫、武昌的張總督都有來往,有幾位還往南昌和南京跑過,我希望你們幫我賣給他們一些債券。他們的銀子與其放在地下發霉,還不如買些債券嘛,只要不發生兵災,我也會付利錢的。這只是第一批債券,以後我們可能還會發行,你們幫助代售可以得到好處費。”

    “如果發生兵災,那就不賠付了?”於佑明馬上追問道。

    “所以你們推銷給高巡撫的時候可以問他,他不買是不是因為他有偷襲江油的想法?如果他矢口否認,當然就應該多買些。”鄧名不但提供債券,還提供推銷策略。

    “那湖廣和兩江呢?”

    “嗯,我會給你們幾封我寫的親筆信,希望湖廣和兩江認購四川的建設債券作為我們之間友誼的象徵。作為友誼的回報,我會如期付給他們利息——如果高明瞻和李國英不成心去江油搗亂蓄意離間我們友誼的話。”

    於佑明等人都在心裡飛快地盤算了一下賄賂的成本,以及該如何說服清廷的高官。

    看到幾個人眼中露出躍躍欲試的神色,鄧名就開始翻開自己的手中的牌:“凡是銷往境外的債券,我給你們九八折。”

    “太少了,五千萬都賣掉才一百萬賺頭,國公也忒小氣,九折吧。”

    “不少了,這只是第一批,以後還會有的。再說你們會倒騰白銀掙差價的,你們這裡是一兩算一百元,但好多地方欠條八十元就能換一兩銀子了,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九七折吧。”

    “那都是辛苦錢啊,冒着殺頭的風險啊。國公,至少九三折吧,你剛剛還逼着我們的銀行都得開始付利錢。”

    “你們只要打着我的旗號,是武昌還是南昌敢殺你們?掙錢有不辛苦的麼?九六折。”

    “國公你賣債券就不辛苦!九五折!”

    “成交!”

    ……

    送走了這些金融家後,鄧名轉頭看著熊蘭、劉晉戈等人,整個談判過程他們全程旁觀。

    “還有什麼問題?以後我不在成都的時候,如果你們需要一筆錢渡過難關,就可以照此辦理。但是債券的發行一定要由帝國議會批准,而且要讓帝國議會來查賬。”

    “明白。”劉晉戈回答得很乾脆。

    不過秦修采還有疑問,這筆借款的利息並不是大問題,它並不算很高,而且就算新開發區的賦稅一時半刻收不上來,鄧名也已經答應用他控制的“私房錢”來墊付,不會給成都或敘州的財政增加額外負擔。在川西集團官員的眼中,現在鄧名的珠寶收入被視為類似皇帝內帑一樣的東西,只不過秦修采他們還沒有明朝文官的那種勇氣,沒敢主動要求鄧名貢獻內帑。現在鄧名既然自己提出來了,那麼利息肯定不是問題。

    只是本金依舊有問題。這次的借款會用來立刻購買各式各樣的工具,有了這些器械後,江油應該能迅速發展,但怎麼看也不太可能在三年內通過賦稅把本金都收回來。而在場的人都很清楚,就算江油發展速度遠超預期,鄧名也不可能採用重稅來榨回建設債券的本金來。

    “到時償還本金,又該如何分配呢?”秦修采覺得這筆負擔遲早還要落在成都和敘州的頭上。當初發展敘州時,成都幾乎承擔了全部的建設經費,不過敘州倚仗鹽業和水運,賦稅急劇增加。而江油、綿竹恐怕沒有那麼優良的條件,鄧名也沒有保證在必要時用他的珠寶利潤來填補窟窿。

    “分配什麼?讓都府和敘州分擔嗎?”鄧名反問道,看到秦修采居然點了點頭,就笑道:“在債券到期前再借一筆錢,用來償還本金。年利才百分之三!這筆錢我們先用着好了,江油、綿竹那麼大片的地方,現在五千萬對它們來說算是一筆錢,幾十年後還算得了什麼?這種款子要是能多借幾筆,連嘉定州的生產我們都能立刻恢復了。”

    不過這話鄧名也就是嘴上說說,同時支持幾處的建設還是現在的成都做不到的。為了重建成都北方的諸縣,官府除了需要大量的工具、車輛外,還差不多要收購騾馬行所有的牲口。為了湊齊重建工作的物資,常備軍的擴編和裝備換代都需要向後排。

    到此鄧名的主要工作都已經完成,剩下的完全可以靠各個衙門去進行。離開知府衙門後,鄧名想起這些天由於這些事一直沒有時間去書院看看。自惠世揚去世那天后,他就再沒有抽出時間去拜訪鞏焴——現在鄧名對鞏焴的印象改善了不少,因為這些天來劉晉戈一直在他耳邊說此人的好話,得知鞏焴在甘陝堅持不懈地打游擊後,鄧名對他也不禁生出敬佩之意。

    ……

    北京,索尼位於正中,其餘三個輔政大臣分列兩邊,鰲拜占了左邊,對面坐著蘇克薩哈和遏必隆。

    在鄧名絞盡腦汁地籌集資金的同時,輔政大臣們也在反覆商議如何挖掘出更多的財源來。康親王已經帶著李國英去了山東,對於七的包圍圈正在收緊。再有一個月也就是到了三月中旬,最遲不超過三月底,大部分平叛軍就可以各就各位,發起對於七的攻擊。不過直到此時此刻,山東巡撫衙門依舊沒有向於七露出猙獰的真實面目,而是繼續麻痹對方,以避免對方垂死一搏或是大舉流竄。

    清軍動作遲緩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輔政大臣們感到軍費的開支浩大,既然能夠用詭計把於七穩住,那北京寧可用更省錢的方式慢慢集結部隊。山東之戰不會有什麼懸念,但這一仗結束後,征發四川就會進入日程,到時候若是軍費不足可是要誤事的。

    “如果不數案齊舉,那就是到今年底也別想進剿四川。”鰲拜正竭力向索尼說明在江南發動大獄的經濟好處,至於政治上的好處則完全不用提。索尼和鰲拜一樣痛恨這些不老實的漢族士人,也不信任他們——明朝雖然給了士人極大的特權,但他們依然不肯為保衛明朝奮戰到底,既然如此,清廷為何要給他們同樣的待遇呢?他們既然不肯報效明朝,又怎麼能指望他們為清朝死戰?

    看到這些案件卷宗後,蘇克薩哈和遏必隆都立刻同意了鰲拜的主張,願意和他聯名向太皇太后請求發起大獄。尤其是遏必隆,他已經被定為這次陪同康親王出征的輔政大臣代表,因此他對軍費、軍備也就特別地上心。

    但索尼仍是遲疑不決:“鄧名是個流寇,對金錢、貨物的愛好遠超過土地,而且中間隔着湖廣,倒是不用太擔心;但鄭成功呢?大海對他來說根本不是阻礙而是通途。如果這幾個案子一發,鄭成功自海上而來,江南的漢人豈不是要一夜皆反?”

    “就算我們不動手,他們也會造反,上次鄭成功來的時候他們不是都反了麼?”鰲拜不服氣地說道。

    “對,但是鄭成功一敗他們就都反回來了。僅僅三天,叛降海賊的四府就都反正回來了。他們倒是去見過鄭成功和張煌言,但沒有一個士人散財組織義勇投奔鄭成功,為什麼?就是他們不想為任何一邊拚命。鄭勝就助鄭、我勝就助我,一文錢也不花,一點險也不想冒。”索尼指了一下鰲拜的計劃:“但這麼多案子一起來,你要殺幾百個士人,還要黜落一萬三千人的功名,鄭成功此時再來,他們可不會來回搖擺了,而是會帶著所有的家丁、錢財去投奔鄭成功了,還會鼓動每一個親朋和他們同去。”

    如果沒有鄭成功的威脅,索尼知道大興文字獄後,驚恐的江南士人只會噤若寒蟬。但如果鄭成功趁機入侵,士人就會因為恐懼清廷而全力支援明軍:“要是為了查這些案子結果搞得江南大亂,給了鄭成功可趁之機,那就得不償失了。”

    “聽說鄭家父子不和。”遏必隆見鰲拜已經啞口無言,就低聲幫了一下腔。

    “不錯,好像是為了個奶媽還是什麼小妾的。”索尼也聽說駐金廈的鄭經好像舉起了叛旗,對抗他的父親:“就算鄭成功失去了一半的軍隊,也還是一個巨大的威脅。再說,鄭經就算是個逆子,鄭成功攻打江南的時候,他會斷他父親的後路嗎?”

    “或許可以讓蔣國柱自行斟酌,讓他給朝廷回奏現在是不是合適的辦案時機。”蘇克薩哈謹慎地提出了一個建議:“如果他覺得有把握守住……”

    “糊塗!”索尼斥責道:“你覺得蔣國柱能擋得住鄭成功嗎?”

    索尼這一聲怒喝讓蘇克薩哈默不作聲了。

    “還不用說加上舟山的張煌言和那個鄧名,鄧名下江南就跟去親戚家串門似的容易。”說完索尼就把鰲拜的建議書重重地合上,推到了邊上:“現在不是時候,以後再說!”

    索尼一般不固執己見,不過既然首席輔政大臣發話了,那此事就到此為止,包括鰲拜在內都低頭應是。

    一個侍衛把一份南方的急報送到輔政大臣的面前。

    “福建來的。”急報送到了首席輔政大臣手邊,索尼低頭看了一眼,隨口說道:“還是耿繼茂、李率泰聯署。”

    幾個輔政大臣都把心提起來了,難道是又發生了一場廈門之戰等級的慘敗?現在朝廷可沒有餘力再給福建增兵了。

    索尼打開信函,緩緩地看了一遍。

    “哈哈,”索尼罕見地放聲大笑起來,聲音極盡歡暢:“皇上洪福!”

    見索尼大笑不止,其他三個人就知道必定是好消息,不過都在疑惑到底是什麼樣的好消息能讓索尼如此興奮。可惜首席輔政大臣並沒有立刻給他們解惑,而是在笑完之後伸出手,把剛剛被他推到邊上去的那份鰲拜的計劃取了回來:“送去江寧,問問蔣國柱覺得如何,現在是不是收拾江南士人的好時機?”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19

伐清 正文 第五十一節 夢想(上)





    從成都通向北方的道路上,從來沒有這麼多的車輛,從幾天前開始,絡繹不絶的輜重車就在軍隊的保護下開往綿竹的方向。

    跟着退伍軍人一起離開成都的還有攜帶著工具的修路隊。最近,招募修橋補路工人的榜單貼滿了成都的大街小巷,這都是官府發出的徵募令,徵募的條件讓很多剛到成都的移民心動。

    官府除了和普通東家一樣付給工人工資外,更重要的還是積分——根據帝國議會的法令,任何移民到境內的權如同秀才,都要累積拿到二十四分才有權申請擁有完整的公民權:可以當兵、可以成為亭士、本人和子女可以享受教育資源、也可以擁有自己的土地和產業——而在任何一個大商行從事手藝工作,比如鐵匠、木匠等關鍵手藝,每工作一個月就可以得到一分;如果從事一些簡單勞動、在小店舖當夥計、或是在農家幫工,每兩個月才能拿到一分。

    帝國議會還規定了許多加分的規矩,最簡單的就是如果有姐妹、女兒嫁給同秀才都可以加分;最有效的就是讓老婆參加工作——擁有老婆不加分,但是讓老婆出去工作就可以贏得另外一份積分,然後累計到丈夫頭上;甚至那些嫁給同秀才的女移民,如果出去工作的話,都可以為她們的兄弟累計一半的積分——鄧名一直想提高婦女的地位,不過直到現在,關於女同秀才的提議就和讓私人銀行付利息一樣,大家在鄧名面前的時候哼哼哈哈、含糊其辭,但事後都當做耳旁風,婦女依舊被視為她們父親、兄弟和丈夫的財產。

    有加就有減,在移民身份期間娶親要減分,若是娶妾更是大減特減——不過新來的移民很難找到成親對象,因為有姐妹的新移民一般都會選擇讓她們嫁給帝國公民來加速自己的公民權取得速度,至於娶妾更是想都不用想。除此以外,任何違法行為都會導致不同程度的減分。顯然,帝國議會覺得既然花了這麼大的代價把這些人從東南搬遷到川西,那就一定要讓他們全力以赴地為帝國工作一段時間。

    在招募修橋補路工人的時候,官府表示所有應招的工人都會得到每月一分的累計,也就是說他們即使沒有手藝,也可以和那些急需的工匠以同樣的速度積累分數,兩年後就可以獲得同秀才的身份——如果能在修補工程的隊伍中堅持兩年的話。早兩年成為同秀才,就可以早一些娶親、開店了,想到這裡,很多新移民根本不在乎官府給的工錢比較低,紛紛湧到報名處報名。這兩天,不停地有新的修路隊被編組完畢,在常備軍的帶領下踏上通往綿竹之路。

    匡太平和戰友安逸臣並肩走在春熙路上。店舖的老闆一看到他們二人就知道他們是剛剛退伍的士兵,而且看他們在鐵匠鋪門口東張西望的樣子,也不難猜出他們都是選擇去北方開荒的退伍兵,口袋裏肯定裝着滿滿的補償金,就紛紛衝他們二人大聲吆喝起來。

    發行債券這件事已經傳遍了整個成都。所有的店舖老闆都知道,為了到今年為止服役滿兩年的數千士兵,帝國政府舉債五千萬元,專門用來安排他們的退伍後生活問題。

    一開始,帝國議會和政府還想著出售多少債券就撥多少款供退伍士兵所用,但保國公認為這樣太耽誤時間,所以就把五千萬債券統統抵押給四川銀行;讓川行印刷了五千萬的欠條出來,將來債券銷售所得,則會返還給川行,從而一下子就獲得了全部的補償金。

    官府、書院已經開始了連篇累牘的宣傳,號召同秀才購買國債,支持帝國建設,幫助退伍軍人——這些帝國的保衛者獲得美好生活。

    “打折的,都是打折的!”老闆紛紛向着匡太平和安逸臣他們喊着:“我也就是拿回個本。”

    雖然知道今年的退伍士兵只要選擇去開荒,就會有很多一次性發放的退伍金,但大部分商家賣給他們的商品卻要比賣給普通人的便宜。

    安逸臣在這個鐵匠鋪裡認真地挑選着鐮刀,匡太平見狀提醒他說:“不是說已經給我們運去鐮刀了嗎?到了地方就可以憑退役證領取。”

    “誰知道是不是真有?再說官府運去的是不是好刀?這麼重要的東西自己買一把帶去也不沉。”安逸臣嘴上回答的同時,還在認真地端詳着手中的那把刀。

    “說得對呀,咱們這可都是一等一的好刀。”老闆看上去也就二十歲出頭,他笑眯眯地誇了一會兒自己的貨物,然後跑回後面轉了一圈,拿了兩張紙張出來:“看!我認購的一千元國債。”

    匡太平和安逸臣同時抬起頭,看了看那張債券。

    “多謝,我今天領到的安家費裡有一千就是老闆借給我的。您借給我錢,讓我買您的東西啊。”安逸臣說完,又道了一聲謝。現在對債券的宣傳鋪天蓋地,退伍士兵們對購買債券的人也心存感激——宣傳工作讓鄧名私下裡有些不滿,因為境內認購債券的熱度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而他本來是想把絶大部分風險轉嫁給重慶、武昌、南昌和南京的。

    “你們以後不是會納稅、會還給我的嘛。”年輕的鐵匠大度地擺擺手,士兵的道謝讓他更開心了:“反正存到哪裡不是存?藏到鋪地下,還怕被老鼠咬了呢。再說……”老闆眼睛笑得彎彎起來:“按說該道謝的是我啊,你們從浙江回來,我就娶媳婦了,是個浙江姑娘呢。所以你們在我這買東西,我只收個碳錢、料錢。”

    相比官府的宣傳,幾年來戰爭的紅利讓士兵在川西人心目中的地位越來越高。老百姓都深知正是帝國軍隊的奮戰,才讓生活變得越來越好。而持續的退伍更讓士兵返回到社會中,現在很少有人還認為當兵是件見不得人的事。相反,越來越多的人把服役看成向帝國政府繳納的一種稅:為期兩年的血稅。

    離開這個鐵匠鋪後,兩個士兵又繼續沿著春熙路向前走。馬行門口也是一夥伙的退伍士兵,大都正在議論他們到底該買騾子、毛驢,還是狠狠心買一匹好馬帶走。從馬行前面走過時,匡太平聽到兩個退伍士兵在熱烈地討論着:“我們合買一匹馬吧,等到了綿竹,一天歸你用、一天歸我用……”

    該買的東西基本都買得差不多了,匡太平和安逸臣各自拖着他們的大包袱來到了春熙路的末端,這裡聚集着大批的人,幾乎都是剛剛退役的士兵和他們的家人。

    “三個人一輛大車,十輛車編一隊。”一個身穿黑軍服的軍人站在高處大喊着。這些車輛和拉車的牲口都是成都供應給退伍士兵的,不過到了地方後,他們需要把車輛還給官吏,並從官吏的手中領取先期運到的種子、農具、帳篷等物品。

    “你們的退伍證。”見到安逸臣和匡太平走近後,一個維持秩序的黑衣士兵走上來,對著兩人道。

    兩個士兵都從懷裡掏出了證明文書,黑衣軍人先接過安逸臣那份匆匆看了一眼。

    “去綿竹的,”黑衣人一把將安逸臣拉進了警戒線,把退伍證塞回了他的手裡:“拿好了,到綿竹還要憑這個證領家什。”

    在黑衣軍人轉過身來的時候,匡太平也把自己的那張退伍證遞了上去。這些黑衣軍人的軍服和保國公近衛的軍服很相似,不過領章不同,他們是剛剛結束訓練,第一批成立的憲兵部隊,從兩天前開始工作,安置移民是這支部隊執行的第一個任務。

    “去江油的。”憲兵把匡太平也拽進了圈內,然後給他們指了一下,喊道:“向前走,綿竹人去找你那個亭的車隊。去江油的,去最靠北的那些車那邊,有專門的安排。”

    “綿竹七亭,是去綿竹七亭嗎?有去綿竹七亭的嗎?”安逸臣邊走邊問,他遇到或多或少的一隊隊人群,每次安逸臣發問的時候,那些陌生的臉就一起衝他望過來,但聽到後面就紛紛搖頭:

    “不是。”

    “我們是五亭。”

    “我們在等三亭的人。”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安逸臣已經把問話縮減為兩個字:“七亭?七亭?”

    “七亭?!”側前方突然炸開一聲雷鳴般的響聲,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從一群人中跳了出來,伸手攔住了安逸臣:“你說你是去七亭的?”

    “是。”

    “太好了!”大漢一把拉住安逸臣的手臂,轉身衝著後面的一群人嚷起來,那都是他剛剛結識的夥伴:“又來了一個去七亭的!”

    “我們的人齊了。憲兵!憲兵!”歡呼過後,這一大群安逸臣未來的鄰居們齊聲喊起來。安逸臣趕緊往周圍打量一下,其中大都是和安逸臣一樣身強力壯的漢子,但也有幾個婦女,有一個婦女還抱著個孩子。

    “人齊了嗎?”不遠處一個黑衣士兵聽到喊聲跑過來,飛快地數了一遍人頭,點點頭:“沒錯。”

    “都是去七亭的啊?”在車隊出發前,憲兵進行最後一次確認:“綿竹那裡的亭可比都府這裡大得多,離得遠着吶,中間也沒有路,千萬別弄錯了。看好了自己的退伍信,確實都是去七亭的,對吧?”

    憲兵的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見眾人逐個點頭後,用力一揮手,命令車隊出發:“走吧!”

    “再見了,弟兄!”安逸臣衝著匡太平拚命地揮手。

    “後會有期!”匡太平也大喊着道別,目送戰友的身影遠去,直到消失不見。

    離開成都後,安逸臣坐在顛簸的驢車上,一直回頭望着成都。另一個同伴也抱著手臂和安逸臣一起回頭望。良久,同伴輕聲問安逸臣:“你那弟兄是三百五十畝?”

    “嗯。”安逸臣點點頭。

    為數不多的人挺身前往江油,匡太平是其中之一,他們都得到了“三百五十畝”這樣一個綽號。

伐清 正文 第五十一節 夢想(中)





    匡太平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離開軍隊後,他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被切斷了社會聯繫,一起退伍的戰友們一個接着一個離開,各奔東西,今天,最後一個熟識也是關係最好的朋友安逸臣也分手了。

    前去綿竹的退伍士兵們還在互相招呼着,匡太平緩過神來,彎下腰,又拾起他那鼓囔囔的大包袱扛上了肩,拔足向憲兵早先指給他的地方走去。這時匡太平突然有一絲後悔,懷疑自己選擇去江油附近定居是不是一個錯誤,如果和大部分退伍的同伴一樣選擇綿竹的話,那剛才他就可以和戰友一起乘車離開了。

    緩步走到兵站的盡頭,又是一個黑衣憲兵迎接上來,上下打量了匡太平一遍:“去江油那邊的嗎?”

    “是的。”匡太平點點頭,把包袱又一次從肩膀上卸了下來。

    “姓名,軍銜。”憲兵一邊伸出手要退伍證明,一邊詢問道。

    “匡太平,中士,長官。”匡太平大聲答道,既然退伍了,那對面的憲兵軍銜再低也比自己高了吧?

    “不敢當,要是你沒退役,我該喊你官長的。”憲兵答道。他把身份證明仔細地核對了一遍,在把它還給匡太平的時候還立正敬禮,向這個退伍的常備軍士官奉上他的私人尊敬:“官長。”

    江油屬於龍安府,距離它不遠的梓潼就已經屬於保寧府的地界。江油與川北重鎮保寧、廣元類似等邊三角形的三個角,它到這兩地的距離比到成都還要近得多。現在龍安府已經完全廢棄了,全府都見不到人類活動的跡象,恢復對此地的控制不僅可以為成都府預警,還可以成為將來明軍的進攻橋頭堡,方便川西明軍出劍閣,攻擊廣元、保寧,徹底切斷嘉陵江航運——早在第一次重慶會戰時,鄧名就曾經這麼嚇唬李國英。但那時雙方都知道明軍如果真進行這樣的行動,將會是一場不成功、便成仁的進攻;不過等明軍在江油有了居民後,對嘉陵江的威脅就不再是空話而是實實在在的了,而且明軍進攻的時間也能大大延長,即使失敗也不用擔心退路。

    因為江油如此重要而環境又是這樣的惡劣,所以志願去江油的退伍兵為數不多,在一萬多個退伍士兵中有近七千人接受了補償協議,但只有三百人選擇了江油,差不多是這批退伍兵中最膽大、技藝過人的一類。對於這些志願去江油的人,帝國政府還進行了再三的審核,最後拒絶了其中一百餘人的申請,婉言勸說他們選擇更靠近成都的地區定居。

    而匡太平就屬於通過考核的一百九十餘個人之一,他們將成為帝國向龍安、保寧地區的第一批移民——最開始都府還有人主張先在江油駐軍,然後再視情況安置移民,但鄧名不同意這個步驟。即使是一支小部隊,孤懸在龍安、保寧地區,也會給成都增加沉重的後勤負擔;而且這支部隊的目的還非常不明確,明軍現在並沒有出劍閣北伐的意願,在這個方向上受到的威脅也不大,常備軍放在這裡除了起到一個崗哨的作用就再無用處,說不定隨着時間的推移還會向屯墾部隊蛻化。而且鄧名堅持認為,單單駐紮軍隊並不能稱為國土,至少不是正常的國土,只有國民在上面生活、居住,才能稱為領地,讓政權在這片土地上紮下根。

    這批移民將成為川西集團在北方的眼睛,他們的開拓會讓隨後的移民變得更安全,因此不但人員精挑細選,帝國政府也投入了大量的資源,保證他們能夠在當地立足,並儘快獲得糧食自給的能力。

    憲兵幫助匡太平提着他的包袱,一起來到給江油移民準備的休息處。那裡只坐著三條大漢,見到匡太平後三個人都迎接了上來。

    “司馬求道!”走在最前邊的大漢向匡太平伸出了手,看上去他比匡太平還要年長幾歲,腰兩側各掛着一把短劍:“前一等兵。”

    由於鄧名的示範作用,握手禮在川軍中也流行起來,會做出這個動作的人十有八九都是退伍兵。

    匡太平緊緊地握了一下送過來的手,報出自己的性命和軍銜,兩外兩個人也上前報出家門,他們一個是二等兵,一個是中士。和匡太平一樣,他們都立過多次戰功,有勛章和褒獎,而且都會騎馬。

    “國公給你們訂好的戰馬已經派軍隊運去了,到了江油後你們可以向憲兵領取。還有,給你們的牛和其他的東西都會在這兩天送過去。”等他們互相認識後,憲兵簡要介紹了一下情況,並再次確認道:“你們真的立刻就走嗎?確定不需要接受更多的訓練了?”

    “不需要了。”四個人異口同聲地答道。

    對於這些去江油的移民,鄧名還安排了常備軍教官對他們進行了移民前的最後培訓,內容當然不是如何種地,而是如何趕車,如何使用火銃、製造彈丸,不過若是移民已經掌握必要的技巧,也可以不參加培訓課程。

    “嗯,你們是第二批啟程的,昨天中午已經有五個人結夥兒出發了。”憲兵抬頭看了看天色:“等到午時,如果沒有人再來,你們就結伴走吧。下午再來人,就讓他等明天那隊。”

    每個人都領到了一輛配了一匹挽馬的車,兩外三個人幫匡太平把他的包袱抬上了車。

    “好沉啊,你這是多少把刀劍?”司馬求道笑着問道。

    “兩把劍,三把大刀,兩把馬刀,還有盔甲……”川軍一次次東征西討,現在大刀、長矛在川西非常富裕,就是盔甲也不是稀罕東西。匡太平一邊說,一邊把包袱解開,把武器放在自己的車上。他一邊裝車一邊順手點了點已經放上車的東西:帳篷、被縟、柴火、路上吃的米面,還有柴刀。他滿意地點點頭,繼續擺放他的武器:一桿火槍、又是一桿、接着是第三桿,還有一盒彈丸和一小桶火藥。

    “緬甸貨嗎?”司馬求看著這三桿火槍問道。

    “是啊。”匡太平再次點點頭。他把全部的安家費都用來購買武器了。鄧名從緬甸回來的時候帶來了幾千桿西式的火銃,交給鐵器行代售,現在就屬這種火銃便宜、質量又好,匡太平一口氣就買了三桿。

    把武器在車上擺放整齊,給它們蓋上佈、捆好繩子,匡太平輕輕吁了一口氣,接下來就是等待,午時一到就可以出發了。憲兵說,通往江油的道路上斥候都標註了路標,而且還會有遊騎巡邏修補——鄧名希望以後不斷有退伍人員沿著這條路奔赴北方,把川北徹底掌握在帝國的手中。

    “都出來吧,”一個同伴在大聲招呼着,接着就有四個青年女子走出來,其中一個率先走到了那個招呼她們的大漢身邊。那個漢子指着匡太平對他妻子介紹道:“這是匡大哥,我們以後的鄰居。”

    “怎麼選了江油?”見匡太平已經收拾妥當,另外一個同伴問道。他身邊也靠過來一個女子——這是他的妻子,是他用安家費從征緬人那裡討來的緬甸姑娘,漢語還很不熟練。

    “為了三百五十畝地唄。”匡太平不假思索地答道。他看到有另外兩個女子一左一右地站在司馬求道的身邊,不禁在心裡讚了一聲:這個好運的傢伙。

    “不知道平地多不多?”第一個走過來的女子有些憂慮地說道。

    “地不錯,平地不少,聽說還有河,我們到了先在河邊定居。林子裡都是動物,有肉吃,河裡還有魚。”匡太平立刻答道。

    “匡兄去過江油?”另外三個人眼睛頓時都亮了。他們三個人一個是湖北人、一個是江西人,司馬求道本是江南的安慶府人,都對江油那裡的事情一無所知。

    “去過。”匡太平說話比較簡練,對方不追問他一般不喜歡主動解釋。

    “匡兄的口音聽著不像川人啊,”司馬求道有些疑惑地問道,不過他對自己的判斷也不是很有把握:“匡兄以前是王參議員的手下嗎?”

    司馬求道口中的王參議員就是以前駐紮在江油的明軍將領。

    “還是和李參議員路過的時候見過?”另外一個大漢問道。這個人指的是以前駐紮在劍閣的明軍將領。鄧名曾經用疲兵之計拖垮了高明瞻,整個戰鬥的經過在川軍中廣為流傳。

    這兩個人問話的時候,心中都有些奇怪,現在成都周圍最好的店舖、最大的商行,幾乎都是這些老川軍在經營,很難想像一個老川軍居然會去江油開荒,而且這個老川軍看上去居然還沒有成親,還是孤身一人。

    “我沒有見過王參議員或是李參議員,”匡太平這次搖頭了:“上次我跟着高巡撫過江油的時候,他們都已經跑回都府了。”

    三條大漢愕然片刻,突然一起狂笑起來,司馬求道更是笑得眼淚都濺出來了,還拚命地拍自己的大腿:“兄弟,聽說那次你們餓得好慘啊。”

    匡太平沒有吭聲,只是微微點頭。


伐清 正文 第五十一節 夢想 (下)





    位於司馬求道左邊的婦女大概是他的大老婆,她笑得靠在丈夫的肩膀上。而右邊看上去更年輕的婦女大概是小老婆,只是抿着嘴低頭笑。匡太平環顧眾人的時候,和司馬求道的小老婆眼神對了一下,對方迅速把頭垂下了,而匡太平也馬上將視線挪開。

    “這個賊好運的傢伙。”匡太平在心裡又說了一聲。

    “哦,對。”止住笑後,司馬求道指着左邊的女人介紹道:“這是我婆娘。”緊接着又向右邊的那個女子頭上點了點:“這個是我妹!”

    “嫂子。”匡天平感到自己的心臟好像突然跳了兩跳,他向兩個女人行禮後,身體不自覺地偏轉了一些,本來正朝着司馬求道的腳尖,無意間指向了司馬求道的妹妹:“妹子。”

    四川人很少人有妹妹,就算有,一般也都早早嫁出去了。

    正在匡太平心中瞎猜的時候,司馬求道又補充了一句:“妻妹。”

    “哦。”匡太平又輕輕調整了一下身體的姿態,再次徹底面向司馬求道,剛在那個姑娘身上徘徊了兩下的目光也收回來,定在司馬求道的那張方臉上——妻妹不是親妹,小姨子最後也嫁給姐夫的現象很正常,這也能解釋為何一個挺好看的小姑娘,居然會在四川這個光棍遍地的地方還沒找到婆家。

    “她們倆的大哥是浙江人,在杭州之戰的時候救過我一命。等到千辛萬苦到了武昌,生了場病,人就沒了,臨走前把她們倆托給我了,還讓我給這個小丫頭找個好人家。可是時間太緊,又不放心她一個人孤身留在都府,就說先跟我和她姐去江油,到那裡再給她找,親戚離得近也有個照應。”司馬求道語速很快,不等別人問就把前因後果全吐露出來了。

    “哦。”匡太平又把目光移動到了那個小姑娘身上。原來是浙江來的新移民,這就難怪了,他的靴尖不知不覺又開始偏向司馬求道的妻妹。

    “嗯,我那次真是餓得挺慘。”匡太平很罕見地主動開口,滔滔不絶地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在山裡晃悠了十幾天,凍得死去活來的,好幾個牛一樣壯的兄弟都沒扛過去……被提督抓住的時候——那時國公還叫提督——我除了嘴和右手的幾根指頭,其他地方都不會動了……我記得很清楚,往我嘴裡塞了一個熱氣騰騰的大饅頭,後來還給我一碗菜湯,我一口咬住那個饅頭的時候,眼淚都快出來了——西方極樂世界,大概就是這個滋味的吧。”

    三男四女都笑得前仰後合。匡太平抽冷看了司馬求道的妻妹一眼,只見姑娘笑得雙眼眯成了兩條線,捂着嘴儘量不發出聲音,都忘記了避開匡太平的注視。

    “午時到了。”憲兵叫到。

    “出發了!”司馬求道把他妻子和妻妹都扶上了他那輛車:“等到了江油,再給我們好好講講吧。”

    ……

    這幾個同伴每天宿營後,就圍在篝火前攀談,直到被蚊子和睡意趕回各自的帳篷中去。所以沒等走到江油,匡太平就把自己到四川的經歷源源本本地告訴給了同伴們。

    “來四川之前,高巡撫說等拿下了都府,就賞給我們土地。當時我想著:好,我見男人就殺,見女人就搶……”匡太平說出這話後感覺有些有不妥,瞥了一眼司馬求道的小姨妹,果然從對方臉上看到一些畏懼之色,他咳嗽了一聲略過接下來的心理描述:“不過咱被提督制住了。那時大夥兒又凍又餓,簡直和鬼差不多。提督也沒有甄別披甲兵、無甲兵,反正也沒法甄別了,的盔甲、大刀都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和那些背糧食的輔兵一點分別沒有。被送到都府後呆了幾個月,聽人說高巡撫被放回去了,李國英、趙良棟被提督殺得慘敗,又抓回來了兩萬人……等到了高郵湖的時候,我就是軍中的負糧兵了,我對著韃子皇帝的大營射了十幾箭呢!”

    周圍的同伴都靜靜地聽著匡太平的故事,他是這幾個人中唯一一個參加過高郵湖之戰的。

    “韃子的狗皇帝突圍的時候,我正好站在前排。我一看不對啊,這些傢伙要跑!就拾起一根棍子衝上前去……”匡太平從聽眾眼中看到了崇敬之色,自然司馬求道的小姨妹也是一個。那次匡太平負了重傷,不過也因此得到了表彰,被提拔為戰兵:“傷得太重了,提督想給咱花錢討婆娘,可咱都沒這個福氣。一直回到了四川,才能拄着枴杖走路,後來用發給的賞金買了匹馬。”

    “馬呢?”司馬求道問道。

    “交給官府了,他們說幫我運過去。等到了江油,加上這匹拉車的馬,我就能有三匹馬,開荒肯定比你們快得多。”匡太平忍不住開始炫富:“這麼多馬我一個人可用不過來啊,你們要是想用,我可以借給你們。”

    最近一次明軍東征江南,匡太平又跟着部隊去了。不過這次戰爭的收益是數十萬新移民,軍隊已經無力再給戰兵成親或是發下大筆的獎金了,匡太平也完成了服役年限。

    其他的人都打着哈欠去睡覺了,匡太平一手握著刀,一手扒拉著篝火守夜。

    片刻後,三個男同伴的鼾聲如雷鳴般地響起。匡太平是今晚輪流守夜的第一個人,他又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聽到身旁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他回頭望了一眼,是司馬求道的小姨妹輕輕走來。

    女孩子坐到了篝火旁邊,用細細的聲音吐了三個字:“睡不着。”

    匡太平看了一眼四周,對女孩說道:“蚊子太多了,別在外面呆着,去我的帳篷裡躲躲吧。等你姐夫一會兒起來替我的時候,你再回去。”

    “那你還呆在外面呢。”

    “狼來了怎麼辦?”匡太平反問道,這句話後兩人就陷入了沉默。

    無論是以往在軍中,還是在幾個新認識的同伴、未來的鄰居面前,匡太平都始終保持着硬漢的形象。他跟着高明瞻來四川,就是來殺人、來陞官發財的;在高郵湖看到御前侍衛突圍,他雖然沒有盔甲卻勇敢地撲上去阻攔,是為了富貴險中求;在後來的歷次作戰中不顧一切地拚命,也是為了陞官、為了褒獎、為了勛章,而且他也確實如願以償了;甚至就連這次報名去江油也有一個原因:為了那三百五十畝地;急匆匆地出發當然也是為了搶先圈一塊好地。

    其實匡太平內心還有其他的原因,只是他不願意把這些宣諸於口,他認為說得太多了會顯得他多愁善感,好似一個婆娘。

    “其實,我並不是為了三百五十畝地才來江油的。”現在身邊只有司馬求道的小姨妹一個人,匡太平發現自己並不願意讓這個姑娘認為自己只是個窮凶極惡的人,好像一切行動都只是為了獲得賞賜。

    “那匡大哥為什麼要來江油?”在匡太平打破沉默後,女孩迅速地反問道。

    匡太平沒有把理由說出來。他被鄧名抓回成都的時候,本以為會成為奴隷,辛苦地勞作直到悲慘死去。如果他是勝利者的話,是一定會這樣對待被俘的川軍士兵的。但川軍並沒有如他所想;後來參加東征的時候,匡太平作為輔兵從來沒有收到過虐待,他若是提出什麼要求,長官也會酌情考慮;高郵湖一戰聽說韃子皇帝要投降時,匡太平發自內心地為明軍的勝利感到高興,所以察覺到戰場發生異常後不假思索地上前參戰;在重傷養病期間,匡太平得到很好的照料;回到成都後,按照鄧名的優惠政策他買到了一匹馬,讓他可以得意洋洋地騎着馬在春熙路上炫耀——他享受到了明軍士兵一切應有的待遇,從來沒有因為他是跟着高明瞻來的陝西綠營披甲而受到歧視。

    這次東征江南歸來後,匡太平覺得自己這樣一副好身手,完全可以替帝國開拓邊疆,可以在江油監視保寧府的清兵,保證那些去綿竹的戰友的安全。至於三百五十畝土地的補償,確實很打動人,但絶對不是匡太平做出這個選擇的唯一理由。

    不過這些話匡太平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儘管他不願意身邊這個姑娘誤會自己是個唯利是圖的人,但他還是感覺這些心思似乎有點婆婆媽媽,有損自己的陽剛之氣。所以最後匡太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這個帝國,待我不錯。”

    女孩嗯了一聲,沒有更多的問題。

    在這個帝國中,匡太平不但有同秀才的身份,不用向官員磕頭,而且還受到尊敬,憲兵會因為他過去的軍銜向他敬禮,鐵匠鋪的老闆會因為他曾經為國效力而真誠地感謝他,一同趕路的同伴也會欽佩他的勇敢事蹟。他不但擁有大片自己的土地,甚至還可能得到一個自己的家。

    “我有三匹馬,”匡太平又側頭看了看篝火旁的姑娘,挪了挪身體,向女孩湊近了一些,小聲在她耳邊說起來:“你姐夫到了那邊只有兩匹馬。他現在這匹拉車的馬要拉三個人,會把他的馬累壞了的。你看,我的車上只有我一個人,要不,從明天開始你就坐我的車吧,讓你姐夫省省馬力,怎麼樣?”

    女孩沒有躲避開,而是一動不動地聽著,在火光的一閃一閃照耀下低垂着眼睛。

    “你明天去和我姐夫說吧。”姑娘飛快地答了一句,似乎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然後飛快地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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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清 正文 第五十二節 往事(上)





    成都,四川巡撫衙門剛剛開張,除了一個負責打掃衛生的,還沒有其他工作人員,甚至連巡撫人選都還沒有。鄧名陪着鞏焴來巡查了一番這個巡撫衙門,向對方問道:“鞏老先生覺得這衙門如何?”

    鞏焴看著這樁比知府衙門還要小得多的建築物,搖了搖頭:“這分明就是一個院子。”

    “有好幾間房呢,再說巡撫衙門又不會有多大,要大院子幹什麼?現在都府的房價是越來越貴了。”為了省錢,巡撫衙門甚至不在春熙路上——在成都南邊找了個間小宅子,掛了個牌匾就是巡撫衙門的地址了。

    現在成都的知府衙門不小,不過那是歷史遺留問題,鄧名也就默認了,而且也不是劉晉戈一家在用。稅務局和提刑衙門也住在裡面,秦修采和賀道寧總想搬出來,但由於沒有足夠威風的新衙門所以遲遲沒有成行。

    鄧名認為衙門是辦公場所,所以巡撫衙門沒有給官員的住宅區、沒有庭院,一下子就節省了大量的面積。而且巡撫衙門一樣沒有司法和收稅權,自然不需要太多的辦公室,也不需要公堂等附屬設施,最後覺得這麼一個院子就盛下了。

    除了功用問題外,更關鍵的原因是巡撫衙門現在沒有主人。劉晉戈的知府衙門不願意出一大筆錢為巡撫衙門購地併進行裝潢,他表示如果要出錢那敘州也不能置身度外,應該盡到下級機構的責任;可敘州方面不同意,稱既然巡撫衙門設在成都,那花費理應成都知府衙門獨自承擔。現在只需要掏一個小院子的錢,成都知府衙門上下都很滿意,成都議會也很滿意(帝國議會又解散了,但成都議會的持續召開時間越來越長,已經有變成常設的跡象)。

    熊蘭的銀行系統肯定不會給巡撫衙門出錢,而秦修采的稅務系統也是一樣,接着設立巡撫衙門的東風,秦修采成功說服大家不再反對給省稅務局單獨設一個辦公地點——稅務局在春熙路上買了一大塊地,打算把上面原本的鋪子都推平了,蓋一片新辦公地點,而原來知府衙門院裡的老房子可以留給成都府稅務用——買地、蓋房子、裝潢,稅務局的新辦公樓預算是二十多萬。

    “這宅子花了三百元,”鄧名告訴鞏焴,正因為只有這麼點錢,劉晉戈才慷慨地表示這筆錢就不用敘州分攤了,在巡撫衙門成立前,成都知府衙門還願意承擔那個打掃衛生的人的工錢,也算是知府衙門對上級機構的一片孝心了:“我覺得挺好,而且有裡外四間屋子,打掃乾淨、糊上窗戶、再擺上桌椅就能開張,都不用折騰。”

    暫時看來,四川巡撫衙門的工作就是計算稅務局收的稅裡的省稅數量,確定該如何花費,然後指示稅務局撥給地方政府,也就是成都或敘州的知府衙門,並監督他們花費。因此一間算賬的屋是少不了的,一個巡撫自己的辦公室,一個幕僚公用的屋子,再加上一個客廳和茶水房。

    “如果將來要添加人員,也不用擔心地方。”現在四川的軍權根本不在巡撫衙門手裡,各亭也都是知府衙門的下屬,不過將來的事情不好說,因此鄧名自掏腰包把隔壁兩個院子也都買下來了,還加上再遠一些的大段荒地。萬一將來巡撫衙門有需要的話,還可以從鄧名手裡把土地買走加蓋房子。巡撫衙門設在這裡,將來土地升值的潛力還是有的,鄧名這也算是利用內幕消息進行投資。

    “如果沒有好的人選,這個巡撫我可以先兼起來。”鄧名最後說了一聲,這個巡撫的位置沒有心腹願意來,而如果隨便指派一個毫無資歷的人又不合適。思來想去,鄧名覺得自己兼任還是個很好的辦法,畢竟現在四川巡撫的大部分傳統權力就在他手裡。

    說完這句話後,鄧名、鞏焴和幾個衛士就向門外走去,因為這個小宅子實在也沒有什麼好看的,出門前鄧名還囑咐了那個看院子的大爺一聲:“走時別忘了鎖門。”

    “是。”這個大爺是剛從浙江移民來的,出門打點零工補貼下兒子的家用,剛被一臉神秘的知府衙門官員找去,詢問他願意不願意給巡撫衙門看院子,還每個月給一百二的工錢時,老頭差點幸福地昏過去——給巡撫老爺當門房,還是門房頭,這種好事竟然會落到他一個無親無故的人身上,這是什麼運氣?

    事實證明他的運氣還真不怎麼樣,看到這個宅子後,大爺的心裡那是一片瓦涼啊,要不是確實知道佈置任務的人是成都衙門的官吏,他真懷疑遇上騙子了。親手把“四川巡撫衙門”的牌匾在門前掛了起來,但偶爾從門前路過的行人也並沒有因此投給這個宅子多少注意力,可能他們都認為這只是個鬧劇吧——有個閒的沒事做的傢伙在這個僻靜地方給自家門上掛了個大招牌,而成都知府衙門或是不知道,或是根本懶得管,就和他們這些路過的行人一樣。

    今天大名鼎鼎的保國公來轉悠了一圈,還發表了一些關於這個衙門的指示,對大爺來說這大概是他找到這份工作來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了,他打算等今天下班回家後,要和兒子們好好念叨、念叨此事。

    最近兩天鄧名帶著鞏焴在成都各個衙門裡轉了轉,還很客氣地詢問對方有什麼改良意見,鞏焴也很誠實地告訴鄧名他什麼想法都沒有——如果四川的組織結構是從原來大明官府的基礎上發展出來的,那鞏焴說不定還能提一些修改意見,但現在除了沿襲“知府、提刑”這樣的名稱外,四川的官府和鞏焴所知的傳統官府沒有一點兒相似之處,到現在為止鞏焴連裡面的互相制衡、合作的運行原理還沒有琢磨清楚,哪裡可能提什麼改進意見?

    離開了巡撫衙門後,鄧名就回到了常備軍統帥部,這裡是他在成都的主要停留地點,就算將來兼任了四川巡撫,估計鄧名還是會選擇在這裡辦公。以前鄧名也經常呆在成都知府衙門裡面,因為那裡有好幾個結構,想找誰都方便;可現在知府衙門裡亂鬨哄的不適合工作,除了秦修采的稅務外,賀道寧的提刑衙門也忙着準備搬家——巡撫衙門宣佈建立後,賀道寧和秦修采一樣藉著這個良機把自己的衙門也提高到省級高度,雖然賀道寧沒有稅務局那麼有錢,但有他提刑衙門就有主心骨。聽說提刑衙門升級為省級後,劉晉戈慷慨地表示願意出錢幫賀道寧修衙門,敘州知府衙門和提刑衙門聯合發來的賀信上也表示願意分擔一部分費用,成都議會和敘州議會都很痛快的批准了撥款——賀道寧手裡還握著一個判人“違憲”的大棒子呢,那個沒有巡撫的巡撫衙門誰都敢踩上一腳,但卻沒有人願意招惹提刑衙門。

    “鞏老先生應該對吳三桂有些瞭解吧?”鄧名問道。

    “吳賊……”鞏焴哼了一聲,反問道:“國公為何有此一問。”

    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鄧名對吳三桂是非常忌憚的,因為這個人的名氣太大了,不過穿越四年多了,鄧名發現自己對吳三桂的原有印象和現實差距實在不小。

    首先是軍事實力,鄧名感覺對方似乎也不如自己一開始想像得那麼強大,劉體純多次表示吳三桂不是特別厲害,如果沒有滿清那李自成絶不會輸給他;而趙天霸也說,吳三桂曾經被劉文秀多次擊敗,逼得狼狽後退,要不是劉文秀在保寧大意早就把他趕出陝西了。鄧名本人也感覺吳三桂顯得相當保守,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無所作為,只有吳三桂討伐水西時還表現亮眼,他的迅速勝利讓鄧名和李定國都心生警惕,但之後吳三桂又故態復萌,趴在貴陽一動不動,放過了攻打雲南的最好時機。

    其次就是吳三桂的名聲,在鄧名前世的印象裡,吳三桂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但現在居然口碑相當不錯,擁護明朝的人都認為吳三桂降清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且還一直沒有與明軍嫡系交戰過,就是攻打雲南也可以認為是處於他對流寇根深蒂固的厭惡。清廷那邊更不用說,吳三桂簡直就是忠義的代表,而這樣一個忠義老將向清廷投誠,更昭顯了清廷的天命。

    在士人、軍官乃至底層百姓中,吳三桂的形象都非常之好,在昆明的時候,李定國也曾對鄧名私下表示,他認為吳三桂和反正前的姜鑲、金生恆一樣,屬於可以拉攏的對象。

    而在文安之、朱舜水這些人的眼中,吳三桂甚至比反正前的姜鑲、金生恆他們還要好得多,因為吳三桂沒有像姜鑲那樣降過闖,或是和金生恆一樣攻擊過朝廷嫡系部隊,說明他內心深處對明朝的感情更重,而且能扛住來自清廷的壓力,不去做那些違背本心的事。


伐清 正文 第五十二節 往事(下)





    “因為最近吳三桂有些活動,和我還有些私下信件來往。”鄧名解釋道,最近緬甸那邊轉來了兩封吳三桂的信,楊在告訴鄧名:吳三桂偷偷派使者到緬甸和他接觸,表示只要永曆朝廷能控制李定國不去打他的貴州,那他也願意和明軍和平共處。

    昆明那邊也遇到了類似的事情,李定國雖然沒有向鄧名通報細節,不過好像吳三桂和他也有秘信往來。而這次吳三桂終於活動到了川西這邊來,前不久來見鄧名的貴陽使者自稱是夏國相的心腹,而且還拿着一張炭筆素描做信物——鄧名認出了自己的作品後,也就相信了來人的身份。

    “吳賊……”鞏焴歲數不小了,之前給鄧名的印象是性格豁達,大部分世情也都能看得開,但提到吳三桂的時候,鞏焴臉上卻露出了深深的憎恨之色——劉體純也有類似的反應,袁宗第不如劉體純、鞏焴這麼強烈,但也有一些。那兩位都是武將,鄧名覺得他們城府比較淺,對十幾年前闖營的戰敗可能還在耿耿於懷,但沒有想到鞏焴居然也對吳三桂仍有這麼強烈的惡感,而且看上去勝過袁宗第的十倍。

    “讓老夫猜一猜。”鞏焴沒有立刻解釋原因,而是飛快地追問道:“國公是不是認為已經知道了吳賊的底線,或者說認為自己搞清什麼東西——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財寶、或是是爵位——對吳賊來說最重要?而且老夫估計,現在國公有種‘吳賊也不過如此’的感覺,覺得他器量狹小,斤斤計較還貪婪小氣,老夫沒說錯吧?”

    鄧名聞言一愣,現在他確實有點這種感覺。

    緬甸楊在轉來的信裡,吳三桂就提了他的藩國封地,暗示當初清朝能承認他的平西伯,那永曆身為正統天子,承認他現在的王位,重視他的藩國權益是理所當然的;而昆明那邊雖然沒有詳細解釋,但晉王也提到若是吳三桂幡然悔悟肯痛改前非的話,必要的補償是應該給的,鄧名估計指的也是藩國問題;而這次夏國相的秘密使者來成都,帶給鄧名的信中又一次提到了貴州,夏國相稱如果皇上在驅逐韃虜後返回神京——這當然是一定的,那貴州應該留給吳三桂,雲南都應該賞出來——那時晉王肯定是看不上這疙瘩地盤了。

    看到吳三桂對雲貴唸唸不忘,鄧名感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虧平西王也是在他前世享有大名的人,誰能想到他居然這麼像個土財主,咬住塊封地就好像叼住了肉,死也不肯撒口了。

    “不錯,”鄧名點點頭,把平西王和他的通信內容盡數說給了鞏焴聽,隱隱間,鄧名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這老賊!”鞏焴又恨恨地罵了一聲,但臉上卻沒有絲毫的驚異之色,或是對吳三桂這種小家子氣有絲毫的鄙夷,只有深深的痛恨之色,好像早就料到了會有這樣的情況出現一般:“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

    “二十年前?”鄧名立刻意識到那正是風雲突變的崇禎十七年,它還有兩個名字,分別是永昌元年和順治元年。李自成進入北京短短幾十天,就遭遇一片石慘敗,黯然退回了陝西。以前鄧名曾經向親歷者劉體純問起過這場決定天下形勢的大戰,而得到的回答只有簡單的一句:“我們被韃子和吳賊偷襲了”,除了這句之外劉體純再沒有第二句,鄧名見對方絲毫不能釋懷自然也不會繼續問下去,儘管他對這場大戰的前後經過非常有興趣。

    見鞏焴可能要談起一片石之戰,鄧名就耐心地等着,並沒有進行任何催促。在鄧名的前世,歷史研究者大部分都認為這表現出了多爾袞的雄才大略,早在李自成抵達山西的時候,多爾袞就對八旗宣佈現在和滿清爭奪天下的,就是李自成集團。但為了麻痹李自成,多爾袞還寫了一封信派去送給李自成,聲稱願意與起義軍聯合討伐崇禎。而目光不夠遠大的李自成確實中計,對滿清毫無防備,所以才有山海關的清軍突然襲擊和順軍突如其來的崩潰。和這個敘述不符的事件都被滿清官修史者有意無意的忽略,比如多爾袞這封信在順軍那邊的反應,以及順軍對此的回覆。

    鄧名對此自然也是一無所知,片刻後鞏焴沒有立刻講解山海關之戰的經過,而是詢問鄧名的印象,鄧名當即就老老實實地說出了他的真實想法:“闖王當時應該是有些大意了吧。”

    “原來國公也是這麼看的啊,不過也難怪。”鞏焴點點頭:“國公真的和皇上毫無瓜葛嗎?”

    鄧名知道鞏焴在私下交談時,“皇上”兩個字指的只能是李自成,聽到鞏焴又一次提出這個疑問,鄧名苦笑道:“鞏老先生都是第幾次問這件事了?我確實和闖王無親無故。”

    “永昌元年三月十九日,闖王入北京,後三天,也就是二十二日,”鞏焴終於開始講述當年的經過:“吳三桂給他的老子寫了第一封信,內容大概就是問我們是否攻破了北京,他家人是否已經出城,而且囑咐他老子不要多帶銀子,統統埋到地下去最好……”

    “這個關頭還在討論帶不帶銀子,”鄧名失笑道:“鞏老先生在開玩笑嗎?”

    作為一方大帥、諸侯,在這個緊急關頭不仔細詢問北京政治局面,反倒囑咐親爹莫要帶太多銀子逃跑,還是掩埋為上……如果不是這兩天對鞏焴為人已經有點瞭解,鄧名幾乎會認為這是在造謡埋汰吳三桂。

    “當時見了吳三桂這封信,皇上也不禁莞爾,平章搖頭哭笑不得,眾將多有大笑者,認為吳賊頭腦簡單、容易對付。”鞏焴臉上卻沒有絲毫的笑容,繼續說下去:“最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吳三桂這封信的末尾,是‘祈告朱、陳妾,兒身甚強,囑伊耐心。’這就是最後一句。”

    鄧名心中暗想,“陳妾”想必就是那個名傳後世的美人陳圓圓,不知道朱妾是誰,不過吳三桂在那種家族、前途千鈞一髮的時候,居然還不忘記囑咐家裡的美人寵妾,這哪裡還像是個梟雄?明明是就是個紈褲子弟。

    “緊接着是同時送回的一封信,上面說前一封信封口後,他才得知皇上有兵馬四十萬,對他老子說這麼強大的兵力不是他能抵擋的,所以打算投降,問他老子有何看法。而這封信最後一句是和剛才那封一樣。鞏焴又一次引用了吳三桂信上的原文,而不是用他自己的話進行解釋,時隔這麼多年,鞏焴對吳三桂的信中的這兩句話仍唸唸不忘,可見當時給他留下的印象有多麼深刻:“陳妾安否?甚為念!”

    如果這段軼事的主人是其他人,鄧名此刻已經會放聲大笑起來,短短兩句話,一個粗鄙昏聵的紈褲形象已經呼之欲出。

    “然後呢?”鄧名記得他看過的史書上,有很多人認為是李自成搶了陳圓圓,還有人說是劉宗敏,有人為了挖苦吳三桂甚至做圓圓曲,稱他為“衝冠一怒為紅顏”。這個事情到底如何,鄧名也拿不準,所以就問鞏焴:“陳妾到底如何了?”

    “吳賊當時手握三萬遼兵,實力還在已經投降皇上的姜鑲、唐通等人之上,國公以為皇上會如何?早在進北京之前,我們就知道了這個陳妾,進北京前皇上就交代過,這是絶對不能出事的人物。”鞏焴告訴鄧名,十九日李自成進城後,立刻下令將十六名婦女送入皇宮——這時李自成並不在皇宮居住,他在天黑前就離開了,這十六名婦女都交給戒備森嚴的皇宮中的太監照顧,以免發生意外:“如果老夫沒記錯的話,吳陳氏交給崇禎的太監王永章負責,閒雜人等休想靠近一步。”

    “二十五日,吳三桂投降,獻上了降書,還把山海關移交給了皇上派去的人馬,向北京進發;二十七日,吳三桂趁夜回師,偷襲皇上的官員又奪回了山海關,然後又給他的父親寫了一封信:‘前日因探報劉宗敏掠去陳妾……嗚呼哀哉,今生不能復見,所以起兵殺賊殆盡,已向清國借兵……”鞏焴背誦吳三桂的書信到這裡時,聽到清國二字後,鄧名臉色變了變,但鞏焴還在繼續背誦下去:“本擬長驅直入,深恐陳妾或已回家、或劉宗敏知悉乃兒妾,並未姦殺,以招兒降,一經進兵,反無生理,故飛稟聞訊。”

    聽完這份信後,鄧名忍不住一聲長嘆,大概這就是“衝冠一怒為紅顏”的由來吧,可是聽鞏焴這麼說,似乎只是一個誤會罷了,李自成明明把陳圓圓保護得很好:“為何不立刻派人去告訴吳三桂真情?”

    “國公何意?”鞏焴臉上露出迷惑之色。

    “為何闖王不馬上派人去見吳三桂,讓他知道他的陳妾安然無恙?”如果不是怕鞏焴下不來台,鄧名都想問是不是李自成真的把陳圓圓收入自己的後宮了,不然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又怎麼會做不好。

    “當然通知了……”鞏焴脫口而出,然後才意識到問題出在何處:“國公以為吳三桂就此就叛投了韃子?”

    “是啊,他已經投降,然後復叛,等等。”鄧名也意識到問題出在什麼地方了,他印象裡是吳三桂降、叛了一次:“難道吳三桂又投降闖王了嗎?”

    “當然,”鞏焴大聲答道:反問:“國公以為吳三桂只反覆了一次嗎?”

    “闖王就在北京呆了四十餘天,”鄧名驚訝地問道:“吳三桂反覆了幾次?”

    鞏焴伸出了三根手指,在鄧名眼前搖晃着:“三次!這是第一次投降後的事!而在這次反叛後,皇上、平章、眾將,也包括我,都認為吳三桂這事太容易辦了,把那個陳妾還給他就行了。不知道國公是不是感覺很熟悉,不知道國公之前是不是認為,已經摸清吳三桂的底細了,雲貴就是他的命門,只要把雲貴給他就能收服他了。”

    “然後他又投降,又叛了?”鄧名聽得瞠目結舌。

    “對,這就是第二次,四月一日吳三桂收到信件後對皇上派去的使者歡呼雀躍,再次把山海關移交給了皇上的官員,再次領着軍隊來北京參見皇上。四月三日使者先他一步與他分手後,回北京報告皇上大功告成了。結果在四月四日,使者剛走吳賊……”接下來鞏焴的話,帶出了一場與鄧名印象中完全不同的一片石,一場他聞所未聞的李自成、多爾袞、吳三桂的激烈博弈、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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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清 正文 第五十三節 慘痛(上)





    永昌元年三月二十九日,得知吳三桂以陳妾被掠為理由,第一次背叛大順,回師襲取山海關後,李自成命令唐通帶領和他一起投降的居庸關兵馬,並四萬白銀的犒勞,以及吳三桂父親的手書趕赴山海關,從而引出了鞏焴敘述的第二次投降。

    吳三桂把山海關移交給唐通後,和李自成派去的使者一起向北京進發。在第二次投降後,吳三桂在永平等地張貼安民告示,宣佈他是“帥所部朝見新主,所過秋毫無犯,爾民不必驚恐”。鄧名聽到此處,才明白自己把吳三桂的兩次投降混為一談,以陳圓圓為理由的叛變,原來是發生在第二次投降之前。

    “當看到吳賊交出山海關,沿途張貼榜文後,使者以為大事以定,見距離北京已經不遠,就急忙回北京向皇上報喜。使者四月三日夜,在吳三桂紮營沙河後離開他的營地,回到北京已經是四月四日早上。當時老夫亦在其側,皇上聞報後重賞了使者,以為山海之事已經完全穩妥了。”鞏焴雖然沒有明說,但鄧名已經聽得出來,這個時候大順君臣對吳三桂的輕視已經達到了頂點,自認為已經消除了吳三桂所有的憂慮,而且只要陳圓圓在手,就可以迫使他來投降——因為這時李自成集團的人認定吳三桂是一個胸無大志,而且貪圖女色到極點的粗鄙武夫而已。

    “四月五日,有人報告皇上吳三桂又一次叛回山海關時,皇上還責備了報信的人,說他們糊塗,竟然把三月二十五日的事情當做剛發生的事情報告。更讓皇上生氣的是,地方上的反應遲鈍,軍機大事竟然會拖延這麼久——直到朝廷做出了反應,再次勸降了吳三桂後才報告。當時皇上痛斥牛平章,問是不是他的手下覺得天下已定,就可以怠慢疏忽了,這要不是朝廷另有能幹忠勤的官員,豈不是要耽誤了大事?當時牛平章也只有告罪,稱一定會嚴責部下,讓他們不要怠慢王事。”鞏焴敘述到這裡,已經是嘆息聲連連。

    “沒有人想到吳三桂又叛變了,而且是和幾天前一模一樣的行動。”鄧名問道。

    “誰能想到啊?”鞏焴苦笑一聲。李自成的使者前腳離開,吳三桂四日就在沙河大肆擄掠,然後星夜返回山海關,擊潰了毫無防備的唐通,第二次全殲了大順駐紮在山海關的軍隊。

    在這次叛變後,吳三桂發出了那封著名的檄文:“我父矯矯王臣,反愧巾幗女子,父既不能為忠臣,子安能為孝子,桂與父決,請自今日。”也正是這篇檄文,為吳三桂贏得了南明廣泛的稱讚。鄧名不禁想到鄭成功與鄭芝龍決斷的那封信,其中也有模仿吳三桂這篇檄文的跡象,因為直到那個時候,南明士林居然還普遍認為吳三桂有很多苦衷,是迫不得已。

    “直到四月六日,山海關再次被吳賊襲取的消息傳來,皇上才大驚失色。”鞏焴告訴鄧名,當李自成發現自己被吳三桂用同樣的辦法兩次欺騙,導致前去接受山海關的大順軍隊兩次都因喪失警惕被吳三桂消滅後,才在震怒中把吳襄下獄:“皇上決議不再勸降,而是興師討伐吳三桂,徹底打垮這個反覆無常的小人。”

    “理所應當,”鄧名自問若是兩次被騙,那也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嘗試第三次,也一定要為被偷襲的將士報仇,但他剛才清楚地聽見,鞏焴說過還有第三次:“後來又出了什麼事?”

    “六日皇上把吳襄下獄後,立刻傳令北京周圍的眾將,命令集結兵馬、儲備糧草,準備親征山海關,出征日期就在七天後的十三日。”說到這裡鞏焴又是一聲長嘆:“可就在十二日那天,遼東的緊急軍情送到了北京。”

    “是什麼?”

    “諜報,韃子於初八日從瀋陽起兵,意圖從居庸關入寇。”這個情報改變了一切,李自成在接到報告的半個時辰後,就再次下令釋放吳襄,並提前一天出兵:“除了吳襄以外,皇上還下令把崇禎的太子,吳三桂的陳妾都帶入軍中。”

    “闖王視韃子為首敵,所以再次猶豫了,又一次動了勸降吳三桂的念頭。”聽到這裡,鄧名哪裡還能不明白,不過在出兵的時候,李自成對下一步形勢會如何演變也沒有把握,所以把他認為對吳三桂對重要的人都帶在軍中。鞏焴等人認為局面可能有四個發展方向:清兵從居庸關入寇,吳三桂中立,那樣在擋住清軍後可以挾勝勢威逼困守山海關的吳三桂;或是,吳三桂向多爾袞借兵,在居庸關清順對峙的時候提兵與清軍匯合,那樣的話就需要利用吳三桂重視的人質威脅他;第三種可能就是吳三桂趁順軍主力開往山海關的時候回師北京,這種情況下也需要這些人來讓吳三桂投鼠忌器;最壞的一種情況就是吳三桂和清軍達成協議,引清軍從山海關入內地。而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吳三桂都是最關鍵的人物。

    “是的。”鞏焴點點頭。

    李自成十二日提前離開北京,並非直奔山海關而去,而是先到通州,然後兵發密雲,指向的是居庸關而不是山海關!因為多爾袞九日從瀋陽出發後,走的也不是錦州、寧遠這條遼西走廊,而是向西進入漠南蒙古控制區,同樣是以居庸關作為突破口。

    “十六日,皇上抵達密雲,這時又有急報傳來,韃子好像有轉向遼西走廊、直奔山海關的企圖。”鞏焴的鬍鬚微微顫抖。即使時隔二十年,他仍是記憶猶新,日子記得分毫不差:“局面正向最壞的一面發展,皇上判斷吳三桂可能已經和韃子達成協議,一旦他獻出山海關,就會和韃子合兵一處,因此皇上立刻下令全軍轉向,日夜兼程從密雲趕赴三河,直奔山海關,無論如何都要搶在韃子前面切斷韃子進入山海關的通道。可我們因為繞道密雲,耽擱了整整兩天。”

    “闖王早就知道韃子是大敵啊。”到此鄧名終於確認,李自成不但知道清軍的進攻意圖,而且非常警惕。在鄧名看過的很多書裡,都稱清軍出現在山海關完全出乎李自成的意料,比如金庸先生的著名描述就是:當清軍突然出現在順軍視野裡時,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順軍狂呼着“辮子兵來了”,然後就一哄而散。金庸大師更讚歎道,辮子兵當時就是天下無敵的象徵,只是一露臉就把順軍嚇得四散而逃。

    但無論是鞏焴的描述,還是李自成的行軍路線,都說明順軍從頭到尾都是以清軍為首要假想敵,甚至連轉向山海關對付吳三桂,都是針對清軍的軍事行動而進行的軍事調整。如果不是多爾袞在吳三桂的請求下轉向,李自成已經因為清軍的威脅而再次改變了對吳三桂的策略。

    十七日,順軍先鋒抵達永平,吳三桂再次請求談判,李自成判斷這是吳三桂的緩兵之計,命令扣留吳三桂使者李赤仙,攻擊永平的吳軍。雖然順軍一夜未睡,但經過半天的激戰後,還是攻克了吳軍的大營;十九日,順軍先鋒抵達山海關外圍;二十日,順軍開始攻擊山海關外圍的南北翼城。

    “二十一日,皇上抵達山海關,立刻命令軍隊繞長城而出,從一片石攻擊東羅城。東羅城是山海關通向寧遠大道上的衛城,韃子若要靠近山海關,就必須從此經過。當時探馬回報,說東羅城外還沒有見到韃子的蹤跡,皇上長出了一口氣。我記得很清楚,皇上綳了兩天兩夜的臉色一下子放緩了,他對我們說:‘總算及時趕到了。’那時,我們都以為我們真的及時趕到了。”

    直到二十一日晚,多爾袞的先鋒才抵達東羅城外十五里,得知清軍先鋒出現後,李自成再次下令不許休息,全軍攻擊東羅城,務必要切斷清軍同吳三桂聯繫的可能通道。

    二十一日夜至二十二日清晨,從一片石向東羅城發起攻擊的順軍突破了城池的外圍防禦。是夜清軍聽見東羅城炮聲整天,但剛剛抵達的清軍卻不知道虛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而是進一步向正在趕來的多爾袞請示。

    而多爾袞同樣不瞭解山海關的情況,此刻他甚至不瞭解到底順軍是否已經攻入了山海關,也不知道東羅城的戰鬥是山海關戰役的尾聲、還是前奏。因此直到這個時候,形勢依然微弱有利於順軍。吳三桂的求援使者被困在東羅城內,雖然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但卻無法與多爾袞取得聯絡。

    在鄧名的前世,關於東羅城防禦戰的記載是這樣的:二十二日清晨已經攻上城牆的順軍的攻勢突然停止,並退回了一片石,大難不死的守將冷允登立刻派人聯絡多爾袞,對守住城堡的解釋是闖賊突然紛紛落城,是天助吳軍和“王師”;而在一片石戰後,進入北京的清廷組建的兵部要吳三桂為部下敘功時,吳三桂則語焉不詳,最後在兵部再三催問下,吳三桂回信說此戰的經過多爾袞心知肚明,他就不用贅述了。

    “我不明白,我完全不明白。”當鞏焴敘述到這裡的時候,鄧名徹底糊塗了。

    鞏焴沒有立刻解釋,而是反問鄧名,劉體純是否說過山海關的經過。

    “我就知道劉將軍軍紀嚴明,整師而還,人馬幾乎沒有損失。”在慘敗中保存了絶大多數兵力,這當然是非常了不起的能力,後來懷慶等反擊,就是依靠劉體純完整的兵力和緊急從湖廣調來的袁宗弟部。鄧名對劉體純在山海關之戰中的表現極為讚賞,認為這值得大書特書,但劉體純本人對此卻從來不詳談,鄧名私下認為這大概是因為劉體純不願意談論這場慘敗。

    “制將軍不是人馬幾乎沒有損失,是沒有折損一人一馬。”鞏焴意味深長的說道。

    鄧名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因為這話徹底顛覆了劉體純在山海關中之戰中的表現,但他不能相信劉體純會是臨陣脫逃的人,如果他真的這麼做了,就絶不會繼續得到李自成的信任,和劉體純之前、之後的表現完全不符,而且就算是臨陣脫逃,又如何做得到一人一馬都不損失?

    “因為這就是吳三桂第三次投降,嗯,用投降這個詞不對,應該用‘合約’更準確。”鞏焴的臉上已經完全是痛苦之色:“皇上最後一次相信了吳三桂,而結果就是我軍的慘敗,而在慘敗發生前,制將軍已經奉命停止前進,回頭返回北京了……”

    “你們,闖王,居然和吳三桂議和了嗎?”鄧名現在的吃驚已經不能用言語來形容了。

    “是的,吳三桂說只要歸還太子給他,還有北京,讓他做大明的攝政王,他就和我們並肩對付韃子。對了,還有他的陳妾。”

    “太子,北京!”鄧名站起身來,不可思議地喊起來:“這怎麼可能?”

    “闖王同意了。”鞏焴語言低沉:“我們把陳妾、太子都交給吳三桂了,甚至連吳襄都願意交給他。而吳三桂說,為了證明他的誠意,可以先讓他父親留在我軍中,他只留下了太子和陳妾。還有北京,闖王都同意還給他了。”

    這樁發生於二十二日的城下之盟見於《國榷》、《明季北略》、《平寇志》,最詳細的記載則是王永章留下的,作為在順軍中護送太子和陳妾的太監,他留下了此次李自成和吳三桂盟誓的全文。

    “是你們的城下之盟,你們攻到了城下,怎麼條件全是有利於吳三桂的?”鄧名高聲問道,但片刻後他就反應過來:“闖王心知肚明,他不可能同時對付吳三桂和韃子,即使強攻下了山海關,他也精疲力竭,無法對付近在咫尺的多爾袞了。所以對東羅城的攻擊,已經是虛張聲勢,以戰迫和了。”

    鞏焴無聲地默認了,山海關的對外防禦能力遠遠強於對內,李自成選擇出一片石、攻擊東羅城,而不是在拿下南北翼城直撲山海關本城就已經暴露了他真正擔憂的敵人,因為即使拿下東羅城,依然要面對山海關,而這正是山海關最堅不可摧的一面。連沒有去過山海關的鄧名都可以在不長的時間裡想明白這裡面的道理,吳三桂肯定也已經意識到他依舊握著重要的討價還價籌碼,而他在李自成最需要的時候用這個取得了他想要的結果。

    “但吳三桂立刻就毀約了,你們不是被偷襲了,你們是在退兵、或者說是在調整軍隊部署的時候被吳三桂乘‘勝’追擊了!”——

    筆者按:山海關之戰,有很多疑點,進程撲朔迷離,比如提到的李自成確定十三日誓師進攻山海關卻突然在十二日向密雲倉促出兵,隨後李自成的進軍路線,以及李自成選擇攻擊山海關的方向,一片石到東羅城攻防戰的詭異變化,還有多人提到的吳三桂和李自成二十二日誓約和它的原文等等,筆者把這些疑點一一列出,然後按照本書的推測串起來,本節的上下兩部分都是借鞏焴的口把這個推測路線說出來。因為筆者覺得,這個推測似乎可以讓各種難以理解的疑點變得可以理解。至於吳三桂第一次詐降前陳圓圓為集中藉口,真實目的是為了第二次詐降爭取更多的時間,這個也是筆者的理解,自認為比吳三桂是個情聖更可信一些。本節下還會涉及到一些李自成這段時間前後的疑點,如果按照清朝史官的說法,那太多疑點簡直是無法理解,尤其是李自成回到北京後再次釋放吳襄、並在兩天再次抓起來處死,這太匪夷所思了;筆者以為如果本書的推測成立,那麼李自成的戰略就清晰可見,各個選擇和反應、包括上面提到的釋放、處死吳襄也是理所當然——讀者若有不同意見,歡迎在書評區討論,書中只是一家之言,因為這段歷史實在太模糊了。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21

伐清 正文 補充資料,吳三桂第一次反覆和家書





    二十二日第一書:

    “聞京城已陷,未知確否。大約城已被圍,未知家口如何。望祈珍重,如可遷避出城,甚好。倘遷動,不可多帶銀物,埋藏為是。並祈高朱、陳妾,兒身甚強,囑伊耐心。”

    二十二日第二書:

    “封稟後,又得探報,闖王帶四十萬人來攻,京城已破,如此兵勢,兒實難當。擬退駐關外,倘事已不可為,飛速諭知。家口均陷城中,其勢只能歸降。陳妾安否,甚為念!”

    灰熊貓註:這兩封信顯得發信人極為惶恐,方寸已亂,看上去很正常,若我是李自成,或對面不是吳三桂,都會認為招降此人並非難事。

    二十五日書:

    接二十日諭,知已破城。欲保家口,只得降順,達變通權,方是大丈夫。

    灰熊貓註:二十五日,李自成委派的左懋德,張若麟以及順軍接受部隊已經與吳三桂相遇,見到此書和左懋德關於吳三桂已經投降並交出山海關的奏報,想必會放鬆對此地的關注。

    二十七日書:

    前日因探報劉宗敏掠去陳妾,又據隨人來營,口述想通。賊掠婦女,無不先姦後斬。嗚呼哀哉,晉陞不能復見。初不了父親失算至此,昨趁賊不被,攻破山海關,大紅全勝,殺賊殆盡,駐軍關內,一面已向清國借兵。本擬長驅直入,深恐陳妾或已回家,或劉宗敏知系兒妾,並未姦殺,以招兒降。一經進兵,反無生理,故飛稟聞訊。

    灰熊貓註:二十六日吳三桂襲擊接受山海關的順軍,二十七日既飛傳此書,至此吳三桂依舊沒有打出和順軍不共戴天的旗號。二十八日,這封信和左懋德報告吳三桂叛變的消息一起傳回北京。李自成認為吳三桂只是一個誤會,因為陳妾此時仍在很好的保護中,所以派出唐通部官兵和四萬拷上銀兩去第二次招降吳三桂。

    接下來就是明末農民戰爭中提到的吳三桂四月二日再次投降,卷甲入朝,沿途張貼安民告示,四月四日在沙河突然再次叛變,回師山海關再次偷襲了第二次接受山海關的順軍。吳三桂與父訣書也是在此之後,從此再無告父書。

    清軍九日離開的瀋陽,渡過遼河進入蒙古地區,循以前歷次入關的舊路進入朵顏蒙古地區;而十二日李自成離開北京後,走通州、順義,十六日抵達密雲,此時順軍主要針對方向是和朵顏蒙古接壤的密雲後衛。

    而在十五日,吳三桂派去和多爾袞聯絡的人與清軍取得聯繫,當日清軍開始轉向,掉頭東進從長城外側指向山海關。而十六日李自成在抵達密雲後發現這一情況後,順軍也掉頭東進從長城內側指向山海關。十七日,吳三桂遣使與李自成議和,李自成認為這是緩兵之計拒絶,發起進攻,十八日順軍攻克永平吳軍大營,十九日外圍作戰,二十日順軍開始攻擊山海關,大戰爆發。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21

伐清 正文 第五十三節 慘痛(下)





    根據李自成和吳三桂的誓約,李自成不但立刻將太子還給了他,而且還答應讓出北京城,讓吳三桂去輔佐明朝的太子,“自誓以後,各守本有之疆土,不相侵越,所有大順已得之北京,準與五月初一交還大明世守。”而誓約的最後一句則是:“如果北兵侵擾襲掠,合力擊之,休戚相共。如違此誓,天地亟之。”

    “歸還北京,做攝政王,闖王開出的條件真是很不錯啊。”如果不是有前世的經驗,鄧名估計大部分聽到這個條件恐怕都會心動,畢竟當時清軍還沒有在關內成功立足過,如果吳三桂不獻山海關的話,估計還是不能;而吳三桂憑藉這樣的功勞,很有可能成為曹操一樣的人物,挾天子以令諸侯。雖然鞏焴沒有講,但鄧名覺得李自成開出這個條件的時候,肯定會認為至少能安撫吳三桂一段時間,但卻沒有想到吳三桂毫不猶豫地倒向滿清了,放棄了獨立權,掌握朝政的機會、以及再造朝廷的功勛,剃髮投降了多爾袞,甚至連一絲的猶豫都沒有。

    “吳三桂知道他根本守不住這麼多東西,就算他貪心拿下來,最後也得被別人奪了去,而且還會多面豎敵耗盡他的兵力。不過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平西王面對這麼大的誘惑,居然一點兒也不心動,或者說就算心動也絶對不會為此去莽撞行事,當真是豪傑啊。”說到後來,鄧名對吳三桂都忍不住用上了平西王的稱呼,換個稍微頭腦不清醒的人,恐怕都會抱著“富貴險中求”或是“不做怎麼知道做不到”的心理去賭一把,替李自成擋住多爾袞,或是暫時繼續中立,而不會讓清、順之間的平衡被立刻打破。

    對吳三桂來說,這無疑是極其明智而且有利的選擇,但對中國來說,則是大不幸了。收起所有對吳三桂的輕視之心後,鄧名又開始琢磨李自成的策略,發現其中的算計也是相當了得:“北京剛剛拿下,闖王說還就還,如果能不毀約的話——那闖王還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皇上當時的難處和吳賊一樣,甚至比吳賊還要大上很多,”鞏焴又是一聲苦笑:“而且早已經騎虎難下,國公大概想不到吧,在山西的時候,皇上、平章就不想打北京了,但形勢比人強,逼得皇上不得不一步步走到北京城下,當時若是能把北京扔給中立的吳三桂,坐山觀虎鬥,那平章恐怕做夢都要笑出聲來。”

    永昌元年,李自成剛剛取得陝西,同時命令袁宗第經營湖廣,河南的根據地因為東林大佬侯洵在開封掘河,已經變成了一片澤國。四川的張獻忠態度曖昧,北方已經和清軍接壤,大順的戰略形勢依舊相當嚴峻。

    而一開始對山西的進攻,本意也是為了西安的安全而發動的掃蕩性戰爭。當時明廷判斷李自成如果有意進攻京師的話,也肯定不會走山西這條路,因為上面重兵密佈;但沒有想到李自成偏要走這條路,因為李自成的目標本來就是嚴重威脅西安安全的這些明朝重兵,而不是北京。但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山西明軍聞風而降,十幾萬大軍向六萬順軍交出堅城要塞。

    “東征唯一一場仗就是寧武之戰,放在河南可能這都不算什麼,因為周遇吉前後就守了一天,然後就被我軍擊敗了。在河南的時候這種一天見勝負的仗估計很快就不會有人記得了,但東征中的寧武之役被反覆提及,就是因為實在沒有別的好提的了。而且就是周遇吉,其實都是誤會。”永昌元年的東征,是大順的輝煌勝利,但鞏焴說起來卻毫無喜色。

    “誤會?”

    “是啊,從西安出發的時候,我們有六萬軍隊,權將軍(劉宗敏)帶著兩萬前鋒,號稱五十萬,皇上帶了四萬人,號稱百萬。我們宣佈要推翻明廷,號召地方官吏獻土投降——出征嘛,總要有點氣勢,把目標說的大一些。但沒有想到居然這麼輕鬆,出兵後不費一刀一槍,就拿下了大半個山西,受降了十萬多明軍。而周遇吉把我們的檄文信以為真,誤會我們確實是要奔北京去的,所以他棄城逃跑,放開了通往北京的大道逃去西北面的寧無關,多半心裡琢磨着:你們不是要去北京嗎,那你們過去好了,讓我呆在這裡看看風頭。”但李自成此戰的真實目的是為了保證西安的安全,當然不能讓周將軍在身後看風頭,就離開大陸追了過去,趕到寧武城下把他消滅了:“打寧武用了一天,打完皇上就想回師了,因為連姜鑲都投降了,整個山西已經平定了,明廷能夠用來威脅西安的重兵已經全部不復存在了。”

    “可你們沒有回師,”鄧名隱約猜到了李自成的難處:“因為投降的明軍太多,闖王養不起了嗎?”

    “正是,陝西三邊本來就需要外地賦稅的支援,不過靠着整頓吏治,還有沒收的秦王府財產,我們還支撐得住;但山西也是一樣,每歲都要上百萬兩的軍餉,以前是明廷給,但現在投降我們了那明廷肯定是不給了。這十幾萬降兵降將,把他們統統遣散吧,那以後恐怕就沒有人願意投降大順了,但如果不遣散,平章說那是萬萬養不起的。”

    因此在姜鑲投降後,李自成的東征非但不能勝利結束,反倒要為尋找新的財源而戰,這時李自成發出了東征後的第二道檄文,勸崇禎投降。不過在大順取得空前大勝後,檄文看上去反倒像是遭遇了大敗一般,在這篇新的檄文中,李自成一反之前稱崇禎為無道昏君的說法,反倒讚賞崇禎“君非甚暗”;在幫崇禎推卸了不少責任後,李自成還公開號召明朝大臣要繼續忠於崇禎皇帝。無論是替敵國的皇帝洗脫罪名,還是站在對方的立場上號召敵國的臣子要格盡職守,忠君愛國,這都是古往今來的頭一份。

    不過這個時候李自成的檄文還是蠻有氣勢的,要求崇禎皇帝自降為藩王,禪位給順王李自成。鞏焴對鄧名解釋道:“如果大明成為大順的藩國了,那讓它進貢些軍餉總是可以的吧?”

    但李自成的號召顯然沒有起到作用,在崇禎皇帝拒絶禪讓的同時,紫荊關等地的北直隷兵馬也開始接二連三地向順軍投降,很快就連代帝出征的大學士李建泰都領着崇禎的四萬禁衛軍向李自成投降了。

    “不但沒有能逼崇禎甘心進貢,反倒又多了十幾萬降軍,這又是一大筆軍餉啊。”鞏焴一臉的無奈,到這個時候,李自成連遣散投降的明軍都不太敢了,因為投降的明軍實力已經超過順軍主力好幾倍,要是一下子群起作亂,李自成還得千辛萬苦地殺回陝西去。

    當逼近京師後,李自成發出了東征後的第三道檄文,建議崇禎接受他的投降,只要承認李自成的順王地位,而且把山西、陝西等地封給他做藩國,並且提供軍餉,那李自成就向明廷投降。

    “嗯。”鄧名把鞏焴敘述的東西串了起來:

    最一開始,李自成帶著兵馬殺出了西安,衝著崇禎大喝一聲:昏君,我來推翻你了!崇禎則不甘示弱:我兵馬比你多,你這是來送死!

    等順軍幾乎兵不血刃地奪取了山西后,李自成的口氣軟下來了:發現你也不是很昏的皇帝,咱們還是有話好好說吧。而崇禎一如既往地強硬。

    然後就是順軍一路暢通無阻地開到了北京城前,這時李自成已經隱隱有求饒的意思了:明君,乾脆收留我做您的臣子吧,只要您肯發軍餉就行。但崇禎還是不鬆口: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早在三月三日,韃子的使者送了一封信到榆林。”鞏焴提到的這封信,就是多爾袞給李自成的那封信,約李自成共同討伐明朝,由遲啟龍專程送到榆林守將王大都手中:“王將軍款待了韃子的使者,說由於這封信沒有寫明是給皇上的,所以王將軍不小心擅自打得開了。王將軍稱會把這封信的內容轉告皇上,請多爾袞再寫一封表明是給皇上的信,然後趕快送來,好交給皇上證明他沒有胡說。”

    “這是緩兵之計吧?”鄧名問道。

    “是。當看到這封信後,皇上和平章都非常重視,因為韃子已經正式詢問了我們對清國的態度,我們不可能答應和韃子約定平分中國的土地和人民,但如果拒絶,那韃子就會成為大順的敵國。當時大家都認為,王將軍這個計策只能給我們爭取兩到三個月的時間,當多爾袞第二次送來信件的時候,皇上就無法不表明態度了。因此我們必須要儘快停止東征,返回西安,部署山西和陝西的關口防禦。”

    因此就有了李自成在北京城下的談判,三月十七日,北京城外的明軍向李自成投降,十八日,順軍佔領了彰義門兩側的城牆,此時李自成和劉宗敏一起來到彰義門城下,要求再次和崇禎談判。得到守軍許可後,李自成把太監杜勛派了進去,這次李自成列出了很具體的條款,更苦口婆心地給崇禎講解議和的好處:李自成不但會立刻把北直隷等地的土地、軍隊都還給崇禎,而且還願意幫助崇禎抵禦滿清入侵,更能在必要時幫助崇禎鎮壓其他的農民軍。

    這個條款讓鄧名趕到非常驚訝,因為李自成一個“群寇”就把自己也給罵進去了,而且這也是李自成唯一一次改變了對農民軍的稱呼,更推翻了闖營的正義性。李自成在這封議和條款中的立場,已經和離開西安時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幾乎是在駁斥自己出兵時的那封檄文,從這封條款的用詞中,鄧名能感到李自成不惜一切代價要結束東征的急切心態,已經到了口不擇言的地步了。

    “當夜,杜勛出來了,說崇禎還是不同意。但是皇上的帳內一片沉寂,最後權將軍(劉宗敏)跳將起來大喝一聲:‘這狗皇帝,他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拿下北京!我們把他的銀子都搬出來,他都守得住長城,我們也守得住。”接下里的不用鞏焴多說鄧名也知道,在崇禎皇帝拒絶了李自成最後的招安請求後一個時辰,順軍開入北京城。但出乎李自成意料的時,崇禎根本沒有銀子,但崇禎的遺產——整個北方邊境的數十萬軍隊、無數需要維護、修繕的堡壘,都被李自成不情不願地繼承到手了。

    “當時皇上手中的主力就是離開西安時的六萬人,但從潼關到北京,向皇上投降的軍隊已經有了近四十萬,對於吳三桂根本不敢不招安。因為若是血拼一場,那皇上的主力立刻就會折損很多;而如果對方不投降我們也不去征討的話,那立刻就會被數十萬降軍看破虛實,他們蜂起作亂的話,我們靠六萬人根本無法鎮壓,更不用說我們還付不出軍餉來。看起來根本的辦法還是下江南,取東南財富來養西北之兵,但韃子還在關外虎視眈眈,數十萬新降的軍隊還需要軍餉安撫、需要兵力震懾,當時以六萬兵馬震懾北方數省這幾十萬降軍、對抗韃子的威脅就已經讓所有人都坐立不安,更不用說再分兵下江南了。”

    因此李自成就採用追臓助餉的辦法來儘快獲得軍費,並努力招降吳三桂等手握軍權的將領,這時鞏焴等大順君臣都意識到現在他們坐在火山口上,南北兩面受敵,財源枯竭,而且還有數倍於嫡系的降軍在內。

    不過對於這個形勢,沒人拿得出好辦法來,聽說清軍有破口入關的可能後,李自成沒有任何選擇必須要設法禦敵於國門之外,因為現在大順已經是在懸崖邊上了,依靠攻滅明朝的聲威勉強維繫着局面的穩定;而一旦讓清軍入關導致局面混亂,那局勢就可能發生全線崩潰。

    “所以吳三桂既然肯和我們約誓,就非答應下來不可。”鞏焴說道。

    “不僅如此,如果吳三桂利慾熏心地去當大明的攝政王,那麼北直隷就算是扔給他了,闖王不但拋下了一個大包袱,而且還得到了一個盟友,最重要的是,這個盟友的實力會不斷削弱,最後可能會越來越依賴闖王。”鄧名把鞏焴沒有說出口的那層計算點破:“但吳三桂太精明了,他知道東西看著雖好,沒有實力拿下也沒有用,還不如徹底倒向一方,而韃子在關外經營了三十年了,嫡系軍隊是大順的三倍左右,還有穩固的領土和財源,沒有兩面受敵的威脅。所以吳三桂選擇了韃子,也沒有因為闖王的條件而發生過動搖。”

    按照鞏焴的這個說法,雖然一片石之戰清軍很重要,但最關鍵的人物絶不是多爾袞而是吳三桂,雖然是三方中最弱小的一方,但吳三桂卻是這場大戲的導演。而這是多爾袞掌權以來的第一仗,聰明的吳三桂也就安居幕後,把一切榮耀都歸於多爾袞。因此在兵部詢問吳三桂具體戰況的時候,吳三桂才會讓對方直接去問多爾袞,而多爾袞給盛京的報告,關於一片石之戰也是相當模糊,甚至是前後矛盾的。

    “回到北京之後,皇上就釋放了吳襄一家,吳三桂和我們約誓的時候,皇上有意放回他老子,但吳三桂表示只要太子和陳妾就行了,他父母可以作為人質。因此皇上對我們說,吳三桂這人果然是個梟雄,看起來就是好殺了他的父母也沒有什麼用,還不如留下來。”直到敗退回北京後,李自成、牛金星君臣才醒悟到他們對吳三桂的判斷完全錯誤,不過即使吃了這麼一個大虧,李自成的第一反應依舊是釋放吳三桂的親族而不是殺了泄憤。

    “國公可知道這是為何嗎?”鞏焴這次沒有解開謎底,而是當做題目用來考鄧名。

    鄧名沉思了很久,最後緩緩地問道:“是不是闖王直到整個時候,依舊希望離間多爾袞和吳三桂?”

    在此之前,吳三桂在檄文稱自己是要做明朝忠臣,在一片石之戰後,吳三桂還在發榜說他只是向清國借兵。

    “正是,”鞏焴頷首道:“二十六日,二十七日,平章獻兩份吳三桂的揭帖給皇上,下面的落款是監國大學士平西王吳。皇上見到了,眉目間又有喜色,催促眾將抓緊時間撤離北京。但二十八日,又有一封新的榜文送到,上面已經改成了平西親王吳,下書順治元年四月二十六日。”

    “所以闖王當天就殺了吳三桂一家,因為闖王知道留着他們也沒有絲毫的用處了。”鄧名長嘆一聲,當時吳三桂聲稱借兵,多爾袞對這個也表示默認,北京人一開始也認為攝政王是平西王吳三桂,清軍是請來的友軍。而只要這種情況發生,那吳三桂和多爾袞就依舊有矛盾可以利用,李自成不殺吳三桂一家來避免雙方形成不共戴天之仇,放棄北京給多爾袞和吳三桂去產生矛盾,仍有機會從被兩家合擊的局面中跳出來旁觀:“闖王實力不足,只能寄希望於敵人內訌,但只要吳三桂不頭腦發昏,闖王就束手無策。”

    不過吳三桂並沒有給李自成這個機會,他選擇了徹底投降,而多爾袞對此當然求之不得,如果吳三桂、高第、唐通等明軍軍頭態度強硬,那他也能接受一個援兵的名義,就像他剛入關時對吳三桂榜文的默認;但既然明軍實力派都不打算維持一個名義上的明廷而是全力幫助清軍建立統治,多爾袞自然也不會把好處往外推。

    永昌元年四月二十六日,在吳三桂把自己的落款從監國大學士平西王吳改為平西親王吳時,清兵入關的局面就已經不可改變,鄧名前世的神州陸沉命運,也是在四月二十六日這天確定的,而不是之前發生一片石大戰的四月二十二日,在這一天,李自成軍事和政治上兩條戰線上都是敗局已定,而吳三桂者在這天把中國賣了一個好價錢。

    “鞏老先生和我講了這麼久的往事,應該不是單單為了告訴我吳三桂不是易與之輩吧?”
81562138 發表於 2014-9-29 21:22

伐清 正文 第五十四節 權變(上)





    “是的。”以鞏焴的資格、年紀,是很少會對一個人這麼長篇大論地談上半天的,尤其是對鄧名這麼一個年輕人:“一開始老夫以為國公是皇上之後,是覺得國公和皇上有很多類似之處,皇上重諾守信,非常少見,可惜重諾守信不能給爭天下帶來什麼好處啊。在聽說國公的事之前,老夫甚至認為根本是有害無利。”

    亂世正常的行為是言而無信,吳三桂、左良玉這些武將如此,洪承疇、孫傳庭這些文官食言而肥也是家常便飯,崇禎皇帝出爾反爾同樣是平常事,其他的義軍領袖詐降的次數和帝王將相的反覆一比,都是小巫見大巫了。

    不過這時還沒有人把車廂峽詐降的事情扣在李自成頭上,車廂峽直接經手人陳奇瑜的奏章上沒提李自成,參與者陝西巡撫練國策也在奏章上點明詐降的人是張獻忠、蝎子塊等人,所以鞏焴說李自成言而有信鄧名也無法反駁。

    “皇上不夠心狠手辣。韃子入關後,縱兵屠城洗劫,一下子就贏得了降軍的支持,還安撫好了那些將領;當初已經知道姜鑲心懷叵測,但皇上卻沒有狠下心坑了降兵,以致在太原又敗得那麼慘;反正都火併了羅汝才了,直接併吞其軍、誅盡其子侄才對,可皇上又後悔、內疚了,最後竟然讓羅汝才的兒子繼續執掌其軍。自古以來,豈有這麼統一事權的?皇上明明是要爭天下的,但總是會不由得心軟,常常讓我們這些臣子看得心焦,覺得這還真是婦人之仁。國公你的行事也類此。這次老夫自夔東來,就聽說重慶之戰後,你不但不趁機用糧餉要挾,讓夔東眾將俯首聽命,反倒給錢給糧,還都是白給的!”說到這裡,鞏焴的音調漸漸提高了:“國公你要是皇上後人也就罷了,老夫不會說什麼,可你偏偏不是,難道你不知道這是坐失良機,把奪取權柄的機會白白放過嗎?”

    鄧名苦笑一聲:“眾將並肩抗虜,大敵未滅,如何能自相殘殺。”

    “難道國公就不知道人無害虎意,虎有傷人心嗎?”鞏焴的聲音提得更高了:“就好像吳賊這樣的,國公怎麼知道別人心裡是怎麼想的?”

    “難道鞏老先生還要為此責備我嗎?”鄧名反問道,他很清楚鞏焴對闖營的感情:“既然老先生如此恨鐵不成鋼,當初又為何要輔佐闖王,今日又為何要提醒我呢?”

    “雖然知道你們這不是爭天下的正道,但還是忍不住希望你們這樣的人能夠成功。”鞏焴面露慘然之色:“國公知道,老夫曾經辭去了崇禎給的官,後來崇禎征老夫為河南巡撫時,也堅辭不就——老夫在河南為官,見到的官府聚斂就不必再多說了;流民轟起,四方官兵來圍剿時的情況更是慘絶人寰,明軍竟然拿河南的百姓熬油,稱之為兩腳羊油,受苦者一時未死哭號,官兵在旁邊拍手稱快……”鞏焴邊說邊是悲嘆:“老夫中了進士後,本來一心想著上報皇恩、下安黎庶,看到衙門前的戒石上刻着‘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這十六個字的時候,肅然警醒,生怕自己的品行不端,給朝廷和自己招惹災禍。可現在想想,最該看看這十六個字的,難道不是崇禎皇帝嗎?所以雖然皇上的心軟,但老夫卻實在不願意給那些心如鐵石的君王效力。至於韃子更不必提,要是老夫能屈身侍奉韃子,當初又何必辭了崇禎皇帝的官?現在皇上不在了,老夫覺得若是國公萬一能成功,那麼百姓的生活也許能好些吧,至少國公狠不下這個心來。”

    鄧名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鞏焴,而對方還在繼續說下去:“老夫覺得國公確實有點像先主,現在已經據有了半個四川和荊州,少了一個漢中但多了一個襄陽。等取得川北後,和全盛士時期的蜀漢就差不多了。不過國公應該知道,即使先主人稱有太祖之風、英雄之器,也曾做出過偷襲劉璋這樣背信棄義的事來。國公好像也常常以漢太祖自比,對吧?”

    “我明白鞏老先生的意思,不會在關鍵時刻被小節束縛的。”聽到這裡鄧名微微一笑。

    “那就好,唉,那也不好。”鞏焴頗為矛盾地嘆息道:“老夫就怕國公關鍵時刻放不下這些顧慮,下不了狠心,那樣國公就可能前功盡棄;可若是國公變得和韃子、大明的文武一樣,那對百姓仍是一場災禍。”不過很快鞏焴就從這種情緒中解脫出來,雙目重新變得有神,目光炯炯地看著鄧名:“現在就有一處需要國公權變之處!”

    “什麼事?”

    “國公不是皇上之後,對吧?”

    “當然不是,老先生怎麼又問一遍?”

    “罷了,老夫也覺得國公確實不是,但老夫希望國公不要對夔東眾將否認這一點。”鞏焴說出了他的要求。

    “這不好吧,同袍之間,應該開誠佈公。”自從得知鞏焴對自己身份的猜測後,鄧名就琢磨着要找機會和袁宗第他們說個明白。

    “不然!現在說這個不合時宜,如果國公不是皇上之後,夔東很多人拿國公東西的時候就不會心安理得,就會疑神疑鬼。而如果他們誤以為國公是皇上之後,那很多事就好辦了。”鞏焴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對夔東眾將大肆宣揚鄧名就是千真萬確的李自成之後。就說當初闖軍退出西安的時候,李自成委託女教授鄧太妙照顧幼子——這個幼子是李自成與一個秦王府的宮女生的。後來鄧太妙被範文程收去,好像還輾轉落入了多鐸之手——反正鞏焴打算“回憶”起確實有這麼個秦王府的宮人,更認出了鄧名的信物:“等國公平定天下後,國公去給袁宗第、劉體純還有小老虎磕頭道歉老夫都不攔着你。但現在,國公願意為了驅逐韃虜的大業,暫時默認嗎?”

    鞏焴說他不會鬧得滿城風雨,只是讓夔東眾將都心裡有數就是,還會讓他們幫助保密,以免永曆、晉王和閩、浙那邊鬧騰起來。

    見鄧名遲遲不答應,鞏焴生氣地叫道:“等天下平定了,老夫陪着國公一起去給他們磕頭認錯好了。”

    “不敢,不敢。”鄧名連忙說道。

    “那國公是同意了?”

    “嗯,”鄧名艱難地點點頭:“將來我去給虎帥他們磕頭認錯好了。”

    “好,那老夫還有一事,也需要國公權變通融。”鞏焴精神一振,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還有什麼事?”

    “奉節的文督師,是不是認為國公是什麼唐王之後?”

    “是有這麼回事,不過我好幾次極力否認……”

    “那麼,還請國公默認了吧。老夫過幾天就要去趟奉節,到時候就說老夫也認出來,國公肯定就是唐王之後。”鞏焴理直氣壯地說道:“委屈國公一下,不過這也不算認親,只是不否認就可以了。”

    “為了驅逐韃虜的大業!”見鄧名又開始發楞,鞏焴再次提高聲音嚷起來。

    “好吧,我回頭也去給文督師磕頭認錯。”

    “好。”鞏焴滿意地捋了一下鬍子,一副高興的模樣:“皇上當年要是能像國公這樣從諫如流……唉,不提了。老夫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國公事急從權。”

    “還有!?”鄧名驚叫起來。

    “正是,老夫聽說有人誤認為國公為三太子,比如陝西那邊就有不少類似的傳聞,虜廷甚至專門下詔……”

    “又要為了驅逐韃虜的大業嗎?”鄧名不等鞏焴說完,就打斷了他:“老先生到底想為我認多少個爹?”

    “又不是認主歸宗,只是不否認罷了。不過國公說得極是,這正是為了驅逐韃虜的大業。”

    “好吧。”鄧名覺得反正都答應了兩樁了,也不多欠這一樁了。

    “國公果然是虛心納諫,將來必能成為一代英主,”鞏焴笑眯眯的誇獎了一句,就好像是往聽話的小孩子嘴裡塞了一顆糖:“老夫還聽說,湖廣那邊有人誤認為國公是福王之後,福王雖然名聲不是很好,但反正也不是真的認親……”

    “只要不否認就可以了?”鄧名用略帶挖苦的口氣反問道。

    “國公高見。”鞏焴隨手又塞了一顆糖過來:“將來驅逐韃虜,光復中原不是問題。”

    “接下來呢?”對方的態度讓鄧名哭笑不得,不過鞏焴是個七十的老者,就算他有點倚老賣老,用對付小孩子一樣的態度對付自己,鄧名也生不出氣來:“是不是該輪到蜀王了,四川這邊還挺流行的。”

    “還有這事?”這次輪到鞏焴驚叫了一聲:“這事老夫尚未聽說,國公快為老夫細細道來。”

    鄧名沉默片刻,緩緩開口,悔恨不已地說道:“果然是: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國公此言差矣!”鞏焴爽朗地哈哈大笑起來:“老夫現在不知道,是因為來川西的時日尚短,又忙着收拾蒙正發那個小兒。國公就是今日不提,難道老夫還能一世都不知道嗎?”

伐清 正文 第五十四節 權變(下)





    鞏焴給鄧名講的理論,是古往今來顛撲不破的那套深根固本之法:“崇禎十四年,平章建議闖王經營河洛以取天下,在平章的協助下,皇上理河道、駐官吏、撫流民,本欲串聯河洛、荊襄以為根本。但孫傳庭三次進入河南屠戮百姓,等開封的洪水過後更是毀得徹底,兩年辛苦皆成泡影。無奈之下,下只得留袁將軍偏師去襄陽,主力退往陝西。放棄西安以前,平章和老夫分手時,曾痛恨不已地自責說誤了皇上的大事,開封大水後應該全體下荊州蒐羅船隻,順流而下克武昌,直取南京為根本的,從一開始就不該建議皇上來陝西這個貧瘠的地方。至於北京大敗後,讓袁將軍放棄湖廣回師北方,更是錯上加錯。”

    進入陝西后,李自成和牛金星幾乎是一刻不耽擱地全力恢復生產,每到一個地方就向難民宣傳三年免徵的政策,連最偏僻的深山老林也不放過。當年就有大批的流民返鄉。榆林戰役一邊進行的時候,順軍還在一邊修整明廷已經二十年沒有修整過的陝西水利。東征開始後,西安委派的地方官也都竭盡全力地恢復生產。順軍所到之處,逃難到山中的百姓扶老攜幼回鄉生產,以致陝西、山西的縉紳都說闖軍到了以後海清晏平,十數年寸步難行的道路上,突然流民一下子都消失不見;拋荒十餘年的陝西、山西的土地,在永昌元年被大量地耕種出來。當時李自成尚未遭遇北京之敗,西北士人大都認為這昭顯了大順的新朝氣象。

    正因為如此,牛金星、鞏焴都認為他們已經在內政上做得相當出色了,即使再努力,也不可能幫助李自成在幾個月內就獲得對抗滿清全部壓力的國力。所以牛金星自然而然地從最初的戰略開始反思。不過這個戰略鄧名聽得有點耳熟,仔細一琢磨好像和他前世洪秀全的那套說法有點類似。

    “平章當時嘆氣連連,稱他總覺得陝西出精兵,有了精兵何愁拿不下糧倉?只因為思慮不周以致鑄成大錯。”

    聽到這裡鄧名終於確定無疑,牛金星因為入陝西的路線失敗,所以琢磨出了一條類似洪秀全的路線。巧的是,好像很多人都認為洪秀全的錯誤就在於只取東南財富,而沒有北上陝西獲取西北的精兵。

    鄧名想安慰鞏焴一番,就說道:“就是當時直下江南,也未必就一定能成功。”

    “國公說得不錯。”出乎鄧名意料的是,鞏焴立刻表示贊同:“這十幾年來,老夫在陝西反覆思量,覺得平章的策略依舊有很大的問題。南京堅城難下,就算僥倖得手,主力也會被牢牢釘在城裡——因為總不能再把這座城市還給明廷吧?全軍沿著長江一字排開,處處都要分兵留守,攻取周圍的浙江、湖廣都未必拿得出多少人馬來,很可能陷入拉鋸苦戰,四面受敵。唯一的好處或許就是能夠切斷漕運。可是看看鄭家的實力,明廷改成海運,鄭家還是所得不多。”

    要是明軍採用曾經在河南使用的辦法,深入闖營統治區燒殺搶掠,那闖營是不是能在東南建立一個比陝西穩固的根基也很難說。鞏焴甚至認為,明軍會變得更有進攻的慾望:“秦、晉之兵對攻入河南並不是特別有興趣,就是因為河南太窮。皇上和平章經營兩年,勉強結束了河南遍地流民的景象,官兵來了,除了抓百姓熬油,也沒有什麼可搶的。但如果皇上在南京周圍建立基業,四面八方的官兵勢必蜂擁而來,就是前面的人屢戰屢敗,恐怕也打消不了後面的人來搶掠一番的慾望,把東南打成一片白地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那鞏老先生現在的看法是什麼?”

    “孫可望的辦法其實很好,”原來鞏焴認為孫可望這條路才是正確的坦途:“雲貴後顧無憂,地形險要,進可攻、退可守,一步一個腳印地打出去,才是正途。當初皇上要是先來這裡就好了。”

    至於鄧名的川西,鞏焴認為也不錯,和滇黔有相似之處:“皇上才入西安,就設防禦、守道之職,專門管理追臓、授田、治水、三年免徵,與在河南時做的一樣;國公在成都這裡也是治水、授田、輕稅,取湖廣之財輔助難民。可惜皇上沒有國公這麼多錢,更沒有三年的時間。可見這個辦法是要看地方的,能用在川滇黔,不能用在陝西、河南,不是距敵太近,就是有人掘河。國公能意識到培養根本的重要,就很了不起了。將來川西經營好了,對國公來說,就會是漢太祖的關中,漢光武的河內。”

    鞏焴的話讓鄧名感到一絲不安。因為他突然想起吳三桂也是據滇黔爭天下,最後同樣是因為經濟不堪持久而垮台。可見若是沒有鄭成功、張煌言在東南牽制清軍,僅靠西南還是很危險的。

    這個教訓鄧名當然無法對鞏焴說明,不過他心裡也暗暗打定了主意:“事不宜遲,我需要趕快和延平郡王聯絡。他已經拿下台灣了,現在不知道是不是要去打呂宋?如果要打呂宋就應該趕快,看看我是不是也能幫上什麼忙;要是暫時不打,就要設法重返福建,或是幫助張煌言在浙江大陸上取得一個根基——雖然現在湖廣、東南的形勢以及長江的航運情況,和吳三桂起兵時不完全相同,但給清廷多加一個牽制總是有備無患的事。還有山東,實在不行我們就掏腰包彌補上虧空,趕緊出兵,別讓清廷把於七鎮壓了下去。”

    鞏焴接着又奉勸鄧名千萬要戒驕戒躁:“皇上就是操之太急。陝西、湖廣明明才開始經營,連第一年的收穫都還沒得到,就一口氣走到了北京城下——固然有軍餉的原因,負擔越來越重,但也是因為太順利了,皇上覺得路太好走,所以就沒有慎重地考慮什麼時候該停下腳步。國公四年來也是一帆風順,而老夫現在覺得,想要爭奪天下,最關鍵的是要耐得住寂寞。吳三桂比皇上耐得住性子,所以山海關一仗他贏了,皇上輸了。吳三桂是一個現成的例子,燙手的東西,再誘人也要忍住,”

    今天鞏焴算是把這麼多年的反思統統倒出來了,接着就開始討官:“國公不是要找個四川巡撫嗎?乾脆就給老夫吧。老夫不想回書院教書了,看見蒙小子那張面孔就有氣。”

    鄧名笑道:“那個巡撫有什麼意思?就一個打掃的工人,還不如書院的教授。”

    “可是老夫在夔東那邊說得上話,劉晉戈、袁像這兩個小子老夫也壓得住他們。”鞏焴知道,那個巡撫衙門充其量就是一個調解部門,實權都握在知府衙門的手裡:“將來國公勢必還要和夔東眾將打交道,搞不好又會鬧出什麼糾紛來,有老夫坐鎮這個巡撫衙門,他們就不會疑神疑鬼,以為國公有猜忌之心;要是誰不識好歹,老夫也能把他們罵回去。”

    鄧名知道鞏焴是想為自己穩固後方,團結周圍的盟友,不過這實在是一個費力不討好的位置,而且也幾乎沒有任何權力:“這恐怕是屈才了。”

    “若是放在二十年前,那當然是屈才了;放在十年前更是屈才了。老夫文武全才,若不能出將入相,老夫也懶得伺候。可現在不同了,老夫已經七十了,雖然身體不錯,但也沒法跟着遠徵了;整日操勞政務,精力也不夠用了。這個有名無實的巡撫正好適合我。”

    “既然鞏老先生堅持,”鄧名覺得對方說得也是,就打算答應下來:“那我就……”

    “且慢!”鞏焴猛地推出手掌,攔住了鄧名下邊的話:“你打算委任老夫為四川巡撫嗎?你以什麼身份把這個職務委任給老夫?”

    “這……”鄧名幾年來就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反正文安之事後都會認可:“自然是文督師的名義。文督師奉旨督師四川、湖廣、河南的軍務錢糧,任命一個巡撫自然是份內的事。”

    “老夫為何要用一個名義呢?直接讓文督師給我這個職務不就得了。”鞏焴提醒鄧名他本來就打算去奉節一趟,那麼他就趁着這個機會,直接向文安之要這個官好了:“事急從權,如果只是舉手之勞,那根本沒有從權的必要。”

    鄧名主要是覺得鞏焴再跑一趟奉節未免太辛苦。像鄧名這種年輕人,哪怕再累,睡一覺就又是精神百倍。可文安之、鞏焴這樣年齡的老人,顛簸一場下來,就要很久才能從疲勞中恢復。

    “文督師是天啟年的進士,比老夫還要長上幾歲,我們大概有三十年沒見過了,肯定是要敘敘舊的。總不能讓文督師來成都看老夫吧?”鞏焴卻是不以為然:“我已經到川西這麼久了,文督師想必也早就知道,說不定已經在生氣老夫還不去見他了。”

    鞏焴說走就走,打算明天搭乘一條船去奉節。既然他說一定要去和文安之敘舊,那鄧名也沒有繼續阻攔的理由。

    離開川西常備軍統帥部的時候,鞏焴告訴鄧名他明天一早直接走人,就不來和鄧名告別了,也省兩步路。

    “文安之和我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早就該去頤養天年了。可你們這些年輕人遲遲不能變成擎天大柱,不能頂住這片天不讓它塌下來,我們又怎麼敢鬆勁、撒手呢?”和鄧名告辭後,鞏焴在心裡默默祈禱着:“蒼天再給我幾年時間吧,也再給文安之幾年吧,讓我們再送鄧小兒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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