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事戰爭] 《第五部隊》 作者:紛舞妖姬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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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 2012-11-15 08:11: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5 72403
默默…… 發表於 2012-11-15 09:55

第四卷 北方的狼 第四十章 命令與決則(下)

兩個人都沒有再繼續他們剛才的話題,只是坐在那里,聆聽著日本軍隊三吋口徑的平射炮,以每秒鐘一發的頻率,對著四行倉庫進行猛烈炮擊。感受著四行倉庫一次又一次輕微的顫動,品嘗著那比爛樹葉還要難喝,卻總算滾燙的熱茶,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

漸漸的,史密斯中校覺得,似乎三吋口徑平射火炮的密集炮擊,還有四行倉庫不停的輕微顫動,似乎也沒有那麼恐怖了,而他額頭上的汗水,流得也不是那麼快了。

他用復雜的目光,看了一眼坐在那里,全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輕松寫意的謝晉元,史密斯中校真的不愿意去想象,眼前的這個男人,究竟經歷了多少次生死之戰,才能在面對危險時,擁有這樣近乎詭異的冷靜。

鋁制飯盒里的開水已經倒空了,就在兩個人同時舉起茶杯,喝掉了里面最後一口茶水時,在四行倉庫的南側,突然傳來了一聲在密集的炮擊與爆炸聲中,依然響亮,瞬間就壓倒了所有聲音的巨大轟鳴。這種聲音讓史密斯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轟炸機投放出來的重磅炸彈,如果不是面對謝晉元這樣一個實在太冷靜太從容的軍人,史密斯中校可能已經忍不住跳了起來。

謝晉元卻笑了,“史密斯中校,你愿不愿意和我打一個賭?就賭日軍的炮擊,在一分鐘內就會停下來。”

史密斯中校當然不相信謝晉元的這個判斷,他張開了嘴,剛想說什麼,就重新閉上了。因為在這個時候,日本軍隊的炮擊竟然已經停止了。

“拿得起放得下,發現事不可為,能夠當機立斷停止無謂的干擾,對方的指揮官,還真是夠乾脆的。”謝晉元嘖嘖輕嘆道:“本來還以為能從你那里賭到一包好茶呢!”

“報告!”還是那個連長。他一臉的興奮,迅速道:“報告,倉庫南側的火勢已經得到控制!”

“在南側的民居中埋放炸藥的工作,還是由你帶人完成的吧?”謝晉元看著眼前這個連續三次向他報告軍情的連長,微笑道:“放了那麼多的炸藥,足夠炸出一條二十多米長的隔離帶,你怎麼對自己做的工作這麼沒有信心啊?”

史密斯中校再次聽呆了。他終于明白謝晉元為什麼面對半個小時之內就能燒到四行倉庫的大火,卻可以毫不動容。原來他在進入四行倉庫之前,已經分析出日軍可能使用的進攻方法,並提前做出了有效的防御。而日本軍隊的指揮官,發現真正可以威脅到四行倉庫的火勢已經被抑制,手中的小口徑火炮又不足以轟塌四行倉庫,所以立刻停止了無謂的彈藥消耗。

“現在日軍的夜襲已經結束,如果在十五分鐘內,他們還沒有什麼新的動作,尊敬的史密斯中校你就可以帶著那五個學生,安全撤出四行倉庫了。”
史密斯中校點了點頭,“沒有問題。他們都是因為尊敬謝中校。所以跑到我們租界軍營,要求我們開放關卡,能到四行倉庫來聆聽謝中校訓話的學生。我們英國是一個講求民主自由的國度。我們尊重這些學生的愛國情操,也理解他們渴望見到自己心目中英雄的心態。所以這一次我過來的時候,帶了他們推選出來的五名代表,當然我也會把他們安全地帶回去……”

聆聽著史密斯中校說的話,謝晉元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他太明白英國這個靠走私和海盜拉開了大航海時代,靠掠奪奴隸和黃金,強占殖民地,建立起日不落帝國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太清楚他們的血管里流淌的本質了。

西方聞名的作家馬克吐溫。就曾經這樣評價過那些西方資本家——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潤,資本家就會去做:如果有百分之三十的利潤,資本家就會趨之若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潤,資本家就敢踐踏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哪怕是把自己的腦袋送上絞刑臺,資本家也會勇于嘗試!

當年的兩次鴉片戰爭,不就是英國為了扭轉和中國進出口之間的貿易差,而悍然發動的侵略戰爭?!

英國,在國際舞臺上左右逢源。他們表現出來的,就是一副標準的生意人嘴臉,沒有利益驅動的事情,他們不會去做。要求他們僅僅為了正義與真理去冒險,那更是最大的奢望。

可是這位史密斯中校卻冒著生命危險,把五個愛國學生帶到了四行倉庫,並且承諾要把他們安全地送回去!這種行為舉止,絕對不符合英國人的習慣和思維邏輯!

果然,史密斯中校繼續說了下去,“但是謝中校您也應該明白,這是你們中日兩國之間的戰爭,我們英國作為一個保持中立立場,尊重兩個主權國家意志,希望你們能和平解決所有問題的紳士國度,不會、也不便于過份插手到你們的紛爭當中。我們可以面對那些過于熱情的學生,有限制的開放關口,但是我們不會保證他們的人身安全。”

在這個時候,謝晉元的臉色已經變得一片鐵青。威脅,這就是赤裸裸的威脅!給那些手無寸鐵,又沒有受過任何軍事訓練的學生開放關卡,任由他們進入被日本軍隊封鎖的戰場,無異于用一副溫和的面孔,把這些血管里流淌著熾熱血液的學生,推到了死神的懷抱!

尤其是所謂的“有限制的開放關口”,更是讓日軍可以清楚的知道這些學生的進出時間,並加以針對性的打擊。

謝晉元簡直不敢想象,當英國政府開放這些關口後,那些熱血的學生,一批批的涌入四行倉庫,又一批批的倒在日本軍隊A級射手的槍口下,這樣反而激起了更多學生的不屈不甘的愛國之心,驅使著更多學會涌向四行倉庫,所形成的可怕後果。

謝晉元緊緊捏住了自己的拳頭,由于炮擊已經停止。史密斯甚至可以清楚聽到,從謝晉元的雙拳中傳出來的骨節捏在一起爆發出來的輕響。

在這個時候,謝晉元的身體都在微微的顫抖。史密斯中校笑了,在和謝晉元的交鋒中,他第一次看到謝晉元流露出了個人情緒。雖然不得以,最後還是亮了他的底牌,但是他終于找到了謝晉元的弱點。

謝晉元突然抓起了桌子上那個軍用飯盒,道:“還要喝茶嗎。我再燒點水。”

不等史密斯回答,謝晉元就在飯盒里注入了清水。在火柴擦著的輕響中,十幾條藍色的火苗連同一縷縷黑煙,從煤油爐里冒出來,那只盛滿清水的飯盒,不一會就發出了“吱吱”的輕響。
謝晉元沒有站起來,他就蹲在那只煤油爐前面,看著飯盒里的水一點點被燒熱,一層層的翻滾,直至最後變成了沸騰的開水。

拎起了那只盛滿開水的飯盒。謝晉元扭頭看著史密斯中校。微笑道:“水開了,要不要換點新茶?”

史密斯中校卻呆住了,因為手里拎著一只飯盒的謝晉元。嘴角又揚起了那絲淡然的微笑,他的眼神再一次平靜而明亮得讓人無法捉模起來。

史密斯中校在心中狂聽不妙,眼前的這個謝晉元謝中校,竟然在燒水的時候,成功的調整了自己的心態。看著謝晉元那個淡然自若的笑容,說他沒有找到解決難題的方法,就連史密斯中校都不會信。

“我都忘了,那些學生冒死趕到四行倉庫,是來找我,想聽我訓話的。”謝晉元微笑道,“訓話不敢當。正所謂學無前後,達者為先,我就和他們一起聊聊天好了。不知道尊敬的史密斯中校,有沒有興趣和我們一起促膝談心?”

當謝晉元和史密斯中校找到那五個學生時,他們正坐在一堆彈藥箱里,和受傷的士兵一起往子彈匣和重機槍子彈鏈上填裝子彈。

看到謝晉元和史密斯中校走過來,這五個學生不約而同的一起站了起來。

“都坐下,不用勉強自己。”謝晉元微笑道:“干萬不要告訴我,剛才被炮擊了那麼久。你們的雙腿沒有發軟。要知道我第一次上戰場,對面敵人才用迫擊炮對我們這里開了幾炮,我就覺得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兩條腿更像兩根軟面條似的,在那里顫啊顫的,怎麼也繃不直。如果你們有誰腿沒有發軟,還能像個沒事人似的,那我可真是要自慚形穢,長嘆一聲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了。”

“哪有的事!”一個看起來膽子最大,也最活躍的學生,一屁股坐到了彈藥箱上,他舉起了還捏著子彈的右手,叫道:“別說腿軟得快站不起來了,您看看我的手,現在還像抽筋似的抖個不停,這顆子彈我都塞了好幾分鐘了,到現在還沒有填進子彈匣里呢!”

“哄……”

不要說是這幾個學生和謝晉元,就連附近的士兵中間,也傳來了一陣壓抑的笑聲。謝晉元只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和這些學生之間變得融洽起來。

他坐到了一個彈藥箱上,伸手拍著身邊的位置,道:“那還裝什麼裝的,都坐下,誰經歷第一次炮擊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說說看,第一次親身體驗了炮擊,是什麼感覺?尊敬的史密斯中校,你也一起坐下大家聊聊吧。”

“我真的以為自己要死定了!”一個學生拍著自己的心口,叫道:“剛才炮聲那麼密集,我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快要被共振得一起爆炸了,別說是腿軟,我現在都覺得胸口發悶,腦袋里還嗡嗡作響,如果他們再多炮轟一會,我非得把隔夜的飯都吐出來不可!”

“還好,我在出發前沒有多喝水。”有一個體形稍胖的學生,慢吞吞的道,“要不然的話,我真的會被嚇得尿褲子了。”

四周再次響起了一片善意的笑聲,謝晉元問道:“大家都覺得,剛才的炮擊很恐怖,和你們想像的完全不同,對吧?”

幾個學生一起點頭。

“可是剛才他們向四行倉庫發射的火炮,只是三吋口徑的平射炮。”謝晉元對著幾個學生比劃出了一個小小的寬度,然後繼續道,“但是在那些幾乎沒有什麼掩體,也沒有什麼保護的戰場上,我們的士兵,卻要遭到停泊在黃浦江上的戰艦大口徑火炮攻擊,要遭受轟炸機投下來的重磅炸彈反復轟炸。很多部隊上了戰場,連敵人的面都沒有見到,就先付出了一半傷亡的代價。有一些部隊,僅僅是因為在行軍的路上,架起了行軍灶。濃煙引來了敵人的轟炸機,整旅整旅的被敵人轟炸得全軍覆沒。甚至有一個野戰醫院,僅僅是把傷員用過的繃帶清洗干凈,晾在外面的樹枝上,打算曬干後再次重復利用,就被敵人的偵察機發現,最終被炸成了一片平地。”

幾個學生都不笑了,他們靜靜的聽著謝晉元的講述,聽著這一個個用鮮血和生命堆砌起來的故事。

“我們調用了七十五萬部隊,迎擊日本二十五萬軍隊。激戰了三個月。在付出了二十五萬傷亡的代價後,卻只能選擇撤退。”謝晉元那雙明亮而深邃的雙眼,從面前的幾個學生臉上逐一掠過。他沉聲問道:“我們的部隊已經夠拼命,夠勇敢,我們的人數更是對方的三倍,還占據了地利與人和,可是我們仍然敗了,你們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幾個學生沉默了很久,才終于有人回答道:“武器,我們軍隊的武器裝備太差了。”

“對,我們手中的武器是太差了。我們八個師的火力,才能頂得上日軍一個師。在陸地上,我們還可以用人數去拼,但是在大海上,我們的海軍總噸位還不夠五萬噸,其中絕大部分還是木制的戰艦,而日軍一艘航空母艦就有四萬噸。在這種絕不對稱的戰爭面前,我們的海軍為了阻止敵人戰艦的縱深入侵,只能將二十八艘老式戰艦和商船沉進了長江。用來封鎖我們的黃金水道長江。而這些戰艦上的艦炮,也只能被拆下來,放到了海岸上,當成岸防炮來使用。面對強大的日本海軍,我們的海軍,幾乎就是‘零’的存在!”

幾個學生都沉默著,這強烈到極點的軍力對比,又豈是憑熱血和勇敢能去彌補的?

“至于空軍,我們的空軍也很勇敢,他們也曾經擊中過日軍的旗艦出雲號,也有美國來的陳納德這些志愿者,組成的航空部隊。但是他們駕駛著老舊的飛機,和幾倍于己的敵機在藍天上搏斗,最終的結局等同于全軍覆沒!沒有了空軍,沒有了海軍,炮兵又遠遠不是敵人的對手,你們想想,這樣一場戰爭,我們能贏嗎?我們如果真的要用人命去填平這之間的差距,我們又需要多少人的鮮血和屍體,才能贏得最後的勝利?”

聽著謝晉元幽然而嘶啞的聲音,聽著他講述兩國軍隊的真實對比,整個四行倉庫里一片死一樣的安靜,只剩下一片粗重的呼吸聲。
沒有人愿意想象,如果中國非得獨自對抗日本這樣一個從明治維新開始,無論是國力、經濟、軍事還是在國際舞臺上的政治影響力都一日千里,現在只能用瘋狂作戰機器來形容的國度,他們要付出多少犧牲才能行,才能夠。

謝晉元繼續問道:“你們誰能告訴我,怎麼才能提升武器裝備?”

一個學生回答道:“要有錢。”

另外一個學生回答道:“要有先進的科技。”

那個體形稍胖的學生不甘示弱,道:“要開啟民智!”

“對,沒錯!有錢了,我們才能在短時間內買到足夠的資源,有了先進的科技,我們才能制造出屬于自己的凌厲武器,開啟了民智,我們才會全民素質提升,才會產生更多的科學家,更多的實業家,更多的工程師!”

“告訴我,想要有錢,有先進的科技,要開啟民智,我們需要什麼?”這個問題就有點困難了,這已經涉及到國計民生的根本,幾個學生面面相覷。
謝晉元一字一頓的道:“我們需要的是一大批接受過高等教育,又對祖國擁有強烈的責任感,能夠將我們中華民族的火種延延不息發揚光大的人才,我們需要的就是……你們啊!”

五個學生的身體狠狠一顫,他們全部都癡了。

“如果你們學的是農業,你們可以讓我們國家的土地上,生產出更多的糧食;如果你們學的是物理,是化學,是冶金,是數學,你們不但可以制造出炸藥,更能制造出屬于我們中國的汽車、坦克和戰鬥機;如果你們學的是醫學,你們可以讓我們的身體更強壯,幫助在戰場上受傷的士兵重新站起來。這場保家衛國的戰爭,明顯是敵強我弱,但是只要有你們這樣的人,有你們這些可以燎原的火種,憑借我們遼闊的土地,豐富的資源,和四萬萬同胞,遲早有一天,我們能把這些侵略者,趕出我們的家園!”謝晉元緊緊的盯著面前這幾個學生,他沉聲道:“在完成這些歷史任務之前,你們絕對不能隨意因為一時的沖動,而選擇了面對死亡。如果你們真的這麼做了,那你們絕對不是什麼英雄,而是逃兵,最可恥的逃兵!因為你們的戰場,並不是在這里,而是在你們各自工作的舞臺上,在你們手中的筆上,在你們腦袋的知識里面!”

“告訴我,”謝晉元突然厲聲喝道:“你們能不能向我保證,可以完成歷史落到你們身上的重任,為了我們中國的未來與希望,在屬于自己的戰場上奮戰不息!告訴我,你們能不能做到這一點,讓我們就算是在這里戰死沙場,就算是馬革裹屍,也能死得坦坦蕩蕩,死得無怨無悔?!”

面對全身上下突然迸發出最強烈光芒的謝晉元,面對在這一刻已經讓自己生命開始燃燒的謝晉元,面對這個把自己所有的感情,所有的愛與恨都徹底的敞開,和他們一起分享,更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們身上的謝晉元,這幾個學生,早已經泣不成聲。他們在這時候,除了咬緊自己的嘴唇,用癡癡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個當真是頭頂藍天腳踏大地的男人,用力點頭之外,他們還能再做什麼?

“記住,把自己的生命,發揮到最需要你們的地方。記住你們給我的承諾,你們要努力讓中國更有錢、科技更發達,你們要讓中國開啟民智,讓更多的人接受到高等教育。”謝晉元伸出了自己的手,沉聲道:“我知道你們五個能第一批來到這里,全部都應該是學生中的領袖。我不管你們用什麼方法,我要你們答應我,你們是我看到的第一批學生,也是我看到的最後一批!你們的生命,絕對不是為了見我一面,和我聊上幾句,就可以冒險,就可以任意揮霍!如果你們認為自己可以做到,可以接下我的這個要求與囑托的話,就把你們的手伸出來!”

一只、兩只、三只……最終五只手,都放到了謝晉元在空中攤開的大手上。這些手掌現在雖然還有幾分稚嫩,還帶著幾分青澀,甚至是還有幾分迷茫,但是假以時日,只要選擇對了自己應該走的路,他們必然能夠成為支撐起整個民族脊梁的中流砥柱!

謝晉元突然雙臂一伸,將這個五個學生,都攬到了自己的懷里,沉聲道:“我就把我們這一代人,沒有完成的夢想,放到你們的身上了。拜托,謝謝!”

史密斯中校的臉色終于變了,他看向謝晉元的眼神中,第一次充滿了真正的尊敬。無論在哪里,謝晉元這樣的人,都值得尊敬
默默…… 發表於 2012-11-15 09:56

第四卷 北方的狼 第四十一章 一封家書  

史密斯中校在帶領那五位學生走出四行倉庫的時候,認認真真的對著謝晉元敬了一個軍禮。“我想我已經明白了您,也讀懂更尊重您擁有偉大的愛國情操。但是我仍然希望,能夠在我們英國的租界里,看到謝中校和您忠誠的部下。像您這樣的軍人,只要能活下去,就應該有更大的舞臺,創造出比鎮守四行倉庫,更偉大的天空!如果您愿意帶領貴部從租界撤退,可以不必上繳武器。我們會用對待英雄的方式,來迎接你們,並且保證把你們安全的送出租界,只要你們日夜兼程的急行軍,一定可以趕上隨時都可能爆發的南京保衛戰!還有……請您放心,我會重新考慮針對學生開放通道的決定。”

如果這兩位中校之間進行的也是一次代表了軍隊與國家利益的談判,也許,這就是自鴉片戰爭以後,中國第一次在和英國的談判中,取得了真正的勝利與成功。史密斯中校,已經將他們在談判中可以承受的最底線,亮在了謝晉元的面前。拋開國家的立場,拋開軍人的職責,拋開他談判的使命,史密斯中校是真的希望謝晉元能夠活著離開四行倉庫!

五個學生雖然都跟在史密斯的身後,但是他們都癡癡的望著謝晉元,直至他們的身後變成了一片黑暗,變成了一片凄涼,他們仍然頻頻回頭。他們似乎要將他的面容,將他的艱毅,將他面對死亡時那種不馴與灑脫永遠鐫刻在他們的內心最深處。

帶著謝晉元交給他們的“將希望的光芒薪火相傳,傳下去,傳下去!”的命令,努力活下去!

當這五個學生走過了貫通蘇州河的新垃圾橋,走過了英國租界的軍營時,迎著一雙發紅的眼睛和一張灑滿淚痕,卻依然不能掩飾美麗的臉龐。他們五個人突然都呆住了。他們走進了四行倉庫,那里實在是給了他們太多的震憾,那里的每一個士兵似乎都有可以發掘的故事與傳奇,那里的每一件武器,都吸引了他們的注意。而他們的偶像謝晉元走到他們的面前時,那種從容,那種堅毅,那種不馴與灑脫。那種沒有任何虛偽的憂國憂民,更是讓他們在瞬間,就迷失在謝晉元那一雙深隧而明亮的眼睛當中。

他們竟然忘了幫楊惠敏這個冒死把國旗護送進四行倉庫的女孩子,去詢問雷震的下落。

“對了!”突然有一個學生狠狠一拍大腿,叫道,“你是想請我們,詢問一個帶著一條狗,身上還穿著童子軍軍裝,大約十八歲男人的下落對嗎?我見到他了,他還活著,雖然他身上到處都是傷。但是看起還精神得很呢!”

看到其他四個同伴都瞪大了雙眼。露出了“你騙人”的表情,那個學生叫道:“你們還記得嗎,那個和我們一起參觀四行倉庫。還和我們一起坐在彈藥箱上,裝子彈的男人!日本人用那麼密集的火炮轟擊四行倉庫,不要說是我們,就連謝晉元長官帶的士兵,都顯得有些慌亂起來,可是當時他卻一直靜靜地坐在那里,一聲不吭地往子彈鏈里插著子彈。我對他有點好奇,想找他聊天,結果我說了半天,他卻一聲不吭。弄得我當時還以為他是一個啞巴呢!最後我卻親耳聽到他對一條趴在墻角邊上的狗,說了一句‘兒子,過來’。當時可真是把我氣壞了!”

看到面前這個學生氣鼓鼓的樣子,楊惠敏不由“噗”得一聲,破涕而笑。

不喜歡與陌生人打交道,沒有必要的情況下,絕不多說一句話,這的確是雷震的作風。

楊惠敏雙眼中猶如海浪一樣的潮水還沒有消失,就猛然揚起了一片明亮的快樂。她的臉上還掛著晶瑩的水線,但是她的嘴角已經歡樂的揚起雷震還沒有死!那個從來不喜歡多說話,為了她卻留在四行倉庫右翼,參加了一天最慘烈戰鬥的大男孩,竟然沒有死!

在這個時候,還能有什麼,比這個消息更讓楊惠敏感到開懷,更讓她感到快樂?

“雷震!”楊惠敏突然把雙手合成了筒狀,她放聲對著四行倉庫的方向喊道:“我就在這里等你,我會一直站在這里等你,直到你自己走到我的面前。如果你真的忍心讓我一直在這里被風吹,被雨打,挨著餓受著凍傻傻的站在這里的話,你就不要出來!你聽到了沒有,你一定要活著,一定要自己好好的走到我的身邊!我們不是朋友嗎,不是伙伴嗎,你就算是要走,也得親自過來,告訴我一聲對吧?!”在聲嘶力竭的放聲喊叫中,熾熱的淚水再一次狠狠劃破了楊惠敏的臉龐。因為她突然想起來,當她終于游過蘇州河時,隔著那不斷流淌的河水,雷震對著她揚起了那條代表了再見與離別的手臂。

四周所有的人都靜悄悄的,他們都靜靜的看著這個為情所傷,眼睛里晶瑩的淚花與驕傲同時閃起,顯得如此美麗動人,卻又如孤單無助的女孩。

那五個學生彼此對視了一眼,最後有一個站了出來,輕聲道:“我們陪你一起等。”

史密斯中校用復雜的眼神,看著站在軍營前面,數量已經超過五百人,只要一擁擠就可能沖進軍營的中國愛國學生和普通市民。為了防止面對這種意外,英國軍隊甚至如臨大敵的在軍營前面,架起了機關槍。再看看遠方那猶如一個巨人般,屹立在黑暗中的四行倉庫,史密斯中校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謝中校,工部局早已經向你們的政府提出了抗議,要求你們政府下令停止四行倉庫的抵抗,以免戰火波及到租界。我想,你應該在昨天,就接到撤退的命令了吧?難道你真的打算,在四行倉庫以自己為代價,強迫日本軍隊動用重型武器,把我們英國也拉到這場戰爭當中,從而逼迫日本停止這場戰爭嗎?”

是的,在三十的早晨。謝晉元就接到了一直留在上誨,協助他們防守四行倉庫的八十八師張柏亭參謀長的電話。通知他們防御戰已經順利結束,命令他們立刻上繳武器,通過英軍租界,撤出上海,用最快的速度趕到南京,參加即將爆發的南京保衛戰。但是身為一個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的軍人,謝晉元卻沒有撤退。

“我們的魂可以離開我們的身。但是我們的槍卻絕對不能離開我們的身!師長和參謀長你們肯把掩護幾十萬大部隊撤退,狙擊日軍這樣艱巨的工作交給我,把幾十萬兄弟的生命交給我,那是給我謝晉元面子,我謝晉元不能不接著,更不能不做好!晉元決心殉國,誓不輕易撤退,亦決不作片刻偷生之計,在晉元未死前……必向倭寇索取相當代價,余一槍一彈,亦必與敵周旋到底。”留在上海同樣親眼目睹了四行倉庫狙擊戰的八十八師參謀長張柏亭。他真的是太了解謝晉元這個人了,面對謝晉元的回答,張柏亭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輕輕說了一聲“保重”,就掛斷了電話。

但是當史密斯中校談判失敗,面對越來越瘋狂的日軍,誰都知道為了在調動大部隊之前,拔除上海市留下的最後一顆釘子,日本軍隊隨時可能動用重型武器強攻四行倉庫。

公共租界當局在十五分鐘之內,就連續發出了三道電函,要求中國政府本著人道立場,認真考慮公共租界內的居民人身安全,下令四行倉庫內的中國守軍撤退。

張柏亭不能不再次撥通了四行倉庫底層的電話。“晉元,撤退吧。”張柏亭低聲道,“工部局不斷抗議,四行倉庫狙擊戰的事情,已經報到了蔣委員長那里。‘珍重退入租界,繼續為國努力’,這是蔣委員長親自對你下的命令!”

面對最高領袖包含著勉勵的命令,謝晉元沉默了,他真的沉默了,張柏亭在電話另一端也保持了沉默,他就站在那里。靜靜的等待著謝晉元的回復。

“我想不通!”不知道過了多久,謝晉元終于開口了。他低沉的聲音,仿佛就是從胸膛里直接擠出來的,“柏亭兄,你和我都明白,蔣委員長從一開始,面對日本人的入侵,就采用了先安內再攘外的政策。委員長的判斷是先用東三省,來喂飽日本這條餓狼,他甚至打算秘密簽定條約,把東三省割讓給日本人,在安撫了這條餓狼後,集中全力把**的部隊給消滅了。到了那個時候,就可以鞏固自己的統治,再聯合美國和蘇聯,把日本趕出我們的國門。”

“這個計劃看起來是不錯,但是到了今時今日,日本軍隊攻占了上海,又開始在南京集結,甚至開始扶持汪精衛這種漢奸,試圖成立一個新的偽政府來對抗中央,難道我們的蔣委員長還不明白,我們面對的是一條就算不停地割身上的肉,也根本不可能喂飽,就是要把我們一口吞下去的餓狼嗎?!”

“幻想已經沒有了,計劃沒有成功,蔣委員長已經失去了贏得這場戰爭最重要的民心。我就是無法理解,為什麼在這個時候,蔣委員長還不明白,我們再也不能把希望放在英、美、法諸國的介入和調停上,還要看著他們的臉色行事!我謝晉元守在這個四行倉庫里,我就是要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來讓全國的民眾,看到我們黨國抵抗日寇的決心!”張柏亭輕輕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勸不動謝晉元,他知道就算是蔣委員長的命令,也無法把一個準備為國為民舍生取義的勇士,帶出那片戰場。

“晉元老弟,我知道我勸不動你,我也知道你早已經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張柏亭輕輕吸著氣,道,“但是……”張柏亭再也說不下去了,他將手中的電話,轉給了身邊的另外一個女人。這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她穿了一身粗布衣裳,但是卻洗滌得干干凈凈。沉重的生活壓力,讓她的身上不可避免的出現了歲月的印痕。但是在她的臉上,卻依然可以看出年輕時的美麗。她明顯接受過相當的教育,她就算是衣著簡樸,但是面對八十八師的參謀長,卻依然能保持著一種落落大方的態度。但是當她伸手接過電話時,她的雙手就開始不停的顫抖,她的嘴角更在不停的哆嗦著,還沒有說話,眼淚就從她的眼睛里不停瘋狂的涌出來。聽著對方急促的呼吸聲,通過這條跨越了空間,把兩個人兩顆心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電話線,謝晉元清楚的感受到了對方臉上,那正在不停滑下的熾熱的無聲淚水。謝晉元突然間癡了。

“中民……你好,你真好……”她終于說話了,但是僅僅說了幾個字,她就泣不成聲。在她身邊,一個看起來只有六七歲的小女孩和一個五歲大的小男孩,他們兩個都急了,他們伸手拉著她的衣角,不停的叫著:“媽媽,媽媽,你為什麼哭了?”

通過話筒,謝晉元聽到了這兩個孩子的哭叫。面對死亡都能帶著從容與不馴的謝晉元,在這個時候臉色終于變了,“維誠……真的是你嗎?”

“中民,你真好,中民你真好,中民,你真的好狠心啊!你要當英雄了,你要為國捐軀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是上有父母,下有兒女,你不但是一個軍人,也是一個兒子。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啊!”這個站在張柏亭身邊的女人,赫然就是謝晉元的妻子凌維誠,而在她身邊的兩個孩子,就是她和謝晉元的兩個兒女。

“正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穿著軍裝拿著軍餉,要上戰場了,我這個妻子能理解你,能支持你。可是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明明能撤退,為什麼大家都要反過來求著你撤退了,你卻一心要往死路上走!為什麼這個國家,非要有了你謝晉元的犧牲,才能醒悟,才能打贏這場戰爭!你為國為民舍生取義了,你是大英雄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的父母應該怎麼辦,我們兩個孩子又要怎麼辦?你一死了之,你要我們孤兒寡婦和老人,怎麼活?!”

謝晉元張開了嘴巴,可是他只覺得嘴皮上就像是壓上了一塊千斤重的石塊,怎麼也說不出話來。他真的想對妻子凌維誠說上一句對不起,但是一句區區的對不起,又怎麼可能彌補了他死亡後,對家庭尤其是對凌維誠帶來的創傷?!嚅動著嘴唇,聽著電話另一端妻子和兒女的哭泣聲,謝晉元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十幾雙無形的手,在用力的扯動,過了好半晌,他才問道:“維誠,你們怎麼來了?”

“我能不來嗎,我收到了你的信,我能不來嗎?他們不了解你,我是你的妻子,還是你一起在學堂上學時的同學,我能不了解你嗎?!”凌維誠用不斷顫抖的手,從貼身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封信。這是一封謝晉元親手寫給凌維誠的家書!拆開了這封不知道她已經讀過了多少遍,甚至已經可以背出來的信,凌維誠就當著張柏亭參謀長的面,一字一字的讀著上面寫的字。“半壁江山,日遭蠶食,亡國滅種之禍,發之他人,操之在我,一不留心,子孫無?類矣!為國殺敵,是革命軍人之素志也。而軍人不宜有家室,我今既有家室,且復門裹祚簿,親老丁稀。我心非鐵石,能無春然?但職責所在,為國當不能顧家也。老親之慰奉,兒女之教養,家務一切之措施,老卿擔負全責,庶減征人之分心也。”

大顆大顆的眼淚,不停的掉落到凌維誠手中的信紙上,發出“噗噗”的輕微聲響,然後迅速被信紙吸收,混合著寫在上面的字,化成了一團。

看著那早已經模糊成一片,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淚水洗禮的信紙,張柏亭站在一邊,發出了一個無聲的嘆息。

“看到這封信,我能不過來嗎?”凌維誠哭著叫道,“這封信是你在三個月前寫的,你們在上海整整打了三個月,我就帶著孩子們在上海呆了三個月。我們的錢用完了,我們就住進了租界的難民營。一個多月來,我每天都和孩子喝那些摻著沙粒,根本填不飽肚子的稀飯,孩子餓得受不了了,伸手去向那些英國士兵要了一塊面包,還被我狠狠打了一個巴掌,最後我們娘三個抱頭痛哭了一場。這是我第一次打自己的孩子,就是因為我不想讓我們娘三個,丟了你的臉!子彈沒有眼睛,我更不想因為你知道我們娘三個來到上海,讓你分了心!”

謝晉元高高的昂起了自己的頭,他的手在不經意中從自己的臉上掠過,悄悄的帶走了眼角已經緩緩滲出的淚水。他謝晉元何其有幸,竟然娶了這樣一個淑慧而知書達理的妻子!

“明明知道不應該,我還是來了,我是怕你在戰場上,沒有人替你收屍啊!”一封家書終于讀完了,凌維誠輕輕擦掉眼角的淚水,她一字一頓的道:“中民,你要做英雄,你要為國捐軀,我不攔你!但是你也不要攔我。從今天晚上開始,我會帶著丫頭和英兒,站在橋邊等你,直到你從那里活著走出來。中民你記住了,你死,我死。你活,我活!”

凌維誠把電話還給了張柏亭,她已經沒有什麼話再說,她伸手拉住了自己的兒子和女兒,向張柏亭略略點頭後,用一種緩慢卻堅定的步伐,走向了大門外。

“中民,”張柏亭低聲道,“撤退還是不撤退,就由你自己來決定吧!該說的都說了,做為一個比你年長的大哥,做為黃埔軍校的學長,我只再多奉勸你一句話,凌維誠是一個好女人,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電話,終于被掛斷了。而謝晉元,也徹底癡了。雷震就默默的坐在距離電話機不遠的一個位置上,他投向謝晉元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的尊敬。

在大山中孤獨的生存了那麼久,一次次戰鬥和面對死亡,讓雷震的身體變得敏捷,讓他的視力、聽覺甚至是感覺,都比正常人更加的發達。在四行倉庫的底層,只有他聽清楚了謝晉元和凌維誠的對話。

在這個時候,雷震終于明白,為什麼李正大哥,在提到謝晉元團長的時候,臉上會揚起那樣一種混合著尊敬與崇拜的笑容。在雷震的眼里看來,謝晉元真的太傻了,傻得要死,但是這樣的傻,卻讓雷震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那個為了保護他和兩個姐姐,而坦然面對日兵鬼子刺刀的娘。

不同的是,謝晉元要保護的是四萬萬中國同胞,如果說雷震的娘,保護雷震是一種母愛的話,謝晉元表現出來的,就是一種博大的民族之愛!謝晉元就那樣手里抓著電話,癡癡的站在那里,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發出了一聲長嘆。“符堅。”

一直站在謝晉元身後的一營營長楊符堅,立刻回應:“到!”

面對著四行倉庫堅硬而冰冷的墻壁,謝晉元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慢慢把它吐出,最後一字一頓的道:“你去做好準備,我們凌晨四點鐘突圍!告訴每一個兄弟,不要把手中的槍弄丟了,我們在參加南京保衛戰時,還要用到。還有,挑選一批槍法好的士兵,再留下三挺輕機槍斷後,我們必須把日本人架在對面的三個探照燈打掉!”
默默…… 發表於 2012-11-15 09:56

第四卷 北方的狼 第四十二章 男人.軍人  

謝晉元的目光落到雷震臉上,他把手伸進了自己的口袋,可是摸了半天,卻什麼也沒有摸出來。

“本來想賠你一身衣服,可我是一個窮官,現在口袋里竟然連一毛錢也沒有。真是對不住了。”謝晉元摘下了自己手腕上的手表,把它遞到了雷震的面前,微笑道:“雷震小兄弟,我們兩個人雖然認識的時間很短,但時卻一見如故,等我們突圍的時候,你和大家一起撤退。這塊表我送給你留個紀念……噢,對不起……”

謝晉元的臉上揚起了一個尷尬的笑容,“我是指揮官,必須要精確掌握時間,現在我需要它。等凌晨四點鐘以後,我再把它送給你好嗎?”

雷震深深的望著眼前這個男人,謝晉元現在一定是心亂如麻,否則的話,這個擁有大智慧的男人,又怎麼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雷震突然道:“別忘了有人在等著你。”

謝晉元微微一愕後,回答道:“也許,也有人在等著你。”

“我不回去,她也不會死。但是你不回去,就會死很多人。”

雷震道:“我沒有讀過書,不懂什麼大道理,我現在也不能確定,什麼才是軍人的榮譽。但是至少我知道,不管你是軍人還是圣人,你首先是一個男人。你老婆嫁給你,你就是她的男人,你就得保護她。她為你生了兒子和女兒,也是相信你能把兒子和女兒養大、教好。”

“你為了一些愛國救國的大道理,就把他們丟到一邊,現在他們找過來了,你就大談什麼馬革裹屍什麼戰死沙場,這樣看起來是挺偉大的,聽起來是挺光榮的。但是我認為,你這樣已經先丟掉了一個男人必須要去做,也必須去做好的事情!如果你認為。他們是自己的家人,所以就可以犧牲,就可以為了更多人的需要而放棄的話,你的這種想法,就是最大的自私!”

在這個時候,雷震當真是語出如刀,“憑什麼因為你是一個軍人,就可以一死了之。而因為是你老婆,就應該去老老實實的當寡婦,就應該在當了寡婦之後,還要幫你養孩子,養父母?你是死得痛快了,你知道不知道一個寡婦帶著孩子生活,是什麼滋味?!”

“你再告訴我,憑什麼你的兒子和女兒,因為你是軍人,從小就要沒有爹?你知道不知道。沒有爹的孩子。經常會被人欺負?你知道不知道沒有爹的孩子,就算和別人打架了,臉上腫了青了。回去見到他的娘,也只能說是自己小不心摔的?!”

“我覺得你老婆選得對極了,要死一起死,這叫一了百了。至于你的爹和娘,反正下面小的都死光了,他們活得也沒有意思,也沒有人養了,也一起死了算了!”

謝晉元真的被雷震說愣了,他突然發現,他還是小看了眼前這個混身散發著一股野性的大男孩。

雷震平時是不喜歡多說話,也不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但是他卻會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耳朵去聽,用自己的思維去分析。

“日軍久攻不下中民老弟你鎮守的四行倉庫,已經揚言,如果四十八小時之內你們不主動撤出四行倉庫,他們的海軍陸戰隊便會沖進公共租界,把四行倉庫徹底包圍,同時會采取一切手段。對四行倉庫進行進攻!現在工部局正在不斷對我國政府施壓。”

“上海各界考慮到中民老弟你和一眾部下的人身安危,也在呼吁撤退。中華婦女運動同盟,致電宋美齡,‘閘北孤軍死守不退,義勇之氣動人心魄。請代表我婦女界,轉懇委座速即下令撤退,以保全此八百將士之生命,俾為長期抗戰之用。’中民老弟,身為一個軍人,你已經做得夠好,現在撤退,正是眾望所歸!”

……

就是在一個個八十八師參謀長張柏亭打來的電話中,謝晉元手腕上那塊已經不再是他自己的手表,終于指向了凌晨三點五十分。堵在四行倉庫大門前的上千個麻袋,也被搬到了一邊。負責掩護大部隊的一個機槍排,正在密切的關注著日軍的動向。

在各排排長的指揮下,扣除一個機槍排,和陣亡的士兵,全營三五十多人,包括還有力量重新立起來的傷員,都站在了謝晉元的面前。

在這個時候,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靜靜的望著謝晉元、等候他的命令。

謝晉元的目光,慢慢從這些陪伴他在四行倉庫,和日軍激戰了四天五夜的軍人。面對突然下達的突圍命令,謝晉元在這些部下的臉上,看到了一種不能掩飾的喜悅和興奮。就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每一個人的眼睛里都發出了光。

謝晉元指著已經搬開麻袋,隨時都可以沖出去的大門,沉聲道:“十分鐘後機槍排開火,只要敵人的三盞探照燈被一起打滅,所有人立刻在排長的帶領下突圍,穿過新垃圾橋,進入英國租界!在這場突圍行動中,我對你們的要求只有兩個。第一,為了行動迅速,我們會拋掉手中的所有重型武器,但是每個人一定要帶好手中的槍,無論出現什麼問題,絕對不能丟失。我們突圍出去,就是為了參加即將爆發的南京保衛戰,如果我們連槍都丟了,雙手空空的去幹什麼?第二,沖過新垃圾橋進入安全位置後,你們不要亂,要士兵找班長,班長找排長,排長找連長,盡快整理自己的隊伍,然後大聲報數。這樣各連連長,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統計出我們這次突圍戰的傷亡!”

謝晉元再次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還有五分鐘就到凌晨四點鐘了。他解下這塊手表,把他送到了雷震手邊,道:“一會你和大部隊一起撤退,這樣安全一點。”

雷震看著眼前這塊還帶著謝晉元體溫的手表,沉默了半晌,他伸手指著一支因為部隊戰鬥減員,而多出來的步槍,道:“我更喜歡你借我一支槍!至于表,出去了我再用槍和你換。”
默默…… 發表於 2012-11-15 09:57

第四卷 北方的狼 第四十三章 生死極速  (上)

當手表的指針終于跳到了凌晨四點鐘,就在這個正常人已經陷入了深度睡眠,感覺最遲鈍,頭腦最麻木的時候,隨著謝晉元一聲命令,三名機槍手一起扣動了手中捷克式輕機槍的扳機。

這三名機槍手都是經過戰火考驗的真正老兵,在捷克式輕機槍有節奏的點射聲中,三盞日軍架設在不同角落,每天晚上都會大搖大擺對著四行倉庫照個不停的探照燈,幾乎在同時被輕機槍子彈狠狠打中,四行倉庫的正前方,瞬間就變成了一片黑暗。

面對這種絕對意外的情況,日本軍隊在猝不及防之下,當真是亂成了一團。

聆聽著日軍陣地上,那雜亂無章的槍聲,謝晉元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勝券在握的笑容。

而楊瑞符營長,就站在謝晉元的身後,一臉敬佩的望著面前這個有絕對的資格,可以讓他學習一輩子,效仿一輩子的優秀軍人。直到這個時候,楊瑞符營長才真正明白,為什麼那三盞探照燈明明在四行倉庫的射程之內,謝晉元卻任由日軍架著那三盞探照燈,天天對著四行倉庫照來照去,在那里指手劃腳的耀武揚威,卻沒有下令將它們擊毀。

謝晉元雖然只有三十多歲,雖然只是一個中校副團長,但是他已經將中國博大精深的哲學,融入了戰爭之道當中。謝晉元清楚的知道,“習慣”這種東西,對一個人的影響力,他甚至已經開始把“習慣”當成了武器。謝晉元就是不擊毀那三盞探照燈,他要讓那些日本軍人,慢慢習慣了有探照燈的幫助,習慣了只要他們愿意,就可以把四行倉庫看得清清楚楚。一旦這種習慣慢慢成形,又突然被打破,就算是訓練有素的日本軍人,也會不可避免的出現短時間的混亂。

而他們的工程兵,在架設了三盞探照燈後,就高枕無憂,就算日本軍人一向以嚴謹認真而著稱,但是缺乏夜間緊急搶修的經驗,更會人為增加他們的機動反應時間。

下令不要進攻三盞探照燈,這只是四行倉庫防守戰中,看起來無關緊要的一個小小細節。但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細節,卻再次驗證了謝晉元對戰爭的理論……成功絕無僥幸,就算是幸運,也只會青睞那些早就做好準備,能夠伸手抓住它的人。

謝晉元就站在四行倉庫的大門前,他臉上帶著淡定從容的微笑,用深情的目光,看著那些從大門前匆匆跑過的每一個士兵。他伸手輕輕拍打著這些士兵的肩膀,似乎要將自己的堅強與意志,通過這肢體的接觸。傳遞到每一個人的心裡。讓自己的團長留下來掩護部隊撤退。這對四行倉庫里和謝晉元並肩作戰的任何一個軍人來說,都是最大的恥辱。

但是卻沒有人說話,他們只是死命捏緊了自己手中的武器。閉緊了自己的嘴巴,背著沉重的彈藥,用急行軍的速度,跟在排長和連長的身後,沿著謝晉元為他們制定好的撤退路線,向英國租界的方向迅速沖刺。

日本軍隊雖然陷入了暫時的混亂,雖然他們根本不知道目標,只知道漫無目的掃射,但是幾十挺輕重機槍,幾百支步槍一起射擊。

流彈在空中拽出一道又一道暗紅色的彈痕,仍然不斷有人中彈倒下,又迅速被身邊的戰友架起來,繼續撒腿狂奔。

十五分鐘之後,預計沖出四行倉庫的士兵,已經趁著日軍短時間的混亂,通過新垃圾橋進入了英國租界。看著對面散亂的火力,一點點集,感受著越來越沉重的火力壓制,謝晉元轉頭對楊瑞符營長和雷震叫:“符堅你立刻帶領機槍排撤退!還有雷震,你也立刻跟著他們一起走!”眼睜睜的看著謝晉元拎起了一挺輕機槍,甚至搬過來一箱機槍子彈,楊瑞符真的急了,“團長你呢?”

謝晉元斷然命令道:“你們先走,我掩護你們。我隨後就跟過去!”

雷震用力搖頭,“不行!”

楊瑞符卻用力點頭,“好!”

迎著雷震憤怒的目光,楊瑞符突然拔出身上的刺刀,對著自己的大腿狠狠刺下去,刺刀深深的沒入了他的大腿,鮮血瞬間就浸透了楊瑞符的軍褲,而他更痛得直接蹲到了地上。面對這一幕,看著痛得臉色慘白,身體都在微微發顫的楊瑞符,無論是謝晉元還是雷震,都瞪大了雙眼。

“團長,”楊瑞符咬著牙,放聲叫道,“我大腿受傷了,你得背我過橋,你要不救我,我就死定了!”

謝晉元真的呆住了。

“我知道團長你在想什麼,你在進入四行倉庫之前,就已經立下了必死的決心。團長你就是那種一旦下定決心,就絕不輕易悔改的人。但是團長你想過沒有,就算是兄弟們已經沖過了橋,進入了安全的位置。如果大家知道團長你還留在倉庫里沒有出來,無論誰也攔不住他們。大家還會再跑回來,那樣的話,兄弟們為了沖出四行倉庫流的血,不就白流了嗎!”楊瑞符伸直了脖子,放聲叫道:“團長我跟著你這麼久了,你不要想騙我。反正我已經大腿受傷,自己跑不動了,雷震這小子肋骨斷了兩根,也沒有辦法背我。我們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我不管別人怎麼想,要我楊瑞符丟下自己的上司一個人逃命,沒門!”

看著楊瑞符那條整整插進去半把刺刀的大腿,看著他腳下迅速聚匯出來的一攤鮮血,迎著楊瑞符的眼睛,謝晉元在這個時候真的想哭。他謝晉元何德何能,不但擁有了一個嫻慧的妻子,一雙可愛的女兒,更擁有了楊瑞符這樣肝膽相照的好兄弟?楊瑞符這一刀深深的刺進了自己的大腿里,又何嘗不是把他的生命,交付到了謝晉元的手中?

面對這樣的兄弟,面對這樣的部下,謝晉元還有什麼好說的?他撕開自己身上的軍裝,迅速綁在楊瑞符大腿的傷口上。在勉強止住不停流淌出來的鮮血後,謝晉元把楊瑞符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再次回頭看了一眼四行倉庫這個他帶領四百多名手足,為之激戰了四天五夜,最終卻要撤退,要拋棄的戰場;看著這個空空蕩蕩,再也沒有一個士兵,在幾個小時甚至是幾十分鐘後,就要被敵人占領。

代表了上海保護戰最終結束的戰場,就是在這里,還放著他九個兄弟的屍體!他最終還是沒有完成對那些已經陣亡兄弟的承諾。

謝晉元咬緊了嘴唇,趴在謝晉元身上的楊瑞符低聲道:“團長,我們還會回來的。遲早有一天,我們會堂堂正正,以勝利者的身份,回到這個屬于我們的城市里!”

謝晉元狠狠點了點頭,他猛然發出了一聲嘶啞的低吼:“我們走!”說完謝晉元頭也不回的沖向了英國租界的方向。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兩尺多長的桔紅色火焰。猛然撕裂了黑暗的深夜,一枚四十毫米口徑的炮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態狠狠撞過來。背著楊瑞符的謝晉元還沒有做出任何軍事閃避動作,那枚炮彈就落在了他們的身邊。

“轟!”一團黑色的硝煙,在黑暗的夜里裊裊升起,就在這一片黑暗當中,鮮血在瞬間就浸透了謝晉元和楊瑞符的軍裝,那種熾熱的感覺,燙得謝晉元和楊瑞符只想失聲痛哭。

在炮彈就要落到他們身邊的時候,是機槍排的排長李福水及時撲到了他們的身上。在這麼近的距離,謝晉元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塊炮彈片深深嵌入了這位只有二十三歲,曾經做過保安團副團長,後來加入了部隊,跟著謝晉元通過一場場血戰,慢慢積功升任中尉排長張福水的左眼眶里!

張福水只覺得左眼里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他伸手一摸,當他的手摸到嵌進眼眶里的那塊彈片時,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左眼瞎了。而那個吊在自己眼眶外邊,還在不停搖晃,每晃動一下,就會傳來一進鉆心疼痛的東西,不用說也是他已經脫出眼眶的眼珠了。

謝晉元放聲吼道:“快來人,就算是抬,你們也得把張福水給我抬出去!”

四個機槍排的士兵一起跑過來,有的抓住了張福水的手,有的抓住了他的腳,正試圖把張福水托起來,這個左眼都掉出眼眶的排長,突然拼命扭動自己的身體。他一邊扭動身體,不讓四個士兵把他抬起來,一邊放聲叫道:“告訴我,我的左眼珠是不是已經破了,是不是已經碎了,再也好不了了?!”

四個士兵面面相覷,他們排長的眼珠幾乎被炮彈片從中間剖成了兩半,卻還連在眼眶外邊,看著排長不斷扭動身體,連帶著被剖成兩半的眼珠不斷晃動,這樣的景象就算是他們這些經歷了最殘酷戰爭的士兵看了都覺得心裡一陣發涼。

“已經碎了,就算放回去我這只眼晴也好不了,怎麼也是個獨眼龍了對不對?”張福水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放聲叫道,“一班長,你身上還帶著剪刀對不對,過來幫我把眼眶外邊的眼珠子剪掉了,媽的……痛死我了……”

楊瑞符瞪圓了眼睛,他放聲叫道:“張福水你***瘋了?趕快讓他們把你抬到安全的地方,帶你去看醫生。不管你的眼珠子還有沒有救,要不要動手術剪斷,這得讓醫生來決定!就算是要剪,也得由醫生來做手術!”

“我帶著這玩藝怎麼開槍?”張福水伸手指著剛才向他們開炮的位置,放聲叫道,“那里有坦克,打瞎我眼睛的,是日本坦克上的炮,日本人已經反應過來,他們馬上就要向我們發起進攻了!我這個機槍排排長不留下指揮,誰來掩護你和團長撤退?!一班長你***還愣著幹什麼,給我剪啊!”

就在這個時候,兩尺多長的桔紅色火焰再次在兩百多米外的黑暗處迸射,而機槍排的士兵也架起了輕機槍,開始對著那輛坦克不斷掃射。

“笨蛋,笨蛋,你們都是***一群豬!普通子彈能打動坦克的鋼板嗎?”張福水痛得全身都在發顫,他一說話就會帶著掛在眼眶里的兩半眼珠不斷晃動。但是他仍然用顫抖的聲音,對自己的手下放聲狂罵:“我們不是有鋼芯彈嗎,那些子彈是少,是寶貝,但是留著能下崽啊?現在不用還想等到進了十八層地獄,見了判官閻羅王再對著他們來上一梭子嗎?!一班長你還消個屁毒,鉆進我眼睛里的彈片日本人也沒有幫消過毒吧?”

楊瑞符側過了頭,謝晉元痛苦的閉上了眼睛。他們真的不愿意看到這個為了救他們,眼睛被炮彈片劃瞎的部下,就是在戰場上用一把剪子,做了一個如此簡單,又如此殘酷的手術。戰鬥打到了今時今日,他們甚至連最基本的麻醉藥都沒有。

“手不要抖,下手一定要狠,要不然的話,老子會***更疼!”說完這些話,張福水把一卷破布塞進嘴里。他瞪大了眼睛。看著一班長用一把在戰場上急救,用來剪掉傷兵軍裝的剪刀,伸到了自己的面前。

一班長伸手抓住了張福水吊在眼眶外邊的兩半眼珠。在這個時候,一班長這個老兵,就算是見慣了生死,就算他知道在這個時候,他必須保持最基本的鎮定,但是他的手卻不爭氣的抖個不停。就在這個時候,雷震突然伸出了他那雙穩定而干燥的手,突然伸到了一班長的面前,低聲道:“我來。”

一班長在這個時候當真是如臨大赦,當他把剪刀交到雷震手里的時候。他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冷汗已經浸透了他的軍裝。

雷震看著手中的剪刀,這只是一把最常見,做手工活時,都會準備一把的剪刀。伸出手指試了試剪刀的鋒利程度,雷震望著躺在地上,全身都痛得發顫,卻拼盡全力不讓自己暈倒的張福水,低聲道:“我喜歡你,在你的身上,有一股像狼的狠勁!想辦法讓自己放松一點,如果你疼得暈過去了,我會把你重新弄醒。”

牙齒緊緊咬著布條卷,拼盡全力讓自己的身體繃得就像是一張拉滿弓弦的弓一樣的張福水,他剩下的那只眼睛突然亮了,在絕不可能的情況下,張福水的身體竟然有了放松的跡象。

雷震指著兩個手足無措的士兵,道:“按住他的手,盡量不要讓他亂動。”

當著所有人的面,雷震讓自己的兒子,伸出舌頭舔了舔那把剪刀上的刀鋒,算是用口水消了毒,連眼睛都沒有眨,就像是剪一截衣服上多余的線頭般,在“喀擦”一聲中,將張福水眼眶里倒吊下來的兩半眼珠,給剪了下來。

張福水的身體猛然繃直,力量大得把那兩個按住他雙手的士兵都狠狠掀到了一邊,然後他的身體一軟,直挺挺的躺在了地上。

做完這個不是手術的手術,把沾滿鮮血的剪刀還給一班長,雷震突然伸手狠狠扇了張福水兩個耳光,面對這絕對意外的一幕,所有人都瞪大了雙眼。那個一班長更是下意識的舉起了手中的剪刀,把它對準了雷震,放聲怒叫道:“你要幹什麼?”

“啪!啪!”雷震又在張福水的臉上狠狠扇了兩個耳光,鮮血從張福水剛剛剪掉眼珠的左眼眶里飛濺出來,面對這非人的一幕,就連謝晉元也忍不住低聲叫道:“住手!”

看到張福水竟然還沒有清醒,雷震竟然伸手捏住了張福水眼眶外邊,一小截還沒有剪干凈的東西,然後微微用力一扯。

“痛死我了!”張福水猛然發出了一聲痛極的嘶吼,他的眼睛圓睜,那沒有了眼珠的左眼眶,更加顯得恐怖詭異,在絕對的痛苦刺激下,張福水下意識的一拳揮出,把蹲在自己身邊的雷震,打得在地上連翻了幾個跟頭。

如果目光可以殺死人的話,雷震現在已經被幾十道目光活活分屍!雷震沒有理會這些憤怒到極點的目光,他從自己身上撕下一塊總算是沒有被鮮血浸透的紗布,把它直接貼到了張福水的左眼眶上,然後找了一根綁腿直接纏到了張福水的腦袋上,為張福水做了一個讓所有人目瞪口呆,更可以讓所有外科手術醫生徹底發狂的傷口包扎。

楊符瑞營長忍不住怒叫道:“雷震,你面前的可是一條人命,你這樣做,會讓他傷口感染的!”

“感染?”雷震略一思考,已經明白了這個詞的含意,他用平淡沒有任何波動的聲音,道:“只有活下去的人,才有資格傷口感染。”
默默…… 發表於 2012-11-15 09:58

第四卷 北方的狼 第四十四章 生死極速(中)

張福水劈手搶過一個士兵手中的輕機槍,換上侵徹性良好,專門用來攻擊輕型裝甲車和有鋼板護甲戰鬥目標的鋼芯子彈,把輕機槍架在一堆廢墟上,對著那輛開炮炸瞎他一只眼睛的坦克,就是一陣劈頭蓋臉的掃射。

手里的捷克式輕機槍在掃射中不斷的顫動,張福水的身體也隨之不停的顫抖。眼看著那一輛面對輕機槍子彈的掃射,本來還耀武揚威橫沖直撞的九七式輕型坦克,突然頭撞向了一堆房屋的廢墟,陷在里面後就再也沒有任何動作,張福水的臉上揚起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

回頭看到謝晉元和楊符瑞竟然還在那里,張福水猛然發出了一聲狂喝:“團長,敵人馬上就要沖上來了,你背著營長行動不方便,你們先走!還有,如果我死了,我爹會幫我把錢還給你的!”

在遠方日本軍隊的陣地上,已經隱隱聽到了日本軍官的怒吼,和此起伏彼的步槍射擊聲。

幾發步槍子彈狠狠打到了張福水面前的廢墟上,炸得碎石亂飛。張福水抓著輕機槍,躲在那堆廢墟後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嘶聲叫道:“團長,你不說我也知道,這些年你一直在偷偷給我家里寄錢。現在不停的打仗,我們只能領到一半軍餉,東西卻一年比一年貴,發到手里的法幣是越來越不值錢。你又拖家帶口的,絕對不會比我好過多少。我爹找人給我寫信,他告訴我的第一句話就是,知恩要圖報,如果我是為了團長而死,他老人家就算是傷心也會笑的!”

張福水給輕機槍重新換了一個彈匣,他把幾枚手榴彈綁在了自己的身上,他放聲叫道:“您是我這一輩子見過的最好的長官,在我的心裡一直把您當成自己的親大哥來看待!我是一個中尉排長。按照規定,死了能有二十塊法幣的燒埋費,二十塊法幣的撫恤金,我們師里也許還能再額外發上三十塊法幣的額外撫恤金,這樣加起來就能有七十法幣,也能勉強換上將近五十塊銀圓。我爹把欠您的錢還上,余下的也夠他拿去做個小本生意,把我的弟弟妹妹養大成人了!”

“在戰場上我少了兩根手指,腿也跛了,現在眼睛也瞎了一只,我才二十三歲,一到天陰下雨我的腰就疼得不行,我已經是廢人一個了。就算是將來我們打勝了,我退伍回家,我這個廢人還能做什麼,又有哪家愿意把姑娘嫁給我?我的這一輩子已經完了,團長,求求您走吧。讓我掩護您。還了我們張家欠你的這份情,讓我用這條命,還了爹的養育之恩!”喊到最後,眼淚已經從張福水的右眼中不停的流淌出來,而鮮血已經滲透了雷震幫他綁住的布條,順著他的臉龐緩緩滲出來。

一條淚痕,一道血痕,同時掛在了張福水的臉上,在流到他的下巴時,這兩條印痕終于混合到了一起,再也分辨不出來,哪些是淚水哪些是鮮血。

直到這個時候,機槍排的所有士兵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排長,就算是眼睛被炮彈片生生刺瞎,就算經歷了一場絕對另類的“手術”仍然要堅持著重新醒過來,仍然要堅持戰鬥。

謝晉元靜靜地望著面前這個右眼中閃動著絕望與悲傷,更揚起了一種驕嫩,只有二十三歲的大男孩。他知道張福水說得是實話,張福水已經在戰場上和敵人拼成了這個樣子,他就算是活下去,最終也要被迫離開部隊。而在那個時候,他能領到的只是區區兩個月的軍餉,而他的身體狀況,也無法再從事任何繁重的體力工作。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張福水真的不如光榮的……戰死!

“兄弟,謝謝!兄弟……我這個大哥……對不起你了!”謝晉元猛地轉過了頭,他背著楊瑞符撒腿狂奔。

如果沒有不請自來的日本人,如果沒有這些一心想著讓中國變得“文明”起來,建立什麼大東亞共榮圈的日本軍人,現在張福水應該就是一個豪俠仗義,開了一方小店,結識四方來客的熱血男兒,應該已經娶了一個漂亮而溫柔的妻子,有了一個屬于自己溫暖的家了吧?緊緊跟在他身後的雷震,借著頭頂那輪慘淡的圓月,可以清楚的看到,在謝晉元飛跑過的地方,飛出了一道晶瑩的水痕。

“噠噠噠……”幾挺捷克式輕機槍怒吼的聲音,狠狠撕裂了黑暗的天空,一粒粒機槍子彈,在空中劃出了一道道暗紅色的流光,狠狠射向了追擊過來的日本軍人。這中間還混雜著張福水的放聲狂吼:“只要我張福水還有一口氣,還有一顆子彈,就不會讓你們通過這里,去追殺我的團長大哥!”

在這個時候,謝晉元真的沒有注意,為了掩護他,整個機槍排都留在了後方。現在只有他背著楊瑞符營長,帶著雷震在撒腿狂奔。

眼看著就要踏上新垃圾橋,已經可以看到站在蘇州河對岸英國租界里,已經開始列隊點名的部下,突然一道雪亮的光柱,劃破了黑暗的虛空,狠狠照到了謝晉元的身上。

“不好,日本軍隊的工程兵,已經修好了探照燈!”這個念頭剛剛從謝晉元的心底揚起,他就覺得身體狠狠一顫,一股火辣辣的疼痛,從他的右腿部位傳過來,讓他不由自主的一頭栽倒在地上。

謝晉元迅速低頭,當他看清在自己的右腿上,已經多了一個被三八式步槍子彈貫穿留下的彈洞。謝晉元不由在心中暗叫了一聲:“糟糕!”

就站在河對岸的中國軍人全驚呆了,不知道是誰發出了一聲呼喊,所有人一起沖向了蘇州橋對岸,就在這個時候,又有兩道光柱,狠狠投了過來,輕、重機槍掃射的聲音,隨之在河對岸的日本軍隊陣地上響起,沖在最前面的二十多個中國軍人。齊刷刷的倒在了新垃圾橋的一端。為了加快行動速度,被迫放棄了迫擊炮和重機槍的中國軍隊,在蘇州河邊這種絕不適合陣地作戰的開闊地帶,面對如此密集的火力壓制,根本沒有辦法抬頭,更沒有辦法反擊。謝晉元瞪圓了眼睛,嘶聲叫道:“後退,立刻後退。尋找掩體!”

突然間,謝晉元驚呆了。那個左手帶著一個小女孩,右手帶著一個男孩,靜靜的站在中國軍人的身後,面對狂風驟雨般傾泄過來的子彈,也不知道趴下躲避的女人,那個深深的凝望著他,只是一個眼神就包含了千言萬語的女人,不就是他的妻子凌維誠嗎?

“維誠……”淡定從容的謝晉元,笑談生死的謝晉元,可以為國為民舍生取義的謝晉元。在這個時候,就連聲音都在發顫,他嘶聲叫道:“趴下!趴下,維誠快趴下啊!”

就連坐在橋面上,喘著粗氣的楊瑞符也在放聲狂吼:“快點按住她,那個女人是你們的嫂子,是團長的老婆!”一句話還沒有喊完,日本軍人重新修好的探照燈就再次從新垃圾橋上掠過,重機槍子彈隨之狠狠打到了新垃圾橋上。

右腿受傷的謝晉元,用最狼狽的動作,撲倒在新垃圾橋上,他知道在這個時候,自己絕對不能死,只要他再次中彈,就站在對岸的妻子,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沖過來。

就在這個時候,雷震同樣也驚呆了。因為在一片混亂,一片鮮血與死亡的亂舞飛濺中,他的目光就像是在冥冥之中受到了吸引,不由自主的迎上了一雙發亮的眼睛。那個癡癡的站在那里,癡癡的望著自己,癡癡的流著眼淚的女孩,不是楊惠敏是誰?!

在瞬間雷震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一件什麼鋒銳的東西給刺中了。

“雷震!”謝晉元望著雷震,放聲叫道:“我聽他們說,你是一個神槍手,你手里不是有槍嗎,把日本人的探照燈給我打掉!”

雷震望著那三盞探照燈,投射出來的光柱不斷在新垃圾橋上交集,指引著日軍輕重機槍,將子彈狂風驟雨般的傾泄過來,他不由搖了搖頭。這里距離那三盞探照燈,已經超過了四百米,如此遙遠的距離,用沒有任何輔助設備的步槍去狙擊,雷震實在沒有把握,而他一旦開槍,不能命中目標,反而會暴露自己的位置,遭遇敵人更精確的打擊。

就在這個時候,雷震突然聽到了一聲怒吼:“還愣著幹什麼,開槍啊!”一個身影就像是一道閃電,又像是一只發現獵物,發起致命突襲的獵豹,旋風般的沖過來。

眼看著一條重機槍射出的子彈,在地上劃出一道肉眼可辨的彈痕,就像是一柄無形的雷神之劍,迅速向前沿伸,她竟然在絕不可能的情況下,沖刺的速度再次加快,在取得足夠的加速度後狠狠向前撲出。就在她的身體還沒有撲到地上之前,她的身體已經縮成了一個面積最小的球狀,緊貼著地面迅速向前翻滾出十幾米,然後雙手一撐,整個人立刻從軍事翻滾動作,轉變為匍匐向前動作。

看著她以驚人的速度匍匐前進,就連在大山中生存,習慣了手腳並用來躲避危險的雷震,也不由聳然動容。只看了一眼,雷震就可以確定,在面臨機槍掃射時,她的動作隱匿性更好,安全度更高,而且速度更快!

看到雷震下意識的對著這個突然沖過來的人,舉起了手中的步槍,把身體斜倚在新垃圾橋石制橋身後面的謝晉元,低聲道:“把槍放下,是自己人。”

在絕不可能的情況下,這個突然出現的人,竟然成功穿越了輕重機槍組成的封鎖線,沖到了雷震和謝晉元的身邊。直到這個時候,雷震才驚訝的發現,這個身高絕不會比一般男人矮,動作更靈活敏捷得讓他心生警惕的人物,竟然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看起來很漂亮的女人。但是雷震絕對不會因為她是女人,就會對她產生絲毫的輕視心理。他曾經在幾天之前,見過這個女人。

在那個時候,這個女人身上就有著一股幾乎化不開的濃重殺氣。

現在僅僅過了幾天,雷震就發現,她身上的殺氣,何止激增了十倍!能擁有這樣殺氣的人,必然是在戰場上殺人無數,早已經學會漠視生命的戰爭機器!

謝晉元顯然也認識這個女人,他微微向這個女人點頭示意,低聲道:“馬蘭,想不到我們會在這里又見面了。”

“我一直留在上海,欣賞你在四行倉庫里的表演,的確很精彩!我們可能是最後兩支撤出上海的部隊了,你們八十八師的參謀長張柏亭通過上級,找到了我,他認為你很可能會在近期率部突圍,請我在必要的時候,幫你們一把。我很高興能接下這個任務,和你一起並肩作戰的時候,我覺得就像是……在跳華爾茲!”馬蘭一邊嘴里說著雷震根本聽不懂的話。一邊放下手中最大有效射程僅僅兩百米的沖鋒槍。

雷震只覺得雙手一麻,還沒有反應過來,他手里的步槍就被馬蘭劈手搶了過去。雷震不由瞪圓了眼睛。他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砰!”馬蘭舉起手中的步槍,毫不猶豫的對著四百公尺以外的探照燈扣動了步槍的扳機。

四百公尺外的那盞探照燈,依然在四下巡視,可能是那發子彈打到了它的附近,光柱迅速向馬蘭射擊的位置掃過來。雷震撇了撇嘴,這個女人看起來氣勢洶洶,打起槍來動作也很漂亮,可是還不是一樣沒有射中?

就在這個時候,馬蘭已經在新垃圾橋上連續幾個翻滾。就在這樣的連續翻滾中,一枚還冒著裊裊輕煙的子彈殼,帶著和堅硬的地面磨擦發出的輕微聲響,不斷轉動著。

雷震真的無法想像,這個女人抱著步槍身體縮成一團,在地上那樣翻滾,是如何拉起槍栓的。

“砰!”馬蘭半跪在新垃圾橋上,第二次扣動了扳機。這一次她還是沒有射中,但是她卻成功的把探照燈的光柱吸引到了十幾米外的地方。

重機槍射出來的子彈,隨之狂風驟雨般的傾倒在她第二次發射子彈的位置上。就在這個時候,馬蘭連續開了兩槍,卻沒有命中目標,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雷震卻驚訝的看到,馬蘭竟然笑了。在她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的,在她的眼睛里揚起的,都是自信而充滿一擊必殺的笑意。

“砰!”當第三聲槍聲從新垃圾橋第三個位置響起,一盞在四百公尺以外的探照燈,應聲而滅。馬蘭就半跪在同樣一個位置上,她迅速一拉手中步槍的槍栓,從槍膛里彈出來的子彈殼,還在空中歡快的翻著小跟頭,馬蘭已經用流暢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動作,迅速調轉槍口,在準星、目標和她的右眼還沒有形成三點一線的時候,她就毫不猶豫地和動了扳機。

“砰!”“砰!”在雷震目瞪口呆的注視下,第二、第三盞四百米以外的探照燈,在幾秒鐘時間內,就被馬蘭輕而易舉的逐一擊破,新垃圾橋終于重新陷入黑暗當中。雷震呆呆的看著眼前這個叫馬蘭的女人,射擊一向是他最賴以自豪的強項,可是直到今時今日,雷震才明白,什麼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暗中設想如果自己和這樣的敵人在戰場上狹路相逢,一滴冷汗緩緩從雷震的額頭上流下,因為他不能不承認,無論是用什麼方法,他都絕不是這個女人的對手!

如果說雷震是一匹孤獨而善戰的狼,那麼馬蘭就是一臺沒有任何缺陷,用金錢、設備、先進而系統的訓練,和近乎天文數字的實戰經驗,堆砌起來的最徹底的戰爭機器!

雷震呆呆的看著馬蘭手中那支打空了所有子彈的步槍,像馬蘭這樣的人,絕對是那種追求最優效率,力求完美的職業軍人。在她的動作和技術中,都帶著一種經過成千上萬次的不斷磨練,而擁有的奇特韻律和千錘百煉磨礪出來的自信。

可是雷震真的不明白,她明明可以槍槍命中,為什麼卻非要先打空兩槍,引得敵人的輕重機槍不停掃射。

“我也不太懂這種遠距離狙擊的要點。”斜倚在新垃圾橋上的謝晉元,看出了雷震的疑惑,他淡然道,“但是在黃埔軍校上課時,我曾經聽教官講過,子彈在空中射出來的軌跡,並不是筆直的。雖然我們的眼睛看不出來,但是子彈就好像是小孩子玩的彈弓,射出來的石子一樣,是有弧度的。如果子彈要命中的目標太遠,就必須考慮到這種孤度,還要考慮到風速,空氣溫度等問題。我想馬蘭一開始射的那兩發子彈,應該是在校正目標,在心裡判斷這些數據吧。”

馬蘭微笑的點了點頭,可是她的笑容卻在瞬間徹底凝滯了,她只來得及喊了一聲“小心”,一連串機槍子彈,就從蘇州河面上狠狠地打在了那些終于可以爬起來的中國軍人身上。

兩艘日軍的巡邏艇,已經開到了新垃圾橋的下面。巡邏艇上的探照燈雖然射程有限,雖然燈光遠遠比不上那些固定的軍用探照燈,但是已經足夠指引陣地里的輕重機槍,將子彈準備的傾泄到新垃圾橋前面的中國軍人身上。

最可怕的是,架設在巡邏艇上的重機槍,在只有幾十米的距離,子彈已經可以打穿新垃圾橋兩側,並不是很厚實的石板。遙遙聽著身後越來越近的槍聲,不用問也知道,那一支為謝晉元抵擋日本軍隊,而留在後方的小部隊,在幾乎沒有什麼戰壕和掩體的陣地上,倉促備戰,面對幾倍甚至是幾十倍訓練有素的日本軍隊攻擊,已經全軍覆沒。

馬蘭的眼睛里揚起了一絲淡淡的悲傷,但是很快就消失了,在那一支替謝晉元死死擋住追兵的小部隊中,也有她派過去參戰的手下。如果那一支小部隊真的全軍覆沒的話,她帶領的特務連,除了她這個連長和兩眼都被炸瞎,再也無法走上戰場的排長鐵壁,也同樣全軍覆沒!

“你這個手里拿著槍,都不敢去嘗試的垃圾,給我聽好了!”馬蘭迅速解下身上那件到處都是彈洞,她父親親手套在她身上的防彈衣,把它披在了謝晉元的身上。然後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子彈,連同手槍一起交到了謝晉元的手里,只留下了五枚從德國制造的高爆手雷。

“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哪怕是用你的腦袋去頂,也一定要把謝晉元活著帶到英租界。到了那里,日本軍人為了不引起國際爭端,把英國這樣一個他們現在還無法招惹的強敵拉進戰場,他們必然會放棄進攻!至于在河里的巡邏艇,我來想辦法對付,只要巡邏艇上的機槍一停止掃射,你就給我背上謝晉元,拼盡全力向對岸跑!不要告訴我,你這樣的垃圾,長得牛高馬大的,連背人這樣的活都做不好!”說完這些話,不等雷震回答,馬蘭拔出自己身上的K98式刺刀,把它咬在嘴里,再深深的看了謝晉元一眼,在略略點頭致意後,她突然縱身一躍,翻過了新垃圾橋的護欄,跳進了蘇州河里。

馬蘭的身體,就像是一條魚,幾乎沒有濺起多少水花,就鉆進了蘇州河河水里。雷震再次看直眼了,他是一個不折不和的旱鴨子,而馬蘭的水性,怎麼看都要比楊惠敏還要好得多。至少楊惠敏就不敢咬里嘴著一把刺刀,身上還背著五個手雷,從新垃圾橋上直接跳進蘇州河。
默默…… 發表於 2012-11-15 09:58

第四卷 北方的狼 第四十五章 生死極速(下)

謝晉元抄起了馬蘭留在蘇州橋上的沖鋒槍,他回頭凝望著西藏路,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知道有多少訓練有素的日本軍隊,突破了機槍排和特務連士兵的封鎖,撒開腿向這里狂追。

謝晉元道:“雷震,你背著楊瑞符先走,我掩護你們。”

“不行!”楊瑞符瞪大了雙眼,叫道:“你是團長,要走你走。”

謝晉元厲聲喝道:“這是命令!”

“我要真接了這個命令,我這輩子就算沒被大家罵死,也得被口水淹死!”楊瑞符脖子梗直,叫道:“橫豎都是個死,團長你乾脆一槍打死我,讓我也混個烈士當當,給家里人留點燒埋費和撫恤金吧!”

謝晉元和楊瑞符突然一起指著對方,對雷震叫道:“背他!”

雷震還沒有回答,蘇州河面上就猛然傳來幾聲巨大的轟鳴,在翻滾而起的濃煙和火光中,一艘停泊在蘇州河上,用重機槍對著新垃圾橋不停掃射的巡邏艇,嘆息著、呻吟著斜斜側傾,只要看看它那不自然的角度,只要看到它被炸得支離破碎的船舷,任誰也知道,它已經注定要沉入蘇州河中。

第二艘巡邏艇上的日本軍人,面對這種絕對意外的情況,他們還沒有搞清楚是怎麼回事,突然有一道影子猛然從水面彈起,又迅速重新滑進水面。站在船甲板上,負責操縱重機槍的士兵,放聲叫道:“燈,快把燈調下來,他把什麼東西丟到甲板上了。”

當探照燈終于鎖定了甲板上幾個不斷翻滾,還在冒著滋滋白煙的東西,操縱重機槍和探照燈的兩個日本士兵,都徹底傻眼了。他們深深吸了一口氣,猛地同時發出了一聲絕望中帶著哭腔的狂嗥:“手榴彈……”

“轟!轟!!”兩枚德國制造的高爆手榴彈同時在第二艘巡邏艇的甲板上爆炸,木制的巡邏艇在爆炸聲中,被炸爛的船身,混合著兩名日本士兵的鮮血與慘聽,一起狠狠拋向流淌不息的河面,灑起了一片片紛紛揚揚的小雨。

新垃圾橋和蘇州河沿岸,終于再次陷入了寶貴的黑暗當中。雷震瞪大了眼睛,那個叫馬蘭的女人。竟然真的用手榴彈,炸毀了兩艇日軍的巡邏艇!

望著幾十米外的英國租界,望著就算沒有探照燈的指引,但是已經徹底暴露了目標,仍然被輕重機槍子彈,打得根本沒有辦法抬頭,更沒有辦法沖過來的中國軍人,聽著越來越近的急促腳步聲,和隱隱傳來的日本軍官的怒吼,雷震突然狠狠撕裂了自己身上那件早已經千瘡百孔。比乞討服更像是乞丐服的童子軍軍裝,把它死死綁在了自己斷了肋骨的位置上。

雷震大踏步走到了楊瑞符和謝晉元面前,在他們兩個小心翼翼的注視下,雷震伸手直接抓住了楊瑞符。楊瑞符下意識的掙扎,他放聲叫道:“雷震你***腦袋燒壞了?放開我,去背團長!他的腦袋比我值錢,他的命比我的重要!”

隨著楊瑞符的掙扎,隨著楊瑞符用力扭動身體,被那個該死的武道家一腳踢斷的兩根肋骨,也隨之一起扭動,在雷震的胸膛又磨又扎又刺。那種尖銳到極限的疼痛,那種絕對不是一個正常人能夠忍受的可怕折磨,讓雷震真想又蹦又跳,讓他真想直接把楊瑞符這個該死的混蛋甩到地上。

然後又哭又叫!狠狠吐掉一顆被他生生咬斷,混和了鮮血與口水的牙齒,雷震揚起自己的手肘,對著楊瑞符被刺刀捅傷,現在鮮血還不停從里面滲出來的傷口就是狠狠一記肘撞。

楊瑞符痛得全身一顫,眼前在金星亂冒中,濃濃的黑暗在瞬間就沖進了楊瑞符的大腦。就在他陷入昏迷前,楊瑞符模模糊糊的聽到雷震在他的耳邊,厲聲喝道:“抱緊我的脖子。是男人的話,被子彈打中也別松開!”無可抗拒的黑暗終于徹底淹沒了楊瑞符,但是他就像是一個在水里馬上就要溺死的人一樣,隨著雷震的厲喝,下意識地死死抱住了雷震的脖子,他的兩條腿,更是出于本能緊緊夾住了雷震的腰,力量大得差一點活活雷震勒死。雷震彎下腰,雙手抓住謝晉元的兩臂,謝晉元只覺得身體一輕,竟然被雷震整個人掄起,直直落到了雷震的肩膀上。

“喀啦……”在雷震的胸膛里,猛然傳出一聲猶如木棒折斷般的可怕聲響,雷震一聲不吭,直挺挺跪倒在地上。就算跪倒雷震也沒有拋下身上兩個傷員,他的膝蓋重重撞在堅硬的橋面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被雷震扛在肩膀上的謝晉元瞪大了雙眼,“雷震你怎麼了?”

雷震伸手撫摸著自己的胸膛,低聲道:“沒事,肋骨又斷了一根!”謝晉元老老實實趴在雷震的肩膀上,他根本不敢動,他感受著雷震全身不能自抑的顫抖,感受著從雷震身體里迅速涌出來,很快就讓他全身都像從水里撈出來似的熾熱汗水,他知道雷震現在一定痛極了!

他和楊瑞符兩個成年人的重量全部壓在了雷震的身上,謝晉元簡直不敢想象,雷震用他那樣千瘡百孔,天知道斷了幾根肋骨,有幾根肋骨已經出現裂痕,受到重壓就可能斷裂的胸膛里,現在正在受著什麼樣的酷刑!

謝晉元低聲道:“放下我,否則我們誰也跑不掉!”

雷震沒有回答,也沒有把謝晉元放到地上。不知道為什麼,他就不想讓謝晉元去死,就算沒有馬蘭的囑托,他也絕對不會把謝晉元放下來!而背後的楊瑞符,雷震清楚的知道,如果不帶上這個為了謝晉元,毫不猶豫的把刺刀捅進大腿的男人,謝晉元絕對不會讓他背著沖過新垃圾橋!

“對,和你相比。我的確樣樣都不行。但是……”回想那個叫馬蘭的女人,在短短的一分鐘時間里,展現出來的一切,回想著她留給自己的那種絕對的震撼,雷震仰天狠狠吸了一口長氣,他猛然從傷痕累累的胸腔里,擠出了一聲猶如受傷野狼般的狂嗥:“起來啊!”背著兩個成年人,挺起了斷了三根肋骨的胸膛。在絕不可能的情況下,雷震竟然真的站起來了!

突然一道血箭從雷震的胸膛里狠狠飆射出來,面對肩膀上支撐的如此沉重的壓力,一根斷了一半,帶著鋒利邊角的肋骨,已經刺穿了雷震的胸膛,刺穿了他綁在胸膛上的布條,露出了紅白相間的骨頭。

在瘋狂的怒吼聲中,雷震就像是一匹脫韁的烈馬,帶著沉重到極限的腳步。撒腿向著幾十米外的英國租界狂奔。他的每一腳重重踏在新垃圾橋堅硬的橋面上。鮮血都會從被肋骨刺穿孔的傷口里噴射出來,帶著絕對的熾熱,狠狼傾灑到這片冰冷而黑暗的夜空當中。他的每一腳重重踏到地上,三個人超過四百五十斤的沉重壓力,就會讓他跪倒時直接撞在橋面上的膝蓋不停的發抖,而他胸膛里那幾根斷開的骨頭,更是像幾把鋒利的小刺刀,不斷的在他的身體里面,對他進行千刀萬剜的酷刑。

在這個時候,就連呼吸都是痛苦的;在這個時候,就連心跳,都是致命的;在這個時候,還背著兩個人一起奔跑,就是在純粹的找死!

雷震那個腰部被三八式子彈打穿,卻沒有受到致命傷的兒子,一路緊跟在雷震的身後,它可以清楚的看到,在他們跑過的橋面上,那一行怵目驚心的血跡。它在喉嚨里擠出了一聲又一聲小動物般的哀鳴,它在肯求雷震停下來,它在肯求雷震立刻放下身上的兩個人。和它找一個安全而隱蔽的地方,去用時間來慢慢調養自己的身體,只有這樣它的父親,它唯一的朋友和伙伴,才會有一線生機。

但是雷震卻沒有理會它,他只是撒開自己的雙腿,拼盡自己全身的力量,在向前奔跑。突然覺得一口氣喘不過來,雷震毫不猶豫的揚起右拳,對著自己的胸膛狠狠砸下去,在“喀啦、喀啦”可怕的骨骼磨擦聲中,一口鮮血猛然從他的嘴里嗆出來,連帶從他的喉管里噴出來的一聲狂嗥:“馬蘭你給我看好了,我不是垃圾!”

仿佛是回應雷震的狂嗥,在已經陷入平靜的蘇州河中,突然又傳來了一聲沉悶的轟鳴。一枚擁有防水功能的高爆手榴彈,在不知道多深的蘇州河水面下轟然爆炸,大概三尺方圓的河水,就像是一條受到神之召喚的激流,狠狠向上揚起兩尺多高,在經歷了零點一秒鐘動能與勢能的絕對平衡後,又帶著“嘩啦”、“嘩啦”的聲響,重新傾灑向那條蜿蜒曲折,幾百年來都流淌不息的蘇州河。

就是在水花翻滾中,馬蘭的身體,慢慢從蘇州河里飄浮起來。在投出身上的四枚手榴彈後,馬蘭再次沉入河底,一腳踏入了在蘇州河底不知道沉積了多久的淤泥當中,再也無法拔出自己的雙腳。

面對這種驗證了“善泳者溺于水”的狀況,面對死死陷住了自己的雙腿,卻掙扎反而會陷得越深的淤泥,馬蘭毫不猶豫的取出了自己身上最後一枚手榴彈,在扭開保險蓋,河水還沒有浸入彈體的炸藥之前,她就毫不猶豫的拉燃了手榴彈,然後身體前傾,把手榴彈狠狠塞進了河底的淤泥當中。

在沒有任何掩護和保護的情況下,在那一枚德國制造的高爆手榴彈在河底爆炸之前,馬蘭唯一能做的,就是蹲在河底把自己身體可能受到的攻擊面積縮到了最小,用自己的雙手死死抱住了頭。至于這枚手榴彈爆炸後,能不能把她推出這片淤泥,在水里四處亂飛的彈片,會不會直接射進她的身體要了她的命,會不會在她的臉上留下終身無法消除的疤痕,會不會她的身體無法承受如此近距離的激流沖蕩,而陷人昏迷,活活溺死在水中……

這些對馬蘭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要活下去,與其在淤泥中徒勞的掙扎,最終活活淹死在蘇州河底,她不如趁著自己還能憋住一口氣,還能努力讓自己全身的肌肉放平緩,讓自己的精神與身體,都處于最能抵抗撞擊的狀態,去拼死一搏!

“五、四、三、二……”在心裡默默數著手榴彈引爆的秒數,馬蘭在心裡只是不停的對著自己說著一句話:“一個小時之後,我一定會睜開雙眼;一個小時之後,我一定會睜開雙眼;一個小時以後,我一定會睜開雙眼……”只覺得一股沛不可擋的力量,狠狠撞到了自己的身上,大片、大片黑色的爛泥,夾雜著天知道在里面埋了多久的石子、爛鐵片和一大堆五花八門的東西,劈頭蓋臉的砸過來。沒有在水下被手榴彈在近距離轟擊過的人,絕對不會明白,水流在瞬間產生的沖擊力量是多麼的可怕。

無論馬蘭做了什麼樣的準備,無論她曾經受過什麼樣的特殊訓練,面對這種超越人類生理承受極限的可怕撞擊,她只覺得眼前一陣暈黑,無論她如何拼命讓自己努力保持清醒,但是她仍然被黑暗吞沒了。

雷震就在手榴彈爆炸的同時,終于膝蓋一軟,狠狠的撲倒在地上。胸膛里傳來的絕對痛苦,讓他瞬間就陷入了絕對黑暗的昏迷當中。雷震真的不知道,在他暈倒之後,楊瑞符也摔醒了。謝晉元和楊瑞符,用兩條布帶,綁住了雷震的雙腿,然後兩個人就是用爬的動作,拽著徹底陷入暈迷,生死未卜的雷震,一點點鉆過了機槍子彈形成的封鎖線,用最狼狽最不體面的動作,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點點爬進了英國租界,和自己的部隊會合到了一起。
默默…… 發表於 2012-11-15 10:00

第四卷 北方的狼 第四十六章 鎖住的生命  

凌維誠和楊惠敏,幾子一起撲了過去。看著謝晉元和雷震的樣子,這兩個因為不同的原因,而站在英國軍營的大門前,癡癡等待的女人都驚呆了。

在凌維誠的心裡,她的丈夫謝晉元,就是一個頭頂藍天腳踏大地的男人,她早就知道,自己的丈夫胸膛里隨著心臟一起跳躍不息的,就是一個寧折不彎的靈魂。她什麼時候見過她的丈夫,竟然會當成所有部下的面,用像狗一樣爬的動作,把一個受傷的士兵,硬拖過了火線,拖進了英國軍營?

楊惠敏借著英軍軍營里的燈光,癡癡的看著雷震,看著他滿身的鮮血,看著他臉色蒼白,看著他仍然在輕微起伏的胸膛里,倒刺出來的那半截肋骨,楊惠敏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捂著嘴猛然發出了一聲悲呼:“我的天哪!”

史密斯中校也深深的望著謝晉元,他親眼看著謝晉元中校和楊瑞符營長,兩個人並排爬進了自己的軍營,但是他猶如大海般蔚藍的雙眼中,閃動的卻是再無任何保留的尊敬。

“謝晉元,”史密斯中校以低不可聞的聲音,低聲道:“你的確是我這一輩子,見過的最優秀的軍人。如果說你在四行倉庫的戰鬥,贏得了我的尊敬,現在你卻真的讓我有點崇拜了。”

謝晉元的目光,現在已經跳過了在他面前不斷亂晃的人影,直接落到了史密斯中校的身上。他放聲吼道:“我們這里有傷員,快點把他送到醫院急救!”

史密斯中校走到了謝晉元面前,看著躺在地上的雷震,看著雷震倒刺出胸膛的那半根肋骨,看著在雷震經過的路上,傾灑出來的那條血線,史密斯真的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可能連二十歲都沒有的大男孩。就是拖著這樣的身體,硬背著謝晉元和楊瑞符營長沖刺了三十多米距離!

史密斯中校略略沉默後,道:“不,謝中校,我們還有一些事情需要先談一談。”

謝晉元瞪大了眼睛,怒吼道:“有什麼事情比救人更重要?”

“有的。”史密斯中校轉開了頭,他真的不忍心,也無法再去面對謝晉元那一雙幾乎要噴出火的眼睛。更無法面對他曾經對謝晉元的承諾。

史密斯中校低聲道:“進入了我們英國租界,就等于是進入了我們英國的領土。我們絕對不能允許一支攜帶著武器,卻隸屬于另外一個國家的部隊,出現在我們的領土上,哪怕只是借道穿行也不行。我們上峰已經下了嚴令,你們……必須要把武器交出來!”

一聽到“必須把武器交出來”這句話,謝晉元的瞳孔在瞬間收縮,他還沒有回答,就猛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嘩。

“快來人啊,救救她。我找到她了。她就漂在河里一動也不動,誰會水快點把她救上來。就是她炸了那兩艘巡邏艇,救了團長和營長啊!”在一陣叫嚷聲中。幾個精通水性的士兵,一邊向蘇州河岸奔跑,一邊甩掉了自己身上的所有武器,跳進了河里,從里面撈出了全身都是鮮血,嘴唇緊閉臉色蒼白,早已經失去知覺的馬蘭。

看著馬蘭在那些士兵懷抱里,絕不自然垂下來的雙腿,謝晉元痛苦的閉上了雙眼,以他的經驗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馬蘭的雙腿都斷了,也許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復原,這對于一個受過最嚴格訓練,能夠在任何環境中保持最強大作戰能力的職業軍人來說,無疑會是一種最悲慘的結局!

在這個時候,馬蘭已經不知道灌了多少水,她的臉色蒼白,接受過急救訓練的楊惠敏推開所有人,沖到了馬蘭的身邊。可是當她的目光落到馬蘭身上時,楊惠敏真的呆住了。馬蘭的身上,到處都是劃傷,天知道有多少塊手榴彈的彈片,深深的嵌入了她的身體,在這個時候,楊惠敏根本不敢用手去按壓馬蘭的身體,因為她在馬蘭的身上,幾乎找不到一處沒有受傷沒有嵌入彈片的位置。

如果她強行去按壓馬蘭的身體的話,在把她胸腔里的河水擠出來的同時,也許把嵌入她身體的彈片按得更深。

“不要管她身上的彈片,立刻施救,先讓她恢復呼吸!”對著楊惠敏做出命令後,謝晉元望著史密斯中校,道:“看在人道立場上,請你立刻把他們兩個送到醫院進行急救。交槍的事情,我們一會再說。”

“不行!”史密斯中校還是沒有回頭,“對于你來說,這兩個人的命很重要,但是法不可廢,這代表了我們英國的尊嚴,和我們英國軍人的使命!你們必須要把槍交出來,由我們暫時看管,等你們離開租界的時候.我們可以把武器再還給你們。”

謝晉元望著就躺在自己面前,呼吸越來越微弱的雷震,再看看不遠的位置上,正在給馬蘭做腹部按壓,將她喝進胃里的河水,擠出來的楊惠敏,謝晉元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馬蘭和雷震現在必須接受急救,否則他們兩個人必死無疑。他們都是謝晉元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為了謝晉元,他們絕對不會變成這個樣子。哪怕是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謝晉元也不會放棄這兩個人,但是,身為一名指揮官,他又怎麼能對自己的部下下令,要他們把武器上繳出來?要知道,只有俘虜,才會把武器全部交給另外一支軍隊!

“我明白你們的顧慮,不會讓你為難!”謝晉元狠狠喘了一口氣,他望著史密斯中校,沉聲道:“他們身上都沒有武器,請你本著人道立場,立刻把他們送到醫院急救。至于我們同樣有自己的堅持,我們人可以死,槍絕不能離身,既然你們不允許我們攜帶武器穿過租界,我就帶著所有人。再沿著原路,打回四行倉庫,在那里和日寇決一死戰!”

面對謝晉元這個絕對意外的決定,史密斯中校真的呆住了。在一名士兵的攙扶下,謝晉元勉強支撐起了自己的身體,他的目光直接落到了副營長的身上。

副營長走前一步,迅速報告道:“我們已經點過了所有成功進入租界的士兵,一共還有三百四十二人。除了為了迅速撤退留在四行倉庫里的重機槍和迫擊炮,我們手中的步槍和輕機槍,一支也沒有丟。”

謝晉元點了點頭,他的目光緩緩從那些集結在自己面前的士兵臉上掠過,就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準備下達近乎于自殺的作戰命令時,突然有人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他的身旁響起:“爹……!”

謝晉元的身體輕輕一顫,他低下了頭。一左一右緊緊拉住他的衣角的兩個孩子。不是他的兒女和女兒又是誰?剛才謝晉元的精神已經全部放到了雷震的身上。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看到,自己的妻子凌維誠,就默默的站在他的身後,無聲的淚水早已經奪眶而出,在她的臉上,劃出了一道又一道晶瑩的淚痕。

“謝團長,現在日本軍隊應該已經占領了四行倉庫,你們如果真的回去,一小時之內就會全軍覆沒。我尊重你的氣節,也認同你對軍人榮譽的捍衛。但是我認為,一個好的指揮官,絕不會拿部下的生命去賭氣!”史密斯中校的聲音,在謝晉元的身邊響起,“等你們離開租界,搭乘軍車趕往南京的時候,我們沒有理由,也不會再扣押你們的武器,會把它們重新交還到你們的手里。所以,你們這不是繳械,而是尊重我們英國。愿意接受我們國家的法律,把武器交到我們手里,暫時保管罷了。”

史密斯中校刻意加重了“暫時保管”這四個子的語氣,他伸手指著雷震和馬蘭,道:“而且,你這兩個出色的部下,包括謝中校你本人,也需要立刻得到治療。還有,在對你們提出暫時保管武器的要求之前,大使館已經和你們的政府取得了聯系,並征得了貴國政府的許可。在這種情況下,把武器交出來交由我們暫時保管,也是在服從上峰的指令,絕對不是恥辱!”

謝晉元看著緊緊拉住自己衣角的兒子和女兒,在這個世界上,又有幾個父親,能夠迎著孩子充滿渴望的雙眼,狠狠甩開他們的手,而去面對一場再也沒有任何實質意義的戰爭?面對自己心愛女人的眼淚,又有幾個男人,可以做到坦坦蕩蕩,再無遺憾的走向死亡?謝晉元慢慢轉過了身體,他這一生還從來沒有背對著自己的部下,下達了命令:“把槍……放下。”

武器,終于交到了英軍的手里,在史密斯中校的幫助下,雷震、馬蘭,謝晉元和楊瑞符,在最短的時間,被送入了英租界內最大的一家醫院。

“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想辦法把那兩個人救活!”這是史密斯中校給院長說的話,這也是他這個英國皇家陸軍的中校,唯一表達對謝晉元這個中國軍人尊敬和歉意的方法了。

馬蘭終于被推進手術室,這所醫院里最優秀的外科手術醫生,就站在手術臺前,伸出了自己的雙手,讓一位護士給他戴上了消毒手套。他看著馬蘭千瘡百孔的身體,不由皺起了眉頭。這個女人的雙腿都斷了,這並不算什麼,只要重新接上斷骨,打上石膏,不出三個月腿骨就能重新接起來。雖然也許以後她的行動會受影響,但是只要她努力鍛煉,有系統的接受復健訓練,很容易克服這種問題。

但是現在她全身上下,至少嵌入了二十多塊彈片,其中有幾塊甚至卡進了她胸腔的骨縫里,想要把這些金屬彈片摘取出來,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最嚴重的是,她在近距離被爆炸性武器命中後,傷口又泡了水,兼之失血過多。以她的身體狀況,只怕很難挺住漫長的手術。

一名為馬蘭檢查身體的護士,突然對這位外科手術醫生,搖了搖頭,做了一個病人已經不行了的手勢。外科手術醫生翻開馬蘭的眼皮,在無影燈的燈光下,仔細看了一眼馬蘭的瞳孔,他回頭狠狠瞪了一眼那個護士!馬蘭的瞳孔還沒有放大,在醫學角度上來講,只有瞳孔放大,才能算是真正死亡。但是看看馬蘭,她的身體體溫已經降到了危險程度以下,而她的呼吸,甚至連她的心跳都停止了,面對這樣一具千瘡百孔,到處都是傷口,再沒有任何生機的身體,也難怪那個護士做出了馬蘭已經死亡的判斷。

外科手術醫生沉默了片刻,最後他還是點了點頭,慢慢摘下了自己手上的無茵膠皮手套。就算以醫學角度來講,馬蘭還沒有死亡,但是她的身體狀態,已經絕不可能再支撐超過五個小時的外科手術。他已經沒有必要在這個中國女人的身上。浪費時間了。馬蘭的身體被搬下了手術臺,重新放到了急救手推車上,就在一個護士拿起白色的被單。準備蓋在馬蘭的身上時,她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呼:“我好像看見她的眼皮在動。”所有人都對著這個護士側目而視,就連這個護士自己也變得不好意思起來。一個連心跳都停止的人,眼皮又怎麼可能跳動?

可是已經把無茵手套稿掉的醫生臉色卻變了,因為他清楚的看到,那個呼吸和心跳全部消失,已經要被他們拋棄的病人,眼皮真的在不停的顫動!外科醫生飛快的跑過來,在他小心翼翼地注視下,這個呼吸和心跳都停止。又沒有接受急救的女人,竟然真的重新睜開了自己的眼睛。

外科醫生真的驚訝了,以他的醫學常識來看,就算可以活下去,這個女人都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重新睜開雙眼!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這個女人的眼前不斷晃動著,他附在這個病的耳邊,用發音奇特的中文,道:“如果能看到,也能聽到,你的眼,轉動一下。”那個女人一直沒有擴散的雙眸,隨著這位外科手術醫生的低語,略略轉動了一下。

外科手術醫生的眼睛亮了,“我是你的醫生,我會救你。但是,我要你支持五個小時!如果支持不住,你就會死!聽清楚了沒有,五個小時,如果聽清楚了,你就眨眨眼睛。”那雙近乎呆滯的眼睛,真的眨了一眨。

外科手術醫生笑了,他沉聲命令道:“立刻手術,我相信她能活下來!”幾個護士沒有人相信,以病人的這種狀態,能在手術臺上支撐五個小時。就在短短的三個小時時間里,躺在手術臺上的病人,呼吸停止了七次,心臟停止跳動了三次。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卻總是能在醫生和護士的聯手努力下,一次次重新恢復了呼吸,恢復了心跳。在她的身體深處,仿佛隱藏著一臺無形的馬達,在不停的轉動中,支撐起了她脆弱得似乎連一陣風,都可以吹散,卻又堅強得再無懈可擊的生命!

外科手術醫生已經陷入了一種興奮狀態,就算換上了第二個手術醫生,他仍然堅持留在了手術室里,直直的凝視著這位給了他太多驚訝的病人。五個小時後,當馬蘭終于被抬出下了手術臺時,在絕對虛弱,絕不可能的情況下,她竟然再次睜開了自己的雙眼。幾個護士真的驚呆了,她們在醫院里工作了這麼久,和各科的醫生一起經歷了不知道多少場手術,可是她們還沒有見過這樣近乎詭異的手術,和超出她們醫學理解范疇的人!

當馬蘭終于被推進特護病房,這些護士們終于可以喘上一口氣的時候,她們不約而同的都聚集到了那位外科手術醫生的身邊。她們真的想知道,為什麼這位醫院技術最精湛的醫生,在手術還沒有開始前,面對一個呼吸和心跳都停止的病人,敢斷言她能支撐住漫長的生命磨練。

“我平時除了喜歡鉆研醫學之外,也很喜歡研究哲學,其中最吸引我注意的,就是哲學中,對精神領域的研究。”這位醫術精湛的主治外科醫生,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英國男人,他伸手輕輕揉著自己因為長時間手術,而微微酸痛的眼角。在幾個護士眾星拱月般的擁簇下,微笑道:“我們通過平時的實踐都知道,意志力堅強的人,在危險系數高的手術中,堅持下來的機率,相對會高一些。但是我們剛才做的那個手術案例,僅僅以意志力堅強來解釋,明顯是不夠的。”

幾名護士一起連連點頭,如果意志力夠堅強。就可以在手術臺上七次停止呼吸,三次心臟停止跳動而不死的話,在這個世界上,死在手術臺上的人,只怕就二屈指可數了。

“在這里,就涉及到了我和醫學院的導師,最感興趣的一個領域。”在幾個護士側耳聆聽的注視下,這位醫生一字一頓的道:“就是我們現在單純用醫學,還無法完全解釋的催眠。”

“最簡單的催眠,我們誰都會。比如你在睡覺之前。在心裡對自己連續說上十遍。我在四點鐘一定要醒過來,那麼就算你沒有失眠的習慣,平時都能一覺睡到天亮。在這一天晚上,到了四點鐘,你也會莫明其妙的在四點鐘突然睜開自己的雙眼。這就是因為,你已經對自己催眠了,一遍遍在心裡重復著那個命令,已經在你的精神里,安裝了一個定時開關。如果不相信你的話,你們今天晚上睡覺之前,都可以試試我說的這個辦法。”說到這里,這位醫生蔚藍色的雙眼中,閃動著興奮的光芒,他思索著道:“一些意志力特別堅強的人,甚至能直接影響自己的生命。像法國拿破侖時期,就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一位騎兵把重要的軍事文件送到了拿破侖的手里,他就靜靜的坐在馬上,等待拿破侖的命令或者詢問,結果拿破侖讀完這份軍事文件後,告訴這位騎士,他的任務已經結束。看到這位騎士身上正在流淌著鮮血。拿破侖順口問了他一句,是不是受傷了,結果那位騎士回答說,‘不,先生,我已經死了’,這句話一說完,騎士就直接從馬上摔了下來停止了呼吸。醫生在給這位騎士做了檢查後,得出了一個非常驚人的結論,從這個騎士受傷的程度來看,他在十五分鐘之前,就應該死亡了!”

“我和老師專門研究了這些病例,最後老師得出了一個非常讓我信服的結論。他認為,那名騎士擁有絕對堅強得信念,在受到致命重創後,他就是因為對領袖的尊敬與熱愛,還有對完成任務的極度渴望,導致他的身體內分泌發生變化,腦垂體中分泌出生物興奮劑,讓他的大腦一直保持在某種興奮狀態之下,為他強行延續了生命。當他的任務完成之後,他的精神一放松,就立刻被死神拉進了懷抱。在人類歷史進程中,像這位可敬的騎士之類的故事,並不在少數。”幾個護士都瞪大了雙眼,這樣的故事或者是事實,距離她們的生活真是太遙遠了,遠得就像是如聽天書。

隔著特護病房門前的玻璃窗,看著接受了五個小時的手術,臉色蒼白的躺在病床上,仍然在危險期的病人,看著床前掛的病歷卡片,醫生將“馬蘭”這個名字慢慢印進了自己的大腦里。他伸手指著馬蘭,低聲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我們的這位病人,就是那種擁有最堅強意志,甚至在這方面,接受過某種特殊訓練的人物。她在昏迷之前,一定用了類似于我剛才說的那種方法,對自己的大腦意識層進行反復催眠,為自己設定了一個強行恢復清醒,重新睜開眼晴的時間。一旦她預先設定的時間到了,她的腦垂體中,就會分泌出足夠的興奮劑,幫助她重新睜開雙眼,甚至是沒有通過急救,就硬生生的恢復了心跳和呼吸。”

“還記得我在她耳邊,告訴她要接受五個小時的手術嗎?”醫生微笑道:“我就是要讓她在心裡,把五小時重新設定成她的目標。一個意志堅定的人,一旦設立了目標,就等于在是黑暗的大海中,為船只豎起了燈塔,只要她自己不輕易放棄,她就可能堅持到最後!事實證明,她成功了,我也成功了!”說到這里,這位醫生發出了一聲輕嘆:“我還沒有見過一個能夠讓我如此驚奇的中國人。但是最讓我驚奇的是,她竟然是一個女人,一個強行用上鎖的方法,把生命死死牢在身體里,就連死神也沒有辦法的女人!”

馬蘭和雷震,都在手術臺上撐過了最危險的磨礪。看著分躺在兩間特護病房里的雷震和馬蘭,再看看打了麻藥,已經躺在病床上,抱著柔軟而暖和的棉被,陷入沉睡的楊瑞符營長,謝晉元終于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悶氣。在這個時候,還能保持清醒的人,只剩下了坐在輪椅上的謝晉元。日本軍人使用的三八式步槍,在設計上有著明顯的缺陷,從這種步槍里射出來的子彈,打得夠準,射擊時穩定性也好,但是子彈打到人的身體里,瞬間停滯力太差,子彈直直的打進謝晉元的大腿,又直直的貫穿出來,只留下了一個並不算粗的彈孔,又幸運的沒有傷到骨頭。

按謝晉元的估計,兩周後他就可以用自己的雙腿,重新站起來。謝晉元扭過頭,用歉然的眼神,看著他的妻子凌維誠。她從始至終都沒有對謝晉元說什麼抱怨的話,更沒有流露出不滿,只是靜靜的陪在謝晉元的身邊,用自己的溫柔與體貼,無聲的撫慰著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又親眼看著伙伴受傷,而顯得坐立不安的謝晉元。在醫生幫謝晉元處理完傷口後,不用他開口說話,凌維誠就直接找到護士,為他借來了一個輪椅。他那雙年幼的孩子,算一算也有一年多時間沒有見了,現在都懂事多了,一直乖乖的陪伴在他的身邊,沒有纏著他去講軍營里的故事。謝晉元伸出手,輕輕搭在了凌維誠的手上,在這個時候,他真的想說點什麼,來表達對妻子的感激。但是他嘴唇嚅動了幾下,最終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謝晉元真的沒有想到,他們一家四口的重逢,竟然是在這樣一個環境。她看起來真的瘦了好多,是啊,想想看,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在兵荒馬亂的上海生活了整整三個月時間,天天擔驚受怕,還要思念著在戰場上和敵人舍命血戰的丈夫,又有幾個人能經受住這種雙重的煎熬?!

凌維誠在身上的錢都花光後,住進了英國租界的難民營,每天只能喝那種根本塞不飽肚子的稀飯,就算凌維誠不說,謝晉元也知道,她一定把自己的那一份稀飯,大部分都分給了兩個孩子,在這種情況下,她能不瘦嗎?!伸手輕輕撫模著兩個孩子的腦袋,靜靜感受著一家四口,那種血脈相連的動人感覺,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跌跌撞撞的沖進了醫院,他連謝晉元在哪里都沒有看清楚,就伸直了脖子,在禁止喧嘩的醫院大廳里,發出了一聲帶著哭腔的狂吼:“團長,不好了,那幫英國佬背手對我們下刀子了!
默默…… 發表於 2012-11-15 10:00

第四卷 北方的狼 第四十七章 養天地之正氣(上)

“我們把手里的武器全部交出去,他們就變卦了。他們的臉是說翻就翻啊!”那個飛奔到醫院來報信的,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不會有人相信,這樣一個臉上掛滿了汗水甚至是淚水,全身都沾滿了灰塵,軍裝更被劃得東一塊西一條的男人,就是一個追隨謝晉元在四行倉庫面對百倍于己的日軍,血戰四天五夜的戰鬥英雄。

他一看到謝晉元,就放聲哭叫道:“那幫英國佬不許兄弟們返回部隊,我聽他們的小隊長說,英國人要把兄弟們都送到膠州,請我們在那里‘做客’!”

謝晉元怒目圓睜,在輪椅上猛然站起,旋即又重重摔到椅子上。聽到這樣一個消息,謝晉元只覺得一柄鐵錘狠狠砸到了他的胸膛上,直砸得他眼冒金星,直砸得他雙手發顫。深深的吸了幾口氣,謝晉元終于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問道:“是誰下的命令,史密斯中校呢?”

“不見了,團長你帶著營長前腳一走,史密斯跟著後腳就走了,他說他的工作已經完成了,會有新的軍官,來負責接待我們!”聽到這里,謝晉元的心臟在瞬間就沉到了谷底,只要史密斯中校一消失,他和英國軍方的所有協議,所有事先的口頭約定,和史密斯中校的個人承諾,就全部死無對證。

“新來的是一個叫馬飛的少校,是他們軍隊里的一個小隊長。團長,那個家伙就是一個折不扣的笑面虎啊,他當著幾千上海同胞的面,客客氣氣滿臉笑容的把兄弟們都請進了軍營營房,說是要讓我們好好休息。等兄弟們手里的武器,連刮胡刀都一起上交出去,分散到他們的營房里的時候,那個馬飛就立刻變臉了。他要我們都老老實實地呆在營房里。等待他們的處理,他還警告我們,假如我們敢搗亂,敢弄出什麼麻煩的話,守在營房門都架起機關槍的英國部隊,就要對我們開槍了!副營長就是看情況不對,所以想辦法聯絡了幾個營房的兄弟,制造了一點嘩亂。掩護我跳出窗戶逃跑,來向團長您報信!”

謝晉元的眼角在不停的跳動,英國軍隊的這種舉動,哪里是什麼“協助”中國軍隊從租界撤退,讓他們這一支部隊搭乘軍車趕往南京。把機關槍架在了軍營的門前,這種方法和態度,無異于已經將他帶領的這三百多名中國軍人,當成了已經繳械投降的俘虜!

“立刻帶我回去,”謝晉元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我要親自和這位馬飛少校好好談一談。”

在一個小時後。也就是一九三七年,十月三十一日上午十點鐘,大腿上裹著厚重的繃帶,面容憔悴,眼晴里卻閃動著憤怒火焰的謝晉元,坐到了英國軍隊馬飛小隊長的辦公室里。

“對于我國政府貴部的處理意見,我個人只能說上一聲抱歉,我是一個軍人,我必須要遵守上級的命令,我更有保護英國領土完整,用生命去捍衛英國尊嚴的天職與義務。”馬飛少校和史密斯中校一樣,都能熟練地說一口流利的中文,他更口口聲聲把軍人的天職與義務掛在嘴邊,但是在謝晉元的眼里看來這位馬飛少校與其說是一個軍人,不如說更像是一個政客。在這個時候謝晉元已經知道,他們這支部隊,很可能已經為政治的籌碼,或者可以乾脆說成是犧牲品。

在西方早有一位著名的作家說過,在政治家的血管里,流動著的液體都是黑色的東西。

“我們英國是一個主張和平,自由與民主的國家,我們尊重任何一個主權國家的領土完整與政治、信仰自由。面對兩個主權國家的戰爭,我們一直在強調用談判的方法,去和平解決,絕不會動用自己的軍事力量,去涉及這樣的軍事戰爭。”擺著正義的嘴臉,說著撒謊都能撒得白日見鬼的謊話,馬飛少校臉上一直帶著自信的微笑看著謝晉元。馬飛少校的確有資格去笑,在謝晉元帶領的所有部下,走出四行倉庫,並把手中的武器全部上繳後,他們就是沒有了翅膀的雄鷹,是沒有了牙齒和利爪的猛虎,就算他們身上的殺氣仍在,但是他們已經沒有了致命的武器,更沒有了反抗的資本。

他與謝晉元之間的談判,就好像是一百年前,他們英國用戰艦打開了清政府的海關和國門,為他們贏得了大量白銀和開放港口一樣,注定是一場絕不公平,還沒有開始,就已經決定了最後勝利者的談判。

“在這場中日戰爭中,假如我們幫助貴部穿過租界,無異于公開表示,我們英國軍隊支持中國。一旦失去了中立立場,我們英國政府正在積極推動,希望用和平談判來解決這場中日戰爭的美好愿意,就會成為泡影。無論是日本軍隊,日本政府還是日本國民,都絕對不會承認一個立場已經發生偏差的國家,來充足調停者的角色吧?”馬飛少校望著謝晉元,他當真是語出如刀:“我個人認為,就算是你們國民政府,也不愿意看到這一點吧?”

謝晉元張開了嘴,可是他的嘴唇不斷嚅動,最終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他必須承認,馬飛少校真的把他們的國民政府給摸透了!

“對了,我這里還有一份你們政府剛剛頒布的命令,希望我能夠向你轉達。”馬飛少校把一份電報文件放到了謝晉元的手邊。

這是一份由蔣委員長親自下達的嘉獎令,它的實質意義很簡單,國民政府為了表彰在四行倉庫防衛戰中忘勇作戰的五二四團官兵,對參加了四行倉庫防御戰的所有官兵,都官升一級,謝晉元升職為上校團長,正式升職命令,將會在近日下達。

看著這一份本來應該是師長孫元良,或者是張柏亭師參謀長親手交給自己的嘉獎令,謝晉元抬起頭慢慢的吐出了一口長氣。突然間謝晉元已經淚流滿面。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沒錯,他謝晉元帶領的這支部隊,在四行倉庫和百倍于己的敵人激戰了四天五夜,他們的存在,已經成為抗戰中所有中國同胞心中的一個信標。但是……他們畢竟只是一支幾百人的小部隊罷了,為了實施用領土來換取時間的戰略計劃,國民政府連東三省都可以舍棄。他們這樣一支只有幾百人的小部隊,他謝晉元區區一個中校副團長,又有什麼不能舍棄的?

這樣一份電令,皆然是嘉獎令,但是在它出現在馬飛少校的辦公室里,一個異國的軍官,比謝晉元本人更早知道了這個消息,這就是在提示著謝晉元,英國軍隊的這種決定,很可能已經通過了國民政府的允許。他謝晉元和手下三百多個兄弟,已經成為了英國尊嚴與中立立場,所必須付出的犧牲!

在這個時候,早已經作好舍生職義準備,早已經作好馬革裹屍準備的謝晉元。他淚流滿面,他知道在這個時候,他知道自己應該堅強起來,應該面對馬飛少校,露出一個平淡的笑容,可是在這個時候,他真的沒有辦法做到,他就是泣不成聲。早知道如此,他真的不如帶著兄弟們,在四行倉庫坦坦蕩蕩的和敵人拼死一戰。他真的不如帶領所有的兄弟,在四行倉庫的廢墟中,手挽著手含笑走向死亡!

一個政府,要出賣自己幾個省的土地,來換取暫時的和平;一個國家,要出賣自己的軍人,要出賣為了這個國家這個民族而流血流汗的英雄,來換得另外一個國家的尊嚴與公正,來換得越來越渺茫的希望!就算是到現在。在上海這個城市里,還經常能看到“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門牌。

“恭喜您,謝上校,作為一個少校,我都應該向您舉手敬禮呢。”

“哈哈哈……”謝晉元突然放聲狂笑,身為一個軍人,誰不想升職,誰不想加薪,又有誰不希望出人頭地?從副團長成為正職團長,別看只是這一步,權力上已經是一種絕對的跨越。但是這樣的升職,這樣的跨越,從馬飛少校嘴里吐出來的“謝上校”這三個子,真是天下最大的諷刺,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話,聽著這樣的諷刺,聽著這樣黑色的笑話,謝晉元真的步能不笑。

謝晉元放聲的笑,他長笑當哭。他在為中華民族的未來哭泣,他在為四萬萬同胞的未來而哭泣。讓英雄流血,流汗再流淚,這是一種何等殘酷的現實與無奈。面對這樣的一個國家,面對這樣的一個政府,他們這些基層軍官,空有一腔報國的熱血,面對歷史不可逆轉的洪流,他們讓自己生命都為之燃燒,掀起來水花,又是顯得多麼渺小?!

上午十點四十五分,謝晉元和馬飛少校之間的“談判”已經結束,而十二輛軍用卡車,早已經駛進了英國軍營,停在了關押中國軍人的營房前。三百多名中國軍人,包括用刺刀狠狠在自己腿上刺了一刀的楊瑞符營長,都靠著一根拐杖,硬生生的挺立在這支部隊的右前方。所有人都望著謝晉元,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謝晉元那通紅的雙眼,和臉上沒有擦干的淚痕上。

“我剛剛看到了一份蔣委員長親自下達的嘉獎令。”謝晉元望著眼前這些士兵,他輕輕吸著氣,用怪異的語調,道:“我們因為殺敵有功,打出了軍人的尊嚴,打出了國家的威風,因此蔣委員長電令,我們所有人,都官升一級!”

沒有掌聲,沒有歡呼,所有人還是靜靜的站在那里,相信無論是誰,在到處都架著機關槍的環境中,突然聽到升職的消息,也不會歡呼雀躍,甚至是得意忘形的放聲吶喊吧?

“大家也看到停在我們旁邊的那十二輛軍車了吧,按照原定的計劃,我們應該搭乘這十二輛軍車,穿過英租界,在擺脫日軍的包圍後,迅速向南京方向挺進,去參加隨時可能爆發的南京會戰。不過,現在我們的行程出現了變化,相信不用我說,你們也能看得出來,如果他們真的把我們這支把武器都交給他們暫為‘保管’的軍隊當成客人,當成朋友,他們就絕不會用機關槍對著我們。”

“我們要被送到滬西膠州路一個軍營,在那里‘臨時’做容。在那里我們這些‘客人’會面對什麼樣的對待我不知道,主人要在那里挽留我們這些‘客人’多久。我也不知道。”謝晉元的目光慢慢從在場每一個士兵的臉上掠過,他突然揚起了自己的手臂,放聲狂吼道:“不管我們要去哪里,不管我們要面對什麼樣的命運,在這里我要大聲說,我們是一群早已經做好了面對死亡準備的軍人。我們連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都不怕了,我們還有什麼好怕的?!無論未來是什麼,它要來就來吧!!!”

在這個時候,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謝晉元說得沒有錯,他們連死亡都不怕了。他們還有這麼多生死與共的兄弟。為什麼還要害怕不可預測的未來?

“現在聽我的命令,挺起你們的胸膛!”謝晉元指著那十二輛軍用卡車,昂然道:“記住。我們不是戰俘,不是降兵,不是面對死亡,就屈下雙膝向敵人求饒的軟蛋!我們手中的武器,不是被敵人繳獲了,而是我們接受上級的命令,在得到還會把武器還給我們的承諾後,才把它們交給別人暫為保管。我們是一支英雄的部隊,我們是一支打了勝仗,又成功突破上萬敵人重重包圍與封鎖的英雄部隊!所以我要你們每個人都挺起自己的胸膛,抬起自己的頭,拿出勝利者的姿態,去面對軍營外為我們歡呼,為我們打氣的同胞;我要你們所有人,拿出自己最好的狀態,給那些藏在人群中的日本密探看一看,把他們上萬部隊死死擋在四行倉庫四天五夜的中國軍隊,究竟是麼樣的英雄了得!”

當天上午十一點整,在團長謝晉元帶領下,三百多名中國勇士,登上了那十二輛軍用卡。當這十二輛盛載著三百四十多名中國勇士的汽車,徐徐駛出英國軍營的時候,在公路的兩側,掌聲與歡呼聲突然如狂風驟雨般的響了起來。不知道有多少中國同胞,就站立在公路的兩側,當謝晉元坐在軍用卡車里,搖下了車窗,向公路兩側的同胞舉手示意的時候,天空中突然下起了一片由面包、水果、香煙組成的雨點。到處都是歡呼的人群,到處都是在手中不斷飄動的小國旗,到處都是狂熱的吶喊,到處都是火一樣熾熱的尊敬目光,到處都是對著這支小小的車隊,對著這一批前途未明的中國勇士,彎腰致敬的中國同胞。不知道有多少懷春的少女,紅著臉跑到了軍車下面,她們的眼睛飛快的在車廂里一掃,然後迅速把一封早就準備好的情書,塞進了一個她們看得最順眼的軍人手里,然後捂著臉飛快的跑掉了。

“抗日英雄萬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呼聲,在這條長長的公路兩側此起彼伏,謝晉元和他的部下,在軍車里對著這些熱情的同胞,拼命揮動著自己的雙手,任由他們的眼淚,從自己的眼眶里不停的流淌出來。在這個時候,看著那一張張熱情揚溢的臉,無論是謝晉元,還是他手下帶領的每一個軍人,覺得他們四天五夜的激戰,他們一次次險死還生的經歷,他們必須要面對的未知都途,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起來。

十二輛軍車終于駛進了最後的目的地。當三百多名中國軍人抱著滿懷的水果和面包,從軍車里跳出,四處觀望的時候,他們都驚呆了。放眼望去,整個“軍營”占地數十畝,也稱得上是“領土遼闊”,但是整個營地里一片荒涼,地面由于缺乏必要的保養與修繕,變得坑坑洼洼,而且到處都是周圍居民傾倒在這里的生活垃圾。住房更是簡陋得只能起到遮風擋雨的作用。

就是這樣一個只能用難民營來形容的營地四周,兩米多高的鐵絲網高架,在大門前還有一小隊全幅武裝的白俄士兵把守,在哨塔上還架設著輕機槍。這里與其說是一個軍營,更不如用戰俘營來形容。馬飛少校就站在謝晉元的身邊,和他一起“欣賞”這一座孤獨的軍營,他突然道:“史密斯中校在臨走前,請我轉告謝上校一句話,他非常可惜,像您這樣的英雄,出生在一個軟弱的民族,出生在一個不適合的年代。”

“你看到了沒有,”謝晉元伸手指著自己的部下,道:“他們都是英雄。請你替我回復史密斯中校一句話,一個民族復興的起始,必然是英雄輩出!”
默默…… 發表於 2012-11-15 10:01

第四卷 北方的狼 第四十八章 養天地之正氣 (中)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一日,早晨六點鐘,天與地之間還沉浸在一片黑暗與陰冷中,尖銳的有聲就狠狠撕破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天空。抱著步槍站在那里放有,卻靠著一棵大樹打盹的白俄士兵,猛的打了一個冷顫。他揉著自己惺松的雙眼,看著隨著這聲尖銳的有聲響起,他熟悉的這個猶如垃圾場一樣的軍營,在瞬間就擁有了一種奇異的生物力。不知道有多少從營房里跑出來,沒有人說話,也沒有喧嘩,整個空曠的營地上,只有沉重的腳步聲在此起伏彼,迅速向一個站立在操場中心,右手拿著一只有子,左手還拿著一根拐杖的身影集結。那個白俄士兵,看著那些集結到一起,在黑暗中就像是一座大山般沉重,更帶著不可預測攻擊與反擊和的身影,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猛然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狂叫:“警報,中國軍人嘩變,他們要逃跑了!”

那些已經習慣了面對一座破破爛爛沒有任何軍事價值,當然更不可能受到任何攻擊的營地,已經習慣了每天無所事是,每天都是喝酒聊女人的三十多個白俄軍人,丟掉手中的酒瓶,晃著他們還宿酒未醒有些暈暈沉沉的腦袋,在剛剛從一個女人懷里跳起來的小隊長帶領下,一邊系著白己的褲腰,一邊沖出了溫暖的營房。

“嘩啦”、“嘩啦”拉動槍栓的聲音此起伏彼,當這一群衣衫不整的士兵,揚著手里的武器,“殺氣騰騰”的沖到軍營里姑且可以稱為操場的地方時,看著仍然沉浸在黑暗當中,以連為單位整齊的排列成四行,靜靜站在操場上,接受謝晉元團長檢閱的三百多名中國軍人,這些白俄士兵都愣住了。

“不錯。從我吹響哨子,到全員集合,只用了兩分五十七秒。”謝晉元的目光在黑暗中散發著炯炯的光芒,他放聲喝道:“可是現在你們都怎麼了,看看你們一個個都垂頭喪氣的沒有半點精神,我謝晉元帶的兵,手里沒有了槍來壯膽,難道就都成了斗敗的公雞?”

謝晉元當著所有人的面,從口袋里模出了一張字條,道:“我們手里的槍是都交上去了,但是我要再提醒你們一聲,我們並不是被敵人繳械的俘虜!這是史密斯中校親手為我們打的收據,我們上交出去的每一條槍,每一顆手榴彈,每一發子彈,每一把刺刀,都清楚的記錄在上面。我們離開這個軍營,返回大部隊的時候。還要用這張字條。領回我們的武器彈藥。這里白紙黑子把一切都記錄得清清楚楚,無論是誰也休想賴掉我們這筆帳!”

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到了謝晉元手中的那張字據上。這是謝晉元在下令交槍之前,交給副營長做的工作。也許現在這張字據,已經變得再沒有任何實質意義,但是站在謝晉元面前的三百多名中國軍人,每一個人的眼睛都亮了,他們在謝晉元的注視下,都緩緩地挺直了自己的腰。

“大家看看,我們現在駐扎的這個軍營,像是什麼?”不等自己面前的部下回答,謝晉元就放聲道:“這里有鐵絲網。有全副武裝的看守,當然像是一個戰俘營!而我們看起來就是一群被英國軍隊送到這里,看押起來的戰俘!”

“但是我要請大家想一想,我們在匣北戰場上和日軍激戰了三個月都沒有後退一步,我們僅僅三百多個人,連上萬訓練有素日本軍隊的包圍都可以沖出來,我們可能會被區區三十幾個人,一挺輕機槍困住,被一層鐵絲網豎起來。一推就倒的墻難倒嗎?我們既然堂堂正正的走到了這里,我們遲早有一天,會堂堂正正的走出去,拿著我手中的這張字據,領回屬于我們的武器!”謝晉元指著周圍的鐵絲網,放聲大喝道:“我不知道我們要在這里呆多久,在這里我們手無寸鐵,就連自己國家的國旗,都不允許懸掛起來。但是沒有關系……”

謝晉元伸手指著自己的心臟,放聲喝道:“因為我們蠶一個人的這里,都有一面永遠不會墜落,更不會褪色的國旗!現在我就要帶領你們,把我們心裡的國旗,升起來!”

三十多名白俄軍人,都靜靜的站在這片用鐵絲網包圍的天與地之間,靜靜的看著在謝晉元的帶領下,八十八師五二四團一營的全營官兵,一起面向東方,揚起了他們的右手,對著東方那輪緩緩升起的朝陽,敬上了他們最真摯的軍禮。雖然這些中國軍人手無寸鐵,雖然他們連最基本的人身自由都徹底失去,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三十多名白俄軍人卻清楚的感受到,從這些中國軍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只能用偉大來形容的力量。

當三百多個中國軍人,開始在軍營里排成整齊的隊列,以連為單位進行隊列練習時,隨著指揮官“一,二,三,四”的口令響起,每一個人都伸直了脖子,他們在用力的吼,他們在拼命的叫,他們就是要用這樣的吼與叫,來發泄出自己的情緒,緩解自己的緊張。隨著響亮的口號一次次在這座軍營的上空揚起,三百多個人一起抬起了自己的腳,又一起整齊的落下,踏在堅硬的地面上,發出“噗噗”的聲響。

就是在這樣沉重而有力的腳步聲中,就是在一次次拼盡全力喊出來的口號聲中,無論是身經百戰的老兵,還是剛剛入伍不久,就參加了四行倉庫保衛戰的新兵,都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自己的腰,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似乎被一種帶著火熱溫度的東西給層層包圍了。如果非要對這種東西進行一個定義的話,那就是謝晉元這個精神與實質雙重領袖,為這支部隊,所賦予的無畏無懼的團隊精神!
默默…… 發表於 2012-11-15 10:01

第四卷 北方的狼 第四十九章 養天地之正氣 (下)

謝晉元病倒了,他當著所有士兵的面,就在早晨進行隊列訓練的時候,一頭栽倒在堅硬的地面上。當他被強行送進了醫院,躺到了醫院的病房里時,一直緊緊皺著眉頭的謝晉元卻突然笑了。

在他隔壁的病床上,那個正在用一雙明亮的眼睛,靜靜盯著他的人,不正是已經有一個月時間沒有見的雷震?!怪不得那個可愛的護士小姐,在把他送進病房的時候,會偷偷提醒他一定要小心這個“詭異”的病友。

雷震就算全身綁滿了繃帶,就算他只能老老實實的躺在床上,但是在他的身上,就是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彪悍,更散發著足以讓任何陌生人退避三舍的危險氣息。相信任何一個正常的人,和一匹全身野性未消的狼住在同一間屋子里,每天都要被一雙發綠的眼睛沒有任何掩飾直勾勾的盯著,都會覺得混身難受坐立不安吧?

謝晉元微笑的打招呼道:“抱歉,一直想著來醫院探望你,但是身不由己。想不到我這一病,反而完成了這個心愿,到是有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意味了。看起來你恢復得相當不錯,估計已經快能下床了。”

雷震的眼睛落到了謝晉元的大腿上,他沉默了片刻,道:“可是你看起來卻很不好。”

謝晉元的右腿被三八式步槍子彈打穿,這種連摘取彈頭的手術都不需要做,也幸運的沒有打到骨頭的槍傷,只要能得到適當的治療,再加上靜心休養,很快就可以痊愈。可是一個月時間過去了,謝晉元右腿上的傷,看起來比一個月前更嚴重了,透過新換的繃帶。雷震可以清楚的聞到,在謝晉元被子彈打傷的右腿上,傳出來的血腥味道。而謝晉元的臉上,更寫滿了疲憊,就連他眼睛中那炯炯的光彩,似乎也黯淡了很多。

謝晉元還沒有來得及說話,病房的門就被人撞開了。看著跑得滿身是汗,衣服上沾滿了塵土。眼睛里更擒著惶急淚水的凌維誠,謝晉元的臉上露出了濃濃的歉意。是他不顧醫生和凌維誠的勸阻,非要離開醫院,和所有部下住在了孤軍營里。是他每天早晨堅持帶領所有人,面向東方進行了他們特殊的升旗儀式後,就開始了嚴格的隊列練習。只要看看凌維誠身上的泥土,和她掌上那沒有辦法掩飾的擦傷,謝晉元就知道,凌維誠在這一路上,一定因為急得心跳過快兩腿發軟,不知道幾次重重摔倒在地上。

而凌維誠眼睛里那悲傷的而惶急的眼淚。更在默默提醒著謝晉元,他不僅僅是一個軍人,更是一個丈夫和父親。他不僅有保家衛國彰顯出中國軍人氣度與精神的義務,更有保護自己的妻兒,讓她們快樂而幸福生活的天職。

叩心自問,謝晉元承認,他也許算得上是一個好軍人,但他絕對不是一個好的丈夫,更不是一個好的父親。凌維誠就那樣呆呆地站在病房門前,不知道站立了多久,直到她眼睛里的抱怨、惶急甚至是憤怒,一點點被溫柔和關心所替代。直到最後,千言萬語化成了一句再平常不過的低語:“痛嗎?”謝晉元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凝滯了,過了好半晌,他才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輕聲道:“還好,那幫小子們就是太小題大做了。我就是覺得全身軟錦綿的沒有力氣,我想可能我真的是太累了,好好的大吃一頓,再蒙上腦袋好好的睡上一覺,就又生龍活虎了。”

凌維誠點了點頭。她走到謝晉元的病床前,從口袋里取出一塊被汗水浸透的手帕,幫謝晉元擦掉了額頭上虛浮出來的冷汗,她柔聲道:“我先回去準備一下你住院的東西,再把虎子和丫頭托給瑞符找人看管,等一切都辦妥之後,在晚上六點鐘以前,我會趕回來的。”

看著凌維誠說完這些話,轉身準備走出病房,謝晉元突然輕喚了一聲:“維誠。”謝晉元輕聲道:“我跟著我這麼多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是我謝晉元對不起你,沒有照顧好你們娘三個。現在我們被扣在了那個鳥不拉屎的她方,等于是被流放,不知道什麼時候英國人才會放行。”

望著站在病房的門前,全身都在輕輕顫抖的妻子,謝晉元低聲道:“維誠你帶著兩個孩子回廣東老家吧,現在就走。在老家我們至少還有十幾畝薄田,守著這些田產,也許日子是苦了一點,但是你至少不用在這里跟著我擔驚受怕。”說到這里,謝晉元閉上了眼睛,他一字一頓的道:“維誠你要真的怪我,不能愿諒我的話,就當我謝晉元已經死了,把孩子交給他們爺爺、奶奶,自己趁年輕,再找一個老實能關心你的男人嫁了吧!這樣的話,我絕對不會怪你,只會為你高興!”

病房的門,被凌維誠輕輕關上了,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隨之在門外長長的回廊里不斷傳送。痛苦而壓抑的哽咽,透過那一扇並不算厚重的木門,隱隱傳到了謝晉元的耳朵里。通過病房前的玻璃窗,靜靜的看著用手捂著臉,哭著沖出醫院大門的妻子,謝晉元真的癡了。

“她是一個好女人,”雷震定定的看著謝晉元,突然問道:“我不明白,你明明很在乎她,為什麼非要趕走她?”

“我和維誠是在學堂認識的,那時候我還只是一個剛剛從農村走出來的土小子,可是她卻不嫌棄我,頂著她家里的反對堅持和我交往。每天中午我都是一個人躲在校園後面的小樹林里,啃我娘烙的玉米餅子,她發現後每天都在那片小樹林里陪著我,硬是用她手里的勺子,把她飯盒里的菜,塞進了我的嘴里。她就是那種既關心我,又不會讓我的自尊受傷的好女孩。這樣動人的感覺,我謝晉元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忘記。就是在那片小樹林里,我對自己暗暗發誓。如果維誠真的嫁了我,跟了我,我一定要讓她過上好日子,哪怕讓我自己死了,也絕不能讓人欺負到她!”

雷震第一次在謝晉元的眼晴里,看到了幾絲難解的溫柔。在這個時候,謝晉元大概又想到學堂後面的那一片小樹林,想到了那個帶著一臉溫柔,手里還捏著一只小勺的女孩了吧?

謝晉元低聲道:“你看看我的現狀吧,說實在的,我現在是夠風光了。每天都有上萬人跑到我們孤軍營那兒,為的就是見我一面,聽我的訓話。記者更是成群結隊的往我們那里鉆,聽說在一周前,著名劇作家田漢和陳白塵兩位先生,竟然在短短的二十多天時間里,就聯手創作並排練出舞臺劇‘八百壯士’,並于三天前正式公演。我被夸成了一個蓋世英雄。就連冒死給我們送國旗的楊惠敏也被濃墨重彩的描寫了一番。現在國民政府不但給我升了職,還給我頒發了一枚青天白日勛章,我們駐扎在膠州的這三百多名軍人,更被譽為‘在上海這個孤島上,一顆燦爛的明珠’!”

“看起來我們是夠風光了,但是我們被英國當局扣押,什麼時候能離開,誰也說不好。現在南京保衛戰已經弓在弦上,一觸即發,我們的最高領袖,在上海保護戰中,把希望放到了英美諸國的干涉和調停上,而在南京保衛戰中。看架勢他老人家之所以要拼死抵抗,似乎又計劃著支撐一定時日,先等到雲南的援軍趕到,再把最大的希望放到了蘇聯出兵干涉上。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政府在國際舞臺上,當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又怎麼可能為了我們這樣一支小部隊,而冒著得罪‘友邦’的危險,和英國政府交涉?!”

雷震的眼睛里緩緩揚起了一絲同情,雖然謝晉元說的很多東西,甚至是很多措辭他都聽不懂,也無法理解,但是他現在已經漸漸明白,在謝晉元一片風光的背後,背負的是太過沉重的無奈。一個被限制了自由,不能繼續在戰場上馳騁的戰鬥英雄,和一只被鎖進籠子里的老虎,一只被綁住翅膀的雄鷹又有什麼區別?!

“我們的政府小心翼翼,根本不敢得罪這些‘友邦’,可是日本人卻不會客氣。”

謝晉元低聲回答道:“日本人對我們這批人恨之入骨,在短短一個月時間里,就有四五批日本僑民跑到我們的軍營里鬧事,甚至有浪人懷里裝著炸藥包,喊著天皇萬歲,試圖沖進營房和兄弟們同歸于盡。在一個月時間里,日本軍方更是不停的向工部局提出抗議,吵著要英國人把我們這批‘戰犯’引渡到虹口租界,接受他們日本人的‘審判’。我們的政府忍受吞聲,日本軍方咄咄逼人,面對這種情況,如果不是我們這批‘蓋世英雄’又太有名,有名得讓工部局必須考慮上海各界民眾的反應,可能我們早已經成了日本人的階下之囚。”

雷震輕輕皺起了眉頭,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原來謝晉元面對的局面,竟然已經到了這種九死一生的境地。

謝晉元霍然轉頭,他盯著雷震,在這個時候他的嗓音沙啞了,“雷震你說,在這種時候,我怎麼還能讓我的妻兒留在孤軍營里,去面對我們不可預測的危險?”雷震沉默了片刻,沉聲道:“逃,有機會,就帶著所有人一起逃!”

“到了今時今日,你以為我還有機會逃嗎?”謝晉元的臉上滿是苦澀的笑容,“我們身上被披了這麼多光環,加了這麼多英雄的稱呼,你覺得我們還可能在全國公眾的注視下,當了徹頭徹尾的逃兵嗎?你見過胸前戴著青天白日勛章,沒有按到上級命令,就帶著所有部下,為了一己之安危,放棄自己陣地的指揮官嗎?不只是你,在幾天前,一群上海市的愛國士紳,找到我後,就提出讓我帶領所有部下,化妝分批潛逃,在出了租界後重新集結,返回大部隊的建議。說實話,我當時真的很心動,但是我卻只能告訴他們,我謝晉元是堂堂正正的帶著部下走進了這個軍營,我就得堂堂正正的帶著他們走出去!怎麼樣,聽起來我是不是很光榮,是不是很高尚,是不是很偉大?”

“為了表達出自己的高尚,為了表達出我的決心。我甚至還寫了一個座右銘,把它掛在了自己的屋子里。”迎著雷震平靜的目光,謝晉元一字一頓的吟出了他的座右銘道:“養天地之正氣,發古今之完人!”

這真的是一個很有氣勢,更讓人心裡生出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的誓言。但是,又有誰能聽得出來,在這兩句話的背後,隱藏的那股濃濃的苦澀?!

謝晉元走到這一步,絕不能單純的再用軍人的眼光去看待一切。他已經被名譽、期盼,還有國民政府刻意宣傳打造出來的“蓋世英雄”稱號。給卡在這片絕地當中。再也沒有辦法掙扎,只能被動的等待命運之神對他和三百多位手下最後的判決。如果說這就是成為“英雄”必須要付出的代價,雷震絕對不會去要!

“英雄。英雄!英雄?”在嘴里反復品味著這個詞。謝晉元突然問道:“雷震你知道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英雄?!”

雷震搖了搖頭,在他的心裡,英雄在有些時候,真的和傻瓜可以才拉起等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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