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醫古墓 作者:飛天 (連載中)

jiejie88 2012-11-23 08:59:40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6 17414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45
第五章 陪我一起死好嗎

  她的嘴角滲出絲絲縷縷的血跡,再過了幾秒鐘,血跡由深紅色轉為紫色,再變成墨色,臉上的皮膚也蒙上了一層陰森森的黑氣。

    「我帶你去看醫生,還有機會挽回——」話只說到這裡,我無能為力地閉嘴。我是醫生,當然看得出她的情況有多糟糕,並且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向最壞發展,根本等不到救護車前來。

    「抱著我,抱著我……」她向我懷裡倒下來,一開口說話,大團黑色的血塊從嘴裡嗆咳出來,噴在自己的前胸上。這是一個最糟糕的結局,設下圈套的巴克納死了,看起來能夠挽回敗局、拯救自己的嚴絲也走上了萬劫不復的絕路。

    我摟住她的肩,慢慢坐下,讓她的頭枕在自己懷裡。那些黑血散發著濃烈的腥氣,一口比一口更多,全部落在她胸前,洇成了一大片潑墨山水。

    「我死,是死得其所,但我還有一個心願未了。沈先生,你可以幫我嗎?」她慢慢抬起頭,髮絲不斷蹭在我臉上。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會答應。」我柔聲回答,不忍心眼睜睜看著她的生命就此消失,鼻腔裡漸漸充滿了淡淡的酸澀。嚴絲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女,拋卻她「鐵血暗殺團」領袖的身份之後,跟普通女孩子一樣,在臨死之前,也需要有人無微不至地緊緊陪在身邊。

    「你肯定……能……做到……」她的嘴角浮出一絲含意複雜的微笑,像一朵開放在夕陽裡的玫瑰,禁不住令人生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慨嘆。

    「告訴我,要我幫你做什麼?」我的電話不合時宜地響起來,但我已經沒有機會去接了,因為有一柄「掌心雷」手槍已經硬梆梆地頂在我的心臟位置。

    「陪我一起……死……好嗎?」她硬撐著最後一點兒精神,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甜蜜,幾乎掩蓋了平台上突如其來的殺氣。我親眼看見她取出那柄槍,裝好六顆最著名的「鳶尾花毒液子彈」,然後藏進袖筒裡,卻想不到最後會用在我身上。

    我皺著眉,忽然間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怎麼也料不到她臨終前最後的要求竟然是這樣。

    電話一直在響,嚴絲的笑容也一直在無限加深,像一罐窖藏多年的陳酒,時間越長便越是芬芳醇美。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要求,大概這一生不會聽到第二次了,能告訴我原因嗎?」我長吸了一口氣,槍口更緊地逼過來,我甚至能感到那六顆子彈正在彈倉裡躍躍欲試,隨時準備鑽入我的心臟。

    我說過,「掌心雷」這種武器只能用來對付最親近的人,乘對方沒有一絲戒心時動手,方能保證一擊必殺。據歷史記載,發明這種武器的德國槍械大師加諾列夫最後正是死於自己最疼愛的小情人手裡,殺人凶器就是他親手鑄造的一柄黃金版「掌心雷」——他送給她的二十二歲生日禮物。

    一個瀕死的、靠在我懷裡的美女會做出這樣的舉動,絕對是意外中的意外,出乎我的預料。

    「一起死,一起轉生復活,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不久的將來……做彼此的愛人,誰都不可能比我更早遇見你,更早佔據你的……心……」她忽然振作起了精神,另一隻手緊緊捉住我的手腕,免得我藉機逃脫,「紅龍說過,死在一起的人,都可以在審判日一起復活。沈南,跟我走吧,敞開你的心接納我,我們一定能——」

    一大口血噴出來,她眉心裡的黑氣驟然擴散,從額頭一直蔓延到下巴。

    「沒有時間了……」她的笑容變得絕望,握著我的手也瞬間發力,同時扣動了扳機。掌心雷的發射聲音很輕,我只感到心臟位置連續熱了六次,耳朵裡只聽到一陣緊似一陣的電話鈴聲,隨即看到嚴絲的頭猛的垂了下去,然後慢慢伏倒在滿地黑血之中。

    「鳶尾花毒液子彈」曾經出現在許多對抗紅龍的大人物身體裡,當笑靨如花的嚴絲靠近時,也就是死神奪命的最佳良機。也許我是接近過她的男人中唯一例外的一個,因為我跟紅龍沒有直接的對抗關係,被捲入「保龍計劃」裡來只是意外。假如沒有那次麥義的約診,現在我也不會認識嚴絲,更不會擁著她的同時身中六顆子彈。

    嚴絲的身體正在失去溫度,我聽到頭頂的天窗漸漸有了動靜,彷彿有幾隻小老鼠在爬來爬去。

    「唔,真是個不錯的結局,幸好我沒有馬上離開。事實證明,只有聰明人能夠笑到最後,無疑我就是那個幸運的聰明人。」天窗上垂落下一根繩子,司徒守得意地自言自語著滑了下來,輕飄飄地落在平台上。

    「哦?你還活著?」他看到我仍然睜著眼睛,禁不住小小地吃了一驚,但隨即鎮定下來,臉上露出了幸災樂禍的怪笑,「哈哈,沈南,你的運氣實在糟透了,英雄救美卻落了個同上斷頭台的下場。要知道,靠在你懷裡的是大名鼎鼎的『鐵血鳶尾花』啊,不是紅燈區的舞廳小姐。她的確漂亮,漂亮得要命,隨時都能要命……」

    他的手裡平舉著一柄手槍,但目前的情形下,任何武器都是多餘的,畢竟我已經連中了六顆致命子彈,就算有六條命也活不下去了。

    「你還沒走?一定要留到最後?」我聯想到他離開之前的猥瑣樣子,心裡立刻升起一陣厭惡。

    「走?你忘了,我的名字有一個『守』字,自然在任何問題上都要『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不死心』,一直留守到最後。父母當年給我們兄弟起名字的時候,寓意就是『哥哥開闢事業、弟弟守住家業』,有始有終,善始善終。不過,哥哥的事業進行得太順利,所以有些大意了,沒能逃過老龍那一劫。他之所以失敗,是太低估了紅龍兄弟們的智商和毒辣,而自己又不懂得『韜光養晦、以退為進』的重要性。還好,我在最正確的時候做了最正確的決定,要巴克納和嚴絲自相殘殺,兩敗俱傷,然後坐收漁翁之利。最最重要的是,嚴絲能夠向你出手,為整件事畫下了一個最完美的句號。」

    他揚起手臂,把那柄槍丟到平台下面去,故作灑脫地拍拍手,大步向我走過來。做為這場戰鬥中的唯一勝利者,他的確有權利自鳴得意地感慨一番,然後攫走應該屬於自己的勝利果實,但我目前還看不出所謂的「果實」在哪裡。

    「看起來,你不像是中彈、中毒的樣子,但嚴絲的毒液子彈從來沒有落空過,這可有點奇怪了?」司徒守走到我身前五步遠的地方,狐疑地停下來,摸著下巴自言自語。

    「是嗎?我的臉色什麼樣?連中六彈之後,真的還能保持正常嗎?」我的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子兩側,前胸衣服上沾了好多嚴絲吐出的血,看起來一定會很狼狽。

    司徒守猛的大笑:「哈哈,我怎麼糊塗了?就算你用深厚內功逼住傷口裡的毒液,也熬不了十分鐘。現在,我必須得好心好意送你一程,在你頭頂百會穴上拍一掌,讓你安心地隨嚴絲小姐一起奔赴西方極樂世界。說老實話,跟這麼漂亮的美人一起死,也算是一次不大不小的豔遇,你就安心去吧——」

    他大踏步地走過來,輕輕抬起右掌,虛罩在我頭頂。

    「看在你哥哥面子上,今天到此結束好嗎?畢竟剛剛我和嚴絲都放過了你。現在,你轉身離開,就當是沒有回來過,怎麼樣?」我的嘴唇有點干,嗓子也開始沙啞起來,坐直了身子,平靜地望著司徒守的臉。

    他又一次壞笑起來:「離開?那也得等到你死了,我找到嚴絲小姐身上的藏寶圖再說。知道嗎?紅龍早年囤積在海外的不僅僅是瑞士銀行的巨額存款,他那種精明人物,早就知道美元和美國人同樣靠不住,所以弄了一大筆黃金,藏在瑞士北部的大雪山裡。如果不是為了這些東西,我哥哥何必帶著報恩錢來跟老龍套近乎?這是二十一世紀,不是騎士千里勤王的年代,什麼報恩、死士、信仰、榮譽之類的,騙鬼去吧!」

    哲人說的沒錯,真相總是赤裸裸的,令人不寒而慄。當司徒開拿出報恩令來,聲明是為了報老龍的恩才極力邀請我去別墅時,我曾為此而感動過。司徒守簡簡單單的幾句話,竟然把乃兄身上的偽裝光環一把撕下來,不留一點情面。

    「該是交代遺言的時刻了吧?方星小姐那裡,有什麼要我轉達的嗎?」司徒守又一次暴露出了得勢便張狂的一面。嚴絲說的沒錯,剛才放走他,的確是一個可怕的錯誤。

    「你呢?生命之中除了寶藏,總也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吧?」我冷冷地反問。

    「我的好日子還長著呢,無需你替我著急。記住,以後千萬不要相信朋友,更不要相信朋友的弟弟,但那是十八年之後的事了,希望你下一次投胎轉世——」他忽的醒悟到了什麼,掌心驟然發力,竟然使出「太極化骨綿掌」的功夫,以十成勁道拍在我的頂門百會穴上。

    江湖上的太極門派共有三大家,除了中國大陸的陳家以「修身養性、武德第一」為立派宗旨外,東南亞的楊家和美國舊金山的趙家都以技擊性為主,力求一招制敵、不留後路。司徒守所用的,正是趙家太極拳門下最狠辣的一種掌法。

    「啊——」一掌過後,他陡然失聲慘叫起來,托著自己的右腕向後急退三步。

    我緩緩地起身,伸手入懷,把六顆子彈握在掌心裡。

    「你不是人,你不是……人,竟然連子彈都能擋住,還有我的化骨綿掌——天哪!哥哥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你的確不是普通人,我的手臂……」他噗通一聲跪下來,顧不得自己已經粉碎性骨折的掌骨和腕骨、臂骨,用力地在地上磕頭,發出咚咚咚的響聲。

    中國外家硬功練到登峰造極的境界時,的確能達到不怕刀砍斧剁,不懼槍械子彈的驚人地步,譬如說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中的「護體金鐘罩、金剛鐵布杉」以及發源於大陸兩廣、雲貴一帶的「十三太保橫練、莆田龜殼神功」。不過這一次,我只不過是提前用護體神功戒備,卸掉了掌心雷子彈上的力量,並非像司徒守想像的那樣,能夠赤手空拳擋住子彈。

    同樣情況下,如果嚴絲是用軍用手槍向我射擊,結果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我走到司徒守面前,張開五指,六顆子彈叮叮噹噹地落地,彈落在他腳邊。

    「沈大哥,只要你饒了我,那藏寶圖什麼的都歸你,我願意做你的馬前走卒,吩咐我幹什麼就干什麼,絕對老老實實服從命令。求求你,求求你……」他伸出左臂,一把攬住我的小腿,那種可憐又可笑的樣子讓我再次感到厭惡。

    我抓住他的肩頭,一把將他拎起來,盯著那張表情扭曲的臉,像是看著一隻善於偽裝自己的變色龍。警察轉眼就到,我是不是該再給他一次機會,及時放他離開呢?

    「沈大哥,藏寶圖就紋在嚴絲的前胸上,我口袋裡帶著相機——不,不不,我用匕首把那幅紋身全部割下來,帶回去供你慢慢參悟。我這就去,這就去。」他手忙腳亂地取出一柄小刀,膝蓋著地,向嚴絲爬去。

    自古以來,黃金白銀動人心,不知有幾千萬人就是死在這種貪念上。假如司徒守的話全都是真的,那麼昔日司徒開的死也是死得其所,沒有什麼需要抱歉的了。

    「算了。」我出聲制止他,「嚴絲死了,就讓寶藏的秘密永遠湮沒吧,不要碰她的身體。」

    在我看來,嚴絲的死因最終要歸結於紅龍的洗腦,那種「轉世重生」的理論聽起來如此荒謬,她居然深信不疑,並且要帶著我一起死。

    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最怕身不由己地入了魔道,心靈被邪惡理論矇蔽,然後不辨東西,聽憑別人指揮行動,直到甘心情願地奔赴黃泉之路。

    「什麼?可那些黃金據說有六百多箱,其中一部分來自於二戰時期的山本五十六寶藏。只需幾分鐘時間,我們就能得到很多人夢寐以求的藏寶圖,掀紅龍的老底,沈大哥,就算你不要金子,拿出來救濟非洲難民豈不也是一件大好事?總會強於深埋在大雪山裡吧?」他有些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似乎我不讓他動手,是浪費了上天的巨大餽贈,簡直是在犯罪。

    我忽然感到一陣眩暈,護體神功擋住了他的「太極化骨綿掌」之後,我的腦子可能也受到了小小的震盪,身體有些不太舒服了。

    「要不,我用相機拍下來,那就不會對嚴絲小姐造成褻瀆了,好不好?」他把刀子用力丟開,並不急於取出相機,而是小心地徵詢我的意見。

    「好吧。」我勉強點頭同意,眩暈感更強烈了,不得不用力壓著兩邊太陽穴,令自己儘量保持清醒。

    司徒守的右手伸進褲袋裡,但並沒有立刻掏出來,而是身子一扭,隔著口袋向我連開三槍。如果不是我及時避開,子彈就將在我胸口撕開三個大洞,而不是貼著肩頭掠過了。他向前猛撲,掠過嚴絲身體時,五指一劃,扯開了她的上衣,早就握在手裡的相機鎂光燈連閃三次,隨即飄身而去。

    過度的貪婪成了他的致命弱點,我在第一時間抓到了一支長槍,並且準確地在十字絲裡捕捉到了他的身影,但我始終沒有扣下扳機,目送他消失在平台右側的一扇鋼窗後面。

    「如果司徒開泉下有知,大概也不希望我剛剛射殺他弟弟吧?」我只能如此解釋自己的矛盾心情。

    嚴絲胸口的衣服被扯開了一半,露出從頸下到心口的一大塊肌膚,上面紋著一條鬚髮戟張的怒龍,在雲頭裡半隱半露。在這種黑白紋身裡藏下一幅地圖是非常容易的事,許多黑道上的辛秘文件就是通過同樣的方法代代相傳下來的。

    我剛想替嚴絲扣好衣襟,那些紋身卻突然起了變化,所有的墨跡都在迅速減淡,十秒鐘之內,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連本該留下的細密針孔也全部平復了。如此一來,司徒守就成了唯一擁有那個藏寶圖的人,假如他有幸解開紋身秘密的話。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句古訓究竟到什麼時候才會失效呢?」我脫下自己的衣服蓋在嚴絲身上,取出電話準備報警,屏幕上出現的號碼顯示,剛剛是方星打過來的電話。

    我疲倦地坐下來,首先打電話報警,然後撥了方星的號碼。

    「大雷,死了。」方星的聲音裡帶著揮之不去的哀傷。第六感告訴我,大雷或許是她諸多追求者中的一個,就算不能成為親密的男女朋友,至少他們會走得比較近。否則,她在陷阱裡找到大雷時也不會那樣焦慮。現在,大雷死了,她表露出傷心也是人之常情。

    「這真的是一個壞消息,不過,我也同樣有壞消息告訴你,嚴絲也死了,還記得這個名字嗎?」我沒有心思安慰她,只是如實說出實情。

    方星愕然:「是那個被你親手放走的美女?她不是已經——算了,見面說吧,回你的小院好不好?」

    她的洞察力很強,一個本該逃離港島的女孩子再次出現迅速觸動了她的敏感神經,並且做出了最恰當的反應。那麼複雜的事在電話裡說不清楚,必須面談才好。不過,兩個人隨即又說了同樣的一件事——「等警察來做筆錄,然後才能回家」。

    警察們在十五分鐘後匆匆趕到,重複做了兩次筆錄,又耽擱了半小時時間。當我向他們講述嚴絲、巴克納、司徒守、八虎將那些事的時候,負責做筆錄的警官如同在聽偵破故事,滿頭霧水,摸不著頭腦。

    「把筆錄拿給何東雷警官看,聽不懂的細節,他會解釋給你聽。」我在筆錄上籤了自己的名字,將那隻簽字筆丟在這個年輕警官面前,轉身離開。

    警察們的業務素質參差不齊,筆錄提問都是例行公事,根本發現不了問題的重要性,總在旁支末節上分散精力,對嚴絲自身的關注超過了「保龍計劃」,實在是本末倒置、不知所謂。

    在路上,我跟方星又通過兩次電話,她的焦慮越來越明顯,反覆告訴我:「母親失蹤了,關伯失蹤了,連數日前抵達港島的鬼見愁叔叔也失蹤了。母親帶走了一些非常珍貴的兵器和暗器,那些東西已經十年沒有動過了,包括一大包蜀中唐門的毒藥。我幾乎能百分之百地確定,母親他們已經出事了。」

    她的這種直覺跟我腦子裡一直盤旋縈繞的壞念頭不謀而合,但仔細推敲起來,關伯他們的仇家死的死、逃的逃,根本沒人能迫使這三名老一代高手一同出手,並且是如臨大敵一般。據我所知,關伯退隱以來,極少與人交手,武功刀法都早就荒廢了。現在與人交手,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回到小院時,我一眼望見方星正在樓前來回踱步,不停地長吁短嘆,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他們一定出事了!」這是她看到我之後的第一句話,眉心皺得緊緊的,滿臉都是難言的憔悴。

    我微笑著替她開門:「放鬆一些,我去沖咖啡,咱們坐下慢慢研究。」

    焦躁是處理重要事件時的大忌,如果不能穩定心神,從「關心則亂」的怪圈裡跳出來思考問題,我們將什麼線索都找不到,只能像無頭蒼蠅一樣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咖啡或者酒精是放鬆身心的良藥,也是我們目前最最需要的。

    「大雷臨死前告訴我,老杜跟何東雷已經定下『思想切片』這項工作,很可能是針對任我笑、達措靈童兩個人。沈南,我們是否能夠阻止他們,把靈童搶回來?如果他能閉關靜修幾日,一定能告訴我們更多詭異的情況,是不是?」方星跟在我後面,急匆匆地表達著自己的想法,已然方寸大亂。

    我在書房門口停步,張開雙臂,對著她微笑:「不要慌,就像在阿拉伯鬼墓下面那樣,只要你我聯手,便沒有什麼困難能成為攔路虎。你是神偷方星,我是名醫沈南,黑白兩道照單通吃,不是嗎?」

    這是我的肺腑之言,有她在身邊,心情自然而然就放鬆下來,暫且把所有失敗的沮喪統統丟開。

    方星怔了一怔,驀的向前撲過來,緊緊地抱著我的腰,臉頰貼在我的胸前。小樓裡一片寂靜,我們彼此能聽到對方心跳的聲音,起初頻率各不相同,到了最後,竟然同步跳動,沒有一點誤差。

    「思想切片」是「腦組織深度研究」的俗稱,其理論支持來自於「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思想性的東西會在腦子裡留下根深蒂固的印象,無論是文字還是圖片,都能被有效地還原出來,成為電腦可以記錄、編輯的對象。這些資料成形之後,往往能夠在人的腦子裡儲存五十年以上,不易抹去。

    如果有一種技術能將這些資料還原,將會馬上成為全球人工智能領域的佼佼者,受到全球生物學家的大力追捧。湊巧,老杜的研究方向跟這個命題有關,他擁有的試驗室器材也是美國一流的,價值上百萬美金,足以令亞洲任何一個科學研究室汗顏。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45
第六章 方星的妙手神偷

  良久,小樓外傳來的陣陣鳥語才把我們稍稍分開。方星的兩頰已經紅了,匆匆走進廚房,發出一聲不知是幸福還是悵惘的嘆息。

    「咖啡加幾塊糖?」她揚聲問我,帶著一絲回味悠長的嬌羞。

    「不必加糖,我需要用黑咖啡來狠狠地刺激一下神經,最近經歷的事情實在太令人鬱悶了。」我倚在書房的門框上,懷裡依舊存著方星身上的香氣。

    在巴克納率領的暗殺團士兵四面合圍中,我不得不開槍殺人,以求自保,但最終還是只剩孤家寡人,連嚴絲也自殺身亡。我像一個沒有趕上末班車的失意者,只能滿腔遺憾地看著車子遠去,自己卻毫無辦法。

    目前的關鍵之處,是要從何東雷和老杜手底下提前拿到任我笑的秘密,否則我和方星只能被蒙在鼓裡,被別人牽著鼻子跑來跑去。何東雷要我放棄一切跟伊拉克人有關聯的調查活動,可惜,很多突發事件都是別人找上我,由不得我自主選擇。

    廚房裡飄出黑咖啡的香味,方星擰開水龍頭洗刷杯碟,嘩嘩的水聲和她的嘆息聲交替傳來。毫無疑問,大雷的死給了她極其沉重的打擊,因為那個年輕人曾經被視為霹靂堂這支勢力的未來希望,深受雷家老一代高手的喜愛。他的死,恐怕會讓剛剛在江湖紛爭中奮力抬頭的霹靂堂再次蟄伏下去,甚至從此一蹶不振,被別的勢力吞併。

    方星對此一定會充滿歉意,因為大雷之所以趟這道渾水,全都是為了她一個人。

    「在想什麼?」她出現在廚房門口,雙手端著托盤,兩杯冒著熱氣的黑咖啡並排在上面。

    我黯然長嘆:「有些人是不應該被捲進來的,華裔黑道上的這些勢力跟伊拉克人毫無關係,他們本來可以安心過自己的日子。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局面,我感到很抱歉。」

    方星搖搖頭:「命運的輪盤一旦轉動,就不是一兩個人所能左右的,你沒必要對任何人說抱歉。大雷死了,至少我們還可以全力出手,把小雷保住,是不是?」她平靜地走進書房,把托盤放在桌子上,忽然若有所思地一笑,「沈南,如果情勢所逼,要你向老杜動手,你會怎麼做?」

    我怔了一怔,竟然無法立刻作答。

    老杜布下的陷阱並不是特意為大雷準備的,而是針對抵達那個私人診所的任何一個人,可以是大雷、黑道殺手、方星,當然也可能是我。如果沒有大雷做了趟路石,遭殃的說不定就是我和方星。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方星重複著這句亙古不變的商界箴言。

    商人之間的關係是這樣的,江湖人之間亦是如此。當利益的天平被頃刻顛覆時,朋友馬上會變成敵人,歷史上數千個例子形像生動地說明了這一點。

    「老杜是何東雷的人,曾經是、或許現在還是訓練有素的美國間諜。這樣的人,永遠不可能成為任何人的朋友,也包括你。沈南,江湖道義那一套是不適合用在他身上的,所以當他帶走達措靈童時,絲毫不會考慮你的感受。還有,何東雷是警察,為了偵破案件、剿滅兇徒不擇手段,只求達到最終目的。黑白兩道自古以來就是兵匪不能兩立的,在他看來,我們都是隨時可以被犧牲掉的江湖人。至於嚴絲,則是紅龍麾下的暗殺團領袖,她的死,絕對不應該在你心裡留下什麼陰影——」

    方星說了這麼多,聲音始終平靜如常,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我會做自己該做的事,不被這些關係困擾的,但我是醫生,不是殺手。」正因為自己是醫生,才更懂得生命的寶貴,珍惜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條生命。

    「沈南,婦人之仁會害了大家,也會讓很多歷史秘密再次湮沒。你不是一直都想揭開父母失蹤的秘密嗎?這一次如果能蒐集到所有與碧血靈環有關的線索,相信我們能組合出一個比較完整的答案。相信我,假如這世界上只剩一個人願意幫你的話,那就是我,也只能是我。」她低下頭,表情陶醉地嗅著咖啡香氣,似有意又似無意地補充,「醫生可以救人,飛刀可以殺人,希望你能在最恰當的時刻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拿到碧血靈環之後,我沒有得到絲毫關於父母下落的提示,它只是一件古玩玉器,具有的只是拍賣會上的收藏價值。假如司徒開還活著,大概早就開始覬覦它了。

    「『青龍白虎龜蛇大陣』裡其它三件寶物呢?大雷沒有提到過?」既然方星一直沒有提及這個問題,我只能主動詢問。

    方星皺了皺眉:「那是居爺等人答應出手的報酬之一,我們只要靈環,取到的任何寶物都歸他們,無需我們過問。」

    我盯著她的眼睛,生怕再看到某些掩飾說謊的痕跡。到了現在,任何微小的欺瞞都會造成我們之間的巨大裂痕,幸好,她的表情一直正常,沒有絲毫破綻。

    「居爺、大雷等人都死了,那些寶物會在哪裡?難道是被某個人私吞了?在我看來,假如老龍在通向地下秘室的石屋里布置下『青龍白虎龜蛇大陣』,其用意必定是為了鎮壓某種邪惡力量。正是因為大雷將四件寶貝一掃而空,才導致了那種力量破土而出,逃出樊籠。我一直在想,或許單獨擁有碧血靈環是沒有意義的,必須與其它三樣放在一起,才能重新聚合起某種能量——所以,我需要那些東西。」

    不管大雷臨死前有沒有向方星吐露秘密,我都得如實表達出自己的想法,毫無隱藏地跟她交流。

    方星一笑:「這就對了,轉了一圈,問題又回到老杜這邊來。小雷是唯一的倖存者,找到他,也許是我們取得那三件寶貝的唯一機會。」

    不知不覺中,窗子裡照進來的又是夕陽之光,在不斷的生死考驗和戰鬥煎熬中,時間過得那麼快,容不得我們駐足思考,只能一次又一次重振精神,迎接新的挑戰。

    「活著,真好。」方星的臉沐浴在夕陽裡,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把江湖人的無奈心境表露無遺。

    「活著,能跟好朋友一起活著,真好。」我捧著微涼的咖啡杯,跟她並肩站在窗前,望著難得清靜的小院花樹。港島也是江湖,退隱江湖始終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就像關伯那樣,沉寂多年的歲月,都只是一場閒夢。夢醒了,操刀出門,門外即是江湖。

    晚上九點鐘,我請方星去了一家名為「香奈兒之風」的法國餐廳吃飯。路上,她先單獨離開了半小時,再次回到我面前時,已經換了雪白的公主套裙,剛剛打理過的長發隨著她的腳步蓬鬆跳躍著,渾身洋溢著青春亮麗的動人風采,引得餐廳裡的十幾位外籍男士一起行注目禮。

    「久等了,不過我想你是不會白白等著的,一定曾經打過幾次電話,對不對?」她的唇角帶著狡黠的微笑,在侍應生的慇勤招待下,款款地在我對面落座。

    我的確打過電話,是打給港島黑道上的一位資歷極深的大亨,與老龍、方老太太等人的地位處於伯仲之間。他是老杜研究室的幕後支持者,有他罩著,老杜才會有今天的醫學成就,而且診所那邊的助手、保鏢都是這位大亨派過去的。換句話說,只要老杜還活著,大亨就一定知道他在哪裡。不過,我並沒有親耳聽到大亨的聲音,電話是他的手下人接聽的。

    餐廳裡的客人並不太多,優雅舒緩的鋼琴聲溫柔多情地響著,這真的是一個適合於年輕男女談情說愛的地方。

    我說了那大亨的名字,方星眉尖一挑:「哦?是這樣子?這個辦法看上去不錯,但何東雷和老杜一定會預防咱們這一手。在國際刑警總部的重壓下,大亨並不一定能買你的帳,畢竟他的好多生意都是法律上明令禁止的,一旦得罪警方,很可能被連根拔起,無法在港島繼續待下去了。」

    自古以來,窮不與富斗,富不與官斗,已經成了社會上默認的潛規則。打電話之前,我已經考慮到了這種結果,但我暫時找不到更好的解決辦法,只能冒險一試。

    「還有更好的辦法嗎?」我慢慢地翻著菜譜,腦子裡再次將自己認識的黑道人物過濾了一遍,最佳人選依舊是大亨,沒有第二種可能。

    方星彈指長嘆:「見機行事吧,我猜大亨也許會派他的師爺布昆過來敷衍你。布昆外號叫做『珍瓏』,最擅長的就是和稀泥的圍棋官子功夫,言談進退滴水不漏,想從他嘴裡套出點真話——太難了。」

    我點點頭,布昆是大亨的左膀右臂,如果大亨不肯露面,一定會派他過來周旋。何東雷和老杜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如果他的計劃失敗,任我笑和達措全部死亡,事情就真正陷入萬劫不復的僵局了。

    那兩個人的死對何東雷沒有什麼意義,至多是沒有完成上峰交代的任務,失去升職的機會而已。損失最大的卻是我和方星,那麼多疑團圍繞在達措身上,現在解不開,就會成為一輩子的心病,終生不能釋懷。

    我叫了一瓶法國南部出產的原汁白葡萄酒,再點了兩份三成熟的牛排。看得出,方星像我一樣,即使面對滿桌珍饈佳餚,也會食不知味,滿腦子裡想的都是如何找到老杜的下落。

    「他來了。」我坐的位置正對餐廳的旋轉門,穿著白色唐裝的布昆一下車子,便進入了我的眼簾。

    方星沒有回頭,從挎包裡取出一面小巧的五彩琺瑯鏡子,側著頭向後照了照,從鏡面上關注著布昆的舉動。

    布昆手裡握著一柄黑色的中式摺扇,一走進旋轉門,便嘩的一聲展開扇面,悠閒灑脫地橫在胸前,做了個京劇人物登台亮相的標準動作。他的眉又黑又濃,緊緊地貼在眉骨的下緣,給人一種城府高深、謹小慎微的感覺。

    我舉起右手示意,布昆笑著搖了搖扇子,碎步向這邊走。

    方星優雅地起身,略帶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去洗手間。」她轉身向後走,正與布昆擦肩而過,袖子上綴著的蕾絲花邊幾乎要蹭到布昆的唐裝袖子了。

    像她那樣的美女是無論做什麼都不會令人生厭的,被嚇了一跳的布昆臉上立刻堆滿了討好的微笑,扇子橫在胸口,微微鞠躬:「小姐,沒嚇到你吧?」那塊黑色杭州綢面上用正宗的蘇州「綿裡藏針」手法繡著「忘我不爭先」五個草書大字,襯以他的唐裝背景,端的是人品儒雅,風度翩翩。

    方星含笑點了點頭,飄然走向洗手間方向,只留下有些魂不守舍的布昆,默默地眺望著她的背影。

    「你的女朋友?」布昆終於回過神來,悵然坐在我的對面。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對這樣的問題避而不答,開門見山地問:「大亨怎麼說?」

    布昆的答案跟我想像的一模一樣:「大亨說,他調派給老杜使用的人全部失蹤了,一個都找不到。所以,你托他辦的事,根本無能為力,要我替他表示歉意。」他的注意力已經從方星身上挪開,專注於我們的談話。

    「是害怕國際刑警降罪給他?難道大亨這幾年只長歲數,不長膽量嗎?」答案跟預想中的一樣,但我還是受到了一些打擊。

    「不,沈先生誤會了,大亨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你知道,港島這邊的黑道勢力非常之多,彼此掣肘,他又時常有退隱江湖的想法,對老杜那邊的支持越來越少。老杜是個醫學天才,走到哪裡都受歡迎,目前接受的資助並非全部仰仗大亨。總之,大亨這一次無能為力,儘管他非常想幫你。」布昆的口風很死,大亨不肯告知老杜下落的理由也很充分。

    「大亨在哪裡?」我還有最後一招殺手鐧。

    大亨功成名就之後坐擁美姬嬌娘,最渴望的就是多生子嗣,一起來分享自己的巨額財產,所以多次求我幫他多生些公子少爺。在這一點上,他跟司徒開乃至所有富人的想法是完全相同的。

    布昆輕搖摺扇,謙和謹慎地笑著:「在爪哇的無名島上度假,今晚恐怕聯繫不到他,那邊的通訊並不順暢。半小時前接到沈先生的電話後,我們輾轉幾次才聯繫到他。」

    我忽然覺得這種徒然浪費時間的對話沒必要再繼續下去了,如果大亨有難處,隨口都可以說出幾十個理由搪塞。布昆只是個傀儡,什麼都無法決定,一切都需要轉呈大亨定奪。

    「布昆先生,不好意思,你佔了我的位子。沈南,或許我們該再點一瓶酒,請布昆先生喝一杯?」方星的衣香鬢影又一次吸引了男士們的目光,當她輕輕站在桌邊的時候,布昆急忙起身,險些帶倒了桌面上的酒杯。

    我搖搖頭,凝視著大廳遠端彈鋼琴的樂手:「他很忙,大家最好就此道別——」

    方星眼波流轉,右手在我小臂上拍了一下,順勢握住我的手掌,得體地微笑著:「其實我們都知道,布昆先生只是代人奔走,何必難為他?這樣,你親自打電話給大亨不好嗎?老朋友之間,正該互相幫助,共濟水火。哦對了,請用我的電話,我來幫你撥號碼,請直接聽就可以了。」

    她取出電話,輕輕鬆鬆地撥了一個長長的號碼,先放在耳邊聽了聽,隨即甩了甩長發,將電話遞給我。

    布昆再次有些失態了,一方面是對方星的美麗驚為天人,另一方面,他沒料到她能直接打電話給大亨。

    「喂,怎麼樣了?」一個中年男人醉醺醺的聲音傳過來,同時伴有女孩子們嘻嘻哈哈的開心笑聲。大亨對於女色極其偏好,每到一處,都有不下十個女孩子隨身陪侍,享盡男女之樂。

    「保證生下男嬰的秘方換老杜現在的地址,怎麼樣?」我不多說一個字,直擊大亨心裡的最大弱點。他曾出五千萬買那個秘方,但我對錢不感興趣,始終沒有應允。

    大亨吃了一驚,立刻沉默下來,所有女孩子的笑聲也消失了。十幾秒鐘之後,他才恢復常態,語氣尷尬地反問:「小沈,我不是不肯幫你,有人打過招呼,要我跟老杜一刀兩斷,結束所有瓜葛。我就要退出江湖了,這種內幕詭異的事,還是少惹為好。」

    我望了一眼方星,她的嘴角再次浮現出狡黠的微笑:「投之桃李,報以瓊瑤。只要條件合適,石頭人也會開口說話,我想大亨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對不對?」既然她有大亨的秘密電話,很有可能跟對方比較熟,也就相應地更瞭解對方的底細。

    這一次,布昆更是驚訝了,已經無法繼續保持灑脫的姿態,滿臉都是進退兩難的尷尬。

    我等到大亨的聲音徹底恢復了正常,才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我要地址,是需要救回自己的朋友。老杜跟我一直有親密的合作關係,我不會隨意動他的,這一點你很清楚。同樣的話,我不會重複第二次,但生男生女的秘方卻只有一份,你不需要,總有人肯為此而說出任何秘密。」

    聽到這些時,方星不易察覺地挑了挑雙眉,看來是不太贊同「不會隨意動他」這句話。也許在她眼裡,老杜連達措靈童一起裹挾帶走,已經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罪。

    大亨略微沉吟,忽然抬高了聲音:「好,小沈,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這筆生意我做了。我會讓布昆帶你去那個地方,至於秘方,什麼時候給我?」對於他這樣的人而言,金錢已經不是問題,如果不能刺中他的罩門死穴,交涉整晚都不見得有效果。

    我把電話遞向布昆,冷笑著追加了一句話:「七十二小時內,秘方由聯邦快遞送達大亨榻前。」

    布昆接過電話,接連「嗯嗯」了幾聲,隨即掛斷,交還給我。

    「一小時後,帝豪酒店地下二層停車場見,不要帶其他人過來。」布昆的表情變得非常嚴肅,合起摺扇,匆匆離開,再也沒有向方星偷瞧的閒情逸致了。

    方星招招手,要服務生換掉布昆坐過的椅子,淡然落座。

    「我敢打賭,老杜現在已經不當你是朋友,像他那樣的醫道狂人,一旦有機會實現自己的研究夢想,是絕不會錯過的。你、我、他都知道,任我笑和達措靈童是多麼好的兩個試驗品——靈童擁有轉世活佛的記憶,而任我笑在別墅裡獵殺老龍時的表現足以證明,他的思想裡被注入了另外一種非人類的元素。假如能對這樣的標本進行細緻的研究,得到的結果拿去問鼎諾貝爾都不是問題。所以,當有人企圖破壞這種試驗時,他會毫不猶豫地動手搬開一切障礙,無論擋路的是誰,天王老子、諸天神佛也不例外。沈南,你必須做出抉擇,就像你在『鐵血暗殺團』的合圍中開槍殺人一樣。」

    冰筒剛剛換過,葡萄酒此刻的溫度必定清涼爽口,但我們卻沒了飲酒的興致。

    「這是一場以性命為最終大獎的馬拉松比賽,發令槍早就響過了,我們不得不咬著牙前進。否則,最終收到的就只能是一張白紙黑字的死亡通知單。我可以提前告訴你,假如情勢危急,我會射殺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包括老杜、何東雷在內。」她沉思著繼續補充,目光早就淡定地穿越了大廳中央的小型噴泉水池,落到無窮遠處。

    餐廳裡的客人又少了幾對,彈鋼琴的女孩子退下,換了另外一個薩克斯管男樂手上來,吹的第一支曲子竟然是肯尼金的經典作品「茉莉花」。

    「我希望事情結束的時候,你我還能完整無缺地在這裡品酒、聽音樂。要做到那一點,並不容易,你知道嗎?」方星幽幽地笑了,舉起面前的酒杯,向我低語,「乾杯,我的、唯一的、共過熱血和生死的好朋友。」

    酒是好酒,但我們的表情和對話,卻像是戰士出征前的歃血場面。

    「我們一定能做到,任何事。」酒杯相撞的聲音清脆之極,我們透過杯子和酒液四目相對,只一剎那間便倏的錯開。

    「你一定奇怪,我怎麼會有大亨的秘密電話號碼?」她放下杯子,輕輕舉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做了十幾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屈伸動作,忽然紅了臉頰,「我是神偷,從布昆口袋裡拿到所有的東西,去洗手間檢查完畢,然後再送回來。他的電話記錄中有跟大亨通話的詳單——」

    我豁然開朗,不過布昆犯了這個錯誤,只怕會被大亨狠狠地教訓一頓。有時候我會淡忘了方星的「神偷」身份,畢竟這是她第一次當面表演自己的專業技術,之前我們並肩作戰時都沒有機會讓她得以施展。

    「為了你的神乎其技,應該再乾一杯。」我禁不住微笑起來。神偷絕技加上名醫秘方,才徹底擺平了大亨,找到了老杜的下落。我早說過,只要兩人聯手,將所向披靡,無可阻擋。

    走出餐廳的旋轉門時,我站在街邊的薰衣草花壇前,向方星說了一句發自肺腑的真心話:「今晚,你是所有男士眼裡的焦點,就像中秋節的明月,完美無瑕,精緻到極點。而其她女孩子,再多幾百倍修飾,也都只夠資格做你的點綴和背景。有你這樣的美女陪在身邊,是我今晚的榮幸。」

    大戰前夕,並非表達這些的最佳時刻,但她的美貌、聰慧、機變都讓我忍不住激賞不已,除了讚嘆,已經無法說出其它的話。

    「所以,我會竭盡全力乃至生命,要你毫髮未傷地回來。」她的手正握在我的掌心裡,像一塊光滑圓潤的和田美玉,價值連城,無可替代。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45
第七章 老杜的最終下落

  「我們將一起回來。」她微笑起來,白裙和長發在夜風裡翻飛著,「事情總會有結束的一天,毫無疑問,我們將是最後的勝利者。」

    帝豪酒店距離此地很近,我們還有一些時間,可以悠閒地走過去,並且藉機觀察四周情況,以免再發生什麼意外。方星的手始終放在我的掌心裡,沒有抽回,而且表情很自然,彷彿我們的關係早就應該如此親密了。

    港島的夜景美不勝收,遠近的霓虹燈變幻出各種各樣的字幕和圖形,全部都是國際大品牌公司的廣告。

    我們依然沒有方老太太和關伯的任何消息,內心的焦灼可見一斑,但兩個人都沒有說出來。老一代人的經驗比我們強很多,假如有某些難題是連他們都無法解決的,就一定是個無可救藥的死局,任何人陷進去都凶多吉少。

    「我很喜歡關伯。」她忽然展顏一笑。

    關伯幽默風趣,待人熱情,能得到年輕一代的愛戴是意料中的事。他跟方星一見如故,又能夠彼此欣賞,亦是一種難得的緣分。

    「他也極其欣賞你,當時葉溪來訪,他恨不得幾句話把對方攆出去,只留下你單獨進餐,那種厚此而薄彼的做法讓我都覺得有些太過份了。事實證明,人和人之間是傾蓋如故還是白發如新,完全由緣分決定。」我並非有意提及葉溪,但思想的運轉如白駒過隙、瞬息千里,無法控制。

    很長時間沒有葉溪的消息了,她應該仍在那種莫名其妙的昏睡之中。幸好她的父親葉離漢也不是等閒之輩,照顧自己的寶貝女兒完全沒有問題,況且還有高手小北隨時陪在左右。

    「錯,我要說的不僅僅是現在的感受,而是來源於記憶深處的某些奇特片段。每次看到他,我腦海裡總會浮現出一個陰暗的雨天深夜,他踩著滿地的泥水和草根驟然出現在我面前,袒露著血跡斑斑的上身,滿臉都是掩藏不住的彪悍與勇猛。當然,他的表情裡還夾雜著錯愕、不解、傷心、氣惱,我記得他大吼出來的第一句話是『這嬰孩哪裡來的』——」

    方星的話令我驟然愣住,因為關伯追憶往事時曾說過這一段,他懷疑是方老太太與什麼人生下了那個突然出現的嬰兒,也即是今日的美女方星。

    五歲前的孩子是沒有完整記憶的,更不用說能夠記錄下當時關伯的表情和憤怒語氣了。

    我的愕然讓方星又一次頗有深意地微笑:「是不是感覺很不可思議?其實這只是一個片段,在我腦海裡留著很多類似的東西,東一段西一段的。如同打碎了的玉盤,永遠不能復原,但碎片卻無法消失。這種感受,你能想像得出嗎?」

    說實話,我想像不出一個嬰兒的視覺感受,但據關伯所說,當時那嬰兒非常幼小,出現得又那麼突然,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如果她能有記憶,那將是一件又詭異又好玩的事情。

    帝豪酒店已經在望,只隔一條街便到,二十二層樓頂那個金色棕櫚樹的霓虹燈廣告牌分外惹眼。這家酒店隸屬於美國洛杉磯的帝豪集團,屬於全球二十五家連鎖店之一,管理方全部都是美國總部空降而來的,在港島業界的口碑非常之好。

    「結束了老杜這邊的事,我們秉燭夜遊慢慢長談好不好?」我收回思緒,環顧著酒店四面的店舖和街道,並沒有發現可疑人物和車輛。

    「好,不過假如接下來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請千萬不要懷疑我的誠意。無論我做什麼,都不會對你造成傷害,我發誓——」她的小指靈巧地勾住了我的小指,小孩子拉勾一樣的用力一拽。

    「什麼?」我又一次感到了意外,因為她的意思分明就是預感到了即將出現一些非正常情況,提前給我打預防針。

    方星悵然笑著:「我說不清,但只要求你無條件地相信我。唯有如此,我們才有贏下這場比賽的機會。要知道,何東雷擁有國際刑警組織成員和五角大樓特使的雙重身份,要控制局面,就得攫取比他多數倍的籌碼。沈南,答應我,用所有的真心接納我,不留一絲懷疑,能做到嗎?」

    她的眼睛裡充滿了熱切的期許,容不得我藉故推脫。

    稍稍思索了一會兒,我終於鄭重其事地點頭:「我能,但你得保證,只要何東雷沒有搶先發難,就不要——」

    方星彈指一笑:「我只說控制局面,又沒說殺人放火的事,別把我想得太壞。有時候,殺人不一定成事,成事不一定非要殺人。跟你一樣,我也尊重地球上的每一條生命,己所不欲,絕不施於別人。」

    我們在酒店對面的街燈暗影裡靜靜地立了十幾分種,看到一輛黑色的馬自達轎車緩緩地停在酒店右側的人行道旁邊,手搖摺扇的布昆跳出車子,焦灼地向四周張望著。他換了黑色的唐裝,鼻樑上架著一副寬邊墨鏡,看樣子是有意要掩飾身份。

    「時間還沒到,布昆怎麼提前過來了?」方星看了看腕錶,皺著眉發出一聲冷笑。

    離約定的見面時間的確還差幾分鐘,我目送布昆消失在通向地下車庫側門的鬱金香小徑上,心裡也劃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走吧。」我拉著方星的手,橫跨大街,走向酒店正門。

    大堂裡一切正常,除了零零星星的客人外,所有的服務生衣著整潔、面帶笑容,都在忠實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我們進了電梯,直奔地下二層,其間不動聲色地觀察了大廳裡的每一個人,確信這裡不會有隱藏的危險。

    「假如布昆向大亨報告,是我們兩個在一起,他就不敢打什麼壞主意。所以說,真正的危險也許會發生在進入老杜的地盤之後。他那種醫道狂人下一秒鐘要做什麼,是沒人能夠猜到的。」方星藉著電梯間裡的鏡子輕輕整理著頭髮,有條不紊地分析著目前的形勢。

    說到底,大亨是港島黑道上第一批將自己的生意「曲線洗白」的人,不再追求打打殺殺、刀頭上舔血的那種風光。正因如此,他不會輕易將自己置於風暴的中心,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我會儘量看好老杜。」交往數年,我對老杜有一定的瞭解,希望大家可以相安無事,我帶走達措,然後一拍兩散。

    地下二層裡空蕩蕩的,大部分來酒店下榻的客人都會把車停在地下一層的車位,很少有人捨近求遠到這裡來。

    第一眼,我便看到布昆孤伶伶地站在一輛白色廂式小貨車面前,一手握著電話,一手僵直地插在褲袋裡。

    「他帶著武器,當心點。」方星輕輕吹了聲口哨,雖然是善意地提醒,卻實在沒把布昆放在眼裡,只是用眼角餘光掃視著大廳四周。

    「小沈,在這裡。」布昆舉起手,如釋重負地喊了一聲。看得出,他的精神非常緊張。

    小貨車的駕駛座上坐著一個同樣戴著巨大墨鏡的年輕人,車子沒有熄火,發動機一直在怠速運轉著。

    「上車,他會帶你去目的地。不過,也僅僅是送你們到地頭而已,接下來做什麼就跟我沒關係了。小沈,忘了今天發生的一切事,就當我們從沒見過面,你也沒有直接打電話給大亨。假如明天太陽升起時你還活著,請務必踐約,把那秘方交給我。」布昆額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卻顧不得去擦,一邊說話,一邊警覺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

    「放心吧,我不會失約。」我知道此刻去拜訪老杜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但還沒到「獨闖龍潭虎穴」的要命地步,而且我是和方星在一起的,一定能逢凶化吉,平安歸來。

    布昆轉到車後,替我們拉開車廂門,一股魚腥味立刻迎面撲來。

    「氣味不太好聞,但都是為了遮人耳目,請上車吧,少不得要忍耐一下了。」他站在門邊,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車廂地板上胡亂丟著七八個紅色塑料桶,到處可見閃閃發亮的魚鱗。我先上車,舉手把方星拉上去,再向布昆點點頭,示意我們已經做好了準備。

    車門重新關上,車廂頂上立刻亮起了一盞滿是油污的燈,昏黃的燈光無精打采地籠罩下來,總算能讓我們勉強看到彼此的表情。

    「還好,布昆的表現沒什麼異樣,希望這車子能老老實實地帶我們去目的地——」方星站在車廂一角,雙臂撐著廂壁,穩穩地立著。我們其實並不百分之百相信布昆和大亨,甚至有可能在情勢突變的狀況下,被他們聯手出賣給什麼人,但卻沒有其它選擇。

    車子緩緩地啟動了,我和方星對望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露出了苦笑,轉頭盯著那兩扇對開的鐵門。

    「你們沈家真是厲害,連包生男女的秘方都有,全港島不知有多少人夢寐以求這樣的方子。看起來,做醫生比做小偷風光得多了,又有錢賺又有人緣,走到哪裡都那麼受歡迎。這一次,如果沒有方子做敲門磚,大亨肯定還是三緘其口,對吧?」

    方星仍皺著眉,但心情似乎略微好了一些。

    我仔細諦聽著車廂外的動靜,只是苦笑,不想作答。在華裔群落裡,自古以來都奉行「無子絕後」的觀念,每個家庭都渴求有男孩來傳宗接代,這種畸形落後的社會價值觀已經嚴重改變了人口的男女比例。所以,這秘方存在了那麼久,我也只是秘而不宣,更不會隨便傳授給什麼人。

    車廂外一直沒有其它車子的喇叭聲,應該表明我們所在的車子是在小路窄巷裡穿行,還沒匯入長街上的車河中去。

    方星謹慎地走到車門旁邊,上下打量著門上的暗鎖。這種車子都是從外面開啟的,一旦鎖住,裡面的人毫無辦法,除非強行把門撞開。

    「奇怪,車子開了這麼久,外面竟然那麼安靜。按說,就算沒有車聲,也得有兩邊店舖的音樂聲、人聲吧?」她撫摸著廂壁,小心地屈指一彈,噹的一聲,鋼板發出冷冰冰的回音。

    「我信大亨,少安毋躁吧。」我只能如此安慰她。

    沒拿到秘方之前,大亨不會推我下陷阱的,因為那麼做對他毫無意義。他是個極其精明的人,對任何交易中的得失都算得一清二楚,從來不做損人不利己的事。

    方星長嘆:「其實,我現在心裡很矛盾。如果老杜的醫學研究成功,能夠清楚地瞭解到達措靈童的思想,一定會揭開很多謎題。當所有的答案一一呈現的時候,就是我瞭解自己過去的一天。我渴望得到答案,但又害怕那是一個讓人欲哭無淚的結果。」

    她把耳朵貼在車門上,表情複雜之極,但卻並沒有喪失應有的警惕性。

    「你在擔心什麼?」很久以來,我就能感覺到她的隱憂。以她的個性,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會害怕某些事情的真相嗎?

    她愣了幾秒鐘,咬著唇搖頭:「我不知道,但你該知道,任何人從噩夢中醒來時,都會感到由衷的後怕,害怕那些恐怖的經歷變成現實,對嗎?我曾做過很多夢,大部分都離奇古怪,無法用正常思維解釋,也許我就是在擔心它們成為現實。」

    我凝視著她的臉,記起鐵蘭說過的那些話。這個話題應該留給方老太太和關伯來解釋,畢竟他們兩個親眼見證了方星的出現。

    「不必擔心,再壞的答案也不會比死亡更可怕。古人說『千古艱難唯一死』,我們連鬼墓下那種駭然怪事都經歷過了,還有什麼不敢面對的——」太多的死結等我們去解,我不願意她在此刻分心他顧。

    方星還沒來得及回話,車子猛然搖晃了一下,嘎的一聲停住了。

    「到這邊來!」我低聲招呼她,兩個人同時蹲伏身子,凝神盯著車門。

    有人從駕駛室裡跳下來,伴隨著一陣橐橐的腳步聲,一直走到車廂門口,稀里嘩啦地開鎖,然後拉開了車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個戴著巨大墨鏡的年輕人,他的背後則是另一間空蕩蕩的大廳,亮著昏暗的燈光。

    年輕人面無表情地站在門邊,門外沒有任何動靜,只有極遙遠處隱約傳來水滴落地的滴嗒聲。

    「到了?這是哪裡?」我冷靜地低聲詢問。

    年輕人沒有回答,後撤了一步,在等我們下車。

    方星猱身一躍,跨出車門的剎那,槍口已經抵住了對方的前心,另一柄槍倏的平舉,以應付可能爆發的危險伏擊。我跟在她身後急躍出去,半蹲著身子向四面觀察。

    這似乎是另外一個地下停車場,林立的水泥方柱沉默地縱橫排列著,地面上的幾灘積水反射著粼粼的燈光。在我們的左側,是一間值班員的小屋和電梯間,右側五十步外,則停放著幾輛破爛不堪的舊車,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老杜在哪裡?」方星手臂一振,那年輕人被手槍頂得倒退了一大步,但仍舊保持沉默,一聲不出。

    我摘下了他的墨鏡,驚駭地發現他的眼眶裡竟然沒有眼珠,只剩下兩塊扭曲凸起的恐怖傷疤。

    方星也驟然愣住:「呀?一個雙眼全盲的殘廢?」她立刻放開年輕人,舉槍衝向駕駛室,陡然失聲低叫,「沒有其它人,沈南,布昆給我們派的是一個盲人司機!」

    大廳裡沒有人,值班室裡也沒有人,連電梯間的液晶顯示屏也是毫無顯示的。顯而易見,這停車場是接近廢棄的,根本沒有人來。年輕人始終站在車子後面,茫然地立著,臉上那兩塊傷疤越看越是陰森詭異。

    方星額上開始冒汗,咬著牙冷笑:「布昆在玩我們?」

    我們走回那年輕人身邊,對方忽然舉起右手,嘴裡咿咿呀呀叫了幾聲。我伸出右手,放在他的喉結旁邊,再探探他的兩側耳鼓,忍不住連嘆三聲:「盲、啞、聾,他都佔全了,能開車送我們到這裡來,簡直是個奇蹟。」

    剎那間,我突然有了新的想法,由這種人來負責傳遞消息、接人待物,豈不是天生無懈可擊的保密人員?他永遠不會洩露別人的秘密,即使遭受嚴刑逼供,對方也無法得到一點有用的線索。

    方星的目光在我臉上一轉,兩個人心有靈犀,同時醒悟過來。

    「老杜的匿藏地點就在此處,而且距離帝豪酒店非常近。」她如釋重負地抹了把汗,目光轉向步行梯那邊。

    我在年輕人肩上拍了拍,低聲說了句:「朋友,謝謝你。」

    每個人都有可能犯錯誤,但我和方星在一起的時候,至少能夠互相彌補,儘可能地少犯錯誤,即使犯錯,也會立刻扭轉過來,重新回到正確的軌道上。今晚,就是這樣一種情況。

    步行梯可以向上,也可以向下,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以老杜的自閉個性,總喜歡把自己禁錮在某個封閉的地方,看他先前私人診所的構造格局就能明白這一點。

    連續下降了兩層後,空氣並沒有變得污濁起來,而且我聽到了很明顯的大量換氣設備同時工作產生的噪音。同樣,每次去老杜那裡,都會聽到這種聲音,從不例外。他的衣著雖然邋遢,但內心深處卻有著小小的潔癖,對某些方面的要求近乎苛刻,譬如每一秒鐘都得生活在空氣新鮮的環境裡。

    「就是這裡,無需開槍殺人。」我在方星腕子上輕輕一捏,微笑著告誡她。

    老杜身邊的人都是有黑道背景的,隨便殺哪一個都可能激起黑社會的瘋狂報復。我們是來救人,絕不是在挑釁生事的,沒必要惹那麼大的麻煩。細算起來,連港島警方和政府高層對黑道人馬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何況是我們?

    方星無言地低嘆,而後翹了翹嘴角,表示默認。

    再下了半層樓梯,前面赫然出現了一扇厚重的灰色防盜門,把手的上、左、下三面,各裝著一個液晶密碼盤。

    方星一笑:「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她連收槍的動作都省略了,用槍口在密碼盤上隨意點了十幾下,三道密碼鎖的綠燈次第亮起,門扇無聲地滑向側面,露出一條燈光明亮的甬道來。

    甬道里鋪著白色的加厚吸音地毯,兩側牆上貼滿了各種各樣的圖表。我隨意瞥了幾眼,那些柱狀統計圖表示的應該是某項特大工程的分項進展程度,總共四十幾項,每一項都接近百分之百完成度。奇怪的是,標示在圖表上的文字五花八門,除了最常見的中文、英文之外,還有日文、韓文、俄文、德文、意大利文等等,不下十種以上。

    方星走得很急,但步子卻輕飄如風,不帶出任何聲響。她對醫學不是太懂,所以才忽略了那些圖表上的文字。

    「我懷疑,這裡並非老杜的私人試驗室,而是一個國際化生物學高手匯聚一堂的大型研究室。以他的水準和業界影響力,並不足以領導這種機構。看來,他也有自己的苦衷,擁有多重身份,怪不得會被何東雷裹挾。」我跟上方星的腳步,身子貼近甬道的右側,隨時準備應付突然閃出來的打手。

    我此刻的心情非常矛盾,既希望老杜還沒有來得及傷害任我笑和達措,又在私底下希望老杜的研究已經完成,探索到達措腦子裡的潛意識秘密。無論如何,我都是要達措講出心底藏著的轉世秘密,然後詳細過濾,看看自己的父母有沒有出現在達措的前生記憶裡。

    甬道盡頭,是一個空蕩蕩的白色大廳,四面分佈著大約十幾個房間,全部房門緊閉。

    方星機警地探出頭去,迅速掃視了一眼,又立即縮回頭來,臉上的表情極其驚詫:「一個人都沒有,難道那些試驗正在進行當中?」

    我走出甬道,正想左轉進入距離最近的那個房間,正對甬道的一扇門忽然滑開,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腳步虛浮地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捂著嘴不住地咳嗽著。他向甬道走來,對我和方星視而不見,目光一直望向牆上的圖表。

    方星突然開口,與那兩鬢蒼白的老男人打招呼:「嗨,詹賓博士,好久不見?」

    老男人漠然地點點頭,取下夾在耳朵上的一支紅藍鉛筆,在其中一張德語圖表上劃了個對號,又想了想,小心地在後面的備註欄目填寫了兩個德文單詞,翻譯成中文,竟然是「雪山、棺材」的意思。

    我站在那扇門前,進退兩難,處境極其尷尬,幸好方星以一長串流利的德語開始了與那男人的對談,把我的窘態遮掩了過去。

    此刻,假如有老杜的手下推門出來,一眼就能識別出我和方星的身份,引發一場騷亂。所以,我凝神觀察四周,做好了隨時出手的準備。

    方星的左手伸在背後,做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我立即領會過來,假裝自己是她的同事,耐心地聽著詹賓博士說話。

    「那個中國人腦子裡裝著大量的信息碎片,像一塊受到損傷的計算機硬盤。對,我們能夠拿到那些海量數據,但又有什麼用呢?除了他自己,沒人能把碎片復原。我早就說過,這是一個百分之百會失敗的手術計劃,因為人的思維模式是毫無規律可循的,思考範圍可以從無窮小到無窮大,從地心直達宇宙,根本無法捕捉。老杜是瘋子,徹徹底底的瘋子,我真不該加入到這個瘋子計劃裡來。算了,我很快就會離開,回麻省理工學院去,讓這群瘋子見鬼去吧!」

    詹賓博士揮舞著瘦巴巴的胳膊,情緒越來越激動,唾沫星子亂飛,像剛剛經過一次長途跋涉的老馬。他那尖削的鼻子不停地發出「咻咻」的急促喘息聲,看上去又既可怕又可笑。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46
第八章 轉世活佛的生命終點

  方星轉了轉眼珠,不急不慢地微笑著:「博士,你知道,那個孩子是大家嘴裡所謂的『轉世活佛』,他繼承了另一個人的思想。細想一下,那思想本來是屬於一個智慧出眾的人,只有同樣卓爾不凡的孩子才會敏感地接收到那些信息,從而成為所有人眼裡的『靈童』。假如你不相信這些,研究課題便出現了根本性的錯誤,就像中國人說的『緣木求魚、刻舟求劍』一樣。回學院去很簡單,但我打賭你會錯過一個歷史性的偉大時刻——」

    詹賓博士的雙臂驟然凝固在半空,霍的旋身,大踏步向來路走去,頭也不回地招招手:「喂,你說的有道理,跟我進來,看看那些數據。這麼多天了,第一次跟明白人談話,讓那幾個小日本可以去死了!」

    方星偷偷地長吁了一口氣,向我眨了眨眼,立刻跟上了博士的腳步。

    詹賓博士是美國有名的心理學、生物學專家,任教於麻省理工學院,我見過他的照片,卻沒能及時反應過來,把面前的人與報紙上那個戴著近視眼鏡、不苟言笑的老頭子對號入座。幸好,方星反應迅速,並且投其所好,順利打開了對方的話匣子。

    進了甬道對面的門,一陣嗡嗡嗡的大型電腦工作站噪聲撲面而來,幾個矮瘦的亞洲人環拱在一個巨大的玻璃罩子四周,表情嚴肅,緊盯著裡面的一個半裸孩子。我的心情陡然放鬆下來,因為那個赤著上身的孩子正是達措,雖然他的臉上、身上貼滿了各種半圓探頭,但整個人還算清醒,眼睛正視前方,眼神依舊湛湛有光。

    「喂,你們幾個,閃到一邊去,打開屏蔽罩,請這位小姐觀察一下。」詹賓毫不客氣地大聲吆喝著。

    一個戴著白色塑膠發帽的男人轉過頭,不滿地用日語頂嘴:「這是我們的試驗室,她是誰?憑什麼可以偷窺我們的研究對象?」

    方星大踏步向前,不等幾個日本人散開,雙臂一伸,暗含著劈空掌力,帶起一陣無形的旋風,將幾個人猛然推開。那男人還想多嘴,方星小臂上蘊含的「龍門三鼓浪」勁道一吐,他整個人都被掀翻在地,一頭撞上了電腦桌的尖角,狼狽地抱著腦袋收聲後退。

    玻璃罩子緩緩地提升到半空,方星連跨兩步,便到了達措身前。

    那些貼片探頭的連線一直延伸向左,與那台超級計算機組相連,各種數據自動反應到牆上掛著的六台液晶顯示屏裡面。我注意到達措的身體生理指標全部正常,身體表面也沒有什麼明顯創痕,想必何東雷他們對試驗品相當重視,不會隨意破壞掉。

    「還認得出我嗎?」方星語調平緩地笑著,慢慢托起達措的下巴。

    「認得,並且從來沒像現在這樣看得清楚、看得久遠過。」達措微笑著,平按在膝蓋上的雙手同時抬起來,在心口結成「無相寶瓶印」。在藏教的典籍中,這個手印能夠怯除纏繞在自身心靈上的魔性,撥雲見日,尋找到真心和自我。

    「認得就好,我找得你好苦。」方星放開手,忽然盤膝跌坐下來,雙手也像達措那樣結成手印。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彼此臉上都帶著祥和愉悅的恬淡笑容,渾不理會那幾個日本人的交頭接耳。

    「再長的路也有盡頭,再難的問題也有找到答案的一天,此日、此時、此刻,我的夢終於醒了,而你也恰好在時間的交叉點上到達這裡。其實,答案就擺在那裡的,只需用心去體會,那層遮蓋在折那羅花上的時間之紗就會自動揭去,暴露出往事的真相來。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生生死死,生死無休——來,讓我來告訴你,過往那些歷史長河中究竟發生了什麼?」

    達措舉起右手,屈起四指,只有拇指高挑著,重重地捺在方星的額頭上。

    「嘿,你們在幹什麼?快分開,別破壞了試驗品!」戴白帽的日本人又一次氣急敗壞地叫起來。他的同伴們面面相覷,其中一個驀的折向超級計算機側面的高大書櫃,從底層的一個抽屜裡拖出一柄手槍,嘩的一聲子彈上膛。

    詹賓博士的注意力全都在達措身上,對日本人的瘋狂舉動無暇顧及。

    「我要開——」握槍的日本人還沒來得及指向方星,肩膀已經中了我一掌,整條胳膊軟綿綿地垂下來。事不宜遲,在我掠向他的同時,在其餘五名日本人的頸後各擊一掌,讓他們老老實實地躺下,先昏睡幾個小時再說。

    「清水一郎?」我看到了懸在這日本人胸前的身份牌,依稀記得這名字曾出現在日本第一大心理學週刊上,應該是皇室御用的心理學專家。

    他挺了挺胸:「對,我是何東雷先生特別邀請過來的,你膽敢對我無禮?」

    我在他後腦玉枕穴上拍了一掌,只發出三成力量,讓他跟同伴們一起睡著,免得大聲吵嚷,壞了方星的計劃。

    這間試驗室足有二十米見方,除了靠牆放置的十幾台計算機組之外,還有八張行軍床,床上丟著橫七豎八的睡袋。科學家們一做起事來都免不了廢寢忘食,往往把吃飯、睡覺跟工作搞成一團,累了睡,餓了吃,其餘所有時間都用來搞研究。

    陡然之間,距我最近的一塊液晶顯示屏啪的一聲炸裂開來,冒出一陣青煙,空氣中隨即充滿了難聞的焦糊氣味。

    詹賓博士嚇了一跳,但隨即手舞足蹈,興奮異常,飛奔一圈,將所有的計算機組啟動,四壁上的六十多塊顯示屏全都亮了。

    「他的思想碎片正在啟動,哈哈,好、好、好……你看你看,這是生命的起源,他還在胚胎之中,靠母體的營養供給活著。分析母體的健康數據可以看出,嬰兒是在一個相當貧窮的地方受孕著床的,母體的身體狀況非常糟糕,在懷孕的所有過程中都在進行繁重的體力勞動,直接導致了嬰兒腦部發育的缺陷,在大小腦各自的環形空間裡出現了骨質極度疏鬆的狀況。可以說,正是因為這種發育上的不完整,才更容易被外界其他人的腦電波侵入,讓他變成多重思想的怪人。」

    詹賓指向遠端的顯示屏,那上面顯示的是一個睡在母親肚子裡的蜷曲嬰兒。我吃了一驚,畢竟之前老杜從沒透露過,他們對人類思想的可視化研究已經先進到了這種地步。

    幾秒鐘內,距我更近一些的顯示屏又炸掉兩塊,藍色的電火花連續閃動著。這個房間裡沒有安裝正常的煙火警報器,假如顯示屏繼續爆炸下去,我們的處境就太危險了。

    詹賓手舞足蹈地向前跨了幾步,腳下一個踉蹌,半跪在達措身邊。看他的意思,大概是想加入到達措與方星的交流中去,但達措微微側身,雙眼一瞪,剎那間發出兩道詭異的電光,將詹賓擊飛出去,四仰八叉地倒地,隨即便寂然無聲了。

    眼神發電這種絕技是我聞所未聞的,但在達措瞪眼的同時,我感到試驗室裡的空氣發生了急速的膨脹,立刻沉腰坐馬穩住身子,否則結果也會跟詹賓一模一樣了。

    「來,到我心裡來,讓我告訴你一切。」達措一聲大喝,看不出他是如何發力的,方星的長發已經颯颯翻飛,像一面被勁風激盪欲裂的大旗。

    「我只想知道……結局會不會是……回到起源……回到最初的原點,告訴我……」她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雙臂升上頭頂,結成「天竅洞開醍醐灌頂手印」。

    「那一點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要完成進入這個世界的任務。我們每個人都是帶著任務降臨世界的,如果不能盡職盡責地完成,這世界便難逃毀滅的厄運。你,立刻到我心裡來,我要你看清大千世界的每一個毛孔——」達措嗖的一聲躍起來,半空翻身,頭下腳上,頭頂百會穴對準方星的同一穴道,兩個人如同雜技演員在進行一項高難度表演一般。

    我背後那扇門又一次滑開,三名持槍的白衣警衛虎虎生風地撲了進來,其中一個用加了消聲器的手槍對準我,另外兩個奔向試驗室中央的達措和方星。

    門外有人影一閃,分明是邋遢落魄的老杜,他命令警衛動手,自己卻羞於見我,這種行為簡直是在侮辱我們之前僅存的一點友誼。

    「老杜!」我叫了一聲,一拳打在那警衛臉上。他像一隻沉重的沙袋一樣仰跌出去,但依然扣動扳機,子彈射在混凝土牆上,反彈得無影無蹤。更為令我吃驚的是,他中了我的全力一擊倒地,立即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雙手握槍,繼續指向我的額頭。

    之前我跟老杜的手下人交流過武功技擊,似乎那三十多個人裡面,沒有一個是真正的武學高手,大家只是憑著運氣夠好、心腸夠狠在黑道上討生活。不過我此刻面對的這個年輕警衛,抗打擊的能力已臻一流,必定受過泰拳方面的專業訓練。

    另外兩人已經衝到方星背後,左右一分,抓住了她的肩膀。那時候達措身在半空,無法施展,眼看方星就要遭遇危險了。我滑步近身,托住面前殺手的右臂,用左手小指在他脈門上倏的一滑,便繳下了那柄手槍,毫不猶豫地向著那兩人的背後射擊。

    那兩人應聲倒下,我及時地左右連環肘擊,重重地搗在對方喉結上,將懷裡這個敵人再次打倒。

    老杜不再顧及朋友情面,一招不成,鐵定會再來一招,我沒有時間展現君子「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儒雅,只能第一時間打倒敵人,以保護方星和達措的安全。

    我趕到門外,那大廳仍舊寂靜如初,老杜彷彿已經人間蒸發了一樣。無論如何,我得先為方星護法再說,看看她能從達措那裡得到什麼。

    「老杜,我到這裡來沒有惡意的,只想帶走自己的朋友。不要再派你的手下過來,免得傷了朋友間的和氣。」我壓抑著胸膛裡不停上升的怒火,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一些。跟隨在老杜身邊的人,都是只懂得殺人放火的黑道人物,下手不知輕重,一旦傷到方星,就再說什麼都晚了。

    沒有人回答我,其餘的門依舊緊閉著,彷彿這三名警衛是地底下冒出來的,與這世界毫無瓜葛。

    我慢慢後退,按下門邊的電鈕,試驗室的門又一次關上了。

    「我看到了——」方星低吼了一聲,雙臂一振,似乎想要急彈起來,但達措及時地雙手下壓,重新控制住她。

    右側第二塊液晶顯示屏上,漸漸出現了一座白雪皚皚的高山,天空中仍然紛紛揚揚地下著雪,幾十隻不懼嚴寒的兀鷹正在昏黃的天空中無奈地盤旋著。它們屬於食腐動物裡的高級管理者,只有在發現食物的時候才會加速俯衝下來。

    我按捺住提問的衝動,一個人默默地站著,除了觀察那塊屏幕外,眼角餘光也把其餘屏幕全部置於自己的注意力之內。

    天空中的兀鷹急速下降,衝入一段陡峭的山谷裡,身體一落即起,爪子上已經多了一具軟塌塌的屍體。

    那畫面霍的一轉,出現了一個到處都是冰棱、冰塊的山洞,滿眼白茫茫的一片,曲折蜿蜒地通向遠方。可以想像,如果這畫面代表了達措或是方星的思想記憶,那麼屏幕上的圖像,就是他或她的真實經歷。

    山洞盡頭,是一間被寒冰填塞超過一半的大廳。大廳正中,是一具深紫色的棺材,四周堆滿了佛珠、玉鐲、金幣和各種造型的銀器,足有一米多高,與棺材的上蓋平齊。畫面繼續前移,我逐漸看清了那棺材竟然是亞洲大陸上最好的金線紫檀製成,無數條髮絲一般纖細的金色暗線與四周的各色珍寶共同構成了一層虛幻的光影,詭譎地籠罩在棺材之上。

    「我們都到過那地方,不是嗎?那個山洞裡冷到極點,如果沒有全力發動內功禦寒,連一柱香的功夫也撐不下來。所以,我們從在母體中開始,就修練那種『發乎烈日、止於夕陽』的護體神功。我知道,這冰洞已經存在了六億年,溫度低點早就超過了地球人的儀表測量極值。正因如此,才能連思想一起凍住,不至於因時間的流逝而瀰散。方星,那時候,你沒有這個名字,不是方星甚至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人,只是一個最原始、最簡單的符號。而我,只是一個引路人,引領你到那裡去,自己卻是置身事外的,無法參與那場最慘烈的大戰,就像一個毫無知覺、毫無意義的影子——」

    達措的聲音裡充滿了大智慧、大慈悲的哀憫,如同年齡超過百歲的白眉高僧,面對著蒲團前跪倒的信徒。

    畫面上,棺蓋被吃力地推開,露出一個平躺著的白衣女子。她的臉上覆蓋著一張一塵不染的白色手帕,嚴嚴實實地擋住五官相貌,只露出一頭銀絲一般的長發,柔順地平鋪在一塊黑色玉石上。

    「她是誰?」方星忽然開口,嗓音顫抖著。

    「她是你。」達措的話像佛家的晦澀機鋒。

    「那麼,我是誰?」方星立即追問。

    在世人看來,她是方星,一個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神偷,並且擁有方老太太那樣威震江湖的後台。她漂亮迷人、落落大方、纖腰長發、身手了得,是所有男人目光裡的焦點和仰慕的對象,但現在當她迷惘地反思「我是誰」的時候,讓我也有瞬間的疑惑——「她是誰?來自哪裡?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方老太太的窮途末路之中?」

    「你是她,難道還不能頓悟嗎?」達措大喝,身體驟然陀螺般飛旋起來。

    方星也跟著也一聲大喝,雙臂平伸,身子反方向旋轉,恰似另一個陀螺,兩個人的頭頂稍微分開,但百會穴依舊對準,中間距離絕不超過半寸。這種情況下,達措竟然是凌空旋轉的,毫無支點,卻不會從半空跌下來。

    當那種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時,所有顯示屏上的畫面變成了快進狀態,一段大段的人物動作和四周環境高速變化著,令人眼花繚亂。

    我悄然後退了幾步,穩住心神,無聲地觀察著試驗室裡的情況。

    倒在地上的人都已經昏死了過去,我擔心的是房頂的某些地方會隱蔽著高清晰度監控鏡頭,在詹賓都不知情的狀態下拍攝到這裡的一切。以何東雷背後的兩大後台行事作風估計,監控將無處不在,任何人都無所遁形。

    幸好,我對何東雷沒有敵意,只是要帶走達措,絕不會刺探兩大利益集團背後的秘密情報。

    「任我笑呢?會不會就在其它那幾扇門的後面,也像小白鼠一樣供別人觀察研究?」我想到他舉手間殘殺老龍的那一幕,心底裡頓時充滿了深重的寒意。

    突然,飛旋中的兩個人停了下來,達措反彈起來,在方星側面五步遠處落地,腳下踉蹌著跌倒,發出粗重的喘息聲。他垂著頭,雙手勉強支撐著地面,才沒有疲弱地就勢倒下去。看得出,他的體力和精神已經透支到了強弩之末的危險境地,距離死亡的邊界只差一步。

    方星的樣子還好,只是臉上掛滿了豆粒大小的汗珠,長發也早被汗水濡濕,濕淋淋地耷拉在肩膀上。

    「快救救……他,用內功護住他的……心脈……咳咳咳咳……」她向我大叫了一聲,喉嚨忽然嗆住,雙手捂在胸口上,大聲地咳嗽起來。

    我跨過去,一手扶住達措的後背,一手搭在他的腕脈上,心裡忽然一沉。他的脈像極度低微沉迷,幾乎探測不到,並且頻率降低到每分鐘僅有二十餘次。

    「感覺怎麼樣?」我的內力源源不斷地從掌心裡奔湧出來,灌入他的脊柱五處穴道。

    「很好,從沒感覺這樣好過……」他抬起頭,臉色蠟黃,但充滿了如釋重負般的誠摯微笑,「聖女的路剛剛開始,前途光明但路途艱辛,不過有你這樣的絕頂高手陪在她身邊,一切就會容易得多了。希望你們好運,能夠解開那些因果循環中的連環死結,結束所有的災難情節。我必須得先走了,因為我的任務就是這麼多,引領她、指引她到達聖女靈魂的棲息地,告訴她那些冰凍著的故事,然後就要離開。」

    他的額頭、臉頰、下巴上正在急速出現刀刻斧削一樣的皺紋,兩道烏黑的眉也在眨眼間鍍上了一層亮銀色。一瞬間,他的脈息恢復了正常,一起一伏,沉穩有力,彷彿大海深處的強大暗流,蘊含著無窮無盡的潛力。

    方星站起來,忽然發出一聲尖銳高亢的長嘯,如同蒼鷹騰飛於九天之上時的傲然叫聲,將四面的所有屏幕震碎,藍色的電火花此起彼伏地跳躍著,直到那幾台超級計算機組也冒出了縷縷青煙,變成了一堆廢鐵。

    回聲激盪了足足三分鐘,才悠悠落下,但我的耳膜已經被震得嗡嗡作響,什麼都聽不到了。之前以我對方星的內力判斷,她就算再修練三十年,也不可能有如此強勁的內功,隨意發聲長嘯的威力竟然勝過了佛門高僧的「降魔獅吼功」。

    「她是聖女,不是普通人,你感覺不到嗎?」達措微笑著,嘴裡的兩排雪白牙齒驟然化成灰白的粉末,雙唇也緊跟著幹癟下去。

    我感到他的體重越來越輕,直到變得像一團薄棉絮那樣,彷彿隨時都會被風捲走。只有武林高手臨終前散功斷脈時才會這樣,而接下來迎接他的,將是筋絡繃斷,脈息消失,徹底地離開人世。

    「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我苦笑一聲,轉世活佛固然偉大,但達措靈童的一生卻實在太短暫了,有點像深秋草葉上的寒霜,只有從凌晨到朝陽升起之前那一段存活時間。太陽一出,它們的生命就結束了。

    我希望從達措嘴裡知道父母的消息、知道來自唐槍的那塊石頭表達了什麼意思,還有方星的過去和未來——但現在一切都不可能了,他變得奄奄一息,只差喉嚨裡嚥下最後一口氣。

    「沒有了,我很開心,這一輩子終於同時遇見你們兩個,然後把一個完整的圓圈畫出來。感謝你們,我的使命終於完成了,可以毫無牽掛地投身於其它軀殼之中,做一個正常人,過正常人的開心日子。沈南,我在生命的最後真的很想告訴你一句話,做靈童是很乏味的一件事,連普通小孩子的遊戲快樂都被剝奪了,沒有個人的自由,每天只是絞盡腦汁與佛經糾纏,苦修『頓悟、妙思、禪機』。對我而言,那些刻在灰色佛經上的文字沒有任何意義,都不如小女孩兒們玩的沙包。再見了——」

    他倏的閉上了眼睛,同樣雪白的睫毛顫了顫,隨即凝滯不動了。

    「他死了。」方星平靜地作了結語。

    我探探達措的頸下脈息,果然平滑如線,再也沒有心跳的跡象了。

    「對,他死了,這是一件很可惜的事,不是嗎?」我痛心於達措的夭亡,同時對方星的未來又異常擔心,所以心情頓時一落千丈,幾乎失去了探索事件真相的最初動力。

    「不,每個人完成了自己來這世界的使命後,繼續存在下去反而成了一種痛苦。跟隨他的人全都死了,追蹤迫害他的前生活佛天敵很快就會掩殺而來。他的死,是死得其所、死而無憾,你說,我們是不是該為他感到慶幸?」方星俯下身子,右掌按住達措的心口,左手捏了一個古怪的指訣,低聲誦念,「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永生不改,回你原先的出生之地去吧——」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47
第九章 任我笑蛻變為貓科殺人獸

   我放開達措,他斜躺在地板上,裹在灰色藏袍裡的身體正在持續乾癟下去。

    「沈南,請退後一些,或許你該看看操作台上那些筆記簿,查一下有沒有咱們感興趣的資料?」方星合掌當胸,對著我說話,目光卻始終落在達措臉上。

    試驗室裡共有六張操作台,堆滿了書籍和筆記簿,有幾個簿子還攤開在桌面上,旁邊凌亂地丟著鉛筆、尺子和橡皮。假如詹賓等人曾經從達措嘴裡知道一些情況的話,就一定會記錄在這上面的。

    我直起身,跨過橫在面前的日本人身體,走向工作台。

    「嚓」的一聲,似乎是有人劃著了火柴,我轉頭一看,方星正雙手橫在胸前,掌心裡突然冒出兩團突突跳蕩的火焰,在達措身上一按,那具剛剛斷氣的屍體便呼的一聲劇烈燃燒起來。

    「去吧,恭喜你,終於從這件事裡脫身出去了,其餘的事,都交給我來做吧。」她後退一步,看著屍體在幾秒鐘內與那件藏袍一起化為飛灰,臉上只有漠然的平靜,看不出一點悲喜。

    我不想說什麼,走到工作台前,迅速翻閱著那些打開的筆記簿,但大部分都只記載著寥寥數語,用來描述達措的身體狀況,絕沒有涉及到他說話的內容。

    「抱歉。」方星跟過來,在我身邊沉默了一會兒,才澀聲笑著開口。

    我搖搖頭:「沒有什麼可抱歉的,也許人與人之間的深度溝通,就是非需要以某種奇怪的方式進行不可。可惜,藏人習慣於鷹食天葬,我們無法為達措準備這些,應該對他說抱歉才對。」

    達措與方星表現出來的異狀,在我眼裡並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就像武林中的內功傳遞一般,高手將自己全身功力傾囊而授,然後瞬間衰老,委頓而亡。只不過達措是活佛轉世,以年幼的身軀包容著一個藏教高僧的功力,看起來有些不太習慣而已。

    「他不是藏人,而是像我一樣,不知道何時何地出現在那個山間小村子的,懷有自己的獨特使命——算了,不說這個話題了,也許我們該搜索一下任我笑去了哪裡。他潛伏在老龍身邊那麼多年,一定知道很多有意思的事。」

    一談及任我笑,方星的臉立刻沉了下來,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關於達措的來歷,我曾做過無數次猜想,經方星如此一說,忽然一切答案都變得無足輕重了。人死如燈滅,他的一生已經可以蓋棺論定了,別人再說什麼都成了浮光掠影,與他無關。也許他把自己思想上的一切都傳給了方星,只有她最懂他,如此而已。

    試驗室裡滿地狼藉,再加上達措的屍體飛灰,已然無處下腳。日本人和詹賓還在昏迷之中,我們無暇理會這些,緩緩退出來,那扇門又自動關閉了。

    方星大步左轉,過了兩個門口後停下,右手按在標著俄羅斯文字的一扇門上。

    「應該在這裡,老龍曾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在俄羅斯境內匿伏療傷,那時任我笑就在他身邊,我猜俄羅斯人掌握了他們兩個不少情報。所以,由俄國專家向他們開刀是最可能的。」她簡單地向我解釋,但這理由實在勉強之極。

    門口的俄羅斯文字譯成中文意思是「深度腦部讀取部」,我現在非常懷疑這個地下研究室的主持人大概不是老杜。他的能力還不足以領導這麼龐大的多國聯合試驗,因為很多國家都在秘密研究人腦活動的可視化,取得的成績各不相同,但誰都不會率先把自己的成果拿出來共享,更不會聽從美國人的指揮。

    門口上方的紅燈突然亮起來,門扇也向側面無聲地滑開,兩名槍手平舉衝鋒槍出現在門裡,槍口冷冷地對準我們的臉。

    槍手身後,一個高大的金發女人抱著胳膊,臉上掛著陰森森的冷笑,目光輪流從我和方星臉上掠過。

    「你們是誰?到此有何貴幹?」金發女人的中文發音非常標準,這一點非常少見。試驗室中央的白色巨床上,任我笑被鎖住雙腕、雙踝,靜靜地躺在那裡,雙眼向天花板直瞪著。還好,房間裡再也沒有其他人,連計算機和顯示屏都沒有,到處是空蕩蕩、白茫茫的。

    方星冷冷地回答:「能夠幫助你進行研究的人,特地為你送資料而來。」

    那女人仰面一笑,傲然揚了揚下巴:「不用了,你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任我笑和老龍是我國的緊急軍情處理部門專項跟蹤研究的對象,對他們的秘密監控頻率可以精確到以微妙計算,還有什麼記錄不到的資料嗎?」

    我抬起右手食指,撥開就要頂到自己鼻尖的槍口,吐出一連串流利的俄羅斯語:「切尼金博士,我有充足的證據能夠表明,任我笑的思想內部並非只有人類的成分,而是摻雜了某種獸性。並且,我親眼目睹他的身體在殺人時能夠產生異變,讓我們進去,只會對你的研究有益。我知道,你在莫斯科大學的研究課題是『雙面人的隱性性格』,遇到了無法通過的節點,不是嗎?」

    這女人很有來頭,表面身份是俄羅斯國家首席生物學專家,但背地裡卻有著國家安全部的秘密職務,所以我們沒必要惹惱她。在老杜的私人生活中,有很多所謂的「俄羅斯女性朋友」,切尼金博士就是其中一位。

    「哈哈,沈先生果然快人快語,請進來吧。不過,你的這位朋友卻沒這資格——」切尼金的態度有所轉變。既然老杜肯向我說起她,就一定會向她提及我。

    兩名槍手驀的齊聲怪叫,身子騰空而起,從我和方星頭頂躍過,重重地跌在地上,軟癱成一團。

    「現在,我有資格了嗎?」方星大步向前,直逼比她高兩頭、胖兩圈的切尼金。她發出的「螺旋劈空掌力」能夠自由地控制兩名警衛的撲跌路線,非常高明,讓我都自嘆弗如,可見達措傳功的效果有多麼明顯。

    切尼金雙臂一分,緊身西裝立刻刺啦一聲從肩部掙裂,露出胳膊上白花花、圓滾滾的肌肉來。像她那麼胖大粗壯的女人竟然能在瞬間變得水蛇一樣圓滑靈巧,用日本柔道里的「貼身糾纏技」,穿入方星腋下,一個「反臂抓握過頂摔」已經將方星舉在半空裡。

    我在老杜的資料裡瞭解到,切尼金曾拜俄羅斯第一技擊高手庫恩為師,然後成為總統身邊唯一一個文武全才的女性保鏢,深受歷任總統賞識。她最精通亞洲各大門派的近身搏擊和貼身扭技,每次臨敵,九成以上活擒對方。不過,她這次遇到的是方星,並且是剛剛得到達措功力、瞬間蛻變昇華的方星,吃虧受傷是在所難免的。

    方星倏的翻身,落在任我笑床前,切尼金目瞪口呆地留在原地,雙手猶然怔怔地舉在半空。剛剛她的確緊緊地扭住了方星的肩胛和左肋,準備用力道巨大的摔技來教訓對手,可方星在身子騰空之時,借力一躍巧妙掙脫,切尼金根本就抓不住她。

    「我們沒有惡意。」我從切尼金身邊走過,對她的窘態不忍多看。公平地說,方星目前的武功已經超過我,缺乏的只是臨敵經驗罷了,就算再多幾個切尼金也並非她的對手。

    任我笑雖然大睜著雙眼,但眼珠一動不動,只是定定地凝視著天花板。鎖住他手腳的四根鐵鏈是死灰色的,鏈條直徑超過兩寸,竟然是歐洲鋼鐵聯盟出品的超硬度異種鋼材。唯一令我感到欣慰的是,他的手指和腳趾上的指甲都還正常,沒有異化現象。

    方星俯下身,輕輕扒開任我笑的眼皮觀察,忽然搖頭冷笑:「你們給他打了什麼?麻醉劑還是肢體僵化劑?」

    我站在她的對面,偷偷打了個手勢,示意她不要太衝動。科學研究是一門極其高深的工程,一涉及到大的課題,非得全球頂尖人才匯聚在一起才能有機會完成。所以,對於地球人類而言,最重要的工作是搞好合作關係,讓大家都能心平氣和地貢獻力量,以獲得最美好的結果。

    「哼——」切尼金沒有回答,從口袋裡抽出一疊窄窄的信箋,隨手一擲,落在任我笑胸口上。

    我搶在方星前面拿到那十一張信箋,匆匆掃了幾遍,心情馬上低沉了許多。因為信箋上記錄得明明白白,任我笑已經殺掉了很多人,最後不得不用超強度鐵鏈鎖住他。即使如此,他還乘人不備,弄死了兩名替他測量體溫的護士。

    「不動用最高強度的麻醉劑,根本控制不了他。現在看到的只是他的暫時休眠狀態,一旦發作,所有的看護人員都要撤出去,否則將會增加更多的無謂傷亡。按照時間表推算,大約十五分鐘後,他會再次發作。到時候,二位就能親眼看到那種恐怖的景象了。」切尼金皺起眉頭,連續看了兩次腕錶,表情變得非常嚴肅。

    「他說過什麼?關於老龍,俄羅斯方面又知道多少?」方星的語氣終於客氣了一些,向切尼金抬頭微笑著。

    「這是我們的頂級國家機密,你猜,我會告訴你嗎?呵呵——」切尼金終於找到了報復的機會,但只笑了兩聲,便肩膀一顫,雙膝一軟,緩緩地倒在門邊。

    方星彈了彈指甲,臉上如同罩了一層寒霜:「我只是在她胸口做了點手腳,不會死。也許我們該想想辦法,把任我笑帶出去?」達措已死,我們到這裡來的任務就簡單了很多,帶走任我笑並非是不可能的。

    我搭了搭任我笑的腕脈,脈象稍顯混亂,但底氣十足,沒有什麼生命的危險,但目光掠過他赤裸的胸膛時,不禁一怔。因為之前老龍囚禁他時,曾經拷打過無數次,在他身上留下了相當多的鞭痕和瘀紫,可現在他的皮膚乾乾淨淨,看不到一點受傷的痕跡。

    「我觀察過,他的臉上沒有易容面具之類的東西,鐵定是任我笑。不管怎麼樣,先帶走他,好不好?」方星心細如髮,只看了我一眼,便明白我在想什麼。

    我們雖然能夠欺騙過詹賓博士和切尼金,但這種秘密潛入的狀態維持不了太久,很快就會被人發現。到那時候,兩個人自顧不暇,也就管不了任我笑了。

    方星把鐵鏈盡頭的那把精鋼密碼鎖抓在手裡,翹了翹嘴角,冷笑著抖了抖手腕,密碼鎖隨即啪的一聲彈開,鐵鏈稀里嘩啦地落地。其餘三把鎖更是簡單,她統共只用了十五秒鐘,就解除了任我笑的束縛。

    「你背他,我來對付敵人。」她一腳踢開擋路的切尼金,打開門,大步衝了出去。

    我把任我笑搭在肩上,感覺他的身體鬆鬆垮垮的,彷彿疲憊之極的癱瘓病人,渾身沒有一絲力氣。

    「任先生,我們暫時離開這裡,請放心,沒人會傷害你。」說這幾句話時,我感覺有些慚愧,畢竟何東雷、老杜、任我笑都是警方的人,就算他們把後者當成了試驗品,似乎也跟局外人關係甚少,暫時輪不到我們來主持正義。帶走任我笑,亦有我和方星的私心在裡面,這一點與我一直秉承的江湖道義似乎有些背離。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方星從門外探頭進來,焦灼地瞪著我。

    我搖搖頭,讓任我笑的雙臂環繞在我脖子上,隨即跟上方星的步子奔向外面。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離開試驗室、穿過大廳、出門上步行梯回停車場這段過程中,沒遇到一個阻攔的警衛,很順利地回到了我們下車的地方。為了安全起見,我們暫時躲進了空置的警衛室,悄無聲息地坐在牆根下,以求避開可能出現的追兵。

    「我去找輛車子,你等在這裡。」方星警覺地四處張望了幾下,貓著腰飛奔電梯門口。等電梯的時候,她的身體幾乎縮成一團,躲進電梯間旁邊的暗影裡。

    任我笑似乎有了動靜,鼻子裡的呼吸加重,脈搏跳動頻率也提高了很多。我再次把住他的腕脈,三分鐘內,他的心跳從每分鐘五十次一直飆升到一百二十次,每次呼吸時,鼻翼都會緊張地掀動著,不斷噴出淡淡的白色煙霧來。

    「任先生,能聽到我說話嗎?」我的另一隻手按在他的頸下,一條粗大的血管正突兀地凸顯在我的食指邊,彷彿隨時都會迸斷炸裂。

    「哦——」他艱難地呻吟了一聲,眼珠開始轉動,並試圖扭轉脖子望向我。

    電梯門開了,方星敏捷地閃了進去。外面不知道是什麼情況,而且電梯上下時,門框上面的液晶屏毫無顯示,證明這裡的升降設備是極少使用的。我很擔心這幢大樓是建在荒郊野外,方星不一定能找到車子。

    電梯開門關門的聲音令我稍稍分神,目光再回到任我笑臉上時,他的頸骨發出奇特的「喀喀喀喀」的摩擦聲,只是扭頭的小小動作就耗費了十五秒鐘之久。

    「任先生,我是沈南。」明知情況不太樂觀,我還是自報家門,希望他的神智保持清醒。

    「龍……龍,老龍……」他張了張嘴,嘴唇、牙齦、舌尖上緩緩地滲出了血絲,像是干涸了太久的土地,那些若隱若現的灰色裂紋遍佈在血絲出沒的地方。

    「稍等一下,我的夥伴會開車過來,帶你離開這裡。」我全身戒備,以防他在近距離內突然發難。老龍的遭遇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血淋淋的那一幕至今還迴旋在我腦海裡。

    步行梯那邊一直沒有人露面,可我在打倒第一輪槍手進攻時,明明看到老杜的影子從門口閃過,這是怎麼回事呢?

    「我要回沙漠去,不……不是沙漠,我要回到母體,回到……合成後的母體,我餓……我餓——」陡然,任我笑的右手一晃,無聲地扣住了我的左肩,隨即向前探身,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向我肩頭咬下來。

    我早有準備,右掌化成劍指,重重地戳在他的喉結上,迫使他上身後仰。

    「我餓……我餓了……」一瞬間,他的眼珠變成了可怕的紅色,雙手一合,挾住了我的右臂。我沒有絲毫的猶豫,雙腳凌空飛踹,蹬在他的額頭、肩膀兩處,把他踢得就地翻滾,跌到了牆角。

    這一輪猝起搏擊過後,地上堆積的塵土碎紙都被捲了起來,在我們兩個之間紛紛揚揚地翻騰著。

    任我笑落地之後,旋身一滾,四肢著地,像極了貓科動物,只差一條毛茸茸樹立的大尾巴。

    「再作怪,我就殺了你。」我的臉已經沉了下來,丹田內力也貫通全身。雖然何東雷與老杜等人沒有出現,但我能夠感覺到偌大的停車場裡處處充滿了看不見的凌厲殺機。也許對方放我和方星輕易撤退出來,正是要看看我們如何應對任我笑的攻擊。

    「天敵……龍……我們追隨龍遁入黑暗,直到第二輪光明到來……」任我笑喃喃地自語著,血紅的眼珠子滾來滾去,死死地盯住我。他的指甲正在緩慢地伸長,一陣一陣泛起青色的寒光。

    「你曾經是警察,還記得嗎?而且是潛伏在老龍身邊的臥底——後來發生了什麼?地下秘室裡那女人呢?記得嗎?我是沈南,還有司徒開、何東雷、老杜、居爺等人,你一個都想不起來?」我希望提及他見到過的那些人的名字能喚起本人思想深處的記憶,但很明顯,他現在實際上是另外一個人,或者說是另外一種生物,與原先的任我笑根本就是兩個人。

    「龍……追隨……」他舉起右手,迷茫地伸到自己眼前,努力地屈伸著五指。

    我再次深深吸氣,因為一旦二次交手,自己面對的將是五根小刀一樣的指甲,刺中哪裡都會是一個致命的貫通血洞。

    「吱——」步行梯深處驀的傳來一陣尖銳單調的竹笛聲,任我笑彷彿得到命令一般,凌空躍起,迅猛地撲向我。我毫不猶豫地提聚內力,連續發出最強勁的劈空掌,阻止他繼續向前。

    「嗚嗷——」任我笑發出了貓科殺人獸才有的那種怪叫,半空扭腰落地,雙掌在地面上一撐,以更靈巧的動作貼地翻滾,攻入了我的劈空掌防禦範圍圈。嚓的一聲,他是雙手十指同時刺中了我的小腹。

    如果換了另外一個人,也許這場搏鬥就會在這裡終止了,包括那躲在步行梯裡偷偷監視的人。我靜靜地站在原地,身體巋然不動,但任我笑已經一擊而退,縮到十步之外的水泥柱子後面,只探出半邊臉來,謹慎地觀察著我。

    步行梯那邊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衣著光鮮的老杜握著一根灰色的竹笛大步走了出來。他的背後還跟著兩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人,雙手都插在口袋裡,應該是緊緊地握著武器,以防我的垂死反擊。

    「小沈,感覺怎麼樣?」老杜盯著我看的時候,像是凝視著一截毫無生命力的木頭。雖然我們之前曾是能談得來的朋友和夥伴,此刻卻一點友好感覺都看不出來。

    「你成功了?但我看不出你的研究有什麼意義,能不能向我稍稍透露一些?」我語調平緩地回應他,同時偷偷注視著兩名白衣人腳上穿的黑色特種軍靴。軍靴的側面各有一個暗藏的兵器插袋,露出半寸長的纖細刀柄。

    這種最先進的防刺、防毒、防輻射裝備,是五角大樓特種軍械處去年聖誕節的最新發明,只供駐守於阿拉伯海的海豹突擊隊使用。由此判斷,這個秘密建築裡的安防力量並非由黑道上的烏合之眾組成,而是最精銳的美軍特種部隊。

    「既然是研究,當然就是永無止境的,就像人類探索太空、探索歷史、探索未知世界一樣,集合十幾代人的力量,也不會到達某個終點。小沈,記得以前我邀請過你多次,希望你能加入我們,假如那時候你能爽快地答應,此刻我們就不是敵人,而是協同作戰的朋友了。世事難料,生死難卜,你說是嗎?」

    他把竹笛橫在嘴邊,發力吹出一個更高亢的音節,震得我的耳膜隱隱作痛。

    任我笑從柱子後面閃出來,四肢著地,跳躍著奔向步行梯,轉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看到任我笑對竹笛的聲音如此惟命是從,我的心裡不禁大為震驚,如果老杜具有這種控制力,假以時日,將能夠操控所有的貓科殺人獸,其戰鬥力何止是海豹突擊隊的百倍、千倍?

    「小沈,你是聰明人,肯定能看得出來,我們對任我笑的研究和控制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地步。切尼金那老女人還以為俄羅斯的生物學研究是全球第一的,每天都對著我指手畫腳、大吆小喝的,其實她從莫斯科帶來的全部資料都在我腦子裡,再加上五角大樓派來的七位專家,很快便弄懂了那種貓科動物的基因編碼。當詹賓博士研製出來的聲控行為芯片植入任我笑腦子裡時,馬上與他的思想接軌,於是,一個完美的生化殺人機器就正式出爐了——」

    老杜表面上洋洋得意,但我一眼就看出了他內心的焦慮不安。畢竟我們交往數年,對於他的某些肢體動作相當熟悉,此刻他不停地將笛子在兩手裡倒來倒去,就是證明對某件事其實沒有太大把握,至多不超過三成。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47
第十章 我令貓科殺人獸感到恐懼

  「五角大樓忙了這麼久,就為了獲得殺人武器?老杜,現在不是三十年前的全球冷戰時期,各國軍事資訊早就半公開化了,所以每個對軍事政治略有瞭解的人都明白,現在美國不缺武器,從特種單兵到集團化作戰、從快速反應戰車到導彈航母,什麼都不缺。他們是軍事領域裡唯一的老大,各項核心技術最起碼領先其它各國二十年以上——也許你自己也不明白何東雷啟用了這麼多暗線,究竟為的是什麼,對不對?」

    我提出這些問題的同時自己也一直在思考可能的答案,最終卻一無所獲。現在所有癥結已經歸結到最後一個焦點上——「美國人到底要的是什麼?」

    撲克牌通緝令上的人物全部落馬,紅龍也身陷關塔那摩鐵獄,阿拉伯世界裡的所有國家與聯軍的關係正在日益友好。表面看來,事情已經解決得非常圓滿了,再追查下去,除了那個徒有虛名的「保龍計劃」外,還有什麼值得五角大樓擔心的?

    「這是我們的事,無需沈先生擔心。你的使命已經完成,現在可以——」其中一名白衣人突然掏出手槍,穩穩地指向我。

    「小沈,你一進入試驗室,我們的隱蔽監控設備就開始啟動了。不管達措靈童說過什麼,也不管你和方星發現了什麼,一切都將歸零了,因為你們兩個馬上就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從此以後,港島不再有名醫沈南,亞洲也不會再有美女神偷方星。無論如何,我感到很遺憾,但你明白長久以來江湖的規矩,不能為我所用,就得徹底消失。那麼,我們就此道別,再見了?」

    老杜向我伸出手來,兩名白衣人隨即跟近一步,隨時都可能暴烈地出手。

    「老杜,我們曾經是朋友。你不覺得如此對待朋友,良心上會過不去?」我握著他的手,表情坦然,因為任我笑那十指一擊,並沒有給我造成什麼傷害。護體神功早就嚴嚴實實地在身體的每一個部分佈下無形氣牆,連掌心雷的子彈都能屏蔽,何況是指甲尖刀。

    任我笑是殺人機器,正因如此,他才凡事聽從命令,沒有自己的思維,無法判斷我到底受傷了沒有。

    「良心?我還是借用古人的一句名言來回答吧——『良心都叫狗給吃了』!哈哈哈哈……」老杜大笑起來。

    「近在咫尺,難道你就不擔心我會驟下殺手,拚命也要拉你做墊背的?」我的五指慢慢發力,老杜立刻呲牙咧嘴,用力抽回右手,甩個不停。

    「沈先生,別忘了,還有我們兩個和四柄手槍在呢。只要你敢動杜博士一下,子彈立刻會在你臉上鑽出四個小洞來。以前聽說過你的飛刀絕技天下無雙,今天能讓我們見識一下嗎?」握槍的白衣人氣焰囂張,他大概感覺以二對一,已經完全掌控了局面。

    老杜退到白衣人後面,遠遠地看著我,臉上忽然浮起一層沉重的悲憫。在我看來,也許他並不願意在沉寂那麼久之後重新淪為何東雷的黨羽,畢竟每個人都喜歡過快樂安穩的日子,一過三十歲,便渴望安定下來,遠離江湖上的腥風血雨和打打殺殺。

    「小沈,別怨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向我揮揮手,徑直走向步行梯。

    那是最好的理由,當一個江湖人感到對不起朋友、對不起良心時,便會用這句話來搪塞別人,當然也是在自欺欺人。

    「我身上恰好沒帶飛刀,抱歉。」我攤開雙手,凝視著白衣人的尖削下巴。

    「那真是太可惜了,用四柄手槍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高手,傳出去,會被人笑話。也好,我會給你個痛快,一顆子彈鑿穿腦髓時,你會在最短時間內失去感覺,不會掙扎太久。再見——」他的食指稍稍發力,這柄軍用手槍的扳機便開始緩緩後移。

    我無法躲閃,因為另外三柄槍都在他們的口袋裡等我,準備交織成一個嚴密的火力網,貓戲老鼠一般跟我玩下去,等到過足了癮,才一槍斃命。

    砰的一聲,白衣人驟然向側面翻滾出去,帶起一串鮮紅的血花,淋淋瀝瀝地灑落在冰涼的水泥地上。他的同伴非常機警,在接下來的零點五秒內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然後一邊向子彈來處射擊,一邊臥倒在地,急速翻身,躲到水泥柱子旁邊。

    又一聲槍響,射殺第一名白衣人的那支狙擊步槍再次發威,子彈擊碎水泥柱子邊角的同時,準確地穿透了那人的咽喉,攫走了他的性命。

    汽車引擎的轟鳴聲由遠及近,一輛綠色計程車從大廳左側盡頭的坡道上一路衝過來,甩尾掉頭時,將兩名白衣人的屍體掃出很遠,又一次讓刺鼻的血腥味在空氣裡無休止地漫延著。

    「上車,我們撤,而且還有兩個戰利品。」方星從車窗裡露出頭,冷笑著打了個響指。

    我向車子後座一望,任我笑橫躺著,老杜斜壓在他身上,兩個人的嘴都被透明膠帶封住,手腳則是被反綁在背後,動彈不得。

    「你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我不由得感嘆。老杜離開現場不過三分鐘,方星已經完成了找車、擒敵、殺敵的全部過程。

    車子駛上坡道,急促地轉彎,沿著一條上行螺旋通道直駛出去。我向四周看了看,立刻明白此地是帝豪酒店的另一個出口,原來我們始終都在酒店的地下部分,布昆和那啞巴司機只不過是給我們演了一場好戲而已。

    「布昆和啞巴都死了,現在去哪兒?」方星與達措交流之後,明顯變得憂心忡忡起來,但做事的效率則是越來越高。本來勝券在握的老杜,轉眼之間就做了她的階下囚,而且順帶俘虜了失去人性的任我笑。

    當我發現試驗室的保衛人員全部來自美國特遣隊的時候,已經明白老杜的研究是為誰而進行的,這恐怕早就不是港島黑道勢力間的角逐了。於是,布昆的死和大亨的再次緘默將是可以意料到的。

    「去我家吧。」我遙望車窗外那些霓虹燈火,帝豪酒店正在漸漸遠去。

    「我一直在奇怪,後面怎麼會沒有追兵?」方星從後視鏡裡警覺地觀察著。街上的車子漸漸多起來,但我們始終看不到有跟蹤車輛的出現。

    車子拐入了一條寂靜的斜街,方星緩緩停車,轉頭望著我:「何東雷並沒有出現,他會眼睜睜看著達措飛昇、任我笑被劫嗎?」

    我搖搖頭,只是無法找到對方隱忍著不曾出現的理由。

    方星從駕駛台上取了一包香菸,沉思著抽出一支,掐掉過濾嘴,在指尖上捏來捏去。

    砰的一聲,我從另一邊拿到打火機後擦亮,舉到她身前。

    「我不吸菸,謝謝。」她的沉思被打斷了,忽然驚覺自己指尖的香菸,倏的彈指,被揉搓得不成樣子的煙絲從車窗裡飛了出去。

    「你沒事吧?」我關切地凝望她的臉,彷彿窺見滿腹心事正亂麻一樣縈繞在她心底。

    「我——沒事。」她欲言又止,略顯焦躁地在方向盤上輕擊了兩掌,無意中又碰觸到了汽車喇叭,發出兩聲又短又急的笛聲。

    我沒有催促她動身回小院去,潛意識裡,自己希望在大戰結束之後有一段短暫的小憩,好讓自己紛亂的心情平靜下來。

    老杜掙紮了一下,嘴裡發出嗚嗚呀呀的動靜。

    方星回頭看了看,沉吟著問:「你覺得,他們兩個有盤問的價值嗎?任我笑變成這樣,再留著也是社會的禍患,不如今晚就直接處理掉,免得落在警方手裡,又重新成為試驗品。」

    老杜掙扎得更厲害,方星舉手開了車頂燈,冷冷地盯著他。

    如何處理任我笑是一個巨大的難題,方星說得沒錯,只要交給警方,一定會再次輾轉落在何東雷手裡。至於「處理掉」三個字,說說容易,做起來很難,畢竟他也曾是叱咤江湖的大人物,潛伏老龍身邊之前,一直是一個口碑甚為不錯的好警察。

    「老杜,你有話要說?」方星再次開口。

    老杜拚命點頭,眼睛用力眨著,急得滿頭滿臉都是汗珠。

    我伸手揭掉了他嘴上的透明膠帶,心裡並不期望他能說出什麼有意義的內容。

    「小沈,我有新發現,你對任我笑有某種震懾作用。很明顯,當他的十指刺在你的腰間時,突然有一種受到驚嚇的感覺,才會一下子退回來,縮在柱子後面。我對他的不間斷觀測已經達到二十七小時,按照十分之一秒連續快照的分析結果,他的臉部表情和情緒起伏兩方面都沒有一點恐懼感,似乎身體的每一寸空間都充滿了暴戾無匹的殺戮渴望。你,是第一個令他感到害怕的個體,這證明什麼——」

    他忘記了自己是階下囚的身份,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滿臉開始放光。

    恐懼是人類意識力恢復的一大明顯特徵,無知者無畏,有知者才會體驗到害怕的滋味。假如任我笑面對我時產生了恐懼感,一定是他在瞬間恢復了人性、腦子裡的獸性大為減退的結果。

    「他有感覺!他有感覺!也即是說,無論是植入腦部芯片還是異獸附體,你都會喚起他的感覺。他害怕你,所以才會被你打退,即使聽命於笛聲指揮,仍然無法突破這種恐懼。小沈,你太偉大了,如果這種情況通報給五角大樓,你將會成為……成為最受矚目的大人物!」老杜越說越激動,抓住我的手用力搖蕩著。

    方星保持冷靜,但眼角餘光卻在我臉上掃來掃去,細緻入微地觀察著。

    我搖搖頭,把老杜的手推開。

    「小沈,相信我,這種研究是極其偉大的,因為我們可以揭開靈魂附體的秘密,真實地接觸到『肉體死亡和生命死亡有所不同』那一課題。想想吧,想想吧,假如我們能在這一領域登堂入室的話,那本……那本《聊齋誌異》上的種種匪夷所思的故事豈不都會變成現實?我們將在身體與靈魂的微空間裡自由來去,做這個世界上的第三種人,遨遊於所謂的『陰間世界、亡靈世界』。啊、啊、啊——」

    他激動得無法表達,雙拳上去,在車頂上連擂了二十幾下,發出震耳欲聾的噪聲。

    老杜的祖上,曾有一個五服之外的支脈與寫下千古奇作《聊齋誌異》的蒲松齡老先生有關聯,這一點他向我提過不下百次。細想起來,這也許是促成他研究精神課題的最初動力吧?那本奇書上記載了相當多的陰間故事,宣稱人類死亡之後,靈魂一定會凝聚不滅,在另外一個黑暗的世界裡永久存在著。之後,在陰間統治者的安排下,進入六道輪迴,以另一種身份重回這個世界。

    現代科學中,相當多的生物學家正在研究「肉體死亡後,精神去向何方」的命題,與老杜的研究有異曲同工之處。

    在我看來,任我笑的異變是由貓科殺人獸附體造成的,後者的靈魂左右了他的思想,才會做出瘋狂殺戮的危險舉動。可是,我的體內又有什麼力量能夠震懾住他,難道是——「空氣之蟲」?

    突然之間,我的全身冒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額頭鼻凹裡全都是滾動的汗珠。

    「沈南,怎麼回事?」方星的思路轉變得沒有那麼快,暫時還想不到發生在中醫大狄薇宿舍裡那段情節。

    「看看我這裡,有什麼?」我指向自己的喉結。感覺之中,一條蜿蜒游動的纖細蟲子正穿過喉管,偷偷地游向我的琵琶骨和左胸。

    方星湊近我,定神觀察了幾秒鐘,倒吸了一口涼氣:「你別動,我再仔細看看。」

    她從口袋裡取出一支筆形電筒,啪的撳亮,瓶蓋大小的光圈一下子罩住了我的喉結。老杜伸長了脖子,從側面湊過來,也在仔細觀察。

    「是什麼?」我盡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但喉結一動,那蟲子似乎受到了驚嚇,游動速度驟然加快。

    方星關閉電筒,連車頂燈也關上,車子裡的一切頓時陷入了昏暗,只有臨近樓宇上的霓虹燈光仍然明明滅滅地照著。我感到自己的左胸仿如被一根繡花針猛的刺痛了似的,那種直透五臟六腑的劇痛滔天巨浪般湧起來,令我產生了短暫的窒息。

    「是一條紅色的蟲子——」老杜發出絕望的嘆息。

    「你是港島數一數二的神醫,能不能想到解救的辦法?」方星沉聲問他。

    「如果是那種傳說中的『空氣之蟲』,就誰都無計可施了。據何東雷帶來的資料顯示,『空氣之蟲』並非簡單的線形生物,而是一種被施加了詭秘符咒的東西,其實就是中國南疆蠱蟲的變種。你們是江湖上的大人物,當然明白每一種蠱蟲都有各自的施救方法,盲目動手的話,只會適得其反,加速蠱蟲的反噬速度。小沈,我想你是有大麻煩了!」老杜向後縮了縮身子,順手把任我笑扶起來,兩個人並排坐好。

    刺痛消失之後,我的頭疼得像要炸開一樣,天旋地轉的感覺一陣陣傳來,已經堅持不住,恨不得馬上找張床躺下來。

    「回小樓去吧。」我低聲呻吟著,喉結上下,傳來一種被火炭燒炙過的強烈灼痛感。

    「不,小沈,不如回試驗室去。那些歐美來的先進機器也許能探查到你身體裡發生了什麼,從而對症下藥。相信我,就算一定會死,死在手術台上也比死在家裡安心,是不是?」老杜叫起來,在我的座椅靠背上用力拍打了兩下。

    「回去,做你的試驗品?老杜,你想得太簡單了。」我吃力地搖搖頭。

    記得在關伯的臥室衣櫃裡,還藏著兩盒天山雪蓮,我希望那東西可以幫助我排毒殺蟲,至少也能暫緩身體上的痛楚。更重要的是,我不願方星看到自己的狼狽之態,想一個人躲起來。

    方星發動了車子,光柱洞穿黑暗,射晌午夜的小街。

    老杜陷入了沉默,每次當他遇到疑難病症束手無策時才會緘默不語,可見現在他對「空氣之蟲」毫無辦法,只是走一步看一步,順帶把我當作試驗室操作台上的小白鼠。

    車子轉入小樓外的長街,我突然發現樓裡、院子裡都有了燈光,陡的精神一振,急促地向前指著。不等我開口,方星已經扭頭微笑,點了點下巴,示意我不必出聲。

    「喂,小沈,回這裡來只是等死,聽我的話,掉頭回試驗室去,戈——」慌亂之間,他說走了嘴,露出了某個人名的第一個字。方星的耳朵立刻捕捉到了這個疑點,向我眨眨眼,隨即將車子停在小院門口。

    「你回去,我安排好這兩個人,十分鐘後回來。」她關切地替我推開車門,順手在我手臂上輕拍了一掌。

    我報之以淡然的微笑,「空氣之蟲」突然來襲的威力令我身心俱疲,對於方星的好意只能心領,卻再也沒有精神理會老杜和任我笑的事。家裡有了燈光,便一定是關伯回來了,我們只分開幾十小時,卻像是山水相隔、杳無音訊了幾十年,渴望一步就能跨進樓裡,親眼看見他。

    「一會兒見。」方星擺擺手,車子無聲地向前滑去,消失在小街盡頭。

    我定了定神,舉手推開院門,一束溫暖的燈光從客廳門口的風雨燈裡射出來,照亮了我的腳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燈影下,背負著雙手,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一般矗立著。

    樓上關伯的臥室亮著燈,我向上望了一眼,耳中隱約聽到關伯的低微呻吟聲。

    「你回來了。」那個男人冷澀地開口,向旁邊側了側身子,讓出進入客廳的通道。燈光斜射在他臉上,深刻的皺紋清晰可見,正是見過一面的鬼見愁。

    「關伯呢?」我有了不好的預感。

    「在樓上,受了一點傷。武功就像唱戲,最講究『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他想退出江湖的念頭害了自己,連武功都荒疏了。結果——你自己上去看吧。」他輕喟著,踱向窗前的一盆弔蘭。

    我大步穿過客廳,登上樓梯,一個女人的聲音緩緩地飄下來:「小關,你不要焦躁,勝敗乃兵家常事。再說,事情並沒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們只是為星星打前站,就算不能全力剿除對方,總算也是給星星積累了迎戰資料,多給了她幾分勝算。聽我說,安心養傷,下一次也許情況會變得有利一些。」

    那是方老太太的聲音,我猶疑著頓住腳步。

    廚房的灶台上,一隻冒著熱氣的鍋子發出「卟卟卟卟」的動靜,一股千年山參的澀味直飄出來。我的家裡沒有這種絕佳的補品,一定是方老太太等人帶過來的。

    關伯的回應顯得異常虛弱:「大姐,我的確是老了,不能為你分憂,實在是慚愧。你該聽從鬼見愁的勸告,跟他離開港島,帶星星一起走,暫避一時。鬼見愁已經在日本打下了很大的地盤,跟他走,至少能令我安心一點……」

    方老太太一聲冷笑,傲然低嘆:「小關,能跟他走,當年早就走了,何須拖到今天?我知道你對我的心思,為了當年承諾過我一句『一個電話、捨命相陪』,就肯傾盡全力跟我站在一道,這樣的人,除了你,還有誰?放心,假如咱們姐弟能挺過這一劫,待星星的事了斷了,我會帶你去澳洲的農場,騎馬牧羊,喝酒品茶,再不過問江湖閒事。」

    兩個上了年紀的前輩,一旦觸及男女情事,說出的話仍然滾燙火熱,令人無限感動。

    樓上忽然陷入了一片沉寂,假如不是鬼見愁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或許我會打消立刻去樓上的念頭。

    「沈南,幹什麼站在這裡?小關受了極重的外傷,危在旦夕,你最好能上去看看。」他輕拍我肩膀,然後踱進廚房,掀開鍋蓋,專注地盯著那一鍋參湯。即使做這些普通家務事的時候,他的一隻手也是倒背在身後的,顯出一派大宗師的架子和排場。

    說實話,我對鬼見愁的印象並不太好,因為他只對方老太太低聲下氣的,那種恭敬和順服,一看就是強自裝出來的,並非發自內心。反之,關伯對方老太太則是語出赤誠,明眼人一看就能體會得到那種深摯的感情。

    我輕手輕腳上樓,關伯的臥室虛掩著門,地上有一條淋漓的血線由走廊直接延伸進他的房間,怵目驚心。

    「是小哥嗎?」關伯的強笑聲傳出來。隨即,臥室門打開,方老太太那張微笑的臉出現在門口。那時候,關伯正硬撐著起身,一條血跡斑斑的繃帶纏繞在他脖子上,雪白的紗布早就被不停湧出的鮮血浸濕了。

    我急步走進去,來不及在床邊坐下,已經把他的左腕搭住。

    「我很好,小哥,別擔心。」他一開口,一陣咕嚕咕嚕的血泡湧出聲從紗布下面傳出來,可見那傷口一定是在喉嚨和氣管的位置。

    「別說話——」方老太太幾乎是跟我同時開口的,做為江湖上闖蕩多年的大行家,她對療傷救人也有自己的一整套經驗。關伯的脈息正在急速消失,任憑我再怎麼用力,只能探測到極其微弱的一點點。也許,下一分鐘、下一秒鐘一口水上不來,他就永遠離開這個世界了。

    如此嚴重的傷,就算送到最好的醫院去,也不過是輸液、打麻醉劑止痛那一套,對延長他的生命毫無用處。或許這就是方老太太沒有送他去醫院而直接回家的原因,既然無藥可救,還是安心躺在自己床上的感覺好一些,最起碼能讓死者去得安心。

    (第十一部完,請看第十二部《末日天劫》)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47
第一章 為二十年相思一戰的關伯

「大姐,我知道自己的命不會太長了,唯一的問題……是當年我問過的那件事,星星是怎麼來的?但那件事已經不重要,假如她喜歡小哥,就讓他們在一起吧。你能答應我嗎?能答應我……嗎?小哥是個好孩子,我親手拉著他長大,跟星星在一起,不會辱沒了她……」

    恐怖的血泡「咕嚕」聲更頻密地傳來,鮮血沿著繃帶的下邊流出,將蓋在他胸前的那條灰色軍毯也染紅了。

    方老太太無言地坐在床沿上,握著關伯的右手,溫柔但卻堅定地回答:「小關,你不會死,所有的事等你康復了再說,好不好?」

    關伯嗆咳著強笑:「那樣最好,但你現在就答應我,讓小哥娶星星——當年,我追不到你,希望小哥和星星能完成這一夙願。知道嗎?小哥就像當年的我,也有很多女孩子追,要星星看好他,別像——」

    他的脈息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雙眼大睜,定定地卻又是深情無比地看著方老太太。

    「老鬼,參湯,參湯!」方老太太縱聲大叫。

    樓梯只響了一聲,鬼見愁風一樣出現在門口,手裡捧著一碗淡黃色的參湯,猶自冒著騰騰熱氣。不過,以關伯的傷勢估計,就算使出中醫理論裡的「參湯吊命」來,也是毫無用處的。他失血過多,傷口又處在致命位置,全憑一口丹田真氣支撐著,才沒有當場喪命。

    「沒用了。」我頹然放開關伯的腕子。

    「小關,你醒醒,你醒醒……」方老太太伸手去探關伯的頸下主脈,手指插入繃帶下面,只待了三秒鐘,再收回來時,由指尖到掌心已經全部被鮮血染紅。

    「妙手班門,班蘭亭,相思鉤……」她趴在關伯耳邊,柔聲重複著這三個曾經令關伯唸唸不忘的詞彙。在遇到大姐之前,班家大小姐班蘭亭一直是關伯的夢中情人,至今唸唸不忘。

    關伯臉上忽然現出了一絲甜蜜的微笑,似乎記起了什麼,雙手猛的抬起來,緊握著方老太太的小臂。

    「小關,我答應你,什麼都答應。還有,你問我星星的來歷,還有那個雷電風雨之夜出現的神秘男人,我都會告訴你,但你得盡快好起來,聽到了嗎?」方老太太的唇緊緊地貼在關伯耳朵上,只有如此,才能讓他集中最後的精神。

    「塞外牧馬背長劍,空手搏虎笑商周。問余借酒銷誰愁,明月高樓相思鉤……」關伯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念出了這首刻在儲存相思鉤的那個暗格小門上的詩句,肩頭一震,握著方老太太的手無力地垂下來。

    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起身走出臥室。也許關伯最後的彌留時光應該留給方老太太,畢竟他也愛了她那麼多年,生前得不到,死後的靈魂也許能永遠銘記她的樣子。

    鬼見愁跟在我身後,那碗參湯仍舊端在手裡。

    我走進書房,重重地跌坐在沙發上,木然望著窗外的夜色。曾幾何時,我還跟關伯一起在這裡下棋喝酒,聯手禦敵,殺退麥義和他的爪牙。轉眼之間,他就這樣悲壯離開,如同白駒過隙,快得讓我的記憶一片空白。

    「沈南,要不要聽我們做過什麼?」鬼見愁出現在門口。

    「做過什麼?」我機械地應答。

    「大姐發函到日本的時候,只說需要七大派忍者助戰,布『天陰魚海之陣』與強敵交手。我義無反顧地來了,才知道她是要向盤踞在港島多年的貓妖動手。貓妖第一次出現時,是在葉家——葉離漢,你知道這個人吧?」他停了一下,似乎是故意要給我時間,讓我的心情能夠平靜下來。

    我點點頭,葉離漢是葉溪的父親,我當然知道。

    「那些往事牽扯到來自越南的納蘭世家,我不想詳加解釋了,貓妖的威力非同凡響,按說大姐不會無緣無故去招惹它。大姐說,目前貓妖仍藏在葉家的別墅裡,雖然納蘭姐妹用『魘嬰』困住了它的靈魂,卻無法最終將其消滅,於是便聯合小關和我,準備剿除貓妖。沈南,其實在整件事上,我都感到很困惑,畢竟貓妖被困多年,根本不必管它,大家安心過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可大姐一意孤行,而小關又極力擁護支持,最終引發了這場毫無意義的戰鬥。七大派忍者成功佈陣,包圍了那座別墅,卻沒有探查到貓妖的任何蹤跡。小關追隨大姐進了主樓,三十五分鐘後,帶傷逃遁出來。自始至終,我們沒有見到敵人的任何一面,己方灰溜溜地鎩羽而歸。我只能說,大姐老了,小關一向有勇無謀,這是一次錯誤的進攻行動——」

    鬼見愁沉鬱地嘆息著,燃起一支柔和七星,沉重地倚在門口。

    「那別墅裡有一個阿拉伯女人,對嗎?」可以肯定,他們去的就是葉溪帶我探訪過的別墅。

    「對,只有一個看上去再正常不過的女人。我的人搜過她的身,毫無異常,她的身份只是伊拉克的非法入境難民,被葉離漢的女兒帶來港島的。」看來,雅蕾莎並沒有引起鬼見愁的注意,假如他知道那是一個具有十條脈搏的女人的話,可能會對自己的大意懊悔不迭。

    院門一響,方星急匆匆地走進來,幾乎是全力撞開客廳的門,僅向鬼見愁點點頭,便快速上樓,看都沒看我一眼。

    「星星是個好女孩,我一直都看好她。」鬼見愁望著方星的背影,若有所思。

    關伯的離世讓我痛徹心肺,根本無心聽鬼見愁說話,只是茫然瞪著對面牆上的一副狂草條幅發愣。

    「關於星星的來歷,你知道多少?」鬼見愁走進來,在書桌對面落座,無聲地彈掉菸灰,臉上冷冰冰的,沒有一絲笑意。

    「不知道。」我對他產生了一股無法掩藏的厭惡,現在只想一個人靜一靜,把心裡巨大的悲慟隱藏起來。

    關伯為方老太太而死,其實也是為這麼多年的相思殉情而死,到閉上雙眼的那一刻,或許是無比欣慰的。因為他實踐了自己當年許下的諾言,只要方老太太有招,立時傾力出擊,毫不顧及自己的生死。從這種意義上說,他在今天結束了一次完美的人生,是值得擊節讚賞的快事。

    「沈南,我想其實咱們可以認真談談,看有沒有合作的機會?」鬼見愁的聲音低了許多,眉心上的皺紋展開,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來。

    我厭惡地冷哼了一聲,頭也不抬,輕輕揉壓著自己的兩側太陽穴。

    「大姐和小關都說過,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從二十一世紀初期開始,日本皇室就制訂了蒐羅亞洲和環太平洋地區頂尖人才的秘密政策,只要是某一方面出類拔萃的人物,都會被列入爭取對象,由日方提供最優厚的生活條件和發展環境,並且給予相當高的國家榮譽,進入日本政府部門中的顯赫階層。小沈,反正目前小關去世了,你一個人留在港島,不如隨我去日本發展,憑你的醫術和武功,謀求名彪青史絕對不是問題。」

    鬼見愁這些頗具誘惑力的許諾,現在聽來,如同烏鴉聒噪一樣,根本聽不進耳朵裡去,因為此刻我的頭越來越疼,仿如有十幾根風鑽正在腦子裡鑽來鑽去,噪聲和痛楚同樣令人幾欲崩潰。

    我站起身,想去廚房沖杯咖啡,但一望見緊閉的廚房門,驀的想起從前關伯無數次端著托盤從裡面喜滋滋走出來的情景,眼淚再也壓抑不住,無聲地奔湧而下。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可能大姐也沒想到會損失掉小關這樣的朋友——」鬼見愁跟上來,百折不撓地繼續他的喋喋不休。

    我霍的轉身,來不及拭去眼淚,提氣大吼:「讓開!」這是自己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失態,但關伯的死猶如一柄尖刀,直插在我心窩裡,我能夠挺住不倒下去,已經是萬幸了。

    鬼見愁聳聳肩膀,嗤的一聲輕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跟隨小關久了,自然會學到他的那些草莽習氣,我不會怪你。」

    我胸膛裡的怒火燃燒更熾,陡的雙肩一震,一個重重的左勾拳自下而上打了過去。要想讓對方乖乖閉嘴,這大概是最簡單有效的辦法了。鬼見愁側身滑步,又一次施展出他最得意的鷹爪手,扣向我的左肘。上次交手時,我察覺到大家的武功相差無幾,要想打敗他,只能動用飛刀,但走廊空間如此狹小,連舉手出刀的機會都沒有。

    「小沈,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滋味不會好受的,難道你不明白?」他的腳下功夫相當敏捷,已經融合了北派的劍彈腿、地趟腿、流星腿的特點,還有日本忍術裡的「飛燕提縱術」,幾乎是在地面上滑進滑退,行雲流水一般。很顯然,他的武功十倍於關伯,只是平時不輕易表露罷了。

    第二次錯步進擊時,我的左肋和右肩同時中了鷹爪手,兩處的骨頭幾乎當場碎裂,立刻渾身軟麻,無力地靠在牆上。

    「你不是我對手,但我願意提攜你。」他緩步後退,從旁邊的小桌上抽了一張紙巾,好整以暇地擦著指尖,彷彿是嫌我的衣服弄髒了他的雙手,「年輕人,每年在日本的『富士山千名高手比武大會』上,有無數人想投入我門下,甘心情願拜我為師。結果,我沒有一個能看上的,他們的資質實在平庸之極。現在,這樣的機會主動送上門來,聰明的話,就不會拒絕,是不是?」

    他是勝利者,有理由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向我炫耀,但我對日本人的榮耀毫無興趣,從來都是如此。

    「如果我有飛刀在手,你不會佔到半點便宜。」我緩慢地揉著左肋,他的「鐵喙鷹啄手」相當厲害,肋下的兩層衣服都被啄透,連皮帶肉,都在火辣辣地痛。

    「可惜,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如果』,也不會有推倒重來的二次機會。我深知這一點,才會比小關活得更久,比大多數人都活得久,並且是活得最有價值的,能夠不斷地取得勝利,站到更高的位置上——」

    他的話突然被方老太太打斷:「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就是你活著的原則?」

    鬼見愁吃了一驚,轉身向樓梯上看,我也立即滑步後撤,重新進入書房。鷹爪手的武功最擅長貼身搏擊,其中的「三十六大擒拿」和「七十二路小擒拿」屬於短兵格鬥中的經典手法,普通武功很難防禦。所以,我必須避開他的長處,將戰鬥的空間拉大。

    窗簾正在夜風裡翻飛,但我聞到了一些非常古怪的味道,像是榴蓮皮或者香蕉皮放了一夜後那種令人作嘔的感覺。

    「你很聰明,偷看了金九傳授給沈南的破陣之法,提前一步打開老龍的『九宮八卦激光陣』,然後破解『青龍白虎龜蛇大陣』,拿走了四件神器,卻用早就準備好的贋品放在原先的位置。居爺、大雷、小雷他們都是武夫,對陰陽五行、奇門陣法之類毫不理解,當然分不清贋品和真品的關係。於是,進老龍別墅盜寶這個黑鍋讓他們背了,而你卻安心收藏起寶物,等待解開這四件神器上的秘密。老鬼,我送你去日本,是跑路避難,不是要你恢復元氣後幫著外敵來找自己人的麻煩。現在,你最好把那些東西交出來,大家還能保住各自的面子,不至於拔刀翻臉,好不好?」

    方老太太的臉色陰沉得怕人,緊跟在她身邊的方星,則是滿臉淡漠,彷彿已經完全忽視了我的存在。

    「大姐,我只是想把事情做得更圓滿一點,免得小沈和星星受傷。」鬼見愁的態度突然變得謙卑而懇切,伸出雙手,準備去攙扶方老太太的胳膊。

    「那麼,四件神器呢?」方老太太冷冷地伸出右掌。

    「就在我暫住的酒店房間裡,並且鎖進了保險箱,免得出什麼意外。」鬼見愁做出一副極其無辜的樣子,但大家都很明白,這已經是圖窮匕見的時候了,無論怎麼偽裝都矇混不過去。這是真刀真槍性命搏殺的江湖,而不是小孩子好一陣壞一陣的家家酒。

    「如果我需要那神器,多長時間內可以命令你的手下送過來?」方老太太失望之極,但還是要繼續將這場戲演完,讓鬼見愁自己露出真實面目來。

    鬼見愁後退一步,撓了撓頭頂,忽然爆發出一陣尖銳詭異的冷笑:「大姐,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早就加入了日本國籍,目前所做的任何事都與日本皇室的利益掛鉤。那四件神器有利於提高日本七大派忍者在奇門遁甲方面的戰鬥力,所以皇室才密令我借你的召喚之機回到港島。神器不可能還回來,七十二小時內將混在海上集裝箱裡運回日本,而我們大家的友情也該在今晚做個了斷,未知你意下如何?」

    現在,我總算明白碧血靈環沒有發生效力的原因了,是鬼見愁提前掉包,只留了贋品給居爺等人。既然鬼見愁連贋品都準備好了,可見他回到港島根本就是政治利益的驅使,與追不追方老太太無關。

    「了斷?」方老太太下樓,緩慢地跨進書房,忽的吸了一口氣,臉色暗變。

    「對,就是這兩個字。一切瞭解,恩怨兩斷,然後大家就大路朝天、各行一邊,絕不相互干涉。」鬼見愁笑得像一隻偷吃了小雞的黃鼠狼,臉上那些深刻的皺紋慢慢舒緩展開。一個人在開心時大笑並無奇怪之處,但皺紋成形多年,絕不會因笑容而道道舒展。

    在相書中,對「眉心抬頭紋舒展」有一個篤定的定義——「迴光返照,大禍臨頭」,只有死人或者準死人的眉心紋路才會大方地展開。我心裡忽然湧起了一陣兔死狐悲的淒慘感覺,因為今天所見的殺戮太多,江湖中人的生命實在太不值錢了。

    我也是江湖人,或許有朝一日倒在別人面前時也會如此。

    「如何了斷?」方老太太在沙發上落座。

    「你交出星星的來歷秘密,我帶走她,回日本去做更深層次的分解研究。」鬼見愁輕輕巧巧地笑著,倏的打了個手勢,窗外的夜色裡突然鑽出六名挺著灰色弓箭和吹筒的黑衣人,把方老太太團團圍住。

    「就這麼簡單?」方老太太冷笑。

    鬼見愁呼的長吁了口氣,大概是覺得已經勝券在握了,隨之放鬆了警惕,站在黑衣人後面大笑:「大姐,七大派忍者跟我過來,並不是聽任你調遣的,而是有自己的目的。你是目前江湖上碩果僅存的五行陣式高手,他們很希望汲取中華異術裡的精粹部分,彌補自己的不足。我想,假如他們能成功地控制星星,想必你就會不吝賜教,是這麼回事嗎?」

    圖窮匕見之後,鬼見愁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方老太太有心召集舊部殺賊,反倒是引狼入室,一朝鑄成大錯。這一點,完全違背了她的初衷。其實回頭想想,江湖上的新舊更替如維多利亞灣的潮水漲落一樣,每時每刻都在頻繁發生著,所有友情、愛情都無法承受時間大潮的侵蝕,該變的早就變了,而且是面目全非,令人不忍卒睹。

    「控制她,就憑你們的日本忍術?」方老太太有些動怒了,舉起手,向那六名黑衣人指了指,但右臂突然在半空僵直,無法動彈。

    「這是富士山狩魔派忍者的『天蠍座之魂』,只要進入呼吸道,就會在未來四十八小時內功力驟減,直到降低為零。不過,只要安心調養,大約一週之內可以恢復正常。」鬼見愁摸著下巴奸笑著。

    日本忍者門派眾多,而且每一派都擅長閉門造車,研究出很多古古怪怪的藥物和暗器。自古以來,日本各派互相不通來往,所以很多東西被藏之於秘室,很少公諸於眾,僅僅是內行人物才略知一二。

    關伯的舊友遍及天下,見識更是廣博,昔日浪跡東北時對日本忍術也頗有涉獵。他對我說過,所謂「天蠍座之魂」實際就是日本浪人進入西藏後秘密收購曼陀羅花和尼泊爾「千仙迷醉」,然後雜之以日本島的鬼眼章魚毒液混合製成。這種東西經常用於忍者的偷襲行動,與中國的「雞鳴五鼓斷魂香」有異曲同工之妙。

    方老太太冷笑:「你果然早有計劃,知道我的『龜息功』已經練到最高層,普通迷藥無法奏效,才帶來了這種東西。昔日咱們聯手作戰時,每個人的弱點都不會瞞過自家兄弟,沒想到今天卻被你用在了這裡。」

    「大姐,我不是故意恐嚇你,之前小關離開這裡出門時,狩魔派忍者便潛伏到此地,只等一個最恰當的機會現身,毒藥早就放置在小樓的各個角落裡,安心伺候你們幾個上路。」鬼見愁嘿嘿冷笑起來,每一步都落在他的計算當中,方老太太和關伯的輕信,令他的計劃執行起來相當順利。

    黑衣人的袖口上果然刺繡著一隻高擎尾巴的紅色蠍子,那是狩魔派忍者的特殊標記。六個人扇形圍攏過來,準備出手。

    方老太太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腕,強行將右臂拉下來,臉色越發難看。被自己的好兄弟、好朋友出賣是件令人非常憤怒的一件事,特別對方還是過去的仰慕追求者。兩下對比,才更顯出關伯的真情寶貴。

    「沈南。」方星突然轉向我。

    我猛的一愣,意識到她是有話要說,但此時我的雙腳也正在變軟,彷彿耳邊有一個溫柔的聲音一直在說:「躺下來吧,躺下來吧。」

    「這小樓是你在港島唯一的棲身之所,如果有人要把它瞬間炸燬,與強敵同歸於盡,你會不會恨對方?」她的神色如此冷漠,如同一塊毫無意義的白色堅冰。

    我立刻點頭,無聲默認。與關伯在小樓裡住了那麼久,對樓裡的一桌一椅、一床一凳早就有了深厚的感情,不想失去它。因為這是我的家,而且是普天之下唯一的一個。

    方星一聲嘆息:「對不起,我不該提這種問題的,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

    我的心情忽然一動,她提及這個問題,一定另有隱情。

    接下來,我和方星幾乎是同時軟倒在地的,但一個在東,一個在西,相隔十餘步。

    「大姐,你怎麼說?」鬼見愁逼近方老太太。之前他向對方溫言軟語時,謙恭得如同一隻聽話的哈巴狗,此刻卻語氣輕佻,直把方老太太當成了自己掌心裡的獵物。

    「告訴你星星的秘密不是問題,但現在她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什麼事都可以自己作主,你為什麼不問問她的意思?只要她點頭,我就把秘密公諸於眾,讓所有人明白,就不會再處心積慮地惦記了。」

    方老太太一語雙關,但暫時的低頭忍耐卻是必不可少的,唯有如此,才能拖延時間,讓所有人活下去。

    鬼見愁啪的打了個響指,轉向方星。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猝然之間,窗戶中灰影一閃,又跳進來一個人,腳尖在窗檯上輕點,隨即撲向鬼見愁,雙掌並立如刀,喀喀兩聲,狠狠地插進了他的後背。立刻,鬼見愁的前胸露出兩隻血淋淋的怪手來,鮮血立刻在他的腳前滴瀝成了兩團暗紅色的血泊。

    鬼見愁負痛大叫:「是誰?是誰?」

    我看得一清二楚,那個人正是關伯。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48
第二章 閃電中從天而降的男人

  關伯的雙掌穿入鬼見愁身體裡,忽然發出一聲沉悶的長嘯,十二柄半尺長的月牙彎刃從脖頸、肋下、腰間、髖胯、雙膝、腳踝六個地方驟然彈了出來,將鬼見愁的身子牢牢鎖住。頃刻之間,兩人身上的血跡混在一起,血花亂飛之中,誰都分不清哪些來自關伯,哪些來自鬼見愁。

    「對大姐無禮者,殺無赦!」關伯又是一聲冷澀的斷喝,嘴裡狂噴出一大口鮮血,灑落在鬼見愁後腦上。

    月牙彎刃死死地切入鬼見愁的肉裡,他只要稍微動彈,被割裂的傷口處便會飛濺出一道血箭。

    「小關,你終於肯動用『相思鉤』殺人了。昔日你不是說,畢生只用它懷舊,絕不用之於殺人。兄弟,咱們跟隨大姐闖蕩江湖時,曾歃血為誓,一起立下『輕生重諾、諾毀人亡』的誓約。現在,你毀諾出手,或許就是最終的死期到了——」鬼見愁臉上仍然能夠浮起笑容,比起氣息奄奄的關伯,他的戰鬥力要強盛十倍。

    「不錯……『輕生重諾、諾毀人亡』,大姐一聲令下,無論水裡火裡、刀山劍林,我也絕不說半個『不』字。這一生,我只為她信守諾言,退隱港島一隅,絕不離開半步,隨時等候她的召喚。我沒有毀諾,比起大姐來,天下女子都是凡俗草芥,不值得我掛懷,只有……你……」關伯艱難地扭過頭,向著方老太太微笑著。

    強敵環伺之中,他的目光如此深情,完全拋掉了老年人固有的羞澀。

    方老太太的眼眶中微微有淚光閃動,就算我身為男人,聽了關伯的表白,都會大為感動,何況是身為當事人的她。

    「你的表白,來得實在——太遲了!或許早一年、早五年說,我們就不會各自活得如此悒鬱。小關,其實我心裡……我心裡早就……」她的臉陡然羞紅了半邊,舉手拭淚,借此遮掩窘態。這是一個最不適合表白感情的時刻,而且也是關伯最後的彌留階段,他像一根燃燒到最後一滴淚的紅燭,生命即將隨著末日的輝煌而結束。

    「你喜歡死,那就去死好了。」鬼見愁的笑容愈加詭秘,身子一扭,立刻脫開相思鉤的月牙彎刃,瞬間鑽入地下,又在三步之外冒出來,雙臂一振,扭住關伯的肩膀。憑他的大力鷹爪手功夫,此刻撕裂關伯已是易如反掌。

    「小心!」我的提醒來遲了半步,關伯剎那間受到反制,毫無還手之力,在鬼見愁雙爪的一抓一捋之下,啊的一聲慘叫,雙臂從肩至腕,已然骨節寸斷。鬼見愁的「忍者隱形術」極其高明,在場的所有人都低估了他。

    「我有那麼多人在外面,你還敢反抗?」鬼見愁撮唇呼哨,院子裡忽然冒出了黑壓壓的一片人頭,足有一百餘個,把小院塞得滿滿噹噹。他向方老太太隱瞞了太多事實,包括從日本帶過來的援手人數。當然,他的馳援港島本來就是一幕演給別人看的話劇,現在大概到了謝幕之時了。

    「你……真是我們的好兄弟,枉我當年費那麼大的力氣送你跑路。」方老太太怒極而笑。眼睜睜看著關伯為自己而死,她心裡肯定不會好受,但在全體受制、無從反擊的情況下,大家又有什麼辦法呢?

    鬼見愁放開關伯,緩步踱到窗前,輕輕咳嗽了一聲,立刻有人走近,用日語稟報:「已經控制小樓方圓二百米範圍,封鎖一切消息,港島警方毫無察覺。樓頂安排了遠程狙擊步槍和連環炸彈,臨街小巷裡也佈置了嚴密的巡察哨,萬無一失。」

    我能聽到樓頂有人踮起腳尖走路的動靜,檢查槍械時的「喀啦」聲也連續響著,可見鬼見愁帶過來的人馬絕對不止一兩百名。

    「很好,有敵人靠近,立刻狙殺,先斬後奏。還有,兩小時後全體撤離,帶上我的三個小保險櫃,跟龍集丸號聯絡好,咱們一到,馬上離港。只要到達公海,就會有另外三支人馬前來接應。這一次任務完成得很順利,所有人員都會得到皇室的特別獎賞,大家再用心點!」鬼見愁能在日本混得風生水起,證明這是一個極有能力的高手,可惜為了名利出賣自己的兄弟姊妹,已經犯了江湖上最大的忌諱。

    窗外的人畢恭畢敬地答應著,隨即吹了一聲尖銳悠長的口哨,四下里也有口哨聲遙相呼應著。

    「我的人控制了這一區域的所有位置,大姐,剛剛我們的談話被小關打斷,現在可以接著說了。不過你只有兩小時時間,希望能好好珍惜,免得我失去了耐心。」他向狩魔派忍者揮揮手,其中一個黑衣人立刻舉起吹筒,對準了方星的眉心。

    那種吹筒裡放置著見血封喉的毒針,是五步之內必殺無疑的奪命暗器,與東南亞叢林部落獵頭族的吹箭同出一轍。

    方星臉上並沒有表現出任何驚懼之色,只是神情越來越凝重。

    鬼見愁重新回到方老太太身邊,抱著胳膊,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給我一柄刀。」方老太太忽然開口,不再凝視躺在血泊裡的關伯,眼神漸漸變得冷冽起來。

    「什麼?」鬼見愁沒有領會對方的意思,微微錯愕著。

    「我們都明白,曼陀羅花的香氣是無形但有質的東西,能夠穿透人的皮膚,不知不覺溶入人的血液之中,造成中毒者全身麻痺,無法行動。現在,給我一柄刀,放掉中毒的那部分血液,毒性自然就解開了。老鬼,聽懂了嗎?」即使身處劣勢,但方老太太說話的態度仍然像是無所不知的大姐在教訓無知的小弟。她是天生的領導者,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帶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威懾力。

    鬼見愁尷尬地後退一步,從黑衣人腰帶上拔出了一柄精鋼短刀,掉轉刀柄,遞向方老太太。

    「前輩,不要做『仇者快、親者痛』的傻事,我們還有機會。」我看出了她的內心想法,毒血集中在右臂上,她可能是想自斷手臂,釋放掉牽制全身的那部分毒血。這樣一來,只會加速我們的失敗,連翻身的機會都徹底失去了。

    方老太太盯了我一眼,聲音一變,緩慢而堅定地回答:「沈南,有些事就像風頭浪尖上的小舟,是形勢逼你去做,自己沒得選擇。小關為我鞠躬盡瘁、重灑熱血而死,我不能就這麼送他走。當年他曾說過,假如有一天對敵陣亡,希望臨死前最後一秒鐘是死在我懷裡的,這是他甘心追隨我多年的唯一夢想。」

    「哼哼,小關的心思,兄弟們都知道。其實,每一個兄弟都曾有這樣的想法,只是沒像他一樣說出來而已。」鬼見愁忍不住插嘴。

    「你?也有過嗎?」方老太太淡淡地笑著,柔和的眼神從鬼見愁臉上飄忽掠過。

    「我當然有過,就算從港島坐船跑路時,我也曾發過誓,一定會再回來,跟大姐一起聯手打天下。真能那樣的話,就算有一天果真為你激戰而亡,也會死得開開心心。」鬼見愁在那種眼神的蠱惑下,忽然敞開心扉,說出了這段年輕女孩子最愛聽的話。不過,他們兩個已經老了,這些話應該在二十年前或者更早的時候就說。

    「多謝兄弟。」方老太太的眼神落到閃著灰色鋒芒的半尺長刀刃上,驟然間刀光一閃,她的右臂從肘彎處被斬落,斷臂落地,鮮血怒泉一般噴湧出來。

    鬼見愁發出一聲驚叫,而我和方星都保持著冷靜的緘默,看著她艱難地舉手封住了右肩上的幾大穴道,勉強把血止住,而後蹣跚著走向關伯。她後面的方磚地上,留下一條粗大的血線,每走一步,都會印出一個清晰的鮮紅鞋印。

    我的視線剎那間模糊了,她為了能恢復自由,走到關伯身邊去,不惜自殘斷臂,破除「天蠍座之魂」的禁錮。誠然,她可以利用鬼見愁的念舊,用另外一種辦法達到目的,但她沒有,而是做了黑道中的俠者秉承的「捨身取義」那種作法。

    「大姐,你這是何苦呢?只要你願意開口求我,再難的事我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何況是這件事?」鬼見愁盯著方老太太的背影,急得跺腳嘆息,但一切都變得無可挽回了。

    「求你?」方老太太低聲笑著,彷彿那是世間最可笑的一個詞語。

    從她起步到關伯身邊,共有十八步,地面上也留下了十八個血印。

    「小關。」她俯下身,低聲叫著。

    關伯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急促翕動的鼻孔裡在喘粗氣。方老太太雙腿一顫,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關伯身邊,她的血與關伯的血立刻融合在一起。

    「小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星星是從哪裡來的嗎?好,現在我就來告訴你。不過,你得答應我,好好聽著,直到聽完最後一個字。在此之前,不許一個人離去。當年,我們七大旋風社結拜時,歃血盟誓的第一條就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還記得嗎?」方老太太吃力地抓住關伯的肩膀,要把他的頭枕到自己膝蓋上來,但關伯的身體實在太重了,僅憑她的一隻左手根本辦不到。

    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卻渾身軟麻,幫不上一點忙。再看方星,她的眼睛裡只有無法琢磨的淡定,彷彿跌坐在血泊裡的只是無名路人。

    「大姐,讓我……讓我來吧。」連鬼見愁都看不下去了,主動跟過來,搬動關伯的身體,讓他枕在方老太太膝蓋上。在我的感覺中,時間彷彿凝滯了一般,只有方老太太斷臂上的鮮血隨著她的一呼一吸,一點一滴地落在關伯肩頭,把他身上的衣服重新打濕了。

    以下就是方老太太的沉鬱敘述,正好補足了關伯告訴我的故事中未知的部分——

    那一夜,我和小關的確已經走投無路了。天亮之前,是我們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後幾小時,然後面對的將是至少四路追殺。敵人想要的,只是兩具亂刀砍剁過的模糊屍體。現在想想,我們曾經那麼近地觸摸到了死神的鼻子,真是可怕。七大旋風社的人只能戰死,不會嚇死,我們所不甘心的只是還沒有揚名天下便無聲歿亡,與旋風社初創時的宗旨簡直相差十萬八千里。

    小關離開了茅棚,我無意中抬眼望天,祈禱上天不要再下雨,好讓我們迎接一場乾乾淨淨的廝殺,然後結束一切,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我看到了閃電,確切說,是厚重的雲層中驟然劃開的一條裂縫,裂縫後面,是耀眼到令人大腦一片真空的白光。到現在,我都在想,真正的閃電是不可能發出那種純正白光的,恆久而且穩定,從雲縫裡斜射下來,照在茅棚前面。

    那時候,雨絲緊一陣慢一陣的,四周不時亮起閃電,但卻沒有一道能如我提到的那條一樣持久。我甚至懷疑那是一盞低空停留的飛機上發出的強光,不敢再看,被動地低下頭,眼前金星亂冒。再次抬頭時,我就看到了站在茅棚前的那個男人。他穿著一身厚重的貂裘,雙手抱著那個籃子,目光炯炯地看著我。

    我一下子跳起來,大聲問:「你是誰?」

    港島的雨季潮濕而悶熱,只要是正常人,絕不可能穿成這樣站在泥地裡。

    他當時沒有理會我的問題,反而自言自語地嘆氣:「只能這樣了,假如探測器的數據表明嬰兒能夠在這種環境裡成活的話,也就——」他看看腳下的淋漓泥水,向前跨了一大步,走進了低矮的茅棚。

    我反手抓住砍刀,躲避到茅棚的一角,蓄勢反擊。

    他說:「不要怕,我只是送這個嬰兒給你,沒有任何惡意。相反,只要你接受她,她將給你帶來數不清的好運,因為她是來自大雪山的聖女。任何人擁有她之後,心裡想的任何事都能變為現實。你們的神話傳說中,不是經常出現同樣的情節嗎?記住我的話,好好把她養大,然後告訴她——不,不必告訴她,等她的隱性智慧層面打開後,就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目光跟他接觸時,思想頓時變得一片空白,被動地丟棄砍刀,雙手接過了籃子。那女嬰一直處於熟睡之中,粉嫩的臉頰惹人疼愛,一根指頭啜在嘴裡,像一個讓人無法抗拒的小天使。

    那人繼續嘆氣:「得到與失去總是保持平衡的,當你接受她之後,心裡就不能再容下其他人,直到聖女覺醒為止。我會封閉你的思想系統,這些僅僅是固定程序,不要怕,不要怕。」他舉起手掌,掌心裡驀的射出一道短暫的白光,直穿入我的眉心裡。

    剎那間,女嬰睜開了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忽然嘴角一咧,甜甜地微笑起來。我的思想好像被瞬間清洗過一樣,之前與小關的某些萌芽情感被清掃得一乾二淨,滿心裡只有一個信念:「對她好,只對她好,全心全意,直到永遠。」

    那男人離去時同樣伴隨著一道強光,在我的模糊意識中,他是乘著白光慢慢飛昇上天的。然後,雲層封閉,四周又是一片閃電撕不破的極度昏暗。

    我不知道那男人的身份,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把女嬰交到我手裡,但他以一種奇怪的手法改變了我的思想,把女嬰視為自己的親生女兒,一直疼愛呵護著,直到今天。二十餘年來,我打敗強敵、聚斂重財,做任何事有如神助,順利之極,終於在港島開山立萬,完成了七大旋風社初創時的豪言。

    每次看到小關,我的思想深處總會下意識地記起那個閃電中降臨的男人,華貴睿智,目若朗星,天下所有男人都及不上他的一半。所以,我對所有男人失去了興趣,直到小關黯然離開。

    其實,我很想留住小關,身邊的閨中密友都向我說過他的好,說他是最配得上我的男人,值得珍惜。當時,我的思想也像那晚的濃雲一樣,正在被好朋友們的話撕開裂縫,準備重新接納小關,不料即將啟齒時,那個人的聲音突然在虛空裡出現,說出了一句令我震驚之極的話。

    他說:「心想事成的代價是用犧牲感情換來的,接受別人,馬上會給對方帶來難以想像的厄運。打個比喻,全心疼愛聖女猶如全心信奉神祇,假如同時向截然不同的兩尊神祇俯首叩拜,同時信仰他們,可能嗎?愛任何人,得到的只能是巨大深重的創痛。記住我的話,否則你的後半生將慘痛無比。」

    我知道,當時在閃電雨夜裡接受嬰兒,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被那男人說的「好運」二字打動了。自我闖蕩江湖以來,步步不順,處處掣肘,幾乎遭受了一個江湖人能夠遇到的所有打擊,直至與小關背人連環追殺,在爛泥大雨中狼狽逃亡。那兩個字如同一張跳板,我渴望借助跳板脫離困境,過江湖大佬們的生活。於是,我出賣了自己的靈魂,用「封閉感情」的承諾換來了名聲、財富和地位。

    結果,我錯了,現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人的一生,只有靈魂是不能出賣的,因為它是你的全部。賣掉它,等於答應做別人的奴隸,自由沒有了,再多榮華富貴又有什麼用?很多媒體對我進行採訪報導時,都會在文章的末尾寫上「一個大雨閃電之夜,改變了大姐的一生」。很對,那一夜改變了很多,否則世事將是另外一個結果。

    出賣靈魂,可以讓人風風光光地活下去,但那只是鎂光燈下的另一個我。風光的背後,是我不得不再次聽命於那個聲音,召集舊日兄弟,去提前邀戰貓妖。

    他告訴我:「聖女已經覺醒,大戰之後,你的思想禁錮就被解除了,從此恢復自由。」

    呵呵,看看吧,這就是我所謂的「恢復自由」嗎?立刻就賠上小關的一條大好性命。貓妖是不可戰勝的,只能聽憑它在港島棲居,與人類互不侵犯。小關的死,全都是因我而起,一條手臂算不了什麼,如果重新回到二十年前的雨夜,我願意重新選擇。假如只有「出賣靈魂」這一條活路,那麼我將選擇與自己最愛的男人一起激戰到流乾最後一滴血,就像被困垓下的西楚霸王跟虞姬。

    小關,你聽到了嗎?

    這段冗長的敘述在抽咽裡結束,鬼見愁的思想已經被方老太太的話帶入了遙遠的舊時歲月,不住地長吁短嘆。

    方伯講述這件事時表現出的憤怒跟鬱悶雖隔二十年而不滅,可見當時的情形之詭異。那個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異族男人,讓他們兩個的感情驟然縮水為零,換了誰都會大惑不解,轉而怒火高熾。

    「一個絕頂異人?還是穿越宇宙空間的外星人?」鬼見愁試著用最通俗的思考方式解讀那件事的內幕。

    沒有人回答他,方老太太凝視著關伯的臉,彷彿陷入了渾渾噩噩的沉睡。每個人身上的血都早就凝固,如果往事和仇恨、背叛也能被中途凝固就好了,至少鬼見愁會回心轉意,改正自己出賣兄弟姊妹的重大錯誤。

    「那不是『出賣靈魂』,而是一種奇特的緣分。我看到你,只一眼,就開始喜歡你了。那時,我在籃子裡醒了就哭,不停地哭,但你的臉一出現在屏幕上,我的心情立刻安定下來,一聲不哭了。所以,他才決定把我留在你身邊,做你的女兒。媽媽,假如靈魂的債也可以用精確計算來償還,我願意還你,補償你。」

    方星淡然開口,面對方老太太和關伯的慘狀,她只流露出淡淡的傷感,卻沒有狂吼大叫的憤怒。這種冷靜,令我心裡再次出現了那種極度陌生的疏遠感覺。

    這一次,方老太太努力地抬起頭,向方星望過去。

    「媽媽。」方星又叫了一聲,嘴角忽然上翹,露出一個純真無邪的笑容。

    「星星。」方老太太回應著,身子晃了兩晃,向前一傾,壓在關伯身上。

    「看來,只好由我來收拾殘局了。小關心裡的死結能解得開嗎?這個答案會令他滿意嗎?」鬼見愁捫胸自語,正要走近窗前去指揮那些沉默肅立的忍者們,半空中陡的出現了一道又白又亮的閃電,從小街對面的樓頂上一路飛捲下來,在小院裡盤旋一圈後又飛上半空。

    「那是什麼?」鬼見愁驚詫地向外望著。

    港島的天氣預報顯示,最近幾天晴朗無雨。既然無雨,又何來閃電?

    我感覺到一陣森冷的寒風正在小樓裡高速迴旋著,一個全身白衣的傲岸男人驟然出現在書房門口,挺著胸,冷眼凝望著房間裡的一片狼藉。

    「誰?你是誰?」鬼見愁回頭,與那男人打了個照面,剛才的囂張氣焰忽然消失了大半。

    「刀來——」那個男人雙手上舉,房間裡的颯颯風聲驟然加強,一柄雪白色的長刀突然從走廊裡躍出來,挺立在他掌心裡。

    「動手,殺了他!」鬼見愁大喝一聲,狩魔派的忍者丟下其他人,疾風般地衝向門口,但他們的弓箭和吹筒都來不及用上,一個黑衣的年輕人已然從白衣人的腋下穿出來,橫著一柄寒光浸浸的軍刺,擋住了六名忍者的去路。

    書房裡的戰鬥來得快也去得快,軍刺貫入日本忍者的喉嚨並且洞穿而出、一擊即殺,前後僅僅用了不到四秒鐘。這已經不能稱之為「戰鬥」,而是赤裸裸的屠戮,因為出手的人正是葉離漢麾下第一殺手小北。

    當他選擇以軍刺為兵器時,就已經注定了每次動手,都會是這種血淋淋的結果。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48
第三章 七大旋風社,灰飛煙滅彈

  「你的人,已經死光了,一共三百一十五名,包括哨兵和司機在內。他們六個,是活得最長的,接下來該輪到你了。」小北冷笑著,在一具屍體的肩頭擦乾了軍刺上的血跡。

    「是……是葉離漢先生?」鬼見愁腳下一錯,躍到方老太太身後,左腕一甩,一柄單刃小刀已經橫在她的頸上。他的反應足夠靈敏了,及時做出判斷,把江湖上地位最高的方老太太做為自己的人質,以圖逼迫小北退後。

    「這一次,你算錯了,高橋鬼野先生。現場最有價值的人質並非方大姐,而是——」白衣人向我指了指,凌厲的目光冷電一般迅速掃遍了我的全身。他的身材並不魁梧胖大,但腰桿挺得像標槍一樣筆直,彷彿一旦站在那裡,便一定能解決全部問題,平息一切波濤,然後功成名就而退。

    我在媒體上見過他多次,並且讀過他的全部著作,但卻是第一次在現實世界裡近在咫尺地會面。他就是葉溪的父親,文武全才、名貫港島黑白兩道的葉離漢,一個身在江湖卻能神通貫穿朝野的著名「儒俠」。

    鬼見愁呲了呲牙,對葉離漢的話並不確信。在他的價值觀念裡,誰的江湖地位高就最具有人質價值。

    「先生的話你聽不懂嗎?還不放開她?」小北低喝一聲,如同一隻亟欲擇人而噬的獵豹。在葉離漢面前,他只做該做的事,一切以葉離漢馬首是瞻。很顯然,葉離漢是萬馬軍中的主帥,而他卻只是聽令而戰的驍將,兩個人的智慧高度之差,不是一分兩分。

    「我是日本皇室的亞洲特派員,葉先生,論及你跟日本兩黨黨魁的私交,我們該是志同道合的夥伴才對,何苦對我趕盡殺絕?要知道,我這一次回港島,是帶著皇室的秘密使命,專為四件神器而來,如果半途出事,特別是被自己人因誤會而阻攔,肯定會讓皇室不快。不如,我們就此別過,有什麼話以後再敘?」

    鬼見愁伸手要抓方老太太的肩膀,但葉離漢的長刀霍的一橫,刀尖虛指他的心口。

    「高橋君,我的話說得很明白了,你可以走,但不能帶走任何東西,無論是方大姐還是神器。除非,你能從我的『幻影神刀』下活著走過去,或許到那時候局勢重新歸於你的掌控,無論怎麼做就都可以了。」

    葉離漢是如此高傲,彷彿根本不屑於跟鬼見愁討價還價,只是自己劃出道來,讓鬼見愁自己選擇。

    「我不會那麼傻,放開人質對敵你的神刀。反正,你要我死,我就要大姐死,大家不妨賭一把,看看誰先膽怯退卻?」鬼見愁感覺看到了希望,聲音不再顫抖猥瑣,立刻直起了身子。

    小北嗤的冷笑出聲:「你算什麼東西,敢跟葉先生叫板?就算兩黨黨魁到港島來,還得事先打電話給先生套交情。再不滾的話,就一起把頭留下。」

    葉離漢橫跨兩步,抓住我的左臂拉我起身,坐回沙發上。

    「小兄弟,我到這裡來,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忙的。小北說過,你是一個肯為朋友兩肋插刀的英雄豪傑,現在葉溪一直處於昏迷之中,我又找不到下蠱的鐵蘭,希望你可以幫忙把那傢伙引出來,先解除了葉溪的困境再說。」他猛然揮手,長刀貫入地下一半,帶著讓人全身發涼的寒氣插在沙發旁邊。

    能夠救葉溪的話,我肯定是全力出手,只是鐵蘭並非什麼聲名顯赫的大人物,一旦故意匿藏在港島的角角落落裡,想再找他就難了。

    「我是醫生,對南疆蠱術也有一些涉獵,能不能先看一看葉小姐,再做打算?」我一向痛恨以蠱蟲害人的罪犯,就算對方是鐵蘭也一樣。如果能救醒葉溪,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請她說出雅蕾莎的所有資料,看有沒有必要馬上就報請警方批准逮捕她。

    葉離漢搖搖頭,在我後背上輕輕拍了幾掌,一股暖洋洋的感覺從我的脊柱要穴裡升起,漸漸遍及全身,直達頂門百會穴和腳底湧泉穴。

    「港島的幾位蠱術大師都來過了,包括雲、貴、川三地的清、氣、源、流四大派當家人也親自到場,他們都無法診斷出鐵蘭用的是哪一種蠱蟲,所以沒辦法下藥。當務之急,是找到鐵蘭,從最根源上解決問題。」他放開手,我感到自己的掌心和足心都有熱汗急促地滲出,「天蠍座之魂」的毒已經完全解除了。

    鬼見愁控制住了方老太太,但葉離漢和小北對此無動於衷,令他立刻處於尷尬之極的境地,走不了也留不得。

    方老太太慢慢直起身,用僅存的左臂衣袖,替關伯擦拭著臉上的鮮血。

    「我們走,一起走,有機會一定再殺回來——」鬼見愁不甘心自己的失敗,又一次發力去拉方老太太的肩膀。

    「老鬼,你安靜幾分鐘,我有話說。」方老太太沉聲低喝。

    「離開這裡再說,你最好不要挑戰我的耐心。過去,你是我大姐,現在情勢不同了!」鬼見愁氣急敗壞地蹲下身子,幾乎與方老太太鼻尖相碰。

    我扶起方星,葉離漢也善意地幫她解掉了「天蠍座之魂」的禁錮,這一次的危機總算渡過了一半。

    「老鬼,還記得我有一個遠方嬸嬸出自江南霹靂堂雷家嗎?」方老太太的話題一下子扯得很遠,不僅僅讓鬼見愁焦躁,更是連葉離漢和小北都繞住了,緘默地皺著眉頭,不明白遠在中國內地大陸的霹靂堂跟現在的血腥局面有什麼關聯。

    「雷家以火藥暗器馳譽江湖,所以當時那個嬸嬸帶了很多小玩意送給親戚的孩子,我有幸得到了一顆,是早已絕跡的『灰飛煙滅彈』,你有沒有興趣嘗試一下?」方老太太抬起頭,臉上已然罩住了一層寒霜。

    關伯臉上的血太多了,她的一隻袖子永遠都沒法擦得乾淨。

    「嘗試?沒興趣,還是等我們離開這裡再說。」鬼見愁的小刀還在方老太太頸上。

    「那種東西很是奇特,有點像現代爆破技術裡的分階段、分層次微量爆炸,只要沾到敵人的身體,便會在毫無察覺之中開始連環起爆。老鬼,別怪大姐絕情,這一次,你是永遠走不掉的。」方老太太的聲音裡忽然透出一絲沉重的惋惜。

    鬼見愁吃了一驚,隨即冷靜下來,畢竟他是深得日本皇室器重的高手,沒有過人本領的話,也不會擁有今天的成就。

    窗外驀的傳來人體傷口噴血時的「嗤嗤」聲,越來越響亮,像是有幾十條、幾百條傷口同時割裂一樣。緊跟著,屍體沉重倒地的噗通聲也響了起來,樓頂、院裡都有。

    鬼見愁躬著身子向外看,死的自然都是他帶來的七大派忍者,剛剛被葉離漢的「幻影神刀」平頸斬過,直到此刻才人頭落地、噴血而倒。那柄三尺長的雪亮彎刀竟然鋒銳到這種地步,說它是絕世寶刀也不為過。

    「一將成名萬骨枯,總會有人先死,用屍體壘成加官晉爵的階梯,不是嗎?」鬼見愁桀桀怪笑著,對麾下那麼多人一起被殺並不感到震驚。誠然,忍者的生命永遠屬於收養他們的主人,隨時都甘願伏屍塵埃,為主人效命,比奴隸的人生命運更為悲慘。

    「我知道,你也曾胼手砥足打拚了多年,才升到今天的高度。所有七大旋風社的兄弟之中,數你最聰明、最有心機,我在江湖朋友面前提起你來,總以為是旋風社的榮耀。現在,老鬼,不要怪我——」

    方老太太的話剛剛出口,啪的一聲輕響,鬼見愁後背上的衣服突然炸開一個高爾夫球大小的圓洞,一團血肉彈射出來,濺在後面的牆上。

    「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小北,我們先去吧,這裡的局勢已經被方大姐重新控制了。」葉離漢長嘆著揮手,彎刀一閃,回到小北背著的一個銀色刀鞘裡。那柄刀給我的感覺非常奇怪,似乎在什麼地方早就見過一樣。

    小北後退一步,恭敬地站在門邊,等葉離漢當先出門,才垂著手跟在後面,快步走出去。我的目光從窗子裡穿過,一直看著他們踏著那些黑衣忍者的屍體傲然走出院門,對於那柄長刀的莫名熟悉感越發強烈了。

    「啪啪啪啪」連續四聲響過後,鬼見愁的大腿、腰部出現了四個洞穿的血孔,他只能扶著牆面前挺立著,小刀脫手落地,無暇顧及。

    霹靂堂雷家的火器天下無雙,這一點受到數百年來江湖上的各方勢力共同欽敬,就像蜀中唐門的毒藥、妙手班門的機關埋伏一樣。有「灰飛煙滅彈」的出現,恰好也能解釋方星有大雷、小雷助陣的問題,正是因為親情和愛慕的存在,他們才肯甘心為了方星深入老龍巢穴,做那些最危險的事。

    「我……鬼見愁、高橋鬼野,日本皇室最為器重的華裔人物是不能死的,絕不能死。天皇還等著我回去,恭迎四大神器,發掘神器上的無窮力量……碧血靈環、碧血靈環上的秘密是屬於整個地球的,當我能解開藏在裡面的秘密,將成為日本國的最大功臣,世界人民的拯救者。大姐,大姐,不要讓我死……不要讓我死,我功成名就之後,還要回到你的麾下,回到七大旋風社,我們……我們……」

    爆炸聲越來越密集,他的身體正被「灰飛煙滅彈」掏出越來越多的血洞,直到後腦上那個拳頭大小的洞出現時,一顆大好頭顱成了畢加索筆下的詭異抽象畫,我能從他腦後直接看到方老太太那張痛苦到極點的臉。

    「我……不能……死……」鬼見愁終於仰面倒下,這四個字成了他的最終遺言,但那種綿綿密密的爆炸還在進行著。方老太太發射的火器既然命名為「灰飛煙滅」,顧名思義,是要將敵人炸到粉身碎骨才會停止的。

    我和方星剛要向前邁步,方老太太猛的舉手,制止我們靠近,臉上掛著慘淡的笑容:「星星,我們的緣分盡了。當年,我為了旋風社的利益和自己的私心出賣靈魂,換取今時今日的地位,事實證明,我是大錯特錯了。不過,我並沒後悔,撫養你長大的這段日子是我生命裡最開心的一段時光。親眼看著你從咿呀學語、蹣跚學步到花樣年華、叱咤江湖,我滿心的喜悅是無法用言辭來表達的,有好幾次,我想告訴你實情,告訴你那個雨夜裡發生的詭異事件,跟你一起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但話到嘴邊,又遲疑著放下——」

    方星發出一聲悠長的浩嘆:「那些事,不是你能解決的。我到這個世界來,就像一枚火種,最終使命,就是燃燒自己,驅散黑暗中的邪惡。」

    她向側面跨了一步,巧妙地避開我伸出的手,拒絕了我想給她一些支持的好意。

    血腥氣充斥著樓裡樓外,以方老太太的傷勢估計,火速送往醫院救治,也許能挽留住她的性命。

    我委婉地適時插言:「前輩,我希望能先把你跟關伯送到醫院去,有什麼話,雨過天晴之後再說,豈不更好?」

    方老太太下意識地搖頭,用僅存的左手俯身抱緊關伯,滿臉血跡被突然湧出的淚水沖開了兩條白線。

    「這就是事情的終點,想必那人已經告訴你了。真相總是慘烈得令人無法接受,千百年來,每一次歷史都是驚人的相似,所以,我不想讓無關的人再介入這場戰鬥,不能重蹈你的覆轍,媽媽。」方星一下子哽咽起來,嗵的一聲單膝跪地。

    「他曾經那樣愛我,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心思了,卻總是遲遲沒有親口表白。其實我一直在等,我的心一直為他可以留成空白,紅塵俗世中那麼多黑道大亨、白道大豪、政府大員圍繞在我身邊,於燈紅酒綠中舉杯逢迎我、追捧我。但那時候,我的心是最寂寞的,總會想起那個閃電交加、危機四伏的雨夜——」

    方老太太的手在關伯臉上緩慢地劃過,我已經不忍去想關伯的生死了,只是在時間的無邊煎熬裡硬撐著,不讓自己哭出來或者倒下去。

    「我知道,那時候,你把自己當作是被困垓下、四面楚歌中的虞姬,而他是你生命終點裡的最後支柱。霸王最終不能橫渡烏江而脫厄,所有人同樣無法在這件事裡全身而退,包括我。」方星的臉色也陰沉下來。

    「但是,小關……他不知道,就算我們只能活到明天朝陽升起時,就算明了彼此心境後立刻去死,也是最快樂的一件事。他不知道,虞姬在垓下的最後一舞不是為了訣別前的痛,而是生命即將燃燒昇華時的快活。他只說,要帶我殺出去,要替我殺出一條逃生的血路,只要他不死,就不會任由別人的砍刀傷到我的一根髮絲。星星,一個飄泊於江湖、輾轉於生死之間的女人,真正想要的,豈非就是這一句承諾?霸王之所以為霸王,正是因為他能夠傲視天下,知道自己沒有做不到的事,沒有完不成的理想。可惜,那道閃電毀滅了一切理想化的東西,虞姬和霸王都沒有死,但他們卻被命運的烏江生生隔開,直到現在。」

    嘩的一聲,方老太太噴出一口鮮血,接著又是一大口,為地上已經乾涸的血泊重新蒙上了一層鮮亮的顏色。

    「星星,我要死了,請多保重吧,希望你能找到生命裡的霸王。」方老太太最後一次吃力地抬起頭,左手伸向方星,慘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含意複雜的微笑。

    我想牽她的手,只是她若即若離的態度讓我捉摸不定,無法說出更為親近的話來。

    這一幕,像電影畫面裡的定格一般,一直保持了十幾分種,而港島黑道上的一代女梟雄方老太太,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隕落在小樓裡,膝蓋上橫著自己好兄弟的頭顱,身側躺著的則是七大旋風社叛徒的屍體。

    從此以後,「七大旋風社大姐」這個稱號就會從江湖上消失,歷史將翻開新的一頁。自始至終,方星沒有落淚,只是臉色凝重,絕不再向我看一眼。

    「如果有一件極其危險的大事,最終需要你去完成,你會告訴自己深愛的人嗎?抑或是千山萬水獨行,一個人拚力去做,事成則功德圓滿地載譽歸來,事敗則埋骨深山荒冢永遠消失在遠方?沈南,換了是你,如何選擇?」在方老太太和關伯合葬悼念會之後,方星這樣問我。

    那時候,燕德公墓的草地上盛開著無名的野花,遠處燕德湖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帆影點點。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她:「我會選擇後者,獨力承擔一切,讓她可以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方星一笑,摘去黑白繡花的遮陽帽,彷彿洞穿世情般地喟嘆著:「媽媽生前最愛《霸王別姬》那一齣戲,華語的十四大劇種裡面,只要有這一齣戲的,她都會欣然去看。這麼多年來,我沒想到她心裡竟然藏著那麼多事,現在好了,一把骨灰將所有遺恨消彌,希望她在九泉之下與關伯能夠重聚。生不能同遊,死亦可同槨,我們一起做完了這件事,就可以分手了。」

    近幾日,我請了兩傢俬人偵探專門盯她的梢,生怕她做出什麼衝動的事來。據偵探社方面報來的資料,方星閉門不出,只是一個人在房間裡看書聽戲,也沒有值得關注的電話記錄。這種異樣的平靜更加深了我的擔心。

    「老杜和任我笑呢?你有沒有將他們交給警方?還有小雷,是生是死?或許只有將一切頭緒清理完畢,你的心情才會真正放鬆下來。方星,有什麼需要我做的,請儘管開口,我願意傾盡全力。」

    方星搖頭:「小雷已死,就在老杜的秘密試驗室裡。至於老杜和任我笑,就不必惦記了,我從沒想過要將這兩個人交還給警方。現在,他們被送到瑞士的一個著名心理治療師那裡,我的用意是要任我笑說出老龍的全部秘密。沈先生,我有相當充足的證據表明,老龍、任我笑、老杜三個人各自都有數目龐大的海外存款,如果那治療師的工作有了進展,這三筆巨款將會落在你我袋中。之所以送他們去瑞士,正是基於這一理由。我的人初步查明,他們三位的錢分別存於瑞士的五大私人銀行裡。呵呵,等我的好消息吧,大家可以坐等其成——」

    即使是天文數字的金錢也無法給她帶來快樂,因為我看到她半皺的眉就算在微笑時依舊無法舒展。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她,接下來的三週時間裡,私家偵探們沮喪地回報:「方星小姐失蹤了。」

    負責盯梢的線人是在維多利亞港的一個小碼頭附近失去目標的,所有人馬連續搜索七十二小時後,才不得不向我如實報告,並且承諾所有的佣金費用全免,等於是白白地替我工作了半個月。

    方星的失蹤讓我坐立不安,小樓彷彿成了一個巨大的無鎖囚籠,死死地禁錮著我。關伯的離世,給了我相當沉重的打擊,每到黃昏,我都會在書桌上展開棋盤,一遍又一遍地捏著黑白棋子打譜,用絞盡腦汁的棋局死活思考消磨自己的精力。

    小北來過幾次電話,每次都是替葉離漢約見我,但我無心應酬,除了打譜外,已經每時每刻都離不開酒杯。

    關伯和方老太太的前半生,在江湖上東征西殺,為浮名和小利不惜搏命;後半生,勞燕分飛,各懷心事。在鬼見愁斷然反水的那一夜,他們兩個相互表白,撕掉一切面子和偽裝,彷彿一支古琴曲由高山流水的溫文爾雅陡然轉入金戈鐵馬的鏗鏘激盪,但每一幕戲劇的高潮都不會持久。每個老戲骨都明白,高潮意味著落幕劇終的來臨,來得越快,去得越快,從不會有例外。

    「方星,你到底去了哪裡呢?」透過威士忌酒的淡黃波光,我彷彿又看見她的慧黠微笑,在冰塊與冰塊的撞擊之間跳躍著,幻化成我們聯手作戰時的每一幕。

    我試著用整理房間的體力活來抵消對方星的思念,只是思想卻根本不受控制,一次又一次地在腦海裡固執地把她的影子呈現給我,抬頭低頭,都能感覺到她的存在。有一次,從客廳經過門廊去院子,忽的想起她在達措蘸過手的水盆裡看到「七手結印」的怪異情景。那時,我就應該意識到自己生命裡掀開了非同尋常的一章,可惜,港島的平靜生活讓我的精神產生了惰性,沒有對此深究下去。

    小院裡,日本忍者留下的血跡清理了三次才算基本乾淨。關伯的花半數枯死,不過在專業花木公司的照料下,剩餘的那些綠葉植物都重新煥發了生命,翠綠的葉片即使在暗夜裡都能展現出自己妖嬈的一面。

    「方星——」每次醺醺欲醉的午夜,我都會忍不住自語著叫她的名字。萬籟俱寂,只有不甘寂寞的夜風穿堂入戶而來,又呼朋引伴而去,帶走書房裡悒悒鬱郁的宿醉酒氣,重新將港島天空的清新空氣傳送進來。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48
第四章 來自萬年冰洞的奇怪電話

  那個奇怪的長途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正是方星失蹤了四周零三天的黃昏。我看到電話機液晶屏上顯示的是一個衛星電話的號碼,忍不住有些疑惑。如果放在從前,我會猜測是唐槍打來的,因為做為每個月都在天南海北間來來去去的盜墓專家,他的腰間往往同時掛著三部衛星電話,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放肆地連線拜訪我。

    「唐槍?已經死了。」我的喉嚨裡似乎有一條小蟲爬過,極不舒服,自言自語地提醒自己。關伯罹難時,我痛痛快快地哭過一次,現在感覺自己的眼淚早就流乾了。

    我接起電話,一個粗狂直率的聲音大叫起來:「沈南,猜猜我是誰?猜猜我在哪裡?猜猜我發現了什麼?猜猜跟你有沒有關係——」

    朋友之中,只有一個人喜歡把「猜猜」這兩個字時時掛在嘴邊,彷彿他是一切答案的擁有者,別人都是坐在小板凳上等著猜謎語的幼稚園小朋友。他從不想想,既沒有語音提示,也沒有圖像可供參考,僅僅憑著一些無線電波信號,鬼才回答得出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我猜不到,楊煉,你能不能換種交談方式,別老是讓人猜來猜去的?」我忍不住一笑,把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

    「換種方式?沈南,我是看得起你才第一個打電話過去,知道嗎?這一次我跟曲那的發現將震驚整個雪山考古界,這裡的每一件東西都是人類物理科學無法解釋的神奇瑰寶。而且、而且有你的一張名片——聽到了嗎?我是說,這個冰洞裡有你的一張名片,上面的文字是『港島、沈南、婦科醫生』這八個字,下面則是一串電話號碼。除此之外,什麼圖案都沒有,只是干乾淨淨的一張卡片,這不就是你一貫的行事風格?」電話裡傳來對方的哈哈大笑聲,高音分貝直逼汽車喇叭。

    楊煉和曲那是亞洲登山協會名下最厲害的雪山探險高手。十年來,各國攀登喜馬拉雅山脈各個雪峰的登山隊,都以能跟他們兩個合作為榮。

    我和他們的交往,還是起源於五年前出手調解唐槍與這兩人的江湖矛盾那件事。世界上的很多事都是講「緣分」二字的,當時在港島的避風塘老店裡大家會面,三碗酒入喉,楊煉和曲那就折筷發誓,與唐槍的矛盾一筆勾銷,唯一的條件就是交我這個朋友。

    江湖兒女,愛的就是這種傾蓋如故的豪爽,與利益和交易毫不相干。他們與唐槍、冷七的不同之處在於,登山、征服最高峰是兩人的畢生愛好,不管有沒有金錢上的回報,只要定下計劃,就會義無反顧地按時出發,直達目標。

    從媒體方面的資料得知,楊煉與曲那身體裡都有蒙古族鐵木真部落那一支派的血脈,畢生誓願就是做高飛於天的雄鷹,將千山萬壑統統踩在腳下。

    書桌側面的名片盒裡,放著我三個月前印製的名片,因為來訪的都是些相熟的朋友,所以名片僅僅送出寥寥幾張,盒子幾乎還是全滿的。

    「什麼名片?別開玩笑了。」我無奈地搖搖頭。楊煉在野外生存慣了,愛開玩笑的脾氣比唐槍更甚。

    楊煉大聲報出了那串電話號碼,鄭重其事地回答:「沈南,我跟曲那的電話通訊簿剛剛清零過,腦子裡也不會有這個號碼。之所以能打給你,就是按照名片上印著的數字撥打的,沒想到真能撥通,你說是不是很奇怪?之前,曲那曾猜想,到達人跡罕至的庫庫裡峰之後第一個發現也許是登山者的骸骨,沒想到竟然是你的名片,真是他媽的奇怪之極……奇怪之極……」

    我意識到他不像是開玩笑,猛的推開酒杯,一字一句地問:「名片在什麼地方找到的?是在某個人身上嗎?那裡有沒有人?」

    如此詭異的橋段只該出現在幻想小說裡,但楊煉卻不至於大老遠打衛星電話來調侃我。聽筒裡傳來朔風怒吼的呼嘯聲,伴隨著冰鎬、風鑽工作時發出的單調噪音。

    「喂,曲那,要不要跟沈南通話?說說那名片的事?」楊煉縱聲大叫,震得我的耳朵嗡嗡轟響,立刻把聽筒移開。

    曲那擁有日本早稻田大學的探險專業、考古學專業兩個博士頭銜,精通四國文字,對亞洲地理和歷史更是瞭如指掌,比楊煉要文雅得多。當他的聲音在話筒裡響起來時,我被楊煉震散了的注意力重新凝聚起來。

    「沈南,你好,我們目前是在喜馬拉雅山脈的庫庫裡峰頂。名片是我發現的,嵌在一大塊堅冰裡。奇怪的是,那塊堅冰先被人剜掉了四四方方的一塊,放入名片後,再把原先的部分填上,做得巧妙而細緻。所以,我們能夠百分之百斷定,完成這一工作的是人類而非某種特殊生物。現在,我正督促幾個嚮導和登山隊員展開半徑為五十米的扇形搜索,希望有進一步的發現。關於這件事,任何猜測都是無法成立的。眾所周知,近五十年來,全球排名前五十位的登山隊都沒有征服過庫庫裡峰,我和楊煉這次之所以能成功,是得到了一筆相當數額的贊助,組成了這支有三十二名登山高手加盟的團隊——唔,不多說了,我會盡快把名片的圖像傳真給你,有進一步的情況會再向你通報。」

    曲那的敘述清晰冷靜,猶如主持人在朗讀新聞稿。

    電話重新回到楊煉手裡:「沈南,你的朋友之中,是否還有其他登山高手?或者什麼遁世隱士之類?總之,我和曲那搜腸刮肚了很久,根本找不出這張名片存在的理由。」

    我苦笑一聲:「當然沒有,請盡心搜索,隨時給我消息,拜託了。」

    楊煉哈哈大笑:「兄弟之間,何必如此客氣?」

    他掛斷了電話,書房裡重新恢復了平靜,但我的思想卻像開了鍋一樣,無法平息。

    暫時看不到圖片的樣子,無法確定那一張是不是屬於這次最新印製的一批,其實自己所有的名片都是差不多的風格,僅有簡單的文字和電話號碼,上面絕對不會出現自我吹噓的花哨東西。

    「到底是什麼原因,才能造成這樣的結果——」不到午夜,我已經喝光了兩瓶威士忌,但思緒卻仍然紛亂如麻,找不到一點頭緒,只能搖搖晃晃地上樓去睡。關伯的葬禮之後,我的睡眠質量糟糕到了極點,整夜整夜渾渾噩噩地躺著,在翻來覆去的煎熬中迎接黎明的晨曦。

    「方星!是方星!」我突然從夢中醒來了,床頭的夜光錶清晰顯示,此刻正是凌晨三點鐘。假如有什麼人肯用那種優雅的方式對待我的名片的話,就一定是方星,而且能夠憑藉一個人的力量攀上庫庫裡峰,也只有她那種輕功卓絕、智勇雙全的女孩子能辦得到。

    我來不及開燈,衝到洗手間裡,放了滿滿的一浴缸水,穿著衣服跳進去,全身都浸在冷水裡。

    「方星繼承了達措靈通的所有思想智慧,其中一定有關於庫庫裡峰的記憶,因為之前達措到小樓來探訪我,為的就是托我去庫庫裡峰的冰洞,帶『鷲峰如意珠』出來。一定是方星上了峰頂,才別有用心地留下了那張名片。現在呢?她去了哪裡?」

    我擰開水龍頭,讓噴湧而下的自來水直接沖洗頭腦,混沌的思想逐漸冷靜清晰下來。目前能做的,只有等楊煉和曲那進一步提供消息,以證明到過庫庫裡峰絕頂的就是方星。我真的很為她擔心,因為那種白雪覆蓋、極度深寒的地方,會是任何登山外行的折戟沉沙之地。

    這一夜已經無法入睡,我索性回到書房,打開電腦,搜索互聯網上關於庫庫裡峰的歷史記載。毫無疑問,很多登山愛好者對楊煉和曲那充滿了信心,都希望這兩位絕頂高手能征服險峰,把喜馬拉雅山脈上大大小小的冰峰全部走一遍,那是亞洲人的驕傲,絕不能讓歐美高手搶了先。

    直到上午十一點鐘,楊煉的電話才第二次打進來,聲音疲憊之極,但仍然非常興奮:「沈南,我們找到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冰洞,無人探測的結果是這樣的,冰洞深度超過一百八十米,洞底溫度約在零下一百度左右,洞壁上都是奇異的冰棱和冰錐。目前,曲那正在做熱身準備,要下冰洞看看。關於那張名片,我們的材質分析工程師已經得出結論,印製時間非常短,上面的油墨分子還沒有開始分解,大概不超過幾個月時間。所以,請仔細回憶一下,近幾個月來,你把名片分發給誰過?」

    不必想,我已然脫口而出:「一定是大盜方星到了峰頂,楊煉,幫幫忙,快些找到她。」

    楊煉嚇了一跳:「什麼?你已經有了答案?哦,大盜方星是否就是黑道第一女神偷?你有什麼理由,能做出這一判斷?」

    方星在江湖上的名氣很大,幾乎算得上是一面金字招牌。

    「我沒有理由,是直覺。」我頹然長嘆。攀登庫庫裡峰、探索上面的冰洞是極度危險的事,她說過會把所有危險承擔起來,一個人背負,絕不連累自己的愛人。她做過關於冰洞、玉棺的怪夢,以上種種焦點矛頭,都把她跟楊煉的探險活動聯結在一起。

    「曲那說,粗略估算,在那種萬年冰洞裡,每下降一米,溫度便降低一度,所以我們無法斷定洞底是什麼溫度,只能見機行事。可惜你不是合格的登山隊員,否則立刻坐直升飛機趕來,我們一起聯手行動。」

    楊煉不是隨意開玩笑,他曾力邀我加盟登山運動,被我一次次婉拒,已經成了他的心病。只要有合適的機會,絕不會忽略這一點。

    「臨急抱佛腳也不管用了,楊煉,我等你的好消息。」這次是我主動掛斷電話,準備撥給鐵蘭。他曾替方星圓夢,那些關於冰洞的記憶到底說明了什麼,我渴望他能給我一個明確的說法。

    鐵蘭的電話一直沒人接聽,我只能鬱悶地掛了電話,繼續難熬的等待。

    大約下午五點多鐘,正好是第一次接到楊煉電話的二十四小時之後,另外一個電話打進來。

    「沈南,是我,何東雷。」那是一個熟悉的聲音,而且我們曾並肩對敵薩坎納教的殺手,但此刻聽到他的聲音,並不令我感到欣喜。

    「何警官,有何公幹?」我暫且把方星的事拋開,上次劫走任我笑和老杜時,何東雷一直沒有露面,到現在才找上門來,不知打的是什麼主意。

    「我想見你,有些內幕告訴你,同樣,另一些問題,希望能從你那裡得到答案。」他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遲疑著說明來意。歸根結底,先雪藏達措靈童、裹挾老杜傾巢離去的是他,感到理虧的應該是以他為代表的警方。

    我看了一眼牆上的石英鍾,下午五點半鐘,又是黃昏暮色圍攏來的時候了。

    「抱歉,我在等極其重要的一個電話,沒時間接待你。」此時方星的事是重中之重,我不是故意找藉口拒絕何東雷,只是身不由己,實情就是如此。

    何東雷沉默了一會兒,語氣堅決地回應我:「不,我今晚必須見你,因為明早九點,就要搭班機回美國去了。有一個關於唐槍、冷七、無情、黎文政這些人的內幕情況,你真的不想聽嗎?」

    我猛的一怔,以上四人都已經在鬼墓事件中死亡,但卻明顯地分為兩個陣營,不可能放在一起籠統討論。

    「其實,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每個人都在為剿滅紅龍的『保龍計劃』而奮不顧身地努力著。你或許會想,這一切聽起來真是荒謬透了,唐槍和冷七是名震天下的盜墓高手,跟紅龍是扯不上什麼關係的。沈南,他們都已經身歸黃土,但卻帶著別人的誤解,以為他們是向著紅龍的寶藏去的。今晚,你聽完我的故事後,就會明白一切。」

    何東雷已經失去了昔日的倨傲,在港島這段時間,他連累警方損兵折將,自己卻一無所獲,的確會令國際刑警組織、五角大樓兩方面勃然震怒。此番回美國去,調職審查或者記過處分在所難免,甚至有被革職查辦的厄運。

    再看了一眼掛表,我爽快地答應他:「好,請來我家面談。」

    唐槍和無情的結局始終是個謎,那時候我和方星能從大批貓科殺人獸的包圍中逃生,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不可能再顧及其它。回到地面後,戈蘭斯基的詭異表現也讓我們徹夜難免,最終失去了再次下探鬼墓救人的機會,直到那片區域全部被突然湧出的地下水覆蓋,變成了沙漠上的嶄新綠洲。

    在這件事上,我每次想起來都會時時感到自責,覺得對不起他們兩人。

    十五分鐘後,何東雷帶著滿滿兩大包肯德基外賣和兩瓶威士忌到了門口。他穿著便裝,兩腮的胡茬大概有三天沒有刮過了,密密麻麻的黝黑一層,像是剛剛乾涸的貧瘠土地。

    我把他帶去廚房,叮叮噹噹的刀叉杯盤響過後,他端著托盤出現在書房門口,酥炸雞腿的香味立刻飄滿了小樓。

    「威士忌是外輪船員帶進來的走私貨,純正的美國西部私人作坊產品,味道醇,勁道足,是難得的好酒。」他很響亮地開了瓶蓋。

    「警務人員知法犯法,竟然購買走私物品,不怕別人舉報嗎?」我開他玩笑。那瓶酒的味道的確不錯,醇厚濃郁,絕沒有半點劣質品的兌水感覺。相反,一小口抿進嘴裡,從舌尖到喉管,都是揮之不去的餘香。

    何東雷舉杯:「我已經被革職了,戈蘭斯基帶來了美國方面的最高指令,要我回總部去述職請罪。下一步,他會不斷地過來騷擾你,多當心一點吧。」這消息聽起來叫人沮喪不已。畢竟之前跟戈蘭斯基見面時,他做的任何一件事都詭秘莫測,帶著十足的邪氣。上頭用這樣的邪派高手代替何東雷執行大事,絕對是在自毀長城,自取滅亡。

    「祝賀你,脫離政治生命的桎梏,成為真正的純粹自由人。」我也舉杯,但眼角餘光還是瞥著那隻石英鍾。

    第一瓶酒去掉了一半,何東雷的話終於接觸到了正題:「黎文政、我、唐槍、冷七、無情曾經是好朋友,情同手足,親如兄妹,因為我們都是一個美國軍官收養的孤兒。美軍海豹突擊隊第八分隊第二十六任教官查理陳,就是我們的父親,你大概聽過這名字吧?」

    我的記憶中有「查理陳」這個名字,第一次海灣戰爭中,紅龍曾派了相當多的暗殺團潛入倫敦的富人區,企圖刺殺對方總統或是高位要員,造成美國局勢動盪,以解巴格達之厄。與此相同,聯軍方面的暗殺團也從南方沿海上的航母出發,沿秘密路線進入巴格達,執行同樣的任務。

    結果,海豹突擊隊遭到了令人震驚的一次重創,共有七個小組全軍覆沒,而查理陳帶隊的這一組,也中了埋伏。他自願斷後,保護隊員們撤離,自己卻身中數百彈而亡,屍體更是被掛在巴格達城樓上,風乾成人肉壁畫。

    這一戰的消息,雖然被各方面媒體壓制下來,僅在小範圍內傳播,可仍然成了海豹突擊隊的絕對恥辱。

    「我痛恨紅龍,痛恨紅龍建立起來的一切利益集團,所以才在戰爭結束後,還在為追查紅龍的下落而奔走,直到他被捕為止。探知世間存在『保龍計劃』之前,唐槍、冷七、無情三人一直在阿拉伯世界遊蕩,伺機刺探紅龍集團的情報,終於弄清楚了一點,遠在港島的老龍就是紅龍的同胞哥哥。隨即,五角大樓的間諜網捕捉到『保龍計劃』的一些蛛絲馬跡,唐槍立刻根據這些散碎片段,深入鬼墓之下四次,瞭解紅龍傾國祭祀的真相。做為盜墓界的年輕一代高手,唐槍對任何問題的判斷力都是非常準確的,他發現紅龍以『出賣靈魂』的方式,通過黃金眼鏡蛇,把後代託付給了鬼墓下盤踞的貓妖——」

    何東雷的敘述跳躍感很大,不過查理陳是江湖上公認的大俠級人物,除了收養孤兒外,還散盡家財,在全球範圍內援助過幾百家孤兒院。他的死,曾令一大批追隨紅龍的高手自動離去,因為他們都是查理陳的崇拜者。

    楊煉沒再來電話,我記不清自己是第幾百次抬頭看表了,這種難熬的等待令我度日如年,每過一分鐘都像是老了一歲。

    「『保龍計劃』破滅,紅龍俯首就縛,你們的報仇行動,也該告一段落了吧?」畢竟已經死了那麼多人,適時收手,善莫大焉。

    何東雷忽然困惑地搖頭:「沈南,這其實是我最困惑的地方。『保龍計劃』並沒有破滅,老龍的死、鬼墓的毀滅似乎都只是斷掉了那計劃的幾根腳爪,根本無傷大局。我承認,這段時間以來,在港島的所有行動都是失敗的,除了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堆疊如山的屍體外,就只是目睹了老龍的滅亡。當我彙集所有情報之後,感覺除老龍之外,還有人在處處庇護這一計劃的實施,而這個人就是在港島江湖上名氣很大的葉離漢。」

    當時清理小樓現場時,也是何東雷帶隊,他的耳目當然會發現葉離漢跟小北來過。只是談到「庇護紅龍、庇護保龍計劃」這一話題,則是何東雷太多心了。

    他兀自低著頭講述下去:「葉溪在巴格達戰區的表現值得懷疑,她對來自鬼墓的一切消息都很關注,主動承擔搜索鬼墓方向的任務,並且帶了一個身份古怪的伊拉克女人入境,安排在葉家的別墅裡。目前,她處於長時間的昏迷之中,葉離漢則在幕後派出大量的眼線,對警方追查『保龍計劃』的情報加以千方百計的刺探,更是收容了老龍死後麾下如一盤散沙的餘黨。他是華人,種種怪異表現集中起來,可以證明他對發生在阿拉伯世界裡的一切過於關注了。」

    我對這種結論並不認同,葉溪帶雅蕾莎入境,更多原因是為了報恩。她做為高高在上的聯合國核查組成員,名聲地位應有盡有,何必跟紅龍扯上關係?

    「你醉了。」我彈指一笑,對於何東雷「鑽牛角尖」式的偵破方法不以為然。

    「我醉了?不,沈南,現在江湖上的爾虞我詐,早就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知道嗎?唐槍和冷七的最初失蹤,只是故意做出的一場戲,目的是為了引你去阿拉伯鬼墓。他知道自己無法打開那扇門,才想到借用你的力量,甚至不惜把無情拋出來做為誘餌。你看到的,永遠不是最後的真相,而我做為行動的主持者,也被他騙過了。當黎文政循著唐槍留下的記號深入鬼墓、獨力剿滅紅龍留下的大隊人馬直至粉身碎骨之時,唐槍那邊的情況卻發生了變化。他沒有按原定計劃原路撤離,卻獨自留在鬼墓下面,準備做另一件怪事——」

    何東雷抬起頭,帶著歉意苦笑:「對不起,我檢查過他寄給你的所有東西,而且帶走了最後一部分錄影帶。」

    「那不重要。」我搖搖頭,很容易地原諒了對方,心裡卻一片悲涼。

    在唐槍和無情失蹤時,方星提出過自己的疑慮,而我固執地相信唐槍不會欺騙自己。真相實在是太殘酷了,殘酷到我不想再看到任何與唐槍有關的東西。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jiejie88

LV:2 村民

追蹤
  • 2342

    主題

  • 22387

    回文

  • 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