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醫古墓 作者:飛天 (連載中)

jiejie88 2012-11-23 08:59:40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6 17411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24
第五章 九一一之禍

     最好的殺手總是貌不驚人的,絕對不會引起別人的過份注意。

    「久仰久仰。」我已經打消了轉身離去的念頭,一旦跟這兩個人扯上關係,就很不容易收場了。

    屋頂上是一架老式風扇忽然慢慢啟動,發出「咯吱咯吱」的老鼠磨牙一般的噪聲,而且不時地從半空中飄下塵土來。

    「沈先生,只是擔心你會隨身帶著竊聽器,接下來我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用來討論問題,所以最好不要讓外人打擾。」阿倫爾的眉毛不住地顫動,臉上帶著熱情洋溢的笑容。

    他抖了抖自己的兩隻袖子,桌面上立刻多了四柄極短的阿拉伯小刀:「你的飛刀很厲害,有時間大家或許可以切磋一下。」

    每一柄雪亮的刀身上都鏨著一行流暢的阿拉伯文字,那是阿倫爾的簽名,在近數年的阿拉伯功夫高手中,他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這是他獨創的阿拉伯飛刀,而他的技術更是能夠在疾馳的馬上射中飛奔的山地羚羊。

    與此相比,我身後的阿夏則是玩弄槍械的一流高手,最擅長遠距離狙殺。據阿拉伯半島電視台報導,「紅龍」手下的師團長級將領中至少有六名死在「鴛鴦殺手」的暗殺行動中,他們是邪教教主奧帕至死不渝的兩大忠臣,而阿夏更是奧帕的眾多地下情人之一。

    我抬起雙手,叉開十指,緩緩地平放在桌面上,示意我並沒有盲目動手的想法。

    麥義死後,嚴絲提到過「保龍計劃」,但那是阿拉伯人的政治陰謀,與我、與港島人無關,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

    「阿倫爾先生,你可能是找錯人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國醫生,跟『紅龍』沒有任何聯繫。你的人殺了我的朋友,警察很快就會找上門來,所以咱們並沒有什麼好談的。」

    我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與這些頑固古怪的恐怖分子攪在一起,只會弄得自己身敗名裂。

    阿倫爾大笑起來,翻開電腦包,取出一疊彩色照片,足有四五十張,「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最上面的一張,顯示我正坐在咖啡廳裡,手裡端著杯子,埋頭翻看報紙,身後的背景,是常春藤咖啡廳二樓上某位韓國影視紅星的巨幅廣告。

    一瞬間,麥義帶來的那位「假孕婦」被狙殺時的情景浮現在我腦海裡,兩名殺手先射殺了二樓上的女人,接著又被自己的同夥遠距離狙殺,這一點對於神射手阿夏來說,非常容易做到。

    阿倫爾的粗短手指橫向一劃,照片胡亂地在桌子上攤開,有幾張竟然是麥義站在我的書房裡時的情景,地上躺著四具屍體,自然就是效忠「紅龍」的四名殺手。最後幾張,是我站在住所門前,與嚴絲告別,圖像清晰之極,甚至能看出我臉上悒鬱的沉思。

    「這些照片能說明什麼?沈先生,不必說你也懂。他們都是『保龍計劃』裡的關鍵人物,能夠榮幸地與你站在一起,又說明了什麼?最關鍵的一點,你是港島最高明的婦科專家,給孕婦診脈的功夫無人能及。『保龍計劃』要保護的就是『紅龍』的龍種,所以,我不得不懷疑,你已經加入了這個組織——」

    照片的確能令人產生恰如其分的細節聯想,換成任何人都會覺得,我已經扯進了這個計劃。此時能夠證明我的清白的,大概只有楊燦與何東雷了。案發的第二天清晨,是他們兩個帶人察驗現場,親自將麥義等人的屍體拖走的。

    阿倫爾不是明察秋毫的警察,只是「寧可殺錯、決不放過」的殺手,而且他的每一頁人生履歷,永遠都是跟「殺人事件」聯繫在一起的,絕無例外。

    「我沒有加入什麼『保龍計劃』,你也清楚地看到,麥義已死,嚴絲逃走,他們所謂的計劃已經暫時中斷。我只是醫生,並且是沒有任何政治傾向的無黨派人士,此前更沒有支持『紅龍』的意圖,你該明白,我們港島人對於伊拉克戰爭始終都是抱著中立態度——」

    阿倫爾又笑了:「沈先生,那些都不重要,這個年代,任何人都可以為錢做任何事。金錢的力量大於一切,不管是美國總統的指令還是阿拉伯小國君主的口諭,都比不過金錢的誘惑力。塔斯社、美聯社、路透社都有過長篇大論的報導,『紅龍』留下了足夠買下全球所有油田三倍的財富,用來復國。那是一個龐大得令人恐怖的數字,對不對?」

    那些報導,曾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並且為各國的藏寶搜索家們津津樂道,一個個都被「紅龍」的遺產燒紅了眼。不過,一切金錢財富對我來說,都是飄飄蕩蕩的浮雲,毫無實際意義。一杯水、一碗飯、一個小菜的生活對我來說已經足夠,假如擁有再多的金錢並不能讓自己更快樂一點、再幸福一點的話,又有何益?

    「對,但我對『保龍計劃』一無所知,麥義或者嚴絲更沒有慇勤邀請我加盟的表示。」我實話實說。

    窗外,有個騎著單車的年輕人晃晃悠悠地經過,把一個老式的車鈴搖得叮叮噹噹亂響。一窗之隔,室外光影婆娑,一派大好的初夏風光,室內卻是冷氣森森,轉瞬間就會刀槍並起,流彈橫飛。

    阿夏忽然輕咳起來,很顯然,那個搖搖欲墜的老式風扇非帶來的只有一年多來積累下的大把浮塵。

    「你怎麼了?阿夏?」阿倫爾的關切之情溢於言表。他們之間的合作維持了超過十年時間,出手不下一百五十次,身體和心靈都融合成了一個整體。

    這大概是我唯一可以展開反擊的缺口了,如果戰鬥開始,我會先發制人射傷阿夏,擾亂阿倫爾的心神,然後才想辦法順利脫困。

    「沒事沒事,快點問他『紅龍』的女人在哪裡,繞來繞去,一點進展都沒有。」阿夏有些不耐煩,「啪」的一聲關了電視機,風扇的噪聲更加刺耳起來。

    我苦笑了一聲:「自始至終,我就沒見過什麼『紅龍』的女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在常春藤咖啡廳裡,你的人已經射死了一個孕婦——」

    阿倫爾眉梢一挑,突然露出一絲譏笑,但我及時接了下去:「那個女人死得很慘,小腹被子彈連續穿透,但我不得不通知兩位,她根本沒有懷孕,你們浪費了兩名優秀的殺手,卻只換來了一個打草驚蛇的結果。」

    阿夏在我身後咬牙切齒地拍打著桌子,惡狠狠地叫出聲來:「如果不是那個姓方的女孩子莫名其妙殺出來,都蘭和都拿就不會落在警察手裡,也就不必麻煩我親自出手射殺自己的弟子了——你和那個女孩子都該死。這一次,老老實實合作的話,這筆賬就勾銷掉,否則你死,她也逃不了,都得死,給我徒弟抵命!」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想必已經五官扭曲,恨不得跳過來把我撕成碎片了。

    咖啡廳的那場狙擊戰,我只不過是適逢其會,無意中被牽扯進來,想不到埋下的危機會時至今日才爆發出來。

    阿倫爾皺起了眉:「沈先生,不要兜圈子了,麥義和嚴絲都是『紅龍』的近臣,而麥義更是『保龍計劃』的首席執行者。他死在你的書房裡,嚴絲又被你親手放走,你總不會幼稚地說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吧?」

    他捏起了一柄小刀,灰白色的刀刃閃出一道冷森森的寒芒,另一隻手拍在電腦包上,冷淡地一笑:「刀,我有;錢,我也有,無論是為了保命還是得利,我想你都該說出那些秘密。畢竟,如你所說,港島人向來保持中立,既不傾倒在美國的星條旗下,也不偏向伊拉克的黑色黃金。說出秘密,對你不會有損失的。」

    我只能繼續苦笑,最近的確見過兩個阿拉伯女人,只是她們的來歷都不會與「紅龍」劃上連線。要我杜撰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身懷龍種的女人,真的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況且薩坎納教與「紅龍」戰鬥了這麼多年,對他的情況非常熟悉,胡編亂造只會令事情的結果更糟。

    「抱歉,阿倫爾先生,我無話可說。」這句話明顯激起了阿夏的憤怒,大步從櫃檯後面繞出來,腳上的拖鞋發出「啪嗒啪嗒」的巨響。

    當她繞到我的正面時,我才發現在她邋遢的偽裝之下,隱藏著一張嬌俏動人的臉,鼻翼因為過度激憤而不停地搧動著。

    「無話可說,馬上就得死——而且是不得好死!」阿拉伯女人的性格都是走在兩個極端的,要麼溫柔似水,要麼熾烈如火,她顯然是屬於後一種。她能走到這個位置,至少給了我反擊的希望,暫時可以忽略來自背後的夾攻了。

    「沈先生,其實我可以坦白告訴你,所有參與『保龍計劃』的人都要死,只不過時間早晚問題。奧帕教主死了,『紅龍』也死了,我們不可能讓他的子孫重現站在伊拉克的統治舞台上,唯一的願望,是把同族殘殺的悲劇終結在這一代。從阿拉伯沙漠動身時,我們已經在奧帕教主的墓碑前發過誓,哪怕是只剩最後一個人,也會戰鬥到底,讓『紅龍』斷子絕孫。」

    阿倫爾的聲音帶著刻骨的仇恨,但同時也夾雜著一絲悲涼。仇恨的力量,足以燃燒整個阿拉伯沙漠,近二十年來,「紅龍」在國內排除異己的殺戮行動始終都沒有停止過,所以反對他的人遠遠超過擁護者的數量。

    「兩位,我再重複一遍,『保龍計劃』根本與我無關。」也許我該向他們闡明,「紅龍」有罪,但他的子孫卻是無辜的,沒有人一生下來就該被殺,懷著孩子的孕婦更是應該受到更為人道的保護。

    「你可以死了——」阿夏抓起了桌面上的小刀,高高地揚起來。很顯然,她不能算是用刀的高手,這個動作讓她的身體空門大開。

    「噗噗、噗噗噗」連續五聲槍響,在那扇寬大的玻璃窗碎裂落地之前,阿夏的眉心、脖頸、胸口已經連噴出五道血箭,在陽光下如同剛剛榨好的番茄汁一樣飛濺著。

    「阿夏——」阿倫爾大叫著彈跳起來,身軀雖然龐大,但動作卻敏捷如飛猿。

    「嘩啦」一聲巨響,玻璃碎片落了滿地,細小的玻璃茬飛濺起來,有十幾片直接插進了阿倫爾的面頰,但他根本顧不得自己,伸出左臂環住阿夏的肩膀。

    那一刻,我有足夠的機會拔刀射殺他,但我卻後退了一步,沒有出刀。

    在中國古代的傳說中,鴛鴦鳥向來都是終生相伴,永不分離的,直到同時閉上眼睛為止。阿倫爾對阿夏的感情深刻入骨,從他緊皺的眉、緊咬的唇上就能看得出來。我不想在這個時候殺人,將更多的痛苦加諸於兩人的身上。

    「噗噗」,又是兩槍,阿倫爾後心中彈,熱血飛濺。

    大名鼎鼎的鴛鴦殺手也實在是太大意了,港島並不是他們想像中不設防的冒險家樂園。

    對面的屋頂上,有個冷漠強悍的影子悄然站起來,懷裡抱著的黑色狙擊步槍傲然指向天空。同時,一小隊警員貓著身子迅速轉過街角,接近冷飲店門口,手裡的微型衝鋒槍一起指向阿倫爾。『書農在線書庫http://www.shunong.com/』『書農經典書庫http://shunong.com/』『電子書下載http://txt.shunong.com/』『幻魂文學網http://www.huanhun.com/

    射殺阿夏、射傷阿倫爾的正是何東雷。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示槍械射擊的功夫,可謂是「一擊必殺、冷酷無情」。記得最早港島「飛虎隊」的一名退役成員曾經說過,對於窮凶極惡的犯罪分子而言,警員與殺手毫無區別,都是「以殺止殺、不留活口」的一槍斃命。

    我曾看過數次警員格殺匪徒的場景,也清楚鴛鴦殺手的危險性,只是這一次看到阿倫爾臉上悲痛欲絕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感傷起來。

    現代社會中,生離死別、痛徹心肺的愛情越來越少,他們不該在這種局面下結束自己的感情的,至少要像電影鏡頭中表現的那樣,給雙方一個最後表白的機會,但何東雷的射擊意圖太明顯了,先打死阿夏,讓阿倫爾方寸大亂,才二次開槍打傷他,然後派人衝進來活捉。

    何東雷把槍挎在肩上,雙臂一振,怒鷹一般飛落下來,穩穩地站在街心,隔著那個空蕩蕩的窗框,冷冷地盯著那對陰陽遠隔的被困男女,陡然揮手:「抓人!」

    我沒有看到楊燦,但肯定是我打的求援電話引起了警察的注意,馬上跟蹤而來。

    冷飲店的門半掩著,衝在前面的警員一聲呼哨闖了進來,但他們的前進動作卻無法跟阿倫爾的出刀速度相比。一剎那間,阿倫爾袖子裡射出一輪精光湛湛的飛刀,尖嘯破空,噬向同時跨進門裡的四名警員喉結。

    發射飛刀之前,他並沒有揮臂運勁的動作,讓警員們毫無防範,扣動扳機的動作至少延遲了十分之一秒。

    任何人都不該小看鴛鴦殺手,錯看之後,付出的代價將是慘痛無比的死亡。

    我的飛刀後發先至,佔了靠近門邊的便宜,在警員身前三步之外射中阿倫爾的刀,半空裡發出「叮叮叮叮叮」五聲,把他的刀攔腰斬成兩段,四散落地。即使在為他感傷時,我也絕對沒有放鬆警惕,而不是像何東雷那樣以為大局已定,可以大大方方地坐下來擺造型了。

    阿倫爾抱住阿夏就地一滾,那個動作,像極了在酒吧的黑暗中我抱著方星翻滾時的情形。他的手插入了阿夏的褲袋,再度伸出來時,大口徑手槍的火舌立即噴濺出來,衝在最前面的警員中彈,半個腦袋都被轟掉了,像一隻半空跌落的西瓜。

    我再次後退,撤在一台髒兮兮的冰箱後面,通過側面牆上的鏡子,冷靜地審視著阿倫爾的動作。其餘警員馬上各找掩體隱蔽,沒有何東雷的命令,大家都不敢開槍射擊。

    那種槍的容彈量為十二發,射殺警員用掉一發,射空三發,阿倫爾陡然跳起來,舉槍指向窗外,再次扣動扳機,將剩餘的八發子彈全部射了出去。槍聲、彈殼落地聲、他的激憤咆哮聲混合在一起,直到「喀」的一聲,撞針擊空。

    何東雷在子彈空隙中輕盈地閃避著,用的是鷹爪門的「雪泥鴻爪連環步」,要想憑藉手槍射中他,的確非常困難。

    我不以為他會再給阿倫爾換子彈的機會,果然,「喀」的那一聲清清楚楚響過之後,他飛旋的身子立即停下來,沉穩地叉開雙腿,雙手抱槍,指向窗子。

    「噗——」阿倫爾的右肩炸開了一個大洞,整條右臂飛了出去,握著那支已經射空了的手槍,落在阿夏倚過的櫃檯上。

    他搖晃了兩下,左手又向阿夏褲右邊褲袋裡摸去,那裡想必藏著另一柄手槍。

    「噗——」又是一聲槍響,他的左臂也被轟掉了,立刻隨著阿夏一起跌倒,滿地血如泉湧。

    何東雷越過窗子,大踏步地向前走,槍口一直頂在阿倫爾的額頭上,用力戳著,緊咬著嘴唇,那副樣子,似乎隨時都可能再度開槍,轟碎阿倫爾的腦袋。這種狀態下,他不是一名警察,而是一個毫無殺戮底限的屠夫,將別人的性命隨意玩弄於掌心裡。

    幸好,他最後收回了長槍,丟給身邊的警員,大聲吩咐:「叫救護車,送去醫院後嚴密看護,不許任何人接近。」

    我走出冷飲店,直射的陽光有些刺眼,此時心裡百感交集,像是看了一場煽情的悲劇電影一般,喉結不斷地哽住,呼吸也變得不能順暢自如了。

    剛剛踏上過街天橋,方星已經從彼端飛奔著上來,長發胡亂飄飛著。我們的視線立即膠合在一起,同時加快了腳步,恰好在天橋正中碰在一起。

    「沈先生,你沒事吧?楊隊長還在仙迷林酒吧裡,收到報告說對面的冷飲店發生槍戰,你也在場,還有薩坎納教的『鴛鴦殺手』——現在你沒事,我總算一顆心放下了!」她的左手用力壓在心口上,兩頰也漲得通紅,可見是一路心急火燎地跑來的。

    「我沒事。」被人深切關心的喜悅感悄悄湧上來,我忽然覺得,方星的冷漠外表不知不覺已經融化殆盡了,我們之間沒有隔閡,只有彼此牽掛、相互維護的深情。

    在酒吧裡,我可以奮不顧身地保護她,現在,她又真心的惦念我,在戰鬥中建立起來的感情才是最純粹乾淨的。

    天橋上沒有路人,腳下是川流不息的各種車輛,車窗玻璃不斷地反射著耀眼的白光。

    我跟方星靠在一起,激戰過後,兩個人同時有些倦了,一種劫後餘生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不知什麼時候,我的右手繞過去,輕輕環住了她的肩膀,像一對悠閒的戀人一樣緊緊依偎著,忘掉了四周的一切市聲人影。

    「如果可以拋開一切,就此長久相依該多好啊?」我心底裡由衷感嘆著,倦意更深。單飛的日子過了太久,也許是該找個稱心如意的女朋友安頓下來的時候了。

    方星沉默不語,長發飛旋上來,有意無意地繞住了我的脖子。

    良久,救護車的呼嘯聲從遠方刺耳地響起來,驚醒了我們的好夢,同時退開一步。方星甩了甩長發,一絲羞赧悄悄浮上眼角眉梢,只是一秒鐘的閃現,馬上又恢復了鎮靜:「沈先生,我和薩坎納教毫無過節,無論怎麼算,他們都不可能找上門來尋仇,你有什麼看法?」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何東雷已經倒背著手上了天橋,目中無人地大步向這邊走過來。

    「看法都不重要了,鴛鴦殺手已經倒在何警官的槍下,我真懷疑,他跟這些阿拉伯人有什麼血海深仇,值得採用如此過激的手段?」

    方星長嘆,雙手握在欄杆上,迎著燦爛的陽光:「一切,都是當年的『九一一』慘劇造成的,他的女友就在世貿中心的一家跨國財經事務所裡任職,被劫持的飛機撞上大樓時,那家事務所的辦公室首當其衝。」

    「九一一」給世界歷史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瘡疤,全球每一個國家幾乎都有人喪命在那場慘絕人寰的自殺式撞擊裡。

    何東雷走近我們身邊,冷冷地盯著我:「沈先生、方小姐,在談什麼?在研究我的歷史?」

    我現在能理解他為什麼對恐怖分子恨之入骨了,一個男人在那種世界格局的大背景下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女人,除了向整個恐怖主義勢力宣戰外,還能有哪一種行之有效的發洩方式?

    「沒有,我想說,謝謝你救了我。」我向他伸出右手。

    「不,你心裡在指責我,不該殘忍地將人犯一個射殺、一個重傷,對不對?」他也伸出手與我相握,冷冰冰的像一塊剛剛從冰箱裡取出的鐵塊。

    「真的沒有。」我搖搖頭,如果換了是我,也會被徹底激怒。

    「沈先生,在我眼裡,他們不是人,而是一群不可理喻、永遠無法馴化的野獸。古人不斷地告誡後輩,不可養虎貽患;我在西點軍校的導師們更是不止一次地強調過,對恐怖分子仁慈,就是的對全人類的巨大犯罪。所以,我,何東雷,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使命就是殺光所有的恐怖分子,變成那群地獄小丑的最終剋星——」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24
第六章 唐槍失蹤

  何東雷的臉色並不比眼睜睜看著阿夏中彈時的阿倫爾好看。其實做為一個用情至深的男人,一旦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就好像頭頂的天空塌掉了一樣。

    「或許何警官與沈先生可以合作,恐怖分子對於和平社會的嚴重危害有目共睹,相信二位的合作,一定能為掃清中東人探入港島的觸角打下堅實的基礎,是不是?」

    方星臉上的笑容陽光一樣感染著我,只是卻融化不了何東雷堅冰一樣的神情。

    「沈先生,薩坎納教進入港島的目的名義上是為了破壞『保龍計劃』,真實目的,則是聯絡港島的黑幫,把恐怖行動的目標擴展到東亞領土上來。鴛鴦殺手只是他們的先遣部隊,奧帕死後,他的堂侄塞萬提蘇已經接管了教派裡的所有力量,野心勃勃地組建了一個名為『阿拉伯恐怖聯盟』的團夥。『紅龍』的餘黨此時處於『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地步,如果兩方勢力以港島為戰場的話,這顆偉大的『東方之珠』很快就要在汽車炸彈的隆隆爆炸聲中化為廢墟了。」

    何東雷凝視著遠處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漸漸變得憂心忡忡起來。

    「我能做什麼?何警官,只要是對港島市民有利的,任何事我都可以奮不顧身地去做,隨時都願意配合警方行動。」

    先前我對何東雷誤會太深,以為他只不過是憑著美國高級警官的身份裝腔作勢、作威作福,一旦明白他心裡蘊藏的深刻仇恨之後,忽然覺得,他是一個真正敢作敢當的好男人,用全部的身心向恐怖分子宣戰,並且為此奮鬥終生,換成是我,也會毫不猶豫地這麼去做。

    「謝謝你,沈先生。」何東雷與我第二次握手,不再冷若冰霜。

    這是港島大街上最普通的過街天橋,但我跟何東雷的這次握手,卻是兩個真漢子之間的交流。對他殘酷射殺阿夏的那件事,我已經釋然,畢竟阿夏槍下也有近千條無辜性命,出來混,總有一天要還的,攫取別人性命的終究會以自己的生命來抵償。

    看著警車呼嘯而去,方星動聽地笑起來:「兩位的握手預示著一次偉大的合作,是港島民眾之福,可惜沒帶數碼相機,無法完整的記錄下來。」

    何東雷臉上的笑意一掠而過,放開我的手,整了整領帶,大步過橋,走向仙迷林酒吧。

    「沈先生,謝謝你在酒吧裡救我,但那些薩坎納教的人冤魂纏身一樣,不知道下一步會搞出什麼事來,這次殺了趙工,咱們的計劃只怕又要拖後了。」方星的眉不知不覺皺起來,趙工的死實在是個突如其來的意外。

    我們一起緩緩走下天橋,站在釘庫道的街角,不約而同地凝視著對方,異口同聲地問:「達措怎麼辦?」

    相信方星比我更在意達措的生死,她肚臍上的鷹蛇旗幟與達措完全如出一轍,或許能夠證明他們來自於同一個地方。

    方星不好意思地甩了甩長發:「對不起沈先生,那個夢和上一次達措的夢囈,都提示我『使命』兩個字,彷彿我本身帶著與生俱來的某種任務,就像……就像……活佛轉生一般,你說奇不奇怪?」

    「或許,讓達措甦醒,會對揭開真相有用處?」我試探著問。

    在老杜看來,達措腦子裡的血瘤隨時都會有爆發的危險,他目前採用的低溫冷凍方式,能夠極其有限地控制血瘤的擴張過程,如果貿然將他轉移出零度艙,後果無法想像。所以,我的提議非常冒險,並不值得嘗試。

    方星長嘆著搖頭:「只怕是飲鴆止渴啊——」她的目光茫然地追隨著一輛又一輛疾馳而過的車子,顯示出心裡的極度困惑。

    活著,但不知道為什麼而活著,的確令人鬱悶。就像我看到父母謹慎地保留下來的那張照片,卻不知道碧血靈環到底藏著什麼秘密一樣。這個世界,我們能夠探知的範圍比起永恆未知的部分,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還有一個辦法,要不要聽?」我挺了挺胸,努力振作起來。

    「什麼?」方星轉了轉眼珠,忽然一笑,「難道你覺得那塊不會說話的石頭上帶有某種答案?」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心有靈犀一點通」這件事的話,一定指的就是我和方星之間的感覺,我剛剛心念一動,她已經猜到我在想什麼了。

    「對,達措的弟子偷走了石板畫才會中毒,而且他們一直把那石頭稱作『天敵』。我在想,如果從石頭入手,找到他們中毒的根源,豈不更容易解除達措的危機?」在普通人的語言庫裡很少出現「天敵」這個詞,當達措與他的弟子兩次重複它時,給我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

    方星仰起下巴,低聲嘆息:「沈先生,藏教密宗之中,很多東西只可意會,無法言傳,我懷疑,就算咱們把石頭解剖為最細碎的粉末,都不一定能找到答案的。」

    那麼漂亮的女孩子,一旦被愁雲所籠罩,更令旁觀者心碎。我把眼神從她似乎變得消瘦的下巴上挪開,心裡升起了一種淺淺的痛惜,一剎那間,幾乎忘記了她的真實身份,只想擁著她溫柔地為她撫平眉梢上的悒鬱。

    如果老龍能不費吹灰之力從石頭上得到某種啟迪,我為什麼不能呢?

    我立即取出電話打回住所,關伯的聲音透著困惑:「小哥,剛才有人把石板畫送了回來,怎麼辦?還要不要送到銀行的保管箱去?」

    老龍的辦事效率快得驚人,令我不得不佩服:「關伯,我和方小姐馬上回家,石板畫放在書房就行。另外,前幾天那位無情小姐有沒有來過?」

    石板畫來自唐槍之手,我需要知道它的完整來歷。在唐槍這種專業的盜墓人士眼裡,沒有市場價值的東西就是廢物,或許他忽略了某些細節,才導致了現在達措等人的受害。

    「沒有,方小姐能來太好了,我今天做何首烏青瓜盅,你們在外面跑很辛苦,都該好好補補才對。」關伯興沖沖地收線,現在看來,除了方星之外,他對任何女孩子都不感興趣。

    方星輕輕捏著自己的下巴,眉心皺成一團:「沈先生,石頭的來處成了關鍵中的關鍵,假如上面承載著某種異術師的詛咒的話——比如像金字塔門上那些法老王的詛咒,擅闖者死、取寶者死,甚至是更邪惡、更詭異的怨咒,那麼,唐槍等人會不會也遭到不測?」

    我攔了輛計程車,替方星開了車門:「回住所去再說。」

    過多的猜測,只會讓人變得疑神疑鬼、憂心忡忡。鬼墓綠洲的神秘傳說絲毫不遜於埃及金字塔的奇聞,而所羅門王在阿拉伯人心目中的地位更是高於一切,不過,唐槍、冷七向來對這些傳說都嗤之以鼻,認為那些不過是嚇唬小蟊賊的無聊伎倆而已。

    找到無情,要她把第一次盜墓的情形原原本本說出來,由我和方星共同來下結論——這才是一條比較合理的正道。

    方星沉默下來,我覺得她一定是有些緊張,因為她的雙手始終緊緊地攥在一起,目光怔忡地望著窗外。

    我慢慢伸出手,壓在她的手背上,低聲笑著:「別緊張,會有答案的,達措不會有事。」

    窗外掠過一幅巨大的廣告牌,那是港島最大的國際旅行社「雪域高原十日遊」的宣傳畫,背景是皚皚雪山和一座座巍巍聳立的藏族神廟,很多滿臉皺紋的老年藏民手捧哈達、謙恭地微笑著停在畫面的右下角。

    方星的手顫了一下,不知是因為看到廣告畫的緣故還是由於我的唐突,她的手那麼涼,顯然身體狀況並不樂觀。

    雪域藏民與達措靈童是緊密相連的,這也許就是她心情晦暗的主要原因。

    「沈先生,你有沒有去過西藏雪山?」她轉過頭,淡淡地問了一句,藉機挪開了自己的手。

    我搖搖頭:「沒有,也許以後有機會去。」

    達措說過,他的前生肉身藏在無底冰洞裡,一定要進入冰洞取回「鷲峰如意珠」。他既然認定了我能做到那件事,有機會的話我願意嘗試。

    「我的夢……應該就是在一個非常深邃的雪山冰洞裡……」方星長吸了一口氣,「對不起沈先生,有些細節,我來不及向你說出詳情,那只是我的個人感覺,我不想讓聽者的思路過多地受這些雜亂思想的影響。」

    我愣了一下,計程車轉過街角,緩緩地停在小院門前。

    「方小姐,你的意思,在夢裡,你進入了雪山冰洞,並且是一個非常深的洞?還有什麼——」我突然意識到,達措進入住所後曾經施展法力破壞了客廳裡的監控設備,所以,方星並沒有聽到這一段時間裡我們的交談內容。

    鐵蘭敘述她的夢境時,只隱約提到過這一點,卻始終沒有最後確定。

    綜合所有的疑點,我甚至可以大膽地推論,她在夢裡去過的地方,與達措靈童說的活佛肉身所在地很有可能就是同一個地方。

    計程車開走了,小街上只剩下我們兩個,兩側人家籬笆上綠意蔥蘢,空氣清新得如同剛剛被水清洗過。

    方星仰起臉,望著萬里晴空:「我總是隱約覺得,自己進入洞裡,是為了找到某個答案,比如那個從棺材裡坐起來的女人說的『使命』——你知道嗎?每次做同樣的夢醒來,我總會跑到浴室裡,對著空蕩蕩的鏡子,整夜整夜地拚命思考我到底是誰?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那種感覺,像是一個標準的重度失憶症患者,認識周圍的一切,卻永遠都不明白自己是誰?」

    她的聲音開始嗚咽,兩頰上卻沒有眼淚落下來,生理學家說過,一個人悲哀到了極點,淚腺便被封閉住了,所有壓抑的情緒無法得到釋放。

    斜對面樓上的窗子後面,有人撩起窗簾向外偷看著,大概覺得我們兩個站在門口的情景有些古怪。

    我推開院門:「方小姐,進來說吧,或許你需要一杯酒來鎮定一下自己的情緒?」

    方星踉蹌著邁進門檻,雙手按在太陽穴上,臉色更是蒼白,眼神迷亂晦暗。

    我舉手扶住她,感覺到她身上那種虛弱的震顫越來越厲害,立即反手關門,彎腰抱起她,大步走進客廳,同時大聲招呼關伯:「關伯,快沏一碗熱薑茶來,多放紅糖。」

    方星身上冷得厲害,當我把她放在書房裡的沙發上時,她的唇已經變得一片煞白,牙齒也不停地嘚嘚亂叩。

    我伸手按在她的腕脈上,虛弱凝滯,氣血活力下降到了極限。在仙迷林酒吧對敵時,她的反應明顯比平時要慢半拍,而且一直把自己隱藏在黑暗裡,當時我並沒有覺察,現在終於明白,她的身體不適早在那時候就開始了。

    關伯利索地沏好了薑茶,另外加了枸杞、黨參、花生紅衣這幾種補血補氣的藥材,放在茶几上,神情焦慮之極。

    「小哥,方小姐受傷了嗎?」他無法掩飾自己的關切,彎下腰,細細地凝視著方星的臉,不知是不是看在名滿天下的「天煞飛星」方老太太面上。

    我笑著寬慰他:「沒有,只是身體虛弱罷了。我們都餓了,希望今天中午能好好吃一頓。」

    關伯識趣地站起來:「對對,好好吃一頓,我去廚房,有你這個當代神醫在這裡,方小姐一定會沒事……一定沒事……」

    他走出書房,關門的剎那一聲長嘆,嘴裡低聲絮叨的竟然又是「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幾番細思量、還是相思好」的那首詩。

    我忍不住暗笑:「此情此景跟那首詩有什麼關係?關伯真是越來越多愁善感了。」

    「關上窗簾……我有點怕光,眼睛痛得厲害……」方星呻吟著,按在太陽穴上的手掌無力地垂了下來。

    我迅速放下百葉窗,書房裡立刻變得昏暗起來。

    方星半躺著費力地捧起那杯薑茶,小口啜吸著,眼神逐漸有了生氣,開始在黑暗裡閃光。

    「方小姐,你覺得怎麼樣?除了冷、顫、氣悶、乏力外還有什麼不好的感覺?」我想知道她的病因,以她的體質武功,絕對不會突然間就虛弱到這種地步,除非是突如其來的受傷或者中毒。

    「中毒?」我驀的想到了什麼,達措等人的中毒事件,豈不也是毫無預兆地突然發生?同是肚臍上有鷹蛇旗幟的兩個人,也許會對那塊石板畫有同樣的感應。

    方星支持著坐起來,虛弱無力之極,似乎連那隻杯子也捧不動了。

    「在老杜的零度艙裡,結手印喚醒達措的時候,我似乎受了些寒氣,一直積聚在心口正中無法化解。剛剛咱們下了計程車,寒氣驟然擴散到了四肢,氣勢也強勁了十幾倍,我接連運氣抵禦,卻毫無效果。」

    她臉上的蒼白也在向脖頸、耳後擴散著,我走近她,見她手背、手腕上的血色也在迅速褪去。

    「方小姐,一定是那塊石板畫在作怪,你稍等,我去處理一下——」現在可以百分之百確定,石板畫會對與達措有關的人造成極其強烈的殺傷力。所以,我必須把它妥善地屏蔽起來免得它再放射出傷人的毒素。

    我撞開儲藏室的門,石板畫靜靜地斜躺在桌子上,不過它此刻在我眼裡,已經無異於一塊具有超強輻射力的毒物。

    「小哥,怎麼了?怎麼了?」撞開門的訇然巨響,驚動了忙碌中關伯,緊跟過來。

    我顧不得回答他,從儲藏室的矮櫃裡拖出一口灰色的鐵皮箱子,迅速轉動上面的黑色密碼鎖。「啪」的一聲,密碼鎖彈開,我掀開蓋子,露出裡面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來。

    一股嗆人的藥味騰空而起,關伯立刻摀住鼻子退了出去,嘴裡含混不清地叫著:「小哥,你拿這些毒藥幹什麼?快蓋上,快蓋上!」

    我從另一個櫃子裡找了兩塊又厚又大的油布,結結實實地把石板畫包起來,然後塞進了鐵皮箱子裡,用力壓了幾次,才勉強蓋上蓋子,重新合上了密碼鎖。

    這個箱子的內壁上襯著三層五毫米厚度的鉛板,夾層裡填充著高規格石棉,有很強的隔熱、防火、防輻射效果,當初一直用來存放一些性質古怪的含毒藥材。假如石板畫會發射出某些有毒射線的話,相信這個箱子能夠阻擋一切。

    箱子自身的重量再加上石板畫,已經超過了八十公斤,我雙臂運氣發力,勉強把它重新推回櫃子裡。

    沒有弄清石板畫的特性之前,還是先妥善保管它為好,免得再次害人了。

    「小哥,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如果你懷疑石板畫有古怪,不如直接打電話問唐槍他們?」關伯滿臉疑惑,手裡兀自抓著一把帶著露珠的香菜。

    我走到洗手間去,反反覆覆地搓洗雙手,倒了比平時多三倍的洗手液,滿手上都沾滿了雪白的泡沫。迎面的鏡子裡,照出我緊皺的雙眉、緊抿著的嘴,被汗水濕透了的頭髮凌亂地沾在額頭上。

    「的確要找唐槍,這塊奇怪的石頭已經害死了達措的四名隨從,再耽擱下去,連方星也會深受其害。那麼,到底上面蘊含著什麼樣的詭異力量呢?為什麼只對達措他們這一族的人有害?至於老龍,又從這塊石頭上得到了什麼?」同時,我也想到葉溪和雅蕾莎,她們看到的與已經被鎖在箱子裡的會是同一件東西嗎?

    極度心煩意亂之下,我扭開水龍頭,痛快淋漓地衝了個冷水澡,直到感覺心情平和下來。

    擦乾頭髮,我立即取出電話,撥了無情的號碼。

    在我想來,她應該還在港島,沒料到接起電話時,她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沈先生,我已經到了伊朗北部烏爾米耶湖,準備今晚便越過邊境線到鬼墓綠洲去。」

    聽筒裡人聲嘈雜,不斷地響起吉普車狂躁的引擎啟動聲,還夾雜著各種口音的阿拉伯人激烈爭吵的動靜。

    「怎麼?唐槍出了事?」這是我的第一反應,一半是出於直覺,一半是來自理性思考。上一次無情離開時,關於鬼墓的情況,她只敘述了一小部分,如果沒有大事發生,她是不會猝然離去的。

    「對,我哥哥跟隨那個獵命師圖拉罕偷偷進了鬼墓,瞞著七哥,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並且所有的無線電聯絡都斷了。我們三個人之間曾經有過『死約會』,絕對不會中斷聯繫超過四十八小時。從他失蹤到現在,已經七十二小時還多,我猜他一定是被困在某個地方,所以我要去鬼墓找他。」

    無情的聲音非常冷靜,說完了上面這一段,接著用阿拉伯語大聲地命令旁邊的人檢查武器裝備,還有電筒、螢光棒、繩索、氧氣面罩等等盜墓者最常用到的器材。

    我沒有聽到冷七的聲音,按理說,此刻他最應該守在無情身邊的。

    「冷七呢?他怎麼說?他在哪裡?」我的心緊緊地懸了起來。唐槍那樣的絕世高手都會陷落在古墓裡,無情去了,豈不更是凶多吉少?

    「七哥停留在大不裡士城,接應緊急招募到的四名盜墓高手,很快便過來與我會合。」無情慾言又止,有所保留。

    古墓中到處存在危險,時刻都會有生命危險,但我始終都不相信這一幕會降臨在唐槍頭上。畢竟他是這一行裡的標竿人物,任何一次盜墓行動都會被其他人拿來當作寶貴的經典教材。

    「要不要我幫忙」這句話已經滑到嘴邊來,卻又被我生生止住,畢竟我是一個醫生,而不是滿世界亂飛的盜墓者,盜墓並不是我擅長的工作。再說,港島還有這麼多危機四起的怪事等我解決,根本無暇替別人出頭。

    「那麼,你自己多保重。」我有些無奈地叮嚀了一句。

    無情長嘆:「我明白,七哥那裡有你的電話號碼,有事他會打給你,再見,沈先生。」

    她的語氣開始變得陌生,隨即「嗶」的一聲收線。

    我鬱悶地走出浴室,心神不寧地進了書房。

    方星的精神已經好了很多,盤膝坐在沙發上,面前攤著一疊紙,手裡握著鉛筆在塗寫著什麼。

    「唐槍失蹤了,就在摩蘇爾以北的鬼墓綠洲,也即是拿到那塊石板畫的地方。現在,無情馬上要趕去救援,情況似乎有些不妙。」我的情緒下降到了最低點。

    唐槍做不到的事,別人硬著頭皮去做,百分之百會遭到失敗,此前盜墓界已經有很多實際例子能夠清楚地證明這一點。在幽深詭異、機關重重的古墓裡,失敗就意味著死亡,從無例外。

    「你在擔心她?」方星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舉起那張紙,上面劃著七八個圓圈,裡面分別註明了「唐槍、冷七、無情、鬼墓、石板畫」等等字樣,以「石板畫」為中心,許多粗重的線條放射狀地連接出去,與每一個人名相連。

    「擔心誰?無情還是唐槍?」我苦笑著問。

    「你說呢?」方星狡黠地笑起來,隨即翻轉手腕,靜靜地審視著自己繪製的關係圖。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25
第七章 天衣有縫的資料

     我無法回答,經她這麼點醒,才發現自己真的是有點牽掛無情,因為她太年輕了,幾乎沒有什麼實戰經驗,憑著一股熱情盲目趕去鬼墓綠洲,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我看得出,她有些喜歡你。」方星的笑意更深了,不過隨即黯然嘆了口氣,似乎心底埋藏著過多的遺憾,不知不覺便漫溢了出來。

    「不要開玩笑,她只是我朋友的妹妹。以我跟唐槍的交情,她的妹妹,當然也可以算是我的妹妹。」我辯駁著,有點底氣不足。

    數年行醫的日子,接觸的病人幾乎都是女人、女孩子,閱人無數,對方心裡在想什麼,一眼就能看個七八分。無情還是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她腦子裡有什麼怪念頭,哪能逃過我的眼睛?不過,我只把那些當成生命中偶爾泛起的小插曲,過後就忘。

    玩笑過後,方星嚴肅起來,敲打著手裡的那張紙,日有所思地問:「沈先生,石板畫來自鬼墓,你想不想親自去那裡一趟,找到它的真實出處?或許,單獨看它的時候毫無頭緒,一旦配合其它的圖片或者文字,就能得到一些豁然開朗的啟迪,對不對?」

    我轉身拉開百葉窗,陽光重新投射進來。

    方星舉手擋住眼睛,不過已經不像剛才那麼怕光了。

    縱橫糾纏的千頭萬緒之中,我並沒有任自己迷失著去捨本逐末,取得「碧血靈環」才是當前最需要做的。

    「方小姐,希望你不要忘了,盜取靈環才是我們合作的基礎,而不是石板畫、也不是任何其它的東西。」我的臉上重新出現了微笑。

    方星輕咳了一聲,丟下鉛筆,黯然地皺眉:「我沒忘,不過趙工死了,冒名李工的阿倫爾落在何東雷手裡,在酷刑審訊之中,一定會交待出咱們在仙迷林酒吧裡討論的內容。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個消息,一定會傳入老龍耳朵裡去,所以,鑿通隧道進去這個辦法,基本上已經失效,我們需要從長計議。」

    我同意這個觀點,老龍有很多徒子徒孫安插在警界的各個系統,港島每日發生的刑事案件無論大小,都會有提綱摘要進入老龍的情報系統。警察知道的每件事,他都會瞭解。

    「你是天下第一的神偷,難道沒有其它辦法?」我不是在開玩笑,看到靈環的第一眼,自己就想到要與方星合作,正是看在她「香帥」的鼎盛名號上。

    她翹了翹嘴角,似笑非笑地回答:「辦法一定會有,不過並非現在。打草驚蛇之後,至少要等對方注意力有所鬆懈才好展開行動。沈先生,只要你還在港島,只要老龍的豔妾還沒有分娩,咱們就一定有機會進入莊園,不要激動。」

    我覺得背上又是一陣突如其來的燥熱,心情已經無法保持冷靜,因為腦子裡越來越多地徘徊著無情要進入鬼墓那件事。

    「沈先生,你的心已經亂了。」方星笑著站起來,緩步走出了書房。

    我的心的確已經亂了,打開電腦,接入互聯網,自己的電子信箱裡空空蕩蕩的,根本沒有冷七發給我的圖片。

    「冷七那邊到底出了什麼情況?現在的互聯網技術如此發達,鼠標一動就能夠完成幾十張圖片的傳輸,是他忘記了嗎?還是另有隱情?」

    他做為唐槍的得力助手,辦事極其穩妥細緻,在我印象里根本就沒出過錯。這一次,郵寄的照片沒收到,互聯網上的電子圖片也遲遲不到,由不得我內心疑慮重重。

    現在,我有些後悔沒向無情要冷七的號碼,如果能拿到唐槍拍下的鬼墓內部照片,至少也可以結合石板畫上的圖形做一些分析。

    我撥了天衣有縫的電話,上次要他查葉離漢的資料,信箱裡同樣不見蹤影,這一次,我需要所有跟鬼墓有關的東西,無論是圖片還是文字說明。

    港島的正午正是美國的半夜,也即是黑客們最活躍的時間段。

    天衣有縫接起電話,還沒開口,聽筒裡先傳來「噼裡啪啦」敲擊鍵盤的聲音,又快又急,如同密雨敲窗。

    「是誰?」他心不在焉地問,大概連來電號碼都沒顧上看,只顧忙自己手邊的事。

    「天衣,是我,沈南,現在有沒有空?」我越發鬱悶,每個人都有為之努力奮鬥的目標並且正在身體力行著,只有我,明知靈環在哪裡卻無法發力攫取,滿腦子想法沒有一個可以立即付諸實施。

    鍵盤聲停了,天衣有縫發出一聲滿意地伸過懶腰後舒舒服服的感嘆:「嘿嘿,是你,難道是為上次葉離漢資料的事?戈蘭斯基已經備齊了全部資料,要親自帶給你,別怪我拖沓,他是我的朋友,這個流水人情總要留給他做的。」

    看來,與戈蘭斯基的會面是無法避免的了,其實我也很想見見這個傳說中的異術界天才,據說他是冰島人民近十年來的最大驕傲。

    「還有事?這次要什麼資料?」天衣有縫的思想依舊敏銳而活躍,彷彿隔著電話線也能探索到我的心事。

    「我要伊拉克『鬼墓綠洲』的資料,全部資料,包括野史軼聞在內,現在就要。」在黑客高手這裡,很少有冠冕堂皇的官樣文章,大部分資料都是標有各國「機密」字樣的內容。

    天衣有縫灑脫地吹了聲口哨,帶著疑惑的口氣追問:「你不會也是對伊拉克寶藏動了心吧?我記得,你對盜墓、掘寶之類的事一直都是不以為然的,這一次怎麼有閒心管這些事?」

    鬼墓寶藏的傳聞已經沸沸揚揚了幾十年,我對此已經置若罔聞,這樣的訊息只對唐槍那樣的盜墓狂人們才有吸引力。

    「天衣,我還沒窮困到那種地步,只不過是好奇罷了——」

    「不,我說的寶藏是去年『紅龍』死後才突然爆發出來的,華盛頓郵報和阿拉伯世界的幾家大報社都做過報導。」

    他迅速打斷了我,「啪啪」敲了兩下鍵盤,隨即接下去:「這是華盛頓郵報的著名戰地記者路易的報導,巴格達攻陷之前,『紅龍』最寵信的共和國衛隊骨幹將一大批秘密文件送往摩蘇爾以北的某處。有目擊者聲稱,當時共啟用了四十餘輛悍馬吉普車,裝著文件的黑色鐵箱達到了兩百多個,每一個都異常沉重。最怪異的是——」

    我反過來打斷他:「這些資料,我都在報紙上看到過。事件的最大疑點,是那些衛兵連同吉普車再沒有回來過,是不是?」

    派去藏寶的親信最終都被殺人滅口,這樣的慘烈情節在全球各國的歷史上已經幾百次上演過,那是「愚忠」帶來的唯一結果,可憐,但卻是無知者們咎由自取。

    「對,的確如此,但從此留下了一個無法解釋的謎題,那些車子去了哪裡?畢竟四十餘輛吉普車,會佔據相當大的空間,總不至於憑空蒸發了吧?」天衣有縫顯得興致勃勃,一邊說一邊迅速敲擊鍵盤。

    中東各國憑藉遍地浩渺的油田,個個都富甲天下,而「紅龍」在伊拉克的統治延續了十幾年,幾個兒子總攬國家的政治、軍事、文化、宗教、進出口貿易,已經最大程度上壟斷了伊拉克的社會財富。

    據阿拉伯半島電視台披露,當年海灣戰爭爆發,伊拉克佔領科威特之後,曾經進行過斬草除根式的清剿掠奪,攫走的財富不計其數,幾乎科威特幾代王室財寶的全部積澱。

    所以,「紅龍」非常富有,並且以他的狡猾個性,是不會正大光明地把錢存入本國或者美國、瑞士的銀行等著被敵人凍結的,相信那四十餘輛吉普車上,裝載的都是結結實實的真金白銀。烽火連天的亂世之中,押送財寶的車隊可能出現任何情況,特別是摩蘇爾地區出於四國交界地帶,與敘利亞、土耳其、伊朗的國土緊密相聯,任何一方的恐怖組織都可能趁亂出手。

    幾秒鐘後,我的電子信箱提示有資料到達,正是他發送過來的與鬼墓相關的文件。

    「沈南,摩蘇爾鬼墓是個很有意思的話題,目前我負責的三個黑客小組,正在夜以繼日地搜索這方面的隱秘資料,不過,我們的目標並非那些寶藏。在龐大的微軟帝國看來,寶藏之類的東西毫無吸引力,我們關注的,是——」

    天衣有縫猛的停嘴,或許是意識到自己正在洩密,馬上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著岔開話題:「我說的太多了,你是循規蹈矩的好醫生,不會捲入進來吧?」

    我當然不想捲入各種政治糾紛和尋寶行動,畢竟以上兩樣一旦接觸,馬上像碰到狗皮膏藥一般,很難脫身,但我不想失去唐槍、冷七、無情這樣的朋友。

    「唉,天衣,如你所說,鬼墓那邊的狀況豈不是越來越複雜,甚至要比三年前戰火重燃時更引人關注?」

    三年前,各方勢力在伊拉克的主要行動是奪權,時至今日,大局已定,大概每一方的關注焦點就該轉向掠財了。

    天衣有縫變得守口如瓶:「這部分資料你先看看,我們現在正在進攻土耳其的航空技術資料庫,如果能夠第一個攻克的話,或許可以找到那些吉普車的下落,有時間再聯絡吧!」

    他急匆匆地掛了電話,我可以理解他的處境,身在國際頂尖的大機構中,當然要遵守某些獨特的規定,不可能再像從前做自由黑客時那樣,可以為所欲為、口無遮攔。

    我暫時不明白土耳其人與那些失蹤的吉普車有什麼聯繫,難道是車隊一路向北,突破邊境線進入了土耳其的領土,然後被對方一網打盡了?

    人類對於神秘地帶的探索從來沒有停止過,而且隨著科學技術日新月異的提高,探索速度與面積正在呈幾何倍數發展。我雖然自詡緊跟時代、絕不閉塞視聽、一直對世界各地發生的奇異事件保持密切關注,但很明顯,我還是有些忽略了與鬼墓有關的最新報導。

    在一份標著「埃及絕密」的圖片資料裡,我看到了矗立在綠洲中心的鬼墓。那是一個高大古老的三層砂石建築,有著十八世紀阿拉伯墓穴工藝的顯著特徵。綠洲裡的植被擋住了成年累月的風沙侵襲,所以古墓直到現在都保留著完整的外觀。

    在不同的照片上,攝影師以各種角度拍攝著那些土褐色的寬厚石牆,還有傾倒的石碑上鐫刻著的阿拉伯文字。不過,鬼墓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據歷史學家研究表明,鬼墓裡曾經排列著大量的無名石棺,都被各種各樣的外來勢力洗劫一空,至今還分列在土耳其、埃及、俄羅斯等國的博物館裡。

    這種圖片,似乎沒有資格被列為「絕密」,埃及特工們也不會閒得沒事拿這些老掉牙的細節冒充新情報去邀功請賞。

    我正感到奇怪,鼠標一點,屏幕上出現了一塊灰白色的石碑。毫無疑問,這種石質的碑刻絕對是屬於古埃及的,我可以百分之百地斷定,只有金字塔林立的開羅城南才有此類石頭。

    「一塊來自埃及的石碑?」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到達古墓的人,大部分是抱著掠奪、哄搶、淘寶的心思而來,絕不會有人費力地弄一大塊石碑過來。

    接下來,至少有三十多張圖片是以石碑為背景的,參照旁邊的腳印,我可以大概推算出石碑的尺寸應該是高兩米、寬半米、厚二十釐米。一幅近景照片上,可以看到石碑的正面刻得全部是埃及象形文字,只是碑文略有損毀,這也印證了我最初的想法。

    不知什麼時候,方星又走了進來,沉默地站在我的身後。

    圖片繼續向下翻,等到一張石碑的背面清晰圖片出現時,方星「啊」的低叫了一聲,身子向屏幕上探過來。不只是她感到驚訝,我心裡也是驀的一緊,因為石碑的背面刻著一面旗幟,旗幟中央正是鷹蛇互搏的圖案,與達措肚臍上的一模一樣。

    「怎麼會有這種東西?怎麼會在這裡出現?」她喃喃自問,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著丹田位置。

    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鬼墓之外、埃及石碑、鷹蛇旗幟——毫不沾邊的三種東西,竟然能彙集在一起。更為奇怪的是,石碑的頂面、側面竟然刻著一連串的貓形木乃伊,詭秘地頭尾相連,像是一條刻意組合起來的花紋紐帶。

    唯一可惜的是,這一組文件,只有圖片,沒有任何說明文字,我們無法得知埃及人為什麼要把它列為紅色機密,也看不出石碑代表的意義。

    「沈先生,這塊石碑真是古怪,是什麼人如此多事,把它從埃及運送到鬼墓來呢?」方星的眼睛緊緊地盯在屏幕上,再也無法挪開。

    我無奈地搖頭,迅速檢索著其它資料,只在一份土耳其的考古資料中看到關於石碑的寥寥幾句——「鬼墓綠洲發生了莫名其妙的大爆炸,建築物沒有損傷,但鬼墓正門前突然出現了埃及石碑,碑文無法理解,只能粗略地解釋為一場亙古至今的搏鬥,不死不休。唯一值得關注的是,石碑背面的圖案從來沒有在埃及典籍中出現過,疑似外來文化的標誌。」

    這些話,更加重了我們的困惑。

    「如果能趕到當地去,身臨其境地看看這塊石碑就好了——」方星長嘆,她始終不肯承認自己與達措之間的聯繫,但卻甘心為了一副鷹蛇旗幟的圖案,不遠萬里趕到伊拉克去。

    我關閉了圖片,揉了揉有些酸脹的眼睛。目前伊拉克的局勢並不是十分穩定,只要是稍大一點的城市每天都有發生汽車炸彈襲擊的危險。再說,鬼墓探秘與碧血靈環孰重孰輕,我應該分得清楚。

    方星的兩頰上飛起了激動的紅暈,「咳咳咳咳」地猛烈咳嗽起來,舉起手來用力捶打著自己的心口位置。

    「方小姐,我替你把過脈,身體非常微弱,氣血兩虧過度,需要靜心調養,最好暫時遠離打打殺殺的江湖生活。這種體質狀態,並不適合做長途旅行。」我說的都是實情,沙漠裡的氣候異常幹燥,帶病進入,只會令病情持續加重,總有一天,身體就會崩潰。

    我明白,那塊古怪的石碑已經挑起了方星的興趣,這一趟鬼墓之行,絕對是遲早的事。

    她捏住自己的喉嚨,勉強控制著即將開始的又一輪咳嗽,敲打著鍵盤上的翻頁鍵,讓圖片一張一張次序展示在屏幕上。

    我注意到,每次有鷹蛇旗幟出現時,她的眼睛會明顯瞪大,恨不得扎進屏幕裡看個究竟,不停地輕輕嘆氣,彷彿每一張圖片都給她帶來了重重的震撼。

    關伯敲門進來,笑嘻嘻地問:「沒有打擾你們吧?十分鐘後可以開飯,我替方小姐熬了紅棗枸杞粥,補氣養顏,等會兒多喝幾碗好不好?」

    他望著方星的神色親熱無比,像是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孩子,讓我幾乎都要開始嫉妒了。

    「謝謝關伯。」方星的笑臉如同初綻的花朵。她輕輕地依偎在我的轉椅旁邊,這種情景,大有「夫唱婦隨」的旖旎溫馨意味。

    關伯看得心花怒放,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好、好,你們忙,一會兒過來吃飯。」

    像他這樣的江湖大俠,今天徹底表現出了自己婆婆媽媽的一面,只顧挽袖下廚,全然不管自己的英雄形像,真是令人大跌眼鏡。

    「把手給我。」我低聲命令她。

    她乖乖地把手平放在桌子上,拉了拉袖子,露出自己纖細的手腕。單從外表來看,很少有人把她這樣漂亮的女孩子與大盜方星聯繫在一起,但我卻數次親眼看見就在這隻手裡緊緊地握著那柄犀利的銀色轉輪手槍。

    我再次替她把脈,如果能用藥物改善她的身體狀況,是我最榮幸的事。

    方星靜靜地垂著頭,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小鹿,小心翼翼地一動不動。

    窗外的陽光又已經西斜,這一次的午餐差不多快變成下午茶了。等我放開她的腕子時,恰好關伯過來敲門:「小哥、方小姐,可以吃飯了。」

    「我的身體怎麼樣?」方星淡淡地笑著問,隨手替我關了電腦。看了那麼多資料,我們兩個都已經累了。

    我站起身,滿不在乎地伸了個懶腰:「沒事,開幾種女孩子常吃的補血補氣的中藥丸子,調養幾個月就會一切正常。只是,你不要過度熬夜,那樣對你的體質、皮膚、精神都有很壞的影響,知道嗎?」

    這一次,我把她當成了自己的病人,可以公事公辦,有一說一。

    她聳了聳肩膀,突然苦笑起來:「我知道熬夜不好,但那些藥物沒用的,或許對別人都有用,唯獨對我,毫無成效。」

    我喜歡她帶著淡淡的悒鬱苦笑時的樣子,這個在江湖中以彪悍、強硬著稱的巾幗大盜,適時地表現出了自己柔弱的一面,幾次讓我恍惚覺得,她不是「香帥」,而只是鄰家的柔弱女孩兒,身家清白,所有的過去只是一張純淨的白紙。

    在這裡,我只把她的話當作了普通人對中醫中藥的不信任,並沒有在意,更不會向深處去想。

    這一頓飯,賓主盡歡,餐廳裡飄著紅燒鱸魚、青瓜盅、咖喱蝦、栗子雞的混合濃香。關伯一直在幫方星夾菜,並且監督著她連喝了三碗紅棗枸杞粥。

    「方小姐,嘗嘗這個……嘗嘗那個……」關伯的熱情讓我一陣陣暗裡偷笑,在一起那麼久,我從沒見過他對誰如此熱情過。

    方星一直面帶微笑,乖巧聽話,餐桌上的話題全部圍繞燒菜、做飯之類的小事,大家刻意躲避著與江湖有關的話題,似乎已經把門外刀光劍影、勾心鬥角的世界忘掉了,只是開開心心地關起門來過自己的隱居日子。

    關伯的笑聲一陣陣直衝到門外去,看得出,他真的很開心,很喜歡方星。假如我有幸與方星喜結百年之好的話,他這一輩子大概就死而無憾了。

    吃完飯,已經是傍晚五點,夕陽西下,朝霞滿天。

    方星的咳嗽又加重了,有一次甚至一停不停地咳了五分鐘,臉漲得通紅,氣都喘不過來。

    我的心也被緊緊地揪了起來,開了單子,讓關伯出去買藥。

    「真是不好意思,沈先生,給你和關伯添麻煩了。」方星斜躺在書房的沙發上,說話有氣無力,喉嚨裡不斷發出「咻咻」的喘息聲。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25
第八章 方星的奇特身世

     我很想替她做點什麼,而不只是簡單的開藥、喂藥。這一刻,她不是大盜方星,而是一個需要人關心愛護、溫柔哄著的普通女孩子。

    「客房很乾淨,或許今晚你可以留在這裡,至少有個專業的醫生照顧你會好一些。」我的話裡絕不摻雜任何其它的曖昧意思,但方星的臉還是悄悄地紅了一下。

    無論是合作盜取靈環還是她即將一個人出發去鬼墓綠洲,都需要一個健康的身體,為公為私,我都希望她能迅速恢復元氣。剛剛開出的方子裡,有三種以枸杞、黨參、當歸為主料的藥丸,功效當然都是針對女孩子血氣不足的症狀。

    她大大方方地點了點頭:「好的,那就打擾了。不過,客房裡有沒有鏡子?如果有的話,麻煩你把它們通通拿走,否則我會做傻事。」

    我愣了一下,但隨即會意,她曾說過自己會在半夜醒來時對著鏡子自問存在的意義,拿走鏡子,這種毫無意義的重複也就不會發生了。仔細想想,自從在小樓裡落戶,她是第一個在家裡留宿的客人,原先只是做為擺設的客房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關伯買藥回來,小心地服侍方星吃藥,然後帶她去書房旁邊的客房。

    我守在樓梯口,等他退出來,再也忍不住,抓住他的肩膀低聲問:「關伯,今天你必須告訴我,為什麼會對方小姐那麼體貼照顧?是不是因為要巴結『天煞飛星』方老太太?是不是?」

    在我心目中,關伯的行事向來粗獷豁達、不拘小節,如果不是出於特別的目的,絕不會對某個人這麼細心。看他對方星細聲細氣說話時的樣子,我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客房的門已經關閉,不時傳出方星壓抑著的咳嗽聲。

    「小哥,這是我自己的隱私,你不會是連個人隱私都不放過吧?」關伯狡猾地耍了個花槍,掙開我的手,哼著粵語小曲回了廚房。

    方星服下那些鎮咳、化痰、提氣、歸元的藥物,今晚絕對不會再病情反覆,對於這一點,我有絕對的自信。

    我回到書房,仔細地看天衣有縫給我發過來的資料,一步一步瞭解鬼墓的歷史、傳聞、概貌、近況。海量的資料足夠我看一整晚的,所以我今晚根本就沒打算上床休息。

    截止到二零零五年底,鬼墓已經被探明的部分為地上三層、地下一層,無論是官方消息還是私人線報,都沒有傳出任何與財寶有關的消息。也就是說,所有的人還沒有從鬼墓裡帶走一分錢,看上去,這是一座古怪的空墓,並沒有讓盜墓者們如願以償地發財。

    在鬼墓的所有發掘工作中,持續時間最久、完成工作量最多的,當屬二零零二年春天的那一次。當時主管發掘工作的是「紅龍」的女婿、伊拉克建設部長安迪萬,這也是「紅龍」麾下絕對的親信之一。

    安迪萬對鬼墓綠洲進行了長達三個月的戒嚴封鎖,徵集了兩千名工人駐紮在綠洲裡,幾乎是日夜不停地趕工,謝絕一切媒體採訪。沒有人看過發掘的結果,伊拉克方面的新聞發言人談及這件事時,每次都是非常低調地表示,鬼墓只是伊拉克的文物遺產之一,政府有責任去保護並修繕它。

    眾所周知,伊拉克是個「紅龍」一手遮天的獨裁國家,並且他的話可以凌駕於國家法令之上。在國際社會方面,他既然敢不給美國人面子,其它各國更是不在話下,很多歐洲來的探險家和盜墓者一旦落入軍方手裡,不但非法所得全部沒收,自己更需要繳納一筆巨額罰金,才能灰溜溜地被驅逐出境。

    所以,「紅龍」如日中天的十幾年時間裡,江湖高手基本都斷絕了對鬼墓的覬覦。關鍵時刻,還是保命要緊,犯不上去「紅龍」嘴邊搶金子。

    第一個對鬼墓的地下結構提出疑問的是歐洲考古學家費裡徹爾,早在一九八八年,他就通過聲波探測得出了「鬼墓基礎的埋深超過三十米」的結論。通過大量的數據推算,結合當地沙漠的地質狀況、河床沖刷痕跡,他寫出了長達三千頁的論證資料,並且成為世界上最具權威性的鬼墓檔案。

    資料的原件,目前仍舊放在英格蘭國立檔案館裡,被嚴謹地束之高閣,禁止翻閱。費裡徹爾一生最大的渴望,就是帶人進駐鬼墓綠洲,把下面那個龐大的隱秘地宮發掘出來,但他的美好願望卻抵不過「紅龍」的大手一揮,被毫不留情地駁了回去。

    「唐槍進入鬼墓,依據的是那份科學報告呢?還是獨闢蹊徑,根本沒有遵循前人已經探明的路徑?」

    我知道唐槍的個性,在任何行動上都能推陳出新,做出別人無法想像更無法模仿的計劃,但是這一次,他怎麼會單獨行動,撇開冷七、無情,卻跟一個陌生人孤身涉險?

    伊拉克與港島的時差為五小時,我很期待無情再次來電話並改變主意,盜墓不是僅憑一腔熱血就能成功的暴力蠻幹,最重要的是運用自己的智慧。很顯然,冷七、無情的能力與唐槍相差太大,根本不在同一層面上。假如某些機關能令唐槍失陷的話,他們兩個即使憑著滿身膽氣闖進去了,也僅僅是死路一條。

    死是最容易的一件事,在那種一切都是未知數的漆黑墓穴裡,一道機關、一隻毒蟲、一簇病菌都能瞬間致命。所以,盜墓者闖入古墓後,見得最多的就是同行們的纍纍白骨。

    在「紅龍」的「新聞封殺、謝絕私訪」鎖國政策下,來自伊拉克境內的鬼墓確切報導非常少,但很多似是而非的土耳其消息上,都提到了「所羅門王封印」這件事。既然是遠古傳說,當然也就無從查考,只能當作故事來聽。

    我想起無情說過的那個獵命師圖拉罕,一個面貌和我非常近似的男人,難道也是一個窮極無聊、靜極思動的神秘富翁?他想要「所羅門王封印」那種虛幻中的東西,大概這一生都沒部分得遂所願了。

    夜正在逐漸加深,關伯上樓睡覺之前,替我沖了一杯咖啡進來,臉上掛著一層心滿意足的笑容。

    「小哥,方小姐的身體很弱,這一次是你大顯身手的時候,天賜良機,千萬得把握住,嘿嘿嘿嘿,從明天起,我開始按照皇宮裡老佛爺的藥膳大全食補良方來做,務必讓她盡快復原——」

    他嘴裡提到的是方星,但眼神怔怔地望著窗外,思想卻早已飄到千里之外去了。

    關伯說得沒錯,每個人心裡都有隱私,有些事情非但不能隨時間流逝而磨滅,反而會越來越清晰深刻。

    我指向書桌對面的椅子:「關伯,跟我談談『天煞飛星』方老太太的江湖舊事可以嗎?我想更多地瞭解方小姐的過去。跟別人交朋友,最起碼要清楚她的來歷,你以前不也一直念叨『澆花要澆根、交友要交心』這句老話?」

    隔壁隱約傳來方星的咳嗽聲,不過已經減輕了很多,只咳了幾聲便停住了。

    關伯搓了搓手,猶豫不決地坐下來,仍舊側身向著窗外:「下雨了?唉,港島的雨季拖拖拉拉好幾個月,別說東西發霉,連人的心情都要……」

    窗外,的確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幾縷雨絲隨風飄進來,輕巧地落在我的臉上。

    我沒有再次開口,說與不說都是關伯的自由,如果他執意三緘其口,任何人都問不出來的。

    過去那段亂世中的江湖,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仇殺、劫掠、火並事件發生,不計其數的英雄好漢瞬間冒頭,成為純情少女心中的偶像,轉眼之間又暴屍亂葬崗,最終在蛇蠍餓狼的吞噬下,化為無名白骨。

    方老太太的赫赫威名,必定是經過幾千次的浴血搏殺才奠定起來的,也一定會結下不計其數的仇家。江湖人的仇恨向來都是父債子償、永不爛賬的,所以我偶爾也為方星擔心。

    「小哥,方小姐是個好女孩,我今晚要說的話,只是要證明她的身世來歷,毫無詆毀任何人的意思。」

    關伯緊緊地攥著拳頭,雙臂交叉壓在桌面上,重重地皺著眉,只有內心激烈鬥爭的時候,他才會有這種古怪的表情。

    雨絲漸漸密了,打在小院裡的花葉上,發出動聽的「沙沙」聲,初夏的悶熱隨之消失,窗子裡吹進來的都是涼爽之極的夜風。

    「她是個沒有過去的女孩子——小哥,這句話就是當年方姐告訴我時的開場白。方姐,就是『天煞飛星』方老太太,當年我們『七大旋風社』窮途末路,在仇家四處追殺下,只剩我和她兩個,暫時匿藏在澳門鄉下的一個小漁村裡。」

    我的猜測又一次得到了證實,方星第一次出現時,關伯便對我撒了謊,既然是故人之女,他怎麼可能不認識?

    「小哥,你沒經歷過那種被人追殺的黑暗日子,永遠都不知道淪為窮途末路的喪家之犬是什麼滋味。那一夜,也下著這樣的小雨,不過我們借住的草棚有半邊露著天,雨滴沿著七長八短的茅草根跌落下來。沒有床、沒有被縟,只有身子下面墊著的發黴的草堆。我們已經沒有明天了,騎兵會、冷血茅劍團、血手幫、和敬和堂四家的人馬就在附近撒下了天羅地網,要用我和方姐的血去祭他們死去的兄弟——小哥,這就是江湖人的日子,不是殺人就是被殺,不是追殺別人就是被別人追殺,方小姐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的。」

    關伯沉鬱地站了起來,抱著胳膊走到窗前,呼的一聲把紗窗拉開,直接面對著細雨斜飄的無邊靜夜。

    「沒有過去」的意思,或許指的是的「私生女、無父無母」這樣的來歷,現代社會中,這種身份尷尬的人不計其數,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

    「關伯,你們撿到了方小姐?她是棄嬰嗎?」我循著最合理的路徑去猜測。

    關伯困惑地搖搖頭:「我不知道,這始終都是一個謎,具體情形,只有方姐知道。小哥,我繼續說,你只管聽,畢竟這件事自始至終我都沒弄清楚,近二十年來,一直悶葫蘆一樣壓在心底——」

    咖啡涼了,苦澀味道越發突出,像是一杯熬糊了的中藥,但是提神效果卻增加了數倍。

    我喜歡雨夜裡聽故事的感覺,彷彿對方講述的人和事一瞬間都活生生地飄到眼前來了。

    曾有異術師說過,人死以後,靈魂乾癟如紙,一旦受了雨滴的浸潤,馬上便有了生氣,可以藉著黑夜的遮掩滿世界遊蕩,就在窗外的黑暗中窺探著這個屬於人類的世界。

    以下就是關伯的進一步敘述,情節曲折,但又充滿了疑點——

    他喜歡方姐,在最近的一次浴血突圍中,為她擋了三刀,每一道傷痕都入肉半寸,血如泉湧。只有在生與死的交界間隙,像他那樣彪悍的男人才會表露出對心上人的刻骨愛意,可以為她赴死。

    「你不死,我就不會死,一直陪著你廝殺下去。」關伯的話簡單粗糲,但是完全的真情流露,在刀刃翻轉時的光芒裡,他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

    方姐是當年江湖上風頭最盛、豔名最熾的三大美人之一,即使是在淒惶的潛逃途中無法梳洗打扮,僅僅一個憂傷的側影也足以令關伯心蕩神馳。

    「好,我永遠不死,你也不要死。」方姐轉過身來,目光深邃如暗夜裡的明星,熠熠生輝。

    在她的注視下,關伯忘記了身上的傷痛,只想痴望著她,一直到老,直到方姐靠過來,身上殘餘的脂粉香氣灌入他的鼻腔裡,並且溫柔地湊近他的耳邊,低聲問:「小關,你後不後悔跟著我?」

    她是「七大旋風社」的大姐,跟隨在她身後的六個男人從沒後悔過,也包括關伯在內。

    「我不後悔,永遠都不後悔,就算是死——」關伯斬釘截鐵地回答。

    雨滴持續跌落著,在水窪裡形成叮叮咚咚的琴聲。

    草棚隔著村子還有一段距離,無盡的黑夜更是天然的帷幕屏障,遮住了天地間的一切視線。在這裡,瀕臨崩潰的一對江湖男女完全可以演繹一場瘋狂盡情的歡愛,因為明天他們就會倒在仇家的刀槍之下,如花似玉的容顏轉眼變成無人問津的屍骨,這已經是他們最後一夜。

    「你可以做任何事,在我身上,索取你想要的一切……」方姐說出了關伯預想中的那句話。

    他的確很想,就像沙漠裡焦渴到極點的旅人,突然見到碧波蕩漾的綠洲水源,有一種抑制不住的跳進去暢泳一番的激越衝動。也許在潛意識裡,他為這一刻已經等得太久了。

    這是一個有關江湖情仇的老套橋段,在很多武俠肥皂劇裡看到過,男女主人公在幽深的暗夜裡情感爆發,然後藉著愛情的力量殺出一條血路,重塑自己的未來。

    我喝完了那杯咖啡,關伯沉浸在自己的悲壯往事裡,依舊不能自拔。

    「關伯,無論做過什麼,都已經過去,不必太自責了,是不是?」我懷疑,他和方姐只是一夕繾綣,而方姐的屈身奉獻只是對自己死難兄弟的一種愧疚表達。她已經一無所有,這大概是她最後的一捧籌碼了。

    「小哥,你想錯了,我們並沒有——」關伯轉過身來,兩頰已經被往事燒紅,雙眉痛苦地糾結在一起,眼珠上更是纏滿了恐怖的血絲,「我們並沒有在一起過,因為方姐接下來還有半句話,如同三九天的迎頭一盆冷水,讓我所有的激情一瞬間都化為烏有了。」

    我冷靜地望著他:「關伯,別激動,無論什麼事,早都已經過去了。」

    愛情這東西的魔力,不因歷史先後而有分別,雖然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關伯肯定也是記憶猶新。

    「她說,我將是她生命裡的第一個男人。」關伯苦笑起來,右手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

    我無言以對,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個結果。

    「我放棄了,因為自從認識她以來,我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當然也包括這一句。假如這是她生命裡的第一次,絕不應該發生在這時候。我提起自己的刀,赤著上身走出草棚,一直到了一百步外的水窪邊上,把全身浸泡在水裡。那時候,我唯一的信念就是帶她殺出去,明媒正娶,要她做我關鎮南的女人。」

    他已經很久沒提到自己的本名了,「關鎮南」三個字像是一針強勁的興奮劑,讓他在剎那間容光煥發。二十年前,在江湖上一提到「刀拳雙殺關鎮南」的大名,黑道上的各路高手都要心悅誠服地給幾分面子,那是他一拳一腳為自己闖出的世界,更是一生最值得驕傲的亮點。

    「很好,關伯,這一節真的……真的是出乎我的預料。」現實生活永遠比編劇們的創造更精彩多變,關伯的話又一次證明了這一點,但是在他的敘述中,始終沒有方星要出現的跡象,令我有點莫名其妙。

    我又聽到了方星睡夢中的咳嗽聲,聲音輕而短促,這一次只咳了三聲。

    關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哥,別笑我說起過去的事,因為沒有這一段長長的鋪墊,你就無法弄明白方星到底是在一種什麼樣的情況下出現的。當時的困境只能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八個字來形容,當我浸在冷冰冰的水裡時,細密的雨絲一直罩在我頭上,像一張無法撕破的大網,讓我不止一次地想起偷偷迫近的追兵。就在此時,我看到一道尖銳絕倫的光從天而降,直射到草棚的頂上——」

    「光?是閃電嗎?」在他停嘴喘息的空當,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在那段冗長的江湖追殺故事之後,我終於聽到了讓人感興趣的內容。如果是閃電,一旦擊中草棚,方老太太絕沒有生還的道理。

    「不是閃電,閃電通常是之字形擊落下來的,而那道光卻像是流星滑落時拖著的尾巴,筆直墜落下來。再者,燦爛的閃電總是伴著沉雷,我只看到了光,耳朵裡卻只聽到細雨落在水面上的『唰唰』聲,一點打雷的跡象都沒有。我愣在那裡,足足僵硬了半分鐘,才發瘋一樣地跳到岸上,套好褲子,向草棚飛奔。」

    雨越來越大,書房裡的氣氛也越來越凝重壓抑。

    「從看到電光到我滿身泥水地跑到草棚近處,間隔大概有三四分鐘的樣子。草棚裡突然有了亮光,不是蠟燭或者電筒的光,而是一種柔和瀰漫的白光,就像我們現在用的白色磨砂燈泡通電後發出的光。」

    我起身關掉大燈,開了角落裡的壁燈,那個燈座上裝的就是磨砂燈泡,散發著幽深靜謐的白光。

    關伯盯著那團光喃喃自語:「對,就是那樣的光。可是,草棚裡沒有電源,隔得最近的小漁村也沒有,那裡的人通常是用油燈和蠟燭照明的。所以,我無法斷定那些光是怎麼出現的,而且光影裡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背對著我,正在與方姐交談。」

    「光?突然出現的男人?」我不知不覺也跟著皺緊了眉。

    「小哥,當時我的思想突然變得迷迷糊糊的,雙腿僵直,像是被噩夢魘住了一樣。我想大吼、想衝進去保護方姐、想一刀向那男人背後砍下去,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背影。有一點真是奇怪,他穿的是藏族人的厚重皮袍,領子上更襯著一條雪白的上等狐尾,腳上則是齊膝的黑色長靴,這種裝束,應該是藏族人寒冬臘月裡才穿的衣服。當時的天氣大約在攝氏二十五度以上,大家應該穿單衣才對。」

    關伯撓了撓自己的頭皮,露出一個恍恍惚惚的微笑:「小哥,多年以後,我始終沒想明白,草棚裡怎麼會突然出現那樣一個古怪的男人?你能做出合理解釋嗎?」

    我坦率地搖頭:「不能,事情的答案都在方老太太那裡,難道你沒有問過她?」

    關伯黯然低下了頭:「問過,她什麼都不說。當時,雖然看到他們兩個在說話,我的耳朵卻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樣,脹痛難當,什麼都聽不到。大約有十幾分鐘之後,那男人彎腰拾起了面前的一頂厚厚的羊皮帽子,緩緩地扣在頭上,雙手陡然筆直地伸向天空。我感覺到一股巨大的氣流迎面撲來,猶如世間最高明的劈空掌力一樣,令我直飛出去,跌到十步開外,頭重重地磕在一堆鵝卵石上,立刻昏厥了過去。」

    他摸摸自己的後腦勺,我曾經親眼見過,那個位置有三個凹陷的傷疤,幾乎讓他的整個顱骨都變形了。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25
第九章 鏡中有鬼

   「一個很精彩的故事。」我輕輕鼓掌。

    關伯不是一個擅長演講的人,但上面這一段實在太離奇了,從危機四伏的江湖追殺到天降白光、怪人出現,一波三折,峰迴路轉,把我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住了。

    「其實正事剛剛開始,等我醒來時,已經躺在草棚裡,旁邊放著一隻半米長的灰色籃子,裡面躺著一個正在甜甜地咬手指頭的嬰兒。雨停了,東面也露出了魚肚白,轉眼就要天光大亮。我的頭昏昏沉沉的,但腦海裡跳出第一個念頭就是『天一亮、敵人就要追蹤而至』,所以馬上反手摸刀。刀還在,我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驚動了那個嬰兒,放開手指,咿咿呀呀地叫著。」

    「那嬰兒,想必就是現在的方星?」我只在心裡暗自猜測,並沒有開口打斷他。

    「方姐坐在籃子旁,手裡握著一隻特大號的玻璃奶瓶,低頭凝視著嬰兒,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我有些發愣,不清楚嬰兒、籃子、奶瓶這些與我們的逃難毫不相干的東西是哪裡冒出來的,一心只想著即將到來的廝殺。」

    「方姐低聲告訴我,追兵都已經死了,我們的災難也已經過去,天亮便可以乘船回港島去。這麼詭異的結局我當然無法接受,一直追問孩子是哪來的、殺退敵人的幫手是誰、那個男人到底說了什麼?一切都沒有答案,從那一刻起,方姐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臉上的表情冷硬麻木,只有凝視那個後來起名為『方星』的嬰兒時,才偶爾會露出深沉悒鬱的笑容。」

    「在回程上,我果然見到了四路追兵的屍體,身體表面沒有任何創傷,但臉上無不帶著驚駭詭異的表情。回到港島後,方姐突然變得大方闊綽起來,拿出大筆的現金招兵買馬,疏通關係,最終成為港島黑道上說一不二的大姐大。」

    「她再沒有提到過小漁村外草棚裡的那一夜,當她身邊添了很多前呼後擁的隨從以後,我悄然離開了,在我感覺中,她變了,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被封存起來,任何場合下出現都像一塊細心雕琢過的冰人,已經不是當年『回眸一笑百媚生』的『七大旋風社』大姐。」

    關伯的敘述到這裡算是告一段落,方星的出現可謂神來之筆,無跡可循。一切疑問,只有當事人方老太太才能回答,而那要看她願不願意開口。

    「小哥,不管從哪一方面看,方小姐都是個頂尖優秀的好女孩,別像我一樣,當斷不斷,白白錯過。人之初、性本善,無論她的來歷有多古怪,但我們眼下看到的是她自己,相信我的眼光吧,娶這樣的女孩子,一定不會錯!」

    關伯又撓了撓頭,不放心地再加了幾句:「當時,那籃子裡鋪滿了白色的雪蓮,足有幾百朵。嬰兒身上覆蓋著禿鷲的絨羽,嘿嘿,就連那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灰色籃子,竟然也是蒼鷹的骨頭一塊塊連綴而成的。我敢斷定,那個猝然出現的男人來自雪域高原,這三種東西,只有藏邊高山地帶才容易找到。我一直在想,大不了她是哪家大地主或者藏教高僧的私生女,被人劫掠到了這裡,總之,近二十年來,我猜測過幾百種匪夷所思的答案,卻找不到地方驗證。」

    他用力擴了擴胸,吐出一口長長的悶氣。心裡的秘密一旦吐出來,壓力驟減,他應該能感到暢快了不少,只是這個故事,給方星的身世蒙上了一層詭異之極的面紗,等於是關伯把他的困惑全部轉嫁到了我的頭上。

    「都說完了?」我苦笑著搖搖頭,隔壁的人大概已經睡熟了,毫無聲息。

    「說完了。」關伯點頭,臉色漸漸恢復了平靜。

    「關伯,你大概沒注意到,那嬰兒的肚臍上有一個鷹蛇相搏的紋身,對嗎?」我雖然把那面旗幟稱作「紋身」,卻清楚地認識到,它更像一塊與生俱來的古怪胎痣。

    關伯仰著頭思索了一會兒,斷然地搖頭否定:「沒有,嬰兒身上乾乾淨淨的,皮膚白嫩,連顆普通的黑痣都沒有,怎麼可能有什麼紋身?絕對沒有。」

    我一愣:「怎麼可能?」方星身上百分之百是有紋身的,這一點在老杜那裡已經證實過。

    關伯嘆息著開門走了出去,踮著腳尖上樓,生怕驚醒了方星的好夢。

    我想把思緒再轉回到鬼墓資料上來,但腦子裡已經變得亂糟糟的:「方星到底是什麼人?那個一身藏飾的男人到底來自何方?為什麼要把嬰兒留給方老太太?」越來越多的疑問,找不到一點破解的突破口。

    半小時後,我定下心來從電腦資料裡找出一份伊拉克地圖,仔細審視著摩蘇爾以北一直到土、伊邊境之間的那一大片範圍。此時此刻,不知道無情的行動已經開始了沒有,正是因為「紅龍」被消滅的原因,伊拉克北部才會進入了半失控的狀態,可以任由黑道人物從容越境。

    現在,已經無須擔心邊境線上的衛兵干擾,黑道掮客一定會提前打點,繳納一部分買路錢後,可以毫無阻礙地自由出入。真正值得擔心的,是無情進入鬼墓綠洲後的下一步行動。覬覦鬼墓寶藏的並不僅僅是唐槍這一路人馬,很多非洲亡命之徒自從「紅龍」被捕開始便已經潛伏在土耳其境內,伺機而動。

    同行是冤家,有直接利益衝突的同行之間,更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敵人。

    「唐槍究竟遭遇到了什麼?為人所殺還是被神困住?」又是一個解不開的謎團。

    從方星出現在書房直到現在,我猶如陷入了一個巨大的立體迷宮,無論走向哪個方位,都會遇到扯拉不斷的謎題。

    「達措的前生記憶裡是否真的藏著與父母失蹤有關的線索?我該相信他而去冒險探索雪域冰洞嗎?或者,我該開誠布公地與方星合作,拿到碧血靈環再說?」

    港島是老龍的建基立業之地,黨羽如雲,我還不想貿然樹立起這樣龐大的敵人。現在我只是一個醫生,根本沒有力量與老龍抗衡,這一點與方星不同,至少她有方老太太做為靠山,盡可以為所欲為地惹下任何麻煩,自然會有人站出來收場。

    目前,圍繞著我的各個謎團之間形成了奇怪的連鎖鏈條,要想知道父母的確切消息就必須徹底醫治達措;要救達措則必須探明石板畫的真相。石板畫來自鬼墓,而且是從唐槍手裡傳出來的,找到唐槍或者親臨鬼墓,才有可能弄清與石板畫有關的一切。

    事情的焦點,又一次集中在鬼墓上。當然,如果葉溪沒有昏迷,從她和雅蕾莎口中,或許也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偏偏她在這個關鍵時刻中了鐵蘭的蠱術——我忍不住仰面長嘆:「一環套一環,環環都是死結,可惜我沒有亞歷山大的利劍,可以一刀將所有的繩結斬斷。」

    洗手間裡突然傳來了輕微的響動,我知道那是方星。她服下的藥物中有「通宣理肺」的成分,可以順利地將引起咳嗽的病菌排出體外,服藥之後會明顯增加去洗手間的次數。

    不出意外的話,明天早晨,她的咳嗽症狀會完全消失,再配合關伯的「食補大法」,只需三天時間,方星一定能夠元氣大增。

    「唉——」方星的長嘆聲隱隱傳來,透著說不盡的無奈。

    我的目光雖然盯在那張伊拉克地圖上,心思卻又轉回到關伯敘述的往事之中。

    他與方老太太逃亡途中那個轉危為安的過程太過突兀了,幾乎叫人無法接受。窮途末路之中,能夠幫助他們殺敵的大概只有那個突然出現的男人,縱使他是天下第一的江湖高手,又怎麼可能小半夜的時間內輕鬆殺死那麼多敵人,並且不費刀槍拳腳便全殲頑敵?

    「除非是天神降臨,或者是外星人、時空遊俠之類的人物,但這又如何解釋他丟下一個嬰兒的事實呢?」

    我又被連環問題給套住了,略微有些煩躁地站起來,也走到窗前去,呼吸著涼爽濕潤的空氣。

    最近,我接觸病人很少,參與江湖活動卻很多,似乎已經偏離了一個醫生所應該遵循的正常軌跡,而且心情也時常莫名其妙地煩躁,失去了醫生最應該保守的「平常心」。

    「或許我該冷靜下來,閉門思過幾天,讓自己的心情徹底平靜下來?」我把雙手探出窗外,掌心裡立刻落滿了冰涼的雨滴。

    「唉——我到底是誰?使命、使命,又是使命,你們到底要告訴我什麼?為什麼每次都是只說一兩個字,從不透透徹徹地說清楚……」

    書房的門並沒有關緊,我聽到方星絮絮叨叨的自語聲從洗手間裡傳來,猛然警醒:「洗手間裡掛著鏡子,難道方星又開始做那個怪夢了?」

    我迅速閃出書房,左轉十幾步,從半開的衛生間門望進去,方星俯身在洗手台上方的鏡子面前,一張臉幾乎已經貼在鏡面上。那是一面意大利品牌的特級鏡子,一米見方,品質優良,並且具有自動除霧的功效,但以方星的那種照法,根本什麼都看不到,已經脫出了人類近視的極限。

    「你是誰?我是誰?我為什麼要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呢?或者你能告訴我,我來自何處?是天堂還是地獄?」她喃喃地自語著,嘴裡呵出的熱氣噴在鏡子上結成水霧,但隨即又被清除掉。

    我的後背上掠過一陣嗖嗖亂翻的寒意,無法確定她現在是醒著還是夢遊。鏡子裡只映著她蓬亂的長發、衣衫不整的上半身,還有扶在水龍頭上的雙手。洗手間裡絕對沒有第二個人,她是在向著自己的影子發問。

    每個人自從有了「照鏡子」的意識開始,一直到死,都清楚地知道鏡子裡映出的形像是真實的自己,很少有人會傻傻地對著影子問「你是誰」,除非是童話中極度自戀的那個白雪公主的惡毒後母。

    「讓我離開吧,求求你讓我離開,我不想再被囚禁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無論去哪裡,只要是一個熟悉的地方,即使是地獄,也能讓我清楚地感受到活著的滋味。在這裡,每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死了的靈魂還是行尸走肉的生命、是睡夢還是清醒、是走向死亡還是趨近重生?求求你,放我走!」

    她的臉離開了鏡子,雙手合在胸前,急促地向著鏡子裡的人影連鞠了四躬。

    我越發覺得驚駭了,人類社會的鞠躬作揖習慣,從春秋時期禮法修訂開始,便有了「神三鬼四」的約定俗成,拜神要行三鞠躬的禮儀、敬鬼的禮儀則是四鞠躬。這一規則相傳是從異術界的鼻祖鬼谷子那裡流傳下來的,幾千年來,從沒更改過。

    她用「四拜」的禮節向對方敬拜,無疑是把鏡子裡的人當作了鬼魂。看似無關緊要的動作,卻暴露了她內心的真實想法。

    「洗手間裡有鬼魂嗎?」我無聲地吸了一口氣,手指按在門扇上,緩緩發力。

    門開了,整個洗手間裡的情況一覽無遺。這個長三米、寬兩米的小房間井井有條,並且被一扇日式推拉門恰當地分為兩部分。靠近門口的這邊,除了鏡子、洗手台之外,側面的牆上還釘著一排小巧的壁櫃。

    房間裡沒有鬼,鬼在方星的心裡。

    「方小姐,你還好吧?」我儘量壓低了聲音,假如她正處在夢遊之中,過度的驚擾只會讓她的腦部思想出現真空斷層,瞬間昏厥過去,嚴重的甚至會造成腦部血管迸裂而猝死。

    我的影子也落在鏡子裡,但沒有引起她的注意。當她再次作勢要把臉貼向鏡子時,我一步跨進洗手間,站在她的左後方,稍微提高了聲音:「方小姐,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這一次,鏡面上出現了兩個人並排的影子,她的眼神處於極度渙散的狀態,毫無生氣。

    我的聲音讓她的動作頓了一下,接著又繼續向鏡面上貼去,彷彿一塊被磁力吸引住的小鐵塊一樣身不由己。我伸出右臂,輕輕攬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扭轉過來,左手遮在她的眼前,隔斷了她的視線。

    「你——沈先生,救我……」她的額頭上倏的彈起兩根青筋,從左右眉梢向上,直衝髮際。

    我柔聲安慰她:「別怕別怕,只是一個噩夢,醒過來就沒事了,別怕。」

    她把臉深深地埋在我懷裡,身子緊貼著我,像是被嚇壞了的孩子。每個人都會做噩夢,我也會偶爾從恐怖的夢裡醒來,但現在鏡子裡映出的影像非常正常,暫時看不出任何值得恐怖的跡象。

    我記得方星曾在達措蘸過指尖的水盆裡看到過「七手結印」的古怪圖像,水面與鏡面有共通之處,不知道這一次看到的是不是又是那種東西?

    「抱緊我,抱緊我……」她呢喃著,直到我雙手同時繞到她的背後,強健有力地把她摟在懷裡。同時,我的視線在洗手間裡上下逡巡,確信屋裡不會有第三個人。

    「我們去書房說話好不好?」她的發香已經瀰漫到了我的全身,並且鑽入我的五臟六腑中。

    她「嗯」了一聲,不好意思地掙脫了我的雙臂,舉手整理著衣服和頭髮,心有餘悸地向鏡子裡又望了一眼。

    「鏡子裡什麼都沒有,別怕。」我握著她的手腕,帶她出門。

    「真的什麼都沒有嗎?那我看到的又是什麼?」她的嘆息聲像掠過水面的蜻蜓翅膀,一沾即起,卻在我心裡激起了層層疼惜的漣漪。

    我回手關燈,黑暗中的鏡子泛著冷冰冰的銀光,忠實地反映著洗手間裡的一切。

    書房裡的溫度已經很低,畢竟整晚都開著窗子,飄進來不少冰涼的雨絲。

    方星垂著頭坐在轉椅裡,身上披著我的西裝外套,精神懨懨的毫無生氣,但電腦屏幕上顯示著的那幅伊拉克地圖,慢慢引起了她的興趣:「沈先生,你在看鬼墓綠洲那邊的情況?不會是對裡面的寶藏開始著迷了吧?」

    毫無疑問,一提及鬼墓,方星的情緒馬上集中起來,眼神越過屏幕上方,緊緊地盯著我。

    我忍不住笑起來:「對,財寶、探險、千年古墓是所有男人的夢想,我的確想去。不過,現在最需要做的,是去煮一杯薑茶給你,你的身體實在太虛弱了,擔不起風寒。」

    窗子早就關上了,但室內的溫度一時半會還無法提升上來。在這種情況下盲目打開空調升溫的話,只會令她的體表受到燥熱侵襲,反而把心肺之間的寒氣壓迫住,無法散發出來。所以,只能用熱茶由內而外地逼出寒氣,才是最正確的養生之道。

    走進廚房之後,我有條不紊地洗手、燒水、切姜、加糖,心裡忽然記起關伯說過的話,做為一個男人,如果有一天肯為一個女人下廚做飯燒菜,那就證明,她已經佔據了這個男人的心。

    一瞬間,我心裡也開始充滿了另一種困惑:「她佔據了我的心嗎?只是一杯薑茶而已,假如換了無情、葉溪甚至是另外的女孩子,我都會這麼做的,對不對?」

    電水壺的鳴笛聲響了,滾燙的水沖進杯子裡,薄薄的薑片泛起鮮檸檬一樣的嬌豔色澤。廚房裡被關伯擦得乾乾淨淨,各種器具放得井井有條,從前我只知道他與班家大小姐曾經兩情相悅過,現在才明白,埋在他心底最深的秘密,竟然是對方老太太的一番暗戀。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能夠理解絕境之中的方老太太之所以會曲意應和關伯,只是徹底絕望的一種表現。等到脫離困境,這樣的念頭沒有了,當然也就不再提起那個話題,關伯的單戀注定是沒有結果的。

    「那麼,是那個驟然降臨的神秘男人給了她生還的勇氣嗎?或者是答應了她的某個要求?」我拍拍自己的額頭,及時地讓那些無限循環的疑問退出腦子裡,端著杯子走回書房。

    方星正在快速地翻閱電腦資料,嘴唇不斷地翕動,似乎是在竭盡全力地默記。

    她的臉上重新浮起了嚴肅的表情,剛剛洗手間裡向我投懷送抱求援的一幕,恍如一場夢境,讓我微微有些遺憾。

    「謝謝沈先生。」她抬起頭,接過杯子的同時,謹慎地審視著我的臉。

    我坦然地微笑著,在她面前,自己不帶絲毫的偽裝,所以敢於面對再犀利十倍的目光。

    「沈先生,你對四十餘輛吉普車押送寶藏的事怎麼看?」她低頭喝茶,薑茶的甜香融合在氤氳熱氣裡,一起縈繞著她的黑髮。

    那件事對於渴望發財的盜墓者來說是個巨大的利好消息,很多人明知道寶藏遙不可及,但仍然不遠萬里、不顧性命地趕去,螞蟻進攻糖罐一樣覬覦著能分一杯羹。至於我,仍舊處於理智的安全範圍內,不會盲從,也不可能盲動。

    「我想那消息是真的,大量的官方報導可以準確無誤地證明,攻陷巴格達之後,從『紅龍』的總統府內繳獲的戰利品非常少,黃金、現鈔、毒品、古董等等折合起來甚至不到五十萬美金。由此可以斷定,『紅龍』在得知大勢已去後,進行了大規模的財產轉移。四十輛吉普車能夠裝載的總量,基本與他的財富背景相符。」

    方星點了點頭,眨了眨眼睛,以激賞的微笑鼓勵我繼續說下去。

    「看當時的戰爭示意圖,南方是聯軍的主要進攻點,押送寶藏的車當然不會從海上離開。東西兩面,距離邊境線太近,聯軍的兵力佈置早就嚴陣以待,也不可能走這兩條路線。所以,北進就是唯一的選擇,特別是摩蘇爾附近,各族人民混雜,與敘利亞、土耳其、伊朗三國交匯。」

    「不錯,請繼續。」方星再次點頭。

    伊拉克戰爭曾是那一年的全球焦點,每天的報紙上都會煞有其事地刊登聯軍挺進的地圖,所以很多小學生都能熟練地劃出聯軍的作戰指揮圖了,這不能不說是全球地理教育史上的一個人造奇觀。

    「在這裡,誰都不能忽視那些戰爭掮客的存在,即使是海灣戰爭進行到最白熱化的地步時,掮客們依然遊刃有餘地輸入槍炮武器、香菸糖果,再把整船、整車的石油源源不斷地運出去。有他們的存在,必定有辦法讓這四十餘車寶藏順利過境,向北進入土耳其——」

    方星突然舉手制止我:「不可能,沈先生,雖然很多軍事專家和政治分析專家傾向於這一觀點,但那肯定是錯誤的。我可以有九成以上的把握斷定,『紅龍』並非是在轉移寶藏,而是藉著傾囊而出的財富,做了一次亙古未有的獻祭。」

    「獻祭?」這是我聽到的最獨樹一幟的說法。

    「對,獻祭,傾全部身家財富,秉持最謙卑的心境,行九十九拜五體投地大禮,然後天界的門會訇然大開,神的智慧之光燦爛降臨,拂去行者眼前的所有黑暗。」方星站起來,雙掌合什,虔誠地向著窗外躬身。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26
第十章 埃及女祭司,黃金眼鏡蛇

    這一次,她只鞠了三個躬,並且彎腰超過九十度,態度非常虔誠。

    外面,依舊是無邊無際的暗夜雨幕,將所有花草綠葉沖刷得鮮亮無比。

    她說的話,援引自雪域藏僧們開壇講法時的慣用詞句,帶著濃厚的藏邊風情。淳樸的藏民們正是虔誠聽信僧侶的教誨,才會不遺餘力地向廟宇中捐獻出自身的全部財物,清苦修行,只求靈魂死後能得到神佛的庇佑。

    「方小姐,『紅龍』不是偏遠雪山之巔的藏民,他才不會萌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悔意,用捐盡財富的方式來洗刷自己的罪孽。再說,普通的江湖人可以藉由『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與從前的江湖恩怨一刀兩斷,他卻不能。死難的異教派後裔、聯軍的戰爭法庭、逃亡的伊拉克其它政黨羽翼,都恨不得早一天把他送上絞刑架。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所以,根本不存在什麼『獻祭』。」

    近年來,被聯軍擊破的世界小國越來越多,有很多前車之鑑可以參照,巴拿馬、南聯盟都會是「紅龍」的活教材。

    方星笑起來:「沈先生,這麼好的雨夜,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淋淋雨,相信咱們彼此的腦子都會清醒一點。」

    關了窗子後,書房裡的確顯得有點氣悶了。

    我拿了把傘,輕輕開門,穿過幽暗的小院,再開了大門。夜色裡,方星一身白衣,像只輕巧的白狐,長發隨雨絲一起飄飛著。

    凌晨的長街空無一人,水泥路面反射著淒清的水光。

    「我有一部分秘密資料,可以拿出來分享,不過,沈先生最好能替我保守秘密——」我們沿著人行道緩緩漫步,雨中的方星變得精神抖擻起來,如同小院裡那些被雨水澆灌滋潤過的花草。

    我點點頭,這一點不難做到,我從來就不是個喜歡八卦的長舌婦。

    「我有一個朋友,最早在兩伊戰爭中發了一點小財,然後積蓄力量,從海灣戰爭開始便在土耳其、伊拉克、伊朗三國交界處做走私生意。其實你也知道,亂世中的伊拉克,大部分場合奉行的是『拳頭硬就當老大』的政策,所以,我的朋友也養了一隊保鏢打手。就在聯軍攻陷巴格達的前一個月,他的手下在摩蘇爾東面的邊境線上抓到了一個共和國衛隊的逃兵,職務為少校參謀長,正是押送寶藏的指揮人員之一。」

    她得意地一腳踢起幾百朵水花,旋轉著身子,任由長發上的水光急速飄飛著。

    「你的朋友?是阿拉伯世界三大投機商裡的哪一個?不會是美國總統的同學都南察吧?」

    國際社會也是個最講朋友情分、沾親帶故的地方,據我所知,都南察曾與美國總統在耶魯大學一起攻讀過機械製圖學,並且在同一校際橄欖球隊親密合作過。所以,聯軍幾大作戰指揮部的高官們都要給他一點面子,當然,他的金錢攻勢,也足以在任何時候令高官們的臉上可以瞬間「多雲轉晴」。

    第一次海灣戰爭時,都南察還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商業掮客,靠撿拾別的黑道大鱷吃剩的面包渣生存。到了二零零三年戰爭爆發,他的地位一夜間高漲,聲名鵲起,成了阿拉伯世界黑道上炙手可熱的人物。

    「沈先生真是眼目如電,就是都南察。」方星清脆的笑聲在靜夜裡遠遠地傳了出去。她的頭髮已經被淋濕了,披在額際的部分不斷地滴著水珠,卻並不顯得狼狽,反而流露出另外一種動人的神采。

    我忽然感到輕鬆了不少,能與都南察成為朋友,在兩伊邊境上就永遠不會受到傷害。接下來,方星肯定會有鬼墓綠洲之行,有都南察在那邊,她至少能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不知不覺中,我心裡已經開始時時牽掛她了。

    「難道『獻祭』的說法,就是那逃兵說出來的?」我對此表示懷疑。

    以「紅龍」的強悍個性推斷,他永遠都會把賭注壓在共和國衛隊與麥迪納師的戰車大炮上,而不會相信鬼神之說。

    方星停下來,抹去眉睫上的水珠,鄭重其事地回答:「對,為了活命,對方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所以,說謊的可能性不超過百分之一。他提及了一個來歷相當詭秘的人物——」

    我撐開傘,遮住了她的頭頂。

    適度的淋雨可以疏解胸中悶氣,但以她的虛弱體質,還是有所節制的好。兩個人在雨中同撐一把傘的感覺很奇妙,四面俱是灰濛蒙的雨幕,彷彿世間只剩下傘底的小小世界。

    「說下去?」聯軍進攻之前,伊拉克的軍事高官、各部隊將領在西方媒體筆下幾乎是透明的,大到每個人的戰術特徵、宗教信仰、政治傾向,小到家庭背景、親戚關係、飲食喜好,包括陳芝麻爛穀子一樣的履歷細節都被翻了出來,毫無神秘性可言。

    方星一聲苦笑:「埃及女祭司『黃金眼鏡蛇』。」

    那是一個很有震撼力的名字,二十年前就已經響徹非洲大地,讓所有的黑人巫師跪拜臣服,心甘情願尊她為這一行的霸主。她不是一國元首,但擁有的威懾力卻比任何一個非洲小國的元首更犀利霸道。

    關於「黃金眼鏡蛇」的詭異傳說完全可以單獨寫一本幾千頁的傳奇小說,只是縱有再多的文字、再精彩的生花妙筆都無法描述她演示出的種種匪夷所思的神奇巫術。

    我輕輕皺眉:「她不是一直居住在埃及的帝王谷裡嗎?怎麼會跟伊拉克人攪上關係?」

    「那個『獻祭』的儀式,就是由她來主持。在她的導引下,吉普車上財寶全部卸在鬼墓的入口處,所有的士兵等在車上,敬候著當晚子夜才會開始的祭祀。那個逃兵就是在換班方便的時候離開的,因為他感覺到了來自鬼墓內部的強大怨毒之氣,聯想起所羅門王曾把魔鬼封印於此的恐懼傳說——不過,那也可能是他的藉口,因為他有兩個漂亮的情婦住在德黑蘭的富人區別墅裡,等著他脫去軍裝、隱姓埋名後共享花天酒地的新生活呢。」

    方星綻唇一笑,傘下的僵硬氣氛又一次被打破了。

    我取出手帕遞給她,看她抬手抹去了臉上的水珠,沉思著繼續說下去:「都南察從來都是個不惜一切暴力手段追逐財富的商業狂人,一直關注著『紅龍』轉移寶藏的消息,當時獲知了確鑿消息後,第一時間糾集了一千五百名僱傭兵,分乘裝甲車、重型運兵卡車,攜帶大批精銳武器越過邊境,直撲鬼墓綠洲。」

    「一切猶如兒戲一般,對嗎?」我忍不住搖頭,哭笑不得。

    當伊拉克人民拖兒帶女在炮火連天中顫慄的時候,另外一個階層的狂人們卻在為大發戰爭橫財而馳騁疆場。看上去像是三流作家們編纂的情節,卻真實地出現在我們共同居住的地球上。

    「的確猶如兒戲,但卻是一觸即發的血腥殺戮遊戲。瞭解都南察的人,都明白他貌不驚人的黝黑外表下,隱藏的是一顆鋼鐵一般冷血的心。」方星絲毫不掩飾對殺戮的厭惡,即使是在說自己的朋友,也會一直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場。

    「後來呢?那場戰鬥似乎並沒有報導披露出來,難道是有意外發生?」我不想聽那個槍彈橫飛、血流滿地的過程,但關心事件的結果。

    我們已經走到了小街的盡頭,時間已經是凌晨兩點鐘,前面的大街上,不眠的霓虹燈仍在毫不疲倦地閃爍著,各種顏色的私家車快速穿梭,預示著美麗的港島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沒有戰鬥,何來什麼報導呢?」方星忽然長嘆,語氣同樣困惑。

    「沒有戰鬥?」我猛然一愣。

    今晚我的思維能力都被方星的病、夢、驚懼給攪亂了,總是無法集中,剛剛一路走過來,只是被動地跟著方星的敘述運轉,根本無法前瞻性地預見某些事情。

    我們停在一台自動售貨機前,方星拍了拍這個鐵皮大傢伙的側面,頑皮地叫著:「給我一罐百事——」

    跟我在一起,她偶爾會暴露出女孩子淘氣可愛的一面,不知這是不是代表一種巨大的完全信任?

    我取出一枚硬幣塞進去,在百事可樂的按鈕上重重一敲,一陣「稀里嘩啦」亂響過後,取物口裡跌出來一罐可樂。

    「亂敲亂打是不會有可樂喝的,當心警察過來給你開罰單!」我用手帕細心地擦拭罐口,然後「砰」的一聲開了可樂罐子遞給她。

    方星仰起脖子不拘禮節、不顧形象地喝了兩大口,滿意地長嘆:「這是第一次有人在街上請我喝可樂——」

    我無語地微笑著,不過很清楚自己也是第一次替別人買可樂,情緒不知不覺受了她的影響,逐漸拋開了那些沉重的東西。

    戰爭畢竟已經成為歷史,今天的伊拉克處於百廢待興的重建之中,人類力量之巨大是永遠無法想像的,昨天還是一片連綿的廢墟,明天或許就能變成生機盎然的現代化都市。「紅龍」統治伊拉克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再想想他的擁躉們妄圖推行的「保龍計劃」,該是多麼愚昧而荒誕。

    一罐可樂還沒喝完,方星的電話便響了起來。

    雨仍然繼續,我們只能站在一把傘下面,誰都無法避開,未免有些尷尬。

    「沒事,是任一師的電話。」方星冷笑起來,左手把可樂罐子捏得噼啪亂響。

    我仰起臉,遙望著遠處高樓頂上花花綠綠的廣告牌,心裡掠過一絲不悅,但更多的是在替方星擔心。趙工死了,阿倫爾被擒,方星的圖謀必定已經傳入老龍那邊。這個凌晨突然響起的電話,或許就是一次威脅。

    「任先生?」方星按下了電話的免提鍵。

    任一師沉悶的聲音傳出來,一下子蓋過了四面唰唰的雨聲:「方小姐,我家主人讓我問候方老太太好,自從上次在澳門葡京大賭場一別,倏忽已經過了五年,主人很惦念她的身體,備了港島最好的天然首烏、野參精,昨天派人啟程去了美國,親自送交方老太太。」

    「哼哼,多謝。」方星仰面喝了一口可樂,挺直了腰,臉上的表情漸漸凝重起來。

    「龍爺與方老太太都是港島的大人物,交情很深,所以方小姐有什麼需要,一個電話過來,我自然就隨時聽候吩咐,不必假手外人,搞得興師動眾的,讓黑白兩道的後輩們看笑話。不過,以方小姐的資質當然也會明白,『青龍白虎龜蛇大陣』一旦排列完成,除非封印下的妖邪自動消失,壓陣的四件法器是絕對不可以移動的。否則,陣勢殘缺,邪氣反彈,佈陣的人與破陣的人同時受害,死無葬身之地。」

    任一師的話冷冷淡淡的,不帶任何感情,像是電子留聲機裡的人工合成語音。

    一輛黑色的房車緩緩駛過來,濕漉漉的車頂交替閃爍著霓虹燈的光芒。

    側面的車窗玻璃搖下之後,露出的竟是任一師陰沉沉的臉,面無表情地瞪著我與方星,手裡握著一隻黑色的車載電話。

    「任先生在威脅我?」

    只隔十步距離,但他們兩個仍在通過電話交談,方星的聲音也變得冷峻起來。

    「不是,龍爺吩咐,雖然方老太太已經退隱,與方小姐之間的關係也發生了一點點變故,但只要是在港島地面上,方小姐就是他的客人,不會受到任何方面的傷害,僅此而已。」

    車子滑過我們面前,並沒有剎車停止,而是以極慢的速度前進,像是攝影師手下的慢鏡頭一般。

    「我明白了,請多謝龍爺。」方星扭轉身子,把自己的臉隱藏在黑暗中。

    車窗玻璃無聲地搖上去,車子加快速度,一直向前飛馳而去,幾秒鐘之內便消失在路口拐彎處。

    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句對話,卻是一次赤裸裸的威脅,只不過老龍不肯出面,一切假手任一師來做。

    方星的臉色已經變了,忽而蒼白,忽而鐵青,左手發力,將可樂罐猛然擲向自動售貨機,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剩餘的可樂四處噴濺開來。

    「不要氣壞了身子,方小姐,既然對方有所準備,我們可以另外想辦法。」這是她性格中暴躁的一面,今晚我徹底地見識了她從冷靜大度到溫柔頑皮、再到突然爆發這三種截然不同的表現。

    「對不起。」她的嗓子沙啞起來,脫離了雨傘的遮掩,仰面向天,任雨絲打在自己臉上。

    在仙迷林酒吧時,我曾對趙工鑿穿隧道盜取靈環的計劃心存疑慮過,畢竟物理意義上的潛入算是比較容易的,只要準確地找到三維坐標的切入點,一台普通鑽機便能鑿開進入隧道的入口。關鍵是如果不能妥善地破解平房里布下的奇門陣勢,非但拿不到靈環,闖入者反而會受到陣勢的克制,危及生命。

    這個計劃擱淺了也不完全是壞事,至少暫時停止盲動,免得增加更大的傷亡。

    「我一定要拿到碧血靈環,誰也阻止不了——」她甩去了眉梢上的雨滴,一字一句地發誓,接著,冷淡地向小街深處指了指,「回去吧。」

    接下來,她沒有再說一個字,一直陷在沉默裡,臉色陰沉得像一塊浸滿了雨水的海綿。

    回到小樓裡,她無力地向我點了點頭,徑直去了客房,燈也沒開,回手關門。

    我忽然感到了某些地方不太對勁,久在江湖闖蕩的人,敢於面對任何挫敗,才會迅速地成長。像她那樣的黑道高手,決不至於僅為了任一師的一次威脅就變得歇斯底里、垂頭喪氣,一定是有另外的原因。

    仔仔細細地回憶了她與任一師的對話後,我找到了其中一個疑點。任一師曾說過『與方小姐之間的關係也發生了一點點變故』的話,這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是指方星與方老太太之間的關係有所改變?

    「方星有著那麼奇特的身世,而方老太太從窮途末路到迅速發跡的轉變又是如此突然,在這麼多神秘的背景之下,兩個人之間的故事絕對不會像世間普通母女那樣簡單平淡。關於她們的故事,老龍與任一師又知道多少呢?」

    我沒有上樓去睡,躺在書房的沙發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正是因為有了任一師突如其來的威脅,我才刻意提高警惕,免得小樓再度被外敵入侵。

    方星的話只說了一半,斷斷續續的夢裡,總有一張黃金鑄成的眼鏡蛇面具在我眼前反覆閃動著。

    「非洲最著名的女祭司與伊拉克『紅龍』根本是毫無瓜葛的兩支勢力,到底是什麼原因令他們糾集在了一起?向鬼墓獻祭之後,他們渴望得到什麼回報?不會是借助鬼神的力量粉碎聯軍的飛機、坦克和航空母艦吧?」

    女祭司的真實名字叫做塞倫薩,不過「黃金眼鏡蛇」的稱號太響亮了,以至於很長時間以來,人們都漸漸忘記了她的本名。她自稱具有來自帝王谷金字塔內的神秘力量,可以驅使劇毒無比的眼鏡蛇看護法老王的亡靈,狙殺一切覬覦金字塔寶藏的潛入者。

    一九九五年到一九九九年期間,隨著考古學家對於埃及金字塔的研究工作越來越狂熱,塞倫薩的大幅照片曾經佔據過全球各大報紙的頭版,一直扣在她臉上的那隻猶如眼鏡蛇頭一般的黃金面具,更是成了玩具廠商們競相模仿的藍本,甚至一度超過了當年隨電影《奪命狂呼》一起走紅的死神頭套。

    塞倫薩的巫術力量來自帝王谷,她曾發誓一輩子都不走出那片詭異無比的山谷,長年與法老王的靈魂們相伴。

    方星的敘述非常肯定,可見都南察經歷過的事也是無比真實的。抓到逃兵、挺進鬼墓、劫掠寶藏,看起來是順理成章、環環相扣的一個過程,那麼最後到底是什麼結果呢?

    共和國衛隊是「紅龍」麾下最精銳的部隊,士兵們攜帶的武器裝備更是精良整齊,戰鬥力絕對一流,個個都能以一當十,早在第一次海灣戰爭時就讓科威特人與聯軍地面部隊吃足了苦頭。都南察調集大隊人馬出動並不是小題大做,相反,此舉恰好能證明這個人有足夠的自知之明,能夠及時地審時度勢,確保順利地攫取戰果。

    「後來呢……」

    我沉沉地睡著了,耳畔一直雨聲不絕。

    筆記本鍵盤被敲打的「噼啪」聲率先鑽入我的耳朵裡,朦朧的視線中,方星坐在書桌前,背景是陽光燦爛的玻璃窗。

    風吹動著她的長發,像一朵自由自在飄飛著的雲。這樣的形像無論如何都沒法跟傳說中的「香帥」融合到一起,我甚至早就忘記了她拔槍在手、與無情針鋒相對時的強悍表現。

    她纖細的雙眉微微蹙著,睫毛精心地描畫過,捲曲上翹,偶爾一眨,像是開合自如的兩道珠簾。

    「醒了?」她翹著嘴角微笑,目光始終關注在電腦屏幕上。

    我伸了個懶腰,翻身坐起來。

    陰雨過去,又是一個心情大好的豔陽天,看起來方星的情緒也很不錯。

    「沈先生,有一封匿名電子郵件在你信箱裡,對方做了全方位的地址屏蔽,無法追蹤來源。郵件內容做過三層加密,最後一層竟然採用了『自毀』程式,這種高等級的保密措施差點讓我以為是一份五角大樓的間諜情報了。不過還好,在你睡著的時候,我已經抄下了信件全文,就在你袖子裡。」

    方星笑起來,明眸皓齒,神采飛揚。

    左邊袖子裡的確插著一張紙條,上面是一串長長的數字,中間跳躍夾雜著四個「冷」字,四個「七」字。紙條的最下端則是一個八位數的電話號碼,後面的括號裡寫著「伊朗」兩個字。

    這種加密表達方式是我與唐槍聯絡時經常用到的,「冷」代表提取漢字後面第七個數字,「七」代表提取漢字後面第二個數字,連綴起來,就是要我回撥的電話。不過很顯然,這些根本瞞不過方星的敏銳目光。

    「冷七來的電子郵件?要我聯絡他?」我跳起來。

    方星舉起手,輕輕一擺:「慢一點,我懷疑你的朋友處在非常危險的環境中,不得已地採用這種曲折複雜的聯絡方式。從收到郵件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個小時,所以他很可能早就轉移了接聽地點,打過去也是白費力氣。」

    她的五指上,只塗了一半指甲油,另一隻手裡還捏著精緻的小刷子,剛剛是在一邊工作一邊染指甲,兩不耽誤。

    方星猜得沒錯,按照我與唐槍的約定,在採取秘密通信的緊急狀況下,每隔一個半小時就會轉移通話地點,毫不遲疑。既然錯過了剛剛的那個號碼,看來,只能耐心地等下一封郵件了。

    (第五部完,請看第六部《鬼角崢嶸》)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26
第一章 無情的最後一個電話

      「我們各自的手裡,都握著一小部分可供搏殺的籌碼,不過在突變一波接一波發生前,單個操作的力量實在是太渺小了。以我之見,不如聯起手來,共同進退,攫取到勝利果實後二一添作五平分,怎麼樣?」

    方星放棄了電腦,微笑著站起來。她的狀態比起凌晨進入客房之前,已經好了無數倍,我開給她的那些藥看來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廚房裡飄起了藥香,阿膠、當歸、茯苓三樣的味道首當其衝。關伯真是用心,不待我吩咐,已經開始提前熬藥,把當年對方老太太的一份神情,全部轉嫁到方星頭上來了。

    想起他經常絮叨的「只道不相思」那幾句詩,我真替從前的班家大小姐感到冤枉,白白擔了十幾年的虛名,原來那些句子,一直都是關伯用來思念方老太太的。

    「笑什麼?」方星敏銳地捕捉到了我唇邊不易察覺的笑意。

    「我去廚房看看,在藥湯裡加幾個白水煮蛋,你服下去,效果一定會加倍——」關伯的電冰箱裡常年不斷新鮮正宗的江北烏雞蛋,配合這些中藥材,恰好能補足方星身體的虛弱之症。

    「小哥,雞蛋已經煮好了,不必你惦記。」關伯笑嘻嘻地走了進來,把一切風頭都搶盡了,比我這個正宗的婦科名醫還在行。他看著陽光裡的方星,像是護花如命的農人發現了一朵含苞初綻的蓓蕾一般。

    我忍不住苦笑:「關伯,還有沒有什麼獻慇勤的機會可以留給我的?你都做了,豈不顯得我毫無用處?」

    他目光定定地看著方星,並沒在意我說什麼,忽然一聲長嘆:「方小姐,你跟令堂的模樣越來越像了,她……她現在好不好?」

    真正的深情無法磨滅,看來關伯畢生都無法脫出對方老太太的那份暗戀了。不過,方星只是半途收養的嬰兒,何談什麼模樣像不像的問題?

    「她老人家身體很健康,精神也很好,近年來一直致力於為非洲艾滋病患者募捐的善舉,歷年都被國際紅十字會組織評為『全球五十大愛心慈善人士』。」

    方星的回答自然得體,但左手情不自禁地抬起來,輕撫著自己的下巴。

    關伯有些不勝唏噓:「那我就放心了,其實每年的九月九日登高節,我都會買幾束茱萸遙祝她平安如意的。」

    這是真話,不過以前我一直以為他是在為班家大小姐祈禱,從不知道他的生命中還有那麼一段驚才絕豔的傳奇故事。

    「小哥,我要去菜市場買兩隻蘆花大公雞,藥都熬好了,一會兒你替方小姐端過來,小心不要燙到她的手。唉,女孩子始終是要人疼的,再剛強、再勇悍的女孩子也不過是偶爾搏擊暴風雨的燕子,渴望有一片可以棲身梳羽的瓦簷……」

    關伯絮絮叨叨地走了出去,這些話,大概是說給我聽的,又彷彿是當年沒來得及講給方老太太聽,特地重新鋪排出來說給方星聽,心底深處,已經把方星當作了方老太太的替代品。

    我忽然覺得氣氛有些尷尬,昨夜臂彎裡曾經擁著方星,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很近,又似乎隔著難以踰越的一道無形鴻溝。

    「說正題吧——」方星揮了揮手,灑脫地將那些曖昧浮動的情緒滌蕩一空。

    「昨晚,我的話題只講述了一半,都南察帶領人馬殺氣騰騰的進入鬼墓綠洲時,一路沒有遇到任何抵抗,連軍隊駐紮後必備的瞭望哨都沒有。僱傭兵迅速佔領了各個制高點,裝甲車呼嘯著衝到鬼墓入口,所有人如臨大敵。出乎意料的是,鬼墓內外什麼都沒有,沒有悍馬吉普車、沒有士兵和寶藏、沒有女祭司『黃金眼鏡蛇』,更沒有舉行儀式的火把、祭品、牲禮血跡。」

    方星聳了聳肩膀,像是說書人到了關鍵時刻賣關子一樣,忽然停下來。

    「嗯,這個結局倒是有點意思,一次奇怪的消失?抑或是有人故意撒謊?」我立即找出了必然存在的兩種情況。

    假如逃兵說謊的話,只怕要立即血濺當場。都南察發動了這麼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一旦明白自己遭到了別人的戲弄,不殺人又怎麼能洩忿?

    「沈先生,或許你也注意到了這件事的一個關鍵因素,那就是時間的先後次序問題——逃兵離開鬼墓時,是第一天的下午三點鐘,夕陽還沒有落山;他在邊境線上落入都南察之手,大約在暮色四合的七點半鐘;都南察集合人馬、準備車輛武器出發,已經到了午夜零點;大部隊浩浩蕩蕩兼程殺入鬼墓時,時間為第二天的凌晨五點鐘,天已經亮了。所有的過程,歷時為十四個小時,絕不會超過十五個小時,並沒給悍馬車隊留下逃走的機會——」

    我找到了問題第一個關鍵點:「車轍,方小姐,只要搜索到車隊進入綠洲時的車轍,不就等於找到了他們的轉移路線?」

    那麼龐大的車隊,一行一動都會有明顯的痕跡留下來,就算沙漠裡的沙塵再兇猛,總不會連綠洲深處的車轍一起掩蓋掉吧?

    「很好,你的想法與我當初聽到這個故事時想到的一模一樣,並且同樣是第一時間發現了這個破綻。不過,都南察麾下的僱傭兵裡人才不少,自然會有跟蹤專家,他們的搜索結果證明,綠洲裡只留著車隊來時的痕跡,車轍一直延伸到鬼墓外的小型廣場上。三個小時內,他們查明了四十四部悍馬車停車後留下的非常深的印痕,並且得出了以下結論,吉普車停止後就再沒有挪動過。也就是說,所有的吉普車不經發動、沒有人力推移,憑空消失了。」

    方星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大約是察覺了我的重重疑問,立刻非常肯定地點了點頭。

    這個在普通人看來或許值得大驚小怪的問題,並沒有令我大驚失色或者駭然彈起。

    其實,完全可以用另外的一種神秘事件來類比悍馬消失的怪事——百慕大海域經常發生船舶失蹤事件,其中有十幾起的內容非常相近,都是船舶失蹤後又突然出現,船上的一切器具物品一樣不少,唯獨那些活生生的船員們憑空消失了。

    「憑空消失,就像百慕大的失蹤船舶一樣?不過這一次的故事背景,卻被搬到了離百慕大萬里之遙的中東沙漠上?」這是我的結論,但不確定都南察會不會也這麼想。

    方星「啪」的彈了一下指甲,意識到再不繼續涂下去,恐怕就要傷及自己的美甲了,馬上垂下頭,小心翼翼地蘸了蘸筆刷,繼續精心塗抹。

    「握轉輪手槍殺人的手,也可以打扮得鮮豔妖嬈之極?」我突然發現自己之前雖然無數次為女孩子診脈看病,卻根本不瞭解她們的內心世界。幾日之內,與方星走得越來越近,對她的瞭解越深入,便越感到她的所作所為實在是一個難解的謎。

    她第一次出現在書房裡時,曾說自己是為了一筆賞金而尋找碧血靈環,迫切之情溢於言表。現在,當靈環蹤跡出現時,她的心思卻越飛越遠,不斷地牽扯出更多新問題,把我也拉進這些撲朔迷離的陳年舊事裡。

    「她到底要做什麼?我在她的計劃裡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正是因為不知不覺走入了這個佈局裡,才令自己陷入了「當局者迷」的兩難境地。

    此時此刻,我凝視著方星的鮮豔指甲,心裡想的卻是早已經踏上不歸路的唐槍、冷七、無情。

    在遙遠的中東沙漠裡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竟然能令唐槍失蹤、冷七東躲西藏?按時間推算,無情的搜救行動也應該已經動身了,接下來等待她的,又將是什麼樣的詭譎遭遇?

    「沈先生,假如日後你能有機會見到都南察的話,就會知道,他是一個非常精明的人,做任何事之前都會三思而後行,就像中國人常說的『不見兔子不撒鷹』。他不會僅憑逃兵的一面之詞便大舉行動,其實押送財寶的悍馬車隊剛剛從巴格達動身,各方麵線人便已經有詳細報告送達他的桌上,綜上所述,車隊的目的地的確是鬼墓,也的確是在鬼墓前面神奇地消失了,包括那些不計其數的財寶在內。」

    我同意她對都南察的評價,如果不是足夠精明,也就很難在戰爭中立足,更不必談擇機覓食並且大發其財了。

    方星翹著自己的指尖,滿意之極地悠然長嘆:「那麼多財寶,足夠照亮全球各地盜墓者的賊眼。沈先生,像你這樣的正人君子,自然是不會起貪心的了?」

    她這種旁敲側擊的激將法對我起不了什麼作用,但我實在為無情擔心:「方小姐,唐槍的妹妹即將出發去鬼墓,能否請你的朋友代為關照一下?」

    方星一笑,目光中揶揄之意不停地閃現著:「我已經打過招呼了,就在你因為她的離去失魂落魄之後,不必擔心。」

    我的臉陡然一熱,彷彿被人一下子揭穿了心事似的,有幾分心虛,又夾雜著幾分惶惑不安。在她這樣冰雪聰明的女孩子面前,還有什麼事能瞞不過她的雙眼呢?

    冷七的第二封電子郵件到達時,時針已經指向上午十點,同樣的三層加密,方星只用了五秒鐘便破解出來,將那個電話號碼寫在便簽紙上。

    三十秒倒計時結束之後,那封高度匿名的郵件上方彈出一個黑色的骷髏標誌,隨即電腦系統發出警告:「該郵件已經損毀,內容無法讀取。」

    冷七正式追隨唐槍之前,曾是中國最大的黑客組織「紅客」中的一員,水平相當高明,這些郵件「自毀」程式是他自己編寫的,簡單但卻非常有效,足以毀滅一切證據。

    「用我的電話打過去吧,麻煩會少一點。」方星取出了自己的電話。

    我迅速撥了便簽紙上的那個號碼,等對方接起電話,立刻報出一串數字:「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

    冷七經過掩飾後的沙啞嗓音傳來:「萬無一失。」

    我低聲回應:「對,萬無一失。」這三句密碼,也是很早以前大家就溝通好的,每次通話之前都會驗證。

    「沈南,有人追殺我,三個幫派,都是為了那塊石板畫,但卻都不相信槍哥寄送給你的,就是取自鬼墓的那塊。槍哥是半夜隨怪人圖拉罕離去的,留下紙條說是要再探鬼墓,從此便失去了聯繫。我需要躲起來一陣,本來要發給你的圖片都被黑客攔截了,五分鐘後,我會用傳真機發手邊僅有的一張給你。你會不會到鬼墓來?我懷疑槍哥已經死了——」

    說到這裡,冷七的聲音哽噎起來,悲哀地大口喘著粗氣。

    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一個什麼樣的環境裡,我聽到有綿羊被宰殺前的嚎叫聲,還有幾個阿拉伯男人在大聲地用下流粗話交談,不時爆發出一陣陣怪腔怪調的哄笑。

    「冷七,給我留一個可以聯絡到你的電話號碼!」我擔心他一躲起來,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沒有固定號碼,薩坎納教的追殺者裡有黑客高手,隨時都能追蹤過來。沈南,我要掛電話了,希望你能過來,槍哥生死未卜,那個自稱為圖拉罕的怪人是罪魁禍首,不能任他逍遙下去。槍哥一生最欣賞你、最信任你,這一次,希望你能過來幫他,我要掛了……」

    聽筒裡隨即傳來「嘀嘀、嘀嘀」的電話忙音,我無聲地合上電話,還給方星。

    自從「紅龍」死後,薩坎納教已經重新振興,麾下黨徒的影子無處不在,到港島來追殺「紅龍」餘黨大概只是他們復興大計的一小部分而已。

    「怎麼辦?你的意思,要不要親自到鬼墓去走一趟?」方星滿含期許。

    唐槍是我的朋友,並且正如冷七所說,他對我的武功、定力、頭腦都很激賞,數次要拉我入夥,相互砥勵,直至成為盜墓史上的兩座豐碑。

    「他絕對沒那麼容易就死的,他是唐槍,是本世紀全球最優秀的盜墓專家,或許只是暫時被困,很快就能安然無恙地出現在大家面前吧?」我嘆著氣搖頭,對冷七的話並不贊同。

    傳真機就在書桌的一角,一直都處於工作狀態,不到一分鐘時間,便有一份傳真進來。方星動作敏捷地搶在我前面撕下了那張熱敏紙,陡然驚駭地叫起來:「什麼?沈先生,是木乃伊!是動物屍體做成的木乃伊!」

    她的雙手同時一拍,把那份傳真重重地壓在桌面上,那幅黑白圖像非常清晰,顯示的應該是一面寬廣的石壁。目光所及之處,上面鑿滿了方方正正的壁龕,每一個龕裡都放著一隻盤子,盤子上端端正正地擺放著一種動物標本。

    「鷹、蛇、貓?」方星的聲音正在失去控制。

    的確,我看到壁龕大約有十幾層,按照一層鷹、一層蛇、一層貓的次序排列,毫無錯亂。大概估算,三種動物各循環了四次,橫向延展出去,壁龕至少有三十幾個,也即是說,這面石壁上各放著一百二十多隻鷹、蛇、貓的標本。

    我之所以把它們叫做「標本」,而不是像方星那樣稱之為「木乃伊」,是因為木乃伊屬於埃及人的專利,毫無理由在伊拉克境內出現那種東西。

    壁龕縱橫排列著,視線的中心焦點位置那一個龕裡擺放的卻是一塊石頭,看它的外觀形狀,正是唐槍從伊拉克寄過來的那塊石板畫。

    「沈先生,毫無疑問,唐槍就是從這個地方取得了石板畫——」

    圖片的下半部分,留有唐槍的潦草字跡:鬼墓下第二層,妙妙妙。

    這麼多年來,眾所周知鬼墓只有地上三層、地下一層,從沒有資料披露下面的部分。我不得不佩服唐槍的盜墓本領,竟然第一個發現了鬼墓裡的隱秘空間。

    方星變得焦躁起來,不停地在書桌前來回踱步,忽然站定:「沈先生,你的朋友唐槍陷在古墓裡生死未知,冷七遭到黑暗勢力步步追殺,無情又即將懵然涉險,難道你能狠下心來看著他們一步步走向死亡?」

    又是激將法,但這一次卻深刻地觸動了我的心。

    「我決定了,訂明天飛往大不裡士的機票,借都南察的力量全面探索古墓,揭開所有疑點。」方星等不到我的確切回答,只能提前暴露出自己的意圖。

    「唐槍死了嗎?或是僅僅被困?他沒那麼容易就死的,否則也不會在盜墓圈子裡闖出如此威名來。我去,對事情有幫助嗎?畢竟我不是標準意義上的盜墓高手,一旦出現紕漏,連自己也會被陷落進去,根本於事無補。」

    進廚房端藥回來的幾分鐘裡,我在反覆權衡利弊,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每個人的一生都有自己最重大的目標,在我來說,找到失蹤的父母是最重要的。

    「方小姐,好好喝藥,就算明天動身,至少今天按時把藥喝完,一定對你的身體有所幫助。」

    兩個剝好的雞蛋已經被藥汁泡成了淺褐色,補藥加烏雞蛋,正是女孩子的食補良方。

    「你選擇放棄?」方星看著我時,目光中夾雜著一絲鄙夷。

    我坦然迎接著她的凝視:「我去也不會有用的,唐槍他們從一開始踏上的就是一條不歸路。希望你能平安回來,咱們聯手合作,伺機盜取靈環。」

    在方星面前,我沒必要說謊,更無須用一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來美化自己。

    我撕碎了寫著電話號碼的便簽紙,隨手丟進廢紙簍裡。

    方星低頭喝藥,一言不發,不過眉頭越皺越緊。

    「下午,我去老杜那裡,再看看達措。這一走,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有些事提前安排比較好一些。」她仰起脖子,把碗底的藥渣一塊兒喝下去,晶亮的眸子迎著窗前的日光倏的一閃。

    她去鬼墓,為的是那塊鷹蛇互搏的石碑,還有圖片裡顯示的這層鑿滿了壁龕的詭奇墓室。在港島這邊,唯一惦念不下的也就只有昏睡中的達措了。

    「我陪你。」我的臉上仍帶著微笑。

    這一次,我並沒有做懦夫,百善孝為先,我只是最明智地選擇了自己應該走的道路。如果方星離開港島,我真的應該考慮一下,與其它神偷合作,開始盜取靈環的具體工作。

    「不必麻煩你了,我有點累,想去休息一會兒。」她的情緒再次一落千丈,全都是為了我,這一點令我愧疚莫名。

    書房的門被方星反手帶上,我在轉椅上坐好,突然發現自己的思想又一次隨著方星的怏怏不快而被打亂。面對幹乾淨淨的電腦屏幕,眼前卻不斷掠過她失望的眼神,我禁不住喃喃自問:「這到底是怎麼了?難道我是真的愛上方星了?」

    關心則亂,她的愁鬱無時無刻不牽動著我的心,自從昨晚在洗手間裡擁過她的身體之後,她那種小鳥依人般的柔弱便深深地鐫刻在了我的回憶裡。

    「叮零零——」電話響了,驟然將我從迷茫中喚醒,竟然是無情的來電。

    我驚喜地接起電話,一串暗啞的駝鈴聲首先從聽筒裡傳來。

    「沈先生,我在去鬼墓的路上,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給你打電話了。」無情的話透著無盡的哀傷。

    我立即回答:「無情,鬼墓那邊危險,你最好馬上退回來。現在冷七正被薩坎納教的黨徒們追殺,時刻都有喪命之虞,大家都不要衝動,先退到安全地帶再說,好不好?」

    駝鈴聲曾經是很多人推崇的最動聽的聲音之一,黃沙大漠之中,藍天白雲之下,一行迤邐前行的旅人,一曲叮噹迴響的駝鈴,這種壯觀浩渺的場面可以將邊塞詩人們泉湧一般的靈感無數次激發出來。

    這一次,我耳中聽到的駝鈴卻無異於死亡的喪鐘。

    「退?沈先生,如果能後退的話,我就不必一得知消息便立即離開港島趕來大不裡士了。唐槍是我唯一的哥哥,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可以跟我相依為命的人,所以,他有難,我不能不來。最後一次打電話,我想告訴你,很久很久以前我就開始喜歡你了——」

    我不禁一陣驚愕:「怎麼會這樣?」

    跟無情相識不到一週時間,我只是把她當作小妹妹看待。

    「記得從像冊上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夢想著有一天做你的新娘,披著雪白的婚紗挎著你的右臂走上紅地毯,在所有人的祝福聲中跟你一起白頭到老。」她的聲音在駝鈴叮噹的背景下顯得空曠而悲涼。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27
第二章 埃及聖靈,空氣之蟲

      我突然無語,無情的坦誠表白成了今天最意想不到的突發事件。

    「無情,我們都把你當小妹妹看的,快些退回來,大家慢慢商量!唐槍不會死,或許只是意外被困,你不要衝動!」我扯開了襯衫的領口,背上湧動著一陣又一陣燥熱。以無情的江湖經驗,盲目向前,只會把事情弄得越來越糟,最終結果就是連自己的命一起搭進去。

    「我不會回去了,哥哥說過,鬼墓裡相當凶險,不准許我進去。現在,我想把這件事轉送給你,如果我死了,千萬別到這邊來,只當作是記憶裡的一個斷點,把我、哥哥、七哥都忘了吧!」

    無情幽幽地笑起來,有個操著阿拉伯語的年輕人大聲叫起來:「小姐,已經接近檢查站,請提前做好準備——」

    她的話,無異於表明自己做了必死的準備。再豪爽大度的女孩子,談及情愛總是會保留一部分矜持,但她現在毫無顧忌地把心事告訴了我,已經是把這次通話當作了最後的遺言。

    「好,知道了!」她用阿拉伯語回答,轉而又換了國語,「沈先生,再見了,一旦陰陽異路,記得每年的盂蘭盆會鬼節上,替我放一盞蓮花水燈。你,是我愛上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男人。」

    我從椅子上跳起來大叫:「無情,不要掛斷電話,告訴我第一次探索鬼墓的情況,告訴我關於那塊石頭的事,不要掛斷——」

    「嘀嘀、嘀嘀嘀嘀」,忙音響起來,電話斷在這裡,她的幽怨與駝鈴聲一起消失了。

    我抽了一張紙巾,慢慢擦拭著額上的冷汗。

    盜墓者是個思維奇特的群體,他們的每次行動都猶如在刀尖上跳舞一般,長此以往,形成了「生命如兒戲」的信念。當然,古人說「置之死地而後生」,在凶險萬狀的古墓裡,只有把自己的生命完全置之度外,才可能創造出巨大的奇蹟。

    「唐槍沒有死……他是不會死的……」冷靜下來之後,我做出了自認為最理智的判斷。

    三年之前,在墨西哥的一個獵頭族墓地裡,唐槍也經歷過一次幾乎是「必死」的失蹤,在大批土著人的追殺下,失足墜入了一個被稱作「蛇蠍舞池」的山谷。冷七帶人搜索了三十天後,無奈地向外界宣佈了唐槍死亡的消息,並且在墨西哥城外替他建造了一座奢侈之極的墳墓。

    我當時明確無誤地收到了冷七的通知,並且準備飛往墨西哥參加這個沒有遺體的葬禮。

    結果怎麼樣?唐槍竟然微笑著出現在自己的葬禮上,帶著一捧怒放的白玫瑰,還有一整套「蛇蠍舞池」裡帶回來的瑪雅人黃金鎧甲。

    「唐槍是不會死的,永遠——」這就是當時他向著所有趕來弔唁的人親口說出的一句話,並且當場取出小刀,刮去了墓碑上的銘文,親手刻上了這句話。

    門鈴「叮噹」一聲,我打起精神出去開門,外面站著的竟然是狄薇,那個怪醫梁舉的助手。

    我的思想還沉浸在關於鬼墓綠洲的種種猜測裡,一時間沒有回過神來。

    狄薇淺淺地鞠了一躬:「沈先生,冒昧過來打擾,請原諒。」一邊說,一邊微微地漲紅了臉。她今天戴著一架窄邊的黑框眼鏡,頭髮剛剛剪短過,規規矩矩地梳在耳後,身上穿的,是件已經洗得泛白的棉布連衣裙,樸實無華之極,一副標準的女學究打扮。

    我醒過神來,伸手在自己表情僵硬的臉上用力搓了兩把,臉上重新有了笑容:「狄薇小姐,歡迎歡迎,有什麼事嗎?」

    梁舉慘死的案子雖然只發生了幾天,至今當時的慘狀記憶猶新。

    她推了推眼鏡,舉起左手裡的透明文件袋回答:「沈先生,上一次在學校宿舍裡你曾經說過,對梁醫生交付我翻譯的資料感興趣。最近幾天,我一直在港島圖書館裡查資料,終於有了一份準確無誤的完整資料,連同梁醫生的原稿一起送過來,希望對你有所幫助。」

    文件袋的最上面,是幾張發黃的古老羊皮紙,殘破的邊角已經蜷曲起來。

    關伯從路口拐過來,手裡抱著兩個巨大的牛皮紙袋子,看到我跟狄薇站在門前,馬上加快了腳步。

    自從方星出現之後,他對家裡來的其她女孩子特別注意,生怕有人壞了他的如意算盤。

    「沈先生,這些埃及文字翻譯完畢後,具體內容是關於古埃及人的一項生物試驗。大約在帝王谷陵墓群被開闢出來之前,埃及出現了一位法力無邊的女祭司,她的法術可以將任意幾種動物的頭、身、四肢、心臟、思想交換,讓這些動物同時延長壽命幾十倍。在這種背景下,才誕生了獅身人面像那樣的奇怪東西——」

    她不好意思地停下來,羞怯地笑著:「對不起,我只是照實翻譯字面意思。關於斯芬克司的來歷,一千個考古學家就有一千種說法,不一而足,永遠不會有定論,對不對?」

    我點點頭:「請繼續說下去,這是很有意思的一個話題。」

    以梁舉的行事作風,除了醫學類的尖端技術外,根本不關心其它科目的任何知識,翻譯這些文字的意思,難道是想從古埃及人的智慧裡獲得靈感,也創造出生物器官移植的奇蹟來?怪醫之所以被稱為「怪醫」,就在於他的思想始終都是大開大闔、異想天開的,從來不與世俗合流。

    「在獅身人面像與大金字塔誕生後,女祭司將自己發明的『空氣之蟲』注入各種動物的胚胎裡,製造出了吃肉的羊、會飛的狗、比年輕壯漢體形更龐大的貓。再到後來,她製造出了一個像風一樣無影無形、像獅子一樣暴怒兇猛、像眼鏡蛇一樣冷酷無情的人,把他定名為『諾達斯』。諾達斯做了很多令人髮指的壞事,最終連女祭司一起殺死,成了埃及大地上的黑暗煞星。」

    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大概是覺得自己翻譯出的內容太怪異了,像是魔幻電影裡的橋段。

    世界上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傳統神話,比她講的東西更古怪一千倍的傳說都比比皆是,提起這些無可查考的東西,還有哪個國家能比得上我們中國人的《山海經》呢?只不過,中國的女媧創造出的都是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的優秀炎黃子孫,而這位女祭司的運氣不太好,造出了一個惡劣的次品而已。

    「沈先生,我查閱了更多的埃及傳說,這位女祭司的故事多次被提及過。所以,梁醫生交付我的這些文字,應該就是屬於埃及古籍的一部分。事件的結果,某一天,一位東方的王從天而降,披著金色的鎧甲,手裡握著一個金光閃閃的瓶子,把諾達斯收進了瓶子裡。從此,埃及人民才恢復了平安穩定的生活,而女祭司使用過的『空氣之蟲』被丟進了尼羅河心裡,永不再現。」

    梁舉對這些文稿很重視,給狄薇開出的那個報酬價格也很驚人,但是他到底要從古籍中找什麼呢?難道是靜極思動,要給港島社會也創造一個為害四方的『諾達斯』出來?

    可惜,梁舉死得太突然,很多秘密都爛在肚子裡了,任何人無從知曉。

    我接過文件袋,狄薇長出了一口氣,彷彿肩頭上卸下了一個千斤重擔似的。

    「謝謝你,狄薇小姐,請進來坐,等我開一張支票給你——」我讓開一步,伸出右臂請她進來,但關伯已經走近,恰到好處地橫著身子,擋住了半邊門口,抱在胸前的紙袋子一直頂到下巴,臉色不陰不陽。

    「小哥,這位漂亮小姐是誰?」關伯有意識地加重「漂亮」兩個字。

    狄薇現在的打扮與「漂亮」無緣,特別是那副樣式陳舊的眼鏡,連她目光中僅有的幾分靈氣也擋住了,當然無法跟方星相提並論。關伯為了撮合我與方星,竟不惜拉下江湖前輩的面子,向一個可憐兮兮的女孩子發難,絕對是從前想都不會想的。

    我皺了皺眉:「關伯,這位狄薇小姐,是梁舉醫生的助手,過來送資料的。」

    關伯也皺了皺眉:「哦?那麼,咱們是不是該請人家進去喝茶?」

    他牢牢地佔據了門口,意圖相當明顯,根本就是要把狄薇拒之門外。

    狄薇惶恐地彎腰,向關伯深鞠一躬:「老伯伯,不必客氣了,資料送到,我馬上就會離開。」

    她給我留下的印象,處處避讓,與人為善,港島目前已經很少有這樣謙卑溫和的女孩子了,這一點,有些對我的胃口。

    我在紙袋子上一彈,低聲告訴關伯:「快進去吧,方小姐有請。」

    他的陰沉臉色馬上變魔術一樣地生動起來:「真的?好好,我進去,不妨礙你們了……」轉身大步進了院子,接著便忘記了刁難狄薇的事。

    方星的突然出現,猶如一個沉甸甸的砝碼,一下子把關伯心裡的好惡天平壓得失去平衡了。只要是對方星有利的,就立即執行;對她不利的,立刻拒之門外,永不放入。

    「沈先生,我該走了。梁醫生去世後,學校裡人心惶惶,原先歸他領導的研習生們全部要求換班。到昨天為止,警方的第一輪調查剛剛結束,沒有公佈明確結果。希望他們能早日把凶手緝拿歸案,以祭奠梁醫生在天之靈。」

    她的語調越來越沉重,摘去眼鏡,輕輕擦拭著腮邊流下來的眼淚。

    梁舉的死不能不說是港島醫學界的巨大損失,當天凌晨他給我打電話時的情景又一次逼真地浮現上來,十條脈搏的孕婦、實驗室儀器上淋淋瀝瀝灑著的鮮血,還有那些恐怖怪異的抓痕——「殺死他的到底是什麼怪物呢?」

    我黯然長嘆:「狄薇小姐,我去拿支票給你。」

    狄薇搖著手惶恐後退:「不不,沈先生,上次你已經付給我太多的錢了,我只希望以後如果有什麼埃及文字資料需要翻譯的話,還記得找我,我一定不遺餘力努力做好,再見。」

    她又向我鞠了一躬,轉過身子,逃一樣地快步走向小街盡頭。

    當下的港島,像她一樣重義不重錢的女孩子越來越稀有了,正是意識到這一點,我心裡才會有一點點欣賞她。

    我走回書房,看到方星正在電腦前忙碌著,臉色已經平和了許多,但是眉心緊鎖著,似乎心情頗為焦慮。

    「我已約了老杜,下午五點鐘去他那裡。」她的雙手在鍵盤上噼裡啪啦地敲打著,頭也不抬。

    「達措怎麼樣?情況有沒有惡化?」這也是我所關心的問題。他腦子裡儲藏著的信息,或許會對揭開全部真相具有決定性的意義。

    「沈先生,你是關心他本身?抑或是關心他身體裡的秘密?」方星淡淡地笑起來,一下子戳中了我的心事。

    我走到茶几前,打開了文件袋,一縷發霉的味道飄了出來。當我伸手掏出那些羊皮紙和打印紙時,方星詫異地轉過了身子:「那是什麼?唔,是埃及來的古代文物嗎?」

    羊皮紙上,是用黑色的炭筆描繪著的象形文字,筆畫粗糙,極不嚴謹。從紙質的腐朽程度、字跡的浸潤程度來看,年歲的確久遠。

    梁舉不是考古學家或者盜墓者,拿到這東西的機會並不多,只能是別人轉送給他或者是從市場上收購到的。

    方星推開轉椅,慢慢地踱著步過來,在茶几上把所有的羊皮紙全部攤開,總共十三張。令我覺得奇觀的是,紙上的字跡非常潦草,似乎寫字的人是在一種極度慌張的情況下完成的,好多常見的象形字竟然筆畫不全,幾乎成了草書。

    「這是梁舉的東西,他把它們交給助手狄薇翻譯,文稿未完,人就已經先死了。」梁舉的死訊曾在港島各大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報導過,想必方星不會忽略。

    「咦?那是什麼——」她指向茶几上的第三張羊皮紙,在很多代表動物的符號圍繞下,中間有一個金魚缸一樣的東西,體積是普通符號的四倍。

    我們倆的手幾乎同時摁住了那張紙,金魚缸的內部畫著很多亂七八糟糾纏在一起的細線,口上則畫著像是熱氣蒸騰而起的豎向彎曲線條。

    「一鍋熱湯嗎?」方星的手指慢慢地拂過那些細線。

    我立即搖頭:「不,不是,它們應該是——」在狄薇的翻譯稿上,這個符號被稱作「空氣之蟲」。她細心地在每一張文稿上都標註了頁碼,並且一一對應。不過,寫下這堆象形文字的人下筆實在太潦草了,難怪方星會把它看作一鍋冒著熱氣的湯。

    方星拿起那疊翻譯稿快速翻閱著,我走到廚房去沖咖啡。

    「小哥,方小姐說她要離開港島一段時間,你會不會跟著一起去?」關伯神神秘秘地湊近我,不斷地擠眉弄眼。

    我斷然搖頭:「不會,關伯,方小姐有自己的生活,不見得非要跟咱們攪在一起,難道你忘記她的真實身份了?」以方星的背景和家世,應該能找到讓所有女孩子羨慕欲狂的白馬王子,而不一定非要選擇我。

    「不過,小哥,她說很喜歡能與你一起同行的,發自內心的那種渴望。這樣的機會你再不立即抓住,很可能就……」

    水開了,黑色的咖啡末在杯子裡瞬間釋放出一層灰色的泡沫,廚房裡隨即飄起黑咖啡的醇香。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關伯,至少在我拒絕了方星「一起去鬼墓」的請求後,已經把思維的重點轉移到盜取靈環上來了。

    「快來,沈先生,快來!」方星在書房裡大聲叫起來。

    我端起杯子回書房,不理會關伯的長吁短嘆。他想把當年對方老太太的感情全盤平移到我和方星身上,這一計劃只怕要徹底流產了。

    「在這裡,翻譯稿上說,有一位來自東方的王從天而降,收服『諾達斯』,豈不正是所羅門王以銅瓶封印魔鬼的故事?古埃及神話中,幾乎沒聽說過有以瓶子為武器的神,縱觀中西古今,也就只有所羅門王與瓶子有關,是不是這樣?」

    我遞了一杯咖啡給她,無言地盯著那個金魚缸一般的符號。

    它讓我想起了在一張納蘭小舞的照片,就在葉家別墅三樓保險櫃門外的那面牆上。不過,她手裡是真實可見的玻璃金魚缸,上面還寫著象形文字,與這個符號不可同日而語。毫無疑問,在古代埃及是沒有玻璃器皿的,或許只是我的聯想能力太豐富了。

    翻譯稿的題目是「埃及聖靈、空氣之蟲」八個字,埃及做為地球歷史上的四大文明古國之一,在那片遍地黃沙的土地上,的確是誕生了無數令現代人歎為觀止的奇蹟。這種能改變動物基因的「空氣之蟲」就算拿到二十一世紀來,也是絕對當之無愧的高科技產品。很難想像,古代的女祭司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呢?

    「在想什麼,沈先生?」方星覺察到了我的沉默。

    我搖搖頭,自己腦子裡的東西扯得太遠了,多說無益。既然決定了跟她分道揚鑣,就不必牽扯到更多詭異事件,免得分她的心。如果葉家別墅裡的保險櫃與「空氣之蟲」有關,勢必牽涉到納蘭世家的「魘嬰」,從而把鬼手達、鐵蘭也一起拉扯了進來。

    「越南的『納蘭世家』怎麼可能知道『空氣之蟲』呢?梁舉要狄薇翻譯這份資料,難道自己手裡也有這種神奇的東西?」

    這些疑問還是留待自己慢慢追索吧,方星要去鬼墓綠洲,思想越集中越好,一旦分心,後果不堪設想。

    「沈先生,你不會重新變得敝帚自珍起來吧?咱們說過要資料共享、利益共享的,對不對?」方星很聰明,不會放過我表現出來的任何疑點。

    我取出抽屜裡的索尼數碼相機,把所有的文字依次拍了下來,做為備份資料,然後將茶几上的紙張收起來,放回文件袋裡,遞給方星:「方小姐,如果你對它們感興趣,現在就可以送給你拿回去慢慢研究。我只是睹物思情,看到與梁舉有關的物品心情悲痛罷了,請別多心。」

    方星彈了彈指甲,翹起嘴角一笑:「不必,在你去廚房的時候,我已經拍過了,而且是反正面無一遺漏。這些東西,我提議送給何東雷如何?他是警察,可以對任何疑點進行反覆勘查,如果能起到打草驚蛇的作用,咱們或許可以坐享其成呢——」

    她像一個極度高明的棋手,絕不放過戰局中的任何一顆棋子,務求物盡其用,發揮每一招的最大利用價值。

    「很好,何警官能拿到這些資料,一定欣喜若狂。」我不想過多地表現出對她的欣賞,只輕輕地點了點頭。如果警方能把古埃及羊皮紙的來歷調查得一清二楚,我們只需養精蓄銳,靜等結果就好了,不必事無鉅細,全都親自去做。

    對我來說,方星是個最聰明、最合拍的工作夥伴,大家合作,任何事都能事半功倍。不過,話又說回來,一旦與這樣的高手反目成仇,她也將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危險的敵人。

    我打電話要快遞公司的人過來,把資料送去警局,面交何東雷,忽然有一身輕鬆之感。

    方星的這個決定,能夠把大量調查取證、推理分析的工作轉交給警察來做,有了最終結果後,她只要略施小計,把警方的研究成功借用過來,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沈先生,你到底用了什麼方法,竟然令梁舉醫生的助手也變成了你的助手?要知道,同行是冤家,而且這些資料看上去價值不菲——嗯,我倒是很佩服你的個人魅力,只是希望有一天不要過多地沾惹情絲,成了眾位美女唾棄的對象,呵呵呵呵……」

    方星的話帶著一絲醋意,讓我也跟著微笑起來。為了這些資料,我曾開了支票給狄薇,當然沒必要明說出來。

    「方小姐,如果你執意決定去鬼墓探險,那麼我只能預祝你大或成功,等你凱旋之後,開香檳為你慶賀。我還能幫你什麼?請儘管吩咐。」

    我知道,鬼墓之行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小事,否則無情也不會在電話裡表現得那樣傷感了。

    方星聳了聳肩:「不必了,我不喜歡強人所難。沈先生,我有一個說不上來是吉還是凶的預感——達措腦子裡藏著很多你我都感興趣的資料。你是醫道高手,能不能坦白告訴我,現在的情況下,如果解除他的冷凍狀態會發生什麼意外?」

    她臉上又浮起了迷惘的沉思表情,自從達措中毒之後,她經常會不知不覺露出這副表情。

    「這個問題應該去問老杜才對,他對於零度艙的控制得心應手,應該能清楚地預見到事情的結果。」在西醫方面,老杜是港島首屈一指的權威,這一點毋庸置疑。

    方星輕輕搖搖頭:「沈先生,這一點你就錯了。任何人都有可能說謊,隨時隨地、隨便什麼理由,都可能導致告訴你的是一個錯誤的答案。說實話,我不相信老杜,只相信你。」

    我禁不住微微皺眉,老杜對於方老太太的勢力那麼忌憚,豈敢得罪方星?再有,我認為老杜沒有說謊的必要。達措不過是一個闖入港島江湖的局外人,跟任何勢力都不存在過節,所以,不會有人插手這件事。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27
第三章 轉世靈童的命運何去何從?

    「我覺得,老杜不會撒謊。他是我的朋友,對你,也很恭敬。以我的醫學常識來看,達措腦子裡的血瘤的確到了影響人體正常發展的地步,選擇切除或者刺穿引流應該僅存的兩種選擇。不管你怎麼想,至少我相信他。」

    我堅持自己的判斷,與老杜交往數年,他是個很有原則的怪人,這一點上優於梁舉。

    「你太輕信朋友了,沈先生,有句話你肯定知道——『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

    方星說完這句話忽然一笑,起身向廚房走,一邊自嘲:「你是君子,我不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過孔夫子說過,『唯女子與小人最難養也』,抱歉抱歉!」

    她很敏感,一旦發現我們之間話不投機,馬上選擇避讓,岔開話題。

    我仰天長嘆:「方小姐,你到底知道什麼?你心裡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何不一起開誠布公地說出來?」

    方星哈哈一笑,不予回答,只拋下意味深長的驚鴻一瞥。

    餐桌上,照例是關伯在說,方星在聽。說者津津有味,聽者虛懷若谷,表面看起來其樂融融,但我發現方星很明顯心不在焉,有好幾次湯匙伸到菜盤裡,筷子卻戳進了湯碗。

    正因為心裡惦記著唐槍、無情、冷七,直到吃飽飯,我仍然食不知味。

    「小哥,吃完飯我出去拜會個老朋友,記得招呼方小姐吃水果——」關伯把房子讓給我和方星,大概是非常期待我們之間有什麼情感的火花飛濺出來,用心良苦,可見一斑。

    方星停下筷子,微笑著回答:「關伯,飯後我要出去辦事,謝謝您的水果。」

    關伯長眉一挑,目光向我掃過來,這一次我心領神會,馬上接話:「我跟方小姐一起出去,所以,還得麻煩您看家。」

    方星眼波流轉,低頭喝湯,但眼角卻掠過一絲勝利的微笑。

    關伯哈哈大笑:「好好,不耽誤你們年輕人的事了,你們儘管出去,我晚上煲雪梨銀耳湯,等你們回來喝——」

    我能夠順從他的意願,他當然開心。方星呢?會不會也在為我的妥協而得意?

    出門之前,方星忽然淡淡地蹙著眉:「沈先生,剛剛關伯說,他非常瞭解你,心裡喜歡別人也會礙於面子難以說出口,這是真的嗎?或者,你只是怕駁了他的情面,故意違背自己的心願跟過來陪我?」

    我靜靜地凝視著她的眼睛:「方小姐,像你這麼冰雪聰明的女孩子,難道看不穿我的心思?」

    一瞬間,我們之間四目交流,混合著異常複雜的情感,當然,也免不了夾雜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懷疑。

    「我看不穿。」她仰面長嘆。

    我替她開門,外面的天又變得陰沉沉的。初夏的天,孩兒的臉,說變就變,可能又要孕育著一場雨了。

    方星的臉也陰鬱起來,一直到上了計程車都沒能重新變得晴朗。

    「沈先生,人在江湖,是不是會事事先為自己考慮,私字當頭,這才是人類最原始的本性?」不等我回答,她已經轉向我,「我的意思,假如你不是想要從達措那裡知道些什麼,那麼絕對不會答應陪我一起行動。不要否認,從你的眼睛裡,我看到了一切,而且,我有預感,你會陪我去鬼墓綠洲,目的當然不是為了保護我,而是要解開你自己心裡的疑團——」

    計程車的唱機裡飄著一首讓人昏昏欲睡的英文歌曲,一個纏纏綿綿的女聲拖著懶洋洋的調子反覆低唱著:「Love、Love、Love……」

    我不想看她眼底的傷心,只能將目光轉向窗外。

    她說得對,之前我拒絕過去看達措、也斷然否認會去鬼墓探險,寧願把注意力全部放在盜取靈環上。現在,我食言了,要去老杜那裡,當然是為了達措腦子裡的秘密。

    「沈先生,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一旦離開港島,留在這裡的人馬會嚴密監視一切有能力幫助你取得靈環的盜界高手。你永遠都不會找到幫手的,他們答應你出手的後一分鐘,就會以種種奇怪的理由消失得無影無蹤。靈環既然已經現身,它就屬於我,不會有第二種結果。」

    方星說話的口吻冷冽起來,這才是她的本性。

    「為什麼不直接讓我消失,豈不一了百了,免得連累無辜?」我笑了,她的話裡帶著隱隱約約的威脅。

    方星搖下車窗,故作灑脫地吹了聲口哨:「是啊,你說得非常對,但我不這麼做,只是為了另一層目的,因為你有更高的利用價值。」

    我搖搖頭,放棄了繼續追問下去的想法。

    在我看來,沒有人能輕易攫取自己的生命,任何時候,只要我願意大開殺戒,哪怕是在槍林彈雨、千軍萬馬之中,也會有驚無險地脫困。比起解開心裡那些疑團的困難程度來,千軍辟易只是開玩笑一樣輕輕鬆鬆的事。

    計程車停在老杜的大鐵門外,院子裡一如既往靜悄悄的,彷彿一片荒廢許久的陌生世界。

    我在門上敲了兩下,大鐵門無聲地向右側滑開,仍舊沒人出現,只有值班室屋簷上的四個黑黝黝的監控探頭冷森森地轉來轉去,向我們身上掃瞄著。

    方星帶頭走進去,寒著臉,一言不發。

    我忽然覺得,青天白日之下到這麼一個荒涼寂靜的地方來,想想實際是一件挺恐怖的事情。據我所知,老杜為了保證這裡的安全,養了四隻純種的藏獒,命名為「黑珍珠」,編號從一到四。它們的殺傷力大概能勝過一支二十人搜索隊,因為馴犬員是來自昔日港島飛虎隊的退役人馬,經他們的手培養出的猛犬,搏擊廝殺的功夫無異於一流江湖高手。

    江湖上還有一個說法,哪怕是遭幾百人追殺的逃亡者,只要進了老杜這扇大鐵門,就算是徹底安全了。誰敢不識抬舉越界追殺,那就是不給港島幾大黑道組織面子,隨時都會被狙殺在門口裡面的這片開闊地上。

    老杜手下,有幾個很有來頭的槍手,心狠手辣,拔槍無情,每個人都背著十幾條命案,根本不在乎多殺五個或者十個。

    所以,院子裡充滿了無處不在的陰風殺氣。

    「幸好我們是朋友——」我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跟隨在方星後面邁進了大車間的門。

    「沈先生、方小姐,老大在三號零度艙裡,請跟我來。」有個面頰上刺著蠍子紋身的年輕人慇勤地湊過來招呼,並且為我們頭前帶路。

    地面上沖洗得乾乾淨淨,但我鼻子裡卻總能聞到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走到零度艙門口,年輕人按下了對講機的通話鍵:「老大,沈先生和方小姐來了。」

    老杜悶聲悶氣地回答:「請他們進來,另外不要讓任何人打擾我們。」

    年輕人按動電鈕,厚重的銀色鐵門滑向一邊,一股浸人肌膚的寒氣伴著水霧撲面而來。

    老杜垂著頭坐在達措的手術台前,嘴裡叼著一支吸到一半的煙,嘴角、鼻孔不停地噴出白色的霧氣。幾天不見,他的頭髮越發亂得厲害,身上穿著髒兮兮的睡袍,用一根鬆鬆垮垮的腰帶胡亂繫著。

    他的手裡捏著一疊照片,走近之後,我才發現還有幾十張照片散亂地丟在達措身上。所有的照片記錄的都是那顆血瘤的特寫,右下角用醒目的紅筆標著拍攝時間和序列號。

    「你們來得正好,這個人很快就要死了——如果不能轉入深度冷凍艙的話。那個血瘤的最大直徑以每小時十五微米的速度向外擴張,這是一道簡單的乘法題,很快,它將在顱腔裡發生爆裂,過量的液體會造成顱內壓急劇升高,結果很明白,任何一個有醫學常識的人都能想像出來。」

    他頹然地噴出一口白色的煙霧,飄到達措臉上,久久不去。

    達措平靜地躺著,臉和嘴唇都很蒼白,露在外面的胸膛、兩臂、雙腳上凌亂地貼著電磁感應貼。

    「心跳每分鐘三十次,一切還算正常。」我嘆了口氣,側面那具綠色的顯示屏上,能夠讀到他全部的身體信息。

    「小沈,怎麼辦呢?開刀切除?否則,這張床就是他的死亡之地!」老杜煩躁地吐掉煙蒂,伸出右腳狠狠地踩住,又使勁碾了幾下。

    我揮動袖子,將籠在達措臉上的煙霧趕走,彎腰看著他的臉。現在看來,他只是個還沒成年的小孩子,港島的學校裡有幾十萬個像他一樣的小學生,每日端坐在教室裡聽講上課。按照方星的說法,一旦切除那個血瘤,他的靈氣全部消失,靈童也就不再是靈童,而成了幾十萬個孩子中的一員。

    老杜說的話並不是聳人聽聞,即使在低溫冷凍的特殊環境下,只要達措的生存機能還在繼續,血瘤就會持續增長,只不過是速度驟然放慢罷了。

    「就像放在電冰箱裡的一杯奶茶一樣,雖然可以延長它的保質期,但總有一天,奶茶會徹底變質的。同樣的道理,挪用到他身上,就是無法避免的死亡。」老杜進一步解釋,但並沒有抬眼去看方星。

    這一次,他對待方星的態度有些怠慢,不再像第一次的時候那麼誠惶誠恐。看來這個問題將他也困擾得不輕,兩腮、下巴、嘴唇上的鬍子亂糟糟地長了出來,眼珠子上也趴著滿滿的血絲。

    「深度冷凍,他也會死,不過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區別。」方星冷冷地瞪著老杜。

    「對,方小姐有什麼高見?」老杜的態度並不恭順,斜著眼睛瞟了方星一眼,取出煙盒,又叼起一支菸。

    「我的意見,你最好帶著你的毒品離開這裡,免得更深一步刺激達措的腦神經。」方星取出手帕,繞過老杜,站在達措的頭部側面,仔細擦拭著他的臉。

    「好好,我出去、我出去,聽從方小姐的吩咐——」老杜懶洋洋地起身,彈開打火機,點燃了這支菸。

    我很驚訝於他對待方星前倨後恭的態度,迅速收拾起照片,跟他一起出去,進入了冷凍艙隔壁的小客廳。

    老杜跌坐在沙發上,皺著眉大口吸菸,一副恨不得連菸灰都吞下去的急迫樣子。

    照片無法說明什麼,顱腔的內部結構並不僅僅是由血、肉、骨構成的固定存在狀態,而是時時都有可能發生驟然變化的,從某些高血壓病人的身體突變可以證實這一點。前一秒鐘一切正常、談笑風生的病人,一秒鐘之後就有可能腦血管爆裂而亡。

    「小沈,你說,那孩子腦袋裡到底有什麼?」老杜吸完了煙,又取出一支,捏在手裡,滿臉憂心忡忡。

    「有什麼?照片上不都清清楚楚嗎?」我苦笑,照片共有四十三張,血瘤像一顆隨時都可能爆炸的定時炸彈一樣,懸停在達措的顱腔橫剖面圖裡。

    「小沈,我的意思是——他的腦袋裡有時候會發射非常強烈的電磁波,彷彿一個高頻電台一樣。昨天晚上,我的手下帶著對講機進入冷凍艙例行檢查,被電磁波干擾,送話器裡不斷地傳出刺耳的嘯叫聲。」老杜用力搖頭,滿臉都是解不開的疑惑。

    他取下腰間掛著的對講機,向我懷裡拋過來。這種來自日本健伍公司的優質產品,故障率不超過十萬分之一。

    「對講機肯定沒有毛病,當時外面巡邏的六個人同時聽到了嘯叫,其中一個耳膜輕微受損,已經送回家去靜養了。小沈,已經到了當機立斷的時候了,無論那孩子是神是魔,總得有個解決辦法,否則,難免鬧出大事來,誰能擔待得起呢?」

    我把對講機顛來倒去地看了幾遍,放回茶几上。達措的思想結構異於常人,而且又處在前生記憶恢復的階段,當然會產生很多匪夷所思的現象。

    「老杜,我基本同意你的想法,深度冷凍,直到找出解決問題的最終辦法。」方星的鬼墓之行,或許能找出石板畫的秘密。到現在為止,沒有人能預測事情的未來發展方向,大家都在摸著石頭過河,走一步看一步。

    老杜忽然想起了什麼,彎腰從茶几下面摸出一個鐵青色的金屬盒子,大約有一尺見方。

    「小沈,看這個——」他「啪」的一聲掀開盒蓋,一寸深的盒子內部竟然分成了整整齊齊的九宮格,每一格里都分別放著灰白的指甲或是黑色的頭髮。

    「這是從那孩子身體上剪下來的,其實,我還應該採用一些手段取得他的皮膚、血液、骨骼、肌肉才更能讓這個試驗變得完整——」他捏著自己的下巴,表情認真嚴肅,彷彿以達措做試驗是天經地義的正事。

    我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以表達我的不滿:「老杜,別亂想了,那個孩子對方小姐很重要。你如果真的傷害到他,方小姐發起火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大概獨處的科學家們多多少少都有些思想變態,我知道老杜以前曾用非法手段做過活體解剖試驗,但他想動達措的話,我第一個就不答應。

    達措是來向我求救的,如果沒有恰當的手段救活他,至少也要維持住現狀,絕不能雪上加霜。

    老杜「哧」的一聲冷笑:「方小姐?她能把我怎麼樣?」

    我忍不住奇怪地反問了一句:「你不怕她,難道也不怕『天煞飛星』方老太太?」

    這句話令老杜仰面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小沈,有件事你不知道,其實她們——」他忽然警覺了,伸手摀住自己的嘴,不敢再說下去。

    江湖上的事瞬息萬變,我雖然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卻意識到「方星突然失勢」的這個現實。之前在雨中的街頭,任一師搖下車窗時,曾隱約透露過一句。如果方星仍然在方老太太的庇佑之下,其它勢力是不敢當面向她叫板的,包括一手遮天的老龍在內。

    「老杜,不要說了,還是說說這些頭髮和指甲的事。」我不喜歡刺探別人的秘密,更不願看老杜這種欲言又止、不吐不快的難受模樣。

    老杜用一柄金屬鑷子取出了其中一格里的頭髮,放進菸灰缸裡,然後把左側牆角的紫外線工作燈拉了過來。

    我明白了,他是想在我面前證實,頭髮和指甲會在紫外線下變黑融化,馬上舉手阻止他:「老杜,這個試驗沒必要做下去了,你的意思是說,達措目前不能暴露在太陽光下,對不對?」由這個簡單試驗可以做概略地推算,太陽光中的紫外線會曬傷人類皮膚,當這種傷害上升到極點時,就有可能令頭髮、指甲在瞬間化為烏有。

    老杜丟下了鑷子,頹然回答:「對,這是最奇怪的事。昨天中午,我把三片指甲分別放在陽光下曝曬,大約在五分鐘之內,三片指甲全部被『曬化』了,先是變為液體,接著化做氣體蒸發了。地球上幾百萬種物質之中,能如此奇怪的,絕無僅有。我一直在想,達措的身體具有非常高的科研價值,美國方面,有一個醫學組織專門喜歡研究一些類似的特例,所以,咱們是否可以請求他們的幫助?」

    我知道他指的是「聯邦生物進化學院」這個民間組織,背後有美國五大生化製藥財團做為靠山,集中了全美和歐洲頂級生物研究狂人。以前,梁舉曾經信誓旦旦地要力爭進入那個組織,結果連續三次被拒之門外,最後一次暴跳如雷,弄得自己精神恍惚,險些要出車禍。

    「不行,沒有我的允許之前,他哪裡都不能去。」方星走進來,緊接上老杜的話題。

    老杜翻了翻眼睛:「方小姐,目前來看,這孩子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到底怎麼處理?我是醫生,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送死吧?」

    他對方星的態度越來越惡劣,連我都看不下去了。

    方星不理睬老杜,只望著我:「沈先生,我想讓達措復活一次,不管那血瘤的生長速度有多快。我們跟他交流十分鐘,然後立即把他轉入深度冷凍艙,這樣可以嗎?」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可以,就這樣決定。」當方星被別人冷落時,我希望自己是第一個站在她身邊的支持者,與她同榮辱、共進退。

    老杜仍在不服氣地嘟囔著:「十分鐘?你們最好計算一下那血瘤的擴張速度——」

    我揮手打斷他:「老杜,就這麼決定了!關閉零度艙裡的所有強光,要你的手下做好穿刺引流的最壞準備,從達措甦醒開始便立即進入十分鐘倒計時,倒計時結束,便開始深度冷凍計劃。其它的話,完成了這些事再說。」

    無疑,要想得到達措腦子裡的秘密,只能兵行險著。方星的設想,基本符合我的計劃,有老杜這樣一流的西醫在場,即便是血瘤爆裂,他也有把握在最短時間內做出挽救行動,保全達措的性命。如果這一點他都做不到,還稱什麼「閻王敵」?

    我和方星走進零度艙,分別站在達措的左右。

    頭頂的燈滅了,只有靠近出口的地方,有兩盞地燈發出微弱的白光。

    「沈先生,謝謝你站在我這邊,家母和我之間發生了小小的誤會,以至於她傳檄江湖黑白兩道,跟我斷絕母子關係。你看,江湖上的人情比紙還要薄,老杜的態度變化,正好說明這一點。」

    方星黯然嘆氣,雙眼裡的神光也消失殆盡,那種頹唐寂寞的樣子,讓我有走過去擁住她的衝動。

    當她是春風得意、受萬人景仰的「香帥」時,我對她毫無感覺,只想退避三舍,以免惹火燒身。現在,當她脫離了方老太太的蔭庇,身份倏忽下跌,我卻覺得面前這個女孩子才亮出了最吸引人的一面。

    「方小姐,不必難過,江湖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人人都願意仰視天空中那些光環和焰火,對於黑暗中的人來說,能夠享受低調寂寞,豈不也是一種人生難得的體驗?」

    我看著她的白衣大部分隱沒在黑暗裡,只有纖細的左肩在地燈的微光裡模糊可見,忽然之間,我覺得自己的記憶裡似乎曾見過這一幕。

    還沒來得及梳理思緒,左手的對講機裡,已經傳來老杜的聲音:「小沈,溫控系統已經撤銷,大約十五秒後,他會恢復正常知覺,倒計時也會從那時開始,祝你好運。」

    我心情一凜,立即收攏了胡思亂想的思緒,凝神準備。

    每個人的生命中可能都讀過這樣的句子:人的一生,關鍵處只有幾步。

    這一次,也許是達措成為轉世靈童的際遇裡最關鍵的一步,因為誰也無法預料十分鐘的復甦時間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血瘤破裂與否,不但影響到他的生命,更會令他從高高在上的靈童轉瞬化為凡人。

    「我有些緊張了,你呢?」方星忽然向我一笑,沉浸在黑暗中的潔白牙齒清晰可見。
jiejie88 發表於 2012-11-23 09:27
第四章 前生記憶,噩夢殘局

     我也有些緊張,黑暗總是會帶給人不祥的感覺。

    「還好,方小姐,我以前見過你嗎?剛才我心裡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燈光從你背後射過來的時候,我看到你肩膀的剪影,似曾相識。」

    交談可以緩解我們的緊張,一對並不十分熟悉的男女在黑暗中相望,這種帶著些許曖昧的情形讓方星又一次羞澀地笑起來,隨即很肯定地搖搖頭:「沒有,我們之前從來沒見過。」

    我又一次感到困惑了,自己的記憶很少出錯,只要親眼見過的事,就永遠都不會忘掉。

    「那是一條很長很黑的甬道,我舉著一支火把,松油的噼啪燃燒聲構成了巨大的回聲。我不知道甬道的盡頭通向哪裡,也不知道我來自何處,要去幹什麼。你們聽著,這只是三段凌亂的記憶,我甚至不清楚它們發生的先後次序——」

    達措突然開口了,門邊有一個紅色的液晶計數器同時閃爍起來,開始了十分鐘的倒計時。

    我長吸了一口氣,低聲回應他:「你醒了?我們只有十分鐘的時間,然後便會送你進入深度冷凍區。」

    方星幾乎是與我同時開口的,她的話在我每個字的間隙裡夾雜進來:「你放心,我會救你,不管多困難,一定能夠救你。」

    我們一起開口,兩段話幾乎是同時說完的,達措淡淡地笑起來:「我很放心,謝謝你們,請繼續聽我講那些前生的記憶。沈先生,特別是你,我總覺得,發生過的那些事跟你有直接關係,請耐心聽下去——」

    我看不清達措的臉,幾乎是下意識地抬手按住了他的左腕,剛剛一走過來我就站在他的左側,為的自然是第一時間探到他的脈搏。一個人的聲音可以真實地反映他的身體狀況,達措說話時吐字清晰,足以表明他的身體狀況良好,並且腕脈平和穩定,已經恢復到正常人的每分鐘七十次上下。

    「我走得又快又急,肩上背著的一個黑皮口袋裡發出稀里嘩啦的動靜。甬道很平整,四邊都是黑色的石頭,彷彿鄉下人家裡被燻黑了的灶間。我的左肋下懸著一把大刀,沉甸甸的,刀柄與刀鞘相接處,不斷地散發出絲絲寒氣來。」

    「後來,我開始向前飛奔,意識中前面正有人等著我去營救,大約奔跑了有一公里的路程,前面出現了一個廣闊的大廳。甬道的出口,就在一個突兀前伸的露台上,前面隔著十幾米,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平台,約十米見方,也是用黑色的石頭砌成的。我看到,有三個人正在平台上激烈地對戰,忽進忽退,招式凌厲,卻不發出任何一點聲音。」

    「我摘下了黑皮口袋,把裡面的十幾件古怪零件全部倒出來,幾秒鐘之內便組成了一張黑色的機簧鋼弩。弩箭共有十支,箭頭上都塗著腥氣撲鼻的綠色液體,我明白,那是見血封喉的毒藥。鋼弩組裝完畢,我立刻將它平端在胸前,對準了對戰中的那個彪悍巨人。現在我明白了,之所以急匆匆地趕來這裡,就是為了幫助另外兩人對付他。」

    我的思想忽然一震:「巨人?石板畫上也有巨人,難道會是同一個敵人?」

    方星的眼睛剎那間明亮起來:「說說那兩個人的樣子和他們的兵器?」她跟我想到一起去了,試圖驗證達措的前生記憶與石板畫之間的關聯。

    「不必問了,他們三個,其實就是石板畫上的人物。另外兩人一男一女,男人不斷從身體的各個部位放出飛刀,向巨人的心口位置進攻;女人的武器則是一隻綠色的鐲子,能夠激射出去再回到手中,彷彿有條無形的鏈子拴著一般。」

    我和方星同時一聲低嘆:「鐲子?後來呢?」

    「後來,巨人陡然躍下了石台,我向前跨了一步,靠在黑色的欄杆上向下看。露台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最遙遠處,隱約有水光翻騰著。石台上的一男一女停下來擦著汗喘息,他們身上的衣服有好幾處已經被鮮血染紅了,特別是那女人,長發被割去了半截,胡亂披散著,額頭上血跡斑斑,不知是哪裡受了傷。」

    「我想招呼他們離開,但卻不知道他們的名字。那女人忽然開口說了一句『這一次、仍然失敗了』,那個畫面裡開始有了聲音,黑暗深處傳來陣陣淒慘的鬼哭狼嚎聲,令人不寒而慄。那男人回答了一句『難道我們參悟得不對、碧血靈環並不能克制惡魔』,他們只交談了這兩句,黑暗中的火驀的直衝上來,把石台上的人一下子罩住。那些火焰竟然也是黑色的,彪悍巨人從火焰裡閃出來,雙手一下子抓住了女人的頭頂——」

    這種黑漆漆的環境,的確很適合講恐怖故事,達措述說的又是一段最古怪的話,我和方星都聽得入神了,一言不發,竟然忘記了要先把達措扶起來再說。

    「碧血靈環與飛刀?達措前生看到的那男人與女人到底是誰?」我不敢想,也不願想。

    「『信我者得長生,逆我者化黃沙,青天白日之下,唯我幽靈不死』——我聽到巨人的吼叫聲,他說的是阿拉伯語。男人吼叫起來『放開她』,雙臂一舉,從手腕到肩頭突然彈起無數把飛刀,把自己的雙臂變成了遍佈刀鋒的狼牙棒。女人極力掙扎,前額正中出現了一束極細的紅光,但巨人的雙手像是帶著巨大的吸附力,令她無法逃脫。」

    「男人再次大叫『這是我死的日子、永別了』,縱躍向前,衝進了巨人的身體。他消失了,巨人放開了女人,踉蹌著後退,第二次跌下石台,隨著那些迅速退去的黑色火焰一起消失了。我再次撲向欄杆,眼前的一切都不見了,只有一個空蕩蕩的石台。等我拋掉鋼弩,揉揉眼睛再看,沒有石台、沒有欄杆、更沒有甬道,我原來是站在一座頹敗的三層阿拉伯建築前。」

    方星倒吸涼氣的聲音從對面清晰傳來,夢為心聲,她是相信夢中情節的人,所以一定會篤信達措說過的一切。

    「這一切,到底是夢還是前生記憶?」她開口說話時的語調充滿了難言的苦澀。

    「是記憶,其實我們做過的夢豈不是又可以看作前生記憶的一些隻字片語?否則,你心裡沒有,焉能在睡眠中看見?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記東西——正是有了雪泥上的爪痕,才會有飛鴻進入你的心,對嗎?」

    達措的話充滿了玄機,那些描述更是詭異之極。

    達措緩緩坐了起來,臉上帶著恬淡無比的微笑:「那是第一段記憶,石板畫只留下了他們劇戰時的一幕,卻無法記錄事件的全部過程。沈先生、方小姐,我聽到了『碧血靈環』的名字,基本可以確定,那女人手裡拿著的就是它,難道你們不想取回它嗎?」

    這個問題毋庸置疑,液晶顯示屏上的倒計時已經過了一半。

    我焦慮地反問:「達措,你的頭有沒有不舒服?兩邊太陽穴與頭頂百會穴位置,有針扎一般的感覺嗎?」那些都是血瘤爆裂前,顱內壓增加的必然表現。

    達措搖搖頭:「沒有。」

    方星急切地問:「靈童,那些……那一切平台、黑火、深淵、巨人,到底是什麼?到底在哪裡?」

    達措再次搖頭,漆黑的眼珠彷彿已經與黑暗融為一體了,只有鼻尖上的一點水氣反射著幽幽的亮光。

    「我只管說,你們只管聽,記憶裡那些時光都是死的,已經是無法更改的過去,任何痛苦掙扎都成了鏡花水月。逝者已矣,來者可追,沈先生,你明白嗎?」

    他的身體仍舊是八歲孩子的狀態,但說話時的口吻卻變了,處處充滿智慧。

    我長嘆著放開他的手腕:「請繼續說,也許我能明白。」

    相信老杜也能同時聽到達措所說的每一句話,他又能明白多少呢?

    「接下來的第二段記憶,是與沈先生直接相關的。一開始,我站在一塊巨大的石碑前,這是它的背面,上面雕刻著一面平平展展的旗幟,旗幟的圖案是一隻高飛的山鷹,爪子上纏繞著一條長蛇,雙方正在做殊死的搏鬥。我聽到有人在嘆氣,就在石碑的正面,於是立刻繞過去。有個男人垂著頭靠在石碑上,渾身是血,右手裡還握著一柄飛刀。」

    每次他提到飛刀,總會讓我心驚肉顫。沈家的飛刀技藝天下無雙,發射手法非常微妙,並且絕不外傳,這也就杜絕了外人偷學的可能。假如我可以看到達措記憶中的畫面,就一定能辨認出那到底是不是沈家的刀。

    方星的右手偷偷伸過來,有些無助的眼神讓我的心疼得連顫了幾次。

    「我有些冷,請握著我的……手……」她低語著。

    我伸出左手,與她輕輕相握,她的指尖果然冰涼之極,如同雪後的冰棱。

    既然達措的記憶裡出現了背面刻著鷹蛇旗幟的石碑,幾乎能夠斷定,他所在的位置,就是鬼墓之外。那麼,上一段噩夢一樣的激戰,是否就發生在鬼墓內部?

    「他說『你來了?不過你來得實在太晚了,一切都已經結束,只能等待下一個輪迴重新開始』,接著便開始大口吐血,臉如死灰。我身上帶著雪蓮製成的療傷藥丸,連喂了他十幾顆,不過,他的情形看起來非常糟糕,身上至少有十幾處正在流血,地上的黃沙吸飽了人血之後,像是被豆油浸透了的米粒,顆顆圓潤飽脹,在朝陽下散發著晶瑩的血光。」

    「對了,我向東面看,的確是朝陽,所以當時的時間是在早晨。我感覺到有涼風吹拂過來,忽然覺得這個地方像極了硝煙散盡後的戰場,寂靜荒涼,但殺氣依舊四處瀰漫。我問『你是誰?是在這裡等我嗎?』,他應該就是上一個記憶裡力拚巨人的男人。我有預感,他馬上就要死了。」

    「他說『是,可能也不是,我要等的,是一個來自雪域的戰士。不過,這一生已經不再重要了,給你這個,讓命運的齒輪繼續轉動,等到所有人出現的契機完全齧合時,也許大家還會見面』。他給我的,就是玉牌,在此之前,我在雪山冰洞裡早就看到過它。」

    「他死了,我沉默地守著他,太陽還沒有完全升到頭頂,他的身子已經慢慢融化成水,最後變成水汽,消失在空氣中,連同那柄已經被血染紅的飛刀。他留給我的,只有這塊玉牌。我扶著石碑站起來,向左前方望去,仍舊是那座破敗的阿拉伯砂石建築,如同上一段記憶的結尾一樣。」

    方星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手指在我掌心裡的動了動,迅速劃下了「原來如此」幾個字。

    身體在陽光下化為液體,而後變成氣體消失——達措目前的狀況不也是如此?他的指甲、頭髮都會消失,也許走出零度艙,暴露在陽光下時,也會像他記憶裡看到那個人一樣下場。

    「他是誰?」方星繼續寫字,急促地連劃了幾個問號,像是一連串敲打在我心上的鼓槌。

    我搖搖頭,緊閉著唇,並且克制著自己的思想,拒絕去考慮這個問題。

    「第三段記憶,是在一個巨大的金屬艙裡,不是飛機,而是一種比飛機更闊大的物體。閃閃爍爍的指示燈與琳瑯滿目的儀表盤遍佈了那個空間的四周、頂棚和地面。沒錯,我腳下踩著的也是各種紅紅綠綠的按鈕。這一次,我的對面坐著一個滿臉鬍子、頭髮散亂的男人,他的手裡攥著一把銀色的酒壺,正在向嘴裡傾倒,略帶甜味的酒香在空氣裡瀰漫著。」

    「他說『我犯了一些錯誤,本來想通過某些手段彌補它,但到了後來發現,這個洞是無法補上的,反而越弄越糟,把更多無辜的人纏了進來。想想吧,我像女媧一樣,煉石補天,結果把那個窟窿弄得越來越大,令整個世界都浸泡在從天而降的洪水裡,怎麼辦?你能告訴我嗎?』,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來這個地方。」

    「我們之間隔著一張桌子,桌上放著一隻長頸銅瓶。他指向瓶蓋,悲哀地說『你看那蓋子,一旦拔開,竟然再也無法蓋上了』。我伸出手,拔下瓶子上的黑色金屬蓋子,向他亮了亮,然後重新蓋上。他苦笑起來『對,以前有兩個人也做過同樣的試驗,能夠在這個空間裡掀開蓋子再次蓋上,可是事實上,瓶子裡的東西卻逃逸了出去,永遠無法再回來。我為了這個錯誤,已經卡在時空裂縫裡很久很久了,真的希望下一次能真正地完成那件事』。」

    「他撩開了遮蓋在臉上的頭髮,向我微笑著說『你能幫我嗎?』,隔得那麼近,我卻無法看清他的五官。他的臉一直都在飛速變化著,像是一部高速循環的老虎機畫面,多看幾秒鐘,都會有眩暈的感覺。我點點頭,但他隨即指向側面的一架時鐘,上面清晰地顯示出『二零一三』四個數字。」

    「他說『未來的期限已經很緊迫了,連重新製造一艘方舟的時間都夠,希望這一次,不再錯過。讓我想想、讓我想想,這應該是齒輪轉動的最後一圈,你明白嗎?最後一圈,最後一次機會』。」

    達措揚起手臂,在自己頭髮上捋了一把,掌心裡便多了幾根頭髮。

    「沈先生,我們是站在同一邊的,具有同樣的使命,只不過我的前生出了一點問題,竟然會莫名其妙地深入雪山冰洞。所以,我希望你能趕到那裡,將『鷲峰如意珠』取回來——」

    方星插嘴:「到底是什麼使命?我不斷地夢到那女人告訴我『使命』兩個字,到底是要我做什麼?」

    達措默然地搖搖頭:「對不起,我能看到的只是記憶的斷章,沒法告訴你全部。或許,我們的使命就是消滅那個彪悍巨人?不過我的記憶恢復速度越來越慢,越來越凌亂,很多細節零碎得難以拼湊,像是一大堆沒有時間編號的照片,連自己都理不清楚。」

    倒計時已經進入了最後一分鐘,方星絕望地顫抖起來。知道得越多,對前路的恐懼便越深重。

    「我們下一步能做什麼?怎麼進入那裡?」她的嗓音變得嘶啞而憔悴。

    達措苦笑著搖頭:「如果知道,我何必來港島見沈先生,自己就可以去了,無論如何,別放棄我,我一定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老杜無聲地出現在黑暗裡,凝神看著達措的臉,冷峻地下了最後通牒:「血瘤擴張的速度增加了五十倍,我已經做好了將手術台沉入深度冷凍艙的一切準備,還有二十五秒時間。」

    「已經很危險了嗎?」方星焦灼地問了一句,她畢竟不是專業的醫生,不理解人體顱腔內的複雜性。

    老杜聳了聳肩:「非常非常危險,所以——沒辦法再等下去了。」

    液晶屏上跳躍著的紅字陡然變得沉重起來,一旦達措進入了深度冷凍狀態,很可能一生都無法解脫,除非我們找到了絕對可以醫好他的辦法。

    我早就知道,人類醫學根本不是萬能的,甚至可以這樣說,人類能夠治癒的病症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人的生命還是被病痛縮短了,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深度冷凍」是西醫特殊療法中的尖端技術,但它的臨床應用頻率太低,並沒有百分之百的解凍復活把握。

    「碧血靈環、玉牌、鷲峰如意珠是關鍵中的關鍵,我困在那個冰洞裡卻從來沒有後悔過,也許,冰洞裡有什麼東西是我所需要的——」

    我看著達措,他的語速正在加快,雙手吃力地抓住手術台兩側的鐵管把手。

    「十、九、八、七……」四面牆壁上有二十幾盞綠燈依次亮了起來。

    「時間馬上就到了——」老杜的眼神裡混合著忐忑不安與莫名興奮。在他看來,所有的治療過程,都是對人類醫學的挑戰,也是他最喜歡玩的成人遊戲。

    「永遠不要放棄,沈先生,你永遠不要放棄,這是齒輪最後一次齧合的機會,否則大洪水將再次降臨——」達措的嘴唇漸漸轉為紫色,繼而這種可怖的紫色擴展到了他的臉部、頸部、胸膛。同時,一股強勁的寒意從手術台上擴散開來,割面如刀,逼得我和方星、老杜不約而同地後退了一大步。

    「三、二、一……」計時器的所有字符怵目驚心地全部歸零,發出「嗶」的最後一聲。

    那架手術台陡然下墜,從我的視線裡急速跌落下去。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像是要拉住達措一樣。

    「沈先生,小心!」方星及時出聲提醒,冷氣撲上來的氣勢相當猛烈,她的唇立即變得蒼白一片,眉睫上也沾了一層淡淡的霜花。

    我頹然地長嘆一聲,穩住腳下,探著身子向下看。那是一個白色的冰雪世界,手術台下降的趨勢已經停止,被一圈耀眼的白光籠罩著。

    「轉入分層監控、溫度細分至百分之一、製冷設施全速啟動。」老杜冷漠的聲音有條不紊地下著命令。

    方星靠過來,抓住了我的右臂,揚聲大叫:「靈童,靈童,你還好嗎?」

    這時的情形,達措猶如跌入了一個十幾米深的冰洞裡,四面都是亮晶晶的冰牆。

    「方小姐,他聽不到的,請看大屏幕上的數據。」老杜抬手打了個響指,我們的正前方立即亮起了一塊兩米見方的光幕。上面映出的圖像,正是在手術台上盤膝打坐的達措,不過此時周身已經籠罩上了一層淡淡的紫霧。

    「深度十七米、環境溫度零下四十攝氏度、病人體溫十一點一五攝氏度、心跳每次間隔六點九秒,一切正常。」有人在擴音器裡迅速報告。

    「啟動低氧密封系統,檢查各層製冷系統、後備電力系統、耐寒菌殺滅系統——」老杜繼續下了命令。視線中,達措的頭頂側面,忽然從冰牆裡滑出一片玻璃,把他牢牢地封閉起來。然後,每隔一米高度,都有這樣的玻璃出現,把這個深井變成了層層封閉的匣子。

    冷凍艙裡的大燈亮起來,手術台跌下去的地方隨即被兩塊明晃晃的鋼板嚴密地覆蓋住。

    「好了,預計他可以在這種狀態下維持六到八個月時間,直到血瘤到達擴張極限為止。只要你們同意,我的激光探針可以在病人冷凍狀態下消滅那個血瘤,當然,那是在最後萬不得已的時候,現在,兩位是不是滿意了?」

    老杜臉上終於有了微笑,彷彿執行冰凍程序對他而言是件非常有趣的妙事。

    方星的臉色蒼白得嚇人,低著頭匆匆走向小客廳。

    「小沈,一個成功的開端,對不對?我們是不是該喝一杯慶祝慶祝?」老杜情緒很高,比剛剛吸過毒品還興奮。

    「好吧,不過我想先去陽光下透口氣再說,謝謝你。」達措的敘述讓我對未來越發感到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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