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丹田上的旗幟(下)
這個空間裡溫度很低,既然命名為「零度艙」,顧名思義,溫度會控制在攝氏零度線的正負兩度誤差之內。我們三個的衣著只是春裝,長期在低溫情況下,自然會感到寒冷難耐。
老杜指了指那扇小門:「兩位,我們還是出去談吧,反正他們躺在這裡,臨時沒什麼危險。」
他轉身走在前面,方星大步跟了上去,把我留在最後。我的手迅速把達措的衣服挑了起來,果然發現,達措的肚臍之下,有一個黑色的紋身。那是一面兩寸見方的旗幟,上面的圖案是一隻振翼高飛的黑鷹,腳爪上繞著一條蜿蜒盤旋的長蛇。
這個紋身的筆法非常獨特,並非常見的針刺加顏料,而是用刀子深深刻上去的,像是在人的腹部畫了一小幅木版畫,每一道筆畫都深深地陷進去兩毫米還要多。
我放開手,也跟著向外走。
「她預先就知道有這個紋身的存在嗎?她跟紋身有什麼關係?紋身又是代表什麼?」在我的記憶中,西藏各大教派並沒有哪一派是用搏鬥中的鷹和蛇來做標誌的,達措的年齡這麼小,怎麼可能有如此凶惡的紋身?
更重要的,這種紋身手法根本就沒聽說過。按照生理常識來看,人的體表肌膚被利刃割過以後,因為有肌膚紋理的重新組建彌合這個過程,往往在傷口癒合後,那一位置的皮膚要高於臨近的皮膚,而不會永遠深陷下去。
走出零度艙,我們來到了一個還算整齊乾淨的小客廳裡,有人迅速送上咖啡來。
我的疑惑越來越多,在幾日之前與方星談話時,她對達措蘸過手指的水盆有非常劇烈的反應,並且從水面上看到過「七手結印」的異像。同時,我注意到她當時做過一個奇怪的動作,總是下意識地伸手去撫摸自己的丹田位置。
做為一個優雅美麗的女孩子,絕對不會在別人面前這麼做,除非是她思考某個問題時太入神,才會不由自主地出現了條件反射一樣的動作。
「難道,她的小腹位置,也會有什麼紋身?」我端起杯子,聞到雀巢咖啡的甜味,忍不住皺了皺眉。這種添加了過多糖分的飲品,只會讓人大幅度地發胖。
「方小姐,令堂好嗎?」老杜對待方星的態度恭謹有禮,他這麼做,已經極不正常了,至少我還沒見過他在誰的面前如此謙遜。
方星搖搖頭:「別提那些往事了,你還是好好考慮考慮怎麼救那孩子吧?」
老杜有些為難地訕笑著:「小沈的方案聽起來非常明智,方小姐以為呢?」
我是中醫,但絕不排斥西醫中的某些優秀做法,特別是借助高科技儀器來進行精密檢測,在我來說,一直都是極力推崇的。
方星彈了彈指甲,扭頭向著我:「沈先生,能否請大家跳出定式思維來看問題?他是藏教的轉世靈童,只要激發出他身體裡的潛能,比任何醫療手段都更有效。猶如我們去移動一輛車子一樣,十幾個人拚命在後面推,都不如找到燃料和鑰匙、發動車子的引擎更為簡單有效。」
我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不清楚「燃料和鑰匙」指的究竟是什麼。
「方小姐,我們能做什麼、該怎麼做?請你明說。只要我們力所能及,一定兩肋插刀、在所不惜。」
老杜的表現,讓我一次比一次驚詫。他的口氣,彷彿方星是自己的救命大恩人,所以只要方星提出來的,哪怕是讓他馬上去跳維多利亞灣,他都會毫不猶豫。
「如何去做我現在還不清楚,但有一點我必須告誡兩位,那顆血瘤,絕不是能夠置他於死地的病灶,而是他的生命之源,千方百計地保護猶恐不及,絕對別畫蛇添足地開顱破壞他。如果誰膽敢那麼做,將是整個藏教的死敵——」
老杜唯唯諾諾,看著方星的臉色連連點頭。
此時方星又做了一個小動作,下巴微微揚了揚,左耳一動,似乎是在諦聽著什麼,臉上的表情卻依然如故。
這個動作非常細小,如果我不是一直都在懷疑她、注意她的話,根本就無從覺察。
她的左耳上並沒有塞著電話耳機之類的設備,所以,唯一的疑點就在那兩顆鑽石耳釘上。能夠成為名滿天下的大盜「香帥」,方星這個女孩子絕不會是關伯想像的那麼簡單。
幾秒鐘後,方星匆匆向我點頭:「沈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突然記起來還約了別人,必須先走,不能等你了。」
我不動聲色地微笑著:「請便,隨時聯絡。」
在她身上,存在著太多的疑點,即使她不突然離去,我也會找機會留下來,跟老杜長談,起碼要弄清楚達措身上的旗幟到底有什麼特殊意義。
方星的離開實在太急促了,弄得老杜措手不及,匆匆跟在後面走出去送她。
我坐在沙發上,回味著達措小腹上那面古怪的旗幟,圖案並不重要,但那種奇怪的紋刺手法太令人驚駭了,有點像被精心切削過的水果蛋糕,已經違反了人體肌膚的生長規律。
在正常情況下,那種紋身的痕跡大概在半年內就會被新的肌膚填平,而不會一直保持凹陷的狀態。
老杜撓著頭髮走進來,站在門口,忽然沒頭沒腦地苦笑著:「天已經很晚了,又是陰天,不見月亮。」
我翹起二郎腿,身子縮在沙發裡。
「小沈,今晚不要走了,陪我通宵喝酒,好不好?」他的手顫抖著摸出煙盒,胡亂地取出一支點燃,迫不急待地吸了一大口。
「如果有故事聽的話,我願意陪你——不過,沒人希望一直被別人當傻子,知道嗎老杜?」我雖然這樣點醒他,但卻深知,有些經年累月的秘密,他不會輕易吐露出來。
所謂秘密,就是人生歲月裡不經意間留下的傷口,每個人都有秘密,即使是剛剛懂事的小孩子,都會學著把自己的傷口掩藏起來,不讓別人看到。
「沒有故事,只有好酒,或者酒過三巡之後,會有港島娛樂圈裡不入流的女孩子相陪,怎麼樣?」老杜頹然地吸著那支菸,幾口過去,便已經燃盡。
有人送上了兩瓶人頭馬,開了蓋子,在我和老杜面前各放一瓶。
「很好的酒,不過沒有一個陳年故事下酒,始終讓人覺得不爽。」
我突然覺得,自己追索的目標越來越分散,本來要約方星去盜碧血靈環,卻又在這裡耽擱下來。方星今晚的表現,給了我更多撲朔迷離的疑惑,不能解開這些問號的話,大家只怕不能親密無間地合作。
「她去了哪裡?你能猜到嗎?」老杜死氣沉沉地躺倒在沙發上,菸灰散落得到處都是。
「我不能,但卻要警告你,千萬別試圖派人跟蹤她,那麼做,毫無意義。」以方星的身手和智慧,老杜手下的人妄想跟蹤她,只怕在五公里範圍內就被甩掉了。
老杜吐掉煙蒂,雙手抱著酒瓶,貪婪地吸了吸鼻子,如同一個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對於一個想要暫時忘掉過去的人來說,酒是非常好的麻醉劑,但卻只能維持一晚,一覺醒來,仍要痛苦地面對一切。
「老杜,跟我說說達措小腹上那個紋身,可以嗎?無論採取哪種方法,首先要讓他繼續活下去,對於一個死人來說,即使身體裡藏著再多的舍利子也沒用的。」酒果然是好酒,但我沒有暢飲一醉的心情。
無論是別墅下隧道里的那個古怪孕婦,還是意外死亡的司徒開,石屋裡的碧血靈環,舉止異樣的方星,都在牽扯著我的精力。
老杜在沙發側面的抽屜裡摸到一個黑色遙控器,按了幾下,左側的牆上便「唰」的一聲垂下來一塊兩米見方的銀色幕布,茶几旁邊的投影機也亮了起來,將一張張圖片投射在幕布上。
他是個極其細心的人,所以我斷定他對達措有過非常細緻的全身檢查。
畫面上出現的就是那面旗幟,在放大二十倍的狀態下,蒼鷹的犀利凶悍與大蛇的死命反撲栩栩如生。港島雖然有很多高明的紋身大師,但我相信暫時還沒人能完成這麼細緻的作品。
「這不是紋身。」我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老杜默默地喝酒,再次按下遙控器,圖片以幻燈形式跳躍播放著,鷹和蛇的形像依次在銀幕上出現。
記得以前去尼泊爾的神廟參觀時,曾在某些修行近百年的高僧身上看到過類似的圖像,完全是用燒紅的烙鐵燙上去的,肌肉小面積壞死後,圖像永遠都不會發生改變。
老杜含混地問:「不是紋身,是什麼?」
我看到他的眼神在躲躲閃閃著,借酒瓶的遮擋逃開我的逼視。他一定知道些什麼,關於方星和紋身,只是不想說出來而已。
達措就躺在隔壁,就算走過去仔細觀看,也不太費事,但我們兩個誰都沒有主動提出這個想法。
「是尼泊爾寺廟裡的烙印吧?當然,西藏與尼泊爾接壤,兩地寺廟裡的習俗基本相同,也許藏僧們找到轉世靈童之後,首先要給他打上烙印——」很明顯,當我這麼猜測的時候,老杜不耐煩地皺起了眉,足以證明,我的話與正確答案相去甚遠。
老杜的酒僅僅喝了七八口,已經有人走進來低聲匯報:「跟蹤的兄弟只過了三個路口後就失去了目標,大概位置在銀海天通大廈附近。」
不出我所料,跟蹤方星的行動百分之百會失敗。
老杜頹喪地揮了揮手:「沒事,通知他們撤回。」吩咐完畢,繼續喝酒。
幻燈片仍在播放,我覺得已經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起身告辭:「老杜,我該走了,只是可惜了這瓶好酒。明天我會再過來,無論如何,請相信方小姐的話,不要輕易觸動那個血瘤。」
老杜沮喪地苦笑著:「那好,明天再說。」
我們之間的交情,還沒深厚到可以分享一切秘密的地步,所以,他有權利保持沉默,隱藏自己的心事。
我謝絕了老杜的手下人要送我的好意,出門攔了輛計程車,低聲吩咐司機:「去銀海天通大廈。」
那是方星行蹤消失的位置,我想到了一個居住在大廈裡的港島奇人,並且第六感告訴我,方星之所以會在那裡消失,九成以上與那個奇人有關。
霓虹燈從車窗外閃爍著掠過,夜的確已經深了。
計程車裡放的是一首老歌,仔細聽聽,那個已經去世十幾年的女歌手嗓音依舊,英魂消逝,但音容宛在。
父母的神奇失蹤也已經十幾年了,我卻始終沒有他們的一點消息,現在聽到這首遙寄思念的老歌,忽然有些精神恍惚起來:「他們還活在人間嗎?達措說過,他的前生藏在雪山冰洞裡,身邊還帶著屬於沈家的銀牌,到底是真是假?」
我突然有了打電話給方星的衝動,要放下一切成見,先去把碧血靈環盜出來再說。電話已經握在手裡,此時司機打開靠邊停車的轉向燈,車子緩緩停在銀海天通大廈的正門前。
那位奇人住在二十五樓,我曾有幸上去拜訪過他,但現在已經很晚了。
我定了定神,吩咐司機繼續開車,駛回自己的住所。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忙碌了一天之後,必須得回到床上休息,為明天繼續努力而積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