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大唐新秩序 作者:八寶飯 (已完成)

 
mk2258 2013-1-5 22:24: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2 68675
mk2258 發表於 2013-1-8 18:47
正文 第十章 魏州(五)

    魏博軍節度使羅紹威自開戰以來,就一直在節度府衙內閉門不出。雖說帥纛始終高高矗立在城門樓上,但他卻從未露過面。在城上指揮大軍守城的是魏博軍衙內都指揮使皇甫峻,此刻他就站在東城的城頭上,一邊盯著盧龍軍正在靠近城頭的土城,一邊大聲發佈著一條一條命令。

    大帥羅紹威是否親上城頭督戰,皇甫峻完全不關心,這場戰事並不是羅紹威的,而是全體魏博軍卒的。自天寶變亂之後,魏博鎮就一直掌握在魏博軍將手中,百多年來,魏博牙兵威震天下,成就了不世功名,「長安天子,魏府牙兵」這句話,就一直是魏博軍將們引以為傲的傳世名言。無數魏博勇士在這片土地上繁衍,以軍功時代傳家,大夥兒呵護著這片家園,保衛著這片土地,也同時將根深深的紮在了這裡。

    自打盧龍軍屠戮貝州的消息傳來,魏博牙兵們便立刻拋下了對新帥羅紹威的不屑和鄙薄,停息了各個家族之間的紛爭和矛盾,毅然決然的回到魏州這座有著無數弟兄們家眷親屬的城池,發誓與家園共存亡。

    想在我魏博內亂之際來個趁人之危麼?你們盧龍軍打錯了算盤!魏博六州不是老帥羅宏信的,更不是孺口小兒羅紹威的,魏博是魏博人的,是屬於魏博牙兵的!

    東城的城頭上早已調集了上千牙兵中的精銳,就連銀槍軍也頂了三百人上去,城下還有一千牙兵和五百銀槍軍候命,隨時可以登城作戰。這已經是魏州城內能夠調動到東城參與防守的最後力量了。經過一個多月的奮戰,在給盧龍軍巨大殺傷的同時,魏博牙兵自身也傷亡慘重,八千牙兵如今能夠站立的不到五千之數。盧龍軍的土城之計確實厲害,一旦對方登上城頭,兩軍就將面對面的交戰,這對兵力單薄的魏博牙兵而言,將是一個巨大的考驗。可以說,如今已經到了魏州城存亡的危急關頭。

    皇甫峻看著土城逐漸接近城頭,看著盧龍軍士卒放下木板,然後高呼著衝入城牆,看著城頭上頃刻爆發的混戰,忽然想起了昨日剛滿週歲的長子。他的家就在城內,但魏州戰事爆發以來,他始終歇宿在城牆之上,完全沒有工夫回家看看。就連孩子週歲後的命名,也是他昨日傍晚在城頭一邊觀察盧龍軍修築土城的進展,一邊匆忙間揮筆而成。凌亂的箋紙上草草寫就一個「暉」字,那是他看到日頭落山後倉促想出來的。

    想到自己的孩子,皇甫峻心頭一暖,猛然間大喝一聲:「身後一步就是親人!絕不可退半步!我魏博牙軍--」

    城頭上成千的魏博軍卒振臂高呼:「--威武!」邊呼邊向盧龍軍登城處撲去。

    看著魏博牙軍和盧龍衙內軍士卒在城頭上慘烈廝殺,宣武軍大將葛從周向一旁的賀德倫問道:「如何?」

    「勇則勇矣,只是缺乏章法,若是野戰,均非我宣武軍敵手!」賀德倫搖了搖頭道。

    葛從周歎了口氣:「是啊……不過這些兵確實是好兵……河北出敢戰之士,盛名不虛啊!」

    賀德倫點點頭:「聽說前些時日盧龍軍攻城的軍士都是才招募的健卒,單論那份悍勇,便不在我中原多年行伍的老兵之下,此刻見識到兩軍精銳的風貌,才知什麼是真正的勇士。若是我宣武軍能有此等勇士,稍加整練,豈不如虎添翼?」

    葛從周緊張的盯著城頭激戰處,沒有再接這句話。王爺之所以冒著多線作戰的風險北上增援魏博,其目的還不是為了籠絡甚而收服河北?按照王爺的叮囑,不僅要守住魏州,而且要盡量密切和加深魏博軍與宣武軍之間的感情,二人經歷了這些時日的守城戰事,才更加清晰的明白了王爺最想要得到的是什麼。

    半個時辰的激戰仍然處於相持中,盧龍軍和魏博軍都誓死不退半步,雙方大呼酣鬥,捨生忘死,城頭上、城牆下早已堆滿了屍首,戰況異常激烈。

    若是任由雙方如此拚殺下去,人力單薄的魏博軍必定支持不住。葛從周、賀德倫二人再也坐不住了,奔到魏博軍衙內都指揮使皇甫峻的面前請戰。

    接到東平郡王朱全忠的急信後,葛從周不敢怠慢,未及收攏邢州全部人馬,便匆匆帶著其中的一半趕赴魏州增援,在半道上遇到同樣匆忙趕來的賀德倫。兩軍合兵一處,終於在盧龍軍圍城之前進入魏州。一個月的苦戰之下,三千邢州兵和兩千滑州兵如今統共還剩三千人,都聚集在北門處,按照昨日軍議的安排,隨時準備出城。

    皇甫峻本來對於汴軍兩員大將的增援是心存疑慮的,他一直十分擔心前門拒狼、後門入虎。但這些時日以來,葛從周與賀德倫兩人在參與守城時的不顧傷亡和平日任務接辦時的任勞任怨,逐漸打消了他的擔憂,此刻見二人主動要求出城作戰,並不推諉一應職責,更是心下感激。

    臨行前,葛從周讓皇甫峻在自己出城後把城門鎖死,皇甫峻不由一愣。

    葛從週一笑,道:「此番出戰,不勝即死,若是不能搗毀土城,逼退敵軍,某等便戰死在城外。還請明德兄為某二人收屍!」明德是皇甫峻的字,葛從周以字稱呼皇甫峻,是表示他從此後將皇甫峻當做知交了。

    這番出戰是葛從周昨日軍議中提出來的,這種幾乎等於送死的建議他也當仁不讓的承擔了下來,賀德倫也慷慨跟隨,於是兩人並轡行至北門。葛從周點出五百餘敢死的精銳騎兵,喝令城門守軍將堵塞住北門的大石挪開,然後衝了出去。由於戰事關鍵在於東門,此刻北門外只有少量盧龍軍游騎戒備,是以出門後並無攔阻,五百騎繞城便向東門而去。

    緊接著,賀德倫率領剩餘的兩千步卒整隊出城,順著葛從周的馬蹄印前去增援。汴軍出城後,大門再次關閉,以巨石封死。

    盧龍軍游騎見狀後立刻直報正在東城外督戰的劉仁恭,卻哪裡來得及,劉仁恭剛得知消息,汴軍大隊騎兵已經衝了過來。

    李誠中所在的健卒前營正在東城外待命,眾軍士按照都隊編制席地而坐,看著城頭戰事,隨時準備沖城。大夥兒正瞧得血脈賁張之際,忽然聽到斜後方無數馬蹄聲響起,地面震動不已。回頭看時,煙塵四起,一彪騎兵如從天而降般捲了過來。健卒前營首當其衝,頓時被捲了進去。許多人還沒來得及站起,就被馬上的騎兵踏成肉泥。

    李誠中忙亂中向旁一滾,躲過一匹衝向自己的戰馬,餘光中看見一抹藍汪汪的亮光劃了過來,慌忙中舉刀擋了一下,只覺虎口巨震,手中橫刀脫手,被巨大的衝擊力帶飛出去老遠。他想也不想就是脖子一縮,感覺勁風從腦後刮過。來不及思考,他使出部隊中匍匐前進穿越鐵絲網的本事,飛快的從馬蹄中爬了出去。等這些騎兵衝過,他還兀自驚魂未定,白毛汗立刻爬滿了鼻尖。

    此刻健卒營軍陣早已七零八落,剛才席地而坐之處,倒下了數十具屍首,其餘人則哭喊著四面奔逃,完全不辨東西,如同沒頭蒼蠅般亂撞。此外,更有幾百人被騎兵追趕著衝向了中軍本陣。

    一片亂象之中,李誠中瞥見姜苗的身影從自己旁邊跑過,便一把將姜苗撲到在地,抓住姜苗的衣襟實際抖了抖,姜苗這才冷靜下來,卻臉色蒼白的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李誠中大喊著把姜苗拽了起來,讓他跟著自己,四下尋找長槍。他依稀記得以前曾經看過的某部美國大片,片中的蘇格蘭義軍曾經用長矛克制住了英格蘭騎兵的攻擊。雖然情形不同,但至少使用長柄的兵器能夠讓騎兵的馬刀離自己遠一些。

    滿地的刀盾劍弓中,赫然有幾桿木槍橫在當場,李誠中拉著姜苗過去揀了起來,將其中一桿塞到姜苗手中。就這當口,李誠中看到王大郎從自己身邊衝過,方向則是城牆處,他連忙拽住王大郎。王大郎張著大嘴,眼神中一片驚恐,已經慌得辨不清方向了,被李誠中制止住後,帶著哭腔道:「完了,全完了,隊官死了,被砍了腦袋!」

    騎兵對毫無防備的步卒若是進行衝擊,那種居高臨下的赫然聲威所帶來的震撼和驚懼是極為恐怖的,健卒營就是在這種衝擊下瞬間崩潰了,崩潰的不僅是軍陣,更是膽魄和軍心。如果不是李誠中受過三年部隊的正規軍事訓練,看過無數次古裝戰爭大片,此刻不一定就能比姜苗和王大郎稍顯鎮定。

    混亂中伙夫趙大看到了聚集在一起的李誠中三人,連滾帶爬的趕了過來,接過李誠中遞來的木槍,四個人肩並肩在亂軍中往外闖。這時中軍本陣也被衝散了,無數盧龍軍士卒在城下亂撞,然後被汴軍騎兵趕來趕去。

    眼見騎兵大隊又掉頭衝了過來,趙大轉身想跑,被李誠中喝止,四人擠成一排,讓過騎兵大隊的前行方向,持槍對著從面前如飛奔過的數百騎兵。轉身用後背面對追擊的騎兵是十分愚蠢的,這個粗淺的道理李誠中怎麼會不懂?騎兵中無數雙眼睛看向了站在一邊的四人,和四人對視在一處,卻毫不停留,繼續向前。

    這一刻,李誠中感覺時光流逝的特別慢,他和一雙雙汴軍騎兵的眼神交碰,從中看到了木然、冰冷、驚詫、疑惑等等各種情緒,然後這一幕突然加快,他看到了騎兵大隊最後一騎的馬蹄碰到一具盧龍軍士卒的屍身,停滯了一下……李誠中大喝一聲:「殺!」挺槍便向那騎兵的腰身刺去,身旁的姜苗、王大郎和趙大三人聽見李誠中的喝聲,也跟著送出了手中的木槍。

    那騎兵瞬間就被四桿木槍捅下了馬背,一條腿卻仍舊吊在了馬鐙上,被奔馬拖走,身上還帶著姜苗來不及收回的木槍。

    剛才還威風凜凜的騎兵就這樣死了?巨大的反差讓姜苗等三人還有些接受不了,傻乎乎的看向了李誠中。李誠中卻沒時間解釋,有關於從側面攻擊敵人要害的效果、有關於騎兵面對結陣的步卒並無優勢等等這些戰術理論,他自己也只是限於知道和瞭解的層面,並沒有深入研究過,說起來既囉嗦,讓人在短時間內就能明白也基本不可能。

    但至少,這一次成功擊殺落單騎兵的經歷讓姜苗等三個人多少都恢復了些信心,他們緊跟在李誠中身邊,向戰場外的盧龍軍大營跑去。有組織的離開叫做撤退,無組織的逃離叫做潰敗,撤退和潰敗的區別就是前者可能活命,後者可能送命。所以,李誠中等四人在汴軍步卒趕到城下之時成功的離開了戰場,並安全回到了盧龍軍大營。一路上,還將十多個相熟的酉都弟兄收攏起來。其中有幾個被圍在汴軍騎兵中廝殺的,也被李誠中帶人挺槍沖了一番,解救出來。
mk2258 發表於 2013-1-8 18:47

正文 第十一章 北迴歸線(一)

    汴軍大將葛從周的騎兵突擊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極佳效果,不僅將城下聚集的盧龍軍本陣衝垮,還令攻入城頭的盧龍衙內軍陷入困境。等到賀德倫率汴軍步卒趕到時,衙內軍軍心大亂,轉眼潰散,城頭城下死傷狼藉。領軍登城的衙內軍左廂指揮使王鄰朗在撤下土城時被葛從周生擒,面對葛從周的勸降,王鄰朗破口大罵,被當場梟首。

    由於霸都騎主力隨少帥劉守文南下內黃拒敵,手中無兵的霸都騎騎將薛突厥帶領留守大營的五十騎衝擊汴軍騎兵,為大帥劉仁恭的安全撤離贏得了時間,戰至最後一人時,這位草原遊牧民族後裔奮勇不屈,在圍著自己的數十騎汴軍騎兵面前揮刀自盡。

    汴軍騎兵突襲的時候,健卒五營指揮使周知裕正在中軍本陣向大帥劉仁恭請戰,他見東城上守軍重兵佈防,打算請命攻擊北門。大軍潰散之時,他奮力殺出重圍,沿路盡力收攏士卒,卻只得了兩千多人。南征之初的一萬健卒如今大半戰死,這位中年將領淚流滿面,長久佇立在大營門前,扶著木門不願回去。

    此戰中健卒五營首當其衝,損失最重,其次為攻上城頭的衙內軍精銳,其餘各軍的損失大多發生在軍陣潰亂時的自相踐踏中。待回到大營後仔細清點,共計折了七千餘人。

    汴軍奇襲取得重大戰果,但因為兵力缺乏,最終還是沒有攻擊盧龍軍大營,只是將土城拆毀後,便在魏博軍衙內都指揮使皇甫峻的出城親迎下耀武揚威的回歸魏州城內。這也讓無力再戰的盧龍軍上下鬆了一口氣。

    李誠中回到營帳後倒頭就睡,這一天的驚心動魄實在讓他感到疲倦不已。正在熟睡之時,忽然被人搖醒,一看卻是王大郎。只見王大郎驚慌失措的道:「李郎醒來,大軍敗了!大軍敗了!」

    李誠中猛的一個激靈,睡意全消,翻身坐起,抓住王大郎的胳膊問道:「什麼敗了?說清楚點!」一旁姜苗也驚醒了,望著王大郎說不出話來。

    王大郎語聲中帶著哽咽:「少帥敗了……逃回來的沒多少人……全軍盡沒啊,盡沒啊……」

    李誠中掀開營帳出來,健卒營內依舊寂靜無聲,只有箭樓上守夜的軍卒身影在不時晃動。他又回到營帳內,問道:「消息可靠?」

    王大郎點頭道:「我睡不著,就溜出去找同村的丁三叔想打聽些情勢,到了中軍大營外,就見他們正在收拾行裝,我心裡就慌了,問了值守的弟兄,那弟兄和我相熟,讓我趕緊預作準備,說是少帥剛剛逃回來,身邊只帶著幾個人……」

    李誠中又問:「中軍要走?咱們這邊怎麼沒動靜?」

    王大郎道:「回來路上碰到周指揮使了,他奔中軍大營的方向去了。」

    姜苗驚慌的顫抖著舌頭問:「周……周指揮使要丟下咱們?」

    王大郎苦著臉道:「我也不知道啊,所以趕緊來找你們。李郎給出個主意,要是周指揮使真的撇下咱們,可……可如何才好?」

    李誠中想起白日裡周知裕扶住營門等待弟兄們回歸時大哭的樣子,搖了搖頭:「周指揮使不會丟下弟兄們的……或許是去中軍請命罷……先莫驚慌,等等消息再說。」

    三人在帳內坐不住了,又出了營帳,遙望中軍大營的方向。隔了一會兒,李誠中便對姜苗和王大郎道:「你們分頭去把弟兄們叫起來,收拾好到我的營帳內集合,只帶兵刃細軟,小點聲不要鬧出大動靜來。」軍營中沒有軍令就擅自收拾行裝,這是殺頭的大罪,李誠中本來也不欲行此違令之事,但事情緊急,若是周知裕真的撇下弟兄們不管,大夥兒便都要死在這裡。能夠早一些做好撤離的準備,便多一分保命的希望,事到如今,李誠中也只好拋開軍令不顧了。

    姜苗和王大郎都知道這麼做的嚴重後果,小心翼翼的到周圍營帳輕聲喚醒了大夥兒,悄悄的集中到李誠中的營帳內。連上李誠中等人,酉都還剩二十三個弟兄,現在沒有都頭、隊官,連同李誠中原來的老伙長在內的多名軍官都死在亂軍中,在這種慌亂的時刻,底層的軍卒都習慣性的要尋找主心骨。這些人大半都是白天跟隨李誠中逃回來的,對李誠中也算服氣,兼且李誠中和姜苗兩個又是伙長,算是目下酉都軍階最高的軍官之一了,所以他們怎麼說,大夥兒便都怎麼做。

    李誠中深深知道,在這個逃命的時刻,做好組織工作的重要性遠超一切,所以乾脆擅作主張,把酉都散亂的各伙兒編配重新調正了一番。在這二十三人中,除了李誠中和姜苗外,還有張興重和周砍刀兩個伙長,這兩人都是盧龍軍老兵,但出身卻有天壤之別。張興重是盧龍軍將世家,只不過是旁系子弟,所以一直在大頭兵中廝混,只是在健卒營立營時才調過來升了個伙長。周砍刀是個孤兒,打小便沒有名字,被人一直稱呼「周大」,長大後在武邑縣學徒做了屠夫,因為力大,用刀功夫也好,往往一刀就能連筋帶骨砍下一段肉,所以又被人叫成「周砍刀」,他很喜歡這個叫法,便乾脆以此為名了。

    按理說這兩個伙長的資歷遠比李誠中來得深,但張興重一身本事長久以來得不到重用,早已有了很濃的自卑心理,平素在軍營裡話就不多,此刻也只是默默無語,一切都聽李誠中的安排;周砍刀倒是自負有幾分力氣,刀法也好,心氣比較高,但白天剛被李誠中在亂軍中救了命,在李誠中面前便自感矮了一頭,暫時唯有聽命行事的份。

    李誠中將酉都重新做了編排,讓姜苗、張興重和周砍刀各領六人,自己不領兵,只是讓王大郎跟隨在自己身邊。這麼一番安排大大出乎幾人的預料。手下帶不帶兵,事關軍權問題,雖然只是幾個兵,但那也是軍權!張興重詫異的看了李誠中一眼,沒有多說話,周砍刀則乾脆放下了心來,反而為之前擔憂李誠中要壓過自己的心思有些慚愧。自從貝州一戰後,姜苗就越來越對李誠中言聽計從,頗有一種「凡是李誠中說的都是一貫正確的,凡是李城中做的都是要堅決擁護的」感覺,此刻自然更不會反對。

    這個時候李誠中其實耍了個滑頭,雖說沒有領兵,但實際上卻等同於把他自己安排在了凌駕於三個伙長的位置上。大夥兒一塊兒行動,他又是這番調整的安排者,手下雖然只有王大郎一個兵,但那三個伙長遇到事情會不來和自己商量嗎?更何況還有姜苗這個「嫡系」全力支持自己!

    做好安排,李誠中又吩咐趙大去將乾糧取來,一一打包分給眾人。這個「吩咐」是必要的,是對大夥兒有利的,所以也是很正常的,趙大本人很自然的就聽從了吩咐,趙大的伙長張興重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這個細節相當關鍵,習慣的力量非常可怕,當大家習慣了聽從李誠中的吩咐後,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眾人靜坐在營帳內,李誠中再次「吩咐」王大郎用刀子將牛皮營帳割出一條條細細的皮帶,然後要求大家綁在鞋上紮緊,順勢又將小腿綁了。大夥兒將信將疑的按照李誠中所教的方法紮了個簡陋的綁腿,感覺很是有些怪異。

    周砍刀綁好後原地跳了跳,皺眉道:「李郎,有些緊,不是很舒服。」

    王大郎道:「伙頭,這麼綁了作甚?」王大郎對李誠中的稱呼由「李郎」改為「伙頭」,顯示出李誠中的權威初步得到彰顯。

    李誠中笑著解釋了一番,告訴大夥兒這麼綁雖然感覺繃得有些難受,但跑起來更加利索。他沒有過多的解釋扎綁腿可以保證腿腳在長途奔行中的各項好處,只是用了最容易理解的「利索」兩個字。這麼一說,大夥兒紛紛點頭,確實,誰都感覺腳脖子上力道增加了些。

    就在大夥兒焦急等待之中,只聽營外馬蹄響起,李誠中讓王大郎出去探察,才知道是周知裕回來了!大夥兒這才放下心來。又過了片刻,便有人到各帳傳令,讓大夥兒馬上拔營起寨。健卒營中立刻喧鬧起來。

    酉都早已做好準備,第一個趕到周知裕的中軍大帳外等候,沒有多久,只剩兩千來人的健卒五營紛紛集中過來。但因為事起倉促,大夥兒聽說要拔營撤退,都有些慌亂,許多人根本沒有收拾,隨手抄起兵刃就趕了過來,連衣裳都沒有結束好,一片亂哄哄的樣子。

    周知裕也顧不得許多,見大致差不多了,便立刻吩咐整隊出發,出營向北而行,追趕中軍。民夫營已經在中軍的保護下先期出發了,那裡自有糧草輜重,所以周知裕連一應軍緇器具都不要了。

    大軍在黑暗中饒過城牆,默默向北,大部分弟兄都患有夜盲症,只能磕磕碰碰的在可以夜視的弟兄們拉扯下一路前行。走了一個多時辰,就見魏州方向燃起沖天大火,火光映紅了半片天,卻是殿後的弟兄放火焚燒來不及搬走的輜重。大夥兒心裡更加慌亂,腳步加快了許多。

    又過了一會兒,忽聽身後一片吶喊廝殺聲響起,聲音迅速向北蔓延而來。但凡頭腦稍微明白點的人都明白,這是追兵到了!隊伍嘩然間頃刻崩散,大夥兒再也顧不得隊形,忙亂著就開始向前狂奔。
mk2258 發表於 2013-1-8 18:47
正文 第十二章 北迴歸線(二)

    是年五月,義昌軍節度使劉守文率軍南下內黃阻擊汴軍,不慎中伏,大將單可及被陣斬於青草坡。汴軍李思安、張存敬、袁象先等率軍掩殺,劉守文只以身免,逃回魏州城下。當夜,在攻城中遭受重挫的盧龍軍拔營撤兵,卻不防城內皇甫峻、葛從周、賀德倫領軍出擊。殿後的盧龍軍焚燒大營意欲阻敵,卻被隨後趕至的李思安等殺到。於是盧龍軍諸軍盡潰。

    得益於之前在李誠中軍帳內的撤退安排,組織完備的健卒前營酉都在潰逃中保持了完整的建制。途中多次遭遇追擊的小股騎兵和步卒,酉都均沒有如同其他盧龍軍一般瘋狂逃竄,而是轉過身來停下腳步,前排長槍、後排弓箭嚴陣以待。對於這種組織完整的部隊,追軍是沒有興趣上前廝殺的,更多的首級就在前方,何必在這裡搏命?

    而對於大隊追兵,酉都很遠就能看到,躲藏起來或者改變方向逃跑都要從容得多。因此,一路上酉都竟然奇跡般的沒有折損一人。這種有序的行進式撤退在保證了相對安全的同時,也喪失了速度,除了因為身負糧食和兵器之外,速度上的喪失還有被李誠中刻意壓制下來的原因。

    周砍刀是第一個提出異議的,他的理由很簡單,這麼個走法,還需要半個月才能回到幽州,這一路上都是追兵,許多已經遠遠超過了酉都,等到那些追兵退回來的時候,雙方還將再次遭遇。這一觀點得到了不少酉都士卒的支持,他們急於回家的心思比任何時候都來得迫切。

    張興重在這一點上堅決支持李誠中,他在深思熟慮後把李誠中這麼做的原因按照自己的理解表達出來。每天四十里的行進速度是合適的,這樣可以在遭遇敵軍的時候有體力投入戰鬥,對於追兵來說,有組織、且有能力戰鬥的敵人是不會去攻擊的,除了「窮寇勿追」這個軍事常識之外,任何得勝的軍隊都不願意再在大勝之後作無謂的犧牲,因為他們已經擁有了足夠的首級可以領取軍功。這一點已經在這兩日的遭遇中得到了充分證明。

    既然張興重意識到了自己的意圖,並且宣之於口,李誠中也不願再廢口舌。在張興重和姜苗的支持下,酉都繼續按照每天四十里的速度向北行進,周砍刀和那幾個嫌慢的弟兄也只好跟著這麼走,他們可沒有膽子脫離酉都自行逃跑,散兵潰勇在河北大地上單獨逃跑的下場是可怕的,這已經從一路上看到的那些三三兩兩的無頭屍首上得到了應證。

    李誠中還要求所有人盡量節省口糧。出發之際,每人包裹裡準備的口糧只夠三日食用,也就是說,至少還缺十二天的糧食。好在這個時代的河北大地上草場茂密、樹林成群,環境極好,所以野生動物也比較多。一路上酉都盡量以打獵為主,獵取野兔、豚鼠、野羊之類食用,盡量將糧食留下以備不時之需。

    酉都經常可以看到地上倒下的盧龍軍屍身,首級早已被割下,就這麼趴伏在曠野之中,也許不久之後就會有野獸過來,將屍體上的肉叼走,最終將化作纍纍白骨。想起這些屍首之前還是活生生的盧龍軍弟兄,還在一處戰場上並肩戰鬥,大夥兒心裡都十分不是滋味。

    遠離了魏州戰場後,酉都這幾日裡暫時安全了,整整一天都沒有碰到追兵,但這種安全注定是暫時的,追兵都已經超過了酉都,也許不久之後返回的路上便會狹路相逢。所以大夥兒提高了警惕,不敢過多暴露在曠野之上,沿著有樹林的地方行進著。

    但就算如此,酉都仍然碰到了第一隊回撤的汴軍追兵。當時目力較好的姜苗看到東北方有一片小樹林,日頭已是晌午,於是李誠中決定帶領大夥兒到林子中稍事休息,避避正當頭頂的烈日。這個決定很正常,三個伙長都沒有任何異議。於是酉都很快進入林中。

    在這裡,他們迎頭撞上了正在林中歇息的一小隊汴軍步卒。兩邊突然遭遇,都是驚詫莫名,一陣呼喝之後,劍拔弩張的對峙起來。酉都人多,數量是汴軍的兩倍有餘,汴軍只有十人,看上去正好是一夥兒編製的樣子,領頭的汴軍軍官便不敢搶先動手。

    汴軍雖然人少,但裝備著實精良,人人都套著皮甲,頭上頂著鐵盔,除了刀劍齊備外,還有兩張弩!相比起來,酉都看上去實在有些寒磣。尤其是看著這兩張弩,李誠中心下猛的一緊,便也不敢造次。

    雙方對峙良久,每個人汗珠子都順著額頭往下淌,都在互相打量著,誰也不敢率先發動,甚至都不敢擦一下汗。汴軍身後有一輛不知哪裡弄來的牛車,車上滿是頭顱,看的李誠中眼皮直跳,頭皮發麻。他知道這肯定是對方的戰利品,車上必定都是盧龍軍弟兄們的首級,心下不禁有些悲憤。看著那車頭顱,他很想撲上去幹掉這幫狗娘養的,但……他身後還有二十二個酉都的弟兄,他之前曾經大聲的向大夥兒保證過,他要把大夥兒安全的帶回家去。

    汴軍的軍官忽然道:「對面的弟兄,咱們兩不相爭如何?你們向北,我們向南,只當沒有看見。」

    李誠中看了看那車,又想了想身後的酉都弟兄,終於還是忍住,點了點頭。雙方慢慢後退,等李誠中率隊出了林子,汴軍那邊也趕起牛車穿過樹林,向南而去。

    脫離危險,李誠中大大鬆了口氣,他正想加快酉都的行進速度,卻忽然聽見身後「啪啪啪」的脆響。回過頭來,只見周砍刀正在使勁煽自己的耳光,雙頰上紅了一片。大夥兒都詫異的看著,只有周砍頭的一個同鄉周小郎拽著他的手臂不停制止,但周小郎眼眶也已經紅了。

    周砍刀慢慢蹲了下來,雙手摀住臉,大哭起來:「某就是個懦夫……某就是個怕死的懦夫!某應該衝上去的……」

    周小郎也在一旁垂淚。

    李誠中問了半天,周砍刀都只是大哭沒有回答,只那周小郎哭著解釋了原委。由此再向北三十里就是武邑城外的周各莊,也就是周砍刀和周小郎的家了。適才汴軍身後牛車上拉著的並非盧龍軍弟兄的首級,而是周各莊村民的人頭!其中有幾具赫然便是二人的相熟。汴軍是在殺良冒功!

    周砍刀蹲在地上大哭著,反覆抽著自己嘴巴子:「某自負武勇,卻是個懦夫!沒膽子上去拚命……該死的賊汴軍啊,快六十的老人家都不放過……三叔伯啊……你從小眷顧某,某卻不敢為你報仇啊!」

    周小郎也哭道:「還有小么子……」

    周砍刀一愣:「還有小么?」

    周小郎滿臉淚水,點點頭:「大郎,我看見小么了,在裡邊……」

    周砍刀又放聲嚎了起來:「小么子……某對不起你啊……」

    二人這般放聲痛哭,酉都弟兄們都沉默起來,李誠中想著那一車的人頭,心頭壓抑難言。

    哭著哭著,周砍刀赫然站起,轉身就向來路奔去,周小郎也緊隨其後。李誠中忙讓人把兩人架回來。周砍刀果然好大力氣,張興重等三個弟兄上去才把他摁倒在地。周砍刀掙扎著,兀自大叫:「放開某!放開某!某要回去報仇!姓李的,讓他們放開某!天殺的張興重,快鬆手!」

    李誠中並非那種為了兄弟寧願插自己兩刀的人,嚴格意義上來說,他甚至有點自私。他跟隨大軍衝入貝州、在全軍撤退之前違令集合酉都等事情,其實都是為了自己。可他又不是那種自私到損人不利己程度的小人,相反,他的性格中包含著很濃重的熱血因子。他會因為身處壯觀的盧龍軍行伍中而心潮澎湃,在貝州危機的時刻拚死奮戰,為了大帥劉仁恭的幾句話歡呼鼓舞,為魏州城下無數死去的弟兄悲哀傷痛。

    而此刻,看著在地上掙扎的周砍刀和周小郎,想著那一車人頭,他的熱血再次湧上心頭。他環顧了一圈酉都的每一個弟兄,然後示意放開二人,深吸了口氣道:「我想回去……有沒有人跟我來?想來的跟上,不想去的留在原地等候。」說罷,轉身就往來路上折返。

    姜苗一言不發,緊跟在李誠中身後,王大郎打了個呼哨,也大步跟了上去。周砍刀和周小郎愣了愣,連忙起身,邊擦眼淚邊追李誠中。張興重沉默的站在原地,望著李誠中等人漸行漸遠。

    酉都二十三個人,有十六個跟在李誠中身後。王大郎路上呸了張興重幾聲:「姓張的就是個懦夫!」卻被李誠中喝止:「也不要埋怨他們,命都是自己的,誰都想活著回去。」他不怪張興重,相反對此卻很理解。說實話,盧龍軍的弟兄們已經被汴軍打破了膽子,讓他們在逃亡的路上回去拚殺,而且是為了已死的不相干之人拚殺,確實有些勉強。就連跟在自己身後這些人中,也有很多猶豫的,他們屬於姜苗和周砍刀的伙,僅僅是因為服從上級軍官的慣性使然,才勉強跟了過來。

    一行人回到小樹林裡,就開始循著車轍印子往南追了下去。王大郎是獵戶出身,追蹤的本事十分在行,一路上沒有跟丟過,很快就看到了地平線上趕著牛車慢慢悠悠行進的汴軍背影。

    李誠中回頭看了看,見周砍刀紅著眼睛就要往前衝,連忙把他拉住,周砍刀瞪著李誠中,李誠中卻沒搭理他,忽然向大夥兒沉聲道:「你們中可能還有人在猶豫,要不要上去廝殺,要不要為了周大的鄉里報仇而去搏命。所以我想說兩句,如果換個身份去看,要是你們的親人被殺了,你會怎麼想?」

    頓了頓,見大夥兒都在琢磨自己的話,李誠中又道:「周大是冀州人,姜苗是瀛州人、我是幽州人,王大郎是深州人……總而言之,都是咱們燕趙人!今日周大的鄉里被殺了,我很憤怒,很生氣。我在想,到了明天,是不是就該輪到瀛州人、幽州人、深州人被殺?咱們是盧龍軍,咱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這片土地就是咱們的根!咱們不去守護他們,還有誰能守護他們?如果我們不去報仇,不去讓汴軍付出血的代價,明天壘在牛車裡的頭顱,也許就是姜苗的鄉里、就是王大郎的鄉里、就是咱們所有人的鄉里!」

    說完,李誠中長出了口氣,見大夥兒情緒有些激動了,便道:「我的話就是這些,現在還有個機會,一會兒廝殺的時候,不想去的就留在這裡。」

    周砍刀眼眶紅紅的,哽咽的看著李誠中:「李郎……」

    李誠中微笑著止住他,轉頭就走,身後十五個人也立刻跟了上來,一個也沒有落下。
mk2258 發表於 2013-1-8 18:47
正文 第十三章 北迴歸線(三)

    一路上,李誠中帶人始終輟在汴軍身後一里到兩里外,周砍刀幾次紅著眼睛想要往上衝,都被李誠中喝止住了。汴軍顯然加強了戒備,路上曾有兩次下手的好時機,都因為汴軍的警惕而最終放棄了。一次是汴軍進入小樹林中,但卻安排了兩名弩手在樹林外放哨;一次是經過一條河邊,汴軍停下洗漱,卻有幾名兵卒在河邊看護。

    李誠中也有些焦躁,他估了估方向,乾脆沿著汴軍南下的路線繞道向前,經過一片小樹林時,讓大夥兒鑽了進去,提前埋伏。

    此刻已然黃昏,日頭斜斜西沉,眾人在林中等候著,王大郎有些嘀咕了,他問道:「伙頭,汴軍會進來麼?他們不會繞過去吧?」

    李誠中沉聲道:「應該不會,看這天色,當是歇宿的時候了,這片林子比較適合紮營。不過也不好說……看運道吧。」

    大伙聽了也不再言語,只是緊張的盯著林子外面。

    過了一會兒,林子外面果然出現了汴軍的身影,趕著牛車懶洋洋的往這邊走。離得近了,牛車停下來,那兩個弩手持弩就向林子裡過來。李誠中示意大夥兒藏好,眾人心中都是一緊,靠在樹後的縮了縮身子,躲在灌木後的矮了矮身形,騎在樹上的也小心的把吊在半空的腿收了回去。

    那兩名弩手小心翼翼的進來,略略查看了一番,便要退回去招呼同伴。李誠中藏在樹丫上,正好就在兩名弩手往回退的地方,眼見弩手就在自己腳下經過,一咬牙,大喝一聲:「動手!」便從樹上撲了下來。

    本來按照之前的計劃,李誠中打算等汴軍進入樹林後四面殺出的。在計劃中,這兩名弩手是對酉都威脅最大的敵人,是關鍵要剪除的重點,他特意安排周砍刀、周小郎、王大郎和另一個弟兄薛肥專門照看這二人。但此刻情況出了變化,汴軍軍官居然安排兩名遠程攻擊的弩手進林查探,他不知道汴軍軍官出於什麼考慮作出這樣的安排,但如此天賜良機他怎麼可能放過?於是臨時變更了計劃,發出命令,自己首先躍了下來。

    兩名汴軍弩手靠得很緊,猛然聽見樹上發出喝聲,不禁嚇了一跳,身子一哆嗦,扭頭往上看去,就見一個黑影頃刻間壓了下來。

    李誠中撲下去的效果出奇的好,直接便將兩名汴軍弩手撲倒在地,緊跟著衝過來的周砍刀和周小郎也撲上來按住兩名汴軍弩手的手腳,王大郎和薛肥則挺槍就往空隙中紮了下去。只聽幾聲慘呼,兩名弩手頓時了賬!

    李誠中撿起弩手遺落在地上的兩具弓弩,見上面還扣著兩支短弩箭,隨時可以射擊,便轉身將弓弩交給趕過來的兩名善射的弟兄,然後招呼大夥兒往林子外衝了出去。

    根本沒等李誠中招呼,周砍刀和周小郎早已當先衝出林外,朝著那伙兒汴軍殺了過去。

    林外的汴軍早聽到林中傳來的慘呼聲,都亂紛紛的拔出了刀劍,領頭的軍官大聲問了幾句,沒等聽到林中同伴的回應,就見一群人從林中殺了過來,天色昏暗中也分辨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汴軍不愧是久經戰陣的老軍,若是換做別的行伍,在這種情況下早就轉身逃命了。可這幾個汴軍卻沒逃,靠攏在一起,形成一個半弧形的陣面準備應敵。

    眼見周砍刀和周小郎兩人傻乎乎的就要往上撞,李誠中大急,忙吩咐持弩的兩名弟兄發弩攻擊。這兩人是關外遊俠兒出身,尤善弓箭,準頭著實了得,又是持弩發射,在如此近的距離上怎會失手。只見兩枚弩箭疾射而出,準確的射翻了兩名汴軍。弩箭發射完後,兩人將射空的弩具扔在地上,從背後摘下弓來,又搭上了羽箭。

    汴軍一見這邊有遠射的好手,軍心終於喪了,領頭的軍官大叫一聲,當先就向後跑,剩下五個也跟著轉身逃跑。眼見著又是幾箭射了過去,射翻了兩個,剩下的四個汴軍已然跑出了弓箭射程之外。

    李誠中忙招呼大夥兒追擊,周砍刀提著腰刀怒吼著,當先追了過去。他是追在最前面的,但汴軍拋下了刀劍,身上負重便輕了很多,跑起來也就快了不少。雙方的差距逐漸拉大,眼見就追不上了,恨的周砍刀狂怒,口中「狗雜種!賊汴軍!」不停的呼喝,卻只能無奈的看著汴軍逐漸跑遠。

    就在李誠中以為追不上了,剛要呼叫周砍刀回來的時候,對面忽然衝過來七八個人,迎面堵住了汴軍逃跑的路線,揮刀就砍、挺槍就刺。汴軍連忙散開,繞著圈的跑。這時候李誠中帶人也追了上來,前後一夾,便將幾名汴軍包住,刀槍並舉,頓時化為肉泥。領頭的汴軍軍官還大聲求饒,周砍刀根本不聽,在他身上砍了十數刀才罷手。

    對面來的不是旁人,卻是張興重他們那伙兒的弟兄。兩邊會合上,都氣喘吁吁的相互對視著,然後猛然間一陣大笑。這番大勝,讓眾人一路敗逃的沮喪心情都去之一空,大夥兒都覺得心情舒暢了不少。

    王大郎一改之前的怨氣,指著張興重笑罵:「好小子,這時候趕過來撿便宜!功勞減半!」

    周砍刀則過去一個熊抱,將張興重緊緊摟住,什麼話也沒說。

    張興重拍了拍周砍刀的肩膀,道:「周大,你要勒死某麼?快撒手!」他從周砍刀的懷裡掙脫出來,沖李誠中點點頭,張嘴想要解釋什麼。

    李誠中揮了揮手,示意張興重無需多言,兩人都微笑相對。

    陪著周砍刀將牛車上的人頭全部掩埋之後,大夥兒開始清點收穫。

    這次戰鬥酉都不傷一人,全殲十名汴軍,為周各莊鄉親們報了仇,可謂大勝。除此之外,繳獲的東西也讓大夥兒興奮了一番。這伙兒汴軍十分精銳,配備也相當精良。十副皮甲,連帶頭盔,讓從未配發過甲冑的酉都一陣歡欣鼓舞。健卒營倉促成軍,只有隊正以上軍官和少數老兵有甲,是以這十副甲冑對於健卒營的弟兄們來說,算得上稀罕之物。

    但李誠中看來,最稀罕的還是那兩具臂張弩。這種東西李誠中在盧龍軍中見過,銀葫蘆都在和魏州城守軍對射的時候曾經使用過一些,但數量不多,據說百多年前大唐鼎盛之時,軍中有大量的格式弩具存在,實在是殺敵利器。此刻亂世之中,弩的造價太貴,所以盧龍軍中配備很少。想不到這一夥兒汴軍中就裝備了兩具,看來此番斬殺的汴軍應該是精銳了。

    十副甲冑、兩具臂張弩、十柄腰刀,牛車上還有四匣弩箭,這些東西讓酉都來了個大換裝。趙大打掃戰場最是乾淨,甚至連汴軍身上的衣服都扒了下來,看得李誠中頭皮發麻,躲開趙大好幾步。其他人則似乎早就習以為常,周小郎接過趙大遞來的汴軍衣服,在自家身上比劃了一下,然後滿意的說了句「合適」,實在讓李誠中無語得很。

    李誠中在此戰後威信大豎,收穫清點完畢,大夥兒都眼巴巴的望著他,等他下令分派。

    李誠中將兩名善射的關外弟兄劃拉出來,配發臂張弩,成為酉都的遠程射擊力量,又讓趙大改回老本行,專門給酉都弟兄管好做飯等後勤事務,並負責照看牛車。如此一分,他手下便直接指揮王大郎、趙大和兩名弓箭手。

    剩下的十八個弟兄略作調整,以原班人馬為主,分作三伙,還是張興重、周砍刀和姜苗帶領。張興重和姜苗各帶四人,專門配備長槍,身上穿戴皮甲,戰時組成兩組槍陣頂在第一線;剩下的八人由周砍刀帶領,全部改配腰刀,戰時護衛槍陣,臨敵時短兵相接、近身搏殺。

    這麼一番調整之後,等於減少了張興重和姜苗的人員,姜苗倒罷了,李誠中卻擔心張興重有什麼想法,剛想過去解釋,張興重卻衝他一笑:「李郎,不須多言的,某明白,這樣分派對酉都好。」

    周砍刀心下對李誠中十分感激,何況他更喜歡沖在第一線廝殺,是以完全沒有任何意見。

    於是,酉都的再一次變革順利完成,李誠中也鬆了口氣,當晚就在小樹林中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酉都繼續向北。有了空出來的牛車,大夥兒把甲冑、刀槍等重物都堆在車上,腳下更加輕鬆了一些。經過昨日的並肩戰鬥,眾人之間無形中親密了許多,行軍路上不時發出一陣陣歡笑。

    這兩日裡沒什麼事情,酉都遇到過兩次大隊汴軍步卒,卻都提前繞道或是躲避開了,是以安全抵達冀州最北端的永濟渠。渡過永濟渠,就將進入瀛州地界,再向北穿過莫州,便能抵達幽州,到時就算真正回到安全的地方了。

    王大郎很奇怪,按理說就算大軍經過,往日異常繁忙的永濟渠岸邊也應該有渡船才是,可找了整整一個上午,卻是連一絲人煙都沒有。於是建議李誠中繼續沿南岸向東,那邊有個渡口,或許可以找到船隻,若是還沒有船家,那附近也應該有水淺之處可以涉渡。

    王大郎消息靈通,又是深州人,冀州緊挨著深州,對這邊相當熟悉。李誠中同冀州本地人周砍刀和周小郎商量了一下後,立即採納了他的建議。於是酉都沿河南岸向東進發。

    可是越走卻感覺越是荒涼,路上經過的幾個小村子都杳無人煙,大家心裡也有些打鼓了。再行不多遠,到了王大郎所指的渡口處,赫然映在眼前的是一片大戰之後的戰場。無數盧龍軍士卒的屍體鋪滿了整片原野、河溝。
mk2258 發表於 2013-1-8 18:48
正文 第十四章 北迴歸線(四)

    成片的屍體倒在沿河兩岸十數里範圍內,原野上、河渠中到處都是。殘破的戰旗斜插在土裡,車轅的碎片滿地可見。大部分屍體都被剝落了衣甲,**的躺在地上,只能從少數屍體上依舊殘存的碎爛淺黃色布片中分辨出他們絕大多數屬於盧龍軍。漫天烏鴉時起時落,盤旋在荒野上,將屍體上腐肉一點點叼走的同時,也讓酉都弟兄們一個個頭皮發麻。

    李誠中帶領大夥兒沿著河岸緩緩前行,一股慘烈悲壯的情緒在所有人心中翻騰,大夥兒都被這一幕震懾住了,沒有一個人有力氣說話。

    前行數里,酉都在河堤上發現了一個人。這個人坐在堤岸上的屍體堆中,背對著大夥兒,看上去正在啃吃著什麼。李誠中打了個手勢,大夥兒分散開,向那人悄悄包抄了過去。離得近了,那人警覺過來,赫然起身,手上卻握著一塊被血浸紅了的麵餅。

    這幅場景給酉都弟兄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這個叫鍾四郎的民夫在屍體堆中啃吃帶血麵餅的故事在李誠中的軍中流傳極廣,最後演化成了鍾四郎吃死屍的恐怖傳說,此後的十年裡甚至能止小兒夜哭。當然,鍾四郎並不知道將來的事情,他更不可能知道從此後天下間也會有自己這麼一個人物流傳於史書中。

    此刻的李誠中確實有些心酸,看著眼前衣裳襤褸的小個子和小個子手上那塊血紅的麵餅,他除了歎息還是歎息。他吩咐趙大遞過去一塊肉乾,小個子鍾四郎遲疑著接了過來,又看了看手中的麵餅,似乎有些捨不得扔掉。趙大又遞過去一塊新鮮的麵餅,鍾四郎才終於將麵餅捨棄,開始大口啃肉,大口吃餅。

    鍾四郎是隨同民夫營輜重隊首批啟程離開魏州的,當汴軍和魏博軍追擊掩殺的時候,他沒有瞎跑亂撞,而是緊緊跟隨著盧龍軍中軍的旗號逃跑。對於盧龍軍大隊的追擊,汴軍騎兵很有經驗的採取了零敲碎打的戰術,他們衝到盧龍軍的後隊中,每次分割出幾百名逃在最後的士卒,然後予以殲滅。等汴軍和魏博軍大隊跟上後,再次追上盧龍軍,繼續著分割。

    在逃跑的過程中,你不一定要比追兵跑得快,你只需比同伴跑得快就行。鍾四郎雖然個子矮小,但跑動起來卻極有耐力,他始終跑在盧龍軍大隊之中,沒有落到後面,也因此避免了被屠戮的厄運。可是,躲過了汴軍和魏博軍的追擊卻不算完,當鍾四郎隨盧龍軍大隊逃至永濟渠時,卻遇到了半路打劫的強盜。

    強盜名為「成德軍」,強盜頭的名字叫王鎔。成德軍原是河北三強鎮之一,但很不幸的是,當王鎔上位之後,西有河東,南有魏博、宣武,東北有盧龍等強鎮對其形成包圍和打壓,所以這兩年一直不太好過。原先成德軍是依附河東的,但後來河東軍被劉仁恭打敗了,所以這兩年轉而依附盧龍軍,唯盧龍軍馬首是瞻,節度使王鎔也一直仰劉仁恭鼻息而存活。此次劉仁恭南征,王鎔以各種理由沒有隨同,劉仁恭也不以為意,以成德軍那點兵力,盧龍軍真的不放在眼裡,劉仁恭甚至覺得這樣也挺好,在兼併魏博後就可以不用給王鎔分地盤了。

    可如今盧龍軍敗了,趁人之危的事情在這個年代還確實是一種慣例。於是成德軍按慣例出牌,從腹背上給大敗的盧龍軍狠狠捅了一刀。之前雖然敗逃但仍然保持建制的盧龍軍中軍精銳在這一刀之下徹底的潰散無餘,潰兵在成德軍的掩殺下被擠到永濟渠中,當場死傷無數。

    鍾四郎比較機靈,他躲到河堤下,以死屍蓋住自己,然後趴在那裡沒有亂跑,等成德軍追著盧龍軍去遠了,才逃離了這片戰場。離開戰場後鍾四郎去附近的村莊轉悠,想找點吃的,可是成德軍在殺人劫貨方面幹得確實漂亮,附近幾十里範圍內杳無人煙,所有村子都被洗劫得乾乾淨淨。鍾四郎晃悠了兩天一無所獲,不得已再次回到這裡,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點東西。可是他仍然大失所望,成德軍打掃戰場的時候連戰死士卒的衣服都扒拉走了,豈會給他留下吃食?最終能找到的也只是幾塊被血浸透了的麵餅。

    以上就是整個事情的經過,李誠中問完後歎了口氣,酉都弟兄們則早已氣炸了肺。大夥兒咒罵著成德軍和節度使王鎔,連王鎔自己都記不清楚的前代遠祖也倒了大霉。周砍刀更是氣得跳著腳的罵成德軍,最後乾脆指著王大郎鼻子道:「你們深州人都是白眼狼!」

    王大郎當場就急了,大怒道:「深州人可不都是成德鎮的,某是盧龍鎮的!姓周的你可不要血口噴人!」深州東北部連帶州城屬於盧龍軍的地盤,西南部則屬於成德軍,周砍刀稀里糊塗,對這方面分得不太清楚,此刻氣急之下,便不免遷怒於人。

    張興重是這方面的老行家,皺著眉道:「大帥也是深州人,可不見得就是成德鎮的。」

    周砍刀有些明白過來,知道自己理虧了,但他的憤怒沒處發洩,面對王大郎的怒目相視,只好當做沒看見,只是鼻子裡「哼」了一聲。

    氣憤歸氣憤,大夥兒也都知道此刻只能口頭上發洩發洩而已,至於將來能否報了這個仇,誰心裡都沒底。

    這一次盧龍軍是徹底傷著了元氣,數萬弟兄戰死在南征的路上,也不知還要多少年才能緩過勁來。尤其是大帥衙內軍、霸都騎、山後子弟、銀葫蘆都等多支軍隊的戰歿,讓盧龍軍精銳幾乎損失一空。在知曉大軍一些內情的將門世家子弟張興重看來,盧龍軍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以上得了陣的軍隊了,那些傳統老牌部隊的被消滅,用張興重的話來說,對盧龍軍是一種「傷筋動骨」的慘痛。

    四處搜檢了一番後,酉都失望的發現,成德軍確實打掃得很乾淨,地上還剩下的只有破爛。除了軍甲衣裳之外,尚能使用的完整刀槍也一點不剩,就連折斷的木槍上的鐵槍頭都取走了,除此之外,連破車上的鐵皮和鐵釘也居然被撬了下來帶走。

    找不到可用之物的酉都重新整隊,準備從淺水處跋涉過河。整個搜檢過程中鍾四郎都表現得非常積極,上上下下幫忙起來也異常活躍。看著整好隊列的酉都要開拔北上,鍾四郎在一邊嚅囁的道:「某想……」卻還是沒能說出口。

    李誠中看出了他的心思,上下打量了一番鍾四郎:「想要當兵?」

    鍾四郎點了點頭:「某當年應募的就是健卒……」

    「那為何入了民夫營?」

    「他們嫌某個頭矮小……」鍾四郎臉一紅,期期艾艾道。

    李誠中點了點頭,道:「唔,個頭矮小啊……確實是有些……」鍾四郎頭頂只到李誠中胸口,以李誠中的估量,大概只有一米五十多的樣子,在燕趙大地上確實算得很矮了。

    鍾四郎聽李誠中這麼一說,臉上失望之色立顯:「某真的想當兵……」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盡量表白著自己的心願,但心裡其實已經覺得希望不大了。

    李誠中轉頭望了望張興重、周砍刀和姜苗:「咱們收人麼?」除了伙頭以上軍官的任免需要上級命令外,在健卒營這種新募的營頭裡,軍官在戰時是可以隨意招人的,李誠中有這個權力,且他的權威已經初步被酉都全體弟兄認可了。但他目前正式軍階只是陪戎副尉、從九品下,酉都還有張興重、周砍刀和姜苗三個和他平級的軍官,他必須徵求這三位的意見。

    姜苗是慣例性的點頭,對於李誠中的決定,他一貫贊成。

    張興重是老行伍出身,他對李誠中道:「可以,但回去後需要向上官報備,否則這位弟兄拿不到軍餉的。」

    周砍刀則有些異義:「可以是可以,但這小子……能拿動刀麼?」眼神睥睨著鍾四郎,略微有些不屑。

    聽到周砍刀的質疑,鍾四郎有些激動,漲紅了臉大聲道:「某雖然個頭矮小,但一樣敢於搏命!」

    李誠中向周砍刀笑了笑:「咱們現在缺人手,不如讓他先幫趙大如何?」其實就算李誠中堅持將鍾四郎直接收下當兵,周砍刀也是不會反對的,自從幫他報仇之後,李誠中在他心裡的份量已經很重了。更何況是安排鍾四郎去幫助趙大,嚴格算來,只能是火頭軍。李誠中在堅持手下鍾四郎的同時,等於變相給了周砍刀一個台階,這個台階給得很舒服,充分尊重了周砍刀的意見,周砍刀心裡很滿意。

    聽說李誠中願意收自己當兵,鍾四郎歡喜異常,至於幫助趙大搞搞後勤什麼的,他完全不在乎,能夠從軍當兵的心願已經達成,他不敢苛求太多,就算是火頭軍,那也是兵,一樣是可以拿軍餉、到了危急關頭提刀上陣的正兵。

    趙大得了這麼一個幫手,自然大為滿意,鍾四郎也輕車熟路,對後勤事務上手相當的快,他牽引著牛車在前,趙大則舒服的空手跟在了後面。

    見鍾四郎在盧龍軍大敗的情況下還願意從軍,而且表現得如此積極踴躍,李誠中忽然有些內疚,他覺得其實就算滿足鍾四郎的心願,讓他正式提槍拿刀上陣對敵也不是不可以考慮。於是過去輕聲安慰了鍾四郎兩句:「別以為自己個頭矮小就不能當個好兵。」

    鍾四郎一愣,眨巴著眼睛,望向李誠中。

    李誠中回頭看了看周砍刀,見周砍刀沒有注意到自己,就小聲道:「打仗不是光靠身體的,關鍵還得動腦子。」見鍾四郎若有所思,便繼續道:「你知道西方有個叫拿破侖的嗎?」

    鍾四郎疑惑的搖搖頭。

    李誠中一笑:「那傢伙個子跟你一邊高,他後來成了元帥,統領大軍征服了很多國家!」

    鍾四郎聽著,眼神中頓時放出了光彩。
mk2258 發表於 2013-1-8 18:48
正文 第十五章 北迴歸線(五)

    連拖帶拽的將牛車從淺水處拉過河岸,酉都稍事休整,繼續北上。此時已經在義昌軍的滄州西南地界之上,由此向北三十里,就將進入瀛州。按照張興重提議,李誠中決定直接向北進入河間,那裡是盧龍軍在瀛州的一處重鎮,到達河間基本上也就意味著安全了。

    眾人加快步伐,行了大半日,堪堪就要離開滄州地面之時,遠遠的就見大隊騎兵從北方迎頭而來,馬蹄聲震動四野,粗略估算足有上百騎。眼神特別好使的姜苗瞇著眼睛仔細看了看,乍然變色道:「壞了,是汴軍,旗號上寫著『葛』!」

    酉都一路上遇到的大隊汴軍都是步卒,可以遠遠的繞道躲過去,如現在這般迎面和敵人大隊騎兵遭遇的事情從來沒有過,這下子真是躲無可躲了。而且聽姜苗說是打著「葛」字旗,大夥兒立刻就想到了魏州城下領騎兵突擊盧龍軍的那員汴軍大將,眾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難道就要喪生在此地了麼?大夥兒苦著臉面面相覷,誰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逃跑?在平原大地上,兩條腿怎麼跑得過四條腿?打?人家可是百騎而來,這仗怎麼打?投降呢?還是算了吧,想想之前那隊汴軍殺良冒功的事情,大夥兒都是脖子上一涼。他們可不敢賭汴軍會留自己等人一命,要知道一份首級就是一份軍功啊!

    李誠中心如電轉,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可都不太管用,最後只能心底裡哀歎,要是自己這邊也是騎兵該多好,撒開馬蹄就跑,哪裡會輕易送命?可如今只有牛車一駕,還有那頭比大夥兒還要慢的老牛……

    咦?看了看牛車,李誠中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大聲道:「快,周砍刀,你們幾個把繳獲的汴軍衣甲穿上!動作快,剩下的人,趕緊捆起來!趙大,快把捆貨物的繩子解下來,把大夥兒綁上!」

    他這麼一說,大夥兒立刻就明白了,周砍刀帶著本伙的弟兄連忙去牛車上翻檢出繳獲的汴軍衣甲,也顧不得脫自己身上的衣服,直接將汴軍衣服套在外面,然後手忙腳亂的相互披上皮甲,頂上頭盔,挎上腰刀。就這工夫,李誠中和趙大也把大夥兒捆了起來,因為繩索較少,所以只是把雙手綁上,李誠中給大夥兒綁了個活扣,繩頭露在裡面,一旦被汴軍識破,也好立刻給自己鬆綁,抄傢伙拚命。

    李誠中自己也在周砍刀的幫忙下穿上了汴軍衣甲,又讓大夥兒調轉方向,擺出一副南歸的架勢,然後叮囑大夥兒別說話,一切聽自己吩咐。

    剛剛收拾妥當,汴軍大隊騎兵就到了,李誠中搶上兩步,抱拳行禮。剛行完禮,他就一陣冷汗直衝後背,因為他忽然意識到,不知道自己這麼做合不合得上汴軍的規矩,如果這個時代也和後世一般,汴軍有汴軍的軍禮、盧龍軍有盧龍軍的軍禮,那麼這一下就很可能露陷。他彎著腰,仔細用餘光往上瞟,抱成拳的手掌心裡已經滿是濕漉漉的汗水了。

    然後他聽到一句「免,起身說話」,於是微微鬆了口氣,直起身形。

    對李誠中說話的騎將很年輕,沒怎麼看他,反而是打量著李誠中身後被捆著的十來個「俘虜」,微笑道:「不錯,都是好兵的材料。」嘖嘖讚賞了一番,又低頭對馬前的李誠中道:「你不是某家邢州兵罷?瞧你這衣甲,當是滑州兵?」

    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李誠中也分不清什麼邢州兵、滑州兵,只是巴望著這些人趕緊離開,點了點頭道:「是。」他聽這騎將說的是北地口音,與自己這邊燕趙口音大抵相仿,但出於慎重,還是不敢多說話,就連這個「是」字也回答得含含糊糊。

    那年輕騎將又抬頭打量著「俘虜」,道:「這些人可願讓給某?一個人五貫,比你回去領賞要高許多了……」

    李誠中張大了嘴,頓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那年輕騎將目光又轉到了穿著汴軍衣甲的周砍刀等人身上,語氣中忽然多了分熱切:「這些都是你的兵?乾脆帶著你的兵投入某家罷,你現在是什麼階級?陪戎?只要你答應,來了就當仁勇如何?給你一個都!放心,戰場很亂,你家賀司馬是不會知曉的……」

    沒等年輕騎將說完,他身後一個全身披掛明光鎧的中年將領卻斥責了起來:「二郎說的什麼胡話!真是混賬!哪有挖自家牆角的道理?既然碰上了,快傳了軍令,咱們就撤!」說罷一抖韁繩,帶領騎隊越過李誠中等人,向南去了。

    李誠中瞟了一眼,見這人依稀就是當日魏州城下領軍衝亂盧龍軍大陣的汴軍將領,心下猛的一搐。

    那年輕騎將歎了口氣,應道:「知道了,大人,唉……那個……你等快些,速速回魏州吧,途中若是遇上別的行伍,都讓大夥兒早些趕回去。河東那幫傢伙已經到魏州了,真是搶食的狗啊……」邊說邊調轉馬頭追上騎隊,回過頭來還兀自喊道:「記住了啊,到了魏州就去西城大營,報某的名號,某是葛家二郎,正在組建新營頭!」

    從頭至尾李誠中只說了個「是」字,一直是那年輕騎將在賣力吆喝,等到汴軍離開,酉都頓時如釋重負,大夥兒擦著額頭的冷汗,又是後怕又是好笑。李誠中笑嘻嘻的看著張興重等人道:「沒想到你們幾個人還挺貴嘛,哈哈!」

    大夥兒相互打趣一番,重新上路,汴軍衣甲卻不敢摘下來了,萬一再碰到緊急情況,也好故技重施。真正讓酉都上下放心的好消息是汴軍的大舉南撤,對於河東軍的虎口搶食,大夥兒都紛紛叫好,有了河東軍的存在,大夥兒至少不用擔憂汴軍繼續攻擊盧龍軍內地。

    有了這次冒充汴軍的經驗,酉都繼續穿戴著汴軍衣甲,光明正大的向北進發。一路上遇到好幾撥汴軍南歸的行伍,酉都便立即停下來,裝作歇息整束的模樣。那些汴軍都沒有工夫上前湊熱鬧,有些熱心腸的,上來打個招呼送個笑臉,有些乾脆連招呼都不打,直接越過酉都便急匆匆向南而行。

    再行十多里,連一個汴軍的影子都看不到了,酉都才終於放下心來。由此向北五十里,便是瀛州重鎮河間,只要到了那裡,就算進入盧龍軍控制範圍之內。

    一路上開始見到了農田,麥子長在田里,迎風翻滾,看起來十分可喜。只是農田之上杳無人跡,看來這一場大戰已經波及到了盧龍軍腹地,百姓都已逃亡不知去向。

    眼見前方有一座莊子,李誠中示意王大郎過去查探。王大郎在莊子裡轉了一圈後,回到莊口,遠遠衝著趴伏在田埂邊隱蔽的酉都大聲呼喝道:「沒人,過來吧。」於是酉都進入村莊,找了一座大院子歇息。這座大院子內外三進,顯見是大戶人家的宅院,李誠中略微看了看,便讓酉都弟兄們到最後一進院中的高樓上歇腳。

    樓高三層,是莊中最高的建築,登上頂層後,可一覽整個村莊無遺。樓內立有許多書架,只架子上空無一物,早被主人搬空了。李誠中臨床憑眺,見莊子裡寂靜無人,不由歎了口氣,轉過身來吩咐大夥兒就在閣樓上吃些麵餅和肉乾,準備歇息一個時辰,避過晌午的熱頭後再出發。

    當然,李誠中按照穿越前得自部隊的規矩,安排了人在窗邊值守。在這個高度放上哨位,安全性大大增加,所以弟兄們都放下心來美美的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誠中正迷迷糊糊間,就被值守的趙大和鍾四郎推醒。兩人拽著李誠中就來到向北的窗口處,指著外面緊張的道:「伙頭,外面來了兵。」

    李誠中凝目望過去,村莊外的田埂間亂哄哄湧過來一群兵卒,為首幾人騎著馬,後面有人扛著旗,旗子斜著拖在地上,也看不清上面是什麼字號。這群兵約摸二、三百人,湧進莊子後便散開,四處踹開各家的門房,然後又空著手出來,口中還在咒罵著什麼。隨後那幾個騎將帶著幾十人直接向酉都所在的大院過來了,其餘的兵則分散在各處,有些進到農戶的屋中,有些則就地依靠在牆根邊坐下來。

    那幾個騎將下了馬,直接進到大院裡,所幸沒有往後院過來,只在第一進院中休息,不多時,前院便升起了炊煙。

    這番動靜鬧得很大,不用李誠中發話,酉都弟兄們早已醒轉過來,紛紛趴在窗口邊偷偷往下張望。李誠中見那些兵沒有往後院來的意思,稍稍鬆了口氣,將張興重、周砍刀和姜苗叫了過來,埋頭商議。

    這些是哪裡的兵?這是第一個要解決的問題。李誠中把問題提出來,看了看三人,周砍刀和姜苗都說不上來,只張興重皺眉叨咕了兩句:「衣甲凌亂,不似汴軍,就不知道是咱麼自己人還是成德軍。」這個問題很關鍵,分清敵我才能知道下一步的行止,如果是自己人,什麼都不用說,直接下樓會合便可,如果是成德軍……那麼第二個問題就來了。

    這些兵要在此地逗留多久?這是第二個問題。若是頃刻便走,那麼大夥兒只需在高樓上等待即可;若是要在這莊中過夜,那麼大夥兒就危險了,因為這座高樓是整個莊子裡最高的建築,出於常識,他們必定是要派人上樓布哨的,到時候兒大夥兒還能往哪裡躲?

    考慮片刻,見張興重、周砍刀和姜苗三人都望著自己,李誠中只好一咬牙,將王大郎喚過來:「你去下面看看,最好能隔牆偷聽一番,摸摸這些人的底細。」這種打聽八卦的事情屬於王大郎的最愛,他既害怕又興奮,得令後就悄然下樓去了。
mk2258 發表於 2013-1-8 18:48
正文 第十六章 北迴歸線(六)

    李誠中等人又趴到窗口邊往下看,就見王大郎的身影出了後院門,來到中院,隔著牆根蹲了一會兒,然後乾脆就踩著一處欄杆翻上了院牆,探著頭往裡看。見這小子如此大膽,李誠中的心頓時揪了起來。

    王大郎趴在院牆上良久沒有動靜,李誠中不停的在心裡呼喊著讓他趕緊下來。等了好一會兒,見王大郎悄然落地,又快速跑了回來,懸著的心才終於放下。

    王大郎一回來,就眉飛色舞道:「伙頭,好消息,這些兵是成德軍的,他們在河間吃了敗仗,這是在往南逃呢!」

    「咱們勝了?」

    「真的?」

    「太好了!我就說嘛,成德軍的狗賊若是正面交戰怎麼可能是咱們的對手!」

    「咱們在河間打勝了的是哪支軍馬?」

    ……

    一聽這個消息,大夥兒立刻圍攏過來,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氣氛立時顯得熱絡了許多。

    王大郎喝了口水,將偷聽來的消息說了一番。原來成德軍追殺盧龍軍至河間後,在河間城下猛攻三日,卻被盧龍守軍擊敗,大軍當場崩散,這一撥成德軍慌不擇路向南逃竄,準備稍事休息後立刻離開。聽說後面還有盧龍軍在追擊,至於盧龍軍追到了什麼地方,卻不得而知,只是看成德軍敗兵慌慌張張的樣子,估計離此不遠。關於河間城下究竟是哪支軍馬打敗了成德軍,王大郎也只是聽敗兵偶爾談到一個「姓劉的」,還有什麼「義兒軍」。

    聽到這兩個字眼,張興重想了想,道:「聽說出征前大帥帳下成立過一個新的營頭,喚作『義兒軍』,指揮使就是大帥家二郎。莫非就是他?」

    張興重是熟知盧龍軍內情之人,在不知道內情之前,他的推測便被認作了准信。大夥兒都紛紛交口稱讚起來,有說「虎父無犬子」的,有說「少年出英雄的」。

    無論盧龍軍到底是誰統軍打的這一仗,這時候的勝利對於上下一片哀鴻之聲的盧龍軍來說是一次極大的鼓舞,就連酉都這麼一個逃亡中的小小部隊,都立刻亢奮起來。

    張興重鬆了口氣:「既然是逃兵,咱們可以輕鬆些了,等他們離開,就可以回河間。」

    姜苗也終於露出了多日不見的笑容:「是啊,可以好好睡一覺了,真好……」

    連日來的逃亡讓酉都弟兄們時刻保持著警惕,大夥兒精神一直處於緊張狀態中,此刻都露出了喜悅的神情。王大郎和周砍刀一路上因為「深州人事件」而產生的不快,也似乎煙消雲散,王大郎還沖周砍刀道:「等某回去獵些野味,周大給大夥兒打打牙祭!」雖說趙大才是酉都的伙夫,但周砍刀的烤肉功夫卻是一絕,他聽了後也咧著嘴爽快道:「自然是要給大夥兒露一手的!」眾人聽了,也開始紛紛憧憬起回去後的生活。

    唯有李誠中沒參與這種熱烈的討論,卻想著什麼事情似乎有些出神。他如今已然是酉都的主心骨了,雖說官階與張興重、周砍刀和姜苗三人平級,但一路上的表現讓大夥兒都習慣了聽他的,此刻的沉默自然也引起了大夥兒的注意。

    王大郎打趣道:「伙頭在想哪家娘子?如此出神……」惹得大夥兒一陣低笑,此刻雖然在樓上,但離前院的成德軍並不遠,是以眾人仍然克制著沒有發出太大聲響。

    見大夥兒看著自己,李誠中想了想,終於開口:「呃,如果說,咱們衝下去,會怎麼樣?大夥兒說說看。」這句話撂出來,立刻讓樓上一陣沉默。

    王大郎吃吃道:「伙頭,你不是真想衝下去拚命吧?」

    李誠中一笑,緩緩道:「誰說要拚命?」

    王大郎有些不解:「那咱衝下去幹嘛?」

    李誠中道:「咱們下去抓俘虜!」

    王大郎更糊塗了:「伙頭,下面二、三百人,足足比咱們多十倍!就咱這二十來人……」

    見大夥兒都在發愣,李誠中便道:「大夥兒聽說過風聲鶴唳這個詞麼?」見眾人搖搖頭,他不由有些失笑,暗自埋怨自己,跟這幫大老粗吊什麼文啊,他這個穿越前的高中文化水平,在這幫人裡也算是祖宗的祖宗了。當下便換了一種說法,解釋道:「大概五百年前吧,北邊有個遊牧民族成立的國家,叫秦,為了區別於一千年前的秦朝,都管這個國家叫前秦。前秦派了八十萬大軍攻打南邊的晉國——那是咱們漢人的國家,晉國只有八萬兵,兩邊比起來,也是相差十倍。兩軍在淝水交戰,結果晉兵勝了。但是,秦兵的傷亡卻大多發生在逃跑的途中,他們只要一聽到風吹鳥叫的動靜,就以為晉兵追過來了,於是連回頭交戰都不敢,接著繼續跑。最後跑下去的結果,就是國家滅亡。」

    戰場上打了敗仗的逃兵絕大多數都是喪了軍膽的士卒,像酉都這種能夠保持建制完整且具有抵抗意志的敗軍實在是少得可憐,大都是一聽追兵動靜就嚇得魂飛膽喪之輩。秦晉淝水之戰只是其中一個比較著名的案例,在李誠中的印象裡,還有一個更經典的橋段,那是發生在後世志願軍援朝戰爭中的一個故事:一個志願軍戰士俘虜了一個美軍黑人連。

    李誠中簡短的講完秦晉淝水之戰的故事後,已經不用再多說什麼了,大夥兒眼裡都放出了光。王大郎恍然道:「伙頭是說,下面那些成德軍就是當年的秦軍?咱們就是晉軍?」

    張興重和姜苗都讀過一點書,尤其是張興重,出生在軍戶世家出身,雖是旁支,但也讀過兵法的,都不約而同點了點頭。

    周砍刀霍地站起來,興奮的搓著手道:「李郎,你下令吧,怎麼打,大夥兒都聽你的!」

    李誠中沉聲道:「咱們下去後,先收拾前院的敵人。老張和小姜兩個各帶一組人,排開槍陣衝殺,周大那伙兒分兩個組,周小郎帶一組守住正門,別讓人跑出去,周大帶一組去抓領頭的幾個軍官。抓到軍官後讓他們投降,不可濫殺,畢竟人太多,如果逼急了,咱們這點人可應付不來,當然,若是遇到反抗的,立刻格殺。」

    大夥兒低沉著嗓音凜然遵命,李誠中又道:「解決完了這些人,外面莊子裡的散兵游勇就沒了指揮,咱們衝出去後別亂殺人,讓他們丟了刀槍跪下投降就好!另外,大夥兒一邊打一邊大聲喊起來,隨便喊什麼,總之就是告訴那些敗兵,咱們是追擊的前鋒。」

    分派完畢,立即行動,大夥兒又興奮又緊張,從樓上魚貫而下,直撲前院。首次參戰的鍾四郎握著刀的手都在哆嗦,嘴唇也在戰慄。李誠中安慰他別慌,鍾四郎卻道:「伙頭不須擔心,某這是激動的……激動的……」

    酉都悄悄來到中院和前院相連的院門外,李誠中看了一眼周圍滿是激動神色的弟兄,點了點頭,抬腳猛的踹開院門,高呼道:「成德的狗賊哪裡跑?追兵到了!」當先衝了進去。身後的酉都弟兄也隨之高呼,吶喊著湧入前院。

    前院中幾十個成德軍衣甲散亂的坐臥於地上,有些正捧著麵餅和肉乾大嚼,有些則斜躺著打盹,還有幾個圍在一處小聲談論著什麼,都被李誠中這一嗓子驚呆了,傻愣愣的望著衝進來的酉都眾弟兄,連身旁的刀槍都忘了取。

    等酉都控制了正門和四周,張興重和姜苗各帶一排槍陣逼上來,成德軍才發出一聲鬼哭狼嚎般的喊叫,刀槍都顧不得拾撿,四下亂竄。只是大門早已被周小郎帶人封鎖住,卻哪裡跑得出去。識趣的立刻跪下,「爺爺奶奶」的哭喊告饒不止,有幾個勇悍些的想要反抗,霎時就被幾桿木槍在身上捅出幾個血洞來。

    周砍刀領著幾個人就往正房裡闖,卻和房中出來的幾個成德軍斗在一處。那幾個成德軍是軍官,其中一人身著明光鎧,一看就是高級軍將。這幾個人十分扎手,張興重有些拾掇不下,有幾刀砍在鎧甲之上只刮出些白印子,卻傷不得人。

    周砍刀急了,頂住穿戴著明光鎧的軍將拚命往前衝,那軍將不防身後是三寸高的門檻,被頂得一跤跌倒在地,周砍刀全身壓在那軍將身上,乾脆丟開手中大刀,雙手掐住那軍將的脖子。兩人在地上滾來滾去,姜苗帶著手下一排槍陣也衝上來幫忙,長槍一指,剩下的幾個軍將只得無奈束手。

    見和周砍刀纏鬥的軍將還在掙扎,李誠中使了個眼色,一直護衛在旁的王大郎衝過去幫忙,終於把那軍將摁住。

    這番戰鬥快捷利落,滿院子成德軍束手就擒,除了抵抗的五六個死硬分子橫屍當場外,剩下的軍官士兵五六十號人都跪倒在階前俯首聽命。和周砍刀纏鬥的軍將也被王大郎用橫刀架住脖子,卻惡狠狠的怒視著台階前站立的李誠中等人,眼中如要噴出火來一般。

    李誠中也不管他,大聲詢問誰是主將。眾降軍都壓低了頭不敢吱聲,只有幾個人偷偷瞟了瞟那個兀自不服的軍將。其實不用多問,那軍將身上的甲冑早已說明了一切。李誠中來到那軍將面前,道:「出去讓你們外面的人都放下刀槍,可保爾等一命。」

    那軍將「呸」了一聲:「要殺要刮隨便,讓梁某幫你勸降,做夢去罷!」

    李誠中一皺眉,就要上些手段。外面還有成德軍的上百兵卒,院子裡動靜鬧那麼大,可沒時間慢慢和此人磨嘴皮子。

    就這個空擋,只見鍾四郎從正房裡出來,押著一個同樣一副明光鎧的軍官,激動的道:「伙頭,床底下還有一個!」
mk2258 發表於 2013-1-8 18:49
正文 第十七章 北迴歸線(七)

    李誠中回頭一看,被鍾四郎擒獲的這人身材單薄,臉龐略顯稚嫩,似乎只是個少年,且年歲不大。再看那姓梁的軍將神色間微顯緊張,便一笑道:「這種只會鑽床底的懦夫要來何用,砍了!」

    一聽這話,那少年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嚇得渾身哆嗦,連頭都磕不下去,忽然間大哭起來。

    姓梁的軍將大急:「且慢!不要動手!」口中嚅囁了一陣,終於低頭道:「某隨了你的意吧,這就出去讓他們降了。」

    李誠中讓王大郎押著那軍將出去勸降,那軍將回頭看了看被俘的少年,一臉關切的神色。李誠中道:「放心,不殺他就是。」那軍將才點了點頭,大步往外走,邊走邊沖一旁的王大郎怒道:「還信不過某麼?」

    李誠中翻了個白眼,直接無視了那軍將的憤怒,他確實信之不過,萬一那軍將不管不顧的出去集合人馬再戰,到時候找誰說理去?李誠中不發話,王大郎仍舊把刀子架在那軍將脖頸處,跟了出去。

    過不多時,外面一片紛亂響起,李誠中示意張興重出去看看。趁這工夫,他終於問出了那個少年的身份。少年不是旁人,卻是成德軍節度使王鎔的獨子王昭祚!

    聽說自己擒獲了成德軍節度使的獨子,李誠中幸福得幾欲暈厥過去。這是多大的功勞啊!這番功勞來得如此輕鬆,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酉都的其他弟兄也都喜形於色,大夥兒高興的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的李誠中笑嘻嘻的圍著王昭祚轉了兩圈,眼神中的那股垂涎之意讓跪在地上的王昭祚忍不住打起了哆嗦。看了好半天,李誠中興致盎然的問道:「你家大人是王節度?」

    王昭祚膽戰心驚的道:「正是……」

    李誠中又是一陣心花怒放,忍了忍才道:「哎呀呀,真是想不到啊。你剛多大年歲呀,王節度怎麼會讓你出來幹這麼個危險的差事?」

    王昭祚頹然道:「說是讓小子出來歷練一番,也好長些資歷和威望。」

    李誠中點了點頭,左看右看,看得王昭祚有些發毛,又追問:「你到底多大年歲?」

    王昭祚道:「一十二歲……」

    李誠中感歎道:「才這麼小就出來混啊,真是的……江湖險惡,懂不懂?哈哈!」他有些語無倫次了,又問:「對了,剛才那個出去的是誰?」

    王昭祚垂頭喪氣道:「那是梁將軍……」

    李誠中怒道:「廢話,我知道他姓梁!問你他叫什麼?幹什麼的?」

    王昭祚吃了李誠中怒喝,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梁……公……公…….儒……鎮……鎮州兵馬使……」

    正說著,張興重和王大郎已經帶著那個叫做梁公儒的軍將回轉進來,兩人一臉輕鬆,王大郎的刀也回了刀鞘中,沒有架在梁公儒的脖頸上,外面顯然已經一切妥當。

    張興重沖李誠中使了個眼色,示意李誠中出去安撫一下外面的俘虜,邊往外走,便向李誠中道:「外面一共降了二百二十三人,其中有五名仁勇校尉、十七名陪戎校尉。李郎,收穫很大啊!」說這話的時候,卻掩飾不住一臉的喜色。

    有了王昭祚,李誠中對外頭那些什麼仁勇、陪戎之類就有些看不上眼了,他嘿嘿笑道:「你猜咱們抓到誰了?王昭祚!……什麼?你不知道他是誰?不會吧……你不是啥都懂的麼?那是成德軍王節度的獨子!……騙你?咱老李是那種人麼?……哦對了,這個姓梁的叫梁公儒,他是……這個你知道?還以為你不知道呢……」

    兩人說著話,李誠中來到外頭,就見在大院門前跪倒了一地的成德軍士卒,刀槍旗幟堆在一處,張興重手下的四個人正在負責看管。李誠中安撫一番,大意是只要降卒不鬧事,便可保命,另外馬上盧龍軍大隊就要進莊,到時候還可以讓大家吃頓飽食。若是鬧事,則立斬無疑。總之是一根大棒外加一顆甜棗,連恐嚇帶忽悠的許了些願,總算讓膽戰心驚的成德軍降卒安定下來。

    李誠中又讓人在莊戶中找了些繩索,吩咐成德軍降卒互相綁上,這才放下心回到院中。他見梁公儒仍是一副不忿的樣子,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別這樣嘛,老哥,放鬆些。」

    梁公儒一抖肩膀,將李誠中的手掌甩開,冷冷道:「你一個小小的伙頭軍,怎麼有資格和某稱兄道弟?」

    吃了這麼個冷臉,李誠中也拉下臉來:「伙頭軍怎麼了?照樣讓你束手就擒!敗軍之將還如此囂張,別給臉不要臉!」

    梁公儒怒道:「若非某等新敗,爾等又以陰謀詭計突然襲擊,否則憑你這點人,怎麼可能得手!趁人之危,算什麼英雄!」

    李誠中深深吸了口氣,道:「趁人之危?在永濟渠邊,到底是誰趁人之危?我盧龍軍數萬弟兄血灑河邊,就是因為你們成德軍兩面三刀、趁人之危!幾萬弟兄,就這麼被你們從後面捅了一刀……你還有資格跟我說什麼趁人之危?」

    梁公儒聽著,閉上了眼睛,緩緩道:「不是某的主意,某也不想的……總之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晚了,梁某可以任你盧龍軍隨意處置,只求放過某家少主。某家大帥只這麼一個兒子……」

    一番爭執之後,誰也沒再言語,大家想著這些日子裡發生的一切,都不由一陣歎息。之後,院中忽然就安靜了下來。

    過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聽莊外傳來喧鬧聲,李誠中連忙趕到院落外頭,就見莊口處湧入大隊軍兵,看服色正是盧龍軍。被派往莊口迎接的王大郎正從莊口飛奔過來,到了李誠中面前氣喘吁吁的道:「來了!……少帥……某剛才打聽清楚了,大帥家二郎……少帥親自帶兵過來的……」

    王大郎話沒說完,就見十數騎簇擁著一個銀盔銀甲的騎將打馬直接奔了過來,那騎將甚是年輕,眉目俊朗,看上去英武非凡。不須王大郎再行介紹,李誠中當然知道這位必定就是大帥劉仁恭的二郎,本名喚作劉守光的了。當下上前躬身施禮道:「見過少帥!」

    劉守光沒顧上和李誠中多說,急著問:「人在哪裡?」

    李誠中往院裡一指,劉守光身旁親隨都從馬上下來,直接衝入大院,劉守光也下了馬,緊隨在後。李誠中跟著劉守光進到院裡,就見少帥親軍將王昭祚和梁公儒等一干人押到一邊排成行列。

    劉守光似乎和梁公儒等相熟,上前哈哈大笑,連諷刺帶奚落了一番成德軍一眾軍將,然後滿意的揮揮手,讓手下親軍將人帶走。直到此時,才轉過身來打量著李誠中。

    李誠中躬身低頭,正等著劉守光的獎賞,就聽劉守光問道:「爾等是哪支軍馬?」

    李誠中回答:「某等屬健卒前營酉都,隸於周指揮使麾下。」

    劉守光「哦」了一聲,笑道:「不容易啊,能夠活著回來就是好樣的。此番生擒成德軍一眾將領,多虧了爾等及早發現這班鼠輩的蹤跡,也算是立了大功。」

    李誠中一愣,明明是自己這邊酉都弟兄生擒了王昭祚、梁公儒等人,怎麼聽少帥的意思,只是一個發現蹤跡的功勞?他抬頭看了過去,就見劉守光臉上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心裡頓時一片雪亮——這位是要搶功啊!只是他怎麼都想不明白,這位的身份明明是少帥,為何還要和自己這些最底層的軍卒爭功?大帥家二郎,整個盧龍軍鎮十三州之地都是你劉家的,你何須這份功勞?

    他在這裡發呆,身後幾個酉都弟兄也都面面相覷。周砍刀忍不住大聲道:「少帥,這些成德軍是某等生擒的……」話音未落,劉守光身後一將斥道:「住嘴!少帥面前哪兒有你說話的份!」

    劉守光微一皺眉,打量著李誠中等人身上穿戴的甲冑,冷冷道:「話說回來,看爾等衣甲,似乎並非我盧龍軍的弟兄,倒像是南軍……」他身後剛才呵斥周砍刀的將官接口道:「少帥,這是汴軍的衣裝。」

    聽到這裡,李誠中心頭猛然一驚,忙道:「少帥,這是某等在途中殺了幾個汴軍繳獲的甲冑。呃……另外……某等弟兄恭賀少帥生擒敵酋,至於弟兄們發現敵酋蹤跡,只是小事一樁,不須少帥掛懷。」

    劉守光微笑著點了點頭,道:「話雖如此,該賞還是要賞的。回到河間後,到府衙領賞,每人賞錢三千!」說罷,不再理會李誠中等人,逕自出門,領軍押著成德軍一干俘虜自行回轉了。

    待劉守光一行離開莊子,大夥兒沉默了好一陣子。張興重歎了口氣,姜苗則不敢置信的看著李誠中,王大郎張大了嘴半天沒說出話來,周砍刀則憤憤道:「什麼東西!」

    停留片刻,酉都垂頭喪氣的繼續向北出發,大家都沒興致說話,就這麼懶洋洋的走著。李誠中忽然想起一事,趕緊吩咐穿戴著甲冑的弟兄把這身衣甲換回來,大夥兒好一陣手忙腳亂。

    一路上漸漸遇到了盧龍軍打掃戰場和追擊成德軍的隊伍,王大郎上前打聽了一番,幾次後才打聽明白,指揮使周知裕已然隨同大帥劉仁恭返回幽州了。

    聽到這個消息,李誠中忽然停了下來,大夥兒也都停下腳步,看著他。李誠中把幾個伙長召集過來,道:「前面就是河間……」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又道:「大夥兒也都知道了,大帥和周指揮使已經返回幽州……咱們健卒營弟兄都不在河間……」

    沒等他說完,姜苗就問:「李郎不想入河間?」

    李誠中點點頭,王大郎不太明白,就問:「為何不入?弟兄們千里奔波,都辛苦得很。」

    趙大也道:「是啊,咱們每個弟兄還有三千錢的賞格要去領呢。」

    張興重忽道:「李郎是怕少帥對咱們不利?」

    李誠中又點了點頭。

    周砍刀怒道:「怕他怎的?咱們行得正、坐得端!大不了找大帥評理去……」

    張興重忽然瞪了周砍刀一眼:「周大閉嘴!適才若非李郎,咱們酉都差點就是個覆滅的下場!還有,這次的事情就此為止,少帥是甚麼身份?也是某等理論得的?莫要給全都弟兄惹禍!」

    周砍刀鬱悶至極,卻知道張興重說得有理,滿腔怒火無處發洩,最好只好恨恨「呸」了一聲,蹲在地上大口喘氣。

    張興重轉過頭來問:「李郎打算去哪裡?」

    李誠中緩緩道:「幽州!咱們直接找周指揮使,重回健卒營。」
mk2258 發表於 2013-1-8 18:49
正文 第十八章 整軍(一)

    幽州為盧龍節度治所,自古以來就是北方軍事重鎮。早在戰國時期,此地即為七雄之一燕國的國都,史稱燕京。秦統一六國後,設薊縣,為廣陽郡治所。隋代改為涿郡,唐武德年間復為幽州,是北征高句麗的後方基地。天寶年間,安祿山在此稱帝,安史之亂平息後復置幽州,歸盧龍節度使節制。此後的百多年間,這裡就一直牢牢掌控著下轄十數州之地,始終為北方三強藩之一。

    相對於常年混戰的中原及河北南部,幽州算得上是一個安穩之地,李誠中一路上所見的商旅路人神色都十分平和,老百姓的日子也過得尚算安定。離幽州越近,開墾出來的農田就越多,逐漸連成了大片大片的田壟。眼見著就要到了收穫的季節,放眼望去,半青半黃的麥苗隨風滾動,成浪排疊。

    遠離了戰場和危險,李誠中貪婪的看著眼前和諧安寧的一切,心懷大暢。這裡沒有後世如林的電線桿,沒有穿田而過的高速路,沒有堆積如山的塑料垃圾,沒有污穢不堪的水溝,更沒有無處不在的汽車尾氣。他深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氣,滿心歡心的讚歎了一路。

    遠處逐漸顯現出了幽州城高大的城牆,看範圍比起貝州和魏州來說也要大了許多。等走近一看,城牆居然是用巨石壘成,比起貝州和魏州那種硬土夯築而成的城牆來,不知要堅固多少倍。遠處的燕山在地平線上的天空中勾勒出一道道青絲,陽光照著高大的幽州城牆,讓這座大城發出了璀璨的光芒。

    這就是幽州,北方的政治經濟軍事中心,整個燕趙大地的中樞所在。在不久的幾十年後,這裡將成為遼國的南京、金國的中都。再過三百多年,這裡將成為世界霸主大元朝的大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世界中心。再然後,這裡將作為明、清兩朝的京師,統治東亞五百年!最後,這裡會成為李誠中來時那個時代的國都,十多億國人心中的聖地。

    「真是壯觀啊!」望著眼前的大城,李誠中喃喃道。古代擁有城牆的城池對人心的震撼是巨大的,這種渾然一體的巨大建築群所展現出來的美,會令人不知不覺間沉醉其中。李誠中所見過的後世城市群就算再大、其中的建築再高,也遠遠不如這種高大城牆包裹下的城市來得壯麗。

    大唐的長安為何讓世界各地不同膚色、不同文化的來客沉迷推崇,為何會讓東西方所有路過的旅人產生膜拜的衝動,連綿幾十里的城牆所構建起來的那種壯觀,是其中極為重要的因素。長長的城牆,是中華文明最為迷人瑰麗的文化傳承之一,他所散發的獨特魅力,令李誠中不禁為之傾倒。

    酉都大多數弟兄都是戰前在盧龍節度轄下各州臨時徵募而來的,除了張興重等少數人外,均沒有見過這種大城,大夥兒臉上都流露出和李誠中相同的神色。這種神色立刻遭到了世居此地的軍將世家子弟張興重的鄙夷,他實在看不下去大夥兒的那副鄉巴佬模樣,便自動充為嚮導打算引導酉都入城,並同時以「地主」的身份邀請酉都弟兄去自己家中做客。

    張興重的積極引導以失敗告終,這讓忝為「地主」的他尷尬不已。儘管一再強調和解釋自己的出身並報上了家族的姓氏,同時還把自家所在巷口的地址詳細說了一遍,張興重始終沒有得到城門守卒的放行。對方客氣但十分認真的告知張興重及酉都弟兄,鑒於當前的特殊情況,凡是軍兵入城,均需出示各營主官開具的關防。無可奈何的酉都只好放棄了參觀遊覽幽州城,並前往張興重家中飲酒歡慶的計劃,按照城門守卒的指點,繞道城西,先回健卒營報到。

    健卒營立在城西五里外,早已沒了當初在巨馬水畔營帳林立、兵卒鼎盛的模樣,只是幾十個帳篷豎在以簡陋木柵構築的營盤內,一眼便可通觀全貌。酉都趕著牛車來到營門口,就見兩個士卒懶散的站在門口放哨。這兩個哨兵卻是熟人,和酉都中的幾個弟兄認識,李誠中看著他們倆也眼熟。兩邊見了面,王大郎第一個跑過去,熟絡的和二人攀談了幾句,其中一個立刻飛奔入營寨中報信去了。

    過不多時,就見營寨內幾個軍官匆匆趕了出來,當先一個正是指揮使周知裕。周知裕眼眶都紅了,拉著酉都弟兄挨個問著,只是反覆哽咽著說一句話:「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李誠中是貝州一戰後由周知裕親自晉陞的伙長,因此周知裕對他比較熟悉,和每一個人打過招呼後,就拉著李誠中問起了經過。聽李誠中把林中廝殺、途遇汴軍騎兵的事情一說,周知裕就不住口的稱讚酉都機敏,等聽到少帥搶奪軍功一事,則沉默了片刻道:「周某愧對諸位兄弟了。」

    李誠中說這件事情本也沒抱什麼指望,當下反而安慰了周知裕兩句:「弟兄們也就是有些氣憤,對此事早就淡了。再說成德軍是少帥擊敗的,把俘虜交給他也沒什麼的,指揮放寬心就是,弟兄們都不介意。」周知裕點了點頭道:「弟兄們識得大體,某心裡有數。」

    等一席話說完,周知裕才想起來此刻大夥兒還在營外,便連忙吩咐身後的軍官安排酉都歇宿。那軍官是周知裕身邊的親衛之一,喚作趙在禮,官階陪戎校尉,比李誠中高一級,卻不帶兵,沒什麼實職。

    趙在禮領著李誠中等人找了幾座空著的營帳,便將此處指作酉都駐地。聽李誠中詢問,趙在禮比較直爽,當下就毫不隱瞞的將健卒營目下情況一一告知。大軍潰敗之後,周知裕在亂軍中衝了出來,身後只跟著七八個人,趙在禮就是其中之一。大夥兒隨周知裕一路緊追大帥劉仁恭,終於在河間城下趕上了中軍,之後便立刻回到了幽州。之後周知裕便在城西立下營寨,收攏敗兵,這十多日裡陸續回來一些弟兄,算上今日趕到的酉都,總共才三百七十八人。健卒營出征時上萬人,如今只剩這麼點,可謂十亭去了九亭多。

    至於其他軍馬,趙在禮就不是很清楚了,只是聽說霸都騎全軍盡沒,各州鎮兵潰散無餘,山後軍和銀葫蘆都折損了大半,現在仍在陸續收攏中。傷亡慘重的衙內軍精銳反而因為訓練嚴整、士卒忠心,跟著大帥回到幽州的比較多,聽說重整後當有兩千之數。

    總而言之,盧龍軍現在沒有幾支可以上得陣的軍馬,若非河東軍前來攪局,汴軍很可能一鼓作氣打到幽州城下。就連以前看不上眼的成德軍,也全靠少帥劉守光新組建的義兒軍才能夠擋住。

    這是盧龍軍百年來吃的最大一次敗仗,幾乎把家底都抖空了。大帥劉仁恭回來後便一病不起,諸軍也都意氣消沉,除了收攏潰兵外,盡然無事可做。酉都弟兄們知道了這些情況後,都歎息不已。既然敗了,自然不可能有什麼賞格,之前貝州一戰中李誠中和姜苗所得的一萬錢也無處可領,他們倆也不好意思去向心情不好的周知裕討要。

    酉都在營中無事可做,李誠中便再次動了去幽州逛街的打算。因為目前酉都沒有都頭、隊官,他便是階級最高的軍官之一,仗著和周知裕熟,便乾脆來到中軍大帳外,想要向周知裕討要進城的關防。

    李誠中在中軍帳外就被趙在禮擋住了,沒有能見到周知裕,因為這位指揮使這幾日內都不在營中,聽說一直在往節度府衙奔波。聽罷李誠中的來意,趙在禮笑著告訴他「此事容易」,逕自掀簾進了帳內,過不多時,拿出一疊關防來,問道:「幾個人?」

    李誠中忙道:「二十四個!」

    趙在禮爽快的拿起印信就往關防上蓋戳,不多時就蓋了二十四份出來,交給李誠中。見李誠中看著那枚印信有些疑惑,就解釋道:「指揮使吩咐過的,大夥兒都很辛苦,想要進城的都儘管去,這事我就可以代辦。這幾日裡沒什麼事,要是有住處的話,就儘管歇宿在城內好了,大夥兒每三日回來一次點個卯就好。指揮使還說,大軍吃了敗仗,輜重錢糧丟了無數,沒什麼餘錢給大夥兒開銷,還望大夥兒體諒。」

    有了關防,酉都弟兄們都興高采烈的收拾了一番,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無非就是在營中沖洗乾淨罷了,便都隨著張興重前往幽州。

    李誠中是第一次真正進入人煙稠密的古代大城,興致十分高漲。貝州那次因為屠城的緣故,老百姓都被殺光了,城內又滿眼狼藉,所以看不到什麼風物人情。這次卻不同,只見店家商舖鱗次櫛比,街巷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只是滿街行乞的人多了些,看著著實不忍。整個酉都都是窮鬼,身上沒什麼錢,否則他還真想嘗嘗街面上小攤小販們兜售的小吃。

    大夥兒東看西看,隨著張興重穿街過戶後來到一處小巷內。到了這裡,張興重呼吸有些急促了,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一扇門外,「噔噔噔」使勁砸門,口中還喊著:「娘親!娘親!阿父!阿父!某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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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整軍(二)

    張興重砸了一會兒,就見門吱呀開了,一個頭上簪著雙鬟的少女探身出來,叫了聲:「二兄!」那少女拽著張興重的胳膊,喜得眼淚立刻就下來了。

    緊隨著少女身後出來的是一對老夫婦,張興重頓時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將頭磕了下去。老兩口讓那少女趕緊攙起了張興重,扭臉又看到門外站著的李誠中等人,愣了愣。張興重忙介紹了一番,然後引著眾人進到裡面。

    李誠中打量一遍,見這是個兩進的小院,正院中種著棵青松,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小院中沒什麼奢侈的擺設,卻甚是整潔,因為進來人多,張興重家中也沒什麼準備,大夥兒都是當兵的,就不多講究了,直接在院中席地而坐。

    張興重是軍戶世家,族中在盧龍軍也頗有幾分勢力,但其父卻是旁系庶出,是以當了個都頭後就再無陞遷,只掙得這座小院以為安身之所。老都頭生有兩子一女,兩個兒子都從了軍,老大於去年戰死,張興重是二郎,如今也在軍中當兵。

    盧龍軍南征魏博大敗,牽掛自家二郎的老兩口這些日子裡都睡不好覺,此刻見兒子不僅回來了,還當了伙長,老兩口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老都頭樂得眉開眼笑,當即吩咐女兒出門採買吃食,晚上要給酉都弟兄們接風。只是如今關外不太安寧,是以原來打算採買的兩隻羊羔便只得了一隻,據說就這只也是好不容易弄到的。人到了老都頭這把年紀,往往喜歡回憶過去,這位老爺子就歎息著開始念叨當年關外戍邊的經歷,述說著那時候打過的大小勝仗,完了還恨恨的抱怨兩句,說是當年那幫外族如何如何不成氣候,如今趁著大帥損兵折將,就開始蠢蠢欲動,遲早要讓他們好看云云。

    二十多人的飯食做起來比較麻煩,讓家中兩個女人一陣忙碌。李誠中看不過去,便吩咐趙大過去幫襯。周砍刀也自告奮勇過去宰殺羊羔,弄了只皮香裡嫩、色澤焦黃的香噴噴烤全羊出來,讓弟兄們大快朵頤了一番。

    張興重的妹妹名喚蘭兒,小娘子年芳十六,雖生在軍戶之家,卻身段婀娜,面容俏麗。北方女子沒有南方女娘那般羞羞答答的避諱,她又是個爽快的性子,便很快和大夥兒打成一片。王大郎訕笑周砍刀自發前去幫廚的目的不純,頓時惹得大夥兒一陣哄笑,小娘子就算再是爽朗,此刻也捱不住了,紅著臉跑回後院。周砍刀則氣得打了王大郎一個爆栗,並把他手中正在啃食的一塊羊羔腿肉搶了過來,恨恨道:「再也不給你烤肉吃了!」

    粗淺的酒水就著羊肉,大根的青蔥拌著麵餅,庭院中一片歡快,酉都弟兄們經歷過大戰的生死洗禮後,終於放開了心懷吃喝。當夜,眾人大醉,就在張興重家酣睡,連老都頭都多喝了幾杯,不停高呼著「殺!殺!殺!」,被老婆子攙到後院睡覺去了。

    此後幾日,大夥兒以張興重家為據點,在幽州城內著實遊玩了一番,到了第三日上,大夥兒在逛集市的時候,瞭解到了一些如今的買賣行情,終於知道每天二十多個青壯的飯食對張興重一家是多大的負擔。於是趕緊告辭回到軍營,向中軍點卯。

    點卯之時,卻每人意外關了一個月的軍餉。四個伙長每人兩貫,其他人則每人一貫。關餉之後,張興重自回城內不提,姜苗和王大郎等人都想回家看看,周砍刀和周小郎也要回轉周各莊,找找是否還有活著的鄉鄰,李誠中便又去中軍找趙在禮請假。

    趙在禮爽快的給了十五日的假,只是當李誠中問起周指揮使的時候,眉頭緊鎖,道:「聽說大帥的病有了起色之後,便想要整軍,周指揮使如今這些時日都在城中為此事奔波。」

    李誠中一聽是要整軍,忙問:「如何整法?」

    趙在禮道:「還沒準信,似乎沒有定案,只是前日裡周指揮使回來了一趟,說是情形不太好。」

    這種大事輪不到李誠中參與,他只能滿懷心事的回到酉都營帳,為了不在弟兄們回家探望的時候給大夥兒添堵,便壓下這事沒說。得了假的酉都弟兄立刻興高采烈的收拾行裝回返各自家鄉,最終留在軍營裡的只有鍾四郎一個。

    李誠中有些奇怪,問了問他為何不走,鍾四郎則道:「某家裡早敗了,爹娘去世得早,家中無人。打小同村鄉鄰便瞧不起某,某出來的時候曾經發誓,不幹出一番事業絕不回去!」至於到底要干多大的事業,鍾四郎則嚅囁著說不清楚,最後只得道:「至少要當個隊官,手下管上幾十號人罷。」

    對於鍾四郎的心願,李誠中也不知該說什麼,自從聽聞大帥要整軍之後,他便有些擔憂,自家好不容易才在周指揮使面前立下了軍功,在他心中留下了好印象,若是重整之後周指揮使離開健卒營,豈不是前面的功勞都被抹平了?另外,自己一路北上的途中千辛萬苦才將酉都捏合成現在這麼一個初見成效的團體,自己也在團體中初步樹立了威信,若是重整之後打散編製,一番心血豈不白費?於是他去找趙在禮的次數就頻繁了起來。

    趙在禮也是一臉苦悶,作為指揮使周知裕的親衛,他的前途是與主將緊緊綁在一起的,主將好則他好,主將壞則他也壞。聽周知裕說過幾次重整的事情,似乎前景頗為不妙,趙在禮心中的鬱悶也可想而知。兩個對此事十分關切的低級軍官湊在一起,成天裡唉聲歎氣,愁眉苦臉,倒也由此而漸漸相交莫逆了。

    隨著日子的一天天過去,消息也越來越不利,最終指揮使周知裕帶回了整軍的初步計劃。整軍的主要原因,關鍵在於資費不足。為了供應南征魏博的大軍,盧龍節度府這幾月裡就一直是在苦苦支撐,全靠花以往的老本才堅持下來,再加上大敗時丟棄了所有輜重糧餉,如今的節度府庫早已空空如也。可是等諸軍回來後,卻都按照戰時編製向節度府伸手要錢,準備重募軍士。

    比如健卒營,指揮使周知裕按照原有五營的編制上報,並且每營都是戰前的超大編製,共計一百都、上萬人,連各級軍官帶士卒月需餉兩萬貫、軍糧五千石。大帥衙內軍是為盧龍軍中軍精銳,雖然只有五千人的編制,但餉糧更高。以此類推,衙內軍、山後軍、銀葫蘆都、健卒營、義兒軍、以及各州鎮兵上報的軍員竟為四萬人,完全達到了戰前擴軍時出征及留守的總兵力數額,餉糧總計高達每月十一萬貫、軍糧三萬六千石。按照年度來算,每年就需錢一百三十二萬貫、軍糧四十三萬兩千石。這相當於盧龍節度府下轄十三州三十五縣全年財計收入的近兩倍!

    這其中還不包括幾乎全軍盡沒的霸都騎。留守幽州的霸都騎虞候趙霸上報了一個雄心勃勃的重建計劃,他要將霸都騎恢復到八千人的水準。在計劃中,他請求撥付募兵費用兩萬貫、購馬費用二十萬貫、軍甲器具五萬貫,此外,還有每月的軍餉三萬貫、軍糧五千石、馬料一萬五千石!

    各軍去哪裡徵募這麼多青壯姑且不提,單只軍費一項上節度府就不堪重負,因此整軍一事遂提上日程。按照周知裕打探來的消息,這次整軍的重點是保證衙內軍和新立的義兒軍,其餘各處營頭盡在裁撤範圍內。如各州鎮軍,均減七成,銀葫蘆都減至兩千人,山後軍轉為山北各關口鎮兵,待遇減半,霸都騎保留一千騎編製,至於健卒營,則在撤銷之列。

    此次整軍後,合中軍及各州外鎮兵,盧龍軍全軍編制兩萬兩千人,每年糧餉支出占節度府全年財計收入的九成。這還是大帥最終發了話才作的定計,否則新任判官劉知溫還將進一步壓縮到八成才罷休。

    這項整軍計劃若是放在南征之前,是無論如何行不通的。在盧龍軍傳承百年的歷史中,各軍兵權牢牢的掌握在各營的大小軍頭手中,就連在本鎮中軍裡,劉仁恭真正能夠掌握的只有大帥衙內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節度府順勢在打壓異己、樹立威權,如果節度府在平時下達如此「亂命」,恐怕劉仁恭早就被各軍軍頭掀翻了。只是,此際正當南征大敗之後,盧龍軍中尚有可戰之力的唯有還剩一半的衙內軍和新成立的義兒軍,在各軍實力極大削弱的情況下整軍,可謂恰到好處。

    周知裕在主帳召開了健卒營軍官擴大會議,凡是有階級的軍官,只要在營的全體參與。參會軍官共計二十一人,除周知裕本人外,包括一個指揮、一個虞候、三個都頭、兩個隊正、十三個伙長。李誠中作為陪戎副尉、伙長,也參與了會議。

    按照周知裕的說法,健卒營將並入大帥衙內軍,所有軍官保留本銜後降半級使用。換句話說,待遇保留,降級任職。比如李誠中,陪戎副尉、從九品下的待遇不變,月餉兩貫,但到了衙內軍後,只能出任伍長。周知裕本人則預計將擔任衙內軍左廂副指揮使。

    對於健卒營的各級軍官來說,降半級使用只是慘重打擊之一,真正令人沮喪的,則是並入衙內軍後,每個人的前途必將慘淡無光。衙內軍中自然是衙內軍的老軍說了算,無論是周知裕也好,還是其他健卒營軍官也罷,去了都只有憋屈的份,幹得好沒人提及,出了錯沒人關照,只能低著頭自認晦氣了。

    中軍帳中一片唉聲歎氣,大夥兒都是愁眉不展,相顧無語。

    這些人中,最沮喪的就屬周知裕了,本來已經成為了獨擋一面的大將,手中握著**營頭,不僅在自家軍營內一言九鼎,到了大帥面前也是說得上話的人物了。可如今卻成了衙內軍左廂副指揮使,頭上壓著左廂指揮使、衙內軍都指揮使等上官,不僅在營內任事說了不算,今後恐怕連單獨面見大帥的機會也少之又少。

    可周知裕是健卒營的頭,手下這些弟兄還是要由他來安撫的,當下強作笑顏,安慰著大夥兒,說是去了衙內軍也不錯,那裡待遇好,每月軍餉都比現在強,又是精銳,將來陞遷的機會也不少。

    這樣的開解自然起不到效果,大夥兒仍然悶頭生大氣,沒有回應周知裕的安撫,營帳內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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