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大唐新秩序 作者:八寶飯 (已完成)

 
mk2258 2013-1-5 22:24: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2 68686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49
第六十章 己未之冬(十一)

    車陣繼續前行,張龍在陣中高聲公佈著賞罰之例。

    「此戰諸位需奮力向前,不得稍有退縮……」

    「斬首一級賞錢五千……斬首三級官升一級……」

    「輕傷者授錢一千……重傷者授錢五千……戰歿者家中賜田五十畝、錢一萬……」

    「凡臨陣向後者,斬!逡巡不前者,斬!棄刃降敵者,牽連三族,家中男丁發軍中為奴、女子充官坊為婢……」

    「無論兵民,概同此例……」

    隨著張龍懸賞和處罰例令的逐一宣佈,整個車陣內士氣漸漸恢復過來,兵卒們雖然仍是緊張得大口大口喘氣,手中的兵刃卻握得更緊了,民夫們也從大車上取出送往白狼山的木槍和刀盾等物,以作禦敵。

    車陣距契丹騎兵一里半地時,契丹騎陣中越出百餘騎兵,緩緩策馬向前……相距約六百步時,這些契丹騎兵開始加速……相距五百步,契丹騎兵將馬力催至最大,呼喊吆喝響徹草原,馬蹄聲聲震四野!

    「止步!」張龍立刻命令車陣停下:「準備應敵!」

    面對百餘契丹騎兵的狂奔突襲,平州軍無論兵卒還是民夫,都臉色煞白、大部分人渾身顫慄,不停的哆嗦。若非身處車陣環護之內,恐怕當中的很多人都已經顧不上軍令而轉身逃跑了。

    尤其是前出車陣護衛在前的那些槍兵和刀盾兵,更是駭得面無人色,手中的刀槍不停晃動。

    元行欽雖然年少,卻是經歷過河間大戰的,家傳槍術、武勇非凡。他眼見車陣前軍有不穩跡象,忙向張龍請令,然後下得戰馬,手掌亮漆槍,縱身躍出車陣。他也不顧身後快速接近的契丹騎兵,轉身面對前軍兩排平州軍卒,將手中漆槍挽了個槍花,高舉過頂,口中大聲呼喝,鼓舞振奮著士氣。他又轉身面對衝擊而來的契丹騎兵,一個人頂在了車陣最前方,高聲叫道:「契丹狗賊,速來送死!」在他的帶動下,這些兵卒終於穩住心神。

    按照之前的排演,當契丹騎兵衝擊至一百五十步距離時,車陣中的弓手將依次發出第一輪共計四波次箭矢。發箭的角度偏向上方,成弧線而出,將會在最大射程約一百二、三十步的距離上撞入迎面奔馳而來的契丹騎兵之中。

    但此刻這些弓手都緊張得呼吸不暢了,不知是誰沒有扣住弓弦,第一支箭矢立刻發了出去,這支箭矢射得歪歪斜斜,又飄又高,渾然不明所以。這支箭矢發出後,所有弓手都忍受不了這種騎兵衝擊的壓迫,也不分距離、不顧之前排演好的「四段擊」方式,一股腦就將弓弦上扣著的箭矢發了出去。只見黑壓壓一片箭矢飛出,凌亂混雜,然後紛紛落在契丹騎兵衝擊的前路上,全數落空,無一中的。

    張龍大怒,卻也顧不得追究過錯,大聲催促弓手扣箭上弦。此時契丹騎兵已經衝入一百步距離內,原定的發箭節奏已經完全被打亂,張龍一時間也控制不住驚慌的弓手,只好大聲喝令弓手們自行射擊。

    之前的那一波亂箭雖然沒有射傷一個契丹人,但卻顯露出車陣內大量弓手的存在。契丹騎兵似乎吃了一驚,馬速稍緩,然後分成兩隊,避過車陣正前方,從兩側繞了過去。這一繞,又讓平州軍弓手倉促射出的第二波箭矢大部分落空,只有寥寥幾支撞了大運,插在了幾名契丹騎兵的胳膊和腿腳處,卻沒造成什麼大的傷勢,也無一人落馬。…,

    契丹騎兵繞至車陣兩側,也進入了五十步範圍,這個距離處於騎弓的射程之內。那些騎術精湛、能策馬騎射的便摘下弓箭朝車陣內回射。但能夠騎射的騎手屬於部落中的精銳勇士,數量本就不多,再加上馬背高速奔跑中的顛簸,射出去的箭矢命中率很低。這種騎射方式,如果達不到一定規模和數量,做不到密集覆蓋,其作用是極為有限的。

    平州軍弓手在經歷過最初的緊張和慌亂之後,扣著弓弦的手開始逐漸穩定,他們對繞著車陣縱馬狂奔的契丹騎兵無法可施,便將箭矢瞄準了那些膽子較大,敢於原地駐馬發箭的騎兵。霎時間亂箭齊發,當場將幾個膽大的契丹騎兵射落馬下,車陣內立刻引發一陣歡呼。

    張龍是第一次指揮軍隊作戰,他的大聲呼喝在混亂之中也沒人去聽,一時間想不到辦法,不由無奈的嘆了口氣,乾脆不去管顧那些自行其是的弓手,轉過身去招呼車陣內的槍兵,要求他們挺槍防護車陣。這些槍兵眼見契丹人不敢靠近大車,緊張的情緒稍稍鬆解,便在張龍的指揮下,按照之前排演的陣型,結湊出緊密的隊列,一片槍林指向車外,同時紛紛給自家弓手鼓勁歡呼。

    還有幾個勇武的契丹騎兵衝到了大車邊緣,作勢欲縱馬躍入,卻被一片槍林所指,無奈的調轉馬頭躲了開去。

    契丹人的射來的箭矢雖少,準頭雖然不足,但車陣中人頭密集,要想射中卻不是什麼難事,因此也造成了平州軍的傷亡。車陣邊有幾個槍兵稍不留神,被契丹騎兵發來的弓箭射中,頓時引起一片慌亂。張龍忙命刀盾手緊靠住最外一排的槍兵,為他們提供遮護。

    這般交戰片刻,雙方相互以弓箭對射,契丹騎兵見車陣防護嚴密,尋不到機會突入,便丟下十多具屍首,遠遠躲避開去,不再靠近大車,逐漸回歸本陣當中。

    張龍這才擦擦額頭冒出來的汗,趕緊整理隊列,重新排布士兵。而後又命人到車陣外,將被射死的契丹人首級割下,得了十多具。經過清點,車陣內平州軍有十七人中箭,其中十人輕傷,四人被箭矢重傷,還有三個最倒霉的槍兵,被契丹人的箭矢從咽喉處貫入,當場身亡。

    民夫中也有一個倒霉蛋被流矢擦傷了肩膀,他露出自己肩膀上的傷口去找張龍:「張虞候,某受傷了,某來領那一千錢。」

    張龍看了看那民夫的傷口,見只是擦破了皮,當下沒好氣的道:「這個不算!」見那民夫還欲分說,立刻瞪眼道:「休要囉嗦,這般傷勢算個逑!」那民夫見他發火,才不甘的嘟囔著離開了。

    剛才接戰之時,張龍腦子是亂的,此刻便重新理了理思緒,將弓手集中起來,再次強調了發箭的序列和時機,最後大聲道:「沒有某的指令,誰若是再自行射箭,某便軍法從事!」

    此刻兩軍相隔一里對峙,誰都沒有下一步舉動。適才元行欽在最前列鼓舞士氣的舉動被張龍看在眼裡,便將他叫到身邊誇讚了一番,然後問道:「元隊正,你看如今怎生是好?」

    元行欽撇了撇嘴,說實話,經過剛才那一番交戰,他有些看不起張龍的臨陣指揮。他也是高門大戶出身,家學淵源,雖然年輕,但胸中自有韜略。而且元行欽最先投身於義兒軍中,又在河間立過功,只是因為和趙在禮的關係極好,才捨棄了義兒軍,投入平州軍,所以他心中便有一股傲氣。但人家目前是自己的上官,所以不好說什麼,只是道:「自然是按照之前的排演,咱們硬推過去,某在前面帶隊,虞候且在車陣中掌控,不信咱們衝不過去。只是虞候此番定要指揮好那些弓手,不能再如剛才那般亂來了。」話語之中不自覺間便帶有一絲指責的意味。…,

    張龍為人樸實,並沒有深究元行欽話語中的不敬,他只覺得人家說的是實話,不由好一陣慚愧,便又花費了一番工夫再次重申了軍令,才命令車陣向前,朝契丹騎陣逼了過去。

    經過頭一次作戰的洗禮後,車陣中的平州軍和民夫都顯得精神頭不一樣了,信心恢復不少。張龍對弓手的指揮也逐漸納入正軌,畢竟平州軍在一起排演了七天,過了最開始緊張慌亂的那股勁,又有車陣這麼個依靠保障,大夥兒頭腦都冷靜了不少。

    仗著步弓射程遠超騎弓,張龍指揮著弓手在距離契丹騎陣一百五十步外開始依次發箭,雖說距離太遠,沒有造成什麼傷亡,卻令契丹騎陣出現了鬆動。契丹騎兵顯然不願吃這個虧,便離開了正面戰場,將前路讓了出來,只是圍在車陣旁邊監視,尋找著車陣的破綻。

    契丹人分出二十多騎來,開始在車陣兩側來回奔行。這些騎兵精於騎射,從馬上射出來的箭矢又快又準,令車陣中傷亡大增。張龍指揮弓手與契丹騎兵展開對射,但對方騎在馬上,奔行迅捷,射出去的箭矢效果不大。張龍又下令覆蓋性射擊,總算射倒了幾個契丹騎兵。可這種射法對於盧龍軍來說,交換比實在太差,而且箭矢的消耗量很大,非常划算。

    如果這條路很遠,那麼張龍和平州軍的結局不會太好。因為戰場主動權完全掌握在契丹騎兵手上,交戰的地點和時間完全由契丹騎兵說了算,無論白天黑夜,平州軍都必須時刻以極大的意志力和體能維持著車陣的完整。只需這種狀態維持個三五日,整支隊伍就會被契丹騎兵這種遠遠跟隨、不斷騷擾、尋機突破的戰術所拖垮。這才是騎兵在草原上面對步卒時戰無不勝的根本原因。

    可惜白狼山距榆關只有五十里,而雙方相遇之處離白狼山更近,所以以上不利條件都不存在。當白狼山的身影漸漸在落日的餘暉中清晰出來的時候,因緊張和疲勞而困頓不堪的平州軍終於看到了前來接應的李誠中所部,雙方匯攏在一處,草原上歡呼聲大作。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50
第六十一章 己未之冬(十二)

    自從李誠中練兵以來,那個被臨時改為學堂的大窯洞每到夜晚便燈火通明,一應伙長以上軍官都要在這裡聽課。聽課的內容除了李誠中安排的訓練大綱外,還有馮道的識字普及。

    但在今夜,這些軍官們聚集在這裡並不是為聽課而來。講堂之上,平州軍馬步虞侯、禦侮校尉張龍展開手中的絹本,宣讀著這份來自盧龍節度府頒發的委任告身:

    「平州左營甲都都頭李誠中除平州前營指揮使,秩遷宣節校尉。」這是告身上的正是遷升令。上面加蓋了盧龍節度府告身之印。

    「……專行訥業、氣質端和,武事堪備、才行俱列,勇任殊事、能以非常,茲為良選,可依前件。光化二年十月十九。」這是對前述遷升令的批解詞。

    張龍家中三代農夫,自身也是大老粗一個,這些字他是不識的,但他在出關前已將這些句子背熟了,此刻似模似樣的念出來,倒顯得頗有幾分文氣。只是這告身拿反了,他卻也不自知。堂下聽令的眾軍官十個有九個不識字,倒是都沒看出來,只有姜苗、張興重和元行欽等寥寥數人在下面暗暗發笑。

    告身中的詞句並不晦澀,但大夥兒基本上都沒聽懂,只是知道這是要陞遷李誠中官職的告身,再結合聽到的「前營指揮使」和「宣節校尉」等字眼,大夥兒才明白,自家的都頭終於成為了一營指揮,秩別宣節校尉、正八品上。仔細一算,李誠中已經成為如今平州軍中自周知裕以下第一人。當下,窯洞內歡呼如雷。

    李誠中上前躬身,從張龍手中接過告身,自家再展開看了一遍,心中歡喜無限。這張委任告身與他之前出任隊官、都頭的告身都不相同,以前那些告身都是周知裕出鎮平州時,從節度府帶來的空白告身,給李誠中時填上名字,加蓋兵馬使衙和刺史府的告身印便完事。這張告身卻正經出自盧龍節度府,由節度府郭通判親筆所書,不僅有遷升令,還有批解詞,加蓋的印章也是節度府告身印。

    張龍笑呵呵道:「李老弟在白狼山所立大功已報至幽州,節度府十分欣喜,已將此事傳檄邊關,用不了多久,李老弟大名將在整個盧龍軍中傳遍。據說大帥親自詳問了此戰經過,並連聲贊『好』……」

    李誠中嘿嘿笑著,鄭而重之的將告身收起,又見張龍取過三份告身,交給李誠中:「這是老弟幾位得力部下的晉陞告身。」按照慣例,這些告身要由李誠中來宣讀。李誠中接過來,一一當場讀罷,在眾軍官的歡呼中,姜苗、張興重和周砍刀三人上前接過。這三人都得到了晉陞,「檢校」二字去掉,成為實職都頭,秩別也由仁勇副尉提升一級,改仁勇校尉,正九品上。

    張龍最後又遞過來厚厚一沓告身,小聲道:「這些空白告身是兵馬使讓我轉給你的,前營凡隊正及以下各級軍官由老弟裁奪,擬好後抄錄一份,報兵馬使衙和刺史府即可。」

    這一刻,李誠中是真心感動了,這些空白告身意味著一件事,周知裕允許李誠中在關外自行募兵,以充前營軍額不足之數,且前營一應軍官的委任,通由李誠中做主,周知裕完全不予插手。這該是多大的扶持和信任?想著周知裕對自家的這番恩義,李誠中只覺無以為報。

    委任宣讀完畢,李誠中命令擺上席面,為張龍等押送軍輜的一應軍官接風,他有些慚愧道:「白狼山中野味不少,就是沒酒,實在是對不住老哥了。」…,

    張龍哈哈一笑:「某早知會有今日,故此特意帶了十罈美酒,今夜與老弟一醉!」

    當夜,數十位軍官在窯洞中擺上酒宴,好生慶賀了一番,只可惜酒還是少了些,眾人喝得不太盡興。

    第二天上午,李誠中邀請張龍等榆關而來的官兵觀禮,他的練兵計畫開展了十天,正是檢閱的時刻。

    李誠中所部三百多人,以每伙十人為一排,成橫排隊列,手持刀盾、木槍、弓箭等兵刃,齊步通過校場,經過檢閱台時,由齊步轉為正步,頭部向右整齊側轉,向檢閱台行注目禮,高呼「殺」聲而過。這一套動作是李誠中從後世「分列式」剽竊而來,真正將這套動作傳授完畢花了八天,至於讓士兵練習,則僅僅兩天。

    在李誠中眼裡,自家這些士兵的「分列式」行進太過粗陋。首先是橫排不齊,要麼右側偏前,要麼左側偏前,又或者兩頭和中間不齊,形成或前或後的凹凸面,實在難看得緊。其次,士兵們腳步也不統一,每一排當中總有那麼一兩個和別人邁出的腳步不一致。然後,在檢閱台前正步行進時,許多士兵走的是順拐,還有少數士兵一蹦一跳,便如李誠中在後世看電視時見到的某半島北部士兵所行走的那種「鵝式」正步,而且頗得其中三味,只是看上去實在彆扭到了極點;還有,士兵們喊「殺」聲不齊、不亮,完全沒有一點精氣神……

    好在各伙士兵繞場一週後還算找得到最後立正的落腳點,三十多伙士兵逐漸排成了三個都六個隊的大方陣,兩邊則是斥候隊和後勤隊。

    李誠中鐵青著臉,他倒不是沒想過這個糟糕的結果,他心裡其實也做好了效果不好的準備。畢竟訓練時期太短,對於這些素質極低的新兵來說,能夠在那麼短的時間內不走散、走亂,還能完成整套規定動作,最後在檢閱台前排成陣型,已經算是不錯了。

    若是沒有張龍等一干人在檢閱台上觀禮,李誠中會鼓勵所部士兵們再接再厲,但此刻,他覺得面子上實在過不去,便羞怒著半晌說不出話來。李誠中不發話,前營士兵們便都原地挺胸站立著,沒人敢發出一點動靜。只有一側斥候隊所騎的戰馬之中,不時傳出一些「吭哧」的馬匹喘息聲。

    前營士兵們原地站立,挺胸收腹,目視前方……這個動作被後世部隊稱為「站軍姿」,是李誠中這些天專門訓練的。每天午時,所有士兵都要訓練這一科目半個時辰,誰若是稍有異動,便會立刻被揪出來,當著全軍將士的面進行處罰,處罰的方式為原地臥倒,雙臂支撐身體,通過手臂的屈伸來調節身體的高度,按照伙長的指令做出五十個屈伸才算完成。這一動作在後世部隊中稱為「俯臥撐」。

    李誠中不動,前營所有將士都不敢動,就連檢閱台上張龍所帶的一干押運軍輜的軍官們也沒有動。他們不是學著「站軍姿」,而是被整個「分列式」震住了。

    李誠中眼中錯漏百出的分列式行進,在張龍等人看來,卻著實是整齊嚴肅。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整齊的隊列,從沒見過如此統一的步伐,從沒見過如此肅穆的站姿。這個時代的軍隊,雖然講究陣型,但卻沒有這麼訓練士兵的,士兵排佈陣型時講究的是緊湊嚴密,注重的是令行禁止,強調的是奮勇廝殺,至於每一橫排的齊整與否、前後排距離的間隔疏密、步伐的左右統一等等,都不重要,而將士兵訓練得如同木樁一般的「站軍姿」,更是沒人去想過。…,

    因此,張龍等人面面相覷,每個人心裡都在琢磨,有好奇、有疑惑、有不解,甚而還有不屑。元行欽站在張龍身後,他就對此感到不屑,在他想來,這個李誠中真是辜負了好大的聲名,耗費精力訓練士兵做這些無用的花架子,好看倒是好看,可到了沙場上又有何用?元行欽認為,訓練士兵的重點應該放在廝殺的技巧上,應當注重培養士兵的武勇精神,就算是排演陣型,也應該訓練士兵按照偃月陣或者突矢陣等陣法來操演,這樣方是真正的練兵方法。難道走得整齊就能嚇唬住敵軍?難道站得根木樁一樣就能頂住敵人的刀槍箭矢?真是可笑之極!

    李誠中偷偷打量了一番張龍等人的表情,尤其是元行欽微微翹起嘴角的一絲不屑被他看得十分真切,於是便更加感到沒面子。忍著氣,李誠中大聲喝道:「解散!」便不再搭理台下列隊的士兵,轉過身來向張龍苦笑道:「讓老哥看笑話了,訓練時日尚短,當不得真,當不得真。」

    張龍是頭一次見識這種訓練,也不知是好是壞,他本人是拙於言辭的,便不知該如何說,就訥訥道:「還好……還好……」

    他不說話還好,這一說話,還就真的不好了。他這話怎麼聽都像是敷衍安慰之詞,李誠中以為張龍出於客氣才不好指出自己隊伍的不足,心中憋著的火氣又盛了幾分,暗暗決定回頭一定要加倍操練這幫傢伙,一定要弄出個讓其他「兄弟部隊」軍官們高看一眼的分列式來!

    張龍領兵返回榆關了,他們不好在白狼山多所停留,畢竟八百人就是八百張嘴,他們在這裡多呆一天,白狼山中就會少一天糧食。有了來時與契丹人交鋒的經驗,張龍對返回的路途顯得多了幾分信心,此刻啟程倒也不懼。

    臨走時,張龍問道:「認識許久,也不知老弟表字?」

    李誠中撓了撓頭:「老哥見笑了,目下尚無表字。」

    張龍「哦」了一聲,忍不住提醒道:「某以前也是沒有表字的,多虧了兵馬使贈某『泉河』二字……」

    李誠中一聽,眼睛就亮了。他來到這個時代已經大半年,對表字所附著的關係和意義是瞭解的,當下便道:「我有個不情之請,想請兵馬使為我取個表字,還望老哥代為轉達。」

    張龍一聽李誠中如此上道,心下更多了幾分親近之意,拍著胸脯做了番保證,兩人才依依惜別。

    五十車軍輜的到來,極大緩解了白狼山軍寨的物資緊缺狀況,糧食儲存進窯洞中,足夠吃三個月,布帛也立刻下發到婦孺手中,加緊縫製過冬衣被。此外,新到的刀盾木槍和皮甲也分發軍中,更換了一批不趁手的契丹馬刀和馬槍。

    一切理順,李誠中便開始全力操練士兵,基於自感在張龍等人身前落了面子,他這番操練便真個上了量,於是,前營士兵們終於體會到了李誠中口中所說的「魔鬼訓練」到底是什麼含義。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50
第六十二章 己未之冬(十三)

    白狼山的第一場雪終於紛紛揚揚飄灑下來,為各處山頭披上了一層厚厚的白毯。雪花繼續下落,落到後山山坳時,被地熱化為雪水,滲入田間地畝,滋養著糧田。更有一部分化為熱氣,緩緩上升,一時間煙霧氤氳、如幻如真。

    白狼山軍寨的校場內一夜間覆蓋上了積雪,雪深至腳踝,走起來發出一片「咯吱咯吱」的踩雪聲。李誠中望著漫天飛舞的雪景,興之所致,便給全軍歇假一日,讓眾軍士自賞雪景。他玩性忽起,和周小郎率領的親衛伙打起了雪仗。大大小小的雪球在校場內肆虐橫飛,不免殃及旁人,被殃及者也就地捏起雪球予以奮力還擊,不到一會兒工夫,上百人在校場內開始了一場雪球亂戰。

    解裡坐在關押自己的窯洞口,望著滿天的雪花,看著校場內的亂戰,聽著眾人的嬉笑怒罵聲,想起了兒時在部落中與同伴玩耍的情景,不由發出一陣會心的微笑。

    自從被那個無恥的漢人軍官極其陰損的一腳蹬襠踹翻在地,到如今被關押在白狼山軍寨的窯洞中,已經近月了。作為突舉部有身份的撻馬勇士,解裡一開始的念頭是不甘於這樣的屈辱,只求速死的,一直以來,他都自認為是一個不畏死亡的真正勇者。可是現實好殘酷,那個姓李的軍官不給他直面死亡的機會,反而變著法子的折磨他。那就是個「狼魔」,解裡心中早已給他定了位置,那個狼魔死後必然是要下地獄的!

    那些法子真的很邪門,讓解裡完全沒辦法應付,比如威脅要割掉他的下體,讓他變成閹人,比如扯著他的指甲使勁往上掀,又比如捉一些極度噁心的蟲子,撬開他的嘴往裡硬塞,還比如把他捆綁在一張木凳上,不停往腳下墊木塊……最令解裡難以忍受的是,那個漢人軍官不讓他休息睡覺,輪番派人折騰他,每次他困到極點的時候,都會立刻把他弄醒……

    那個軍官在解裡的身上沒有留下一點傷痕,但是卻從解裡口中掏走了很多事情。每次問完話以後,那個軍官還會給解裡一點好吃食,或者讓解裡在軍寨內自由活動一個時辰,讓他慢慢喪失了輕生的念頭。就這樣,解裡有時候想死,有時候卻又捨不得死,在極度糾結的狀態下度過了近乎一個月的白狼山軍寨囚禁生涯。

    解裡曾經做過努力,他告訴那個姓李的漢人軍官,自己是突舉部俟斤身邊最為信任的撻馬,只要放他回去,俟斤必然願意用成群的牛羊和戰馬作為賠償。可那個漢人軍官並不按照草原的規矩辦事,對他所說的贖身賠償毫不在意。於是,解裡只能繼續在白狼山軍寨關押著,偶爾在那個軍官需要提問的時候告訴他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那個姓李的「狼魔」倒是很放心他,沒有在他身上綁繫繩索,解裡曾經想過逃跑,但一來看管甚嚴,二來飯食不飽,身上無力,所以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更何況這是一座山谷中的軍寨,兩頭都有寨牆封鎖,有士兵把守,他就算是想跑,又能跑到哪裡去呢?

    解裡每天都能得到一段時間的放鬆和自由,當然,這種自由是相對而言的,僅限於軍寨之內,而且身邊有漢人士兵監視陪同。每次到了這個時候,解裡便會四處轉轉,或者在校場邊上好奇的看著這些漢人士兵訓練,有時候也會坐在關押自己的窯洞口發呆,便如今天一樣。…,

    一個雪球忽然飛來,直接砸在解裡的臉上,冰涼的雪花飛濺,將解裡從兒時的回想中拉了出來。解裡一愣,順手從身邊抓了一把雪,隨手捏成一團,沖雪球飛來的那處人堆扔了回去。解裡的回擊非常精準,直接砸到了一個漢人士兵的頭上,當那個漢人士兵轉過頭來之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超越了目前的身份,可能為他帶來極大的麻煩。

    果然,被砸中的漢人士兵大怒,氣勢洶洶的衝過來。解裡心中一緊,一瞬間便做好了準備,他是撻馬勇士,絕不能在和漢人的打鬥中跌了身份,他也許會因為這件事情死去,但死去……其實也好,就算是解脫了罷。

    那個漢人士兵剛衝過來幾步,就被一個軍官叫住了,那個軍官解裡也見過,卻不知道是什麼身份,個子雖矮,但似乎很有威信。矮個子軍官沖解裡勾了勾手,解裡愣了愣,慢慢才明白,人家是讓他也參與進來一起打雪仗。

    解裡看了看身旁陪同監視的士兵,那士兵沖解裡點了點頭,將他往前推了一把。解裡蹲下身子,在雪地上捏了兩個雪球,一手一個,卻仍是有些遲疑。他在這裡遲疑,那些漢人士兵卻不猶豫,剛才被他砸中的士兵直接將手中的雪球扔了過來,解裡彎腰一閃,手中的兩枚雪球一前一後飛了過去。

    雪仗越打越熱鬧,解裡箭射得很準,雪球的準頭自然也非常高,幾乎出手必中,這也讓他逐漸成為了被重點攻擊的對象。解裡一邊閃躲著飛來的雪球,一邊努力還擊著,然後,他見到了那個姓李的「狼魔」。解裡心中一動,手中的雪球一個一個飛過去,專門認準了姓李的「狼魔」。對方吃瞭解裡幾枚雪球,回過身來開始反擊,準頭卻不足,被解裡全數閃過。

    解裡每擊中「狼魔」一次,心裡就感到解氣一分,擊中的越多,就感覺越解恨。解裡的報復行為引起了「狼魔」身邊親衛的注意,於是更多的雪球向解裡飛來,解裡已經完全不顧閃避了,他認準了「狼魔」,拚命的將手中的雪球扔過去,將「狼魔」打得狼狽而逃。

    解裡哈哈大笑著,當氣力用盡的時候,被飛來的雪球當頭擊中,他腳下一滑摔倒在地,仰面躺在厚厚的積雪之上,繼續大笑著,只覺得心中暢快無比。

    雪仗打完之後,解裡的自由活動時間也結束了,他被重新關回了自己的那個小窯洞中。冬天的白狼山並不寒冷,何況洞口有木門擋風,洞中有厚厚的乾草禦寒,洞壁上還有一個壁爐,解裡甚至還被允許在壁爐中點上一堆篝火取暖,而且燃燒篝火的材料竟然是一種黑乎乎的硬木坨,聽胖子王二說,這種木坨是山裡燒製的「木炭」。「木炭」這個東西真是好,燃燒的時候不會產生濃濃的煙塵,而且火中還傳來一股淡淡的木香,解裡對此感到非常好奇,心裡也暗自佩服,漢人真是聰明,這樣的東西也能弄出來。

    到了晚間時分,窯洞上的小木門打開了,有人送了一碗粥和兩塊粗麵餅進來,粥裡還有一些青菜,這是解裡今天的第二頓飯食。解裡知道白狼山中的漢人士兵每天可以吃三頓,早上一頓、中午一頓、晚上一頓,但他作為俘虜,卻沒有那樣的待遇,聽胖子王二說,軍寨中的糧食並不充足,就連那些百姓也只能每天吃兩頓。…,

    解裡很快吃完了飯,將碗裡最後一點青菜添進嘴裡,把木碗擱到門口,一會兒便會有人過來收走。他沒有吃飽,對於他這樣的勇士來說,這樣的一頓飯剛吃到三、四分飽,所以解裡這些天一直感到氣力不濟。如果能多吃一個麵餅,就能多一分力氣,上午的雪仗就能讓那個「狼魔」吃更大的虧。他想到這兒,不免有些遺憾,要事能吃一塊肉,就更好了。

    解裡不禁有些期盼起來,也不知那個姓李的「狼魔」什麼時候才找他過去問話。每次問完,解裡都能吃到一塊肉脯,想到肉脯的滋味,他嚥了嚥口水。

    多想無益,就著壁爐前的火光,解裡做起了俯臥撐,一連做了三十個才收手。休息片刻,又做起了仰臥起坐,連續起身五十次,才喘著氣躺下歇息。這兩個動作是解裡從漢人士兵那裡學來的,那些漢人士兵在訓練中犯了錯誤的時候通常會被罰做這兩個動作,但解裡卻敏銳的看出了這兩個動作的好處。

    俯臥撐對鍛鍊雙臂的力量極為有效,仰臥起坐則重在對腰腹的運用。解裡是撻馬勇士,不僅箭術精準,馬術高明,而且搏鬥廝殺都很有一套,他相信,這兩個動作對射箭和騎馬搏殺相當有用,反正他大部分時間都囚禁在洞中,左右閒來無事,便以此打發時間。只是飯吃得不飽,油水又太少,所以每天只能象徵性的做一會兒,只希望能夠儘量保持自己的臂力和腰力。

    解裡靠在壁爐邊的乾草堆中,望著從木炭上燃起的紅紅火光發呆。也不知什麼時候,他正準備闔眼睡覺,就見小門「吱呀」一聲開了,看管的士兵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出去。解裡精神一振,那個姓李的「狼魔」有話要問他了,同時也預示著他今晚將得到一塊肉脯。

    按照慣例,解裡被帶到了「狼魔」所居住的窯洞,洞中燈火亮著,胖子王二正陪著那個「狼魔」說話,「狼魔」身後還站著兩個親衛,手按刀鞘,警惕的盯著解裡。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50
第六十三章 己未之冬(十四)

    李誠中見解裡進來,便開始沖解裡說話,他一邊說,胖子王二就在一旁轉換成契丹話。

    「你知道的,我這裡身處白狼山中,通往榆關的補給道路被你們契丹人遮蔽了……」

    解裡以前聽李誠中說過類似的話,見他再次提起這個話題,便點了點頭,心中卻很是快意:「將你們的補給線徹底封死才好!」

    他剛在心裡快意了不久,就馬上知道自己高興早了,只聽李誠中繼續說:「……所以軍寨裡的糧食不多,沒有辦法喂養廢人。我想知道的事情,大概都跟你問完了,我實在不知道你還有什麼用處。」

    解裡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連忙道:「我是部落俟斤最信任的撻馬,這我以前就說過,你可以用我來換取牛羊和戰馬,一定可以換很多,相信我,部落裡願意為我支付很高的贖身代價。」

    李誠中搖了搖頭:「且不說你的話是否可信,就算你們突舉部真願為你支付贖身,目前也不太現實,畢竟我現在正和品部作戰,你認為品部會樂意看到那麼多牛羊和戰馬進入白狼山?」

    解裡默然不語,他明白李誠中所說確實是實情,這一片是品部的地盤,突舉部想要贖回自己,就必然要和品部交涉,在目前的情況下,品部是不可能任由這些物資落到白狼山軍寨手中的。

    李誠中盯著解裡看了一會兒,道:「如果你說不出來自己還有什麼用處,我只好從明天開始停止你的飯食供應。」

    解裡腦子有點亂,他努力的回想著關於契丹各部的一切情況,卻無奈的發現,凡是自己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了對方,實在找不到什麼可用的消息來換取食物了。他心中很是不甘,難道是因為今天打雪仗的時候,自己讓對方感到難堪了,所以才惹來對方的報復?想到這裡,他好一陣沮喪。

    窯洞中沉默了片刻,忽聽李誠中道:「其實你也算條漢子,我真不忍心看著你就這樣死去。這樣,便破例一次,只是從明天開始,你也要做事,用你的雙手換取食物……」

    解裡慌亂中抓到這根救命稻草,忙點了點頭,心中一片茫然,對方後面說的話也沒聽清,便被看管的士兵帶了回去。

    回到窯洞,解裡呆呆的坐在壁爐前,忽然狠狠扇了自己兩巴掌,雙手使勁揪扯著頭髮,過了一會兒,便渾身無力的蜷縮在乾草堆中。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怎麼了,作為一個武勇之名享譽部落的勇士,怎麼會墮落到如此地步,竟然像一個懦夫一般怕死!

    第二天一早,胖子王二將解裡從窯洞中接出來,遞給他一把樹枝編成的笤帚,於是解裡得到了自己在白狼山中的第一份工作,清掃校場內的積雪。此時已經有幾個百姓揮舞著掃帚開始清掃校場,解裡的任務是將其中的一塊區域清掃乾淨。胖子王二告訴解裡,將這塊區域清掃完畢後,可以掙到一個工分。

    「工分」制是李誠中向馮道提出來的。由於白狼山軍寨實行物資配給制,所以必須對如何分配物資進行合理的規劃,既要做到餓不死人,同時也要激發百姓的勞動積極性,使多勞者多得,少勞者少得,按照李誠中的話來說,這叫「按勞分配」。馮道聽完以後眼前一亮,他認為這種「工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就相當於制錢,老百姓通過勞動來掙取「工分」,然後用「工分」來購買物資。所不同的是,「工分」制既解決了當前白狼山無錢的問題,更有利於組織和調配,並且便於集中力量做大事。…,

    在這項制度下,無論大人小孩,所有有能力勞動的百姓都要參加勞動來獲得工分,然後以工分來換取白狼山物資倉庫中囤放的貨物,包括糧食、衣被、鹽、肉脯等等。為此,馮道將三位耆老、張老匠和行商王二召集在一起,足足花了三天工夫,根據勞動的強度和時間,結合勞動所取得的效果制定出各種工作的分數,並依據白狼山現有的物資儲備定下了各種物資的分值。

    解裡也聽說了這種工分制,只是不知道一個工分能換多少糧食。胖子便王二告訴他,一個工分可以換取一塊麵餅,或者一碗粥。於是解裡便開始為這個工分努力起來。

    解裡花了一個時辰,將所分配的區域清掃乾淨,然後將清掃出來的積雪堆到一輛木車上,再推著木車到後山的一處山溝中倒掉。他來回跑了好幾趟,才將積雪倒空,然後解裡得到了一塊小竹片,這代表著他獲得了一個工分。

    用這塊竹片在倉庫門口換了一塊麵餅,解裡三兩口便塞下了肚子,然後,他感到似乎更餓了。他又去找了胖子王二,詢問還有什麼可以做的事情,王二便將他領到後山,指著那四間小木屋道:「那些浴室看到了麼?再過一會兒就到了洗浴的時候,我已經幫你申領了兩間木屋的看顧之事,每進去一個人洗浴,你便要到一旁的熱泉中打一桶熱水送進浴室,每完成一隊士兵的洗浴,便可以掙取一個工分。」

    讓士兵們至少每隔三天洗浴一次,是李誠中發佈的強制性要求。這些士兵極其不講衛生,大部分人一個月難得沖洗一次身體,讓李誠中很是接受不了。尤其是自打訓練以來,每天他都出沒在一股股汗臭味當中,實在難以忍受。既然白狼山中有天然的熱泉,為何不資源充分利用呢?因此,他也不管士兵們是否習慣,便將洗浴作為一項軍事命令,予以強制推廣。

    「洗浴一次大概多少時辰?」解裡問。

    「一刻鐘罷。」胖子王二道。

    解裡算了算,一個隊有五十名士兵,分到兩座木屋中,則各有二十五人。每人一刻鐘,那麼全數洗完的話,需要三個多時辰。

    「四間浴室我都想看顧,可以麼?」解裡問。

    為了不污染熱泉,浴室建在遠離熱泉之外的山溝邊,最近的一口熱泉大概在三百步外,也就是說,如果四間浴室都由解裡一個人來看顧的話,他在一個半時辰內,需要提五十桶水反覆奔波三百步。這個體力活可不輕,胖子王二便問:「你能看顧得過來?」

    解裡點了點頭,他需要將爭取工分的時辰儘量縮短,哪怕累一點也沒有關係,他實在是想多吃一點。

    ……

    胖子王二引帶瞭解裡三天時間,幫助他熟悉了各種工作,認識了各工種管事的人,解裡也在三天時間裡拚命勞動,所有掙到的工分都換成食物塞進了肚子裡。這三天雖然勞累,但吃的卻比以前要多一些,所以解裡覺得還不錯,日子過得也比以前要充實,不像窯洞中整日裡關著那麼苦悶無聊。

    接下來的日子裡,解裡便開始為自己的食物奔波忙碌起來,他灑掃過校場、倉庫,到山中砍伐過樹木,照料喂食過戰馬,清理過茅廁和浴室,到玄水中鑿冰撈魚,甚至跟隨王大郎到山外收割過乾草……每天勞累過後,解裡都能把自己肚子填到六、七分飽。解裡在勞動的過程中,還是沒有找到逃跑的機會,始終有兩個看管他的士兵跟隨在他的身邊。…,

    胖子王二不可能總是當解裡的翻譯,因此便也教解裡學了一些簡單的漢話。沒想到解裡在這方面很有些天分,學得特別快,不到一個月就能夠和人進行簡單的對話了。為了在勞動中減少和避免誤會,並且使自己在勞動中儘可能得到更多的利益,解裡決定趁晚上的時間去馮道的課堂上學習說漢話、認識簡單的漢字。

    課堂上什麼人都有,既有普通的漢人百姓,也有漢人士兵,甚至還有一些軍官。解裡在課堂上倒是沒有遭到什麼歧視和排斥,所有人都專心致志的聽講,顧及不到他。解裡的漢話水平畢竟很差,有很多時候都聽不太懂,但馮道對他卻似乎有著幾分偏顧,講話很慢,很清楚。解裡有幾次壯著膽子提了問題,馮道也儘量以最能理解的方式予以解答,一個月下來,解裡的漢話水平得到了突飛猛進的提高。

    隨著語言障礙的逐漸消失,解裡的生活終於有了些起色,他開始和一些「工友」進行簡單的交談,並且成功的參加了幾次需要集體協作的勞動,甚至在百姓中結交了幾個朋友——好,其實嚴格算起來,只是認識而已,漢人對他似乎始終保持著一絲警惕,但對解裡來說,能夠相互說些話,已經算得上朋友了。

    除此以外,解裡還認識了一個女人。

    女人的日子很苦,除了她自己外,還要喂養兩個尚無勞作能力的孩子。剛認識的時候,女人對他充滿了敵意,解裡不太明白,只是在一次和百姓的閒談中才知道,這個女人是寡婦,她的丈夫被契丹人殺害了,只剩她自己拖著兩個年幼的孩子逃入白狼山。知道了以後,解裡忽然感到一陣內疚,便開始有意識的幫助這個女人,比如儘量挑選和她一樣的事情去做,在做事的時候主動幫助她分擔那些重體力的活計,又或者省下一兩張麵餅,偷偷的送給兩個年幼的孩子吃。

    隨著日子的一天天過去,女人對解裡的敵意逐漸消弭,兩人之間終於說上了話,只是一談到過去,女人總會想起死去的丈夫,解裡便感到更加的內疚。過去的事情是無法挽回的,雖然女人的丈夫死在品部的手裡,並非解裡親手所殺,但品部也是契丹一部,和解裡同宗同族,因此解裡決定靠行動來彌補自己族人犯下的錯誤。他更加勤奮的勞動,以換取更多的糧食來幫助女人撫養孩子。

    有一天,解裡提著後山打來的雪水準備將女人窯洞裡的水桶添滿,卻看到年幼的那個孩子正在嚎啕大哭。解裡照顧了兩個孩子那麼多天,已經有了感情,便忙問是怎麼回事,女人說孩子不懂事,解裡就問孩子怎麼不懂事?女人說孩子鬧著要吃肉,怎麼說都說不通,便打了他。解裡聽完以後沉默了很長時間。

    解裡也已經很久沒有嘗到過肉的滋味了,倉庫中那些肉脯的標價很高,一塊不到一兩的肉脯,居然要十個工分,就算是魚,每條的標價也達到五個工分。解裡就算拚死拚活忙碌一天也拿不到這麼多工分。解裡回到自己的窯洞時,忍不住問一旁看管自己的士兵:「那些肉脯需要那麼多工分,到底誰才能吃上?」

    那個士兵道:「一般來說,只有我們這些當兵的能夠拿到足夠的工分去換肉吃。」

    「你們當兵的也要掙工分?」解裡很是好奇。

    士兵笑了,道:「訓練中表現優秀的,或者外出執行任務立有戰功時,都能夠得到獎勵的工分。」

    解裡想了想,追問:「怎麼才算訓練中表現優秀?」

    士兵道:「比如隊列走得最精神的,每天訓練後都要評選出十個弟兄,每人獎勵兩個工分;又比如訓練搏殺的時候,每隔五天要進行一次全營對抗,各都前十名也要每人獎勵五個工分;或者比試箭術的時候,凡是十箭有五箭中靶的,也要獎勵兩個工分。」

    聽完後,解裡回到洞中翻來覆去輾轉了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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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己未之冬(十五)

    早上,解裡向看管他的衛兵提出請求,他要去見李誠中。到了中午的時候,他的請求就得到了允許,在李誠中的窯洞見到了這位白狼山軍寨的最高軍事長官。

    「我看了你的士兵訓練。」解裡猶豫了片刻,終於道。

    「嗯?」李誠中沒有看站在一旁的解裡,自顧自提筆在紙上寫著,他用的是一根玄水中生長的蘆葦空管,一邊蘸著墨汁一邊寫著入伍時背誦過的後世軍人《內務條令》,只不過時間太久了,他有很多地方記不住,因此邊寫邊進行塗改。

    「他們的箭術很差,騎術也很差,非常不好,」解裡想了想,又補充道:「就連那兩個訓練士兵箭術的隊官也不行。」他說的是孟徐興和焦成橋。

    「我的兵箭術和騎術很差,這我知道。」李誠中停下筆轉過頭來淡淡道:「所以我才抓緊時間對他們進行訓練。若你專門找我只是為了嘲笑我的士兵,那麼你可以離開了,我的事務很忙,沒有太多時間聽下去。」

    解裡沒有因為李誠中冷淡的態度而羞怒,兩個月的白狼山軍寨俘虜生涯已經磨平了他的驕傲和自負,他耐著性子道:「我看過幾次箭術和騎術訓練,他們的訓練方式有問題。我是部落裡有名的撻馬,我的箭術和騎術很好,當然,就近身搏殺而言,我可能勝不了那個姓周的都頭,但是在箭術和騎術方面,整個軍寨裡沒有人比我強。而且,就算是當面搏殺,那個姓周的都頭要想戰勝我也不容易。」

    李誠中盯著解裡的雙眼,靜聽下文。他的這種沉默態度令解裡想起了自己是被眼前這個軍官俘虜這一沮喪事實,當下不由自主分辨道:「你也很厲害,但如果不是使用……那種手段,想要擒住我是不可能的。」

    李誠中曬然一笑:「那種手段?你認為那種手段很卑鄙?很下作?很陰損?很不光彩?」

    解裡沒有說話,以沉默來表示自己的看法。

    李誠中道:「你知道為什麼你和我打完以後,是你成了我的俘虜,而不是我成了你的俘虜嗎?就因為你的這種認為……好,這句話可能說的比較玄,也有些深奧,你不必現在就搞明白,將來自己琢磨。現在,你直接告訴我,你來找我到底是為什麼。」

    解裡呆了一呆,他的漢話雖然這兩個月學得很好,卻依然沒太明白李誠中那句話的意思,聽李誠中直接詢問自己的來意,便暫時將對方那句沒聽明白的話拋到一邊,帶著幾分期盼和忐忑道:「我可以幫助你訓練士兵的箭術和騎術。」

    李誠中想了想,問:「什麼條件?」

    解裡道:「我需要工分,很多工分。」

    李誠中點了點頭:「可以。這樣,你每天為我訓練士兵箭術和騎術……五個時辰……每天給你記十個工分。」

    解裡搖了搖頭:「不夠。」

    李誠中笑了:「我還沒說完。昨天剛進行過考核,我的士兵有六十人是專門的弓手,五十步外,射十箭能中靶五箭的有二十人,中靶六箭的有十一人,中靶七箭的有九人;其他士兵也在學箭,但是中靶的比例就很低了,能夠十中一者約有一半,十中二者五十人,十中三者十七人,十中四者三人,再往上就沒有了。每隔十天我都要做一次考核,無論弓手還是非弓手,每人的中靶箭矢每提高一箭,我就獎勵你一個工分,如何?當然,你的主要精力還在弓手那邊,非弓手安排射箭的時間不會很多。」…,

    解裡眼睛一亮,又道:「那騎術怎麼算?」

    李誠中道:「騎術方面可以分成兩部分來評估。首先是騎射,算法與弓手相當……」

    解裡插話道:「騎射很難學,也很難教,就算是在我們突舉部,能夠騎射的人也是少數,通常都會被選為撻馬,作為部落武力的精銳來使用,所以你這麼算法不合理。」

    李誠中道:「好,我可以給你翻倍計算……至於騎術,我想分成三個步驟,即熟練的馬術、自如的在馬上使用兵刃以及對騎射戰術的精通。我的斥候隊現在共有二十名騎兵,將來還會有所增加,每一個人每完成一個步驟,就給你十個工分。當然,是否完成,我會組織幾個軍官進行考核,以軍官們的統一評議作為依據。」

    解裡又在心裡算了算,發現這麼算下來自己能掙很多工分了,便鬆了口氣,想起胖子王二經常掛在口頭的兩個字,立刻借用了過來:「成交!」

    解裡剛轉身走到門口,又返回來,對李誠中道:「你剛才說的那些數,請你寫在紙上給我。還有,我想先要二十個工分,以後從我的獎勵中扣。」

    李誠中笑著搖了搖頭,將談好的條件和數字寫滿了一頁紙,然後交給解裡,解裡小心翼翼的揣進懷中,這才離開。

    ………………………………………………………………………………………………

    傍晚的時候,解裡再次來到女人所居住的窯洞。女人把木門打開,看見解裡站在門口,手中拎著用草繩系好的兩條魚和一塊肉脯,不禁愣了一下。

    解裡將魚和肉脯遞了過去,訥訥道:「我掙了很多工分,所以……孩子想吃肉……你先收著,以後還會有更多的……」

    女人有些疑惑:「你做的什麼活計,這恐怕得要好多工分?」說著,她看到解裡身上穿著的土黃布軍服,又問:「你入了軍伍?」看向解裡的眼神忽然變得親和了許多。

    解裡把肉脯和魚強行塞入女人的懷裡,道:「唔……這不算多少,以後我掙的工分還會更多,放心。呃……那我先走了,明天再過來幫你擔水。」說完轉身就走。

    下午的時候,一個軍官過來,除了給解裡二十塊小竹片外,還帶來了一身盧龍軍的軍服。解裡本來不想穿的,但他害怕因為糾纏於這些細枝末節而橫生波折,再說他身上那身皮裘也確實太過於髒破了,便忍著彆扭換上了軍服。剛才見那女人看向自己身上的衣裝似乎眼神明亮了一些,於是解裡邊走邊撣了撣軍服上並不存在的灰漬,覺得自己穿著這身行頭其實也不錯。

    另外,讓解裡高興的是,那個軍官還帶來一條命令,從今天開始,撤走一直緊跟在他身邊看管的士兵,也就是說,解裡可以隨意行動了,只是仍然不能離開白狼山。

    解裡走了不遠,就聽女人在身後喊了一聲,便又轉身回去:「怎麼?有什麼難處?我去幫你做。」

    女人咬著嘴唇猶豫了片刻,道:「大郎還沒吃飯?」

    解裡撓了撓頭:「我那裡還有的,回去便吃。」

    女人道:「大郎若不嫌棄,便進來一起吃,可好?」

    解裡腦子一片空白,也不知是怎麼跟隨女人進的窯洞,進去後才回過神來,卻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站在哪裡。

    兩個孩子圍在火爐邊上,正在照看爐上架著的一鍋粥,抬頭看見解裡進來,有些不明所以。女人向兩個孩子斥道:「還不叫大叔?」孩子們便站了起來,齊聲道:「解裡大叔。」…,

    解裡聽著這番稱呼,心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反覆說:「這如何當得,如何當得。」也不知該說什麼,忙將肉脯和魚接過來,用乾草包裹好,穿在木棍上,然後放到爐火上燒烤。他烤得很仔細,不多會兒便香飄滿洞。

    等都弄熟了,解裡將肉脯和魚放到女人遞過來的大木碗中,女人又取出幾個木碗,盛滿粥,拿出麵餅來,四個人圍坐在壁爐邊開始吃食。

    解裡沒有動那些肉脯和魚,女人也沒有動,肉脯和魚被兩個孩子狼吞虎嚥的塞入嘴中,不多時便吃得一乾二淨。解裡嚼一口麵餅,喝一口粥,不時看看兩個意猶未足的孩子和滿臉歡喜的女人,心中舒暢無比,只覺這麵餅和粥都香甜可口到了極點,實在是自己所吃過的最好的東西。

    回到自家窯洞,解裡睡了一個自打來到白狼山軍寨後最舒服的覺,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每天在外面忙碌完之後,都會回到女人的窯洞,四個人圍坐在一起,吃著各種好吃的美食。

    清晨的木哨聲將解裡喚醒過來。快速穿上那身盧龍軍的軍服後,解裡出了窯洞來到校場邊上。很快,校場內按照各都各隊各伙的編制,整齊的站滿了士兵。隨著一聲聲口令的發出,這些士兵開始快速報數:

    「一……」

    「二……」

    「三……」

    ……

    「報告,第一夥到齊!」

    「報告,第二伙到齊!」

    「報告,第三伙到齊!」

    ……

    「報告,左隊全員五十人,實到五十人,全數到齊!」

    「報告,右隊全員五十人,實到五十人,全數到齊!」

    ……

    「報告,甲都全員一百人,實到一百人,全數到齊,請指揮使訓示!」

    「報告,乙都全員一百人,實到一百人,全數到齊,請指揮使訓示!」

    「報告,丙都全員一百人,實到八十人,未到二十人為執勤人員,請指揮使訓示!」

    ……

    李誠中站在檢閱台上點了點頭,大聲道:「全體都有——稍息!」他沖校場邊的解裡招了招手,解裡忙跑了過去,李誠中又讓他上台,解裡有些不好意思,漲紅著臉上了檢閱台,站在李誠中身邊。

    「從今天起,我為你們請來一位箭術和騎術教官,就是我身旁這位契丹勇士,他的名字叫解裡,他將重點教導你們箭術和騎術科目。我強調三點,第一,尊重你們的教官,執下級禮;第二,認真遵照教官的要求進行訓練,不得陰奉陽違;第三,教官有權力在訓練中對偷奸耍滑或訓練後進之輩進行懲罰。以上,如有違反者,軍法從事!現在,向教官行軍禮!」

    隨著李誠中的一聲令下,檢閱台下三百多名前營士兵右手齊刷刷握拳橫在胸前,眼神注視解裡。

    解裡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臉上頓時火辣辣的如同烈日灼烤一般,猶豫片刻,抬起手握拳橫在胸前,向台下數百人回了一個同樣的軍禮。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53
第六十五章 己未之冬(十六)

    李誠中想要制定一部軍法,從規章制度上規範前營士兵的行為舉止和作戰獎懲,但這個時代已經有了通行的軍法,即十七禁五十四斬,目前盧龍軍實行的就是十七禁五十四斬。擅自更定軍法是一種大罪,所以李誠中是不能碰這條紅線的。思來想去,他決定製定一部前營士兵通行條令,刻意規避開「軍法」這一概念,以偷樑換柱的方式在軍中實行新的軍法。

    之所以不願沿用十七禁五十四斬,是因為李誠中認為這種軍法完全不合實際。這部軍法包括悖軍、慢軍、懈軍、構軍、輕軍、欺軍、淫軍、謗軍、奸軍、盜軍、探軍、背軍、狠軍、亂軍、詐軍、弊軍、誤軍等十七條禁律,並對禁律所包含的聞鼓不進、呼名不應、夜傳刁斗、多出怨言、揚聲笑語、旗幟凋弊、謠言詭語等五十四種行為執行「犯者斬之」的處罰行為。

    李誠中在馮道的協助下仔細研究了一番這部軍法律令,覺得實在是難以執行下去。

    首先,軍法中所規定的事項混淆不清,有些十分籠統、有些又十分詳細,有的過於慨括,有的又失於末節,遺失錯漏之處甚多,無法有效的對士兵行為進行完整的約束。

    其次,軍法規定的很多事項都描述模糊,不利於具體操作,換言之,實施的彈性太大,最後的結果就是士兵的行為是否違反了軍法,是很難判定的。同樣的行為,既可以理解為犯了禁律,又可以理解為正常舉止,完全由主將說了算。

    最關鍵的是,這部軍法通篇只有一個懲處方式,就是「斬」!如果按照這部軍法來嚴格執行,那估計過不了多久,前營所有士兵都會被「斬」個精光。

    所以,雖然盧龍軍一直宣稱以這部軍法為準繩,但真正執行的軍伍幾乎沒有。各部其實是自行其是的,對於士兵的懲罰,完全由上官依照需要來判定。

    自天寶以來,因為土地的大量兼併,導致無數農民丟失了自家的田地,府兵制也喪失了繼續存在的基礎,唐軍由府兵制轉為了募兵制。這種募兵制並非中央朝廷來組織實施,而是由各地藩鎮自行募兵,因此,手中軍力的多少,也就決定了藩鎮將帥實力的高低。對於自家手下的士兵,將帥們紛紛採取厚絡之策,不僅從物質和官銜上予以極優的待遇,而且在士兵觸犯軍法時,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也導致十七禁五十四斬的近乎廢弛。

    就最近的例子而言,當日盧龍軍南征魏博,大軍攻破貝州後屠城,這種行為直接觸犯了軍法。在十七禁五十四斬中對此有明文規定:「所到之處,凌虐其民,逼淫婦女,此謂奸軍,犯者斬之!」如果按此令行事,那麼攻入貝州城的數千士卒便該全體斬首,這是絕對不可能執行的。因此當時劉仁恭也僅僅是發了一通火,最後該怎麼獎賞照樣怎麼獎賞。他要是真按軍法執行,那麼他的節度使之位也早就被部下頂翻了。

    李誠中想要的軍法是那種可以實際操作,並且容易判定的軍法。軍法中應當明確規定出屬於違反禁令的具體行為,並且由此細化出具體的處罰辦法,儘可能避免人為的主觀判定。這部軍法還要人性化,依照違法的程度來給予輕重不等的懲罰措施,避免因量刑過重而造成軍心嘩變。最後,這部軍法還要儘可能完整,將士兵日常和戰時所會遇到的問題儘量包容在裡面,做到有法可依。…,

    經過深思熟慮,結合後世對法律的認知,李誠中和馮道進行了多次徹夜長談,最終決定製定一部士兵通行條令。通行條令要將後世的作訓準則、軍人內務條令、暫行軍法條例等多種內容包含進去,以期儘量完整。

    這部《士兵通行條令》是一套成體系的條令,包括《總則》、《士兵作訓條令》、《士兵內務條令》、《暫行軍紀條令》,儘量從方方面面把士兵生活、訓練、作戰中遇到的各種情況進行總結和歸納,然後一一明確是否當行,同時要逐一制定出相應的處罰辦法。

    《總則》是對士兵行為的原則性約束,在《士兵通行條令》中居於第一執行順位,即所有發令都要遵照或者以不牴觸《總則》為制定的基礎,一旦出現牴觸,便以《總則》為準。

    《士兵作訓條令》歸納士兵作戰和訓練中出現的各種情況,並將之一一列舉。《士兵內務條令》則關注士兵日常生活,對軍容軍儀、生活作風、上下級關係、與百姓關係等進行說明。這兩部條令主要強調士兵應當做什麼,並且如何去做,而《暫行軍紀條令》則規定不應當做什麼,一旦士兵做了不應當做的,會受到什麼樣的針對性處罰。實際上李誠中所謂的「軍紀條令」就是軍法條令,只是規避了「軍法」這個字眼而已。

    為了便於士兵理解,李誠中把《暫行軍紀條令》的內容分為三類,即輕度違紀、中度違紀和嚴重違紀,並針對性的歸納出三種處罰方式。輕度違紀,即作訓中未完成要求、生活上散漫無序,或者軍容軍儀不合規定等,處罰力度也較輕,通常為當眾批評、警告、簡單體罰等,其中又分別視情況分出三六九等。中度違紀,即執勤懈怠、軍議遲到、破壞器物、作風不檢、浪費奢靡、頂撞上官等等,處罰力度則加重,通常包括禁閉、軍杖、扣餉、降職等。嚴重違紀,即作戰不堅、違抗命令、婦女、殘殺同僚、搶功冒名、偷竊和私吞財物等,實施的懲處也比較嚴厲,包括免除官職、開除軍籍、斬首乃至牽連家族等。

    這套《暫行軍紀條令》非常細緻,不厭其煩,生恐遺漏掉那些細枝末節。當時馮道建議,不必制定那麼詳細,應當容許軍法官有一定的操作彈性,但他的建議直接被李誠中嚴詞否決。按照李誠中的話來說,軍法應當詳細明確,減少操作彈性,儘量降低軍法官因為個人好惡而隨意執行的空間。

    馮道問,那麼多士兵、那麼多瑣事,軍法能夠一一列舉齊備嗎?總是會有疏漏之處的,到時候怎麼辦?李誠中回答,軍法中沒有規定的條款,一律不作懲處!寧可有漏網之魚,不可有無辜之冤。李誠中還解釋,之所以這部軍法定名為《暫行軍紀條令》,其中的「暫行」二字,就是為了留出開口,以待將來隨時彌補。條令中的規定是可以添加的,但是人命卻是無法挽回的,因此,定法之時必須慎之又慎。

    馮道還對條令中的處罰方式提出異議,他認為處罰太輕了,並且這些處罰辦法中竟然沒有黥面、宮刑、斷肢等威懾性強的律令,不利於軍隊養成森嚴的軍紀。李誠中則認為,森嚴軍紀的養成並不在於處罰的力度,而在於讓士兵明確的知道,做了什麼事情會承擔什麼樣的後果,只要所承擔的後果遠高於所獲得的利益,那麼這種規定就會有效。同時,讓士兵經常性的體會到軍法無處不在的威嚴,比直接將違法士兵處死的展示性效果遠遠要強,在執行的時候也要容易得多。…,

    兩人為此爭論半天,誰也無法說服誰,最後李誠中只能無奈的告訴馮道,如果動輒將違紀士兵處死或致殘,那麼他手下將無兵可用。這也是這個時代的通例,馮道聽完後默然良久,便不再堅持。

    除了《士兵通行條令》外,李誠中還打算擬定《軍官通行條令》,對軍官的行為也進行規範。只不過他現在就那麼點兵,軍官也不多,而且伙長這樣的軍官其實真要算起來並不是軍官,這項條令的制定也就並不急迫。

    在李誠中的規劃中,伍長、伙長一級的軍官應當算作後世的士官,這些人才是一支部隊真正的精銳核心。一支部隊能否招之能戰、戰之能勝,從戰術角度來看,很大程度上依賴於部隊中士官的素質。他有一個還不成熟的想法,他想將現在前營的所有士兵都作為後世的士官來培養,這些老兵可以不擔任軍職,甚至依然處於伙長、伍長等的指揮下,但要授予一定的秩別,如陪戎副尉、校尉等,給予相比新兵而言更好的待遇,並在平時對他們進行更好的訓練,將來一旦擴充軍隊,便可迅速組建一支能戰的大軍。

    光華二年十二月三日,《平州軍前營士兵內務條令》開始在白狼山軍寨推廣。因為軍寨中沒有足夠的紙張書絹,這部條令總共只抄錄了六本,指揮使李誠中一本,甲都、乙都、丙都的姜苗、張興重、周砍刀等三個都頭各一本,王大郎和趙大共用一本,還有一本備存在馮道處。

    條令以口傳的方式進行學習,首先要求各都都頭、各隊隊官和各伙伙長強制背誦。在馮道一句一句的解讀和帶領下,數十名伙長以上軍官開始了痛苦的背書歷程。五天之後,所有士兵在伙長的帶領下開始重複這一過程。十天後,條令開始試行。在試行十天中,各伙、各隊、各都將試行中出現的問題進行了統計和反饋,然後李誠中召集隊正以上軍官研究了這些反饋回來的意見和建議,並根據實際情況對條令進行了改進。

    光化三年正月初一,《平州軍前營士兵內務條令》正式實行。

    光化三年二月初一,《平州軍前營士兵作訓條令》正式實行。

    光華三年三月初一,《平州軍前營士兵暫行軍紀條令》正式實行。

    同日,三大條令合併,《平州軍前營士兵通行條令》完成,並在前營正式實行。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53
第六十六章 己未之冬(十七)

    白狼山的過冬軍糧雖然能夠支撐到開春,但肉脯和魚的消耗卻令庫存量以很快的速度下降。為此,馮道在制定肉脯和魚的兌換工分值時,比價相當高,令普通百姓難以承受,以保證前營士兵的供給。馮道也儘量組織百姓到玄水中鑿冰網魚,到山中搜捕野獸,只是補充的數量遠遠趕不上消耗的數量。尤其是白狼山降下大雪以後,越發難覓野獸的蹤跡了。

    對於其他軍伍來說,缺乏肉類的供應並不是什麼大問題,這年頭有糧食吃便算不錯了。但白狼山軍寨缺肉的現實,卻令李誠中很苦惱,因為他沒有辦法有效的實施練兵計畫中的體能訓練科目。體能的作用,在這個時代的軍伍中並沒有得到充分重視,但李誠中卻十分清楚體能對作戰的重要性。他設想過依靠越野跑、負重跑、山路跑等多種訓練,讓前營士兵具備作戰持久力。但一天到晚都靠糧食維持溫飽的士兵,又哪裡有營養和體力來進行這些訓練呢?

    李誠中起初開展過晨起山路越野跑步的訓練,但僅僅堅持了三天就無法繼續下去。晨跑過後,士兵們普遍感到頭暈眼花,除了上午的訓練無法進行外,下午的訓練也效果很差。因此,李誠中只好停止這種訓練,在營養沒有跟上的情況下,進行體能訓練純粹是自我折磨。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光化二年的年底。自殷商時起,古人便有了年頭歲尾的祭神祭祖活動,之後,這種活動帶上了幾分驅魔闢邪的意味,更加入了對度過冰天雪地的漫漫寒冬、迎來春暖花開的播種季節的企盼。因此,隨著年三十的逐漸到來,白狼山軍寨開始了元日準備。

    這種準備是百姓自發興起的,他們更加勤奮的勞動,抽出幾乎所有餘暇時間去掙取工分,加上之前積攢下來的工分,到倉庫中兌換更多的食物和布匹。這也造成了倉庫內糧食和肉脯的快速消耗。張老匠帶領匠戶們去後山砍伐了一些竹竿,又到洞壁和茅廁等處刮取土硝製成硝石,再添上一些碳粉,塞入中空的竹竿以製作爆竹。馮道也利用空暇繪製了一些門畫、書寫了許多桃符,只不過白狼山中沒有桃樹,只好以別的樹種來代替,將一些大吉大利的詞句寫在砍伐而來的木片上,以充「桃符」。

    百姓們興高采烈的籌備也開始逐漸影響到了前營士兵,大夥兒一天天巴算著日子,甚至在訓練時也有些心不在焉。李誠中乾脆宣佈,年三十放假一日,晚間在軍寨校場舉辦篝火盛會,軍民同樂。見到士兵們的熱烈歡呼,李誠中頭腦發熱,乾脆許願,將假期延至大年初三,期間無論百姓士兵,一應食物由軍寨派發,免收工分!

    李誠中作了甩手掌櫃,將篝火盛會的事宜推給馮道籌備,自家倒是省心,但馮道找過來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家這個許諾有多不靠譜。

    「宣節好大的氣量,連上年三十,共休沐四日!」馮道黑著臉道。

    「大夥兒緊張了一個冬天,也是時候放鬆放鬆了,所謂勞逸結合嘛。」李誠中並不覺得自己哪裡有錯。

    「篝火盛會需要耗靡多少糧食?多少肉脯和魚?休沐四日,軍寨裡誰都不做事,無人網魚、無人狩獵、無人入山採摘野菜,倉庫中的糧食將比平日多消耗八、九成!而況怎樣派發才好?以一人為例,平時掙取工分可換五、六分飽,過年派發至何種地步才算合適?只怕到時宣節一番好心,反遭百姓埋怨詬病!」馮道毫不拖泥帶水,直接點出問題的關鍵。…,

    「這個……」對於馮道的質問,李誠中無言以對,但他卻並不想改變自己的決定,除了威信問題之外,他始終覺得,放假幾天實在是應該的。只不過馮道所提的問題確確實實很現實,讓李誠中也頭痛不已。

    「此次就如此罷,不過下次宣節還要慎重一些才是。」馮道也知道李誠中的這項命令一經宣佈,是不可能收回來的,若是真個收回來,軍寨中被鼓舞起來的心氣不知將跌落到何種地步。因此,他也只能無奈的接受現實,只是希望通過自己這番話語,能讓李誠中今後在做決定的時候,考慮得更周到一些。

    李誠中嘴上硬項,但心裡也知道馮道所言有理。其實一切問題的根源在於白狼山軍寨糧食緊張,李誠中想了想,打算抽空再回平州一趟,看看能不能說動周知裕再舉大兵押送一次軍緇入山。不過他也明白這個想法很難實現,冰天雪地中讓大軍再次出關,實在是有些難為周知裕。

    事機的改變來自於一次簡單的野外訓練。這是新任教官解裡對斥候隊的第五次訓練,也是第一次野外全隊拉練。再過兩天,就是年三十,因此這也是光化二年前營斥候隊的最後一次騎射訓練。

    按照解裡的觀念,騎射訓練只有在野外進行實戰才能真正練好,他在進行了幾次山寨內的調教之後,便將目光放到了白狼山外的草原。所謂實戰,也並非真個實戰,而是準備在草原上進行一次圍獵,圍獵中需要避開契丹品部遊騎的追蹤,對草原上出來覓食的動物進行獵殺,並且學會在冰天雪地的草原上過夜。李誠中將這次訓練稱為「體驗式」教學,並對斥候隊再三申令,要求務必嚴格按照教官的教學來訓練,尤其是隊官王大郎,在訓練中不得自行其是、頂撞教官。當然,他也不忘暗地裡叮囑王大郎,要提防教官解裡偷偷潛逃。

    斥候隊是從後山的小道出山的,這條小路契丹人並不熟悉,他們的盯防重點是在正當面的山口處。但就算如此,解裡一路上仍然小心翼翼的仔細查看著週遭的一切。他用略顯生硬的漢話告訴大夥兒怎麼節省馬力,行進多久需要下馬歇息,催動馬匹快速奔行的最大距離是多少……

    他親自示範並挨個教導斥候們,怎樣從地上遺落的馬糞來判斷敵人的探巡距離,怎樣根據馬蹄印跡的多寡和深淺來推測敵人的數量和裝備,他還指點大夥兒怎麼趴在草地上傾聽遠方的動靜……

    到了夜晚的時候,他指導大夥兒將馬匹圍成一圈,儘量將燃起的篝火亮光遮蔽到最低,他告訴大夥兒怎樣讓馬匹趴伏下來,讓人和馬相互依靠體熱來度過寒夜……

    解裡並沒有像李誠中所言那樣,「很可能偷偷潛逃」,這個契丹人有著草原漢子的一大特點——重信守諾。他既然答應留下來訓練前營士兵,便將這一允諾看得比山還重,在整個野外訓練過程中都表現得兢兢業業,完全沒有考慮過逃走的事情。因此,王大郎的小心盯防也成了無用功,便也認認真真指揮斥候隊完成著解裡的一個個訓練要求。雙方在訓練過程中完全沒有任何衝突和爭執,一應過程都非常順遂。

    真正的爭執不在訓練上,而在第二天的午時。

    事情是這樣的:解裡發現了狼的蹤跡,通過對爪印的觀察,這個狼群的數量大約有七到八隻,從狼糞上判斷,狼群處於飢餓狀態,應當是出來覓食的。於是斥候隊在解裡的帶領下追蹤這群野狼。…,

    狼群向東北方向而去,斥候隊最終沒有追上狼群,但卻順著狼群的蹤跡發現了一個契丹人的營地。營地不大,幾十頂大皮帳散落在方圓數里的草場上,還可以看到一些被契丹人俘獲的漢人奴隸正在遠處割草。每一頂大帳旁都有簡陋的樹枝搭建的柵欄,每一個柵欄中都圈養著大群的牛羊和馬匹。

    伏在遠處的斥候隊當即就眼紅了,王大郎便想帶人沖上去。他的命令被解裡強行制止,於是兩人起了爭執。這場爭執在解裡一句硬邦邦的「現在是訓練期間,一切訓練要求和行止都要聽我的」而最終結束,爭論的結果就是王大郎服從瞭解裡的命令,斥候隊返回白狼山。

    解裡在明面上的撤軍理由是「敵情不明」,按照他的解釋,這裡是一處品部飼養牲畜的過冬營地,以常理來說,應當有許多契丹武士守衛,誰也不知道帳篷裡到底有多少契丹武士,以二十個訓練不足的斥候衝擊營地,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其實在暗地裡,無論任何理由,解裡都真的不希望攻打這座營地。雖然他如今成為了白狼山漢人軍隊的教官,但只是在訓練中教導漢人士兵,至少不用去考慮和自己族人揮戈相向這一問題。而要在戰場上幫助漢人來**裸的對付契丹人,他在內心裡實在過不去那道檻。

    一路返回,解裡和王大郎都沒有相互再說一句話。解裡是心中有愧,不敢面對王大郎;王大郎是心中不服,越看解裡越發生氣,他決定回到白狼山後立刻向李誠中稟告整個事情的經過,他還要惡狠狠的加上一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54
第六十七章 己未之冬(十八)

    李誠中在窯洞中傾聽著王大郎對解裡的控訴,解裡沒有出現,他一回來便貓到了自家的小窯洞中沒有露面,只剩王大郎在這裡氣沖沖的怒斥著解裡。

    李誠中對王大郎的指控並沒太上心,他關注的重點在兩個方面。

    第一個方面是:「解裡教官的教導是否盡心?有沒有逃跑的心思?」對這個問題,王大郎思索片刻,老老實實的回答:「教官很用心,教導了很多東西,弟兄們收穫很大。一路上故意留了些機會給教官,也沒見他動心思逃跑。」

    第二個方面是:「那處過冬營地有多少契丹人看守?周圍有沒有其他契丹人支應?離白狼山有多遠?」王大郎的回答是:「看不出有多少契丹人守衛,但發現許多漢人在營地外勞作。周圍至少十里範圍也沒發現其他契丹人的營地,這座營地離白狼山後山山口不算太遠,騎馬約摸一個多時辰,徒步則需半日。」

    李誠中聽完以後在窯洞內來回踱著,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整個冬天,李誠中所部都沒有邁出白狼山一步,因此,他判斷這應該不是契丹人的誘餌。契丹人的遊騎哨探範圍集中在南面的白狼山口,對於後山向北的小路並不知情,再加上李誠中所部的龜縮防守戰略,因此,契丹人過於大意,對過冬營地守衛鬆懈的可能性反而很大,這也是一個非常好的出擊機會。至於那些營地中被王大郎描述為「成群」、「數不清」的牛羊,李誠中同樣眼紅,而且紅得比王大郎還厲害!

    「集合全營,準備出擊!」李誠中狠了狠心,咬牙發佈了命令。

    王大郎精神一振,隨即又問:「那解裡……」

    李誠中道:「慢慢來,易地而處,咱們也同樣如此,說不上什麼錯。」

    ……

    解裡回到自家窯洞裡,躺在乾草堆上睜著雙眼發呆。他給王大郎的解釋看似冠冕堂皇,但實際上不經推敲,連他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因此,他越想越覺得李誠中不會放過自己的「背叛」行為,很可能會將自己解職。自己重頭去做那些體力活倒也沒關係,大不了少吃一些,可是,女人和孩子怎麼辦?

    而且,自己真的是「背叛」嗎?到底什麼才是「背叛」呢?

    解裡記得馮司士的課堂上專門講過,做人必須「仁義禮智信」,仁者,要親要愛,要關心他人、心懷蒼生百姓。解裡自從學到這個字眼的時候,就在白狼山中按照這個字眼的意思來做,他在勞動中幫助別人,在生活中關心那些弱者,尤其是女人和她的兩個孩子……想到那個女人,解裡臉上微微有些發燙。

    義者,要處事公正、做事合理,盡好自己應盡的責任。在這一點上,解裡也覺得自己沒有哪方面有所錯失。他在勞動中從來不留力氣,做了多少事情便拿多少工分,有多少工分,就換多少糧食。在教導士兵訓練中,也從不偷懶、從不馬虎,盡職盡責、兢兢業業,完全對得起自己掙得的那些工分。

    禮和智姑且不論,這兩個字的意思太複雜,解裡還在琢磨和學習,但「信」字,如何才算信呢?按照他和李誠中的約定,他既然承諾了要訓練好這些士兵,就一定會完成這個承諾,他也是這麼做的。這次赴山外拉練,他有很多次機會逃跑,但一想到自己的承諾,解裡就打消了逃跑的念頭。他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做一個嚴守信義的君子。…,

    在今天之前,解裡一直認為自己做得不錯,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不讓斥候隊進攻族人的營地,算不算違背了馮司士所教導的做人道理呢?

    白狼山的窘迫情況解裡是知道的,看到營地裡那些牛羊的時候,解裡也同樣眼紅。如果能把那些牛羊帶回山裡,百姓們就不用為吃穿而發愁了,那個女人和她的兩個孩子就能過上很好的日子。解裡覺得作為一個手上沾過漢人鮮血的契丹人,能夠得到漢人百姓的理解,能夠得到那個女人的認同,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他為此相當惶恐,每次聽到兩個孩子歡快的喊他「解裡大叔」,他在感動之餘,都會由衷的不安和內疚。

    想到那些對自己和顏悅色的百姓,想到那些對自己尊重而聽令的士兵,解裡深深嘆了口氣。

    可是……自己能向自己的族人揮刀麼?

    解裡腦子亂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想了一會兒,他決定去尋馮司士,馮司士是有大學問的人,懂得很多東西。解裡自從聽了馮司士的課後,覺得自己的天也開了、地也廣了,見識不知道比以前多了多少。在這個心情苦悶,找不到方向的時刻,他要向馮司士尋求一個合理的解答。

    解裡出了自家窯洞,卻聽見一陣急促的木哨聲,就見士兵們紛紛從窯洞中閃出來,很快便在校場內集結成整齊的隊形,人人手持利刃,全副裝備。解裡心頭一緊,也顧不上去尋馮司士,趕到校場邊,找到了李誠中。

    「大人,這是要……」解裡硬著頭皮問,其實他已經有所預料了。「大人」這個稱呼在中原地區是「父親」的意思,但在草原上,卻是對有權有勢的貴人們的稱呼,解裡自從擔任前營箭術和騎術教官以後,便一直按照草原的習慣來稱呼李誠中。

    「去打草谷。」李誠中也不避諱,微笑著向解裡解釋。

    「打草谷」是什麼意思,解裡太清楚不過了,這一直就是契丹各部對外掠奪的說法,聽李誠中用這個詞來回答自己,解裡不由一陣尷尬。尷尬之後,又是一陣沉默。沉默了片刻,解裡喃喃道:「大人,我今天沒有命令斥候隊攻擊品部的營地……」

    李誠中道:「沒事。你不用太過在意,畢竟你是契丹人,能夠幫助我訓練士兵抵抗外侮,已經很不錯了。再讓你向自己的同族揮刀,確實難為你。你也不要有什麼惶恐和不安,契丹人今後再來攻打我們,殺我們的人,搶我們的財貨,擄掠我們的女人……我也特許你不用參加作戰。你也不用擔心我會處罰你,今後一如既往的給我訓練士兵,該拿的工分,我絕對不會剋扣的。」

    這番話語氣平淡,卻說得解裡臉上一陣火辣,他有些無地自容,卻又鬆了口氣,訕訕的沒有接口。略微猶豫,他壯著膽子問:「大人領兵前往……是否可以少些……殺戮?」問完以後,他自己都覺得慚愧,低下頭來不敢看李誠中。

    李誠中一笑,道:「我答應你,只要放下兵刃者,不殺!」

    沒想到這位以前心目中的「狼魔」如今卻對自己這般寬容,竟然答允了這麼無禮苛刻的請求,解裡頓時一呆,有些不敢置信。

    只聽李誠中又道:「就怕他們聽不懂我的話,拚死反抗……還有,若是攻擊之前驚動了營地的警戒和哨探,到時候就難說了。也不知道你這些天教導的效果如何,我手下這些兵,能和你們契丹人硬撼麼?這次出擊,有多少人能活著回來?唉……」…,

    解裡聽著李誠中的話,看著眼前站立成隊的士兵,內心掙扎片刻,深深吸了口氣,大聲道:「大人,我……帶上我。」

    李誠中側過頭來看了一會兒解裡,微笑道:「好!」沒等解裡說話,忽然臉色一正,命令道:「解裡教官,斥候隊現在由你指揮,一,清除前路上的遊騎和警戒,二,攻擊前遮蔽戰場,三,必要時率隊追擊逃敵,四,返回時殿後阻擊。」

    解裡原本只是想到時候在一旁出出主意的,既然出兵不可避免,那就幫助李誠中順利拿下那個營地,儘量減少一些傷亡,既包括前營士兵的傷亡,也包括契丹人的傷亡,同時也算回報了李誠中的寬宏。他完全沒想到會肩負起如此重任,這位「大人」竟然對他如此信任,霎時間只覺無以為報,連呼吸都有些不暢了。

    李誠中等前營士兵集結完畢,大聲道:「弟兄們,還有兩天就要過年了。我之前答允過大夥兒,年三十晚上,在校場內舉辦篝火盛宴,軍民同樂,弟兄們應當都記得……」

    說到這裡,台下的前營士兵都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李誠中續道:「想法是美好的,可是現實很殘酷。山裡的糧食並不多,肉也少,我原來想再往平州跑一趟,為弟兄們求肯些過年的吃食。可如今看來不成了,契丹人在山外加緊了封鎖,咱們的補給線路被掐得嚴嚴實實,從關內要糧食的想法是行不通了。眼看著大過年的,弟兄們鍋裡沒肉沒糧,我心裡過不去啊!大夥兒說,怎麼辦?」

    前營士兵們頓時愕然,相互間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

    「我想了一個法子,既然契丹人不讓關內給咱們送糧,咱們就去向契丹人要!契丹人不給,咱們就搶!契丹人不是一直在打咱們漢人的草谷嗎?咱們也去打契丹人的草谷!」李誠中說到這裡,手指著台下的眾士兵,大聲喝道:「就不知弟兄們敢不敢去!」

    台下一陣嘩然,隨之而起的是眾人的齊聲高呼:「敢!」

    李誠中振臂高呼:「沒有吃,沒有穿,搶了牛羊來過年!」

    ……

    光化二年十二月二十八,駐紮在白狼山的平州軍前營主動出擊,從後山小路出山,襲破契丹品部在山北的一處牛羊過冬營地,斬首二十四具,俘虜六十九人,得牛一百二十頭、羊三千餘隻,馬九十匹。隨同解救漢人奴隸三百餘口。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54
第六十八章 仁恕之道(一)

    營州中部,柳城以東,遼西故郡。

    此地東依醫巫閭山之腰,西臨白狼水之尾,當遼西故道之衝要,歷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春秋時為孤竹國之屬,戰國時期,燕國設遼西郡,漢代以後改為昌黎縣。隋置燕郡,大唐德宗貞元二年,升燕郡守捉城為軍城,置鎮安軍。隨著大唐日益嚴重的內憂外患,建立了海東盛國的粟末靺鞨人將勢力擴展至營州,趁大唐在關外各軍州逐漸撤並之時,將遼西故郡悄然納入了領土治下。

    任何帝國在建立百多年後,都會遇到各種紛亂複雜的問題,經歷了百年強盛的渤海國也同樣如此,從上任國主大玄錫起,渤海國開始走上了衰微的道路。宗室貴族和整個統治高層日益腐朽,朝堂內部爭權奪利,北方黑水靺鞨諸部反抗激烈,這些都嚴重地削弱了渤海國的國力。大瑋瑎登位之後,不但不奮力振作,反而變本加厲,將渤海國折騰得烏煙瘴氣。

    若是放在平日倒也罷了,大唐內部也是一番亂象,皇帝羸弱,諸侯紛爭,哥倆誰也別管誰的事兒,你玩你的烽煙四起,我過我的紙醉金迷,也算各得其所。可是如今卻出了個契丹,渤海國頓時就情況不妙了。隨著契丹各部的輪番東進,渤海國今天丟一塊草場、明日失一座城,雖說本國的土地至今未有損傷,但背著大唐偷摸侵蝕而來的地盤卻日漸被契丹人蠶食得不成樣子。

    白狼水下游,當地人又稱大凌河,河畔便是遼西故郡城——燕郡。這座城池在渤海國的統轄下並沒有認真修葺過,不到兩丈高的城牆上到處都是殘破的坑窪,原定的守戰器具也數十年如一日般依然停留在賬冊之上,所撥付的一應款項全部都被經手的上下官吏和武將們揣入了自家腰包。在這樣一座簡陋殘破的城牆裡面,卻林立著各色茶肆、酒樓、勾欄,以及貴族和官吏們的豪華宅院。

    城頭上佈滿了守軍,他們身著唐軍服色、手持唐制橫刀和木槍,就連城樓上無力飄垂著的將旗也與唐軍相似,半弧形的團旗後面飄揚著幾縷析羽,若非旗面上繡著彎彎曲曲的靺鞨文,看上去便與中原的大唐一般無異。這就是一切襲抄唐制的渤海國,渤海人崇敬大唐、學習大唐,接受大唐冊封,遵循大唐管轄,不僅深受大唐文化的熏染,就連朝政軍制也一律沿襲大唐。後世高句麗人自認為是漢文化正朔的思想根源,便來自於此。

    這樣的防守在善戰的契丹人眼裡,真個算不上什麼,只需半日,必然一鼓而下!

    準備功城的是來自柳城的契丹品部兩千餘人,一千正兵、一千輔兵。說實話,這點兵力與城頭的渤海人相比,僅僅也就是旗鼓相當罷了。城中也有兩千渤海人駐守,雙方兵力一樣,只不過區別在於,城下契丹人是挾大勝之威而來,城頭渤海人卻是敗軍之身。

    三天前的大凌河一戰,兩千契丹人和三千渤海軍列陣相對。甫一交鋒,渤海軍便有些頂不住了,在契丹人兇猛的攻擊下陣列不住後退。契丹品部大郎君圖利見此良機毫不猶豫,立刻親領一百精騎衝陣,頓時將本就搖搖欲墜的渤海軍陣沖潰,陣斬千人,渤海殘軍逃入遼西故郡城,憑城死守。

    契丹人沒有趁渤海軍新敗而立即搶城,反而在城外慢吞吞紮下營帳,聽憑渤海軍在城中整頓清理,並放開郡城東門,任渤海傳騎自由進出。…,

    圖利一直壓制著手下勇士們爭相登城的請戰要求,同時將手頭所有的遊騎撒了出去,重點放在燕郡城與東方一百多里外懷遠軍的方向上,靜候著消息。

    耐著性子又等了三天,就當圖利自己都有些懷疑自己判斷的時候,遊騎終於傳回來了他需要的消息——懷遠軍方向的渤海援兵正在向這裡開過來,距燕郡城約六十里。

    「多少人?騎步各多少?甲冑兵刃如何?弓手幾人?」圖利盯著回來稟告的撻馬,仔細問著。

    聽遊騎詳細稟明後,圖利長長吐了口氣。兩千五百人的渤海軍,馬步各半,與之前掌握的情報相吻合,看來渤海國方面懷遠軍是大軍盡出了,也不枉圖利在燕郡城下苦等多日。懷遠軍是目前渤海國在整個營州最後的軍力,那座城池是渤海國控制遼西的重要軍鎮,防禦比燕郡要嚴整得多,攻打起來也必然費力得多。雖說圖利有信心拿下懷遠,但無論如何,在野戰中殲滅懷遠軍所承受的損失都要比強行攻城來得輕微許多。

    一戰而定營州,這是圖利最期盼的結果,此次東征已經耽誤得太久,也到了和那個跑到了白狼山附近的弟弟算賬的時候了,品部只能有一個俟斤,這個俟斤將由部落諸長老推舉產生,這是契丹人千年以來的固有傳統,任何人想要擅自違背這一傳統,都要付出血的代價,哪怕是親兄弟也一樣!

    圖利帶了一千名正兵和所有的撻馬精銳出征,每人配備雙馬,以保證戰力的可持續性。他領軍繞著城外兜了一個大圈子,避過燕郡守軍的視野,然後向東急行軍前進。同時,他下令遊騎封鎖燕郡四門,徹底掐斷燕郡守軍對外聯絡的通道。其餘的輔兵都留在了燕郡城下,他們將虛張聲勢,震懾燕郡。

    匆忙赴援的懷遠軍在距離燕郡還有三十里的西林夾溝遭遇了契丹騎兵的突擊,突擊來自於身後,而懷遠軍的警惕方向則是前方。負責殿後的幾百名步卒在校尉的指揮下匆忙之間轉身向後,努力排列出一個方陣來試圖抵抗。但此時的渤海國早已沒有了當年海東盛國的鼎盛氣象,靺鞨人也失去了當年大敗唐軍勇武軍威,不僅陣型稀鬆,士卒也膽魄全無,再加上急於趕路而導致的軍卒疲勞不堪,在數十名契丹撻馬的第一輪衝殺下,殿後的數百名步卒便做出了所有末代國家軍隊的共有行為,毫不猶豫的扔下兵刃旗幟四散奔逃。

    懷遠軍的崩潰速度相當驚人,快得令絕大多數契丹騎兵都沒有回過神來。靺鞨人丟下一切可能妨礙他們奔逃的拖累和負重:兵刃弓矢、旗幟甲冑、糧草輜重,然後不顧一切的逃竄。

    圖利選擇在西林夾溝突擊懷遠軍,是為了更好的隱蔽自己的行蹤,這片低緩的丘陵可以給伏兵以有效的遮蔽,令契丹騎兵的攻擊達到最大的突然性,並且讓他也如願以償達成了繞過靺鞨人前隊騎兵主力、自後發起衝鋒的戰術意圖。

    契丹騎兵驅趕著潰敗的靺鞨人一路向前,將懷遠軍尚未來得及轉向的前隊沖了個稀里嘩啦。懷遠軍的前隊為騎兵主力,他們在主將的召集下努力撥轉馬頭,試圖迎擊契丹騎兵的衝擊。但這種努力卻顯得那麼蒼白無力,在自家步卒的亡命奔逃中,一個個集結起來的騎隊被逃亡的步卒洪流沖散,只得慌亂的跟隨在大隊潰兵中,向下一個集結起來的騎隊捲了過去。…,

    無力扭轉敗局的懷遠軍主將和手下親衛只得匆忙向燕郡城方向逃竄,上百騎兵簇擁在一起,目標十分明顯。圖利乾脆呼喚兒郎們放棄其他方向的逃敵,死死咬住了這伙兒靺鞨人。在撻馬勇士的輪番衝擊下,圖利終於在對手逃入燕郡城之前將他們攔了下來,並且在燕郡城下親手斬了靺鞨人的主將。

    西林夾溝一戰,圖利擊潰了靺鞨人在營州的最後一支可戰的軍力,眼見著整個營州將再無抗手,品部的實力攀上了二百年來未有之頂峰!

    當著燕郡城中數千軍民的面,援軍主將在城下被契丹人陣斬,這一殘酷事實極大的打擊了守成軍隊的士氣。圖利毫不停留,當即下令攻城。低矮殘破的城牆哪裡放在契丹人的眼裡,他們在征戰中早已學會了如何攻城。雖然沒有中原漢人那種大型攻城器具,但這座燕郡城是絕對難不倒契丹人的。

    在契丹人精準的弓箭點射下,城頭守軍不敢露面,契丹人很輕鬆的就在城牆下架起了十多具簡易木梯,一個個契丹勇士攀爬木梯而上,隨即躍入城牆。由於年久失修,燕郡城的城牆上滿是坑窪和凹洞,城牆又低矮不堪,於是許多身手矯捷之輩乾脆口含兵刃,徒手攀爬起城牆來。依仗著個人攀城的能力和武勇,契丹人輕易就登上了城頭,並在城牆上牢牢立住了陣腳。

    不到半個時辰,守成軍隊在城頭上的抵抗被逐一肅清,攻上城頭的契丹士卒將守軍趕下城牆後,直接撲入了城內。

    圖利看著城頭靺鞨人的將旗墜落城下,緊了大半年的臉色終於和緩下來,甚至,還展露出一絲微笑。跟隨他出征的幾位部落長老見到圖利的笑容,心情也隨之舒暢了幾分,人人心中都鬆了口氣。自從小郎君兀裡出走之後,大夥兒就沒見圖利笑過,沉悶的氣氛一直壓抑在整個部落上空,令大夥兒都要喘不過氣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55
第六十九章 仁恕之道(二)

    榮哥長老已經年過五十,但在這次部族東征中,他上馬騎射,下馬廝殺,武勇並不遜色於年輕人。他是大郎君圖利最堅定的支持者,在這位長老心中,剛毅果決的圖利實在是老俟斤留給品部最好的財富,也是這幾代俟斤中最有能力將部族發揚光大的一位首領。此刻見部族勇士已經攻入城中,轉過身來向一旁的圖利道:「恭賀大郎君,燕郡在手,可定遼西故道,我品部東面可以無憂了。」

    圖利微笑頜首,眼望燕郡,只聽城內一陣大喊,城門在「隆隆」聲中開啟,大隊契丹勇士策馬而入,這才終於定下心來。

    榮哥長老又道:「不知大郎君下一步做何打算?我家小卜登願為大郎君去取懷遠軍城,免得大郎君還要再勞累一趟。」榮哥長老共有三個兒子,卜登是唯一活下來的。此時見圖利心情不錯,便舉賢不避親,也想讓兒子有個出頭露臉的機會,將來部族中也好說得上話。以榮哥長老對圖利不遺餘力的支持,這原是小事一樁,何況懷遠軍主力已經潰散,卜登前去奪取懷遠軍城是萬無一失的事情,料想圖利也不會駁了他的面子。

    誰想圖利竟然搖了搖頭,榮哥長老就是一愣。

    只聽圖利緩緩道:「燕郡以東,包括懷遠軍城,歸烏隗部,這是我和乞活買大人約好了的……這次幫他掃了懷遠軍主力,算是一個添頭,也可以幫我穩固燕郡形勢。」

    能讓圖利做出如此之大的讓步,榮哥一聽便猜到了個中緣由,必然是乞活買答允了圖利,烏隗部支持他成為品部俟斤。只不過這麼重大的事情圖利竟然一直到現在才告訴自己,卻令榮哥微微有些不快,自從小郎君兀裡出走之後,圖利就變得不太輕易相信別人,很多事情都是自己獨斷專行,不和大夥兒商量。但好在圖利眼光敏銳、作戰勇猛,至今未曾遭遇挫敗,更將品部控制的地盤和丁口足足擴大了近倍,在這樣的大功面前,些許瑕疵又算得了什麼呢?

    圖利又道:「榮哥大叔,燕郡一應善後諸事就拜託大叔了,我打算兩日後返回柳城。」

    榮哥有些詫異:「怎的那麼快?」

    圖利淡淡道:「述律家的阿缽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前日又遣人來催了我一次,他們和唐軍的交手正在緊要時刻,想讓我從榆關方向撕開一條口子。」

    這又是一樁榮哥長老不太明了的交易,他只是大概知道,似乎迭剌部那些貴人們正在開始轉變風向,要支持圖利成為品部俟斤,只是具體條件圖利誰都沒說,難道攻打榆關便是其中之一麼?

    圖利忽然微笑道:「還有我那個弟弟,聽說在白狼水畔過得不是很好,我這個當哥哥的,無論如何要去照看一二的。」邊說邊摸了摸鼻子。

    他說得雲淡風輕,但榮哥卻知道,這位當哥哥的,對自家那個弟弟恨到了什麼地步,每次圖利去揉摸鼻子,都說明他的憤怒和痛恨已經到了極點,那是他下令殺人的習慣性動作。

    榮哥對此不好再說什麼,忙岔開話題,問道:「城裡的女真人怎麼處置?」

    圖利道:「老規矩,匠戶揀選出來押送柳城,其餘男丁高過車轅者殺。婦人和孩子分給勇士們為奴。」

    榮哥猶豫片刻,道:「聽說迭剌部、突舉部在和女真人、奚人、室韋人作戰之後,已經不殺俘虜了,他們甚至還用俘虜為前軍和輔兵。聽說大於越也十分贊同和倡議,說這是行仁恕之道。還說咱們契丹人要想真正崛起,很多東西要向中原漢人學習。」…,

    圖利皺眉道:「峙城頑抗,不屠全城已經是寬厚了。漢人許多東西是很好的,但也不能全部照搬,咱們畢竟生長在草原之上,很多事情還是要按照草原的規矩來,咱們契丹人那麼多輩傳下來的東西要是都改了,還能叫契丹人麼?再說了,要這些女真降人替咱們去打仗嗎?你能放心?我是不放心的,他們也不會打仗!」在契丹人的話語中,一直稱呼靺鞨人為女真,後世中原各朝對靺鞨人後裔的「女真」稱呼,便得自契丹人。

    圖利給榮哥長老留下了正兵和輔兵各二百人,便率領大隊返回了柳城。

    柳城原為營州都督府治所,向為大唐在關外統治和羈縻各族的中心。隨著唐軍退出關外,柳城便逐漸為奚人所據。其後,契丹開始興盛,將奚人逐出了營州,柳城於是被遷徙來此的契丹品部佔領,成為了品部的牙帳之地。這個時候的契丹人,連續出了幾個眼光卓越的大人物,帶領整個部族開始了向中原漢人學習的進程。到了大於越釋魯掌握大權的時代,契丹人的生活方式也從遊牧漸漸轉向了半遊牧半定居,對於城池的需求和熱衷也成為了一種風尚。

    在佔據柳城之後的幾年裡,隨著頻繁的東征西討,品部將擄掠而來的各族匠戶、奴隸集中到了柳城,在這座城池中大興土木,逐漸恢復了幾分當年營州都督府治所的氣象。

    柳城人丁素來糟雜,漢人、契丹人、奚人、靺鞨人、室韋人等等,都以柳城為貨物集散和發賣之地,因此,這裡也是關外的一處重要中轉站。關外各族往來聚集於此,相互通婚,很多人甚至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一族,是以關內漢人對很多來自柳城的胡人都統稱雜胡。

    大唐最著名的雜胡便是一度建立過大燕國的安祿山,之所以說他是雜胡,是因為其母為突厥人,且其父也是胡人,但其父具體是哪一族、或者說白一點——到底是誰,不僅安祿山自己不清楚,他老娘恐怕也不太清楚。至於他的「安」之一姓,則來自於其母后來改嫁的突厥將軍安波注之兄安延偃。要說起來,柳城也是安祿山發家之地,當年就是在這裡,安祿山成為了大唐營州都督,正式開始了他登上大唐朝堂的第一步。

    要真論起來,努力建設柳城的是過世一年的品部上一代俟斤,即大郎君圖利和小郎君兀裡的父親。這位俟斤對於中原漢人的文化和生活方式極為熱衷,佔著地利之便獲得了柳城之後,便將族人盡數遷移過來,同時還將征戰所獲得的漢人匠戶和靺鞨人匠戶集中到這裡,著實是開展了幾年轟轟烈烈的大生產運動,一時間,柳城的作坊、店舖和酒樓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冒了出來,城牆、官衙、府署也修繕一新,這些年來,柳城著實熱鬧繁茂了許多。

    但這位俟斤大人的偏好並沒有遺傳給大郎君圖利,對於柳城的一切變化,圖利是很不滿意的。在他心裡,契丹人就該有契丹人的樣子,捨棄了廣闊無邊的草原和自由自在遊牧生活,還能叫契丹人麼?契丹人一旦習慣了龜縮在城牆的遮掩下,便也意味著失去了向外征伐的膽魄和決心。君不見海東盛國渤海,學著中原漢人大興土木、大建城牆,當年英勇善戰的靺鞨武士,如今早已不堪一擊了,難道契丹人也要走這條道路?…,

    可惜圖利至今未登俟斤之位,他在品部的威權至今不能有效地發揮出來,反而是大長老完失明的話似乎比他更有份量一些,而這位完失明長老,卻是圖利父親的最忠實追隨者,對於圖利和兀裡的俟斤之爭,也從未表過態。

    圖利盤算著,等這次領兵將榆關打下來之後,耶律家和述律家就會允諾支持自己,再有烏隗部乞活買從旁襄助,部族長老大會無論如何都應該能召開了,完失明長老到時候恐怕也會掂量掂量自家的份量了罷。拋開乞活買不論,耶律家和述律家對自己表示支持,就意味著迭剌部對自己的支持,而只要迭剌部支持自己,整個契丹八部中,還有誰能說個不字?

    等他接掌了俟斤大位,便要將契丹人從柳城中遷居出來,重新恢復逐草遊獵的生活,以免自己的部族因躲在城牆後面而漸漸失去鋒銳的棱角。

    至於出走到白浪水畔分居的弟弟兀裡,圖利真沒怎麼正眼看得起過,原先最忌憚的就是大母身後的述律家,如今述律家已經轉向了自己,自己還有什麼可懼怕的?大不了到時候將大母的命存活下來,交還給述律家便是了。只是可惜了兀裡身邊的可丹,那個撻馬勇士雖然不擅指揮作戰,卻英勇了得,實在是衝鋒陷陣的一把利刃,這樣的勇士放在圖利的身邊,那就是一把好刀,可惜卻跟隨了兀裡……

    對於可丹的武勇,圖利是深深瞭解的,可以稱得上猛將之才;同樣對於可丹的智謀,圖利也是心知肚明,讓他領兵,確實有些為難人。圖利這半年東征西討之中,一直密切關注著兀裡那方的情狀,約略知道一些兀裡在榆關和白浪山的連連碰壁。因此,他對如何處置可丹心中十分猶豫。殺?還是不殺?這確實是一個問題。

    除了兀裡以外,圖利還在考慮榆關漢人的事情。他剛回柳城便派遣了數十名精銳遊騎南下,儘可能多的蒐集榆關漢人的消息。在圖利看來,雖然大唐盧龍軍不是渤海國粟靺人可比,但盧龍軍精銳早已在南征魏博中損失殆盡,只要做好周密準備,拿下榆關應當不成問題。圖利聽說,盧龍軍沿關牆一線的各處關塞都被契丹各部壓得喘不過氣來了,鎮遠、薊門等處還一度被攻陷過,讓破城的契丹各部著實搶了不少好東西回來。圖利還聽說兀裡曾經攻破過榆關,只是因為膽怯才劫掠一番便匆忙放棄,既然兀裡那個沒用的弟弟都能攻破這座關城,自己憑什麼拿不下來呢?

    心中一邊盤算著,圖利乾脆再次去見大長老完失明,他的底牌已經豐厚了許多,也到了向完失明展露一二的時候了,否則部族長老大會遲遲不能召開,拖下去終究不像樣子。圖利打算跟完失明好好談談,對這位大長老,他心中一直是極為尊敬,他心目中部族大會的召開之期,應當定在雪化日暖之時,距今尚有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嘛,是圖利留給自己南征榆關的時間,恩,順便把那個無能卻自大的弟弟收拾了,也算徹底掃清眼前擋道的路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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