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大唐新秩序 作者:八寶飯 (已完成)

 
mk2258 2013-1-5 22:24: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2 68690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9:37
第二章 遼西雙城(二)
    柳城,原營州都督府。

    這處當年大唐統治東北的中樞早已殘破不堪,奚人也好、契丹人也罷,佔據柳城後都極力修繕自家搶到的宅院,反而對於這座公署府衙渾沒在意。

    品部大長老完失明出城跪降之後,原是打算騰出自家府邸供李誠中居住的,但李誠中路過都督府時卻徑直拐了進去,依照漢人習慣,很乾脆的將前營指揮中樞安置在了這裡,本人也只是找了間還算完好的廂房居住,根本沒有時間享受佔領者的福利。

    李誠中坐在原都督府衙堂之上,流水階聽著手下軍官的稟報,發佈各項命令,忙得一天到晚連起身的工夫都沒有。衙堂另一側,則是正在埋首檢點戶籍和卷宗的馮道。兩人現在合署辦公,一來是有事時便於協商,二來都督府中也沒有其他可用的房間了,外面臨時驅趕而來的上百工匠正在張老匠的帶領下對都督府內的各處所在進行大修。按照李誠中簡單實用的要求,大修工程還需半個多月才能完成。

    關於戶籍清點、府庫盤查、卷宗整理等等接手柳城和燕郡的一應民事,李誠中甩開手全權交給了馮道,他現在考慮的是軍事問題。目前最急切的軍務便是徵兵了。

    白狼山北麓的大戰雖以前營的勝利告終,但前營士兵折損太過巨大,可謂傷亡過半。目前駐守在柳城中的前營士兵只有百人,契丹降兵卻有五百多人,主客倒置的現象極其嚴重,稍不留神就會釀出禍事。這些降兵各成體系,有小郎君兀裡的人,有大長老完失明的人,還有一些則分屬其他幾位長老。

    若是當時奔襲柳城的時候身邊沒有帶上小郎君兀裡,李誠中實在無法想像自己會遇到怎樣的抵抗。不過一切都比較順利,有了兀裡的幫助,大長老完失明帶領眾長老降了,並且完失明還親自去了一趟燕郡,讓燕郡也降了。李誠中不費吹灰之力連得兩城,這種幸運砸在他頭上,讓他暈眩了好幾天。

    如今柳城內的契丹降兵是前營士兵的五倍之數,這還不算燕郡城內榮哥長老的四百人,更沒算上關押在白狼山軍寨的六百多人!而連上白狼山軍寨的留守士兵,李誠中的前營目前才二百多可戰之兵。

    這幾天裡,李誠中便如身處時刻要噴發的火山口上一般,白天夜裡都坐臥不寧,他生怕不知什麼時候就會鬧出兵變大事,是以一直忙著處理降兵和徵兵的事宜。

    在處理降兵的問題上,李誠中採取了分而治之的原則。

    降兵中有幾十個是兀裡的人,李誠中攻佔白狼山契丹大營時從營帳中將他們救了出來。這些人本來在圖利的計畫中是要隨兀裡陪斬的,這些效忠兀裡的人對大郎君圖利及支持圖利爭奪品部俟斤的各位長老怨念很深,是李誠中可以暫時放心使用的。李誠中將這些人盡數交給瞭解裡,讓解裡的「狼軍」增加到百餘騎。

    至於兀裡,李誠中讓他跟在身邊辦差,時刻不離視線。這是讓品部臣服的關鍵人物,李誠中暫時殺不得,便只好緊盯著。當然,空口白話說了一大套,除了答允在合適的時機擁立他成為品部俟斤外,還許諾到時候會賜予他大唐的敕封和詔命。至於什麼時候才算「合適的時機」——那總要等一切事情處理完畢。

    賜予品部大唐的敕封和詔命,這個條件是馮道讓李誠中提出來的,李誠中不知道能否兌現,更不知道是否有用,起初也沒放在心上。…,

    但馮道對此十分堅持,他認為無論任何時候,中原各個朝代在周邊各族心中的正朔地位都是無法替代的,哪怕是如今羸弱到了極處的大唐,天子的威嚴在胡人心中依然佔據著崇高的地位,能夠獲得大唐的冊封,在各族中依然是一件極為榮耀的事情。從這個角度來說,身處中原之外的胡人對大唐的認同感遠遠超過了各處手握軍權的藩鎮節帥。

    馮道甚至舉了晉王李克用的例子來說明這個觀點,當黃賊兵進長安後,僖宗皇帝一紙詔書便令這個沙陀人舉兵勤王,將黃賊趕出了長安,其後更是歷經多年血戰,為最終剿滅賊兵出了死力,為大唐的國祚延存可謂立下汗馬功勞。

    馮道還說,這個沙陀人對皇帝的衷心在天下各藩中都是首屈一指的,他還斷言,若是真有那麼一天,當大唐分崩離析的時候,最後一個繼續豎立大唐旗幟的藩鎮必然是河東軍。

    李城中對這一段歷史不甚瞭解,但印象中唐末最著名的兩個軍閥其中之一便是李克用,他還記得似乎史書中對李克用的評價偏於負面,因此對馮道的觀點有些將信將疑。

    李城中引用後世觀點駁斥馮道,說李克用之所以表現得似乎很衷心,其實不過是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勢而已,其實他的野心大大的有。比如,嗯,比如李城中穿越之後聽說過,似乎李克用十多年前曾攻入長安,而且還放了好大一把火,好像把大明宮都燒了。

    馮道就反問李城中,如果穩固和擴張自己的地盤算是野心的話,如今天下有哪個藩鎮的節帥沒有野心呢?

    至於李克用攻入長安一事,馮道問李城中,你知道李克用為什麼攻打長安嗎?你知道皇帝當時是什麼處境嗎?

    關於火燒大明宮一事,馮道問,你怎麼知道是李克用放的火?當時同入長安的還有河中節度使王重榮!再說就算是河東軍放的火,你怎麼知道就是李克用下的命令?當日我盧龍軍貝州屠城之時,是劉大帥下的命令麼?還是周兵馬使做的決定?

    對於馮道的一連串問題,李城中無法回答,他忽然醒悟過來,後世關於李克用的記載和評價,也是後世人所作,其實歷史怎麼書寫,是否真正符合事實,是誰也不知道的事情。不過他還是選擇了相信馮道,便按照馮道的說法提出來,允諾為契丹品部的下一任俟斤求取朝廷的詔書和敕封。

    沒想到這個條件一提出來便顯示了驚人的效果。兀裡聽說以後整個人的精氣神都變了,為李誠中做起事來可謂盡心盡力、無怨無悔,經常在李誠中召喚他的時候虔誠的趴伏在李誠中腳下,畢恭畢敬的親吻李誠中的腳踝。

    除此之外,兀裡甚至求肯李誠中收他為義子!鑑於他的態度極其認真,又考慮到形勢需要,於是李誠中便多了一個比他僅僅小五歲的兒子。

    不僅是兀裡,當長老們聽說李誠中願意為品部未來的俟斤求告大唐天子的敕封和詔命的時候,對李誠中的配合態度陡然間熱烈起來,讓李誠中接手柳城和燕郡省了不少心。長老們那股子鞍前馬後的積極性讓李誠中麻煩大減的同時,也有些心下打鼓,如果這些契丹人發現自己的允諾只不過是空口白話,一旦將來無法兌現時,會不會憤而暴動?

    李誠中在佔領白狼水畔契丹大營的時候,還在一座單獨的皮帳內發現了當初領兵攻擊過他多次的大鬍子,這個大鬍子圓睜著雙眼怒目相向,口中嘰裡呱啦不住口的謾罵。除了沖李誠中大喊大叫外,大鬍子還對著李誠中身旁的解裡不停口的喝斥著。李誠中聽不懂契丹話,便問解裡這個大鬍子說了些什麼。…,

    解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好半天才回答李誠中:「大人,他叫可丹,是品部最出名的撻馬,武勇之名在草原上都是十分響亮的,當年在大於越就任的八部聯盟大會上,我和他較量過……」解釋了半天,就是不說大鬍子衝他嚷嚷了什麼。

    解裡雖然不說,但李誠中也已經猜到了大鬍子話裡的意思,無非就是那些不堪的言語罷了,他帶著一絲看樂子的心情又聽大鬍子罵了一會兒,然後才問解裡:「如何?怎麼處理都聽你的。」

    解裡猶豫著和大鬍子說了幾句,那大鬍子的謾罵聲卻更加高亢了,就見解裡臉色由尷尬而沉默,由沉默而陰鬱,然後轉頭向李誠中道:「可丹是個勇士,就是腦子有些糊塗……」

    李誠中一笑,拍了拍解裡的肩膀,溫言道:「真正的勇士不僅要勇武,還要眼界開闊,識得實務,所以他算不得勇士,頂多算是好勇鬥狠之徒罷了。你們契丹人中就是多了一些這樣的好勇鬥狠之輩,才讓這片草原充滿了殺戮。用我們漢人的話來說,這種人是帶有極.端.民.族.主.義.情緒的恐.怖.分.子,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不足以促進民族團結。他們代表著落後和過去,而你和你手下的『狼軍』,則代表著先進和未來。」說完,李誠中肚裡暗自好笑,又補充道:「你們代表著最廣大契丹人民的根本利益,你們才是契丹發展的正確方向!」

    於是可丹死了,但是可丹的死因被李誠中人為改造,他的對外說法是,可丹死於亂軍之中。

    ……

    有瞭解裡「狼軍」的坐鎮,李誠中處理降兵問題便從容了許多。對於各部長老,他極盡安撫之能事。除了允許這些長老繼續居住在安逸舒適的宅院之中外,李誠中還允諾為他們向大唐求官,這種政策是大唐對邊關外族採取的一貫政策,在天寶年間一度十分盛行。這種政策除了授予各族首領以官職外,本來還要劃出區域讓其自治,是為「羈縻」之策。

    但李誠中對後一項直接無視了,不但不提,還讓各位長老將兵權交了出來,打亂之後插入前營各伙之中,於是各伙伙長成了有實無名的隊官,手下除了九名前營士兵外,還統管著四十名分到的契丹降兵。

    至於燕郡城的榮哥,李城中目前無法顧及,一來柳城諸事尚未安定,手上的事務千頭萬緒,他騰不出精力去處理燕郡的交接;二來他現在也沒有兵力去真正掌握燕郡,就算榮哥把燕郡城交給他,他還是得依靠契丹兵去掌控,畢竟燕郡以東還有契丹烏隗部的存在,與其現在就和烏隗部對上,不如彼此裝糊塗,暫時安於現狀。好在榮哥一族上下數十口都在柳城之中,這些人也算是他捏在手上的人質,不怕榮哥不就範。

    就李城中想來,榮哥長老手握四百契丹兵,又佔據著燕郡城,身後還有烏隗部的支援,之所以聽從大長老完失明的勸告舉城易幟,恐怕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家人在柳城。他放任榮哥長老繼續駐守燕郡的另一個用意,還有防範契丹烏隗部的原因,大家都是契丹人,你烏隗部總不好意思來打我。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9:38
第三章 遼西雙城(三)

    進入柳城的第五天,李誠中將城中形勢稍微穩定了一些,便開始考慮戰勝者福利的問題。沒有辦法啊,他手上實在缺錢,而自家欠賬也多,可謂負債驚人。

    在白狼山幾次戰鬥中,他前下了大筆的戰歿士兵家屬安置費、受傷士兵撫卹費、立功士兵獎勵費,這還不包括答允過士兵的田畝。當初大夥兒都在白狼山中窩著,李誠中沒錢,大夥兒也心知肚明,如今殺出白狼山了,再要拖延可就說不過去了。

    這筆開支數量之龐大,讓李誠中十分頭疼,他悄悄計算了一下,幾次戰鬥下來,要派發出去的賞金和撫卹金總計達到兩萬三千貫!之所以會出現這麼高的數字,是因為他的部下在幾次大戰中累積的軍功太多,尤其是白狼山北麓和契丹品部主力的決戰中,幾乎所有隊、伙都榮立功勛,同時戰歿和受傷的士兵也不少。

    其中還有許多士兵多次立功,能夠拿到的賞錢加起來十分驚人。除了陣斬敵將等特例之外,李誠中所部是不按照斬首計算軍功的,賞金的發放以作戰單位立功次數來計算。

    就以前營甲都左隊第五伙伍長羅源安來說,榆關城下時他在鐘四郎手下,戰鬥中鐘四郎伙榮立集體功勛,羅源安為此獲得賞錢一萬,戰鬥中負傷,撫卹金五千。

    白狼山軍寨防守戰中,羅源安隨同鐘四郎成功拖延契丹人進山的時間而再次立功,又是賞錢一萬。

    第一次突襲契丹品部營地之時羅源安繼續立功,還是賞錢一萬。

    第二次突襲契丹營地暨白狼山北麓戰役中又立大功,賞錢一萬;親手格斃契丹步軍將領卜登,賞錢五千。

    奔襲柳城之時,李誠中答允過隨行百人每人賞錢五千,其中又有羅源安的份。

    加起來,李誠中欠羅源安五萬五千錢,即五十五貫。這筆錢還不包括月餉,若是加上月餉,將達到六十五貫。也就是說,羅源安拿上這筆錢以後,至少可以五年內生活無憂,如果獎勵的田畝也兌現的話,他甚至可以光榮退役,從此享受快樂幸福的生活。

    好,其中有一部分,尤其是月餉部分將由平州方面支付,賞金也可以向周知裕要一部分,但就算如此,李誠中也還不上如此巨債。

    還債的事情另議,眼前馬上就要徵兵,徵兵的費用又是一筆巨大的開支,這事可不能耽擱。

    因此,李誠中迫不及待的要享受戰勝者福利。作為柳城的戰勝者,李誠中不可能像別處那樣燒殺劫掠,因為柳城是他規劃中自己的地盤,殺雞取卵的事情他做不出來,也不可能去做。而那些契丹品部長老,在目前的局勢下是他倚重的助力,也不可能去抄家。他目前唯一寄予希望的,就是柳城府庫中的錢財。

    盼星星盼月亮的盼到馮道清點完賬目,李誠中連忙詢問府庫中有多少錢,他眼中貪婪的光芒便如餓狼一般,令馮道打了一個激靈。

    「什麼?你說府庫中沒錢?」李誠中惡狠狠的盯著馮道,語氣極為不善。

    「再說一次,不是府庫中沒錢,而是柳城壓根兒就沒有府庫!」馮道兩手一攤,無奈道。

    「那你這幾天清點的都是什麼?」李誠中追問。

    「人丁的數目、田畝的數目、匠戶的數目、商舖的營生憑契、城中各處街巷房舍的情況……林林總總,就是沒有府庫。這些冊目很亂,清點起來很難……」…,

    「那這些冊目是誰做的?」李誠中又問。

    馮道身後一個頭裹青巾的文士閃了出來,趴伏在地上:「將軍饒命,之前都是小人做的,小人也是被迫的,小人不是契丹人,小人是奚人,在柳城唸過幾年書,是契丹人逼迫小人為他們效力的,小人也沒法子……」

    進了柳城之後,李誠中經常遇到動不動就趴在地上跪拜的胡人,他很是不習慣,此刻更不耐煩,一把抓起那文士就問:「契丹人的府庫在哪裡?為什麼沒有賬目?」

    那文士哆嗦道:「將軍,契丹人是沒有府庫的,他們也用不著啊。所有的財貨都由各位契丹貴人……小人該死,都由契丹各位首領瓜分了。」

    「那他們打仗的時候,軍餉怎麼出?」李誠中不解。

    「沒有什麼軍餉一說啊,契丹士兵都分屬各家長老,長老一聲號召,契丹人就集中到一起,兵刃戰馬都是自家的,打完仗以後搶到的東西直接分下去……」

    李誠中徹底無語了,果然是落後的野蠻啊,連點念想都不給自己留,那該怎麼辦呢?

    收稅嗎?——遠水解不了近渴。

    抄家嗎?——眼前還要借助契丹長老的力量來控制柳城,因此同樣不行。

    不過可以想像的是,佔據柳城好幾年的各位品部長老應當富裕到了什麼程度,不讓他們吐點血,李誠中實在是不甘心的。只不過這就要講究點方法了,既要敲出一筆橫財來,又不能突破那些長老們的底線,他打算慢慢來,溫水煮青蛙,讓那些長老們一口一口將財貨吐出來。

    想了片刻,他已經有了主意,便吩咐人去後堂將自家那個便宜兒子兀裡找來,他打算讓兀裡出面,成立一個籌款委員會,自己則躲在後面,品部長老們的怒火,就讓兀裡去承受。子為父分憂,無論走到哪裡,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兀裡正在後堂「奉命」讀書。

    這個時候的契丹還沒有發展成為一個國家,當然也沒有後世的所謂契丹文。契丹人也好、奚人也罷,甚至已經創造了渤海文字的靺鞨人,其實骨子裡都是中原文化的忠實粉絲,部族的上層貴族們都以會說漢話、會寫漢字為榮。

    兀裡也不例外,他本身就是部落的小郎君,母親又是述律家的貴人,自小便接受過這方面的教育。

    來到前堂,兀裡深深彎腰,行了一個躬身禮:「不知大人喚兒前來,有何事吩咐?」這幾天,在李誠中的教導下,兀裡已經不再趴伏在李誠中腳下親吻他的腳踝了,而是按照漢人的禮節開始言行舉止,似乎把自己當做了一個真正的漢人。用兀裡自己的話來說,既然是漢人的兒子,就必須擺正自己的位置,那些蠻夷的習俗和陋規都應當統統改掉。

    看著越來越謙謙如君子的兀裡,李誠中忍不住好笑,伸過手摸了摸兀裡的頭,一如穿越前撫摸寵物犬。兀裡連忙又矮了矮身子,好讓李誠中摸起來更加方便。

    聽李誠中講完用意後,兀裡忙道:「大人的想法是很好的,兒馬上籌辦這個籌款委員會,必定讓大人寬心……只是,兒還有一個想頭,可以為大人立刻解憂……」

    李誠中馬上來了興致:「快說!」

    兀裡道:「大人是知道的,圖利和兒是死對頭,如今他雖然已經身死,但之前一直頑抗咱們漢人的天威,難道死後就可以一了百了?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如今他的死忠大都被咱們漢人大軍格斃在了白狼水畔,拿他的家人開刀,一點問題都沒有。」…,

    李誠中一拍自己額頭,還真是,自己這幾天忙暈了,連這事竟然都沒想到,可是……他又問:「拿他開刀,各位長老會不會生起……那什麼……兔死狐悲之感?」

    兀裡諂笑道:「大人無需擔憂,這事兒出面來做,兒和他爭奪品部之主的事情,整個草原都知道,按照契丹人的規矩,他既然爭位失敗,他的一切也就是兒的,兒去收取自己的東西,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誰也說不上什麼。兒的一切,當然也就是大人的……」

    圖利的部族居住在城東的一片宅院內,這片宅院佔據了整整一條街巷。

    當天午後,兀裡帶領著解裡所率的前營「狼軍」百騎,衝入了這片宅院。由於圖利部族的男丁大都戰死在了白狼水畔,這裡剩下的都是婦孺老幼,面對惡狠狠的「狼軍」,絲毫沒有反抗之力。

    自從大郎君圖利戰死、柳城被平州軍攻佔的消息傳來後,圖利的部族早已知道自家的命運,他們在惶恐不安中等待了幾天,當兀裡帶領「狼軍」衝進來的時候,許多人甚至鬆了口氣,無論怎麼處置,有了結果總比膽顫心驚的等待要強。

    「狼軍」衝入後宅的十多間府庫中時,都被眼前看到的一切驚呆了。一個個大木箱子堆積在庫房中,打開之後全是銅錢;一排排木架之上,各種金銀器具、各色玉石珠寶碼放得整整齊齊;還有一間庫房內存放著甲冑和兵刃,大多光鮮明亮。此外,搜出來的賬冊之上,柳城之外還有數處牧場。

    這裡面有很多是從兀裡手中搶來的,更多的則是從燕郡繳獲而得,尤其是那些甲冑兵刃,因為圖利領軍南下得比較早,他率兵出發後,這些東西才從燕郡押送到柳城,因此一直放在庫房中沒有動用,全都便宜了李誠中。

    當最終的統計數字報到李誠中和馮道面前的時候,兩人面面相覷,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錢二十八萬三千七百四十三貫;其中一半是唐錢,有「建中通寶」,有「大曆元寶」,還有很多年份更早的「開元通寶」;另一半則是渤海錢,正反分別刻印著漢文和渤海文,上書「咸和通寶」;

    金器、銀器、玉器、珠寶等八百九十二件;

    金錁子三百另九個,計三千另九十兩;

    上等皮甲百副、明光甲三副、細鱗甲七副、鎖子甲十三副;

    上等橫刀一百五十七把、漆槍十七桿、陌刀二十柄、重斧十柄、手弩十六具;

    牛千頭、羊一萬八千隻、戰馬七百餘匹;

    ……

    李誠中嚥了嚥口水,半晌後又將兀裡叫到面前,親切的摸了摸他的頭,溫言道:「不錯,你幹得很好……對了,我記得在白狼山北麓的戰鬥中,有兩個追隨圖利的部族長老也當場戰死,按照契丹人的規矩,他們算不算圖利的死忠分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9:38
第四章 遼西雙城(四)

    這天一早,柳城內許多地方都張貼了官府告示,每一處告示下都有一個漢人和一個契丹人,他們會輪流用漢話和契丹話大聲唸誦早已背熟的文告內容。

    漢話和契丹話基本上算是如今關外的主流用語了,無論身屬哪個民族,多少都能聽懂一些。漢人先說一遍,然後契丹人又說一遍,反反覆覆大聲唸誦,惹來街坊中四鄰和路人的圍觀。自柳城被前營佔據之後,這座城市頭一次顯得那麼熱鬧。

    文告的內容很長,其實說的就是一件事情:平州軍前營徵兵。之所以顯得很長,主要在於介紹從軍入伍的好處。按照文告所示,一旦考驗合格,成為前營士兵之後,將享受如下待遇:

    一次性發放安家費三貫;

    一日三餐管飽,天天見肉;

    一年發放兩身衣服、兩雙皮靴;

    月餉一貫,立功陞遷後月餉隨職級翻倍;

    從軍者無須自備兵刃,兵刃由前營發放;

    ……

    除以上列明的待遇外,文告中還專門舉例,尤其是以平州軍前營甲都左隊第五伙伍長羅源安為例,一一說明他從軍半年之後的收入情況。可憐的羅源安便在這種情形下被剝奪了個人**權,恐怕這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份財產公示文告了。

    這份公告非常具有誘惑力,許多人忍不住上前詢問,主要集中在身份問題之上,即什麼人能夠從軍,比如契丹人可以嗎?奚人可以嗎?室韋人可以嗎?

    對這個問題,負責講解文告內容的漢人和契丹人分別以兩種語言進行瞭解答。無論什麼身份,什麼族群,只要願意加入平州軍,願意為平州軍作戰,都可以前往應募。對於人們的疑問,他們進一步詳細答覆,在答覆中重點強調平州軍的唐軍身份,宣傳大唐威加四海的影響,強調大唐是天下共主,無論漢人、契丹人、奚人、室韋人還是靺鞨人,都是大唐的一份子。大家生於大唐、長於大唐、保護大唐、捍衛大唐,凡是與大唐作對,企圖分裂天下者,妄圖殘害大唐子民者,都是唐軍的打擊對象。

    這樣的解釋和理念,其形成的最初原因,是為了擴大兵員的來源基礎,鞏固平州軍前營在柳城乃至營州的地位。營州畢竟先後被關外各族佔據了許多年,人群的分佈雖然仍是漢人居多,但各族包括雜胡已經達到了一個較高的比例。在馮道的丁口清點中,柳城的漢人約佔五成多,其他各族佔了四成多,若是單純以漢人為徵兵來源,不僅對地方民政的治理不利,而且直接影響到徵兵數額。

    為此,打出大唐的旗號便成為了李誠中和馮道的變通政策。大唐雖然已經山河殘破,但數百年的底蘊仍在,在關外胡人的心中仍舊佔據著大義名分。這個理念的提出不僅解決了兵員問題,還解決了作戰對象問題,更解決了為什麼而戰、為誰而戰的問題。

    在這個理念的背後,就連李誠中和馮道都沒有意識到的是,其中潛藏著一層更為深刻的含義,即近、現代國家理念的雛形。

    古代國家即為神權性質的國家,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軍隊的存在是為了保護神權的代表——天子而戰。而近現代國家則是國民的國家,國家屬於國民,軍隊的存在是為了保護民眾。

    在李誠中和馮道提出來的這項徵兵政策中,雖然初衷是為了擴大兵源,但效果上卻給各族丁口全部打上了「大唐子民」的標籤,保護「大唐子民」不受殘害,成為了平州軍——目前代表著唐軍的作戰目的。…,

    這項政策是相當霸道的,它的霸道在於:無論你承認與否,我們都將你認同為「大唐子民」。但其雖然霸道,在這個時代又是合乎情理且有憑有據的。因為不管是哪個部族,都接受過大唐天子的冊封,就連契丹人,別看你現在不停騷擾和劫掠邊關,五十多年前,你們的部落聯盟可汗屈戍就接受了大唐「雲麾將軍」的冊封。

    不承認麼?那好,請把當年賜給你們的「奉國契丹之印」還回來,缺少了這件信物,看你們下次柴冊大會之時,怎麼推選新的聯盟可汗!

    在這項政策和理念的解釋之下,只需對新兵稍加教育,好,其實是「洗腦」,在解決了兵源的同時,就可以從思想上解決作戰動機的問題:你是契丹人?好,其實按照現在的稱呼,你是大唐子民。對面的敵人也是契丹人?你們不能同族殘殺?好,其實你的看法完全錯誤。對面也是大唐子民,但是他們想要分裂大唐,他們還想騎到大唐其他子民的頭上作威作福。這樣的人是咱們大唐子民中的敗類和禍害,他們不好好勞動和生產,不好好過日子,成天就想搶咱們的東西,對於這樣的壞分子,你們能忍受嗎?不能?那就拿起刀槍和他們幹!

    要不說理論是實踐的巨大支撐和推動力呢?在文告解說者的口沫橫飛中,經過初步思想啟蒙的聽眾們終於明白了如今佔據柳城的是什麼樣的軍隊,於是聽者呼嘯而去,應募者云集,其中不乏心懷天下希望拯救蒼生的熱血男兒,更多的人則渴望得到文告中描繪的那塊大餅——從軍後的巨大利益。

    禁閉了許多天的柳城南門終於開啟,人們來到南門外的臨時大營處報名應募。經過一些簡單的測試後,許多人如願以償被平州軍錄取,拿到了第一筆安家費,還有些人則沮喪的回到自己家中,開始匆忙練習起諸如舉石鎖、慢跑等考驗科目。徵兵將進行七日,一切還來得及。

    高明博來自燕郡,他是地地道道的靺鞨人,更是渤海國大門閥高氏子弟。渤海國慕唐風,一切文化均因循唐制,高明博生下來就接受了大唐式的正規教育,也同樣對大唐中原文化充滿了崇敬之情。但和許多悲慘淒涼的故事一樣,高明博屬於高氏旁支,且還是庶出,因此自打成年之後便被家族發配至燕郡,照看一家綢衣店舖。

    這對高明博的內心造成了重大打擊,他自幼便幻想著一身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如今成了行商,夢想便算就此夭折。

    其後燕郡被契丹人佔領,高明博仗著腦子機靈,避過了契丹人的屠城,然後在燕郡城外的鄉村間飄蕩了兩個多月,有一頓沒一頓的過著顛沛乞討的生活。如果歷史的印跡沒有發生改變,高明博也許就此了卻殘生,或者餓死,或者被亂兵殺死。

    但李誠中的翅膀扇過了遼西,扇起來的微風也吹到了高明博的身上。高明博聽說柳城被唐軍攻佔了,心慕大唐的他便一路向著柳城而來,也恰好看到了城南大營的徵兵場景。

    這個時代的讀書人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孱弱書生,高明博接受的是正規大唐式教育,不僅讀書識字,而且能騎擅射。

    這個時代也不是後世的大宋或大明,當兵仍是受人尊敬的行業,於是高明博參加了應募。…,

    仗著手頭上有兩下子,高明博成功通過了考驗,但因為兩個月的食不果腹,他的成績並不理想,只能算勉強通過,於是在徵募軍官的揮手示意下,他來到造冊處。

    「姓名?」

    「敝姓高,名明博,字仲卿。」

    「嗯?似乎唸過書?」

    「是,唸過十年私塾。」

    「家中何處?尚有何人?」

    「家住燕郡,老父母俱在。」高明博說到這個問題的時候,隱瞞了一個重要信息,他的父母和家人雖然健在,卻居於渤海國西京鴨綠府。之所以有所隱瞞,是他對自己靺鞨人身份的不自信,他害怕大唐因為自己的身份而產生歧視。他應募之前沒有進城,也進不了城,是以沒看到徵募告示,他害怕唐軍不讓自己從軍。

    好在那軍官壓根兒不問他的部族身份問題,登記完畢之後,便揮手讓他到軍需處領取安置費去了。臨走時那軍官還叮囑他一句:「你這樣唸過書的,將來可能還有別的用處,先參加完新兵訓練,到時候再找你。」

    於是高明博如願以償加入了唐軍——平州軍,成為了一名新兵。

    短短三天,南門大營外臨時搭建的軍營皮帳便住滿了新兵,張老匠不得不在百忙中從自己弟子裡再次挑選了幾個,前去主持軍營的擴建。等到第七天錄取期限結束,仍然有許多柳城外的各族青壯前來應募,最遠的甚至來自燕郡。於是應募期不得不再次延長了三日。

    十天中,平州軍前營共計徵募新兵一千五百人,這已經是精中選精了,若是敞開來收,恐怕五千人都能收齊。

    徵募新兵之初,李誠中的計畫只是五百人,因為他目前只是前營指揮使,麾下編制就是五百人。但應募者太多,其中有很多素質較好的青壯,平白放過大是可惜。李誠中便乾脆多收了一些,反正他和周知裕關係「老鐵了」,如今又佔了半個營州,多收一些也說得過去。

    有了白狼山訓練的成熟經驗,這批新兵的整訓就讓李誠中省了不少心。他成立了以都頭姜苗為總教官、解裡為副總教官,以五十名前營士兵為訓練教官的教導隊,開始了為期一個月的新兵訓練。

    訓練的計畫相比白狼山而言,更加規範、更加有序。第一項是文化課程,三天之內熟讀《前營士兵通行條令》,五日之內必須掌握,五天之後會有考核,新兵在教官的提問下必須一一回答正確。於是,柳城軍營中開始了一片片整齊的唸誦聲。

    新兵徵募結束的時候,李誠中稍微鬆了口氣,雖然接下來工作還有很多,但有了這批新兵在手,無論幹什麼,心裡都有了些底氣。於是他將目光專向前營的士兵編制問題。怎麼整合前營的士兵,怎麼配置軍官,哪些軍官需要晉級,哪些士兵需要提拔,這些問題都是很頭疼的。

    就在李誠中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王大郎從平州回來了,隨同而來的還有一封周知裕的信。信中對李誠中不吝誇獎,這些都是題中應有之義,卻沒有談及怎麼酬功的問題,只是要求他務必盡快回一趟平州。

    李誠中苦著臉道:「如今柳城一切都還沒有完全安定,實在是走不開啊。」

    王大郎顯得有些神秘,看了看左右無人,小聲道:「宣節還是去一趟的好,某聽兵馬使的意思,似乎要帶宣節回幽州。」

    李誠中一愣:「回幽州作甚?」

    王大郎道:「應當是面見大帥。此番節度府下了召集令,各州軍將都必須趕回幽州軍議。兵馬使似乎想通過咱們這次的大勝,順帶向大帥要點好處,事涉整個平州軍,大夥兒都在平州翹首以盼宣節。」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9:38
第五章 遼西雙城(五)

    2012最後一天,飯飯祝大家來年一切順利!家人幸福安康、事業蒸蒸日上、財源廣茂發達、感情美滿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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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至今,行商們對於商路的暢通與否最為上心,各處消息的來路也最是廣泛,當柳城和燕郡才一收復,官府還沒有明確公佈之時,在幽州憋了一個冬天的行商們便紛紛啟程,趕往營州。如今關外戰亂不休,想來營州也不甚太平,但既然商路已通,雖是風險甚高,那麼同時也意味著巨大的利益。

    幽州城內各處貨棧商櫃都在套車打點行裝,囤積在各處倉庫中的貨物如流水般裝上大車,街道之上車馬如龍,絡繹不絕的離開南門,趕往平州方向。

    與東市紛擾雜亂的情形相比,四條巷中的張宅卻靜得可怕。老都頭鐵青著臉,坐在桌邊一言不發,下首則陪坐著一個年輕男子,只一身團領青衫,卻顯得幾分英武之氣。

    年輕男子正是李承約,自從十多日前大帥向各處邊關鎮將發出軍議召集令之後,早已歸心似箭的李承約便單人獨騎連夜趕回幽州,這些天裡什麼都顧不上了,全副精力都耗在張家宅院四周,終於覓得幾次良機,和蘭兒搭上了話。

    他是大戶豪門養出來的子弟,身上本就帶著幾分瀟灑華貴,再加上常年領軍征戰,男兒漢大丈夫的氣概已經透到了骨子裡,對年輕女子最具殺傷力,再加上有著酒樓醉遇的小說情節,幾番攻勢下來,蘭兒一片芳心便被俘獲。

    大唐民風開放,年輕男女們往往私下結緣,然後再央求父母做媒。李承約和蘭兒兩情相悅後,便興沖沖向自家父親李君操提了出來,但父親仔細瞭解之後,卻往他身上潑灑了一瓢冷水。

    李家是什麼身份?李承約曾祖李瓊,官至薊州別駕、朝廷賜封工部尚書,祖父安仁公官至檀州刺史、朝廷賜封太子太保。到了李君操這一代,他是前平州刺史兼兵馬使、朝廷賜封的太子少師,就算如今居家隱退,但幾十年的幽州軍戶世家的豪門底蘊,在整個幽燕大地上影響力可並未減弱多少,乃是盧龍軍中數得上的大軍頭。而李承約自身雖然年輕,卻也已經坐到了鹽城守捉使、定遠將軍的高位,官秩正五品上!

    張家雖然在軍中也有一定地位,但如何能與李家相比?張家如今只有一個薊州別將張景紹在苦苦支撐家族,更何況兒子所說的蘭兒一家更是張家的旁支別戶,如何配得上自家兒子?聽說蘭兒的父親只是一個在家守老的老都頭,兄長也只是平州邊軍的一個底層軍官,若是自家和對門結了親,豈不令幽州豪門笑掉大牙?

    李君操對兒子的這門親事說什麼也不同意,李承約急了,便去找自家母親,有母親出面,李君操最後才點頭,答允李承約可將蘭兒納為妾室。

    無論如何,答允總比不答允好,李承約無奈,只得親自登門說明來意,若是張家能夠委屈同意,李承約承諾以正妻之禮大事操辦,媒人、彩禮、過門等等一應婚事程序統統籌備,必定讓張家風風光光。

    可再在婚事上風光,說到底仍然是納妾,妾是什麼地位,誰心裡都有數。於是老都頭鐵青著臉不說話,李承約漲紅著臉不肯走,兩人就僵住了。…,

    只苦了後房偷聽的蘭兒,趴在娘親懷裡抹了會兒眼淚,然後擦乾淚痕,到廚下提了食籃,強作鎮定的跟老都頭面前找了個採買吃食的藉口,逕自出門而去,連看也沒看李承約一眼。蘭兒很難受,她此刻在家裡呆不下去,要出門尋個人少的所在好好想想。

    蘭兒走了以後,堂上更是冷場,老都頭正要發話將李承約轟走,卻見門外湧進來一群人,當先的正是自家二郎張興重!

    二郎回家,老都頭便將李承約暫且拋在一旁,從後房喚出老妻,一家人見面,熱鬧場面自是不提。待張興重拜見過家中爹娘,將一旁的李誠中拉了過來,又是一番熱鬧。

    李誠中是隨同兵馬使周知裕一同趕回幽州的,他將柳城諸事託付馮道之後,便帶了張興重一同返回,也有讓張興重回家看望的意思。李誠中在幽州沒有宅院,本來周知裕是打算讓他住到自家府邸的,但李誠中生怕拘束,便藉口推託了,自去張興重家借住。同來的還有王大郎和四名親衛。以張興重家的宅院,雖不軒敞,幾間空房總是有的。

    對於自家二郎的上司,老都頭不敢託大,謙讓著請李誠中進到正房,落座之後又是一番敘話。

    他們在這裡說話,李承約卻狠下心死撐著面皮不走,在一旁就顯得有些突兀。他也不避諱,就在邊上聽著,聽著聽著,心裡卻起了一絲波瀾,原來這高個子就是如今盧龍軍中聲名鵲起的李誠中!

    榆關守衛戰、白狼山軍寨守衛戰、白狼山北麓野戰這幾次大勝都以軍報的形式傳遍全軍,如今李誠中在盧龍軍中可謂名頭響亮。對這個平州系軍官的崛起,幽州各大將門世家都投入了關注的目光,只不過有些注意得比較多,有些則瞭解得比較少罷了。

    李承約的父親李君操是前平州刺史兼兵馬使,和現任平州刺史張在吉一直保持著緊密的聯繫。與曾經兼任過平州刺史的大軍頭王敬柔不同,李君操的官途是在平州起家的,最輝煌的經歷也是在平州,從廣義範圍來講,他應當也算做平州系的領軍人物。只不過如今的平州軍應當算作新平州系,因為兵馬使周知裕是大帥劉仁恭的人,與李君操並無瓜葛,但通過張在吉,李君操仍然十分關注平州的情況,並間接影響著平州的局勢發展。

    因此,要說到對李誠中的瞭解,李家是整個幽州最為詳細的。至少李承約就知道李誠中從軍後的大概履歷。南征時以「健卒」身份加入周知裕健卒營,貝州城頭奮勇死戰被提拔為伙長,追隨周知裕鎮戍平州而升隊官,榆關一戰後晉都頭,白狼山軍寨一戰後遷前營指揮使。

    一年時間,由大頭兵而官至一營指揮、宣節校尉,如此快速的陞遷之路,對於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白身來說實在是有點不可思議,但瞭解過他經歷的人都明白,這種陞遷是紮紮實實的,是沒有半點水分的。

    當白狼山北麓和品部主力野戰大勝的軍報傳送邊關的時候,李承約十分震驚,他戍守盧龍塞也有半年了,在去年南征魏博之後損失慘重的他深深明白,以一群新兵和如今勢頭正旺的契丹人作戰,是怎樣的艱難,更何況是野戰,而且還大勝!

    讀到軍報最後一行字句的時候,當時李承約和王思同都是半晌無語。好嘛,我們在這裡被契丹人壓得喘不過起氣來,你領著一群新兵蛋子居然敢出去野戰(軍報中李誠中當然不會自曝是中伏)?野戰也還罷了,你還大勝?關鍵是,你竟然領著一百人就去攻打柳城?而且還打下來了?這是什麼道理!…,

    當時與軍報一同抵達盧龍塞的還有李君操和王敬柔分別給李承約和王思同所寄的家書,書中不約而同提到了這個平州軍前營指揮使、宣節校尉李誠中。李承約不知道王思同的家書裡寫了什麼,但父親的家書中卻叮囑自己,若是有機會,定要和這個李誠中好好結交一番。

    李承約回到幽州的這些天也聽父親談過這個李誠中,據平州方面傳來的消息,這次大帥召集軍議,李誠中也隨同周知裕來了,似乎平州方面還和父親達成了共識,要支持新的平州軍進一步擴大。

    沒想到竟然在這裡見到了李誠中,李承約的目光牢牢盯在李誠中身上,不停打量。

    李誠中也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坐在一旁的年輕人,雙方已經眉來眼去來回接觸了好幾次。見對方眼神似乎充滿善意,李誠中也報以微笑,兩人之間倒似乎有了幾分無形中的和諧。

    李誠中忍不住了,趁大夥兒說話中的一個空擋,便問老都頭這人是誰。老都頭的臉色立刻由陰轉晴,冷冷將李承約的來意說了出來,張興重的臉色也陰鬱下來,一旁的王大郎幾乎就要破口大罵。王大郎才不管你家裡是什麼來頭,更不在乎你是什麼守捉、什麼將軍,和契丹人的幾次大戰打下來,他的自負已經快要爆棚了,他眼裡只有李誠中,頂多還有一個周知裕。

    李誠中連忙止住王大郎,向李承約一抱拳:「原來卻是鎮守盧龍塞的李將軍,久仰大名了。」

    李承約也抱拳回禮:「李誠中這三個字已經響徹幽燕,今日一見,實乃幸會。」

    兩人面子上費了一番工夫,算是初步結識,李誠中想了想,便道:「此事恐怕讓李將軍失望了,蘭兒小娘子是不會給人做妾的。」他是張興重的生死弟兄,更是張興重的領頭上司,雖然目前官階仍然比不上李承約,但代表張家發話卻一點問題沒有,而且說話的份量還要重得多。

    李承約苦笑道:「雖是妾室,但某保證,一定以正妻之禮對待,某還可以答允,將來再不娶妻。」

    李誠中搖搖頭:「名不正則言不順,妾室就是妾室,縱然你以正妻之禮相待,你家大人、叔伯,甚至家中僕役又怎會以夫人之禮相敬?況且將軍今後是否娶妻,恐怕也不是自家完全說了算的。還是請回。」

    李承約本不想走,卻忽然靈機一動,起身告辭。起身之時,沖李誠中使了個眼色。李誠中便起身相送,送到門外後,李承約深施一禮:「早便久仰李宣節大名,今日初會,實在榮幸。實話實說,某實在愛煞了張家小娘子,小娘子對某也算情有獨鍾,真是不忍就此分離。若是李宣節能玉成此事,承約實不知該如何相報!今後但凡李宣節所求,承約必定拚死達成!」

    李誠中一愣,原來是兩情相悅啊,這就不好強行拆散了,他猶豫了片刻道:「若真是張家小娘子傾心於你……那容我再想想辦法,至於報恩什麼的,不用再提。」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9:38
第六章 遼西雙城(六)

    幽州南門,幾騎軍將遠遠飛奔而來,值守的門軍領連忙招呼手下弟兄驅散門洞內外的行人,大聲招呼著:「快快快!趙飛虎來了,都別擋道,省得又吃一頓鞭子!」他這邊剛清理完畢,那幾騎軍將已疾奔而入,絲毫不作停留。

    「趙飛虎」是霸都騎都指揮使、宣威將軍趙霸的諢號,整個幽州大大有名,說的是他無論說話語氣、行為舉止還是做事方式都狀如猛虎,氣勢甚急、甚猛、甚惡。趙霸對這個諢號也很自得,他手下的士兵便投其所好,都管他叫「飛虎將軍」。

    趙霸是前盧台軍使趙元德的三子,自幼身負勇力,從軍後表現十分搶眼,在老父的關照下一路升至霸都騎虞候。霸都騎是老趙家的核心軍力,盧龍軍南征魏博,霸都騎被汴軍幾乎全殲,老趙家心痛之餘,便以留守幽州的趙霸為主,重建這支名震幽燕數十年的鐵騎精銳。趙霸便順理成章成為霸都騎新任的都指揮使。

    趙霸在幽州之內從來就是橫著走的主,穿街過巷毫不減速,一路攪擾得雞飛狗跳,集市上果子、煎餅灑了一地,幾個不留心的路人還挨了趙霸幾鞭子。

    來到千金一笑樓,趙霸從馬上騰的跳下來,大踏步就往裡走,幾個親衛連忙將他騎乘的寶馬紫騮牽到一旁,好生照應著。既然到了這種地方,就無需緊跟護衛了,而且以趙霸的身手,也不需要護衛。

    一見到這位常逛窯子的大金主,老鴇立刻喜笑顏開,呼天搶地般迎了上來,束胸的長裙幾乎要墜了下來,在輕薄的縵紗中隱隱露出深深的溝壑。

    趙霸咧嘴一笑,胳膊摟住老鴇就往後堂梅字雅間行去,手掌順勢在老鴇胸上使勁捏了幾捏。這老鴇名喚媚娘,雖然不再年輕,但風韻猶存,極為嫵媚,與年輕女子相比,更多了一分熟味。趙霸早就想吃上一嘴,奈何聽說她與衙內有些牽扯,趙霸便不好下手。他倒不是懼怕衙內,老趙家的人從來也沒怕過誰,只是為了個女人而與衙內齷齬便有些不合算了,但趁機揩揩油、佔佔便宜卻是經常的事。

    千金一笑樓四大雅間:梅蘭竹菊,近幾年,梅字雅間幾乎等於衙內的常駐包間,熟識衙內劉守光的人都知道,去衙內府上找他或許會找不到,但是在千金一笑樓梅字雅間,卻經常能碰到這位衙內。尤其是衙內被派駐河間掌兵之後,每次回到幽州,都幾乎住在這裡。

    轉過幾條綠竹小徑,眼前出現一道半月門,門口站了幾個全身披掛的護軍,媚娘不經意間自趙霸懷中掙脫,帶著他進到裡面。

    登上一座二層小樓,廳堂中一個滿身錦緞的翩翩公子哥正靜坐案前,正是衙內軍副都指揮使、義兒軍都指揮使、深州兵馬使劉守光。

    媚娘將房門掩上退了出去,單留二人在堂內敘話。

    兩人相識已久,又有著共同的愛好,早就有了「戰友」之誼。趙霸也不客套,找了個近處坐了下來,桌上已有美酒,他斟滿後一仰脖灌入口中,咂了咂嘴,大笑道:「好酒!」笑聲嗡嗡,在堂上迴響不絕。

    劉守光對趙霸的大嗓門早已習之如常,微笑道:「這是成德鎮王鎔匹夫敬奉的天人醉,三郎既然喜歡,回頭便使人送你一些。」

    趙霸也不客氣:「如此就多謝衙內了。」

    劉守光又道:「這次找三郎來,有兩件事。」…,

    趙霸道:「衙內便爽利些罷,說了就是。」

    劉守光:「呵呵,好。其一,上次你託付的那些玩意,已經出手了。」

    趙霸忙問:「哦?如此快?誰收的?開價幾何?」

    劉守光道:「還能有誰?自然是王鎔匹夫了,共得戰馬五百匹、錢三萬貫!」

    趙霸大喜,他用非常手段得了幾箱極為珍貴的金銀珠玉,一直苦於無法脫手。這些東西擺放在家裡就什麼都不是,對於趙霸而言毫無用處。如今能夠換來戰馬和銅錢,幾乎解決了他當前的最大問題。

    自去年受命重整霸都騎後,趙霸一直為此事煩憂不已。節度府沒錢,他雄心勃勃提出來的重整計畫幾乎被判了死刑。這事的幕後之手便是眼前的劉守光,兩人的關係為此還冷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盼到節度府為整軍一事鬆綁,撥付了一千騎兵的籌備款項,他又從老趙家填補了一些,眼看可以徵募了,卻發現手上無馬。整個幽州的戰馬都敗在了南征之中,剩下的只能留作來培育新馬,要等新馬可以騎乘,至少還有兩、三年。

    七拼八湊之下,兵員倒是徵募了兩千,戰馬卻只有幾百匹,為這事,趙霸鬱悶了很久。此刻忽然聽說得了五百匹馬,頓時喜動顏色。那些東西按說是值不了這個價的,因此趙霸幾乎可以肯定,必定是眼前的衙內在其中做了些周旋,甚至說不定還使了些強壓的手段。他越看劉守光越是順眼,去冬之前兩人之間為整軍一事鬧出的不快,早已煙消雲散。

    暢飲幾盞之後,趙霸又問:「衙內說的第二件事……」

    劉守光嘿嘿一笑,那笑容中透著的詭異是趙霸再熟悉不過的了,果然,劉守光輕拍手掌,媚娘推門而入,身後跟著四個輕紗曼妙的女子,不等招呼,直接坐到了兩人身旁。鶯鶯燕語、幽幽唇香,眉眼中的清秀是北地女子中難得一見的,趙霸頓時骨頭都酥了。

    果然聽劉守光介紹:「這是某從江南蒐羅來的女子,今日方到幽州,咱弟兄便嘗個新鮮……」

    不等劉守光說完,趙霸已經摟過一個翻身而上,就在堂上擼了起來。

    這般場景兩人之前早就有過無數次,劉守光大笑,一邊飲酒一邊在旁不停誇讚,大致就是「虎威大振」之類的話語云雲。

    趙霸聽著劉守光的玩笑,盯著一旁眼波流轉的媚娘,胯下力道使得更猛了。

    一番胡天胡地之後,趙霸自回城外的霸都騎大營,劉守光則在雅間歇息。每次和女子敦倫之後,劉守光總會覺得身上寒冷,心中空落落的沒邊沒際,這個時候他便總會不由自主想起父親的寵妾羅夫人,渴望躺在羅夫人身邊,在她溫暖的酥胸上踏踏實實睡個好覺。

    劉守光越想越意動,見天色尚早,距約見薊門別將張景紹還有些時辰,心裡那股渴望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整理好衣裳,出了千金一笑樓,便向節度府趕去。

    節度府後宅是劉仁恭的府邸,當然也是劉守光立衙之前的家,回到家中後,他直奔後院而去,找到內宅管家劉苟,急問:「某家大人在否?」

    劉苟笑道:「二郎回來了?老爺去了城北衙內軍大營,恐怕須臾間不得回來。」

    劉守光大喜,塞了個金錁子到劉苟手心上,劉苟立時眉開眼笑,領著劉守光直奔內宅偏院而去。…,

    ……

    劉守光心滿意足的從節度府出來,卻見幽州城內有名的潑皮頭子張九生等候在門口,眉頭一皺,淡淡道:「你倒是機靈,竟然在這裡堵我。」

    劉守光年少時在幽州城內是有名的紈袴,自然識得張九生,當年張九生跟在他身後助拳,鞍前馬後不辭辛勞,為了他和其他大族子弟狠狠打過幾次。後來劉守光年歲大了,出任軍職之後,眼界也開闊了許多,便不欲再和這個幽州城內的潑皮頭子有所瓜葛,每次張九生求見的時候,都被他讓人以各種理由擋駕。不想今日卻在這裡堵上了自己,心裡著實不爽。

    劉守光騎在馬上往千金一笑樓回返,身邊是幾名虎賁護軍相隨,張九生緊跑慢跑的跟隨在側,隔著幾名護軍向劉守光賠笑,只是希望劉守光看在當年的面子上和他單獨說上幾句話。

    劉守光知道他必定有事相求,心中早已不耐,正欲讓護軍將其趕走,卻猛然間看見一個年輕女娘正在路邊徘徊,那女娘手挽食籃,神情哀婉、面帶愁容,但不論身段、相貌,以及那份骨子裡帶出來的天然素淨,都是這些年裡罕見的,可謂絕色矣!

    劉守光嚥了嚥口水,心道莫非今天是某家豔日,怎的運道如此之後,居然看到這般美貌的小娘。當下忍不住下馬上前,搭訕道:「小娘子且慢,看小娘子似有心事,不妨說將出來,無論何事,某必幫你辦得妥妥帖帖……」

    這女娘正是蘭兒,她出來已有多時,原本想自己一個人好好想想,卻越想越亂,越想越愁,此刻忽見有人搭訕,連喝斥的心情都沒有,低頭繞開眼前的幾人,準備回家再好好思量。

    劉守光望著蘭兒離去的婀娜身姿,呆立半晌,頓時起了念頭,只是不瞭解這女娘家裡情況,心中便猶豫了幾分。在幽州,當街強搶的事情就算以他衙內之尊,也是不敢的。幽州城內軍將世家極多,誰知道這女娘會是哪家女子,若是捅了簍子,別人倒還罷了,自家老爹是絕對不會輕饒的。

    可是就放她這麼離去……劉守光委實心下不甘。就在一轉眼間,他看到了還在旁邊期期艾艾等候的張九生,忽然笑了,揮揮手將張九生喚了過來:「看見那女娘沒?打聽打聽是哪戶的女子。等這事辦好了,你的事情自然可以提出來。」

    張九生忙不迭答應了,立刻跟在了蘭兒身後,兩人一前一後,拐進了東市之中。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9:38
第七章 遼西雙城(七)

    從柳城趕往平州,又馬不停蹄隨同周知裕返回幽州,一路奔波辛苦,李誠中卻沒工夫睡懶覺。第二早上天還沒亮便匆匆起身,結髮束帶,好一番折騰。如今到了幽州,自不會像在關外那般不修邊幅,無論如何也要拾掇得光鮮整齊才好。

    其實李誠中是很煩自己頭上長發的,每天結髮麻煩不說,還容易滋生病菌。他在白狼山制定內務條令的時候,曾經想當然的將「齊整短髮」列入其中,卻遭到了所有初審之人的一致反對,按照馮道的話來說,「大是荒謬」!馮道甚至都懶得解釋為什麼「大是荒謬」。

    李誠中當時好一陣奇怪,後來姜苗告訴他,「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可輕毀」,他這才明白,敢情自己犯了這個時代的忌諱。不得已之下,只能去掉了這一條款,就連自己的頭髮都不敢剪了。同時嚴令規定,士兵們每三天一次洗浴的時候,也必須清洗頭髮。

    等張興重、王大郎也收拾好後,幾人出了張家宅院,趕奔周府。周府就是指揮使周知裕的家,原本的周府很小,去年周知裕除授平州兵馬使之後,家裡從一個行商手中買下了一座宅院,添置幾個丫鬟僕役,才算有了模樣。

    登門拜訪上司是必要的禮節,雖說昨日才和周知裕分開,但這是李誠中頭一次上門,所以他顯得很鄭重,不僅帶著張興重和王大郎一起前往,而且還準備了一份重禮。

    敲開周府大門後,早有等候的僕役將他們一行引入正廳,略坐片刻,周知裕便出來了,同時出來的還有周姚氏和周知裕十歲的兒子周元繼,乳名換做小寶。廳上都是自家人,也不用多所客套,李誠中便讓張興重和王大郎提上兩個小木箱。

    箱子打開之後,頓時晃得眾人眼中一亮。一個箱子裡整整齊齊的碼放著三十個金錁子,另一個箱子中則堆放著十數件精美的珠玉。

    周知裕早年只是個大頭兵,因此周姚氏也不是大家閨秀,周知裕真正崛起也只不過是一年之前,周姚氏的眼界自然就不怎麼高明,禮數上著實粗鄙得緊。一見滿箱的金錁子和珠玉,頓時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口中直說「這如何使得,哎呀,真是太過貴重了」,眼睛卻直勾勾盯著那箱子珠玉。

    李誠中一笑,乾脆將那箱子珠玉端到周姚氏面前,任她在裡面揀選翻看,一邊道:「夫人儘管穿戴,這些都是小玩意,不值一提。」

    周知裕知道李誠中攻佔柳城,必然搜刮了不少東西。因此也不客氣,含笑收下,將周姚氏和兒子周元繼趕回後宅,便命僕人擺上早食,幾人便圍在桌前吃了個早飯。

    等吃完後,周知裕就要趕往節度府衙,拜見大帥劉仁恭,因此,李誠中的登門禮節就算完成了。臨走的時候,周知裕告訴李誠中,幽州城內已有幾家大戶昨天晚間過來敘了話,言談中都提到了李誠中,很可能還會單獨再請他過去做客。周知裕叮囑他,去的時候要盡到禮數,這個時候不要吝惜錢財,這些豪門大戶在整個幽州都是能夠說得上話的,對平州軍的下一步發展有極大的臂助。

    因為是一起回的幽州,李誠中手下親衛們攜帶了多少箱子周知裕也瞧在眼裡,此刻見他一來就送了自己兩個,有點生怕他錢財不夠使喚,便又追了一句:「若是帶來的不夠,便到某這裡支用,那兩個箱子某先吩咐家人不要動用。」…,

    李誠中笑著讓周知裕不必操心,目送周知裕離去,幾人才轉身回東市四條巷的張家。

    果然不出周知裕所料,剛回到張宅門口,就見一個軍官等候在那裡,問:「對面可是平州李宣節?」

    李誠中道:「正是。」

    那軍官道:「某家大將軍請宣節過府一敘。」

    對方連名刺也不準備一份,讓李誠中有些糊塗:「你家大將軍是哪位?」

    那軍官卻有些不耐煩:「整個幽州城,敢稱大將軍的自然只有一位,還多說什麼?」

    張興重拉著李誠中小聲道:「這人說的是趙家,前盧台軍使、朝廷賜封右武衛大將軍的趙元德。」

    李誠中這才明白了,原來是創立霸都騎精銳的趙元德邀請自己。趙元德在盧龍軍中的地位李誠中還是明白的,雖說眼前這個軍官說話很沖,但趙老爺子的邀請,李誠中還真不好拒絕。因道:「貴上可是趙大將軍?煩請尊駕稍待,某等回家門梳洗一番。」他是想回去取個箱子當禮物。

    那軍官撇著嘴道:「還等什麼?我家大將軍事務繁忙,沒多少工夫等待,這便去。」扭頭就上了馬,一邊嘀咕了兩句:「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連大將軍的名號都沒聽說過……」

    王大郎在李誠中身後早已有些上火,聞言再也忍不住了,勃然大怒:「好你個不吐人言的狗東西……」上前拽住那軍官的馬就要伸手揍他,卻被李誠中和張興重拉住。

    那軍官瞪著王大郎喝道:「你待作甚?告訴你,別以為你們在關外打了幾次仗,就可以在幽州為所欲為!這裡不是你們隨便撒野的地方!」

    李誠中心裡的火也忍不住往上騰騰直竄,他自問從沒得罪過對方,剛才的話語裡也沒有失禮之處,怎麼這軍官就敢如此蠻橫,且出口傷人。但李誠中想了想,還是把怒氣強行壓了下來,周知裕一路上已經和他商討過,這次回幽州關係重大,除了儘量爭取劉仁恭對平州軍的進一步支持外,還要與幽州高層各軍將世家多所疏通,若是能得到這些大軍頭們的認同,將來的平州軍才能真正在盧龍軍中立穩腳跟。

    好,一切以大局為重,李誠中決定忍耐。但他也不是隨便受人欺負的主,這個眼前虧現在不能報,將來總得報回來。

    「一切便聽尊駕的就是。對了,不知尊駕高姓大名?以後也好親近一番。」

    「某家崔和,致果副尉,目下大將軍府內聽用。」那軍官冷笑道。

    這番自我介紹聽起來十分彆扭,崔和的本意是炫耀自己的官階和背景。致果副尉是正七品下,遠比李誠中正八品上的宣節校尉要高,大將軍府內聽用的意思,就是說他是大將軍的親信。總的來說,就是我比你官大,我比你靠山強,到了幽州地頭上,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

    但在李誠中聽起來,卻是另外一個意思:這廝只是有官身無實職的空架子,在大將軍府內聽用又怎樣,關鍵是你手上沒兵!

    李誠中笑了笑,也不多話,帶著張興重跟上了崔和,同時吩咐王大郎回屋去取個箱子,取完以後既刻趕到趙大將軍府上。

    跟在崔和身後行了多時,便來到一片好大的府邸,進了大門,崔和讓他二人在門房內等候,自己往裡通傳去了。這又是一個**裸的打臉,專程請人上門,哪有讓客人在門房等候的道理?就連張興重這麼沉穩的人都有些生氣了。…,

    李誠中卻反而冷靜了下來。趙大將軍請人的過程很不合理,沒有名刺不說,來的軍官還蠻橫不堪,到了府上又被晾在門房等候,這一切看起來似乎都是故意的。李誠中雖然還不清楚自己哪裡得罪了這位趙大將軍,但人家給他下馬威的用意卻已經很明顯了。

    兩人在門房一直等了半個多時辰,崔和才慢轉出來,招呼李誠中跟在他身後,張興重則被留在了門房,不讓他進去。其間王大郎已經提著一箱金錁子過來了,卻被李誠中打發了回去。開玩笑,你這麼對我,我還上趕著給你送禮?真當我傻啊?若不是他想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早就拂衣而去了。

    跟著崔和來到一處偏院花廳之內,就見廳中坐著一個白面中年文士,聽崔和介紹,是右武衛大將軍趙元德的內弟崔吉安,目下在節度府中為幕僚佐二,官職是節度府押衙從事,從七品上。所謂內弟,就是趙元德結髮妻子崔氏的親弟弟。

    一聽說又是姓崔,李誠中自然便猜到,一旁的崔和與眼前的崔吉安一樣,應該都是走的裙帶路線。只不過崔吉安的裙帶更近一些,所以品階高的崔和反而陪坐在下首。

    崔吉安比崔和更加拿大,坐在堂上抬著眼皮看了看進來的李誠中,淡淡說了句:「坐。」自家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

    李誠中坐了,也不說話,自顧自喝茶,茶喝完了也沒人續水,他便端著那茶杯反覆觀賞上面的彩漆。

    崔吉安眉頭一皺,道:「李宣節遠來辛苦,大將軍本是要見上一見的,無奈適逢貴客登門,便只好作罷了。宣節莫怪。」

    李誠中憋著一肚子邪火,臉上卻帶著笑容:「無妨,大將軍諸事繁忙,自然是正事要緊,那某就告辭了,改日再登門造訪。」說罷擱下茶碗就要起身。

    崔吉安卻揮手制止,微笑道:「且慢,大將軍有件事情想要問一下宣節……」

    李誠中道:「請講。」

    崔吉安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有個叫崔成的,不知道宣節還有印象?他當初在柳城的時候想拜訪宣節,宣節似乎很忙,一直沒有接見。崔成是某家一個遠親,做些販運的營生,他有批貨被扣在了柳城……」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9:39
第八章 遼西雙城(八)

    崔吉安這麼一說,李誠中才恍然大悟。原來趙府之所以如此對待自己,全是因為崔成的事情。

    當初攻佔柳城之後,手下士兵截獲了一批正要運出柳城的戰馬,數量在五百匹左右。開玩笑,到嘴的肥肉哪能溜走?李誠中二話沒說便扣了下來。之後大長老完失明在自己面前提過兩次,說戰馬是一個叫崔成的漢人行商購買的戰馬,那個崔成想要求見自己。

    李誠中當時手上的事情太多,沒顧得上這茬,便沒有理會。想不到這件事情居然讓自己在幽州吃了個小虧,再一想到崔成的姓氏,一切便更加明了。

    李誠中心底冷笑,如果你好言好語的來說,回柳城之後還你一些倒也無妨,但以這種態度來跟自己打交道,用強勢壓迫自己,那這事就不好談了。要怪,就怪你們趙家用錯了方法,以為我李誠中是嚇大的麼?

    「竟然還有此事?這事我真不知情……這樣,回去後我必定下令嚴查,看是誰那麼大膽子,查出來後給大將軍一個交代。」明面上李誠中當然不會傻乎乎直接頂回去,當下一口答應下來,只不過查多久,查不查得出來,這就不好說了。

    崔吉安自然聽得懂這是託詞,但李誠中態度很好,而且明確表示回去嚴查,他還能說什麼?忍著氣道:「不知宣節回去後多久能夠查清?那批戰馬可是某家三郎所需,事涉霸都騎的重整,關係重大,宣節須得盡快才是。這樣,如今崔成還在柳城,我修書與他,待宣節回去之後,他便上門拜訪。」

    李誠中一笑道:「甚好。」

    見李誠中一再忍讓,且態度懇切,崔吉安心中鬆了一口氣,看來自家的方法是有效的,又道:「大將軍還有一事。」

    「請講。」

    「宣節佔據柳城之後,兵力似乎不足。你家兵馬使的意思,是打算擴軍,對此,大將軍是同意的。」

    「多謝大將軍。」

    「兵馬使要擴軍,想必人手缺乏得緊,大將軍心憂關外邊事,願意替你家兵馬使分憂……這些軍將都是大將軍認真揀選過的,不僅弓馬嫻熟、軍策也十分過硬,宣節回去之後他們便會加入貴部,替宣節練兵作戰,則柳城無憂矣。」說著,從袖手中取過一張單子,旁邊的崔和接過來,遞給了李誠中。

    這是極為不合規矩的。一般而言,私交不錯的軍頭之間,也有時候會互相幫忙塞上幾個人,解決幾個關係戶的職級待遇,但像這樣一送就是一批人的情況,從來不會發生。這哪裡是幫助李誠中,這簡直是直接干涉了李誠中的用人權,這就是強行欺負人了!

    李誠中腦子嗡的一聲,怒火從心頭竄到腦門,從腦門竄到頭頂,再從頭頂上冒了出去。若是怒火有形,恐怕這間花廳的房梁立刻就會燃燒起來。

    李誠中很想立刻翻臉,他很想怒罵一通之後拍拍屁股走人,他還想乾脆沖上去痛扁一番崔和與崔吉安,更想衝到後宅揪著那個什麼狗屁右武衛大將軍的鬍子,將他一腳踩到鞋底之下……

    但,作為白狼山軍寨的一把手,作為目前柳城和燕郡目前事實上的主人,李誠中早已不是穿越前部隊上的毛頭小兵,也不是那個到處找戲的青年群眾演員。所謂屁股決定腦袋,到了什麼樣的位置,必定要學會怎麼樣思考問題。別的暫且不說,至少李誠中在這一年裡學會了什麼叫大局觀。…,

    再過一天就是大帥劉仁恭指定的軍議時間,軍議中的一項重要事情就是討論營州局勢,涉及到平州軍的發展規劃,更關乎柳城和燕郡的安危。現在就和盧龍軍中威名素著、影響力巨大的趙元德發生直接衝突,並不是明智之舉。好,爺今天忍了,等軍議之後一切敲定,看爺怎麼答覆你。

    李誠中接過崔和遞來的名單,就見上面寫了十多個名字,大部分是姓趙的,還有一部分姓崔,另外兩個別的姓氏,想必是趙家的親信。每個名字之後,甚至還詳細註明該員目前官階、擅長,及建議任命的官職,虞候、參軍、都頭等,一一標明。

    李誠中憋著氣看了一遍,打頭的是一個叫趙橫的,後面標明的官階為昭武校尉、正六品上,擅長為「熟讀兵書、知曉軍事」,建議可任軍虞侯;排在第二的是一個叫趙原平的軍官,後面標明的官階為振威校尉,從六品上,該員「弓馬嫻熟」,「可為指揮」……在名單的前列,赫然發現了崔和的名字,其後標明:致果副尉、正七品下,擅長「籌謀輜餉」,可任「押衙糧餉從事」,好嘛,敢情這位是盯上了這麼個肥缺。

    名單上的一大半人官階都要比李誠中這個宣節校尉高,真要到了他麾下,如何管理這幫軍官,恐怕會是一件極為頭痛的事情。

    看完之後,李誠中忽然有所醒悟,從名單來看,似乎隱然已經瞧出了平州軍未來的發展,而如此詳細明確的官職,更透露出了柳城、燕郡的軍隊編制規劃。難道都已經決定了麼?李誠中沒有時間在這裡細看,他打算回去後好好研究研究。

    至於這張名單上的人嘛,李誠中看著「崔和」的名字暗地裡冷笑兩聲,便將名單折好收起,笑道:「大將軍真是抬愛,這些軍將確實是我急需的,那便不客氣了,還請轉達我對大將軍的謝意。」

    李誠中走了以後,崔吉安、崔和兩人轉到後宅花園。花園中,一個面容黝黑的大漢正在逗弄幾條黑犬,滿臉威嚴,正是前盧台軍使、右武衛大將軍趙元德,他身旁站立著一個長鬚老者,正在陪趙元德說話,卻是大將軍府幕僚,節度府掛名通判的張隨山。

    趙元德扔了塊血肉下去,幾條黑犬立刻爭搶起來,他欣喜的看了一會兒,轉頭問道:「如何?」

    崔吉安忙道:「已經辦妥了。」

    「此人適才什麼反應?」

    「此人強作鎮定,實則坐立不安,應當不是那種衝動暴躁之人。」

    崔和也在一旁道:「某去張家找他的時候,故意出言羞辱了幾句,他都沒有發作,恐怕是真個懼怕了。剛才某也在仔細觀看,他一任事情都答應得十分痛快,看來是服軟了。」

    崔吉安笑道:「咱們家多大的勢力,聽說他去年還是一個剛從軍的小兵,能夠進到大將軍府中做客,只怕做夢都想不到。也難怪他不得不屈服,放眼整個幽州,有幾人在大將軍的威名下膽敢不服的?」

    崔和也道:「正是。別說他了,就連周知裕,當年也不過咱們霸都騎裡的一個小都頭,連拜訪大將軍的資格都沒有。」

    張隨山卻眉頭緊皺,道:「若真是膽小懼事之人,怎麼會在關外打了那麼多勝仗?就怕他當面一套背地裡一套。」

    崔和嗤笑道:「先生多慮了。李誠中在關外打的是契丹品部,品部是契丹八部中最為弱小的部族,打贏不算稀奇。讓他去跟迭剌部面對面比拚一下試試?恐怕早就死在草原上了。」…,

    趙元德止住幾人的爭論,道:「這次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一次性塞那麼多人到別人帳下,確實犯了咱盧龍軍的忌諱。只是霸都騎在南征一役中盡沒,至今未能盡復當年舊觀,如今手下那麼多子弟無法安置,他老劉總要給我個交待。周知裕的平州軍就算了,如今上頭已經就營州的安排達成一致,這新設立的柳城軍和燕郡守捉城咱們自然要分一杯羹,倒也不是專門針對他周知裕。」

    崔吉安道:「大將軍說得是,再說衙內那邊是支持咱們的,想來高家、王家和李家恐怕也不會為這事駁了咱們的面子。畢竟南征之時,單大郎和八千子弟可都是戰歿了的,那可是咱老趙家的根本,無論如何都要補償咱們的。」

    當年霸都騎軍鎮遏使、寧遠將軍單可及率領八千霸都騎隨同南征,在青草坡盡數陣亡,將老趙家的底子盡數敗在了那裡。單可及是趙元德手把手從小教習出來弟子,一身騎射功夫聞名幽州,還娶了劉仁恭的一個女兒,成為老趙家和劉家緊密聯繫的關鍵人物。他的戰歿,是趙家最大的損失,至今元氣未復。

    趙元德點頭道:「不錯,如今看來,這個李誠中倒也算是識時務,將來找機會給他些好處便是!」

    ……

    出了大將軍府邸,李誠中帶著張興重上馬回家。張興重忍不住問道:「宣節,到底怎樣?」

    李誠中從懷中取出名單遞過去道:「大將軍要往咱們這裡塞人啊。」

    張興重看了一遍,臉色變了,道:「咱們去找兵馬使!」

    李誠中搖搖頭道:「找了又能如何,兵馬使根基不厚,明面上是鬥不過大將軍的,咱們過去只是給他徒增煩惱。再說,只有答應下來,咱們平州軍擴軍的事情才不會有所變卦。否則大將軍鬧將起來,給咱們添點麻煩,還次來幽州還真可能無功而返。」

    張興重默然良久,見李誠中似乎一點也不擔心,便問:「宣節可有對策?」

    李誠中道:「這些人既然想為咱們效力,當然是好事,怎能拒絕別人的好意?」

    張興重遲疑道:「可這些官職……宣節是說,來了之後不給官職?」

    李誠中一本正經道:「我都答應了,怎麼好出爾反爾?當然要給官職。只不過他們不熟悉咱們的軍制,必須要給點時間慢慢適應的。」說著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

    看著李誠中詭異的笑容,張興重由疑惑而好奇,由好奇而明悟,忍不住也笑了。

    由這份名單中,兩人知道了平州軍擴編即將成為事實,心情不禁大好,談笑間不覺便回到了東市四條巷口。

    剛進家門,就見王大郎陪著一個人正在院中說話,那人轉過身來,卻是昨日剛見過的李承約。

    只見李承約幾步上來,笑著就是一禮:「某在此等候多時了,這是某家大人的名刺,特請宣節上府一敘。」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9:39
第九章 遼西雙城(九)

    一個上午連續奔波了周知裕府和趙大將軍府,說實話李誠中有些疲倦,尤其是在趙大將軍府上受到的憋屈,讓他心情不爽,他其實很想好好睡個午覺的。

    但這次李府的邀請禮數卻十分周備,不僅遞上太子少師李君操的名刺,人家年輕一輩的頂樑柱——鹽城守捉使、定遠將軍李承約還親自來家中迎候著,比起趙大將軍來,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兩相對比之下,誠意立顯,是以李誠中還是決定走一遭。

    「李將軍可曾吃飯?不如在這裡吃完再一起去貴府拜訪?」

    「不了,某出來已有多時,家中大人一直在府上等候宣節,原本就預備了酒宴的。某這次來,除了請宣節以外,大人的意思,還想請邊關回來的幾個弟兄一塊兒過去,大夥兒好生聊聊。」

    瞧瞧,李家多會做人,連張興重、王大郎和幾個親衛都顧及到了。既然如此,沒什麼可說的,李誠中讓王大郎取過一箱金錁子,兩人便跟著李承約往城北李府趕去。

    李承約其實很想邀請張興重一起過去,但張興重始終臊著臉對他不理不睬,李承約無奈,知道這事急不來,只好嘆了口氣由張興重自便。

    雖說是以李君操的名義請客吃飯,但主陪的仍然是李承約。太子少師李君操畢竟是盧龍軍中名聲響徹一方的大軍頭,作為老資格的前輩,是不可能真正放下身段陪同年輕子弟的。話又說回來,盧龍軍中也沒幾個年輕人當得李君操全程陪同,李誠中雖然崛起之勢甚猛,卻畢竟沒什麼根基。況且如果李君操真的一直坐在那裡陪著,恐怕這一桌酒宴是無論如何吃不歡暢的。

    李君操在正廳接見了李誠中,作為原平州系的老當家,他對新平州系這個年輕軍將著實有幾分說不出的親切之意。見面的時辰不多,統共一盞茶時分,說的話也不多,無非追憶往昔、慨嘆將來。主要的意思其實在於兩點,一是鼓勵李誠中和李承約多多交往,在抵禦契丹人的戰線上經常合作、相互關照;二是隱晦的透露了想要和周知裕見上一見的想法,這自然是需要李誠中回去告知周知裕,由周知裕發出邀請。

    一盞茶其實喝不了幾口,李誠中在整個過程中只端起茶盞沾了沾口,然後就是思索著怎麼回答李君操的問話,以及領會這個老資格軍頭話裡的意思。簡短的見面過程讓李誠中感到很費勁,在這個老前輩面前,他還是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這可能來源於久居上位者長時間養成的一種氣勢。

    然後李君操就笑著說,還是你們年輕人聚,有我這個老傢伙在,你們也放不開。

    李誠中雖然對此十分認同,卻誠惶誠恐的說,你老人家吃過的鹽比我們吃過的米還多,趟過的橋比我們走過的路還多,我們還是非常想聽你老人家提點的……語氣之真誠,連他自己都幾乎信了。

    李君操離開之後,李誠中才弄明白人家話裡的意思,知道為什麼李君操說有他在,大夥兒放不開,敢情人家在接下來的酒宴中,專門邀請了官伎。就算在這個時代,招官伎相陪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父子同嫖的現象,仍然是不太好意思的。

    官伎分兩種,一種是樂舞伎,一種是女妓。樂舞伎就是唱歌跳舞奏樂的,女妓就是陪酒陪吃陪睡的。在李府的酒宴中,兩者全部請到了,這是一種風尚,表明李家對李誠中的十分重視和高看一眼。…,

    這是李誠中這輩子——包括穿越前穿越後的頭一回,穿越前是因為沒錢,穿越後是因為沒時間。但李誠中是個適應性很強的人,現在又有錢又有時間,幾杯酒下肚之後,緊張感頓時消失,起初略微僵硬的身子也逐漸放鬆了。

    酒宴上早已有三個年輕人在等候,李承約為雙方作了介紹,李誠中聽了之後也有些吃驚,連忙十分熱忱的上前見禮。

    當先一個被李承約喚作三弟,卻是姓高,名行周,字尚質,看上去略為年輕,估計比李誠中要小上幾歲,白面白衣,氣度舉止十分瀟灑。論起俊秀的模樣,李誠中在記憶中似乎只有當年在河間城外見過一面的衙內劉守光才比得上高行周,但高行周是陽剛之美,劉守光則略帶陰柔。

    高行周的大名李誠中是知道的,這位簡直就是這個時代高富帥的典型代表。論身材模樣,怎一個「帥」字了得;論家財,萬貫是絕對不止的;論身份,人家還是**,已故名將高思繼的次子!高思繼是誰你不知道?「白馬銀槍」!「幽燕第一名將」!高家槍法在整個河北大地都赫赫有名。還不知道?那你別在盧龍軍中混了,純屬丟人現眼。

    這位卻沒有一點高富帥的自矜之心,不僅談吐溫和沉穩,而且說話得體、禮數週到,讓李誠中頓起好感,除此之外,李誠中還知道對方不是徒有外表之輩。去年媯州廣邊軍一戰中,高家兄弟領軍和契丹迭剌部打了一場野戰,兵力弱勢的山後子弟在迭剌部精銳面前沒有半分怯場,雙方戰平不分高下,也體現了高家兄弟領兵的才能。

    李承約在介紹高行周的同時,還把他另外兩個結義兄弟也一併告訴了李誠中。老大高行珪,老二李承約,老三高行周,老四王思同,其中,高行珪和高行周還是本家兄弟。高行珪和王思同要留鎮邊州,這次沒法回來,便只有高行周和李承約趕回來聽命。這番介紹完之後,李誠中頓時無語——這四兄弟都什麼人啊!高家兄弟是高思繼的兒子、李承約是李君操的兒子、王思同則是王敬柔的兒子,這活脫脫就是盧龍嘛!

    介紹完高行周,李承約將另一個年輕子弟拉了過來,這位名叫王思齊,是王敬柔的庶子,王思同同父異母的弟弟,看上去有些懦弱,說話之時也小聲小氣,便如蚊子哼哼一般,而且邊說邊臉紅。按理說庶子是得不到重視的,但王思齊卻和王思同關係極好,平時頗得王思同的看顧,李承約是王思同的結義二哥,自然也就拉著王思齊一起作陪。

    最後一個介紹的叫李承晚,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李誠中目光有些呆滯,他仔細打量著這個叫李承晚的年輕人,邊看臉上邊帶著一絲詭異的笑容,只看得李承晚渾身不自在。李承約在一旁也有些奇怪,便問:「宣節以前見過某家七郎?」

    「啊?沒有沒有。」

    「哦……這是某家七弟……來,七弟,快見過宣節……李宣節,某家七郎和王家五郎對你可是崇拜仰慕得緊啊,這次聽說宣節過府,都嚷嚷著要一睹宣節風采,呵呵……」

    李誠中在兩個年輕人崇拜的目光下分別與對方見了禮,然後在李承約的邀請下坐上了主賓之位,王大郎則在下首相陪。

    一人一張小桌子,大家席地盤膝而坐,菜餚流水階上傳。三杯飲勝之後,李承約將王思齊和李承晚都叫到李誠中桌前,讓二人致酒。李誠中忙起身飲了,李承約才道:「李宣節……李兄,某觀宣節年歲,當是比我等都要年長一二,若不嫌棄,今後便以表字相稱可好?某字德儉,不知李兄……」…,

    李誠中忙道:「不瞞老弟,某尚無表字,但明晚周兵馬使將於府上設宴,為我取字,到時還望諸位兄弟前去捧場,一同觀禮。」

    李承約笑道:「那是非得叨擾了!對了李兄,某這兩個弟弟自幼便習武射箭,熟讀兵書戰策,今日某觍顏相求,不知李兄軍中可願接納他二人,也好多些歷練?放心,不求任何官職,可從兵卒做起,就是一點,李兄千萬莫將他們當做大戶子弟嬌養著,還是要放到陣上真刀真槍的歷練才好。」

    有了趙大將軍府上的一出,李誠中這時已有所準備,聽罷之後一笑:「這有何不可?」人家李承約禮數做足,往自己手下塞兩個人也算不得什麼,李誠中自然要給這個面子。更何況李承約說得明白,不求官職,可上陣廝殺,就沖這句話,就顯出人家的真正氣量。在李誠中想來,恐怕除了歷練之外,李家和王家往自己手下送人,也有著一份交好之意,和趙大將軍那邊有著本質的區別。

    這兩人都才十六,並無官階,他們不是李承約、王思同那樣的嫡系子弟,可以生下來便蔭襲官爵,到目前還是白身。只是李誠中看著這兩個身形單薄的少年,怎麼也看不出練過武的樣子,尤其是王思齊,甚至頗有幾分女娘之風。至於李承晚這個讓人極為糾結的名字,李誠中則在談笑間以言語試探了幾次,問了幾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讓李承晚著實有些摸不著頭腦。

    正事談妥,酒宴即將進入**。這麼光明正大的招妓宴飲,實屬平生頭一遭,李誠中不由有些期待和忐忑。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9:39
第十章 遼西雙城(十)

    李承約雙掌相擊,頓時一陣絲竹絃樂響起,堂下簾子後面,樂師們開始演奏古曲《迎賓客》。在樂曲聲中,幾名歌姬輕搖環珮,踏著曼妙的舞姿徐徐從簾後邁入,先環轉一週,和客人們一一相互對過眼神,樂曲一變,舞伎們便在堂上正式起舞。

    幽燕地處邊關,胡風大是甚行,舞伎們跳的也是歡快的胡舞,曲調節奏明快,舞蹈動作迅捷。幾個舞伎身形較好,特別是領頭的那個,腰肢蠻小,前翹後突,在舞步中襯著幾分輕柔和靈動,眼神中透著一股醉人的曖昧,看得李誠中食指大動,忍不住嚥了口唾沫。

    這個時代已不是盛唐,女子的豐腴也不是時尚所追求之美,對美的追求反而漸漸回到了魏晉風度的老路上。說實話,這種審美觀才符合李誠中來自後世的眼光。和那舞伎對視了兩眼,舞伎忽然衝他一笑,明眸之色,晃得李誠中被含在嘴裡的酒水嗆了一口,咳嗽了好一會兒。

    官伎分兩類,一種是樂舞伎,一種是女妓。樂舞伎是賣藝不賣身的,教坊裡頭培養她們著實花費了大力氣,不僅是歌舞音律精通,而且詩書曲詞兼修,放到後世,一個樂舞伎就是一個才女,而且是藝術家兼文學碩士以上品質的才女。

    樂舞伎也不是不陪客人,想要染指樂舞伎,除了得到其本人同意外,還要花費大價錢。當然,在這個軍閥混戰的晚唐時代,如果哪個大軍頭真要強行逼迫樂舞伎,樂舞伎也只得乖乖就範,只不過大夥兒都一直墨守這種雅俗,以此為風流時尚,樂舞伎才能獲得一定程度上的較高地位。

    適才幾名舞伎上前圍著堂上轉的那麼一週,主要是為了讓樂舞伎們認認人,看她們心裡有沒有自己中意的陪客,若是沒有,她們就只在歌舞之時出現,若是有,她們就會主動在第一曲舞之後,坐到你身邊來。當然,也就是一起吃個飯聊個天喝個酒什麼,要想成為入幕之賓,還早著呢。

    這個過程實際上是女選男的過程,對被選中的男賓也是一件極為榮耀的事情。至於看不上眼?基本不用考慮,這個時代挑選舞伎是非常嚴格的,不是相貌模樣突出的女子,哪家教坊敢拿出來哄人?不怕掉腦袋麼?

    當然,也有個別姿容平平之輩,但那也同時意味著人家藝術成就極高,可入「大家」之列!因此,絕對不會出現後世那種胸脯平平分不出男女、臉型方正直如相框、嗓音含糊似公非母一般中性化還會大紅大紫的「某哥」現象。

    一旁李承約湊過臉來,小聲道:「李兄,某觀察良久,婉枝對宣節似乎有意。她可是明月松風閣的三魁之一,眼界可高著呢,」

    李誠中臉上一紅,嘿嘿笑了兩聲,喝了口酒掩飾尷尬,眼神卻又不自主被吸引在那個叫婉枝的舞伎身上。

    一曲舞罷,婉枝似乎猶豫了片刻,然後輕步上前,就著李誠中的小桌斟滿兩盞,盈盈道:「可是平州李宣節當面?奴為宣節致酒,賀宣節復土開地,重整遼西。」

    李誠中忙接過酒盞,與婉枝相對飲盡。婉枝順勢坐到李誠中身邊,雖和李誠中挨著,卻身子端正,不卑不亢,只是微笑著望向李誠中,眼中滿是好奇。

    與此同時,高行周身邊也搶過去兩個,一左一右投懷送抱,高行周神色自如的雙手摟住,盡顯大家子弟的瀟灑風範。李承約身旁也坐了一個,兩人言笑之間甚是親暱,看上去熟識已久。其餘舞伎則退了下去,留著王大郎、王思齊、李承晚三人身旁空空如也。…,

    不多會兒工夫,樂聲再起,走進來一隊面容俊俏的女子,打扮卻和舞伎們區別甚大,低胸束腹的長裙、薄透披肩的輕紗,露出深深的溝壑與白嫩的粉肩,看上去極為誘人。卻是真正的戲肉上來了,這些女娘屬於女妓身份,是可以酒後侍寢的。

    一共上來八個,除了李承約以外,人人身邊坐下兩個,頓時滿堂春色,比屋外的暖春還要春意盎然幾分。

    李誠中身邊也圍坐了兩個,只是這兩個女妓卻只是在一旁侍奉飲食,端茶遞酒,話語不多,偶爾出言,也只是附和著婉枝,一望而知兩者地位的懸殊分別。

    婉枝輕聲細語,問著李誠中關外的一應戰事和遭遇,李誠中酒到酣處,逐漸放開心懷,連說帶比劃,將戰場上的所見所聞講述出來。他的講述沒有那麼多跌宕起伏、沒有那麼多精彩激烈,話語平和,緩慢卻堅定。在李誠中的講述中,關外的風雪、士兵的艱辛、搏殺中的生死、征伐中的慘烈都一一躍然於眾人面前。

    說到那些戰死的士兵,李誠中挨個唸著他們的名字:莫大郎、劉三斤、張有根、高三郎……鼻尖一酸,話語噎住,沉默片刻,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眼神早已朦朧。

    在座的李承約、高行周都是帶兵打仗的,邊聽邊忍不住嘆息,王大郎更經歷過其中的每一場戰事,聽著聽著忍不住大哭起來。王思齊和李承晚沒經歷過這些,但出自軍將世家,自然也瞭解一些,此刻聽著自家將來上官的描述,心胸間除了悲壯的酸澀之外,更多了幾分慷慨豪情,只想立刻奔赴邊關,狠狠的廝殺一場才好。

    婉枝今日被邀請前來助舞,除了應付教坊差命之外,還想看看李誠中這個人。這些時日以來,教坊中也盛傳了不少關於李誠中大破契丹的故事,婉枝對這個平州軍新崛起的軍官便很是好奇。此刻近距離的坐在李誠中身邊,聽李誠中講述邊關故事,她的心思也隨之飛越了榆關,飛過了白狼山,飛到了柳城。她的眼前映出一幅幅馬蹄聲動、旌旗如林、鐵血冰河、刀光箭雨的壯烈場景,聽著聽著,不由痴了。

    按理說這個時代的酒水濃度真到不了把李誠中灌醉的地步,但以悲壯的沙場征伐來下酒,卻顯得濃烈許多,不知多少盞酒水下肚之後,李誠中也顯得有些燻燻染。眾人都醉了,自李承約開始,大聲唸誦著描寫征戰的詩句,一人一首,越念越是慷慨激昂。王大郎是最沒文化的,除了趴在桌上用酒盞往自己頭上倒酒之外,只是不住聲的叫好。

    李誠中也沒多少文化,卻被這一幕所感染,他大笑著東搖西晃的起身,推開想要攙扶他的女妓,口齒都有些不清了:「讓……讓開,沒……醉,我也……要來…….來一首!」

    在眾人暈頭轉向的歡呼聲中,李誠中端著酒盞,在原地晃悠了一個圈,笑道:

    「北……北國風……風光……

    千里……冰封,萬里……雪……嗝……雪飄,

    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莽莽……莽莽……莽莽……」

    李誠中酒有些多,想不起來了,努力的想著,眼神裡有些人影晃動,他使勁搖了搖頭,終於想起來了,接著道:

    「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山……嗝……山舞銀蛇,原馳蠟像……欲……欲與……欲與天公試比高!…,

    須晴日,看……看……看……」

    高行周持酒起身,指著李誠中大笑:「看什麼?快……快說!」笑畢一飲而盡。

    「看……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好!堂上爆發出一陣喝彩聲,尤以女聲為高。這麼一聲「好」,頓時將李誠中後面的下半闕給喊沒了,他想不起來乾脆不想,挨個晃悠到各桌前,和眾人一一對飲。

    在李承約面前,他摟住對方,大聲道:「來,走一個!」喝完又道:「明天晚上,一定來……來給咱老李捧場。沒說的,好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今後……今後有什麼……儘管說,老李我給你辦,辦了!」

    李承約打蛇隨棍上,立刻表示嚴重同意,然後小聲道:「李兄,你看某和張家小娘子的事……」

    李誠中一揮手,天下我有的架勢,慷慨豪邁道:「小……小事,放心……都……都包在我身上!」

    來到高行周面前,李誠中緊握對方的手,不停搖晃,一時之間想不起來該說什麼,就道:「高富帥啊,咱以後就是……朋友了,朋友,啊?你懂的!有事就說,一定給你辦!來,走……一個!」又是一盞酒灌了下去。

    他將王思齊和李承晚叫到面前,又拉過王大郎,道:「這是我家平州軍的騎……騎兵……兵頭,你們多……親近親近,將來先跟著王大郎……來,哥幾個走一個!」

    幾人東倒西歪的喝完,他又拽著李承晚的胳膊,一邊拽一邊問:「說,你跟那個……麥……麥克阿瑟到底啥關係,怎麼就那麼鐵呢?」

    回到自家桌前,看著笑語嫣然的婉枝,李誠中又開始說話不過腦門了,他盯著婉枝的美目,許願道:「婉枝,在……在教坊司過得……過得不如意的話,咱……咱老李為你贖……贖身,你看好……不好?嗝……」此刻他已然醉了,沒聽清婉枝說什麼,只是恍惚之間看到婉枝又上堂起舞,在一陣緊似一陣的鼓聲中,婉枝的腰肢飛快旋轉著。

    李誠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木木然起身就跟了過去,圍著旋轉的婉枝不停看,越看越頭暈,就感覺腳下一陣顛簸起伏,好似身處一艘船上,船隻正在浪濤中穿行。李誠中沒站穩,向前一撲就欲跌倒,百忙中雙手抱住桅杆,喃喃道:「怎麼……怎麼上船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9:39
第十一章 遼西雙城(十一)

    李誠中作了個夢,他夢見和一個女子死死的抵足纏綿在一起。身邊是洶湧翻騰的巨浪,但浪頭撲到他和那女子身邊時,卻轉為輕柔的起伏,讓他在微微的上下顛簸中卻感到一股安詳和舒適。那女子雙臂緊緊摟住他,輕輕咬住他的耳垂,不時地發出喃喃的低語和喘息,口中略有略無的呼喚著他:「李郎……李郎……」

    女子相貌極美,李誠中很想好好看一下這絕美的容顏,他努力撐起身子想要離得遠一些,卻雙臂無力,始終被那女子抱在近前。女子不停親吻著他的臉頰、鼻尖和嘴唇,朦朦朧朧之間,他似乎終於看清了這張臉龐,好像是當日在樹林中一起禦敵的奚人女子撒蘭娜,當他再次抬頭之時,臉龐又好似化作了正在曼舞的樂舞伎婉枝……

    當李誠中從宿醉中醒來之後,才發現已是第二日的正午時分,他所在的也不是張宅那間屋子,身子下面一張雕花梨木大床,蓋的是綠翠錦繡綢被,房中各色陳放琳瑯滿目,極盡奢侈豪華。

    看著空無一人的屋子,李誠中想起了昨夜的那個荒唐夢,直到夢中那張絕美的容顏慢慢模糊,他才不甘的坐起了身子,幾分失落,幾分惆悵。

    屋外響起了敲門聲,李誠中聽見連忙縮回被縟裡,就聽一個嬌小的女聲道:「尊客醒了?」

    李誠中應道:「請進。」

    房門推開,一個小婢提著木桶和布巾進來,小心道:「婢子服侍尊客起身。」邊說邊從床頭取過李誠中的衣服,伺候他穿上,又給李誠中擦臉。

    「這裡……是李府?」李誠中問。他也不矯情,任那女婢擺弄。

    「正是少師府。尊客昨夜多飲了幾杯,便留宿在此。」那女婢話少,只是細心擦洗李誠中的臉龐和脖頸,擦完以後又讓李誠中轉身,替他挽髮,手腳十分麻利。

    李誠中努力想了想昨夜地經歷,卻只記得自己喝醉了,似乎著實出了些洋相,不由有些慚愧。

    他又想起了那個荒唐的夢,暗自嘀咕昨天晚上不會是和眼前的這個女婢發生了什麼?他偷偷看了看這女婢的臉,發現對方十分清秀,卻似乎與昨夜夢中的女郎完全不一樣,而且神色間十分平淡,似乎並沒什麼有異之處。

    穿戴洗漱完畢後,李誠中謝過了用飯的邀請,便要趕回張宅。李承約一早便去節度府參加軍議了,所以李誠中也沒見到他,趕來相送的是李承晚,兩人在李府門口道別,約好了晚間在周知裕府上相會,李誠中便帶上一直等候在李府的王大郎一起回到了張宅。

    今日是盧龍軍高層的第一次軍議,像李誠中這類級別的軍官是沒有資格參加的。軍議也不會一天而定,很可能要連續多日。具體商議的事情李誠中也知曉一些,自家平州軍擴編及柳城、燕郡的處置只是其中一項,節度府大集全軍高層的目的,其實是為了南邊傳來的消息——汴軍異動。

    當然,這些事情輪不到李誠中操心,他在張宅之內吃了些東西,和老都頭、張興重、王大郎等說說話,喝喝茶,打打屁,一個下午就這麼過去了。

    其間王大郎一直捂著嘴偷樂,張興重很奇怪,忍不住問他到底樂什麼,王大郎最好打聽八卦,對散佈八卦也同樣偏好,當即就忍不住說了昨夜的經過,不說不要緊,這麼一說就嚇了李誠中一跳,敢情自己昨晚的荒唐夢竟然是真的!…,

    猶如一道雷光晴天劈下,李誠中心裡慘呼一聲——我的第一次啊!

    李誠中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雖然以前沒這方面的經驗,但也絕不會故作清高佯裝純潔。畢竟身為男兒身,又是在這個武人當國的亂世,他壓根兒沒有過什麼保留處男之身以待將來的想法。

    在坐鎮柳城之時,品部諸位長老都曾經想要往他身邊塞侍婢,新收的乾兒子兀裡甚至將自己哥哥圖利最寵愛的侍妾送到了他的床上,但李誠中都嚴辭拒絕了。一來那些天確實很忙,幾乎每天夜裡回到房內就只想倒頭大睡,二來他始終是接受過後世教育的現代人,連第一次都沒有過,對於那種強迫的事情便自發就有心裡牴觸。

    讓李誠中感到遺憾和悔恨的,是他的第一次竟然發生在酒醉後,直接導致他對男女之事依然渾渾噩噩,不甚清晰明了,這也太坑爹了!

    「胡說,我怎麼就不記得?」李誠中猶自抱著一絲僥倖心理。

    「宣節當時可是和婉枝共舞來著,大夥兒都看得清清楚楚,宣節真有男兒氣概,後來直接上去抱住婉枝,要共謀良宵。嘖嘖,聽說那婉枝可是明月松風閣的三魁首之一,身子清清白白,從未許人,宣節這法子果然了得……」王大郎說到興奮處,眉飛色舞。

    「她……她就答應了?」李誠中羞愧欲死,在老都頭和張興重似笑非笑的眼光下,滿臉通紅。

    「婉枝小娘子攙著宣節去歇息的,進了房內就沒出來……宣節,你不會一晚上什麼都沒做?哈哈,那可虧死了!」王大郎哈哈大笑。

    李誠中被王大郎笑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王大郎頓時有些吃不住,只好訕訕的撓了撓頭。李誠中掌軍以來,威權日重,雖說他骨子裡一直秉持著穿越前現代人的平等觀念,但幾場大勝下來,早已奠定了在部下心中的威嚴,就連在魏州跟隨他出生入死的王大郎在這一眼之下也有忐忑了。

    他在這裡努力回想昨夜的情景,張興重拉過王大郎悄悄問了幾句話,王大郎就回屋去取了個箱子出來。

    李誠中見王大郎取了裝金錁子的箱子,就問他要做什麼。王大郎看了看張興重,張興重淡淡道:「宣節,昨夜既然答允了為婉枝娘子贖身脫籍,咱們就去把這事辦了……宣節一直沒有家室,身邊無人伺候……」

    「我有答應過嗎?我怎麼不記得?」李誠中瞪大了眼,一臉無辜。

    「天爺,宣節昨日在宴中可是主動提出來的,婉枝當時還問宣節這話可真,宣節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王大郎立刻叫起屈來。

    「婉枝女娘的大名,老朽也聽說過一二,很多高門大戶想納這女娘為妾,都被這女娘拒絕了。宣節能得她青眼,可著實不易,呵呵。就怕教坊中不願意,不過宣節若是請周兵馬使出面,當能辦妥。」老都頭在一旁替王大郎解圍。其實請太子少師李君操出面,這事會更加容易,但老都頭心裡對少師府還有怨氣,此刻自然不願提及。

    想起了昨夜那個荒唐的夢,李誠中還是很動心的,在幾個人慫恿之下,心動得就更大了,當下便「勉為其難」的答應了,只不過他不好意思顯得那麼急迫,便故作瀟灑的揮了揮手,道:「急什麼,晚間還要去兵馬使府上,那是正事,等正事辦完再去明月松風閣不遲。」…,

    一個下午很快過去,在張宅的小院中喝著茶,說說話,展望展望將來,這種感覺分外輕鬆。

    看看時辰就要到了,李誠中便和張興重、王大郎出了張宅,奔周知裕府上去了。

    周知裕已從節度府回來,頭一天的軍議只是通報了從南方得到的各種消息,然後給參與軍議的盧龍軍高層們一個思索的時間,第二天的軍議才是重點。周知裕將得到的消息揀緊要的告訴了李誠中,兩人略談片刻,便聽府外門房開始通報有客到。

    按照一般的人情世故,給自己中意的部下取個表字是用不了多大陣仗的,只需請幾個交好的同輩前來觀禮便可。但隨著榆關之外一個一個捷報的傳來,平州軍漸漸有了重新崛起之勢,新的平州系軍頭周知裕和手下愛將李誠中也成了開春以來整個幽州熱議的風雲人物。因此,主動提出來參加今夜觀禮的客人也多了起來。隨著一個一個賀客的到來,周知裕在家中擺的酒宴便有些不夠,便又忙去外面酒樓採買菜餚和酒水,順道還借了許多桌椅回來,將廳上院內擺得滿滿噹噹。

    「節度府押衙、通判郭炳呈來賀……」這是第一個到周知裕府上的觀禮的客人。這位郭通判和張在吉、周知裕交情莫逆,李誠中升為前營指揮使的告身就是他親手所擬。周知裕帶著李誠中親自迎出門外,將郭通判迎了進來。

    郭通判年歲與周知裕相仿,只是有些肥胖,走起路來滿臉的虛汗。雖說春天不熱,這位郭通判卻搖著一柄團扇,邊搖邊打量李誠中,笑眯眯的也不多說話。

    緊接著到來的有周知裕做大帥親衛時的幾個弟兄,如今都在衙內軍中任職,或為指揮使、或為都頭,官階不高,卻都是帶兵的軍將。

    接下來登門的便是一些盧龍軍內的中高級軍官,這些人和周知裕不熟,但出於人情世故,都願意過來結識一番。比如衙內軍右廂馬步虞侯羅大亮、左廂行營虞侯成文海等等。

    快到晚宴時分,登門的觀禮客身份也就越來越高了。

    「鹽城守捉使、定遠將軍李承約攜弟承晚君、思齊君來賀!」

    「孔嶺關守捉使、游擊將軍高行周來賀!」

    這四人是昨日李誠中約好的,他連忙過去迎接。

    當太子少師李君操出現的時候,府中賓客都是一愣,這位大軍頭可不輕易露面,想不到今日也到了。於是眾人皆起,等李君操在周知裕的引領下入座,大夥兒才坐了下來。李君操的到來是李誠中和周知裕下午見面時臨時決定邀請的,擇日不如撞日,就著這個機會邀請李君操過來觀禮,有什麼事情順道就談了。

    整個過程其實很簡單,無非是取過早已擬好的字貼,當眾宣讀一下,到場的賓客們作一個見證。只不過這次來的人比較多,就顯得很隆重。

    周知裕去年冬天就給李誠中擬好了表字,為了這個表字,他專門去找了學問精湛的張在吉。張在吉解釋了李誠中本名的由來,他說,「誠中」二字,出於《小戴禮記》所載,即誠於中而形於外,誠者,天道也,有誠心的人才能成就自我,是故——「誠者自成也」。

    如果張在吉知道李誠中三個字的意思其實很簡單,就是「姓李的父親希望自己兒子對祖國忠誠」,不知道他會不會尷尬。

    周知裕同樣對「誠中」兩個字的後世意義不清楚,他按照禮記所記載的意思,希望李誠中能夠以誠之道成就自我。於是,等李誠中打開字貼,看到裡面「自成」兩個字的時候,他差點吐血了。

    周府內響起了一片呼名聲:「恭賀自成老弟!」

    「恭祝自成兄!」

    「李自成、李宣節,恭賀恭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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