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大唐新秩序 作者:八寶飯 (已完成)

 
mk2258 2013-1-5 22:24: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2 68672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37
第五十章 己未之冬(一)

    光化899年的冬天,大唐忽然進入了一陣短暫的安寧。這種安寧是非常難得的,在這個藩鎮林立、天下擾攘的時代,這種安寧來得十分突兀,還來得有些莫名其妙。在九世紀的最後一個冬天裡,天下諸侯們都不約而同的進入了蟄伏和喘息之中,在舔平自己身上傷口的同時,努力的積蓄和恢復著力量,虎視眈眈的緊盯著四周,等待合適的時機,以期向對手發起更兇猛的攻擊。

    自從僖宗朝黃王舉兵以來,整個中國之地風雨飄搖、山河破碎,大軍過境如江之鯽,你來我往,沒有片刻安寧過。今天你來我家借糧,明天我去你家就食,上個月你搶了我家的院子,下個月我就把你的房子燒了……這樣的亂象之下,自漢以降形成並繁衍了千年的門閥大族終於灰飛煙散,那些在歷史上曾經顯赫輝煌的姓氏也變得平凡而暗淡,失去了圍繞在頭上的一切光環。

    清河、博陵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以及趙郡、隴西李氏這五姓七望也早已泯然眾人矣,主導天下的則換成了一個個粗魯的武人。地痞草莽出身的朱全忠、沙陀人「獨眼龍」李克用、從大頭兵起家的楊行密、劉仁恭,以及無賴、屠夫、私鹽販子王建……這個天下已經不由政事堂諸位相公執掌,更不由那些北衙的中官們說了算,至於那個住在長安城內太極宮中的皇帝,他的天子威嚴早已在幾年前被挾持至華州的囚禁生涯中消散得「風中凌亂」,本人也隨著李姓宗室的被集體屠戮而真正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

    當然,安寧這個詞也只是相對而言,真正的天下太平在這個時代是不可能存在的。這個冬天,河南道的平盧節度使王師範轄下沂、密等州部將叛亂,王師範向淮南節度使楊行密求助,楊行密為了籠絡這位頗有聲望的藩帥,出兵助其平亂。同樣是在這年冬天,陝州都將朱簡殺留後李墦,更名為朱友謙,自請成為朱全忠的子侄。這些事情若是放在大唐太平年間,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但放在光化二年,卻實在可以算不上什麼事了。

    東平郡王、檢校太尉兼中書令、宣武節度使朱全忠歷經十餘年的征戰,通過擊敗黃巢、西滅秦宗權、東攻朱瑾、朱宣兄弟、戰勝時溥、北御河東、控制魏博等無數次戰役,終於將黃河中下游大部分土地納入轄下,成為了事實上的中原霸主。這個冬天,他正在縝密部署,將下一步出征的腳步盯向河北諸鎮……

    晉王、檢校太師兼中書令、河東節度使李克用丟失了邢、洺、磁、潞等州後,在宣武軍咄咄逼人的攻勢下全面處於下風,這個冬天,他正在養精蓄銳、積儲內力,迎接更大戰事的到來……

    弘農郡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淮南節度使楊行密在擊退了南下的宣武軍之後,又在臨安打敗了佔據兩浙的鎮海節度使錢鎦,終於成了江淮老大。這年冬天,他正在努力安定鄉里、積極恢復民生,同時整軍備武,開始將目光投向了朱全忠的腹背之地……

    西川節度使王建經過多年的東征西討,終於將勢力範圍擴充到了劍南道大部分地區,擁有了兩川三峽之地。這個冬天,他正在勤勉農桑、興修水利、穩定疆土,實行修養之策,為鞏固自己在天府大地上的割據而專注於內政之上………,

    相較而言,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盧龍節度使劉仁恭就沒有那麼安寧了。當整個大唐都處於詭異的寧靜之時,盧龍軍的邊關各處卻都在契丹人熱火朝天的攻擊之下。由於大軍精銳在南征魏博一戰中的慘重損失,戰事進展十分不利,這個冬天,在河北諸藩之首的位置上坐了三年的這位大帥,正處於深深地不安之中……

    邊關的戰事也直接影響到了河北大地政治經濟軍事中心、盧龍節度治所幽州。

    這種影響並不在於老百姓的溫飽之上,今年的秋天風調雨順,所以整個盧龍節度治下各州都取得了較大的豐收,幽州也不例外,堆積如山的糧食囤入各大糧倉,形勢十分喜人,在節度府的平抑下,糧價並沒有出現較大的波動,反而供應充裕。

    受影響較大的是那些通往四處的行商。因為邊關商路不通,食鹽、茶葉、布帛、烈酒、瓷器等等各種貨物積存在幽州城內的各處貨棧之中,讓行商們十分焦急。有些行商實在等不起遙遙無期的戰事結束,便乾脆大肆甩賣手中的貨物,倒令幽州的百姓們得了些便宜。只是那些皮毛之類的物資就顯得十分緊缺了,山參、鹿茸等多種貨品價格猛升到了一個令人驚訝的程度,就連羊肉,都硬生生翻了一番。但一切都還好,至少老百姓們對此沒有太過關注,因為他們離這些貨物的距離還有些遠。

    這種影響更多在於人們心中的好奇、不安、焦慮以及擔憂,還有作為大唐子民心中尚存的一絲驕傲被人挑釁時產生的憤怒。人們四處打聽、談論著當前的戰事,從邊關來的旅人們身旁總會立刻圍上一群人,仔細詢問著關外發生的一切。在各處茶樓、酒肆中,認識和不認識的人聚攏在一起,相互通傳著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真實的傳聞,預測著戰事的進展。

    最關心戰事進展的人則莫過於那些有子弟效力邊關的人家,軍將世家們所處地位較高,自有消息的來源渠道,那些中低級軍官們則通過親朋故友相互打探,那些沒有什麼背景和出身的人家,則只能通過市面上流傳的消息來判斷自己家人的安康。

    東市四條巷中的張宅,老都頭送走了來自平州的信使,看著堆在桌上的那些錢,內心深處湧出一陣自豪。這些錢是自家二郎張興重兩個月的軍餉,一共八貫,每月四貫。餉錢的旁邊還放著一封二郎寫回來的家書,家書的內容很淺白,老都頭勉強能識字,自然也看得懂。

    自家二郎已經成為了平州軍的檢校都頭、秩別任勇副尉,正九品下。老都頭自己從軍一輩子,臨了也不過是個都頭、秩別任勇校尉,正九品上。對於自己二郎能夠在如此年輕就幾乎達到了當年自己的最高峰,他既興奮、又激動,二郎還年輕,將來必定會有更好的前程,作為父親,老都頭由衷的高興。信使明日就要回轉平州,他準備立刻寫好回信,明日一早就請信使帶回去。信的內容也已經想好,除了告知二郎家中一切平安之外,還要仔細叮囑他一番,讓他在那個李禦侮的麾下好好幹,作戰時一定要奮勇向前,不可稍有退縮。

    老都頭想起了那個李禦侮,那個當時一起同二郎來家中做客的小夥子,那會兒老都頭就覺得這個年輕人說話做事便顯得有些與眾不同,沒想到了如今竟然成了自家二郎的上司,自家二郎還在那個年輕人的指揮下在榆關打了一個漂亮仗,也因此升了官。老都頭還想起了同來家中做客的其他年輕人,如今那些年輕人都聚攏在了李禦侮的麾下,成了一個緊密的團體。依照老都頭從軍一輩子的經驗,他還打算在信的末尾叮囑二郎,將來若是這些年輕人抱團立下山頭,二郎一定要知進知退,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切莫去爭那些不該爭的事情。…,

    老都頭自個兒在心裡盤算好了信怎麼寫,才吩咐圍在身邊的老婆子去取出筆墨紙硯,同時讓蘭兒去沽些好酒,切幾斤肉脯回來,今晚他要一醉方休!正在喜的不知如何是好的老婆子立刻聽話的打開了櫃櫥,蘭兒則滿臉帶笑的去灶房取了食籃,出門之際,又聽老都頭大聲囑咐,一定要沽些好酒,不要吝惜錢財,最好是明月酒樓的「香千里」!

    蘭兒點頭答應了,開開心心的哼著小曲去沽酒。明月酒樓的「香千里」可著實有些貴,張家不是大富人家,老都頭一年喝不上幾次,蘭兒打算這次多沽一些,既然兄長升了官漲了餉,那就讓老父這次喝個痛快!

    明月酒樓地處東市最繁華的地段,向來便是幽州達官富豪們邀客飲宴之所,蘭兒先去羊馬市街切了兩斤羊腿,小心的放入食藍,然後又來到明月酒樓,在大堂下等候了片刻,提了一壇「香千里」。

    沽酒的師傅以前是老軍出身,說起來還是當年老都頭的部下,見蘭兒一次就沽了這許多,忍不住笑問:「你家大人遇到什麼喜事了,這是要準備大醉幾日?」

    蘭兒抿著嘴道:「陳叔說笑了。兄長在邊軍遷了都頭,大人很是歡喜,家中準備慶賀一番。」

    陳師傅自然是恭賀了幾句,又去廚下取了幾樣食材,通通塞入蘭兒的食盒,說是添個綵頭,蘭兒才道謝著出來。

    緊挨著明月酒樓的是一家綢緞鋪子,蘭兒望瞭望裡面碼得整整齊齊的一匹匹絹布,猶豫了片刻,舉步邁了進去,剪了半匹如絲般的錦緞,才心滿意足的抱在身上出來。老父老娘的那身布服實在太舊了,蘭兒想給老人家各自裁身好衣裳,過年的時候穿在身上,一定貴氣。兄長如今已經是不小的軍官了,自家爹娘也要有配得上身份的行頭才好。

    剛從綢緞鋪子出來,蘭兒忽然被兩個兵卒攔了下來。自打蘭兒逐漸長成,身段和樣貌漸顯風華之後,這種境況便時有發生。蘭兒也應付自余,當下便冷著臉道:「二位自重。某家大人是原來衙內軍做過都頭的,如今兄長也在平州軍做都頭,二位還是自行離去的好,免得紛爭起來大家都不爽利。」

    一般來說聽了蘭兒的話,那些宵小之徒多半就會灰溜溜的自行離去,個別凶一些的也頂多扔下兩句狠話,最後也會不了了之。卻不想這兩個軍卒聽後沒有走,其中一個還道:「小娘子莫要誤會,某二人只是有事相詢,未敢有絲毫歹意。」

    蘭兒一愣,問道:「何事?便請二位明說。」

    那軍士道:「兩月之前,不知小娘子可曾在這明月酒樓救過一個醉漢?」

    蘭兒想了想,道:「醉漢?遇到過一個,不過談不上『救』字罷了。」

    兩個軍士臉上一喜,那當先的忙問:「後來小娘子可是請了車駕送那醉漢回轉軍營?」

    蘭兒點點頭:「是又怎樣?莫非有錯?」

    兩個軍士大喜,同時躬身道:「小娘子家在何處?家中大人、兄長是誰?還望告知某等。」

    蘭兒疑惑道:「那醉漢是誰?你二人又是誰?」

    當先那軍士忙道:「小娘子不須擔憂,此番只有好事,沒有壞事。某等是王指揮使府上家丁,早已在這酒樓前守候多日了。小娘子當時所救之人,乃是某家將主的兄長……」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47
第五十一章 己未之冬(二)

    邊關,盧龍塞。

    李承約坐在火爐前,仔細看著手上的一份軍報。火爐上正在燒著熱水,熱氣滋滋的往上冒,將整個屋子熏得暖暖的。水沸之後,李承約小心的從吊環上將水壺摘了下來,將一旁的茶盞注滿,一股茶香頓時撲鼻而來。在寒風凜冽的塞外關城烤著暖火、喝著熱茶,實在是愜意到了極點的事情。

    軍報發自媯州,詳細的記述了十日前發生在廣邊軍的一場戰事。媯州位於幽州之北、潞河之南,是整個盧龍節度最北的邊州,自古就是中原與胡虜交鋒的第一線。

    因為作戰的一方是李承約的兩個結義兄長高行周和高行珪,所以他看得十分仔細。這場戰事雙方共投入了七千人,高家兄弟一方的盧龍軍三千人,其中兩千五百步卒、五百騎兵,契丹迭剌部出動了四千人,其中兩千步卒、兩千騎兵。這是一場堂堂正正的野戰,高家兄弟卻在這場戰事中發揮出色,以新募之軍硬頂住了人數佔優的契丹人,目前雙方仍在紮營相持,尋求進一步的戰機。

    軍報的最後,是高興周專門寫給李承約的一段批語,將指揮契丹人作戰的幾個重要人物的名字告知了李承約,並重點指出了其中一個叫做耶律阿保機的將領。在這次戰鬥中,盧龍軍最大的損失便來自於耶律阿保機率領的一隊精銳騎兵。

    「契丹人的主力終於出現了麼?」李承約再次回頭細看軍報,一邊看一邊沉思著。

    屋門忽然敞開,隨著寒風衝進來的是一條大漢,那漢子轉身將房門關上,嘿嘿笑著坐到火爐邊,一把抓過李承約剛泡好的熱茶就往嘴裡灌,卻被燙了一下,「撲哧」一聲吐了一地。

    李承約搖了搖頭:「四弟還是這般……唉……也不分辨一下涼熱……」

    那漢子正是李承約結義兄弟之一、排行老四的王思同,他訕訕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道:「外頭風大,太冷,想喝點帶熱氣的暖暖身子,誰知道你這茶是剛沏上的……唉,要說到暖身子,還得喝酒才管用,可惜你這軍中無令不許飲酒……」

    李承約笑了笑,沒理這茬,改口問:「如何?今日契丹人沒出來?」

    王思同道:「那麼大的風,契丹人要是敢來,估計都得一個個被風颳跑了。今日關塞應該是沒事了。對了,如此大風,那幾個奚人估計得推遲到明日才能走了。不是某說哥哥,關城上雖然簡陋,但咱好歹也要盡盡地主之誼不是?人家來了多日,咱們連酒宴都沒擺過,也忒小氣了……」

    李承約「哼」了一聲,道:「是你自己想喝酒?也罷,今晚便許你喝一點,咱們給奚人擺宴送行,既然達成了條件,今後便是盟友了,也不能顯得咱們太過寒酸。」說完,又略帶詭異的看著王思同:「老四,你說實話,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王思同點點頭,又搖搖頭:「銀月公主的大名,嘖嘖……果然不愧是美豔傳遍了草原的明珠啊,可惜咱老王是只能看不能想了,家中大人已經為某訂了親,老趙家的閨女,唉……」

    李承約一笑:「老趙家的閨女也不錯了,當年便是幽州城內出名的小美人。」

    王思同搖了搖頭:「人比人得死,趕不上啊,實在趕不上……」

    李承約道:「老四要不兩個都收了?」…,

    王思同苦笑:「某倒是有那個心思,奈何不敢啊。老趙家那個,咱們誰不知道?出了名的潑辣,而且以他家的勢力,正妻之位是絕不肯讓的。讓這個銀月公主做小?哪怕是平妻,你看奚王願不願意?某是不成了,此生遺憾矣!」搖了搖頭,忽然道:「難道哥哥就不動心?」

    李承約淡淡搖了搖頭,望著不停跳動爐火,眼前卻出現了那副幽州城中邂逅的美麗素顏。

    王思同神秘一笑,道:「跟哥哥商量個事。」

    李承約「嗯」了一聲,卻仍在想著自家的心事。

    王思同也不生氣,笑道:「下次契丹人再來,出擊的任務還由某來做。」

    李承約一口否決:「不行!上次就是你,下次便該是某。」

    「哥哥讓給某,一天到晚守在城頭,悶也悶死!」

    「不行,說好的輪流去!再說某是盧龍塞主將,你乃客將,你要聽某的!」

    「真不行?」

    「無須多言!」

    「既如此,某便不告訴哥哥那位小娘子的事了……」

    「什麼小娘子的事也不行!這是規矩!軍令懂麼……你說什麼小娘子?」李承約忽然愣了。

    「唉……當年有個傢伙喝得一塌糊塗……唉……還好遇到一位善良美貌的小娘子,才沒醉死在幽州街頭……」王思同不住口嘆著氣,眼神裡閃爍著狡黠的光芒。

    李承約一把抓住王思同的胳膊,呼吸有些急促:「你……打聽到了?」

    王思同甩開李承約的手,晃晃起身向門口走去,邊走邊嘆道:「某就是想下次帶兵出去打仗嘛,結果還拿軍令來壓某……」

    李承約毫不猶豫立刻道:「可以!」

    王思同哈哈大笑,轉過身來重新坐下,不緊不慢道:「還真是紅顏禍水啊,兄弟之情比不得美人之思…….」

    李承約一拳捶在王思同胸口上:「趕緊招來!若有半句虛言,今夜晚宴便休想沾一滴酒水!」

    榆關外,白狼山軍寨。

    經過近十日的整修,整個軍寨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石牆已經進行了加固,用山裡挖出的粘土做了加高和增厚,石牆內也搭建了可以立人的木棧道,同時沿石牆內側搭築了兩座箭樓。石牆外挖了一條深一丈、寬一丈的壕溝,溝底豎立著密集的尖木,尖刺沖上,誰若是不小心掉入溝中,除了木刺穿腸過外,沒有第二條路好走,唯一通過壕溝的方法就是經過那座從寨門上落下的吊橋。

    山壁上大大小小的窯洞也做了清點,將其中保存完好的洗灑出來,打造好木門,鋪墊上乾草,在洞內的爐塘中升起火堆,住在裡面比想像中要暖和許多。令李誠中最驚訝的是,這些爐塘在當年挖鑿的時候,便留了通煙的孔道,倒是省了李誠中許多事。

    山壁下的馬舍也重新搭建了起來,除了原來逃入山中的百姓所攜帶的耕馬外,裡面如今圈養著從契丹人手中搶來的二十多匹戰馬。當時李誠中在面對這些戰馬的時候還非常發愁,他的印象裡,養馬是非常難的事情,他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些戰馬。要養馬的話,以目下軍寨內的存糧來看,明顯是遠遠不夠的,所以他忍痛做了個決定,要將這些馬殺了,馬肉用來給全體部下打牙祭。

    當時王大郎是跟在李誠中身後驗看這些戰馬的,他喜滋滋的一匹一匹撫摸著這些戰馬,心中盤算著如何成立他的斥候隊。聽李誠中說要把馬殺了吃肉,他大吃一驚,忙道:「都頭,為何殺馬?」…,

    李誠中嘆了口氣:「養不起啊……」

    王大郎一愣:「什麼養不起?」

    李誠中道:「咱們的糧食不夠,如今我還在發愁呢,下一步怎麼辦才好,哪裡還有糧食給馬吃?」

    王大郎好半天才琢磨過味來:「都頭是說,你以前用糧食餵馬?」

    李誠中道:「這倒沒有。但是戰馬可著實精貴啊,要養好一匹馬,得佔用兩三個人的口糧,其中還需要添加大量豆子、麥麩之類……」李誠中所說的養馬方法,是聽當年穿越前部隊上馬術教官所說。

    王大郎眨了眨眼睛,道:「都頭是聽誰說的?都頭所說養馬之法,應當是草原極西之地,養那些純種寶馬的方法?這些普通戰馬卻不用的,只需放出去吃草就行,費不了什麼功夫。咱們河北大地上草場眾多,養馬最是簡單,許多農戶家中都養得有馬,也沒聽誰說要喂養糧食的……」

    李誠中呆了一呆:「吃草就行?」

    王大郎捋著一匹戰馬的馬鬃道:「是啊。如今是冬天,養馬更是簡單,白狼山外的草場都已乾枯,割下來的草,更宜於餵馬。對了,都頭以前答允過某,可以組建斥候隊的,不知還作數麼?」

    李誠中一邊點著頭,一邊還兀自有些不信:「就這麼簡單?你確定?」

    王大郎笑了,他已經看出來了,自家這位都頭以前壓根兒沒養過馬,也不知聽了哪裡來的流言蜚語,認為養馬是件很難的事,當下解釋道:「都頭放心就是。若不簡單,這草原上成千上萬匹馬是如何養的?契丹人手上可沒那麼多糧食,都照都頭所說的方法養馬,他們自己也別活了。」

    李誠中琢磨了一會兒,也覺得王大郎說的有理,心情也好轉過來,道:「王大郎下去自己挑人,給你二十個名額,組建斥候隊。」

    馮道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民政上。他將三個村中耆老聚集到身邊,又讓張老匠跟隨自己,組成了白狼山民政領導班子。他將山中的七百多百姓進行了梳理和分組,老弱留在軍寨中做日常的事務,比如按照李誠中的要求搭建茅廁和清理窯洞、平整軍寨內的校場;青壯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照顧糧田,一部分進山捕獵、到玄水中捕魚;女子們也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每天進山採摘野果,另一部分則製作日用品,比如刻制木碗、木桶,縫縫衣縫被;匠戶們則修繕軍寨內的一應設施,搭建土窖燒紙木炭……

    李誠中很欣慰的看著張老匠的匠戶能夠留下來,他問馮道是怎麼能夠讓這些人才打消了回榆關的主意的。馮道微笑著做了解釋,其實很簡單,職權而已。馮道是平州刺史府的司士曹,司士這個官職,最早是掌管群臣名冊、辨別貴族品級、排定朝儀席位座次的,在地方來說,就是區分貴族、士紳和平民。到了唐代,司士還逐漸肩負起開發山澤以及役使的事情。換言之,張老匠等匠戶的差役分配,全在馮道手中捏著。馮道除了答允張老匠等匠戶,在將來的差役中予以關照之外,還拋出了一個誘人的條件——抬籍授勳。

    張老匠等匠戶屬於匠籍中人,這種匠籍,是跟隨著他們世世代代的。他們需要每年抽出一段時期,按照官府的要求自帶糧食和工具前去服役,若是家中有了特殊情況無法服役,就必須拿出一筆「幫貼錢」交給官府,官府以這筆錢僱傭其他人代替服役。服役的期限各地不等,在唐末這個亂世,最重的服役期甚至能達到半年。這是一種沉重的負擔,這種負擔是壓在匠戶們頭上最大的枷鎖,在戰時或災害時期尤甚,甚至能壓得匠戶家破人亡。

    馮道的條件是,只要張老匠帶領匠人們留下來,跟隨他服役三年,他就以戰功的名義奏請平州刺史府授予張老匠勳官,通過勳官的獲得,馮道可以在本職權限內為張老匠抬籍,脫離匠籍身份,從此進入士紳的行列中。這個條件太誘人了,在這個時代,沒有一個匠戶能夠抵擋住這種誘惑,所以張老匠不出意料的留了下來,而且幹活十分賣力。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47
第五十二章 己未之冬(三)

    俗話說,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李誠中如今真正當家作主,方知道要養活一大家子需要付出多少努力,需要操持多少心思。

    糧食、衣被、油鹽、訓練等等諸多問題,隨著冬天的到來越發的暴露出來,讓李誠中和馮道兩個如今白狼山軍寨的軍政一把手成日裡皺著眉頭長吁短嘆。

    白狼山孤懸榆關之外五十里,說遠不遠,說近不近,若是太平時日,物資的補給自然不成問題。以平州一州之力,當年大燕皇帝安祿山起家之時,便能供應整個安家軍三分之一的軍用,區區一個白狼山近千軍民的補給,那是肯定不在話下的,就算如今平州所產的大部分需要上繳幽州,但負擔白狼山軍寨仍是綽綽有餘。

    但問題是這是在戰時。就算之前在軍寨之前重創了契丹品部的主力,卻仍不能打破契丹人對白狼山的封鎖,原因無他,契丹人改變了對策而已。他們不再強行攻打李誠中所部,而是以封鎖補給線的方式來剿殺李誠中。一旦契丹人恢復了草原民族的傳統戰法,李誠中的白狼山軍寨就陷入了困境。

    挾大勝之威,李誠中曾經試圖打破封鎖線。他將手頭所有能戰的部隊集中起來,二百多人列成隊形,向山外的契丹遊騎發起圍剿。那些契丹遊騎卻在發現李誠中所部出山後,立刻遠遠躲開,只是在一里地的範圍外緊緊綴著李誠中的部隊。在草原上,步卒如何跑得過騎兵?所以李誠中只能遠遠望著那些吊在遠方的契丹遊騎徒呼奈何。

    李誠中帶領部隊在白狼山口外做了一個「幾」字行進,最遠深入十里。然後,他發現了陸續從四面八方彙集過來的契丹騎兵。這些騎兵逐漸增多,卻不主動上前進攻,只是遠遠跟隨著李誠中的部隊。緩慢的壓力逐漸增大,讓李誠中所部士兵開始緊張。

    當契丹人的騎兵增加到一百餘騎的時候,李誠中立刻下令返回白狼山,這個決定非常果斷和及時,當他回到山口的時候,終於看到了那個大鬍子帶領著大隊契丹騎兵趕到了。正面尾隨的契丹人約四百騎,還有一百餘騎兜了個圈子,在李誠中所部的側後方待機,妄圖當雙方接戰的時候,就從側後趕至山口,截斷李誠中所部的退路。

    雙方在白狼山口對峙了片刻,然後李誠中下令全隊返回山中。李誠中沒有信心以自己手中的二百多步卒對抗契丹人的五百多騎兵,哪怕契丹人有二百多正兵已經損失在白狼山軍寨前,他也沒有這個信心。好在對面的契丹人都是輕騎,面對陣列密集的步兵槍陣沒有辦法硬衝,所以也沒有追趕後退的李誠中所部。

    整個過程中,雙方沒有發生正面衝突,一共發了一支箭矢,這支箭矢是雙方在白狼山口對峙的時候,由孟徐興所射,用來校驗和確定射程的。契丹人沒有發箭,騎弓的射程比步弓要短一半,通過孟徐興的箭矢,契丹人也評估出了自己發箭所需要衝擊的距離。

    這一次雖然沒有交戰,卻令李誠中感受到了壓力,他知道契丹人開始改變戰術了,一旦契丹人運用正確的戰法,在草原上以騎兵來封鎖他的補給線,就預示著他的好日子到頭了。

    李誠中開始品嚐到了孤軍懸於關外的苦澀。任何事情都有正反兩方面的後果,李誠中選擇在白狼山立山頭就是如此。…,

    從好處上來說,他率軍離開了平州、前出榆關,離開了平州軍和周知裕的箝制,使他的小軍閥夢想踏出了正式的第一步,手下軍官和士兵也初步凝聚到了一處。在這裡,一切都是他說了算,他有更大的空間和更高的自由度來實現自己的各種想法。

    從壞處上來說,白狼山太小了,這座軍寨無法真正承載他的夢想,單是養活手下近千張嗷嗷待哺的嘴,就足以讓他焦頭爛額。

    糧食問題一直卡在李誠中的心頭,讓他很是頭疼。白狼山確實是一個過冬的好地方,因為位於山谷之中,所以擋住了關外冬天如刀一般的寒風,又因為後山那些地熱溫泉的緣故,所以整座軍寨之內比起山外來說,要暖和得太多。後山的田畝中,青苗又長高了一些,但要收穫,還需三個月,因此是指望不上了。而上次馮道從榆關中拉來的糧食補給,則在千百人的同時消化下,也正逐漸減少,預計還有二十來天便面臨枯竭。

    除了糧食問題外,過冬衣被仍顯不夠。馮道動員了山中的百姓,那些女娘婆子們一齊動手,縫製出了三百套冬衣,冬衣內塞滿了關外特產的烏拉草,穿起來還算暖和,但卻有些膈應,不是很舒服。這些冬衣優先供應了軍寨內的士兵,老百姓們卻沒得穿,每次李誠中看到老百姓們大冷天穿著單薄的衣服瑟瑟發抖,都心裡難受,著實不忍目睹。

    另外,鹽的消耗也是個問題。馮道拉來的半車鹽雖然看似很多,但許多都用來醃製獵戶們獵獲的野味,所以消耗非常快,眼看又得去榆關討要了。

    以上,就是李誠中這個冬天需要面臨和解決的問題。

    但至少,這是一個,雖然這個很低,條件很嚴酷,可若是沒有這個,李誠中談不上真正的起飛。

    李誠中想來想去,決定親自回一趟榆關。有馮道主持白狼山軍寨內的民政事務,他很放心,至於軍事,他交給了姜苗、張興重和周砍刀三人共同主理。所謂共同主理,就是平常的時候,各自管好自己手下的都隊,遇到重大事項,則由三人共同討論決定。如果討論中有分歧,則三人投票解決。

    李誠中不擔心契丹人的進攻,一來契丹人已經改變了戰法,以騎兵封鎖補給線為主,二來如今軍寨內的防禦設施已經初步成型,抵擋契丹人應該不在話下。他擔心的是部下的擅自出擊,為此專門和三人一一談話,尤其是周砍刀,對這個好戰分子,他特意多叮囑了一番,直到周砍刀不耐煩的揮手道:「都頭放心去,某曉得了……都頭不要囉嗦了,已經說好幾次了,某真的曉得了……」才放心的離開。

    對於李誠中決定單騎走馬趕回榆關,手下的軍官們都不干了。大夥兒都跑到他的面前,紛紛請令,要保護他回去。但李誠中誰也不想帶,一方面是手下這些軍官都各自負有軍務,戰鬥中的作用都很明顯,想來想去誰離開都不合適,最主要的是,他決定夜晚出發,帶著人反而是個拖累。

    沒有夜盲症,能在夜晚跟得上李誠中的軍官少之又少,所以大夥兒也只能無奈的放任李誠中單獨回榆關。而且單騎走馬的話,五十里地一個晚上就能走完,說起來其實也沒什麼風險,大夥兒想了想,便不爭了。

    趁著夜色,李誠中選了一匹馬舍中最健碩的快馬,挎上腰刀,單人獨騎離開了白狼山口,向榆關進發。馬背後綁好了從契丹人頭上割下來的二百多只耳朵,這是要回去覆命請功的。光向周知裕要東西肯定張不開口,以戰功來說話才有底氣。…,

    李誠中沒有催馬狂奔,催馬狂奔是行不通的,不僅對戰馬是個極大的損傷,馬力也受不住。所以他一路都是讓戰馬小跑著走,中間還歇息了兩次,就算如此,也只用了兩個多時辰便趕到榆關之下。

    鎮守榆關的是趙在禮,他見到李誠中的時候有些驚奇,問明了李誠中的來意,兩手一攤道:「兵馬使已經返回平州大營了,那邊募兵的事情十分繁雜。李郎先在某這裡歇息一晚,明日天亮再走。」

    李誠中搖了搖頭,他不想多所耽擱,便吃了些東西,讓戰馬恢復了體力,便向趙在禮告辭,繼續向平州趕去。從榆關到平州修有官道,路便好走得多,同樣兩個多時辰,便走完了八十里地。趕到平州的時候,天色才放明。

    見到周知裕的時候,這位兵馬使正在吃飯,李誠中也不客氣,接過粥碗,一邊喝粥,一邊啃著麵餅,頃刻便吃完了。

    李誠中先將上次白狼山軍寨之戰的經過詳細匯報了,然後提著從馬上卸下來的袋子,將契丹人的耳朵交給周知裕驗看。沒有經歷過血戰廝殺的人若是乍一眼看到那麼多人耳,估計吃了什麼全得吐出來,但周知裕是身經百戰的大將,反而饒有興味的仔細看了看,然後交給親衛張龍檢驗。

    張龍是周知裕身邊資歷最老的親衛,對他尤為衷心,雖然到了此刻仍沒有正式冊封官職,卻已經全權擔負起整個平州軍都虞候的職責,就連軍法的事情也管了不少。張龍驗看完畢,告訴周知裕:「兵馬使,統共二百七十六隻右耳,沒有錯的。」

    周知裕又和李誠中詳細商討了此戰中的一些細節,方才嘆了口氣:「如此大功,怎能不賞!李禦侮且在營州稍待一日,某今日便去張刺史處。」

    李誠中道:「兵馬使,賞賜的事情可以容後再議,倒是糧餉的事情,還需兵馬使多費心思。」說著便將白狼山軍寨現在物資緊缺的事情說了,從身上取出和馮道商量之後列出的物資補給清單,遞給周知裕。

    刀盾五十套、木槍五十桿、皮盔若干……

    布帛百匹、綿百斤……

    鹽一車、茶三十斤、肉脯百斤、各類果蔬三車……

    糧千石……

    筆墨紙硯若干……

    周知裕道仔細瀏覽一遍,見上面列名的物品種類繁多,且需求較大,皺了皺眉:「所需甚多,其中糧肉等物從大營便可給你部進行補充,其他的還需要找張刺史商榷。只是那麼多東西,該如何運送過去?某聽干臣言道,關外契丹遊騎較多,榆關與白狼山間最甚,你部雖打了個勝仗,但似乎並未盡取全功。」

    李誠中老老實實將契丹品部目前的實力一一道出,然後道:「兵馬使,若是運送這些物資,需要至少五百兵卒押送,若是遇到契丹大隊騎兵,只需結陣而行即可,契丹騎兵都是輕騎,是不敢輕易衝陣的。」他便將自己所思考的佈陣之法盡數講明,遇到契丹騎兵時如何將車輛相連,步卒如何排陣,需要多少弓手、多少槍兵都講了一遍。

    周知裕思考良久,緩緩道:「你這法子從何而來?」

    李誠中赧然,他這法子其實是穿越前那些知識和道聽途說零七八碎拼湊而成,此刻也只能道:「我結合與契丹人的幾次作戰想出來的。」

    周知裕對此則有些驚訝,這種結車陣對抗輕騎的法子看上去似乎可行,如果真是自己想出來的,那眼前這位可真談得上天才良將了,這讓周知裕對李誠中愈發重視了。只是法子雖好,但手下的兵都來自新募,再好的陣法也要靠人去打,真要遇到契丹騎兵的阻擊,周知裕可沒有太多信心。他決定先去找刺史張在吉商量,然後再做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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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己未之冬(四)

    平州刺史張在吉正在書房處理方方面面轉來的政務,聞聽周知裕到來,立刻迎入書房。

    周知裕也不客套,直接道:「李誠中今日一早便回來了。」

    張在吉一愣:「白狼山軍情有變?」

    周知裕道:「那倒不曾。但前些時日他們卻在白狼山和契丹人打了一仗。」

    張在吉問:「如何?」

    周知裕道:「斬首二百七十六具。自家戰死四十二人。」

    張在吉緊張的眉頭立刻舒緩下來,大喜道:「不錯!此戰結果可稟告節度府,當是近期內邊關各處少有的大勝!」說著,張在吉坐不住了,起身從案頭的一沓卷宗中抽出一本,一邊翻看一邊道:「好問兄看過邸報了?」

    周知裕點頭道:「看過。旬月以來,盧龍塞、北口、鎮遠、薊門、孔嶺關、廣邊軍各處均在交戰,其中盧龍塞斬首一百三十五具、戰歿九十餘人,北口斬首十三具、戰歿十七人,鎮遠斬首三十七具、戰歿四十一人,薊門斬首四十五具、戰歿七十人,孔嶺關斬首五十六具、戰歿八十人……」如數家珍一般,將各處戰場的數字報了出來。

    張在吉點頭,一邊翻看,一邊接口道:「以上均為契丹人的騷擾試探,唯有廣邊軍一戰,契丹人主力出動,殺敵三百餘人,我方戰歿四百人,但因為戰場被遮蔽,沒有斬首數。」看完後,又抬頭道:「因此,白狼山一戰,當是近期我盧龍軍首功!通報節度府,傳檄邊關,可鼓舞我軍士氣!」

    對於李誠中所部在白狼山一戰中所取得的戰果和意義,周知裕在驗看李誠中帶回來的那一大袋子耳朵的時候便心知肚明,但他此刻的心思不在這上面。張在吉看出周知裕有些心神不寧,問道:「好問兄似乎有話要說?」

    周知裕從懷中取出李誠中所列的物資清單,遞給張在吉。張在吉接過來細看一遍,沉吟片刻道:「東西不是問題,某可以從庫中調出來。但似乎白狼山中境況不是很好……」

    周知裕嘆了口氣:「李誠中回來對某說了,確實不太好,若是沒有這些物資,這個冬天是絕對頂不過去的。除此之外,契丹人兩度在他手上吃了大虧,如今也改變了戰法,以騎兵遮蔽了榆關至白狼山的通道……」

    張在吉想了想,問:「好問兄有何打算,讓李誠中返回榆關?」

    周知裕道:「尚未想好。白狼山是如今關外唯一的一個駐兵軍寨,是咱們釘在契丹人身側的一顆釘子。有了這顆釘子,咱們攻守的迴旋餘地要大很多,而契丹人欲攻平州,必先拔去這顆釘子,那裡將是敵我爭奪的要點。當然,就算白狼山重新落入契丹人手中,咱們大不了重新回收榆關,只是某擔憂李誠中所部,那是我平州軍目前唯一能戰的精銳,若是損失在白狼山,實在令人心痛。」

    張在吉道:「攻守之道,某非武將,知之不深。但某知道,自從李誠中進駐白狼山後,平州局勢便安穩了許多,老百姓能夠踏實下來準備過冬,那些準備逃往幽州的大戶也重新定下心來不再談論離開的事情。若是戰場重新移回榆關,恐怕將是另一個局面……當然,是撤是留還得由好問兄來定奪,某是不懂的……至於李誠中所部,不知他是怎麼想的?」

    周知裕道:「他自然是想留在白狼山,元利老弟可還記得,李誠中所擬的五年恢復營州計畫?」…,

    張在笑道:「年輕人,心氣自然是要高一些。某還記得,當年你投軍之時,還指天發誓一定要做到指揮使。呵呵,如今好問兄已經是兵馬使了……」

    周知裕笑道:「你也成了一州之主。」

    二人相視大笑,周知裕心情紓解了不少,當下便定了決心,問道:「元利老弟,單子上的東西多久能準備出來?糧食不需要了,直接從榆關取出來便可,也可節省時間。」

    張在吉道:「一天之內便可辦妥。」

    周知裕點點頭:「便請元利老弟籌辦。某還要回去操練新兵,排練陣法,否則送不到白狼山去。對了,某擬由李誠中檢校前營指揮使……」

    張在吉道:「這是自然,如此大功,節度府也沒話可說。」

    李誠中終於等來了最好的結果,周知裕決定按照李誠中的需求派大隊平州軍押送物資進山,一方面支持李誠中過冬,另一方面也將這次押送作為訓練新兵的重要經歷。平州軍已經陸陸續續徵募了兩個月,雖說一直在操練,但沒有經歷過戰事,沒有面對過敵人的軍隊,算不得真正能戰的軍隊。因此,從這個意義來說,也是一次訓練新兵的好機會。

    遇到這樣的上司,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李誠中壓下心頭感激的言語,遵照周知裕的吩咐,隨張龍來到大營,挑選士兵,訓練他所設想的車陣。

    李誠中所列明需要的物資很多,預計將裝滿五十輛大車。張龍從軍營的輜重庫房中挑出五十駕大車,套上馬,又挑選了三百名槍兵,集中了全營的兩百名弓手,組成了這次押送物資的軍陣。

    行軍時,大車分為兩列,士卒走在當中,遇到契丹大隊騎兵時,兩列大車首尾相併,即可組成長方形的一個車陣。到時候槍兵站在車陣之內的最外側,弓手置於內裡,一邊行軍一邊射箭。面對這樣的車陣,契丹輕騎是衝不進來的。

    有那麼多戰場經驗在身,又帶兵和契丹人硬碰硬打過兩次且都獲勝,李誠中目前可算平州軍官中威望最高之人了。張龍的資歷雖然比李誠中老許多,但卻十分佩服李誠中,對於李誠中的傳授都全部記在心上。李誠中親自訓練了一天,將隊伍大致訓練成型,便來到了中軍牙堂,他要向周知裕辭行,及早趕回白狼山。張龍則接手繼續訓練,他還要訓練七天,直到軍兵們真正熟練之後,才能起兵押送。

    當晚,周知裕在營州擺設酒宴,為李誠中所取得勝利慶功。所有隊正以上軍官全部參加了酒宴,李誠中雖然酒量好,這個時代的酒水雖然不高,卻也喝得他著實醉了一場,直睡到日上三桿才爬起來。由於物資的籌備和車陣的演練還需要時間,所以定好十日後押送到白狼山的日期後,李誠中不再耽擱,騎馬返回榆關。

    趕到榆關之時,還是下午時分,趙在禮打算讓李誠中歇息到晚上再走。李誠中看了看日頭,離天黑還有約莫兩個時辰。雖說離開白狼山還不到兩天,但他卻已經歸心似箭,估算著真正遇到契丹遊騎堵截的範圍之內時,天色應該也黑了,便謝絕了趙在禮的挽留,出關而去。

    解決了白狼山軍寨過冬物資的事情,李誠中心裡的石頭算是落了地,心情大好。北方的冬天黑夜來得快,他又刻意放緩了馬速,行出榆關三十多里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李誠中哼著《打靶歸來》,下了馬,打算歇息片刻,等太陽落下去,天色變黑以後再出發。接下來的二十里地就將進入契丹遊騎出沒範圍之內,要小心些才好。…,

    李誠中剛放完水,吃了點隨身帶的乾糧,就聽見西邊傳來馬蹄聲。他心裡一驚,連忙朝西觀望,就見西邊馳來一匹戰馬,馬上端坐一人,一邊回頭一邊拚命催馬狂奔,轉眼間就奔到李誠中面前。

    騎者衝到近前,一見李誠中,立刻揮刀砍了過來,李誠中連忙滾身閃過,抽刀護在胸前。那騎者卻愣了愣:「盧龍軍?」

    李誠中一聽是漢話,忙點了點頭,騎者道:「趕快走,後面有契丹人追兵!」說完之後,也不顧李誠中,繼續催馬向東而去。

    李誠中莫名其妙,往騎者來時的西方看去,只見地平線上顯出幾名騎兵,正在向這邊追來,仔細辨認之下,似乎真的是契丹人的打扮。他駭了一跳,連忙上馬,略略一想,便緊追著剛才那人往東狂奔去了。平原草場之上,一眼可以望出很遠,最好的逃命方法就是先往東跑,脫離開追兵的視線之後,才能改變方嚮往北迴白狼山。

    李誠中的馬力是才催起來的,比身後那些契丹人的戰馬要足,奔行片刻之後,漸漸將契丹人的身影甩出了地平線。他開始改變方向,往西北而行,又奔行片刻,就看見剛才遇到的那個騎者正在前面縱馬而行,但馬速已經放了下來。

    那騎者聽到身後馬蹄聲,回頭看了看,見是李誠中,便又放緩了一些。等李誠中追上他,便問:「契丹人呢?甩脫了麼?」聽著聲音,竟然似乎是個女子。

    李誠中一愣,道:「甩開了。」又藉著餘暉仔細打量一番,果然是個女的,而且身姿綽約,面容姣美。這女子馬上別著橫刀,身上背負弓箭,騎馬之際縱越自如,一副英挺之氣。只是頭戴氈帽,身著皮甲,不似漢人女子。

    李誠中打量她的時候,她也在端詳李誠中,看了片刻,問道:「你是盧龍軍那支軍伍的?」

    李誠中回答:「平州軍。」

    那女子「哦」了一聲:「這裡是平州地界了?」

    李誠中道:「榆關北三十里之外。」

    那女子問:「聽說這片是品部的地盤,你是平州軍斥候?怎麼敢深入這許多?」

    李誠中道:「我們在白狼山有駐軍,我是回白狼山的。」

    那女子點點頭:「嗯,聽說了,你們是唯一一支敢在關外駐軍的盧龍軍伍。」

    李誠中不禁有些得意,但也不好在人家面前自誇,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兩人聊了片刻,眼前出現一片小樹林,那女子道:「我的馬力有些睏乏,不能再走了,且到林中歇息片刻。」

    李誠中點頭答應了,兩人縱馬馳入樹林,尋了一處林茂擋風之所,下了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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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己未之冬(五)

    天色已黑,月上高空,林中靜謐,四野悄然。

    李誠中取出乾糧和水囊,吃了幾口,不經意抬眼見到那女子正看著他。他有些不明所以,也不知那女子盯著自己幹什麼,又吃了兩口,被那女子盯得渾身不自在了,由尷尬而猛然醒悟,不好意思的從袋中取出一塊麵餅,遞給了對方。

    那女子接過來也不客氣,大口大口吃完,又盯著李誠中的水袋,李誠中忙又將水袋遞了過去,口中訕訕笑道:「你說你,出門在外的,也不帶點吃食……」

    那女子渾沒女兒家的矯揉造作,隨意用衣襟擦了擦袋口,仰脖喝了幾口水,道:「東西都在同伴那裡……」卻露出一段雪白脖頸,看得兩世為人卻從沒碰過女人的李誠中心中一跳。

    勉力收了收心神,李誠中問道:「你同伴呢?」

    「我們在路上被契丹人截住,同伴們都戰死了……」

    李誠中忽然不知該說什麼好了,見那女子靠著一棵樹坐下,自己也在旁邊樹下坐了下來。

    「不知尊駕……」李誠中沒話找話。

    「我是奚人。」女子道。

    「你也能夜視?」

    「嗯。」

    「哦……你漢話說得挺好……」李誠中繼續沒話找話。

    「我娘親是漢人。」

    「呃……你們奚人女子也要出來打仗?」

    「這幾年契丹人的勢頭很盛,我們奚人打了很多次,打不過他們,丁口被擄掠得很多……凡是拿得動刀槍的都要出來作戰,不打的話,整個奚人王帳都得投降,成為契丹人的奴隸。」那女子淡淡道,彷彿在說別家的事。

    李誠中卻在淡淡的話語裡聽出了刻骨的恨意,不禁默然。良久,方道:「我們漢人也被契丹人擄掠得很厲害,可惜我們在南征中損失太重,不然契丹人不會這麼囂張。」

    那女子點頭道:「聽說了……希望你們早日恢復過來。要是你們漢人都不成了,那我們奚人也沒什麼機會……無論如何,我們奚人是不會屈服的,沒有人願意做契丹人的奴隸!」似乎是為了堅定語氣,她皺著眉頭揮了揮胳膊。

    這一刻,月光灑在女子高挺的鼻樑上,染上了一片銀輝,李誠中看呆了,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一陣極遠處傳來的輕微馬蹄聲將李誠中沉迷的心思驚醒,他爬上樹梢,往馬蹄響起之處望去,就見一支火把在遠方亮起,慢慢朝樹林而來,馬蹄聲也漸漸清晰。仔細側耳一聽,似乎不止一人。他連忙下了樹,輕聲對那女子道:「有人來了……會不會是你同伴?」

    那女子皺眉道:「四個人,不是我同伴,我同伴都戰死了。不是你們盧龍軍的?」

    李誠中苦笑:「我們……呃……不會在夜間騎馬出來溜躂。」王大郎雖然奉命組建斥候隊,但絕不可能那麼短的工夫就組建完畢並且能黑夜出來巡查,出於男人的那一點小尊嚴,他有些羞愧於自己手上竟然沒有騎兵,便連忙轉移話題:「你怎麼知道是四個人?」

    那女子隨口道:「聽出來的……你聽不出來麼?你這個斥候還真是……」一邊說一邊從馬背上摘下刀,然後取過弓,扣上箭,藏到一棵樹後。

    不想被女人鄙視的李誠中還是被鄙視了一把,他有些尷尬,不敢亂說話了,過去將兩匹戰馬牽到遠處看不見的地方,然後回來沖那女子打了招呼,指了指上方,道:「我到上面去,待會兒你先將火把射落。我跟他們打,你用箭在外圍射……」一邊說著,一邊溜上一棵樹,掩在枝葉之中。樹林很小,他選擇的這棵樹正迎著那些人來的方向,若是那幾人真個進入樹林,很大可能會經過樹下。…,

    眼見著火把終於來到樹林邊,李誠中聽到幾個人在林邊說了些話,他聽不懂講的是什麼意思,但聽起來應該是契丹話,不禁將手中的刀緊了緊。

    李誠中自從加入盧龍軍以來,大大小小那麼多仗打過來,也算是面對面和人搏殺過,手上更是沾過不知幾條人命。他雖然沒有什麼家傳的刀法,也沒正經練過什麼武藝,但憑藉身高體壯、穿越前營養優良的有利條件,再加上部隊上練習的簡單肉搏和拼刺術,在這個時代也能做到一、二個人近不了身,和三、四個人搏殺絲毫不懼。當他看到最終進來的是四個契丹騎兵的時候,心中稍微定了定,自己在樹上偷襲,又有那女子發箭干擾,勝面並不算小。

    四名契丹騎兵小心翼翼騎馬進入樹林,當先的左手掌著一支火把,右手持刀,後面三個也都各持刀槍、背負弓箭,不用牽拉韁繩,緊靠雙腿之力控制馬速及行進方向,顯見騎術精湛。

    李誠中屏住呼吸,就見當先大頭的契丹騎兵從自己樹下經過,心中暗道:「射箭啊!」卻不見那女子箭矢發出。第二騎也經過了腳下,那女子還沒發箭。李誠中有些急了,不知道那女子怎麼不發箭,心中一個勁催促。第三騎經過樹下,那女子還是沒有射箭,直到第四名契丹騎兵來到樹下,李誠中才聽見「嗖」的一聲輕響。

    這箭射得極準,當先第一名騎兵在馬上晃了一晃,然後仰面栽落下來,李誠中依稀看到他仰面倒地時咽喉上正正的插著一支箭矢。他手中的火把也跌落在地上,周圍頓時一暗。

    剩下的三個契丹騎兵驚叫起來,藉著地面火把的餘光,李誠中瞅準時機往下一撲,將走在最後面的契丹騎兵從馬上撲落,那契丹騎兵從馬上被撲倒在地,身上又壓了李誠中這麼一個壯漢,頓時閉過氣去。李誠中手起刀落,在他脖子上一劃,那契丹騎兵立馬了賬,連哼都沒哼一聲。

    前面還剩下的兩騎聽到動靜,嘰裡咕嚕喊了幾句,前一個朝箭矢發來之處奔去,後一個則調轉馬頭就朝李誠中衝過來。樹林之中提不起馬速,李誠中很輕易就躲避過去,那名契丹騎兵又調轉馬頭兜了回來,卻見李誠中在一棵樹後和他轉著圈子。

    那契丹騎兵揮刀劈了兩記,全被李誠中躲過,李誠中也趁著這個空檔逐漸接近了馬匹。騎兵被步卒糾纏在原地上,這還哪裡好得了?這個時候,那契丹騎兵想要下馬也沒有機會了,只好在馬上不住朝李誠中揮舞著手中的馬刀。李誠中看準時機閃進去,抓住那騎兵舞刀的胳膊,往外使勁就拽,那騎兵被大力一拽,便立身不住,從馬上往下栽倒,一隻腳卻被馬鐙扣住脫不了身,被李誠中砍了幾刀,當場死於非命。

    李誠中將他從馬鐙上拖下來,躍上馬背就向那女子躲藏的方向追了過去,耳中聽見呼喝打鬥之聲,心中一陣焦急。等他繞過幾棵樹後,就見那追過去的契丹騎兵已經下了馬,正和那女子搏殺在一處。那女子畢竟是女兒身,雖說弓箭射得極準,但單打獨鬥之下卻不如彪悍的契丹騎兵,早已氣力不濟,氈帽掉落地上,一頭長發披散出來,在那契丹騎兵一刀緊似一刀的劈砍下,狼狽後退。

    李誠中雖會騎馬,卻不會騎射,更不會馬上功夫,衝到戰團邊上便躍下馬來,沖那契丹騎兵撲了過去。契丹騎兵舍了那女子,轉身迎著李誠中的刀砍了過來,兩刀相交,李誠中虎口一震,差點握不住手中的刀,不由心中吃了一驚:「好大的蠻力!」…,

    李誠中心中吃驚,腳下卻沒猶豫,按照穿越前部隊傳授的近身搏擊要訣,抬腿就是一腳。現代部隊搏擊手法沒有那麼多花架子,怎麼陰狠怎麼來,古代拳術中那些下三濫的招數在現代部隊搏擊拳術中卻全部都是奉為經典的圭臬。他著一腳踢得十分突兀,又在光線不濟的情況下陰險偷襲,那契丹人昏暗中看不清楚,毫無防備,正正被踢在要害上,整個身子都僵住了,從腹腔中發出一種極為難聽的悶哼聲,便如慘叫之時被摀住了嘴一樣。

    李誠中隨手將他手中的刀打落,捏住雙臂反轉一擰,膝蓋一頂,那契丹騎兵毫無反抗之力,悶哼著趴在地上,只是雙腳不停蹬踢著地面,卻不為反抗,只為宣洩下體要害處的疼痛。看得李誠中自己都有些心驚,下意識的縮了縮自己的小哥們……

    李誠中回頭望瞭望那女子,那女子看向李誠中的眼神也有些變了,卻分不清是變好還是變壞。李誠中也顧不得那許多,張口問:「你會說契丹話?」

    那女子點了點頭,走過來,向趴在地上的契丹騎兵問了幾句,那契丹騎兵卻仍是疼得說不出話來。李誠中無奈,讓那女子去契丹騎兵的坐騎上尋來套馬索,將契丹騎兵捆在樹上。他又去將跌落在地上卻仍未熄滅的火把撿了過來,插在一邊照亮。

    火光下,那契丹騎兵滿臉痛苦,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滴落。

    顯然,這個時候還問不了話,李誠中和那女子便在一旁等著。那女子瞟一眼痛苦中的契丹騎兵,再瞟一眼李誠中,忽然臉上一紅,道:「好手段,你們盧龍軍還挺能打……」

    李誠中乾咳了一聲,岔開話題:「小娘子的箭術不錯,尤其射箭時機把握很好。只是太危險了……」他這時候已經琢磨過味來,適才這女子就是為了給他消滅最後一名契丹騎兵創造最佳機會,才一直等到最後才放箭,但這樣一來,卻也給自己帶來不小的麻煩,若非李誠中早一步趕到,就要死在那契丹騎兵的刀下了。

    那女子道:「自然是要共同抗敵的,哪有讓你單獨對敵的道理,些許危險算不得什麼。」話說得很淡、很自然,卻自有一股女兒家的豪氣干雲在裡面。

    又等了一會兒,見那契丹人似乎緩過些氣來了,那女子才開始用契丹話問起來。起先那契丹騎兵閉目不說,被李誠中使出幾種下作手段稍加整治之後,才終於開口,一邊回答那女子的問話,一邊還驚懼的不時看看李誠中。

    李誠中就聽他們在那裡嘰裡咕嚕的說了好半天,也聽不懂,便坐在一旁仔細端詳眼前這位女子。在柔和的火光下,女子在長發下的側臉顯得格外美。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48
第五十五章 己未之冬(六)

    也不知說了多久,那女子不再問了,站起身來,在林中來回踱步。

    被綁在樹上的契丹騎兵沖那女子說了一句話,那女子點了點頭,沖李誠中道:「他說他知道的就這麼多了,他請求速死,讓咱們不要再折磨他,給他個痛快。」

    李誠中看了那契丹騎兵一眼,嘆道:「這廝手上力道好大,倒還算是條漢子。」

    那女子抿嘴笑道:「此人是契丹突舉部的一個撻馬,這幾個契丹騎兵便以他為首……若非你……想讓他開口卻也不易。」

    「他.媽……是什麼東西?」李誠中愕然。

    那女子沒好氣道:「撻馬就是部落大人物的扈從,想要獲得這個稱號,不僅要武勇,還要衷心,是契丹人的精銳勇士。」

    李誠中點了點頭,他到現在也沒弄明白「他.媽」兩字怎麼在契丹語裡就成了精銳了,但至少他知道,這個傢伙就是突舉部某位首領的親衛,怪不得好大的力道。

    那女子又道:「給他個痛快,勇士應該得到勇士的待遇,你這麼對付他,在草原上……不合規矩。」

    李誠中暗地裡嗤笑一聲。他剛才使出的拷問技巧只是小兒科罷了,更陰損的大招還沒用呢。中原文化源遠流長,刑名之學博大精深,哪裡是這些草原蠻夷能夠想到的?他心裡將女子和契丹騎兵都歸入了蠻夷之列,卻也不會當面反駁那奚人女子,畢竟兩人算是身處同一條戰壕當中。只是他也不會就此殺了這個契丹騎兵,既然契丹騎兵是什麼「他.媽」的精銳,卻要好好利用一番。李誠中到目前為止,對契丹人的軍制、戰法及內部情況知之甚少,自然是要把這個契丹騎兵帶回去好好審問一番的。

    李誠中岔開話題問道:「他不是突舉部的麼?怎麼跑到平州地界來了?我記得突舉部似乎正在圍攻盧龍塞。」他這次回平州,也看了周知裕留給他的近期軍報,對軍報上登載的邊關各處軍情有大概的瞭解。

    那女子猶豫片刻,道:「他們是追著我才來到這邊的……」

    李誠中有些詫異:「你去盧龍塞了?他們從盧龍塞追著你過來的?盧龍塞離此處至少三百多里啊!」

    那女子點了點頭,卻不想說太多,只道:「他們已經派人去告知此處的契丹品部了,估計天明後品部就會派人在這片草原上展開圍堵,咱們還是趁夜走。」

    李誠中見她岔開話題,心道這女子可能掌握著突舉部的什麼重要情報或者拿了什麼重要物件,但事涉對方私事,他也沒法詳問,便答應了,去把那四匹契丹人的戰馬牽攏過來,想了想,忍痛分給了那女子一匹:「你這麼長途奔波的話,一匹馬是不夠的,再帶上一匹,路上也好有個腳力替換。」

    那女子也不客氣,略作收拾,騎上一匹馬,又牽上另一匹馬,就要連夜趕路。

    李誠中問道:「你要去哪兒?」

    那女子道:「我往正北走,去饒樂山下。」

    李誠中「哦」了一聲:「那邊好像是你們奚人王帳,路還挺遠的,」說著,把自家盛放乾糧和肉脯的皮袋遞了過去:「路上吃。小心!」

    那女子默默接過來,沉吟片刻,問道:「不知大郎怎麼稱呼?是平州軍哪位將軍帳下?」語氣忽然間有些鄭重了。

    李誠中聽她話裡的意思,似乎還想將來尋機感謝一番,笑道:「我姓李,叫李誠中,娘子喚我李大郎也行,目下在兵馬使周知裕帳下效力。今夜相逢便是緣分,娘子不用掛繫於心的。」他按照後世人的思維方式說話,話裡忍不住就含有少許調笑意味,尤其是「緣分」和「掛繫於心」這幾個字眼,隱隱間有著幾分曖昧。但這話若是從正面理解,卻又是李誠中施恩不圖回報的意思,聽起來似乎很是冠冕堂皇。這種說話方式在後世男女間是經常用的,在這個時代卻極為少見,當真是反駁也不是,贊同也不是,直把那女子說得滿臉通紅,卻又無可奈何。…,

    那女子想來想去,竟然沒法接口,只得尷尬道:「那便後會有期了!」

    李誠中「嗯」了一聲,心中卻有些失落。這女子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為人處事大大方方,又能打善射,英武的氣質之中還帶著些高貴的味道,頗令人心動。雖說他話裡顯得自家很瀟灑,說什麼不圖回報之類,但就此別過的話,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後會有期」了,所以還是很捨不得的,便壯著膽子問:「對了……不知娘子怎生稱呼?」

    李誠中知道當面詢問對方姓名不太合適,但想來對方是奚人,應該不會有中原女子那種禮儀習俗。果然,那女子猶豫片刻,便道:「我叫撒蘭納,若是……將來到了饒樂山下……遇到什麼難處,可以找我。」說完,也不等李誠中回答,雙腿一催馬腹,便騎馬離開了,只留給李誠中一個英武婀娜的背影。

    李誠中看著她近乎有些落荒而逃的摸樣,不禁笑了。

    撒蘭納一路近似逃跑般奔出二里多地,才控制著將馬速緩慢下來。她滿臉通紅,心裡恚怒,卻感覺自己心頭跳得有些快,不禁暗道,這傢伙不過是個小小斥候而已,自己怕他作甚,居然逃得如此狼狽,而且……自己這氣生得好沒來由……

    她又想起李誠中剛才說的那番話,聽上去大義凜然,仔細琢磨卻又毫不著調,自己面對那麼多大場面都應付自如,今夜卻完敗於這番話下,竟然毫無反駁之力,當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只是……那番話真個是回味無窮,也不知他是刻意所為還是無心之失……

    接著又想起李誠中整治那個契丹撻馬的手段,忽然耳根子都熱了……

    且不說撒蘭納一路上各種女兒家的小思量,卻說李誠中站在林中沉默片刻,嘆了口氣,努力將撒蘭納的身影從眼前趕走。這是古代,這裡沒有手機網絡等通訊工具,又處於烽煙四起的關外草原,哪裡還有什麼「後會之期」?雖說知道了她叫撒蘭納,住在饒樂山下,可這又如何?他還真能扔下白狼山軍寨、拋開自己努力打拚出來的事業,去饒樂山下找人麼?就算找到了又能做什麼?誰知道人家是不是已經婚配甚而有了子女,若是她對自己壓根兒沒動心思,自己還真能強迫不成?雖說在這個時代,就算強迫了,那也是符合歷史潮流的,也不會有人過多指責,但李誠中骨子裡來自後世,更看重的是兩情相悅,強迫別人的事情,他還真做不出來。

    就當是一場路邊豔遇,李誠中強行拋開雜念,轉過身來將那契丹騎兵綁到一匹馬上,也不管契丹騎兵嘰裡咕嚕嚷嚷什麼,往他嘴裡塞上一塊從他身上扯下的布條,耳朵邊才清淨了。他又整理了一下,然後帶著俘虜和繳獲的三匹戰馬,向西北馳去。

    奔行一個多時辰,一路無事,藉著月色,李誠中看見了白狼山漆黑的山影,仔細辨明方向,繞到白狼山口,見到了自家的崗哨。崗哨處共有兩人,一人留下繼續監視,一人陪著李誠中趕回軍寨。

    馮道、姜苗、張興重、周砍刀等聽說李誠中回來,都紛紛趕到李誠中所住的窯洞裡。李誠中把這次前往平州的情況大概說了一遍,大夥兒一聽平州方面即將大舉支援白狼山軍寨大量物資,都鬆了口氣,有了這些東西,白狼山軍寨便解決了過冬的一應難題,也就是說,可以減省出兵力進行訓練了。…,

    讓眾人散去,李誠中連夜提審了那名契丹撻馬。整個白狼山軍寨中,會說簡單契丹話的不少,除了孟徐興、焦成橋兩人出身關外遊俠,會一些契丹話外,那些關外百姓中,也有不少人曾經和契丹人打過交道。但這些人的契丹話都不甚精通,絕大部分都只能說一些生活用語,想要審問契丹撻馬還不夠格。唯一精通契丹話的,就是那個帶著契丹兵馬在白狼山中轉圈並成功脫身的唐代王二小。

    胖子王二小是販運貨物的行商,來到白狼山軍寨後便無事可做。他農活不懂、當兵也不成、做工更不會,最後被王大郎給叫了過去,幫著喂喂戰馬,閒暇時給王大郎講講他在關外各部族販運貨物時的所見所聞,倒也令王大郎收穫不小。

    此刻有了用武之地,便顯得精力充沛起來,在李誠中身旁盡職盡責的當著翻譯。

    「我知道你是契丹人的『他.媽』,但你不要妄想我會善待你,你越『他.媽』,對於我們大唐來說,罪孽就越深重,危害就越大……」李誠中盯著俘虜的眼睛,十分嚴肅的道。

    胖子王二小賠笑道:「都頭,是撻馬,契丹語的意思就是扈從勇士……」

    「我知道,契丹語裡,『他.媽』就是勇士的意思,不用重複了。」李誠中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對王二小打斷自己的話有些不耐煩。

    胖子王二小有些尷尬,乾脆找了根樹枝在地上將「撻馬」兩個字寫了出來,李誠中一愣,不由一陣尷尬,又是一陣好笑。

    「呃……好,你是撻馬是?那麼你應該知道很多事情,如果你不說,我會用一些讓你非常羞辱和難熬的方式對付你,我想,這一點你已經領教一二了。但老實說,剛才在樹林裡對付你的招式很簡陋,還有很多更精妙的方法沒用上,我對此很期待。」李誠中繼續道,說完沖胖子王二小示意,讓王二小翻譯給俘虜聽。

    那契丹俘虜眼神中閃過憤怒、無奈、沮喪等諸多表情,最後低下頭,緩緩說了一句話,王二小道:「都頭,他說你是……呃……狼魔……他願意回答你的問題。」

    狼魔是嗎?呵呵,當狼魔也不錯,只要你害怕就成。對於新獲得的這個稱號,李誠中毫不介意,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在突舉部哪位首領手下做事?擔任什麼職務?」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48
第五十六章 己未之冬(七)

    己未年的冬天雖然寒冷,但白狼山的獨特地理條件,卻讓駐紮在這裡的李誠中所部遠離了凍骨之刺。除了周圍的群山可以擋避北方南下的寒風之外,軍寨後山的地熱泉水也令人感到十分愜意和舒適。想來這也是當年大唐安東都護府在此建立囤糧軍寨的原因。

    沒有了契丹人的進犯之憂,李誠中立刻開始了盼望已久的練兵。

    練兵之前,他對手頭的隊伍進行了重新編排。目前他手上一共有二百二十餘名士兵,他又從躲入山中的難民百姓中揀選一百餘青壯入伍,使所部達到三百五十人。他將三百人分成三個都、六個隊,分別任命姜苗、張興重、周砍刀為都頭,又成立了斥候隊和後勤隊。這種編制方法,等於打破了盧龍軍中隊官和都頭吃空餉的慣例,其他人還好說,但張興重和周砍刀是盧龍軍中的有資歷的老兵,李誠中很擔心他們有什麼想法,便分別找來一一談話。

    談話進展出乎李誠中意料之外的順利,三個都頭都表示了理解和支持。究其緣由,在於這三人都是從最底層爬起來的軍官,他們的起步歷程和李誠中是一致的。在當伙長的時候,幾個人都沒有資格吃空餉,到了平州之後,雖然提拔起來當了隊官,進而做了檢校都頭,卻還是沒有機會去吃空餉銀。他們從募軍之後便一直跟隨李誠中作戰,從榆關一直殺到白狼山,原來所定的空餉至今尚掛在平州兵馬使衙的賬冊中,餉錢和田地連見也不曾見過,因此對吃空餉的好處就沒有多少直接感官,對於李誠中的勸說和開解便也沒有怎麼牴觸。

    李誠中為此還答應,今後在他的部隊中,隊官每人月餉十貫,都頭每人月餉二十貫,將來打出一片天地之後,在分配田畝時軍官按照階別可優先挑選一百至五百畝不等……田畝的事情拋開不說,畢竟那是猴年馬月了,但這份月餉卻要比盧龍軍其他行伍高得太多,很大程度上彌補了吃不到空餉的損失。當然,李誠中現在沒錢,他也只能空口畫餅,軍官們也依舊只能從平州軍的賬目上按照正規月餉領錢,但李誠中找來馮道,鄭重其事的在賬冊上將每個人的欠餉登記在冊,並一再保證,將來有錢之後必定發放。

    至少大夥兒現在對李誠中是充滿信心的,因此對他能夠完成承諾便也充滿了信心,讓李誠中大大鬆了口氣。他對吃空餉這種軍中習俗非常牴觸,能夠在這個時候將此習慣的苗頭在自己部隊中掐除,他感到由衷的高興。至於欠債,先欠著唄,反正蝨子多了不怕咬,債多了不犯愁,他已經是負債纍纍了,再多這麼一些也就無所謂了。

    他首批欠債對象為上次作戰中的陣亡士兵遺屬及立功士兵,第二批欠債對象則包括:姜苗、周砍刀、張興重、王大郎、孟徐興、焦成橋、鐘四郎、趙大等八人。其中姜苗、張興重和周砍刀分別為甲、乙、丙三都的檢校都頭,各領一都士兵並兼領本都左隊隊正,鐘四郎擔任姜苗甲都的右隊隊正、孟徐興擔任張興重乙都右隊隊正、焦成橋擔任周砍刀丙都右隊隊正。王大郎出任斥候隊隊正,暫時編制二十人。趙大擔任後勤隊隊正,同樣編制二十人,其中十人為百姓中的獵戶,他們的職責除了輜重事宜外,還要擔負起戰時為傷兵療傷的重任。…,

    除了以上編制外,在各級軍官不遺餘力的堅持下,李誠中終於挑選了十人作為親衛,由周砍刀一手培養起來的周小郎擔任親衛伙長。

    周小郎作為周砍刀的同鄉兼同行,殺伐驍勇,廝殺之時敢於搏命,在這幾次戰事中表現不俗。他也算是跟隨李誠中的老人了,因為沒有合適的機會,從榆關時就擔任伙長至今,一直沒有提拔。這次被任命為李誠中的親衛伙長,級別雖然沒有變化,但按照這個時代的軍中慣例,他這個親衛伙長比正經的隊正還要受人重視,因此他也是興高采烈之極,在李誠中面前一再拍著胸脯表示,都頭以後的安危就交給他了,保證不出任何意外。他拍胸脯發誓的勁頭和周砍刀極其相似,源出一脈,看著就好像小一號的周砍刀,令李誠中心頭不由一陣好笑。

    趙大擔任檢校後勤隊正的事情,讓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他毫無自信的老毛病再次發作,一再要求李誠中仔細考慮考慮別人。其他軍官的任命都獲得了當事人的熱烈擁護,唯有這個傢伙一而再再而三的「抗命」,讓李誠中有些不耐了,他板著面孔道:「我說老趙,你是不相信自己呢,還是不信任我的眼光?你上次和契丹人作戰的時候表現得就很搶眼嘛!立了那麼大的功,提拔你也是應當的。再說了,你擅長後勤事宜,由你來擔任隊正正好可以發揮你的長項!」

    「後勤」這個詞是李誠中在這個時代的發明創造,成立專門的「後勤伙」也可以算作是他在這個時代的開拓創新。當初他組建「後勤伙」的時候,還令大夥兒很不理解,軍官們紛紛提議,將這個伙的名稱改為「輜重伙」、「糧草伙」等等,但都無法與李誠中賦予這個編制的職責和任務相吻合。

    打仗打的就是後勤,後勤的內涵和外延包括很廣,不僅僅是押送糧草輜重,還有被服、吃飯、軍械等方方面面,左思右想,還真的只有「後勤」這個來自後世的詞語能夠充分表達,因此就算這些軍官不理解,他仍然堅持使用了這個稱謂。對於一把手的堅持,大夥兒也只能遵命奉行,於是,當初的「後勤伙」、現在的「後勤隊」便出現在了這個時代。

    當然,大夥兒聽久了這個稱謂,也漸漸習慣了,便照字面的意思加以理解,這種理解來自馮道的思考,他認為,「後勤」兩個字也沒什麼錯,「後」的意思就是在戰場後方,戰兵身後;「勤」的意思,就是「勞」也,《詩?周頌?齎》有雲,文王既勤止,《禮記?玉藻》上也說,勤者,有事則收之,即執勞辱之事也。說起來,李禦侮的後勤二字,還真是挺妥帖的。

    有馮道這麼個讀書人都誇讚這個詞用得好,軍官們便也慢慢覺得這個詞果然好,於是就開始沿用下來。

    生受了都頭一番帶有良言相勸意味的訓誡,趙大苦著臉離開了,他只能硬著頭皮去管帶分到自己手下的二十個人。原來只管十個人的時候,他便有些吃力,此刻又多了十個人,他愈發覺得頭大。

    姜苗、張興重和周砍刀在榆關出關時便已經被委任了檢校都頭的告身,只是一直沒有足夠的兵員,所以其實履行著隊官的職責。此刻終於修成正果,都是感到由衷的高興。任誰手下掌管的士兵多了一倍,都會發自內心的喜悅。原來聽說不能吃空餉的那一絲失落,也隨之煙消雲散。手下士兵比吃空餉的時候多一些,其實感覺也蠻不錯的。…,

    在守衛白狼山軍寨的戰鬥中繳獲了大批刀槍弓箭,讓李誠中所部的新兵不用發愁沒有兵刃可用,李誠中仔細查看了這些繳獲的契丹兵器,發現質量很是不錯,已經幾乎能夠趕得上平州刺史府督造的那些兵刃了。

    張老匠仔細查看了這些自契丹人手上繳獲的兵刃,不由嘖嘖嘆道:「已經達到五十煉的程度了,咱們平州最好的工匠也不過七十二煉。」

    李誠中很是驚訝,問道:「契丹人打造兵器的技藝有那麼厲害?」

    張老匠搖搖頭,又點點頭,道:「原先沒有的,但是從這批兵刃來看,著實不錯。」

    李誠中有些擔憂,懷著僥倖心理道:「會不會是咱們中原販賣過去的?」

    張老匠道:「必然不是,咱們中原都一直是鍛造的橫刀,繳獲的這些刀卻有些彎,卻是關外胡虜常用的,據老漢想來,必是這些年契丹人擄掠了一些咱們漢人工匠,所以才能打造如此好刀。

    能夠打造優良的兵刃,就意味著契丹人在採礦、煉鐵、鑄造等工藝上的全面提升,這種提升或許別人不會在意,但李誠中來自後世,深深明白其中蘊含的意義,所以他為之十分擔憂。但此刻他對這些事情無能為力,也就只好暫時拋諸腦後,將心思重新放在練兵之上。

    關於練兵的構思,李誠中自打跟隨周知裕來到平州後,便已經有了。在他被任命為隊正的時候,就努力回憶原先部隊上的日常訓練之法,再結合這個時代經歷過戰事中的那些所見所聞,終於拼湊出一份訓練大綱。

    但是因為接下來的榆關守衛戰和白狼山守衛戰,他一直沒有開始著手訓練士兵,只是在閒暇之餘繼續在心裡完善著這份訓練大綱。此刻終於有了時間,他打算在這個冬天好好驗證一下,就算達不到他想像中的效果,但至少應該讓自己的部隊有一個初步的雛形。在冬天之後,他還打算試著和契丹人在野戰中硬碰一次。沒有能力在野戰中戰勝對手的軍隊,是永遠也拿不出手的,對這一點,李誠中非常堅持,也非常執著。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49
第五十七章 己未之冬(八)

    後世部隊的訓練,歸納起來主要在幾個方面:紀律訓練、體能和技戰術訓練、榮譽養成、使命感灌輸,這幾項訓練在實踐操作的時候,又相互交叉,最終的目標是培養出一個合格的軍人。李誠中穿越前只是一個部隊上的大頭兵,從來就是被訓練的對象,因此肚子裡也沒有那麼多理論套路。但所謂屁股決定腦袋,既然在這個時代成為了一名小軍頭,他就不由自主的要對訓練方法進行總結和歸納,雖然總結和歸納出來的東西相當凌亂,但至少做到了初步成型,方方面面都有所涉及。

    李誠中盤算了一番,自己手下目前有三百五十名士兵,按照前世的編制,大致相當於一名營長,他為此忍不住有些沾沾自喜。可惜這是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不能衣錦還鄉,無法讓父母鄉親們看看自己的這番成就和出息,對此,他只能深以為憾。

    自己既然當了營長,自然不可能親自下場一個一個的去手把手練兵,李誠中記得當年自己部隊上的營長可是派頭十足的,大夥兒輕易見不到,如果見到了,也要尊稱一聲「首長」!有見過首長親自下場帶兵訓練的麼?而且,一個人操練三百多士兵,也不現實。思來想去,李誠中決定先從訓練軍官開始,他打算一個科目一個科目的來,先教會軍官,然後讓軍官去訓練士兵,等軍官和士兵都熟悉了這個科目,再換下一個。

    李誠中手下有三十五名伙長、八名隊官以上軍官,共計四十三人。他找了一個軍寨中最大的窯洞,堪堪能容下那麼多人,在四壁上掛滿火把,將窯洞照得通亮,然後將四十三名伙長以上軍官召集到窯洞中,大家盤膝而坐,聽李誠中講課。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這是我今天要對你們說的第一條。只有聽從命令的士兵,才是一個好士兵,聽從指揮的軍隊,才算一隻合格的軍隊。無論什麼情況下,都必須無條件聽從上官的命令,按照上官的要求進行戰鬥。對此,大夥兒有疑問麼?」李誠中掃視全場,等待大夥兒提問。

    從榆關守衛戰後的軍功評議會開始,李誠中所部已經逐漸養成了討論和協商的習慣,當李誠中提出問題的時候,大夥兒可以暢所欲言,當然,在作出決定之後,就要求務必服從。

    就見軍官們各有各的表情,姜苗和張興重等點頭表示理解,周砍刀和王大郎等則皺眉思考,還有幾個新提拔的伙長則眨著眼睛相互瞪視,也不知是聽明白沒有。等了一會兒,王大郎大聲道:「都頭……」

    李誠中打斷他:「以後聽課想要發言時,舉手,喊『報告』。」很多軍紀的訓練都在細節處,李誠中決定一一糾正手下軍官們的散漫。

    王大郎一愣,猶豫著舉起一隻手,又放下,換了另一隻手,感覺似乎很彆扭,然後乾脆兩隻手都緩緩舉了起來,看起來就像投降一般,然後喊了一聲:「報告……」

    李誠中一笑,道:「舉右手即可。」

    王大郎連忙放下左手,右手高舉,再次喊道:「報告!」

    李誠中示意他可以說話,王大郎吐了口氣,道:「如果是上官的命令不對,也要聽麼?」

    李誠中道:「作為下級,你所瞭解和掌握的情況在通常情況下是沒有上級那麼多的,因此,大多數時候你所認為的不正確命令,放在整個戰場上來全盤考慮,其實是正確的。最後,如果這道命令真的不對,你可以提出建議,但建議被否決之後,仍然要毫不猶豫的執行!因為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堅決執行命令所造成的損失,都要比擅自行事所造成的損失小得多。我想請諸位牢記,在戰場當中,你所帶領的士兵,只是整個戰事的一部分,大夥兒一定要樹立全盤意識和大局意識……」…,

    李誠中沒有指望所有人能聽明白,但從觀察下面聽講的軍官表情來看,至少有一半人處於深思之中,因此他也沒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培養士兵的絕對服從意識,不是說一遍就可以的,必須多次強調、反覆強調,還要在軍法中予以明確,在實踐中加以推行。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怎麼讓士兵認識並將這一條牢牢刻印在心中,我想,首先需要通過紀律訓練來實現。訓練的重中之重,在於隊列。隊列訓練,不僅是作戰中的陣型排布基礎,而且是讓士兵養成良好紀律觀念的極為有效途徑……」李誠中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推敲,開始講述隊列訓練的要求。之所以說了前面那麼一堆話,是想讓軍官們不僅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只有理解其目的和意義,才能更好的開展和實施。

    李誠中將身後由張老匠打造的一塊大木板挪了出來,這塊木板類似於後世課堂上的講課板,木板上粘貼了一張大黃紙,紙上繪製了一些排列緊密的點和線條。

    「這是一個我繪製的最基本的檢閱陣型,從左至右的三塊黑點,依次代表甲都、乙都和丙都。每都排列之時,為縱橫各十,即每伙為一排,左右相距一拳,前後間隔一臂,列成方隊。要求按照個子高矮,從左到右排列。當然,這個檢閱陣型不是現在就能排列出來的,我給諸位七天時間,下去後嚴加整訓。

    為了完成這一陣型,我們將目標拆解,分為三步。第一步,以每伙為一組排列士兵隊形,要求,做到橫排整齊行進,能夠整齊統一轉身、前進、停止,三天後達成;第二步,以每隊為一組,行成方陣,要求,做到方陣的齊步行進和統一轉身、前進、停止,這一步同樣給大夥兒三天期限;第三步,各都將自己所轄兩隊合為一個方陣,按照這張圖形的要求,排列在軍寨內的校場中,這一步給大夥兒一天時間,由三位都頭負責……」

    李誠中花了半個時辰,將自己的隊列訓練要求做了詳細解說,又回答了一些軍官的提問,然後將軍官們帶到校場上,實際操演。

    剛才講授的時候,大夥兒似乎都明白了,但是一拉出來操演,卻又似乎都懵了。李誠中讓隊官以上軍官在旁觀摩,這些軍官基本都是參加過南征戰事的,對於排練佈陣還算熟悉,在一旁觀摩李誠中的訓練方法,效果會更好一些。

    李誠中主要訓練的是三十多名伙長,他一個一個將人帶到指定的位置,堪堪站成三排,自己站在前列以身作則,站了個標準的後世軍姿。三排伙長都學著他的樣子挺胸站立,他又一一上前糾正,看著大致差不多了,然後講解道:「下面有幾個口令需要大家記住,分別是『立正——』、『稍息』、『向右——轉』、『向後——轉』。」說著,李誠中分別按照口令將這些動作一一演示,一直重複了好幾遍,然後他口中發令,要求大夥兒跟著他來做這些動作。

    訓練伙長完成動作的過程中,李誠中發現,至少三分之一的伙長左右不分,他只能無奈的停了下來,從糾正左右開始。

    「現在找到你們心跳的位置……唔……仔細摸一下胸口,心跳的位置在哪裡?對……好,最靠近心跳位置的那隻手,就是你們的左手,那個方向,就是左方……相對而言,另一面就是右方……」…,

    李誠中耐著性子不厭其煩的一一糾正著部下的們的動作和姿勢,一旁觀摩的姜苗、張興重等人也自發排成一排,跟著做了起來。

    「都頭說了,各子高的在最左邊,某比你高,老張你給某排到右邊去。」周砍刀把張興重拽到了右邊,洋洋自得的看著被拽過去的張興重。

    張興重微微一笑,也不跟他爭,繼續凝神聽著李誠中講解。他和周砍刀都是盧龍軍的老兵,對於戰陣隊形在戰場中的作用知之更深,也更明白其中的重要性,對於李誠中所說的陣型排列方法也就更加上心。

    比原定計畫大大拖延,直到午時,李誠中才終於教會了立正、稍息、向右轉、向左轉、向後轉、向右看齊等幾個口令,直把他累得口乾舌燥,心力憔悴。但就算這樣,這批軍官也才大致能夠完成動作,至於整齊劃一,則根本談不上,而且其間還總是犯錯。

    李誠中的士兵訓練計畫便一拖再拖,直到三天之後,才終於勉強把這批軍官教會。他大大鬆了口氣,終於宣佈開始練兵。於是白狼山軍寨驟然間沸騰起來,整個校場內口令聲、斥罵聲、呼喝聲、踏步聲響徹全場。

    李誠中則四處遊走,見到訓練有誤的地方,就立刻將伙長叫到身邊,詳細解說一番,糾正其錯誤,然後再繼續到下一個伙察看。

    白狼山軍寨的大練兵活動引起了百姓們的圍觀,因為百姓中婦孺較多,尤其是女子比例非常高,所以圍觀的百姓以女子為主。李誠中沒有刻意驅趕這些百姓,白狼山軍寨就這麼大,想趕也沒地方趕,便只能任憑這種圍觀現象的存在,只是他要求百姓們不能進入到校場中,只能在校場邊緣,而且不許高聲喧嘩和嬉笑,以免影響訓練。

    百姓的圍觀,尤其是女子的圍觀,起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效果,讓受訓的士兵在訓練時更加賣力,一個個好似打了雞血一般,無論是眼神還是動作,都顯得更加高亢。這讓李誠中不禁有些好笑,果然是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49
第五十八章 己未之冬(九)

    張龍是跟隨周知裕最早的老兵。想當年大帥劉仁恭還是盧龍軍邊關部將的時候,兩人便在劉仁恭軍中相識,那會兒張龍就跟隨在周知裕身邊直到如今。

    之後,劉仁恭登上節度使大位,與盧台軍使趙元德達成默契,趙元德退居幕後,其一手掌控的霸都騎則得到劉仁恭的大力關照,劉仁恭也通過擴充霸都騎的方式往裡面陸續塞了不少人,周知裕便從衙內軍調至霸都騎,領一都之職。

    年前節度府計議南征魏博,為了壯大南下軍色,便新募了萬餘健卒,周知裕再度得到陞遷,由霸都騎調至健卒營,奉命籌建健卒前營,貝州一戰後因破城大功,遷健卒五營都指揮使。

    再往後,盧龍軍進行了大規模的整軍,周知裕自請戍邊,出任平州兵馬使兼榆關守捉使,終於成為了盧龍軍新崛起的一方軍頭。

    在周知裕的整個從軍歷程中,張龍始終追隨在他身後,雖然本身才智中平,但在周知裕的關照下,也逐漸水漲船高,階別由什麼都不是的大頭兵,而成為了仁勇校尉、正九品上。

    張龍也算是歷經殺伐的老兵了,這輩子跟隨周知裕不知道打了多少次仗,戍邊時和關外胡虜作戰,討伐原盧龍節度留後李匡籌時和李匡籌的牙軍交鋒,其後抵抗河東軍入寇、攻掠義昌節度三州、降服成德軍、南征魏博……無數場戰事中,張龍都或直接或間接的參與其中,算得上經驗豐富、資歷深厚。

    周知裕將平州軍募軍一事交由張龍主持,張龍心裡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這是周知裕要大用他的前兆。張龍如今也三十有六了,經歷過無數次戰事的磨礪,在這個年歲上,他早已沒有了年輕人那種驟逢高位的輕佻和亢奮,有的只是更加的小心謹慎,一切舉止都如履薄冰。

    他雖然從來沒有出任過隊官以上軍官,從來沒有真正指揮過士兵作戰,但經歷那麼多戰事,又一直在周知裕身邊,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有了些心得。因此,整個募兵一事進展得極為順利,在周知裕規定的期限內完成了募兵的數額。募兵不是簡單的事情,這項事務涉及方方面面:招試難民青壯、發放募兵支費、籌辦軍器甲具、分派和安置新兵、管理新兵的吃喝拉撒睡、對新兵開展初步的軍法宣教……

    但是張龍深知,籌辦募兵和指揮作戰是兩碼事,對於將來能否真正指揮作戰,他心裡仍然忐忑不安。他並不嫉妒那個南征魏博時才剛入軍伍,大半年過去便在平州軍中聲名鵲起的李誠中,李誠中短短旬月內階別連跳數級,由陪戎副尉而禦侮副尉,官職也有伙長而隊正、由隊正而都頭,如今已經獨擋一面;他也不眼紅那個同為親衛,但資歷遠比自己來得淺、如今也已獨自領軍鎮守榆關的趙在禮,他反而很高興能夠看到自家將主周知裕麾下的逐漸壯大、年輕軍官的茁壯成長。張龍是周知裕身邊的老人,他對這個團體的關心一點也不比周知裕少。

    李誠中憑藉尚未經過任何操練的新募之軍,就能接連在榆關和白狼山贏得和契丹人作戰的勝利,這份本事,張龍自問是遠遠不及的。趙在禮雖是家中庶出,但其顯赫的家世也不是張龍這個三代農夫出身的人可以攀比,何況趙在禮書讀得很好,對此,張龍一直很是敬佩。對這兩個年輕人將來究竟會成長到何種地步,張龍想不透,他只能大致感覺應該不會低。…,

    基於上述原因,當張龍接到周知裕頒發的委任告身時,感到很是惶恐。這份告身中,委任張龍為平州軍馬步虞侯、秩別禦侮校尉、從八品上,除了正式除授他實職官銜外,足足將他的秩別提升了兩級。

    周知裕見張龍接過委任告身時,似乎有些神不守舍,不由奇怪:「泉河,似乎有心事?」張龍表字泉河,這個表字還是周知裕當年學著讀書的時候為手下這個最衷心的親衛所起,這也是兩人關係親厚的最直接表現。

    張龍想了想,小聲問:「不知李誠中和干臣老弟……」卻沒有說下去,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

    周知裕一聽就笑了,他對張龍的性子非常熟悉,知道對方不是要跟李誠中和趙在禮別苗頭,而是為自己驟然提拔而不安。當下溫言道:「泉河,你跟隨某也有多年了……」

    張龍接口道:「十二年另三個月。」他說的是光啟二年的事情,當時劉仁恭鎮戍媯州龍門,周知裕在劉仁恭部下擔任伙長,張龍那個時候便是周知裕伙裡的老弟兄。其後周知裕被劉仁恭看中,調任親衛,便通過一系列努力,堪堪將張龍提拔為伍長。自那個時候起,兩人之間便結下了深厚的交情,這種交情中既有戰友之情,也有兄弟之誼,更有師長之恩。

    周知裕嘆了口氣:「十二年了,你隨某大大小小打了無數次仗,你救過某三次命,某也救過你兩回,這份生死之情,在如今的平州軍中是獨一份的。某這些年來也有了些成就,如今更是平州軍一方軍頭了罷,但你卻仍是某的親衛……說起來,某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張龍忙道:「老伙長說哪裡話來,某自家知道自家事,以某的才幹,其實是不合領兵的。某最大的心願,還是跟隨在老伙長身邊,看著咱們平州軍逐漸壯大,將來也能夠在幽州說得上話。」

    「這一天不遠了……」周知裕望向幽州方向,微微一笑,道:「既然泉河知曉自家事,某就明說了,李誠中某是要大用的,這人能打仗,有擔當,將來是咱平州軍的一柄利刃;趙干臣某也不能撇在一邊,他的家世你也知道,將來對咱們平州軍,也有極大用處。至於泉河你……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且不提你跟隨某身邊那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咱們平州軍從一無所有到如今的雛形初顯,你也是立有大功的。你的性子穩重、耐心、勤勉,才具不在沙場之上,而在於打理軍務之間。某的用心裡,你將來是要做整個平州軍都虞候的。幫某看好這個家,莫讓咱們辛苦打下來的這方天地崩散離析,這是你的最大責任。」

    張龍心頭一熱,感動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就見周知裕從桌案上取過兩份告身,遞給張龍:「此去白狼山押運軍輜,路途凶險,泉河要小心在意。另外,這兩份委任告身是給干臣和李誠中的,你到時候代某宣讀。」

    張龍接過來展開一看,見到兩人的委任官職和階別,才終於鬆了口氣。

    周知裕又遞過去一沓告身:「這是榆關和白狼山其他軍官的委任告身,泉河也一併宣讀。到了白狼山,李誠中若是還有什麼需求的話,你就看著辦,能夠做主的就當場做主,做不了主的便回來與某分說。」

    張龍答應了,轉身離去,他已經將車陣演練成型,就等周知裕一聲令下,便要啟程奔赴白狼山。…,

    臨走時,張龍又被周知裕叫住:「李誠中跟隨某也有大半年了,至今不知他的表字,如今他也是咱平州軍中的一號人物了……」

    張龍點點頭,他明白了周知裕的意思。一直以來,大夥兒都以官職和秩別稱呼李誠中,從沒聽說過他有什麼表字。周知裕這話雖然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他想為李誠中取表字。

    表字不僅是人們相互間的一種簡單稱謂,更代表著你的出身、背景和依靠。當男子成年之後,家中長輩總要去拜請認識的長者為孩子取表字,這個長者應當是家中所結識最值得尊敬的人,或者說,最有份量的人,而長者也不會輕易答允,但凡答允,就意味著這位長者對你或你家人的認可。而在軍中,許多大頭兵是沒有表字的,上官也會贈與自己得意的下屬以表字。

    這種上級之於下級,或者前輩之於後進的表字贈與,已經成為了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說白一些,就是拉攏人的最佳手段。誰給你取了表字,那麼這個贈你表字的人就會被認為是你的尊長,他以及他身後的勢力也會成為你的背景和依靠。將來你受了欺負或者遭遇不公的對待,給你取表字的人和他身後的勢力,就有義務為你出頭;反之,尊重並聽從贈與你表字者的吩咐,將其作為你的師長來看待,也是你義不容辭的責任。這種關係,就好像劉仁恭和周知裕、周知裕和張龍。

    當初李誠中還是大頭兵的時候,沒有表字也還罷了,如今已經成長為獨擋一面的軍將,有一個表字也成為當務之急,否則就代表著他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他的出身問題就會一直高懸頭頂,在整個幽州,他遲早要為此遭人鄙薄,對於將來的繼續陞遷也會成為一種無形的障礙。

    周知裕想為李誠中取表字,說明他對李誠中的看重已經到了一個非常高的高度,迫切需要通過這種方式來拉攏李誠中。但是作為上官和長者,他不能明說,只能讓李誠中主動提出這個要求來。一旦李誠中主動提出這個要求,就等同於向周知裕表示效忠,正式從明面上進入周知裕的體系,而且還是核心體系。

    對於張龍來說,他也很希望看到這一點,當週知裕贈與李誠中表字之後,他和李誠中也就同時建立起了一種穩固的內在聯繫。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49
第五十九章 己未之冬(十)

    榆關守衛戰過去了兩個月,關城上的城樓已經重新建起,其他如箭塔、拍竿、吊索、火油架等大型守戰器具也修築一新。

    城樓上高高豎立著兩桿月白色紅邊的大旗,一桿上書一個大大的「劉」字,「劉」字旁是兩行小字,分別寫著「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和「盧龍節度使」;另一桿寫著一個「周」字,兩旁的小字為「平州兵馬使、榆關守捉使」和「游擊將軍」。兩桿大旗在北風中獵獵作響,透著一股肅殺之意。

    自從出任右營甲都都頭的消息傳回本家之後,趙在禮這個庶出子弟也終於引起了家族的重視。老趙家子弟眾多,在軍中擔任都頭以上軍官的也不算少,但像趙在禮這樣通過自身努力,不聲不響做到都頭級別軍官的卻並不多,更何況,趙在禮的發展趨勢看上去絕不會止步於此,至少在目前,他便以都頭、任勇校尉的職銜統領平州軍部署在榆關的三個都,就職權來說,他已經算得上一個指揮使了!

    老趙家一旦注意到了這位庶出子弟,便開始對他寄予了厚望,並立刻給予大力支持。除了戰馬、甲冑、兵刃和錢餉方面的支持外,還派出幾名家丁前來聽用,於是趙在禮立即著手修繕戰具、訓練兵卒,整治戰備。他家學淵源,又有家中所派熟悉軍事的家丁協助和指點,這些事情對他來說,上手極快,整個榆關的守備在兩個月內便換了個面貌。

    此刻的趙在禮可謂春風得意,但春風得意的趙在禮從張龍手中接過自家剛到的委任告身時,和張龍一樣,感到了一絲惶恐和慚愧。委任告身中,任命趙在禮檢校平州軍右營指揮使,秩別禦侮校尉、從八品上。

    任何軍隊裡,要想真正在軍營中立身,除了各方面因素外,首重的必然是軍功!所謂無功不受祿,除了那些不知廉恥、以溜鬚拍馬為晉身之資的小人之外,凡是有良知的軍人,當所受之賞遠大於所立之功時,都會感到惶恐和慚愧。趙在禮出身軍將世家,對此有一份更清醒的認知。

    趙在禮這一段時期領軍駐守榆關,在訓練新兵和修繕戰具中耗費了無數心血。他付出的努力越多,就越明白當初李誠中在這座殘破關城上抵禦契丹人到底有多難,尤其是他打聽到白狼山軍寨的情況還不如當初那座榆關之時,對於李誠中在白狼山所取得的勝利更感到了由衷的欽佩。

    自己被任命為檢校右營指揮使,秩別也提為禦侮校尉,那麼李誠中……

    看罷委任告身之後,他第一個反應不是驚喜和興奮,而是帶著一絲不安的向張龍道:「泉河兄,不知李誠中……」

    張龍笑了,他取出另一份告身向趙在禮一晃:「干臣老弟放心,兵馬使對此是有數的,這告身你就安心接著。恭喜老弟,從此榆關之上可以增加一桿將旗了。」當官階升到指揮使之後,便跨入了中級軍官的行列,這是一個軍官階別的分水嶺,已經有資格打出旗號了。趙在禮的將旗應該這麼書寫「平州軍檢校右營指揮使、禦侮校尉趙」。

    聽張龍這麼一說,趙在禮鬆了口氣,心裡的那股子歡喜勁也終於升了上來。他連忙安排下去,命令手下軍兵將糧倉中的軍糧取出一千石,裝上張龍帶來的大車。等張龍將一切物資準備就緒,趙在禮帶著九十名兵卒來到他的面前。…,

    「干臣老弟,這是何意?」張龍不明白。

    趙在禮拉過為首的那名軍官,向張龍介紹:「這是元家三郎,泉河兄當是見過的。三郎與某乃是發小,此前曾在義兒軍中任伙長之職,聽說某到了平州,便央請自義兒軍中調了過來。此番泉河兄領軍押運軍輜,某意遣三郎領兵隨行,一來壯泉河兄軍色,二來……這幫子新兵都沒經歷過戰事,某意請泉河兄代為關照,也讓他們歷練歷練。泉河兄放心,這些兵都是某精挑細選的精銳,斷不會給泉河兄添亂。某當日聽李誠中說過,泉河兄的車陣中不曾安排有刀盾近戰之士,這些兵也可填補一二……」

    這個年輕人張龍是見過的,不僅見過,張龍還親手辦理了他的安置事宜。元家三郎名行欽,表字紹榮,是幽州城中元家的直系子弟,如今年方一十七歲。雖說元行欽年歲不大,卻經歷過河間城下與成德軍的大戰,斬首兩級。

    從盧龍軍精銳的義兒軍自請調往苦寒的邊關平州,張龍當時還十分奇怪,過問了元行欽的請調原因,據元行欽親口所言,乃是為了和好友趙在禮為伴。對於這種經歷過戰事征伐並立過軍功的軍官,張龍自然是舉雙手歡迎的,當時請示過周知裕後,便直接委任了隊官職務,並按照本人意願,派遣到了榆關,接受趙在禮指揮。

    聽趙在禮這麼一說,張龍想了想,便點頭答允了。如今平州軍中,除了李誠中所部經歷過戰事洗禮外,所有都隊全是新兵,能夠多感受一下沙場氛圍,對於平州軍的成長和發展來說,絕對是一件好事。

    張龍率領的押運車隊由中營三百名槍兵和各營揀選的弓手兩百人組成,此外還有兩百民夫,有了這九十名刀盾手,既對防禦契丹人騎兵的漫射有所幫助外,在近身搏戰時還將是一支有效的力量。只是他們沒有練習過車陣戰法,張龍便在榆關下重新排演了幾次,讓元行欽指揮這些刀盾手參與其中。

    第二天天還沒亮,張龍便命令車隊出關,向西北方的白狼山進發。

    出了榆關之後,車隊按照之前排演的方法,成兩列縱隊行進。兩列車隊之間,則是五百九十名平州軍卒。近八百人、五十駕馬車的隊伍行進在草原上,聲勢顯得十分雄壯。

    張龍隨大軍行軍了一輩子,南征北戰,經驗豐富,但指揮那麼大一支隊伍行軍,卻是他平生第一次。他十分謹慎的派出十名斥候,在周圍四處游探,以期在遭遇契丹人堵截的時候能夠做好充足的準備。這些斥候是從平州軍斥候隊挑選出來,雖說只有十人,但已經是整個平州軍斥候隊的一半了。他們不一定比得上契丹遊騎那般擅長騎射,馬術卻十分精湛,作為新立的平州軍來說,這些斥候才是真正的精銳所在。

    派出斥候之時,張龍下達嚴令,規定了這些斥候的哨探範圍,最遠不得超出車隊兩里。他不敢讓斥候走得過遠,哪怕損失其中的任何一個,都是他不能接受的。

    最初的二十里地安然無事,但隨著車隊的繼續向北,終於在週遭發現了契丹遊騎的蹤跡。張龍命令斥候隊回收一里地,然後繼續前行。隨著契丹遊騎的頻繁出現和越聚越多,張龍乾脆命令斥候隊回到車陣當中。這個時候再放出斥候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很明顯,契丹人已經盯上了車隊,一切就看人家想不想打了。…,

    張龍命令車隊加速前行,爭取在契丹人大隊趕到之時,能夠離白狼山更近一些。按照他和李誠中的約定,車隊離白狼山越近,李誠中出山的接應力度就越大。

    當車隊行進到黃昏時分,已經遠遠能夠看到白狼山淺淺的身影時,張龍進行了目測估計,推算出離白狼山口還有七八里地。然後,他看到了前方兩里處擋住去路的四五百契丹騎兵,於是張龍下令車隊改變陣型。

    這是張龍第一次指揮戰鬥,也是絕大多數車隊中的平州軍士兵頭一次面對敵軍。幾乎所有人都呼吸有些急促,握著兵刃的手心開始發汗,處於了緊張狀態。

    好在之前排演過多日,雖說大夥兒都十分緊張,但仍然按照之前的部署改變了車陣隊形。民夫迅速將兩列車隊首尾的各十駕大車橫向合攏,然後以繩索扣住每駕大車的勾環,於是車隊變為一個二十駕車寬、三十駕車長的方陣。民夫取出早已準備好的黑巾,將馬眼蒙上,防止馬匹受驚亂竄,又從車上取過厚氈毯,覆蓋在馬背上,以儘量減少馬匹中箭的幾率。

    準備完畢後,大部分民夫都躲入車陣之中,只留少許馭術高明之人,披上皮盔皮甲,在大車內側駕馭馬匹,保持車陣繼續向前。

    六十名槍兵頂盔貫甲組成兩排槍陣,前出至車陣外,以保護正前方拉車的馬匹,二十名刀盾手則均勻的塞入第一排槍陣中,他們高舉盾牌,儘量為槍兵抵擋敵人的漫射。其餘槍兵和刀盾手則在車陣之中防禦契丹人對車陣兩側及後方的威脅。整個車陣在盞茶時分就佈置完畢,槍口沖外,槍刺如林。

    對契丹人的攻擊則由兩百名弓手負責發起。他們藏在車陣之中,每人身背三壺箭矢,組成四波次漫射隊列。在李誠中的設計中,他是打算按照「三段擊」的方式來分配弓手射箭頻率的,但在實際排演時,他發現平州軍的弓手射箭速率較慢,按照「三段擊」方式射箭,會出現很大的空檔和漏洞,便乾脆改為了「四段擊」,每一擊將有五十支箭矢發出,以保證做到不間斷的箭雨覆蓋打擊。因為步弓的射程要比騎弓更遠,當契丹人策馬衝到能夠和平州軍對射的距離時,應該已經至少經歷過兩百支箭矢的打擊。

    這座車陣的排布及作戰方式,是李誠中掏空了腦海中那些來自後世的記憶,再結合與契丹人作戰的心得後,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實事求是的說,這座車陣真正的作戰效能並不大。

    首先,這座車陣的耗費太貴了。不僅前出的槍兵需要大量甲冑,車陣中的弓手比例也相當高,耗費箭矢非常驚人。平州刺史府為了籌辦這次軍輜的輸送,可謂花了血本,幾乎將府庫掏了個空。在大唐鼎盛時期,唐軍的裝備應該算當世第一,不僅人人甲冑,而且人人持弓,弓手比例達到可怕的百分之百。那時候的唐軍,除了本身善於近戰搏殺之外,幾乎每一個人都是優秀的弓手,所有人都背負弓箭。更令敵手恐懼的是,開元之初,唐軍的弩手比例高達三成!但現在是在唐末,在這個生產力遭到極大破壞的時代,不僅甲冑缺乏,弓手比例過低,而且弩具極為稀少,更別提如當年一般大量裝備陌刀、鐵斧甚而具裝重騎了。無他,國力爾!

    其次,從戰術效能來看,車陣最適合的用武之地,只在輸送軍輜,說白了,這個車陣頂多就能拿來運糧,不適宜堂堂正正的決戰。因為車陣的行動過於緩慢和笨拙,戰場主動權必然會落在敵軍手中,何時進攻、何時後撤,一切都看敵人的心情。

    最後,若是長途行軍時,車陣也會暴露出極大的弱點。在敵軍騎兵的虎視眈眈之下,車陣中的守軍必須時刻保持高度警惕,一旦行程過長,每個人都要被緊張和疲勞所拖垮。敵軍只需在一旁跟隨車陣前行,過得三五日,便可輕鬆破陣。

    但是,車陣雖然有那麼多弱點,單就目前往白狼山運送軍輜來說,卻正好合用。

    隨著張龍的一聲令下,佈置完畢的車陣開始啟動,衝著對面的大隊契丹騎兵緩慢而又堅定的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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