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大唐新秩序 作者:八寶飯 (已完成)

 
mk2258 2013-1-5 22:24: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2 68676
mk2258 發表於 2013-1-8 18:52
正文 第三十章 榆關風雲(九)

    兀裡是品部轄懶石烈家的二郎君,郎君是契丹貴族子弟的稱呼,也就是說,他是品部之主、轄懶石烈家的二子。自從父親於三月前暴病去世後,品部形成了事實上分裂的兩個部分,哥哥圖利帶著數千牧民佔住了營州,自己則帶著忠實的手下離開了那片草場,南下到了白狼水遊牧。

    按照契丹人的習俗,新的部落俟斤應當由部落各長老共同推選出來。可是那些有資格推選部落俟斤的長老們竟然選擇了圖利那個雜種!是的,圖利是個不折不扣的雜種!他的母親只不過是品部一個最低等的奴隸,據說身上還有室韋人和奚人的骯髒血液,可是就因為有點小小的姿色,就被父親大人看上了,硬是生出了圖利這個傢伙。

    兀裡在營帳中喝著奶酒,越想越煩躁,當前纏繞在他心頭的兩件事情,一是品部俟斤的推選,二是榆關漢人的虛實。就第二件事情來說,其實根源還在第一件事情上。要不是自己沒能順利當上品部的俟斤,哪裡用得著在這裡提心吊膽?難道那幫老傢伙都瞎了狗眼?看不到自己才是真正應該擔當部落俟斤的不二人選?自己的母親可是契丹人中最高貴的貴人,她有著一個顯赫的姓氏——述律氏!

    在三個月前的品部大會召開之前,兀裡的母親提前預估到了推舉時可能出現的最壞結果,於是帶著兀裡和忠於述律家的部落人口悄然南下,離開了營州。母親的這一舉動恰到好處,令即將召開的部落大會當場夭折。只要部落大會沒有召開,圖利就算不得品部真正的俟斤,兀裡就還有希望!

    是的,兀裡等到了希望。在母親與迭剌部的家裡積極的聯繫和斡旋下,表兄阿缽親口答允,只要兀裡率領部族南下,完成一項任務,述律家就會聯合耶律家,支持兀裡當選為新一代的品部俟斤,成為轄懶石烈家的家主。這項任務就是打探平州的虛實,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攻擊榆關,試探出盧龍軍的對策和反應。

    阿缽是什麼人?那可是如今契丹各部中的大人物,說出話來誰敢違抗?兀裡去年曾經跟隨父親和母親前往土乞真水畔的可汗牙帳,參加釋魯大人拜領於越一職的部落聯盟大會,當時曾經見過站在這位表兄身旁都是些什麼人,耶律家的曷魯、滑哥和阿保機,還有述律家的阿平,當時就連釋魯大人和轄底大人都過來和阿缽他們商議事情,自己雖然是品部家的二郎君,可往前站一站的資格都沒有。母親當時曾經介紹自己認識了這位表兄,相互還交談了幾句,其後就再也沒打過交道。可也就是這點情分,讓表兄給了自己一個機會,兀裡很想抓住這個機會,完成表兄托付的事情。

    母親能夠幫的忙已經幫完了,剩下的就要靠兀裡自己的努力了。兀裡自認為不比哥哥圖利差,圖利不就是這兩年帶領部族打了幾個小勝仗,擄掠了些粟末人麼?兀裡相信,哥哥能做到的自己一樣能做到,他和母親帶領部族來到白狼水畔後,開始大肆劫掠附近的漢人,除了將其中大部分變為奴隸外,還悄悄拉了一些精壯的漢人男丁和美貌的漢人女子到營州,送給幾位對自己頗有好感的長老,其中的兩個甚至已經暗中表示,只要兀裡得到述律家和耶律家的明確支持,在新召開的部落大會上,就擁護兀裡坐上部落俟斤的寶座。

    就連表兄阿缽交代的事情,兀裡也硬著頭皮照辦了。在兀裡的印象中,這幾年品部雖然逐漸壯大,成為了營州這片豐沃草場的半個主人,但關內的大唐可不是好招惹的。兀裡記得前幾年的時候,從榆關內開出一支大唐的軍隊,打著盧龍軍的旗號,在草原上轉了一圈,契丹各部都立刻老實了許多,自家品部和旁邊的烏隗部向北足足退避了一百里,就連耶律家也恭恭敬敬的送上了五百匹良馬和五千隻肥羊,只為了換取那支盧龍軍不繼續北上的承諾。當年那支盧龍軍可真壯觀啊,兀裡曾經遠遠跟隨游騎看過他們行軍的軍容,那樣子似乎比整個品部連帶老人婦孺的所有丁口加起來還要多許多,而據說這支軍隊只是盧龍軍的一部分,而盧龍軍,只是大唐東北邊陲的一個軍鎮!

    就算兀裡聽表兄阿缽說起,現在大唐已經不是過去的大唐,今年的盧龍軍也不是往年的盧龍軍,他還是感到十分為難,但成為部落俟斤的誘惑讓兀裡拋開了所有顧慮,他強忍著心頭的恐懼,帶領一半手下到達白狼山下,繼續著劫掠漢人丁口的試探行為。他小心翼翼的逐漸擴大著劫掠範圍,然後慢慢將兵力延伸到了榆關附近。近兩個月的連續試探中,他沒有等來預想中的強烈反擊,相反,榆關似乎對這一切完全沒有反應,就好像沒看到他兀裡正帶著人擄掠漢人丁口,搶奪漢人的財貨,侵佔漢人的田園……

    壯起了膽子的兀裡乾脆指使手下驅趕漢人來到榆關之下,然後,帶領那支游騎的勇士可丹就在一次不經意間攻下了以前看上去如同鐵鎖一般的榆關關城!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順利,按理說兀裡快要完成表兄阿缽交給的任務,他也已經離部族大人的寶座越來越近了,可他的心裡卻愈發煩躁和不安起來。

    兀裡把這件事情派人飛馬報知了表兄阿缽,然後忐忑的停留在白狼山下等待進一步的消息。一是要等阿缽的下一步命令,二是要等榆關內漢人的反應。為了更清晰的知道關內漢人的舉動,他還要求可丹駐紮在關外,隨時將消息反饋回來,並且一再叮囑可丹要小心謹慎,不可大意魯莽。

    表兄阿缽的命令很快傳了回來,阿缽對他這次攻擊榆關的成功給予了很高的讚賞,然後很乾脆的命令他,率部佔領榆關!於是兀裡這幾天一直心虛不寧,偶爾打一下關城還好,將來大唐的漢人軍隊前來問罪的時候,大不了賠禮道歉,或者扔出幾個替罪羊去,可真要率部佔領榆關,以他手下區區幾千部眾,他擋得住麼?更何況這幾千部眾裡還有一多半老弱婦孺,真正能夠上得了陣的,不過是一千控弦而已。到時候真鬧出大事來,扔出去的替罪羊不是他兀裡,還會是誰?

    而且,令兀裡憂心的是,可丹傳回來的消息,榆關內很快就有了動靜,一支數目不明的盧龍軍重新佔據了榆關,並且開始修繕關城。於是兀裡咬著牙命令可丹再試探一下,看看這支漢軍的實力。他就在這裡煩躁的等待著,左思右想,不得要領。

    就在兀裡想要找個漢人女奴去去心頭邪火的時候,可丹終於回來了。

    「怎麼樣?榆關裡來了多少人?幾千?還是……上萬?」兀裡迫不及待的問道,想著這「幾千」和「上萬」這兩個字眼,他就一陣心虛。

    可丹是兀裡母親陪嫁時帶過來的皮室親衛,雖說已經四十多歲,但一身勇武仍然在品部中是出類拔萃的,就算那些近些年來成長起來號稱勇士的小伙兒,也遠遠不是可丹的對手。他對兀裡的母親一直懷著忠誠和敬畏,這種忠誠和敬畏除了地位上的懸殊差別外,還有一份來自於可丹心中隱藏了數十年的愛慕,再後來,他的這份感情轉移了一部分到兀裡的身上,對待兀裡,他就好像在看自己的孩子一般。而兀裡,對他也有一份對待親近長輩的尊敬。

    「小郎君,沒有那麼多人,估計也就幾百人。但是具體的,說不上來。」可丹想了想,回答道:「我帶人佯作攻城的樣子,他們出城列陣了。我數了數,列陣的有九十多個,關牆上還站著五六十個。」

    「就這麼點人?」兀裡兩樣放光,大聲道:「如果就這麼點人,咱們可不怕,真要一個對一個,咱們契丹人可比他們厲害得多!可丹叔,咱們再打一次榆關!難道真像表兄說的那樣,大唐已經不行了?哈哈!」

    「他們三天前又來了一支援兵……」

    「……來援兵了?哎呀,真是,這可怎麼辦?來了多少援兵?來了援兵,說明後面可能還有……他們會不會打過來?唔,要不我還是告訴表兄吧,咱們撤回去?可丹叔,你說呢?」聽說來了援兵,兀裡又有些慌了。

    可丹皺了皺眉,有些無可奈何的看著兀裡,道:「還不清楚,這幾天我一直讓人盯著,可是瞧不出來,但是聽裡面的動靜,人數應該不會太多,我估計加在一起,不會超過五百。」

    兀裡忙道:「五百?還好還好……那可丹叔,你說咱們該怎麼辦?」

    可丹想了想,道:「小郎君,咱們再等幾天吧,如果又有新的漢人軍隊增援,咱們就撤回去,然後告訴阿缽大人這裡的一切情況,我想他是能夠理解的。如果沒有動靜,咱們就狠狠打一次!等佔據了榆關,阿缽大人的任務,咱們也算完成了。」

    兀裡撓了撓頭,在營帳中來回踱著步,口中喃喃道:「打麼?不打?打麼?不打?打還是不打…….不打,表兄還會不會支持我?打了,如果表兄再讓我繼續打進去,甚至讓我去打平州,那可怎麼辦?」

    可丹斬釘截鐵道:「小郎君,如果咱們真能打下平州,到時候不用阿缽大人發話,你也必定會得到長老們的擁戴的,甚至……就算長老們不擁戴,等咱們佔了平州,區區一個品部俟斤,又算得了什麼?難道咱們就不能再重立一個新的部族?一個沒有任何長老在旁邊指手劃腳、完完全全只聽小郎君一個人的部族!」

    聽了這話,兀裡頓時張大了嘴,目瞪口呆的看著可丹,心頭砰砰直跳。
mk2258 發表於 2013-1-8 18:53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榆關風雲(十)

    可丹看著榆關新封閉的關門,罵了聲:「該死!」

    兀裡奇怪的問:「可丹叔,怎麼了?」

    可丹咬牙道:「關門封上了。」

    兀裡沒明白,又問:「這幾天他們不是一直在修築關門麼?咱們都知道的。有什麼問題嗎?」

    可丹解釋:「問題是太快了。前幾天還只是搭建支架,可一夜工夫,關門就封上了,說明前幾天他們只是在裝樣子,想讓我以為他們不怕。」

    兀裡道:「可丹叔是說他們心虛?」

    可丹恨恨道:「不錯!看來榆關裡面沒多少人。早知道,那天我就應該帶人沖一下他們的陣列……該死……」

    兀裡卻沒那麼多遺憾,聽說榆關兵少,不由有些興奮:「那咱們就攻城吧!」

    可丹點了點頭,沖身後示意一番,一隊騎兵下馬,分成兩隊各十人,一隊來到要塞所在的小山下,另一隊則來到關城下的拒馬前。這兩隊人都手持弓箭,進入位置後將箭囊從身後摘了下來,把箭囊裡的羽箭一支一支取出,插在腳下的土地上。

    李誠中趴在關牆上的垛口處向下仔細觀瞧,打量著攻城的契丹人。經過認真點數,攻打榆關的契丹人一共有七百三十餘人,按照裝備和配馬的情況來看,其中有三百四十多人是正兵,剩下的則是輔兵。

    「這是要做什麼?」李誠中問一旁的張興重。

    張興重吸了口氣,道:「看樣子……似乎要攻城了。這是契丹箭手在準備。」

    「這就要攻城了?沒有雲車……沒有衝門車……沒有箭樓……啥都沒有嘛……」李誠中有些無語,看著契丹人隊列後那些輔兵腳下躺著的五架木梯:「難道就靠那些木梯?」

    張興重點點頭:「似乎……還真是這樣……」

    李誠中有些不敢相信,等他看到契丹軍陣中閃出幾條通道,那些輔兵扛著木梯來到拒馬外時,才真的確定對方這是真要攻城,不由鬆了口氣:「看來之前的擔憂還真有些多餘。」

    自從昨天傍晚的時候,關外重新立起一座契丹軍營,榆關內便加緊做起了守城準備。因為時間緊張,條件有限,榆關內原有的守城器械都被契丹人焚之一空,所以李誠中沒有辦法製作火油罐、拍桿之類的東西,只能命人在城樓上架起火灶,燒上幾大鍋開水,準備遇到緊急情況時以開水倒下去。另外就是在關牆上堆積了一些石塊,也可以起到砸人的效果。從昨夜到今天早上,他腦海中一直閃爍著盧龍軍攻打魏州時的場景,那些巨大的攻城器械若是用來攻打榆關,以榆關現有的條件,李誠中還真是一籌莫展。

    只是,既然只有這麼幾架木梯,李誠中就放下心了。可是接下來的進展,就讓李誠中大吃一驚。契丹人是遊牧民族不假,沒有大型攻城器械也是真的,但如果說就此放心,則完全有些想當然。事實上,契丹人的攻城秘訣很簡單,就是靠精準的神箭手進行遠程壓制,確保人手能夠投送到城頭上。就是這麼一條簡單的方法,卻讓榆關城內的平州軍吃了不小的虧。

    關下設置拒馬的地方被李誠中標記為了七、八、九三個區域,當契丹人開始搬動拒馬的時候,要塞上孟徐興和焦成喬就按照之前的演練,分成兩組開始覆蓋射擊。

    孟徐興指揮第一組,他大聲命令手下的十名弓箭手搭箭上弦,然後大喝一聲:「八!」十名弓箭手同時露頭,向八號區域射了出去。十支羽箭覆蓋在了八號區域,其中七支射在空地上,還有三支射中了正在搬動拒馬的契丹輔兵,其中兩支因為角度和力道的關係,沒有傷到人,只有一支射在了一個輔兵的胳膊上。那名輔兵大叫了一聲,捂著胳膊退了下去。

    第一輪羽箭能夠射倒一個,李誠中對這樣的效果還算滿意,但令他揪心的是,要塞上的第一組箭手也隨之出現了損失。就在他們露頭射箭的這個空擋,要塞下那一隊契丹箭手也隨之發出了弓弦上的羽箭。這些羽箭不僅勁道十足,而且極為精準,有兩支將要塞上平州軍箭手的轡頭給射散了,嚇得那兩名箭手大叫起來,以為自己中箭了一般,木然的呆在原地,臉色煞白,被一旁的同伴使勁拽倒在地,才避免了成為契丹人下一輪箭支的活靶子。還有三箭順著兩名弓箭手的耳朵邊擦了過去,離命中只有幾寸之遙。另外兩箭射在一名平州軍弓箭手的胸口,將那人當場射倒,生死不知!

    這種準頭實在驚人,李誠中嘴唇有些發乾,忍不住嚥了口唾沫。實際上十名契丹弓箭手只有六人發箭,另外四人因為角度的關係,沒有找到好的機會,便沒有開弓。他們往旁邊挪動了幾步,然後繼續氣定神閒的站好,仰望著要塞,時刻準備下一輪的射擊。

    李誠中趕忙將王大郎叫過來,吩咐他到要塞處,傳令孟徐興和焦成喬改變計劃,不再按照之前排演的方法進行區域覆蓋,而是專門和那些契丹弓箭手對射,就算在對射中不能取勝,也要不惜代價干擾契丹弓箭手的準頭。

    對於自家這些新兵,李誠中是沒抱什麼太高的期望的,他認為以契丹弓箭手所展現的能力,要在射箭上成功壓制對手是一種奢望,所以乾脆命令關城上的守軍稍稍退後一步,避過契丹人遠程打擊。換句話說,他決定將契丹人放到關城上來打,按照之前的部署和排練,由槍兵抵擋對方登城的士兵,由刀盾兵來彌補防守的漏洞。

    等王大郎把李誠中的命令傳達到要塞上的時候,孟徐興和焦成喬已經指揮手下向七、八、九三個區域射了三輪,這三輪的戰績是射倒了兩個契丹輔兵,自身則傷了三個。於是,孟徐興和焦成喬按照李誠中的命令改變了攻擊目標,和契丹射手對射了起來。因為要避讓要塞上射下來的箭矢,契丹射手的準頭也打了折扣,不再像之前那麼精準。

    關城下的另一對契丹射手至今未發一箭,他們緊盯著關城,尋找著目標。契丹人的遠程壓制戰術奏效,輔兵們很快就將關城下的拒馬清理一空,扛著木梯搭上了關牆。一隊契丹正兵迅速開到木梯下,每架木梯登上一人。

    李誠中在關城上投入了張興重所帶領的第一隊槍兵,兩人一組,端著木槍緊盯垛口。他自己則退到了城門樓的位置,那裡被焚燒的殘跡已經清理一空,留出一片小小的空地,他和周砍刀則帶著三十名刀盾手等候在那裡。關城下的校場內,姜苗帶領另一隊槍兵和預備隊正在休息。

    契丹人在關牆上搭了五架木梯,五名契丹正兵口含利刃,雙手攀爬,很快來到木梯頂端。這個位置和關牆持平,正在兩個垛口的矮牆處。契丹兵在木梯頂端頓了一頓,將口中所含馬刀換到手上,然後腳下發力,直接躍了進去。

    劉金厚是一名關外漢人難民,他生長在白狼水畔,一個月前契丹人來到這裡,他只能帶著年邁的父親和溫柔的妻子,離開了那片自家耕種了幾十年的田地,逃難到了平州,並且應募入了平州軍。他之所以選擇當兵,除了平州軍能夠分得三份口糧,讓父親和妻子吃飽外,還有心中那份對契丹人的憎恨和對自家那片田地的不捨。雖說平州刺史府頒發了五十畝碣石山下的荒地,但父輩和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白狼水仍舊時常在夢中出現,讓他常常午夜夢迴。

    那天李都頭說得很對,逃離了榆關,還能逃往哪兒?與其繼續逃下去,不如在這裡拼一回命,也許真如李都頭所說,能夠打回關外去,重新奪回自己的家園呢?因此,這兩天的訓練裡,劉金厚很是努力,他的這份努力也被伙長鍾四郎看在眼裡,讓他擔任了指令長。

    劉金厚盯著兩個垛口間的矮牆,屏住呼吸,他看見一個黑影閃了出來,速度是那麼快、那麼迅猛,他緊張得差點喊了出來,但這兩天的反覆訓練讓他將喊聲嚥了回去,直到這個身影全部探了出來,往裡一跳……

    「殺!」劉金厚爆喝一聲,手中的木槍當胸刺了過去。因為是第一次實戰,他刺出去的槍頭並不太準,相反,有些向上偏離,刺向了那個契丹人的右肩處。

    契丹人並沒有像之前訓練中猜測的那樣舉盾,而是只有一柄馬刀。可是契丹人的反應很快,瞬間就提刀向上格擋,將劉金厚的木槍磕了出去。他正準備揮刀向下,將眼前空門大開的劉金厚當胸砍死的時候,卻忽然感覺大腿上一陣劇痛,頓時站立不穩,向前撲倒了下去。

    劉金厚的同伴站在垛口的一側,契丹人的視線被正面的劉金厚吸引,因此沒有注意到他刺過來的木槍。劉金厚和同伴見契丹人倒在腳邊,忙亂中揮起手上的木槍當作木棍來使用,劈頭蓋臉砸了下去。幾棍子砸在契丹人的腦後,那契丹人頓時暈了過去。劉金厚見契丹人沒動靜了,才醒悟過來,連忙調轉槍頭,給契丹人來了個透心涼。殺死了這名契丹人的劉金厚和同伴對視一眼,兩人喘著粗氣,握槍的手心都濕透了。

    兀裡看著自己部落裡的五名勇士快速攀上木梯,然後提刀躍進了城頭,心頭一陣興奮。可是接下來,他只是隱約聽到了一些喊聲,城頭上就沒了動靜,於是拉了拉可丹的袖腳,問:「可丹叔,怎麼進去五個人都……」

    可丹皺了皺眉,瞪大了眼睛注視著城頭,可關城上一片安靜,似乎壓根兒沒有一點反應,難道五個人瞬間就全部戰死了?不可能啊,那可是五名品部的精銳勇士,怎麼說也不至於掀不起一絲浪來!見關城下張弓隨時等待射擊的箭手們也在面面相覷,似乎也不知道城頭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可丹乾脆咬咬牙,手一揮,關城下等候著的契丹正兵們立刻繼續攀上了木梯。這一次最先攀爬的人剛到木梯頂端,第二個人就跟著上了梯子。一架木梯同時上兩個人,這已經是梯子最大的承受能力了,再多上一人,木梯就會支撐不住。
mk2258 發表於 2013-1-20 22:36
第三十二章 榆關風雲(十一)

    當第二個契丹人露出身影來的時候,劉金厚心裡也穩定了許多,他等對方全部身子暴露出來,高呼著跳進來的空擋,大喝一聲:「殺!」手中木槍直刺對方胸口。與此同時,劉金厚的同伴按照指令刺向了契丹人的大腿根部。

    劉金厚的發令時機掌握得很好,契丹人在空中完全沒有辦法借力改變方向。契丹人的馬刀斬向劉金厚刺來的木槍時,終於看到了劉金厚同伴從側面刺過來的槍尖,驚恐的大叫一聲,使勁縮了縮腿。劉金厚這次木槍握的很緊,契丹人的注意力被側面刺來的木槍所分散,手上格擋的力度就小了不少,沒能將劉金厚的木槍格擋開。雖然最終讓過了側面刺向大腿的一槍,胸口卻還是被正面劉金厚的木槍紮了進去,猙獰著摔了下來,壓在劉金厚的身上,將劉金厚撲倒在地。

    緊跟著,第二個契丹人的身影出現了,沒有了劉金厚的發令,同伴有些不知所措,愣愣的站在原地,似乎忘了自己手中緊握著的木槍。

    鍾四郎這一夥兒一共分了五組,因為契丹人的木梯只有五架,因此他的正面只有兩個防守點,他在這兩個防守點上各自放了兩組人,第一組擋在正面,第二組在更側後的位置上待命。還有一組則跟在他身後作為預備。

    此刻情況緊急,放在劉金厚那個防守點上的待命組位置有些遠,來不及趕過來,於是鍾四郎大喝一聲:「殺!」他身後的預備組和他一起揮動木槍,三桿木槍刺了過去,其中兩桿刺向契丹人的胸口,一桿刺向大腿根部。

    契丹人落在地上,被腳下倒在地上的同伴和劉金厚拌了一腳,身子一個踉蹌,剛好躲過三桿刺來的木槍,他一手拽住三桿木槍,將槍身夾在腋下,右手揮刀就向鍾四郎劈了過去。鍾四郎心裡著急,若是被這個契丹人突破防守,接下來就會有源源不絕的契丹人通過自己把守的城牆衝上城來,自己可就要成為榆關平州軍的罪人了!他咬著牙關,心裡發狠,乾脆矮下身子,閉上眼睛當頭就撞了過去。

    契丹人的馬刀砍在鍾四郎背上,但因為鍾四郎已經近身,馬刀的力量便沒砍出來,只是拍得鍾四郎一陣噁心,他本人卻被鍾四郎頂到了城牆邊上,緊跟著摔下了關牆。

    鍾四郎顧不上後背處被馬刀拍中所帶來的疼痛,連忙向本伙的弟兄交代,一組擊殺一人後立刻後撤,換旁邊的預備組頂上,兩組人連續輪換,確保能夠持續不斷的保證守城戰力。

    這個變動的效果很好,接下來的戰鬥中,鍾四郎負責防守的這兩個攻擊點便沒有再出現危險。

    只是其他伙的情況就沒那麼好了,周砍刀已經帶著刀盾兵連續補救了兩次漏洞。不得不說,契丹人的近戰力確實不是平州軍這些新兵蛋子所能比擬的。一旦契丹人登城成功,所帶來的殺傷就會高得多。在這兩次危機中,雖然周砍刀帶人將漏洞補上,並把攻上來的契丹人殺死,但平州軍也出現了傷亡,兩個直接戰死,還有三個則中了刀傷。

    鍾四郎偷了個空隙,跑過去把自己的變通方式向張興重說了,張興重眼前一亮,連忙吩咐各伙按照鍾四郎的方法改變防守戰術,才終於將契丹人的攻勢遏制住。

    兀裡有些發呆,他看著自己手下的部族勇士很順利的一批批登上城牆,然後跳進城頭之上,城頭上立刻響起了一片廝殺聲,再然後……再然後就沒有了動靜!他張著大嘴望了望身旁的可丹叔,可丹卻緊鎖眉頭,專注的盯著關城之上半天沒有言語。

    此刻已經連續投送了九批部族勇士上城,一共四十五人,可這四十五人上去之後卻似乎沒有掀起多大的浪花,關城上也沒聽到混亂和喧嘩。這些勇士上去之後便沒有再露出蹤跡,就好像那座關城是一個巨大的狼口,自家這些勇士們都成了餵入狼口裡的肥肉。哦,還是有七人露面了,只不過他們是被關城上守軍推下來的…….

    可丹經歷過很多戰事,他也見識過不少的犧牲,在作出攻打榆關的決定時,他也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可是這樣的犧牲和所取得的戰果相比,實在是有點慘痛了。要知道,登城的這些人,可都是部族裡的正兵啊,就這麼一頓飯的工夫,足足犧牲了這次整個南下部族武力的十分之一!

    他不敢再攻下去了,再這麼打下去,支持小郎君兀裡的力量就會敗亡在榆關城下,就算最後拿下了榆關,也只會是得不償失。失去了這些部族武士,他不敢想像將來的路要怎麼走。他是品部的第一勇士,他是家母最鐵的親衛,他要為小郎君的未來負責,為整個品部的未來負責。

    可丹連忙傳令停止攻城,那些正在城下準備登梯的正兵鬆了口氣,他們在弓箭手的掩護下,指揮輔兵抗起木梯,回到了契丹本陣之中。與要塞上平州守軍對射的弓箭手也緩緩退了下來,聚攏在可丹身邊。看到這些弓箭手沒什麼損傷,可丹稍微安了安心,這些人可是他親手調教出來的部落神射手,也是小郎君將來登上品部俟斤大人寶座的最重要依仗,可不能有丁點損失。

    兀裡想了想,道:「可丹叔,你們上次攻破榆關的時候,不是放了一把火燒燬了關門麼?咱們這次再放一把火,只要把關門燒燬,就能衝進去了。」

    可丹搖頭道:「上次我仔細看了關城的,關門內有洩水孔道,咱們在下面防火,上面可以潑水下來滅火。只要關牆上有人,咱們就燒不了這座關門。」

    兀裡有些失望:「那…….咱們就這麼撤了?表兄那邊怎麼答覆?他還說只要咱們拿下榆關,他就支持我當部族大人……」

    可丹安慰道:「榆關是不能硬攻了,咱們寫信給阿缽大人,告訴他榆關的實情,想必他會諒解的。咱們先回白狼水老營,這幾月裡也搶了不少丁口財貨,先回去搶來的東西分發了,我再訓練一些勇士,到時候咱們再回來也不遲,反正榆關又跑不了。」

    兀裡素來對這位可丹叔十分依賴,聽完也只好作罷,當下傳令向北撤離,退回白狼水老營。

    當契丹人轉身離開的時候,關城上爆發出一陣極為熱烈的歡呼聲。這些從關外逃難而來的百姓,吃夠了被胡人欺壓的苦楚,此刻竟然在正面交鋒中擋住了對手的進攻,無數委屈和怨恨終於發洩了出來,大夥兒喜極而泣,情不自禁。

    此戰殺敵四十五名,有七人是被推下關城摔死的,契丹人撤兵的時候抬走了,因此斬首三十八具。雖說依托城牆之便,平州軍損失也不輕,戰死十三人,重傷五人,輕傷七人,要塞上與敵對射的弓箭隊是傷亡最重的,整個平州軍一半的損失都發生在那裡。

    李誠中一面讓民夫營中懂些救治之術的人醫治傷患,一面命王大郎出城嚴密監視契丹人的動向,嚴防契丹人殺個回馬槍。等到第二天王大郎回來的時候,榆關內上下人等才終於徹底鬆了口氣,因為契丹人已經退到了榆關以北五十里外,並且還在繼續向北!

    榆關面臨的威脅暫時解除,李誠中便召開了一次伙長以上軍官參加的總結會,除了讓大夥兒討論契丹人的優點和短板之外,還要提出防守中暴露的問題以及將來改進的方向。大夥兒剛開始還有些不太適應,都十分拘束著不敢開口。

    姜苗有些遲疑道:「李郎,你是主官,你說咋辦咱就咋辦,這還需要討論啥?」

    李誠中耐心解釋道:「我雖然是目前榆關四隊士兵的主官,但仗不可能是我一個人來打,真正打起來,指揮士兵的還是你們這些人。你們在作戰中遇到了什麼問題,覺得哪些是好的,哪些是不好得,都提出來,咱們議一議,大夥兒在下一次戰鬥中不是就更明白了麼?」

    見大夥兒都面面相覷還是不做聲,李誠中乾脆點名:「周大,你說說,你帶著刀盾隊在城頭上衝了兩次,有什麼想法和感受沒有?」

    周砍刀一愣,咧著嘴支吾半晌,道:「某就覺得肚子裡缺油水,要是能吃飽些,或者有塊肉啥的就好了。」此言一出,眾人皆樂,紛紛打趣起周砍刀來。周砍刀怒道:「哪裡是胡言亂語了?某要是吃飽些,那幫契丹人狗賊,早就被某一盾一個,頂下城頭了,哪裡容得他們撒野!」

    李誠中接口道:「周大說的很好呀,這確實是一個問題,一個糧秣後勤供應的問題,這個問題我記下了,到時候想想辦法。大夥兒莫笑,自古打仗很大程度上打的就是後勤,士兵們不吃飽飯,這仗還怎麼打?王大郎……還笑?……你接著說!」

    王大郎本來還在偷樂,聽到這話頓時苦著臉,撓了撓頭,想了好長時間,才道:「某想,咱是不是應該專門抽調幾個能騎馬的人來當斥候?單靠某一個人去打探消息,著實有些累的慌……都頭,某不是要偷懶,某只是想……」

    李誠中點頭道:「不錯,本來按照編制,平州軍中的斥候任務應該由中營擔當,但是目前咱們甲都、乙都單獨駐守榆關,沒有專門的斥候確實不方便。這樣,軍議之後你就去挑人,給你五個名額,至於馬……我去找馮道,讓他把民夫營車隊裡的馬借幾匹給你們,那些馬差是差了點,但總好過沒有吧……」

    周砍刀和王大郎的意見都被李誠中誇獎和採納了,其他軍官見狀便紛紛開口,軍議上頓時好一陣熱鬧。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30
第三十三章 榆關風雲(十二)

    除了總結作戰中的經驗外,李誠中對這次作戰中各級軍官士兵的表現非常滿意,可以說他們的表現大大出乎李誠中意料之外,完全不像一支剛剛成軍不到半個月的新軍,因此,在軍議中他迫不及待的對戰功進行了表揚。

    這次守城戰中,任務最為艱難的是弓箭隊,弓箭隊的作戰對象是契丹弓箭手,按照眾人的一致意見,這些契丹弓箭手都具備了神射手的素質,就算在整個契丹部族中,估計也是拔尖的,數量應該也不多。而平州軍弓箭隊都是新兵蛋子,雖然其中大部分曾經在關外接觸過弓箭,但畢竟無法與契丹弓箭手中的精銳相媲美。在這次作戰中,弓箭隊的戰績不值一提,他們只射倒了兩名契丹輔兵,自身卻傷亡慘重,死了六人、重傷兩人、輕傷三人,足足佔了榆關內平州軍損傷的一半!

    可李誠中卻在軍議的時候對孟徐興和焦成喬帶領的弓箭隊讚不絕口。這些弓箭手們在技不如人的情況下,明知露頭就很可能意味著死亡,卻仍然義無反顧、甚至有些悲壯的與要塞下的契丹弓箭手對射,這種不怕犧牲的頑強戰鬥意志讓李誠中大為讚賞,他們雖然戰績慘淡,卻被李誠中列位軍功第一。

    其次是鐘四郎的伙,他們的防守點從來沒有被突破過,而且最為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在臨戰中提出了切實可行的應變之策,不僅自身完成了防守任務,還幫助全軍穩住了局勢,取得了極佳的效果。李誠中對這種臨機應變的能力非常讚賞,在軍議中,他充滿溢美之詞的鼓勵和表揚了這種能力,並且希望所有隊、伙的各級軍官都要向其學習,力爭擁有這種能力。

    另外就是周砍刀帶領的刀盾隊,他們在關城上出現危機的時刻,敢打敢拚,成功彌補了防守上的缺漏。李誠中對此也給予了高調表揚,他用盜竊自後世的著名台詞熱情洋溢的勉勵所有軍官:「一支不敢白刃交兵、且沒有白刃交兵能力的部隊,永遠只是二流部隊!只有敢於直面敵人,亮出手中兵刃的部隊,才算是作風頑強,招之能戰、戰之能勝的優秀部隊!」這番話樂得周砍刀咧著嘴好半天沒有合攏上。

    李誠中對自己這種不按首級論功的作法進行了詳細說明,他解釋說,在戰鬥中,每一個戰績其實都離不開團隊整體的支持,每一個作戰單位所擔負的任務是不同的,有些人正面接敵,有些人側面支應,還有些人從旁配合,沒有誰能夠以一己之力擔負戰事中的所有職責,評軍功的時候,應當按照所起到的作用和完成任務的進度,以及任務中表現出的品質來整體考量。並且他還說,今後的軍功評定,不會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而是在軍議時統一評定。另外,他要求各伙提出本伙在這次作戰中表現英勇的士兵,在軍議中一併考量記功。

    李誠中的思考很不成熟,其中有許多細節並不清楚和透徹,但他卻提出了一種全新的戰功評定體系,這套體系隨著將來的不斷完善,逐漸展現了其內在的巨大威力,成為李誠中所部最重要的三項軍事制度之一,奠定了一支現代型軍隊的基礎。

    劉金厚站在剛由民夫營搭建起來的土台之上,激動的望著眼前的李誠中。作為這次守城戰中表現突出的士兵,劉金厚以擊斃三名契丹人的功勛,位列被嘉獎士兵的第一。…,

    李誠中當著台下近兩百名士兵和一百名民夫的面,當場宣讀了由馮道起草的請功札子,在這份札子中,劉金厚被點名表彰並提拔為伍長,這不僅是榆關內甲都、乙都各伙中的第一個伍長,而且是整個平州軍中的第一個伍長,同時李誠中在札子中提議,提拔劉金厚檢校什長,秩別陪戎副尉、從九品下。

    如果說任命一個無品級的伍長,李誠中作為檢校都頭的這份決定還說得過去,那麼提拔劉金厚為檢校什長、陪戎副尉則就大大超越了他的職權範圍。當時馮道和姜苗、張興重等隊官都提醒李誠中慎重考慮,但李誠中認為,他只是建議而已,最終的任命權還在兵馬使周知裕和刺史張在吉手上。

    此刻,他動情的對著台下數百雙眼睛大聲道:「有人問我,如果兵馬使衙和刺史府不同意這份提議,到時候怎麼收場?在這裡,我要當著你們大夥兒的面說,如果連劉金厚這樣優秀的好兵都沒有資格得到這份告身,那麼還有誰有資格!我相信周兵馬使和張刺史的眼光,我對他們抵禦胡人入侵的決心抱有堅定的信心,我也同樣請你們,對我李誠中抱有信心。將來有一天,不僅是劉金厚兄弟,你們當中更多的人,也將同樣因為卓越的功績而獲得官階告身,平州軍不僅會牢牢守住榆關、守住平州,我們將重返營州,奪回屬於我們的家園!」

    在台下數百人齊聲發出的吶喊中,劉金厚流下了幸福的眼淚。

    這次榆關內的表彰大會上,李誠中一共宣讀了十九份嘉獎。除了劉金厚外,其餘十八份嘉獎分別表彰了十八名作戰勇敢的士兵,他們要麼是在戰鬥中殺死了一到兩名契丹人,要麼是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為最終守城作出了貢獻。這十八人都被授予伍長之職,李誠中要求全體將士向包括劉金厚在內的十九名士兵學習,在李誠中的話語裡,這些士兵得到了一個嶄新的稱謂——「楷模」。

    另外,李誠中宣佈,將為獲得功勛的戰鬥集體向兵馬使府和刺史府請功!「戰鬥集體」又是一個十分新鮮的名詞,但這個詞很好懂,大夥單從字面上就能夠理解這個詞的意思。獲得軍功的戰鬥集體包括:兩個駐守要塞的孟徐興、焦成喬伙,防守關城的甲都鐘四郎伙,以及周砍刀麾下近戰中表現突出的周小郎刀盾伙。

    榆關一役的札子經由馮道潤色、李誠中署名,很快就送到了平州城西的平州軍駐地大營,隨同送來的還有一車契丹人的首級,首級共有三十八具,都被簡單的做了防腐處理,保存完後,可以很容易的分辨出契丹人的面貌。

    兵馬使周知裕坐在中軍堂上,他仔細的看著手中由榆關發來的札子,欣慰不已。看完之後,他立刻吩咐身旁侍立的親衛趙在禮趕緊備馬,隨後二人馳出軍營,逕自入城,來到了平州刺史府。

    刺史張在吉早已得到了馮道寫來的書信,按制,軍報札子應當遞送兵馬使衙,但並不妨礙他從馮道的信中瞭解一應經過。得知周知裕前來,他連忙親自出門迎了進來。

    接過周知裕遞來的軍報札子,張在吉又仔細看了一遍,與之前接到的書信做了印證,心中立刻明白,兩篇文章都是馮道所作,看來此事再無玄虛了。

    榆關戰事的初步勝利,不僅遏制了契丹人向平州內地侵掠的勢頭,卡住了關內關外的通道,對於整個平州局面的穩定來說,都有重大意義,因此,雖然斬首不多,但干係頗大。對於這些時日裡一直憂心忡忡的張在吉來說,這一仗終於可以讓他睡個安穩覺了,他可以騰出更多的精力來保證秋收的正常開展,加大對碣石山下荒地的開墾,做好數萬難民的安置。而對於周知裕來說,則是他初到平州的第一個勝仗,對於保住他在大帥劉仁恭心中的地位,有著很積極的作用。…,

    兩個平州軍政最高級別的大員相視一笑,忽然間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還是周知裕首先打破了這種忽然由緊張轉為鬆弛而導致的沉默,笑道:「幸不辱命啊,終於讓平州黎庶暫時能夠安寧一些了。」

    張在吉也笑了笑,長長出了口氣:「這幾個月來,真不知道怎麼過的……今夜可以睡個踏實了。好問兄,多虧了你手下有這樣能戰之人,拉了批從軍不到半月的難民過去,居然就真個守住了榆關,還……哈哈,斬首三十八級……說來好笑,平州已經有兩年沒有打過這樣的勝仗了,尤其是今年,傳來的全是不利的消息。」

    周知裕心裡高興,笑道:「畢竟是經歷過南征戰事的老軍精銳,當初某隻帶了八十多人來的時候,你還笑話某,現在看看,如何?」

    張在吉略微有些尷尬,道:「當時情勢緊急,某心裡擔憂啊,還請好問兄不要怪罪了。」

    周知裕一擺手,示意不用多說,沉吟片刻問道:「李誠中札子中所請事宜,元利老弟怎麼看?」

    張在吉拍了下桌案,果斷道:「沒二話,允了!此番勝仗,解某心頭之憂,穩平州之境,安黎庶之心,還有什麼不可!就連札子提到的那個劉金厚,也可直接任命伙長,發給告身,還談什麼『檢校』二字?咱們在後面坐守太平,將士們在前方擔當危難,這點事情若還不答允,這官也別當了!還有李誠中……某觀好問兄營中至今尚無都頭以上軍官支撐,若是好問兄有意栽培此人,咱們便聯名上書節度府,給他求一個都頭的職位、仁勇的告身,免得他頭上頂著個『檢校』的名分,實在是彆扭!」

    周知裕大聲道:「好!元利老弟果然痛快,沒有那幫窮酸文人的腐氣!」

    張在吉失笑道:「你還不瞭解某?當年一起長大的,只是走了文武兩條路子而已,如今卻來揶揄某。說起來,某倒是後悔當年沒有去從軍,此刻遇到兵馬亂象,方始領悟什麼叫『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30
第三十四章 白狼山水間(一)

    長城在燕山山脈中蜿蜒亙綿,高高的矗立在陡峰峭壁之上,牢牢的擋住了北方胡人入寇中原的通道,守衛了華夏大地輝煌的文明傳承和人丁繁衍。自秦以降,這片崎嶇的山脈便是千年來中原政權抵禦東北遊牧民族南侵的重中之重,在這裡設置了許多軍事要塞和關卡古堡,成為農耕文明和遊牧文明交鋒的第一線所在。

    由榆關向西北四百里,是長城重地盧龍塞,駐紮在這裡的是秩正五品下、寧遠將軍李承約。南征之時,李承約任山後八軍巡檢使,與高家兄弟一起,統帥盧龍軍中的山後子弟兵。山後子弟兵出自媯州、蔚州、雲州等燕山以西之地,位在幽燕與河東交接之處,含西奚、契丹、室韋、沙陀突厥、霫、土渾等各族子弟。這些人受漢文明數百年影響潤澤,早已成為了漢人中的一份子,卻保留著遊牧民族特有的彪悍之氣,向來就是盧龍軍中一支不可輕忽的力量。

    南征慘敗之後,山後子弟兵在盧龍軍整軍時被分為兩部分,一支由李承約統帥,駐紮在盧龍塞備邊,李承約本人則出任鹽城守捉使;另一支由高家兄弟帶領,回到媯州孔嶺關這一山後子弟的發源地,改編為媯州地方鎮軍。

    李承約和高家兄弟當然知道這是大帥劉仁恭藉機排擠山後子弟,豎立中軍威權的舉措,但形勢比人強,此刻的山後子弟已不再是當年高思繼將軍在世時的山後軍,所以李承約和高家兄弟只能尊令行事,開赴北疆。

    何況,戍邊守禦向來是武人不可推卸的職責,李承約本人對此其實並無太多牴觸,遠離了幽州爭權奪利的漩渦,邊塞的風沙雖然嚴厲,卻顯得更加純粹。只是……也不知那位小娘子如今卻是怎樣了……

    他在南征慘敗之後,又逢盧龍軍整軍,心緒十分不佳,便獨自一人前往幽州城內著名的明月酒樓飲酒。借酒澆愁愁更愁,越愁越容易醉,喝醉了的李承約身上沒帶錢鈔,無力會賬,被掌櫃和小二好一陣奚落羞辱,他大怒之下想要動武,無奈身子不聽使喚,身邊又無親衛,於是反挨了好一通臭揍。

    當時李承約趴在酒樓前的大街上,一邊聽著酒樓店家的奚落和謾罵,一邊嘔吐得腸子都要出來了,正在羞憤交加中,他暈暈乎乎間看到一個素色衣裙的年輕女娘從圍觀的人群中出來,幫他付了酒錢,然後雇了一架板車,並且輕聲詢問他歇息的處所。再後來,他就睡了過去,等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心裡滿是那個年輕女娘微笑的容顏,那容顏……好美!

    再後來,他把這件事情和高家兄弟、王思同幾個好朋友說了,幾個朋友都答允幫他尋找。高行周還問他是不是相中了那位女娘,李承約紅著臉解釋說,只是想報恩,然後引得眾人一陣大笑。王思同還想去找那家明月酒樓的掌櫃晦氣,卻被高行周攔了下來。

    「明月酒樓的東家是誰知道麼?」高行周冷笑著問王思同。

    「某管他是誰!掀翻了再說!敢動某家哥哥,某帶兵把他們剿了!」王思同梗著脖子道。

    李承約拍了拍王思同的肩,嘆了口氣:「老四別莽撞,這口氣某忍了。何況某當時確實理虧。」

    高行周冷著臉斥道:「你去剿啊!把你的銀葫蘆都全部帶上!還有多少人?有一千麼?你去看看打不打得過義兒軍!」…,

    王思同張著大嘴吃吃道:「……是……是衙內?」

    高行珪也上來勸道:「算了,眼下正在整軍的當口,人家正要找話茬收拾咱們弟兄呢,先忍忍。且看將來!」

    王思同的父親王敬柔是盧龍軍中說話極為有份量的老軍頭,當年劉仁恭還未得志的時候,為了巴結這位老將,便將妹妹嫁給了王敬柔,生下了王思同(注1)。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王思同其實算得上劉仁恭的親外甥。但當此亂世之際,哪裡顧得上什麼血親關係,繼承了父親勢力的同時,王思同的銀葫蘆都也成了盧龍軍中軍之外一座獨立的山頭,於是也在這次整軍的時候成為了整治對象。因此,王思同聽說明月酒樓是劉守光的店舖,便也只能忍下了。

    之後,李承約一直想找到當時那位女娘,好對人家道一聲謝,另外,他還想再看看一直纏繞在夢中的那副美貌容顏,只不過整軍方案下得很快,他無奈之下只能離開了幽州。

    「三哥,想什麼呢?還在想那位女娘?哈哈,放心,某離開前已經佈置人手,繼續幫哥哥尋找了……呃……哥哥專注一些,契丹人又上來了。」王思同在關城上盯著契丹人湧上來的大隊,連忙提醒李承約。

    李承約忙將心中的旖念拋開,指揮士卒做好準備。

    最近這些時日,關外的契丹人越發猖獗起來,不僅肆無忌憚的擄掠關外百姓,而且數次直抵關門下挑釁。手下只有八百人的李承約苦於兵力不足,只能緊守關城,眼睜睜看著契丹人在關外肆虐。誰想契丹人竟然得寸進尺,十日前彙集了數千人,突然開始猛攻盧龍塞關城。李承約眼見形勢緊迫,便向鄰近的洪水守捉使王思同求援。

    王思同原為銀葫蘆都指揮使,在整軍時被調任洪水守捉使,他手下的一千銀葫蘆都也改為了邊關鎮軍隨同來到盧龍塞旁的洪水關。他和李承約情同手足,聽得訊息後立刻點起五百銀葫蘆都精銳趕赴盧龍塞關城,與李承約兵合一處後達到了一千三百人,終於穩住了形勢。兩軍就在燕山山脈中的盧龍塞附近反覆廝殺,傷亡都自不小。

    等到將這次契丹人的攻勢打下去,王思同喘著氣來找李承約。李承約正在清點損失,這一仗他手下的山後子弟戰死九人,重傷七人,輕傷三十餘人。重傷的那七人中,有一個眼見不活了,李承約拉著那傷者的手良久不語,過了片刻,傷者頭一歪,李承約輕輕將他的眼瞼合上。

    王思同等了一會兒,見李承約一一探查完畢後方道:「三哥,某手下也死了一個,傷了六個。這些天裡,一共傷亡了六十多個弟兄,這麼打下去不是辦法。某仔細看了,這次攻上來的不只是契丹人,還有一部分是靺鞨人……」王思同手下的銀葫蘆都以弓箭著稱,大部分都是射手,在守城中還損失了那麼多人,實在有點心痛。

    李承約點點頭,道:「是啊,敵人似乎越打越多,某推測,他們可能征服了靺鞨。」

    王思同忙道:「既如此,某帶弟兄下到關塞北側,打他們個埋伏可好?這般硬守,損失實在有點大。」

    李承約想了想,道:「也罷,出去打一打也好。只是你的銀葫蘆都不擅近戰,某給你一百個弟兄,你且小心!」

    王思同一笑:「省得了!哥哥放心就是!」說罷,便下去佈置了。…,

    這個月裡,不僅是榆關和盧龍塞吃緊,沿長城一線的北口、鎮遠、薊門、孔嶺等各處關口全面告急。契丹人一改往年只是劫掠和騷擾的作戰方式,向長城各處發起了全面攻勢。

    幽州節度府,大帥劉仁恭坐於帥案之後,閉目傾聽著節度判官劉知溫的稟告。

    「……按照各處關口上報的情況來看,契丹人在榆關投入七百人,在盧龍塞為三千人,北口兩千三百人、鎮遠九百人、薊門六百人、孔嶺關一千三百人,總計近九千人。此外,媯州廣邊軍、龍門縣等處也發現了契丹遊騎的蹤跡。」劉知溫詳細解說著當前的形勢,說到口乾處,也不客氣,直接取過身旁案几上的茶水,一口飲盡。

    劉知溫本為節度府行軍參軍事,在魏州一戰中獻土城之計而被劉仁恭賞識,回到幽州後更提出一整套詳細可行的整軍計畫,於是被劉仁恭任命為節度判官,倚為腹心。中、晚唐時期,節度判官權勢極重,不僅在政治民、發佈政令,而且勾當軍機、參與謀算,隱隱有副使之責。劉知溫當上了盧龍軍節度判官之後,盡心竭力為大帥劉仁恭效力,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除了讓劉仁恭的中軍地位更加穩固外,更是初步緩解了收支緊張的狀況。

    頓了頓,他接著道:「當下已經明確的是,榆關方向的敵人是契丹品部,鎮遠方向的敵人是契丹迭剌部,盧龍塞方向是突舉部,其中還有很多靺鞨人……」

    劉仁恭忽然睜眼,插口道:「攻破鎮遠的就是迭剌部?迭剌部是契丹最強的部落,某幾年前曾與他們交過手……他們當有六千至八千控弦之士才對,看來契丹人的主力尚未露面。」五天前,鎮遠關方向被契丹人突破,劉仁恭連忙派了部分衙內軍過去,契丹人才又退出了關口,卻已將該地三十里的區域洗劫一空。

    劉知溫點頭道:「大帥洞明。以某觀之,此番來襲雖然看似猛烈,其實仍是試探。」

    劉仁恭問:「你們可有良策應對?」

    劉知溫回道:「某等商議,擬調衙內回軍,向北阻擊契丹人寇邊。具體是……」他口中的衙內就是劉仁恭的二郎劉守光。劉仁恭一共生有兩個兒子,大郎劉守文親領義昌軍節度使,以滄州、景州、德州三州之地為盧龍軍東南屏藩。二郎劉守光則籌備組建了義兒軍,領義兒軍指揮使,扼守住了盧龍軍南方重鎮河間,並且在河間立下大功,將前來撈撿便宜的成德軍打得大敗,還擒獲了悍將梁公儒和節度使王鎔的獨子王昭祚。劉守光因此戰之功,又兼了衙內軍副都指揮使,衙內軍都指揮使由劉仁恭兼任,因此節度府上下又稱劉守光「衙內」。

    沒等劉知溫說完,劉仁恭搖了搖頭:「調義兒軍北上?不可!咱們剛吃了敗仗,朱溫和李克用兩個匹夫對咱們虎視眈眈,只是因為相互牽制,才沒有下一步的動靜。如今守文的義昌軍已經傷了元氣,若是沒有守光坐鎮河間,南邊就會立刻空虛,雖說咱們拿住了王鎔的心頭肉,但成德軍那幫跳樑小丑肯定不會就此甘心!和成德軍談得怎麼樣了?」

    劉知溫道:「已經初步談妥了,按照大帥的方略,成德軍出錢十萬貫、絹五千匹、糧五萬石,東西到手後,咱們就歸還王昭祚和梁公儒。今後,成德軍還將每年送咱們同樣的數目酬軍。同時,成德軍徹底退出深州,節度府準備由李嚴出任深州刺史……」

    注1:王敬柔娶的是劉仁恭的女兒,王思同實為劉仁恭外孫,小說緣故進行了改編,各位看官姑且一笑。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33
第三十五章 白狼山水間(二)

    成德軍偷雞不著蝕把米的舉動讓劉仁恭極為不恥,因此,他也懶得聽有關於成德軍的事情,只是說了句:「告訴王鎔,下不為例,他要是再犯了錯,某就沒那麼客氣了!李嚴任深州刺史的事情,某同意了,深州兵馬使便讓守光兼了,那裡是他家鄉,他會多上些心的。」

    劉知溫點頭答應了,又問:「大帥,如今邊關告急,若是不調義兒軍北上,則只有將衙內軍充塞過去了。已有兩千衙內軍趕赴鎮遠,現在幽州城中還有三千……」

    劉仁恭又搖了搖頭:「不調衙內軍了,再調過去,幽州就空了。」

    劉知溫今日的提議連連被大帥否決,他有些搞不清大帥到底是什麼心思了,乾脆也不猜測,直接問:「那大帥的意思?」

    劉仁恭道:「邊關各州,仿平州例!」

    劉知溫一驚:「大帥!」

    劉仁恭嘆道:「謙誠,某這節度使……不好當啊!當年李匡籌不仁義,弟兄們把某抬上了節度使的高位,某當時信心滿滿,要將盧龍軍發揚光大,讓弟兄們的前程都能更進一步……可是如今看來,想著容易,做起來難!南征一役,數萬健兒血染征途,某每每思之,心如刀絞,實在是寢食難安。某也知曉,你和守光籌謀的這份整軍策略,是為了讓某不至於在南征慘敗之後被弟兄們推下這個位置,是為了繼續讓某安安心心當這個節度使。

    這些時日裡,某一直在想,這麼個做法,某不就成了當年的李匡籌了麼?那些老弟兄們會怎麼看某?他們將子侄託付給某照料,自己這些年都紛紛退居賦閒,就是告訴某,他們無意於某的權位,可現在某這麼做,實在是讓老弟兄們寒心啊。目下幽州危如累卵,南有宣武、西有河東,北邊契丹人又開始折騰,咱們再這麼搞下去,某恐弟兄們人心散了,幽州分崩離析之時不遠矣!到時候,某就是盧龍軍百年來的罪人。」

    劉知溫黯然,他知道節度府在整軍前後所承受的壓力,已經讓這位節度使有些不堪重負了。自從整軍的消息傳出之後,盧龍軍原來的那些軍頭們紛紛來找劉仁恭,有些軟言相求,有些語出譏諷,還有些靜坐節堂不吭不響,更有些干脆破口大罵。就連劉知溫的府上,經常一大早開門出來的時候,就會見到斬了頭的雞鴨等物,鮮血灑滿了整個台階。

    來的這些人都是當年劉仁恭反對李匡籌的時候,鼎力支持他登上節度使之位的老軍頭,他們雖然退下了領兵的職位,但子侄輩則仍在軍中效力。這裡面有歷任瀛州、平州、儒州等刺史兼兵馬使的王敬柔,有前平州刺史、太子少師李君操,有前節度府兵馬從事、御史中丞趙珽、有前盧台軍使趙元德……作為盧龍節度府中從最低級幕僚慢慢走上高位的劉知溫來說,這一個個名字對他來說,再耳熟能詳不過了,這些老軍頭在盧龍軍中的影響力,實在不是劉仁恭一人能夠抗衡的。

    除了以上老軍之外,更有一些寡婦孀妻乾脆拋頭露面,整日裡在節度府前哭哭啼啼,吵得劉知溫很是鬧心。這裡面最出名的則屬高劉氏,這位當年幽燕第一名將——「白馬銀槍」高思繼的遺妻,在幽州豪門中可謂交遊廣闊,她的兩個兒子也在這次整軍中被變相發配到了媯州。高劉氏在節度府衙外高聲謾罵劉仁恭好多次,甚至直闖節堂質問劉仁恭,是不是忘了當年是誰第一個帶兵擁護劉仁恭登上帥位的。她還問劉仁恭,是不是這個世道真的是人走茶涼、孤兒寡母就真的無人顧及?…,

    劉仁恭對這位背景和資歷都十分深厚的女人還真是沒有太多辦法,就連擅闖節堂這樣的重罪,也只能捏著鼻子自認晦氣而不敢追究,反而和一干軍將幕僚當場逃之夭夭,讓這個女人足足佔領了節堂一日一夜。劉知溫當時是緊隨在劉仁恭身後逃離的,還被這個女人摘下繡鞋砸在了後背上。

    想著這些事情,劉知溫又是一陣頭皮發麻。

    只聽劉仁恭又道:「謙誠,整軍之事進行到現在,衙內軍和義兒軍已經重新立穩了腳跟,咱們便索性大方些,讓各部也鬆口氣。某仔細想過了,就算各部重新立起營頭,咱們其實也是不怕的,而且,某隻要做得不過分,不壞了咱盧龍軍的老規矩,想必他們也不會對某有所不敬。」

    劉仁恭一番肺腑之言,聽得劉知溫默然不語,作為一個效力於方鎮多年的資深官吏,他深深知道河北三鎮的積弊所在。自天寶變亂之後,河北三鎮逐漸成型,之所以能夠對抗朝廷百多年而不衰敗,成為大唐疆域之內事實上的獨立王國,就是因為軍將世家的傳承和延續百年的慣例。軍將們熟習武事,善於用兵,手下各自又有著一批敢於拚殺,勇於任事的兵卒,在長期的戰爭中成為了軍鎮得以存續的中流砥柱,也成為了真正的驕兵悍將。

    這些事實上掌握軍權的各個軍將世家們,在百多年的行伍生涯中,形成了盤根錯節的關係和糾葛,可以說,無論是魏博還是成德,亦或是盧龍,都並非節度使這個名義上的大帥真正說了算的。軍將世家們在享受軍鎮獨立所帶來的巨大利益的同時,也將手深深的插入各級權力體系當中,同時在利益受到外來威脅的時候,則聚合到一起,在節度使的統帥下不惜武力抵抗。

    而一旦節度使破壞了這種傳承和慣例,損傷了軍將們的利益,就會被各級軍頭們毫不猶豫的拋棄出局,甚至遭遇殺身之禍。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就單拿盧龍鎮來說,節度使換得跟走馬燈一般勤快,可不變的卻永遠是那些軍將世家們。

    代宗大曆三年,節度使李懷仙因為大權獨攬,擅自任命手下官吏、私收軍鎮田賦,被兵馬使朱希彩糾合朱沘、朱滔兄弟斬殺,朱希彩自為留後,後被朝廷冊封節度使。

    代宗大曆七年,節度使朱希彩因主政苛刻,對手下將士殘暴,剛在帥位上坐了四年,就被部將聚眾殺掉,軍將們又推舉朱沘為節度留後。朝廷捏著鼻子認了,追封其為節度使。

    穆宗長慶元年,節度使張弘靖任用私人,專信幕僚韋雍,韋雍因私怨懲處軍士,引起軍中大嘩,軍將們把韋雍處死,趕跑了張弘靖,擁立朱克融為節度使。

    文宗太和五年,節度使李載義被部將驅逐……

    文宗太和八年,節度使楊志誠被部將驅逐……

    僖宗乾符二年,節度使張公素被部將驅逐……

    昭宗乾寧元年,節度使李匡籌被部將反叛,引來河東軍,李匡籌戰敗被殺,而主要籌劃的人,就是如今的節度使劉仁恭。

    以上只是劉知溫腦海裡瞬間想到的一些例子,還有更多更多的例子沒有來得及深思。因為有著這樣的慣例和傳承,河北三鎮確立了牢固的武人統治體制,但卻也因為這樣的體制,在河東、宣武等新的藩鎮崛起之後,河北三鎮開始逐漸沒落。分散的兵權和各自為戰的低效怎能於那些大權集於一人的高效對抗?在李克用和朱全忠的光輝下,河北三鎮黯然無光。…,

    劉知溫是一個有著遠大抱負的人,他想要改變這種情況,想要盧龍軍重新崛起,成為可以爭奪中原的強力藩鎮,甚至,他還偷偷想過盧龍軍問鼎的可能。在衙內劉守光的支持下,劉知溫擬定了整軍的方案,除了財賦收支的問題之外,整軍計畫的關鍵便是指向軍權。他要建立由節度使真正能夠說了算的軍事體制,他要讓節度府發佈的命令在全鎮之內人人凜遵,他要讓整個軍鎮上下一心,將全部力量凝聚到一起,成為天下有數的強鎮!

    可是劉知溫體會到了大帥剛才話裡的無奈,如今盧龍軍三面受敵,形勢危在旦夕,如果繼續將整軍一事進行到底,很可能面臨分崩離析的局面。再次苦思了良久,他不得不痛苦的承認,大帥是對的……

    只聽劉仁恭道:「只要各州納完節度府所征之後尚有餘力,即可自籌糧餉徵募新軍,新軍由三營至五營不等,都頭以下各級軍官由各州兵馬使衙和刺史府任命,指揮以上軍官可提名建議,報節度府核定。另外,各級軍官相應的秩別告身,都循此例,仁勇以下由各軍自定,禦侮以上,報節度府裁奪,如無特殊緣由,一律照準。各州務必嚴加整訓,以備邊患。就按這個意思,謙誠,你下去擬文。」

    劉知溫默然點頭,起身離開。他知道,盧龍軍的整軍計畫,算是就此中止了。

    忽聽劉仁恭又道:「對了,守光在整軍之後還沒離開幽州?」

    劉知溫一愣,連忙轉過身來,卻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劉守光這些日子裡經常到他府上走動,除了大力支持他整軍之外,對於其中的一些內容還提出了許多可供採納的建議。通過這段時間的接觸,劉守光展現出來的朝氣、活力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兩人之間對於盧龍軍內積弊的看法和改良體制的觀念都有著很多相同之處,因此,他對這位大帥家的二郎還是很欣賞的。

    只是這位衙內有些過於沉迷在奢華享受中了,這幾年在幽州城內混了個「放浪公子」的雅號,遠不如大哥劉守文來得勤勉儉樸。他在整軍之後就一直在幽州城內各大勾欄流連忘返,成日裡紙醉金迷,劉知溫也曾勸過他趕緊回轉河間,這位公子哥每次都答應得好好的,晚上卻依然在青樓中宿醉,讓劉知溫很是無可奈何。但這畢竟是大帥家裡的私事,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答覆劉仁恭。

    只聽劉仁恭怒道:「你也不須替他隱瞞,去對那個孽畜說,明天一早就給老子滾回河間,某不想在幽州見到他!主將長久不在軍中,如何掌軍?如何讓弟兄們心服?有了戰事怎麼指揮?你就跟他說,若是還不回去,就不用當什麼勞什子的指揮使了,老子封他當勾欄使!」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33
第三十六章 白狼山水間(三)

    八月是收穫的季節,但在榆關之內五十里範圍的田畝中,那些黃澄澄的麥穗卻無人收割,只是迎風搖晃,形成一道道令人心頭溫暖的麥浪。自從契丹人叩關之後,榆關之內的村戶人家都已經空空如也,大部分都被擄掠到了關外北地,還有一些幸運或者見機較快的,則逃難至了平州內地,至今不敢回轉。

    手中有糧,心中不慌。這句話出自李誠中穿越前領袖的口中,對於將領袖這句精闢論斷奉若圭臬的李誠中而言,眼看著那麼多糧食不去收割,那就是作孽了。在徵詢過馮道的意見後,他立即組織甲都、乙都的士兵,合上馮道手下百名民夫,拋開手頭一切活計,全力開始了秋收。

    李誠中能夠指揮的人手共計不到三百人,可是要收割的麥田預計近萬畝。於是,李誠中實行了十六小時工作制,即一天十二個時辰,只允許每人每天休息四個時辰,剩下的八個時辰則全力搶收。就算如此,粗略估計之下,等到秋收期完畢,恐怕也會有近一半的麥田來不及收割。馮道連夜向刺史府發出書信請求調配更多的人手,於是三天後,刺史府緊急派遣過來三百名臨時徵募的難民,李誠中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好在契丹品部的攻擊沒有再繼續下去,這也讓李誠中得以抽出所有人力進行搶收,只是兵馬使周知裕即將前來榆關巡視的消息,卻讓李誠中有些犯愁。周知裕來榆關,怎麼著也得帶上一、兩個都?這一接待起來,怎麼著自己也得抽出一、兩百人?來上一天還好,若是連續呆在榆關三、五日不走,卻該如何是好?

    李誠中駐守榆關近月的工夫,已經把這座關城看作了需要自己來呵護和保衛的孩子,壓根兒就沒考慮過,周知裕才是真正的榆關守捉使,他就算駐紮在榆關三年五載,那也是理所當然。李誠中擔憂的不是將榆關重新交出來,周知裕待他不薄,他現在在周知裕的體系中感覺良好,就算周知裕讓他立刻卸任,他也沒有什麼怨言。他擔憂的是,人力抽調出來後,會極大的延誤秋收事務,到時候該會損失多少糧食!

    按照刺史府的來信,抽調給榆關的三百民夫已經是極限,再多就沒有了。今年風調雨順,不僅整個平州,就連整個盧龍節度轄下的各州農田都是一片豐收,成熟的糧食就在農田裡等著收割,可因為南征戰敗的慘重損失,盧龍軍鎮的壯年勞力折損太大,各州都出現了人力匱乏的情況。若不是因契丹人擄掠騷擾而逃難入關數萬難民,平州一樣會出現勞力嚴重不足的窘況。

    在李誠中的想來,周知裕選擇這個時候到平州巡視,那不是添亂嘛!

    李誠中把這個想法和越來越投緣的馮道說了,馮道一笑,提筆就替李誠中寫了一份公文。公文是發給兵馬使衙的,公文中表示,一定竭盡所能,做好歡迎周知裕巡視的接待工作,確保周知裕在安全的情況下,瞭解到榆關上下的所有詳情。同時,公文末尾提了一個小小的請求,請周知裕前來巡視的時候,將新組建的平州軍一併帶過來,能來多少就來多少,因為榆關正在全力搶收農田,卻苦於人手不足,希望周知裕能將這些弟兄帶過來幫忙。

    李誠中看完這封信後,會心的一笑,連忙署名發了出去。…,

    過了三天,李誠中在榆關迎到了帶領中營甲都九十名士兵的趙在禮。兩人一見面,趙在禮就口頭傳達了周知裕的命令,原定的巡視推遲到秋收之後,李誠中則要抓緊收割農田,不許讓一粒糧食爛在田地裡!為了幫助李誠中搶收,特令趙在禮帶領本部士兵前來聽候調遣。這道命令讓李誠中發自肺腑的好一通感慨,有這麼一位體貼下屬的好上司,還真是人生的一大福氣啊!

    傳達完周知裕的口頭命令後,趙在禮還向李誠中解釋了命令背後的來由。經刺史府和兵馬使衙門合議,榆關內五十里內所有無主的農田,全部交由平州軍收割,所獲糧食作為平州軍徵募新軍的募兵費。

    談到了募軍的事情,李誠中不免要詳細問一番。趙在禮有些興奮的道:「三營新軍已經募齊,目前就是缺軍官,尤其是有實戰經驗的軍官。而且,據幽州那邊傳來的消息,因為契丹人屢屢犯邊,節度府準備重新調整新的方案,允許各州依據財力擴充至三營或五營不等,這道命令不久即將傳達下來。今年看上去是個豐收年,因此張使君和咱們家將軍初步議定過了,平州軍準備擴充到五個營頭!」

    這個消息讓李誠中很受鼓舞,目前他已經是平州軍內軍階最高的一批軍官之一,而且極受周知裕器重。當平州軍擴軍的時候,他的未來會如何,已經可想而知。受到了利好消息鼓舞的李誠中準備擼起袖子大干一場,眼前這些田地里長勢可喜的糧食都是平州軍的合法財產,若是沒有搶收上來,那就是對平州軍的最大犯罪!因此,他毫不客氣的將趙在禮的中營甲都列入了每天十六小時工作制當中,甚至連趙在禮也被他趕下地裡田間親自操刀收割,讓從沒幹過農活的這位將門之後叫苦不迭。

    經過半個多月的搶收,榆關守軍終於趕在秋收期結束的時候,將榆關內的農田全部收割一空,就連關外二十里範圍內那些因無人照看而近半荒蕪的農田也搶了回來。經過清點,合計得糧一萬七千餘石,關內畝均一石三,關外畝均七斗。豐收的喜悅映在每一個人臉上,望著堆積如山的糧秣,李誠中咧著嘴笑了一夜。

    搶收完後,李誠中還在自己屋內考慮如何裝車運回平州,姜苗就急匆匆打關城上下來,一邊下來還一邊大聲向李誠中招呼:周將軍來了!

    周知裕來得很突然,也很簡單,不僅是他來了,就連平州刺史張在吉也一同來到了榆關。兩個平州最高級別的軍政大員同時出現在了關城下,隨同的只是周知裕的幾個親衛和節度府的幾個參軍幕僚。

    因為秋收的緣故,關城上的城樓至今沒有修葺,李誠中帶著周知裕和張在吉上到城頭視察一遍,詳細解說完上次和契丹人作戰的細節之後,眾人又轉到了他居住的地方進行軍議。這是一個簡陋的軍舍,這樣的軍舍沿關城內的校場邊上一溜排開,共有六十餘間,士兵每伍一間,伙長以上軍官每人一間。房間不大,李誠中所居住的房間已經是整個榆關內最大的,這麼些人進去連站都站不下,因此,周知裕吩咐只由隊正以上軍官及刺史府幾位參軍幕僚參與軍議,才勉強都坐了下來。李誠中的床鋪上則擠著坐下了張興重、周砍刀、姜苗和趙在禮。…,

    周知裕和張在吉首先誇讚了榆關守軍在這次應對契丹人擾邊的戰事中所表現出來的勇武,以及秋收中的辛苦勞累。接著,周知裕親自宣佈了表彰和獎賞。

    李誠中因帶領所部及時趕到榆關,並成功守住關城,晉左營甲都都頭、秩仁勇校尉、正九品上,因在秋收中組織得力,保障了平州軍未來擴軍的軍糧,檢校禦侮副尉、秩從八品下,待報節度府核准後,將去掉「檢校」二字。短短一個多月,李誠中由伙長而隊正、由隊正而都頭,階級由陪戎副尉而陪戎校尉、再躍遷仁勇校尉、檢校禦侮副尉,秩別更是連升四級,用後世的話來說,算得上「火箭式」幹部了。

    這樣的陞遷,其實有周知裕補償他貝州攻城大功、北撤保全士卒的功勞以及參與謀劃保全健卒營體系的辛苦在裡面。在周知裕看來,李誠中這樣既能打仗、又對自己忠心的軍官,實在是難得的心腹,是將來「足堪大用」的人才!周知裕現在手頭缺的就是能夠獨當一面的軍官,在他的設想中,李誠中將佔據未來平州軍五個營之一的營指揮使一職。

    自從前幾日接到節度府傳來的新的各州整軍方案,周知裕就已經動了這個念頭,若不是考慮到陞遷太速對年輕軍官的成長不利,而且對整個平州軍的平衡不利,此刻李誠中任左營指揮使的請求就已經在去往幽州的路上了。

    除了李誠中的嘉獎任命外,姜苗、張興重和周砍刀也得到了晉陞。三人在榆關戰事中作戰有功,均升任檢校都頭,秩別為任勇副尉、正九品下,待將來再有功勞後轉為正式的都頭軍官。其餘有功的下級軍官,則由李誠中按照軍功大小提議晉陞。

    張在吉同時行駛刺史辟署權,因馮道在這次戰事中的良好表現,正式征辟他為平州刺史府司士曹,官階正八品上。從官階上來說,馮道一躍而位列在李誠中之上了。只不過在這個時代,文官的品階就算再高,與武人的權力和地位相比,也是遠遠不如的。

    宣佈完馮道的任命後,張在吉談了談這次節度府新頒布的各州整軍飭令,按照這份飭令,張在吉和周知裕商議之後,決定將平州軍擴充到五個營,共計兩千五百人。當然,這裡面還有一些東西,張在吉和周知裕並沒有向大夥兒透露,最讓他們感到滿意的是,除了規模的擴充上得到了幽州方面的同意外,就連軍官的任命和編制上,也得到了極大的鬆解。換句話說,平州軍在這條新的飭令裡,得到的是整整五個營的正規軍官編制,這才是最重要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33
第三十七章 白狼山水間(四)

    初秋的夜格外涼爽,月如銀盤,掛在榆關的天空上,灑下銀色的光華,浸潤著關外無聲的荒原。

    關城之上,周知裕望著夜色,緩緩道:「近來邊關屢屢告急,契丹人沿邊牆各處關口紛紛襲擾,更是一度攻破了鎮遠。若是放在當年,哪裡會有這樣的事情!」和周知裕同登關城賞月的還有刺史張在吉、左營甲都都頭李誠中、司士曹馮道。三人聽了這話,都是一陣嘆息。

    眾人默然,忽聽張在吉吟道:

    「東出盧龍塞,浩然客思孤。

    亭堠列萬里,漢兵猶備胡。

    邊塵漲北溟,虜騎正南驅。

    轉斗豈長策,和親非遠圖。

    惟昔李將軍,按節出皇都。

    總戎掃大漠,一戰擒單于。

    常懷感激心,願效縱橫謨。

    倚劍欲誰語,關河空鬱紆。」

    李誠中沒聽懂,但是知道這位刺史是在吟詩,張在吉吟詩和後世朗誦是不一樣的,吟誦的時候帶著一絲關白古腔,似唱非唱,似吟非吟,在寂寂的夜晚中傳出去很遠,十分有韻味,聽得幾人如痴如醉。李誠中是第一次聽唐人吟詩,和他想像中完全不一樣,雖然沒有聽懂,卻覺得非常好聽,等張在吉吟完,便按照後世的習慣「啪啪」鼓起掌來,口中道:「使君好文采,好詩!」

    張在吉轉頭看了看他,笑道:「這不是某寫的,這是高常侍開元年間所作。當年他東出營州之時,就是從榆關北邊的盧龍塞過去的,留下了這首《塞上》。」

    馮道知道周知裕和李誠中都是武人,周知裕他尚不瞭解,但李誠中肯定不清楚這裡面的故事,便解釋道:「高常侍就是肅宗朝曾任淮南節度使和劍南節度使的高公,名適字達夫,爵渤海縣侯終散常侍。開元年間,高公雲遊幽薊的時候做了這首詩,詩裡講的是當年趙國大將李牧掃平胡虜的故事。」

    李誠中恍然道:「就是和岑參齊名的高適啊?這個聽說過,他的邊塞詩很出名!」

    張在吉和馮道都問:「李禦侮也知道岑參軍?沒想到李禦侮對高公的邊塞詩也有涉獵,卻不知最愛哪首?」

    見周知裕也好奇的看過來,李誠中有些慌了,他穿越前學習一直不好,尤其是背誦和記憶方面更是一塌糊塗,這時候有一種當年在課堂上語文老師提問的窘迫,連忙冥思苦想、搜腸刮肚,好不容易想起一首後世但凡初中文化程度都能隨口背出的邊塞詩,卻想不起來究竟是不是高適的,只得道:「記得一首,唔……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張在吉笑了笑,沒說話,馮道接口道:「李禦侮竟然讀過這首,難得!此詩甚好,某也愛讀。不知李禦侮還讀過別的麼?」

    得到了鼓勵,李誠中不禁有些洋洋自得,福至心靈之下又想起一首,忙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張在吉和馮道點頭,示意讚賞,於是李誠中竟有些飄飄然了,他對自己居然能和唐人討論詩詞感到無比自得。

    等幾人沿關城繼續走的時候,周知裕落到後面,趁張在吉和馮道沒注意,一巴掌打在李誠中後腦勺上,低聲笑罵:「不懂就不懂,裝什麼門面!你說的這兩首我也聽過,壓根兒不是高常侍所作!竟給某丟人!哈哈!」說著,自己也哈哈笑起來。…,

    四人在關城上邊走邊談,最近心情大好的周知裕興之所至,熱血上湧,遙指關外大聲道:「待某家大軍練成,必定提兵出關,早晚收復此地,豈容我漢家百姓受此屈辱,怎能讓契丹小兒輩猖狂!」

    李誠中想起一事,道:「我手下有個弟兄原是關外百姓,逃難入關後新入的營。他前幾日央求我出兵解救被困在關外的鄉鄰,當時秋收正忙,我答應他會考慮此事……」

    張在吉嘆道:「這幾月裡已有數萬百姓逃入關內,但仍有更多的百姓至今還在契丹人的淫辱之中,吾輩既為平州官吏,卻眼睜睜看著百姓受難,實在痛心之極!」

    周知裕想了想,問:「你手下弟兄所說的那些百姓在何處?若是離得近,咱們倒是可以派人去接回來。」

    李誠中道:「說是在白狼山,我當時忙著秋收,也沒細問。我這就去將他喚來。」

    李誠中所說的那個弟兄就是在榆關守城中立了大功,被晉陞為伙長、陪戎副尉的劉金厚。劉金厚何時見過這麼大的官,他來到關城之上後,慌得有些站不住腳,好在李誠中連忙安撫,才穩住心神,將事情稟告出來。

    劉金厚住在白狼山腳下,和關外無數難民一樣,在契丹人的劫掠下,劉金厚一家慌慌張張逃入關內。但還有同村的許多人當時走的不是榆關這條路,他們躲入了白狼山中,希望等契丹人搶完之後再回到家裡。躲入白狼山中的百姓有很多,其中就有劉金厚的大伯、二叔等幾家人。可是契丹人搶完之後並沒有離開,似乎打定主意留下了,現在已經兩個月過去,劉金厚十分擔憂逃入山中的親人和相鄰們是否還活著。說到這裡,他眼淚就下來了。

    「大概有多少人?」張在吉緊鎖眉頭,擔憂的問。

    「怎麼著也有三、四百人的樣子……某也說不清,當時太亂了……」劉金厚忙道。

    張在吉看看周知裕,周知裕看向李誠中:「李禦侮……依你之見,出關是否可行?」

    李誠中道:「我這些天也考慮過,此刻契丹人並未叩關,他們一直盤桓在白狼水畔,似乎沒有再繼續攻打的意圖。只是從白狼山到榆關有五十里,就怕撤退的路上被契丹人堵在半道上,事情就會很棘手。」

    周知裕道:「那你意下如何?」

    李誠中咬咬牙:「雖然危險,但我還是想去試試,畢竟是幾百條性命。哪怕他們都死了,也要見到屍體才罷休。」

    周知裕道:「既如此,明日一早,你帶甲都、乙都便去白狼山轉轉,小心一些,盡快把百姓接過來。至於榆關,有我在這裡,你且寬心。」

    一夜準備,等天還沒亮,李誠中帶領甲都、乙都一百八十人出發了。經過關下門洞的時候,李誠中回頭向關城上看去,周知裕和張在吉都在關城上衝他揮手致意。李誠中點了點頭,當先邁步,向榆關西北五十里外的白狼山行去。

    馮道就在李誠中身邊,他堅持要同往,按照他的說法,他要效仿當年的高常侍,借此機會見識見識關外的風土人情。李誠中一再強調此行危險,馮道卻均一笑了之,李誠中去找張在吉,想讓這位刺史勸說一下馮道,張在吉卻道:「年輕人多走走是好事,不行萬里路,何以知天下事?李禦侮就帶上他。」

    兩都士兵是按照李誠中帶隊從魏州北返的隊形行進的,槍兵在前,刀盾兵在後,趙大帶了一夥人押著兩輛馬車的輜重糧秣同行。趙大本來是不願意帶兵的,可李誠中專門在甲都裡編制了一夥輔兵,強行命令趙大帶領,干的是後勤事宜,所以趙大也只能被迫趕鴨子上架,當起了名副其實的伙長。…,

    因為兩個都的軍官都是隨同李誠中從魏州撤回來的原健卒營老兵,對於這種行軍方式非常熟悉,所以一路上十分順遂,沒有遇到攔阻的契丹人,只是晌午的時候在路上見到一次契丹遊騎。契丹遊騎離著一里外的地方跟隨了半個時辰,便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中。當時兩個都的士兵都很緊張,但是軍官們對此都習以為常,在這些軍官的呵斥中,所有士兵都保持著隊形,只是加快了些行軍的速度。

    這些兵都是關外逃難的青壯,逃難前便生長在這片白山黑水之間,對於路途都很熟悉。再加上劉金厚這個對白狼山、白狼水瞭若指掌的本地人,到了天快黑的時候,眼前終於出現了白狼山的身影。一片莽莽的群山,矗立在荒野之中,顯得格外猙獰。

    到了一處山口下,李誠中示意歇息片刻,甲都和乙都的士兵都送了口氣,紛紛散開。這時候就顯現出兩個都士兵的區別了。甲都是跟隨李誠中從平州急行軍趕至榆關的,散開之後並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做著甩手、舒展胳膊和腿腳的動作,顯得遊刃有餘。乙都就差了一些,絕大部分都倒在地上呼呼喘氣。兩都一比,高下立判。

    張興重和周砍刀都有些不好意思,雖然李誠中沒有說什麼,他們兩個還是跑過去找姜苗,詢問甲都士兵們的這些動作是個什麼意思。等得到姜苗的確切答覆後,兩人也吆喝著把躺在地上的乙都士兵拽了起來,有樣學樣的跟著甲都士兵慢步鬆弛。

    等歇息了片刻,李誠中帶領兩都士兵轉進了山口,尋了一處被風的山坳,支起帳篷,紮下了營寨,佈置好崗哨。等趙大等人把兩都士兵的飯菜做好,大夥兒就美美的吃了起來。趁這個工夫,李誠中將劉金厚找了過來,商議明天進山的路線。

    「順山道向北一里,有一處當年的老軍寨,某小的時候,經常去那裡遊玩。那處軍寨已經破敗了,但屋子都是挖在山壁上的,仍然可以住人,某估計鄉親們如果在的話,肯定都藏在那裡。只是這一里多地不太好走,明日弟兄們要辛苦一些了。」劉金厚如是說。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34
第三十八章 白狼山水間(五)

    正如劉金厚所言,這一里多的山路確實不太好走。兩旁的懸崖峭壁下,一條曲折的山路蜿蜒而上,其間趟過一條亂世嶙峋的溪流,攀過兩段險峻的山坡,直走到天光大亮,李誠中才看到堵在兩山拗口間的那面石牆。

    這面石牆不算高,也就一丈出頭,長約五十步,正卡在兩山之間,將進山的唯一通道嚴嚴實實的擋住。石牆一側的位置已經殘破,之上撐著一些木架木欄,依稀能夠分辨出當年作為寨門和寨樓的模樣。李誠中看了看兩邊的山壁,幾乎垂直向上,高達十餘丈,山頂似乎還有一些殘存的木屋。他暗自點了點頭,也不知當年是誰修建的這座軍寨,就這個地勢,只要放上一隊兵,就能死死卡住進山的通道,外面來上再多的敵人也絲毫不懼。真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之處。

    心有餘悸的看著兩邊的山崖,李誠中停下了腳步,抬手示意隊伍戒備。兩都士兵立刻在軍官的呼喝下抽出傢伙,刀槍沖外,弓弦上箭。

    李誠中仔細打量了一番兩邊山頂,沒有發現什麼動靜,又轉過頭來盯著眼前的石牆觀看,同時側耳傾聽,卻沒有看到一個人影,聽到一聲動靜。他將劉金厚從隊伍中喚了出來,問道:「你說的軍寨就是這裡?」

    劉金厚點點頭,眼神中有些急切。李誠中道:「你帶人進去看看,我感覺裡面似乎沒人。小心些,有情況立刻回稟。」

    劉金厚應了聲「是」,回頭沖隊伍中喊了一嗓子,他手下的那伙士兵立刻從隊伍中出來,跟在劉金厚身後,魚貫從石牆那處破損的寨門口進去。過了片刻,劉金厚的身影出現在石牆處,大聲道:「都頭,裡面沒人,一切安全。」

    李誠中一招手,兩都士兵列隊通過石牆,進到寨子裡。

    這是一座簡陋的軍寨,除了石牆之外,沒有什麼看得上眼的屋舍,有的只是沿山壁鑿出來的大大小小的窯洞。除了簡陋之外,這座寨子還透著一股子殘破的味道,那種被歲月浸透了的殘破。李誠中在一處凹進去的山壁邊發現了一些木欄遺蹟,從這些滿是苔蘚的木條擺設上看,此處原來應該是個馬廄,規模不大,恐怕也就能存養十數匹馬的樣子。在另外一處角落裡發現了幾座石頭搭建的灶壘。

    山壁上的窯洞、破損的馬廄、幾座石灶、一面寨牆,以及圍在當中可容納幾百人操練的小校場,構成了這座軍寨的全貌。軍寨的後面是一道更加低矮的石牆,石牆外一條山道越來越高,通向山後。

    馮道來到李誠中身邊,低聲道:「李禦侮,灶中的木炭還未燃盡,寨子裡當是有人,剛離開沒多久。」

    李誠中點了點頭,那些木炭他也看到了,有幾根還透著火紅。姜苗也過來稟告了對山壁上那些窯洞的搜查結果,有很多窯洞都有人住過,而且似乎所住之人剛走。他剛要找劉金厚過來細問,就見劉金厚對著寨子後面那條山道大聲喊了起來:「柱子!是某,是某啊!」邊喊,劉金厚邊跑了過去,就見山道旁的樹後面慢慢探出一個皮膚黝黑的漢子,那漢子精瘦精瘦的,張大了嘴,瞪著跑過去的劉金厚,半天都沒說上話。

    等李誠中趕過去,劉金厚也拉著那漢子過來了。

    「都頭!這是某家堂弟……堂弟,這位是某家都頭!」劉金厚在這裡相互介紹,那漢子卻沒聽明白,疑惑的問:「都頭?」劉金厚撓了撓頭,解釋道:「就是某家上官!」那漢子這回聽懂了,趕忙躬身施禮:「這位上官好!」…,

    李誠中來到這個時代已經半年多了,這個時代沒有電視、電腦、電影等等可供人消遣的娛樂,也沒有後世玲琅滿目各種可以讓人大快朵頤的美食,他對此感到非常遺憾,也經常抱怨一兩句。但有一點是他很滿意的,那就是在禮節中沒有跪拜。他深受後世電視劇影響,以為古時候下級見了上級必定是要磕頭的,尤其是清代那些磕頭磕到地磚響,口中自稱奴才的嘴臉,他常常感到厭惡,並以之為恥。

    在唐末,雖然亂世當中人命如草、生活艱難,但下級見了上級不用下跪磕頭,不必口中時刻自稱「小人」、「奴才」,在這裡,就算是一個種地的老農,見到刺史這樣的大員,他也只需微微躬身,而刺史也會點頭還禮,他能站著說話,自稱「某」或者「我」,刺史也會和他一樣如此自稱,而不是口口聲聲「本大人」、「本官」。

    李誠中笑著虛攙了一下那漢子,然後開始問話。那漢子實在是樸實得過頭了,似乎對當官的很是敬畏,在李誠中面前說不出什麼話來,李誠中只好暫時後退,讓劉金厚與那漢子攀談,那漢子才說話利索了一些。

    漢子叫劉金柱,是劉金厚的堂弟,隨同鄉躲在白狼山中已近兩月,這次李誠中帶隊進山,早被山口警示的百姓發覺,於是眾人連夜撤出了軍寨,躲到了後山裡面。劉金柱因為腿腳利落,被安排在通往後山的山路上偷瞧,一俟這撥軍兵有什麼舉動,便可早早報知後山。他因為看到了劉金厚也在軍中,驚訝之餘忘了躲藏身形,才被劉金厚發覺。

    躲在白狼山中的百姓數量大大超過李誠中的預料,據劉金柱所說,足足有七、八百人,除了劉金厚本村鄉鄰外,還有其他村戶的百姓。百姓們平時居住在軍寨裡的窯洞中,以挖掘野菜和山中捕獵為生,只是因為逃難到此的人比較多,這個月裡,野菜已經基本挖完,山中也越來越難以捕獸,大夥兒的生活越發艱難了。按照劉金厚所說,這個叫劉金柱的漢子原本是相當壯碩的,之所以如此精瘦,完全是餓出來的原因。

    在劉金厚和劉金柱的召喚下,躲入後山的百姓漸漸回到了軍寨裡,這些人大多數都是老弱婦孺,像劉金存這樣的青壯,只有不到二百人。李誠中很驚訝的看到這些老百姓回來的時候,每家每戶都拖著一扇木板,等老百姓將木板重新安置在窯洞上時,才恍然醒悟過來,他們逃離軍寨的時候,居然連門都卸走了。李誠中命趙大將車上的糧食取出,就著火灶開始熬粥,百姓們見狀都紛紛圍攏到了火灶邊,一個個伸著脖子往裡擠,在軍兵的維持下才勉強穩住,只是眼睛都盯著火灶上的大鐵鍋,不住的嚥口水。

    逃難到此的百姓主要來自白狼山下的三個村子,以劉、郭、程三姓為主。由於盧龍軍逐漸退出關外,這片土地早已沒有了正經的官員管理,所以村子裡做主的是村中耆老,李誠中便將三姓中說話最有份量的三位耆老請到了面前。三位耆老從外觀上也看不出有多大歲數,總之看上去很老就是了,雖是在山中已有兩個月吃不飽,但三位老人家卻似乎都很矍鑠,精神頭也都還好。

    李誠中連說帶比劃,將此行的意圖告知了三位耆老,他說完後,長舒了口氣,動情的道:「三位老人家,放心,跟我們回榆關,進了關城,就是咱們漢人的天下。契丹人再狠,也搶不到關裡,到時候大夥兒又可以過太平日子了!」…,

    這番聲情並茂的話語沒有取得意想中的效果,本來在李誠中想像中,等他說完這些,老頭們會感動得熱淚盈眶,然後拉著他李誠中的手,大聲的說出各種感激的言語,然後等耆老們宣佈完回榆關的消息,整座寨子裡的百姓們都會群情歡呼,大夥兒肯定會為能夠活著離開白狼山而歡欣鼓舞……可惜,這一切想像中的場景都沒發生,三個耆老聽完以後,只是相互瞪視著,你看我,我看你……

    李誠中以為他們沒聽明白,有些洩氣的用更白的話解釋了一番,然後,他看到三位耆老皺著眉,居然一個個面帶難色。他有些不明白了。此刻粥已熬好,劉金厚帶人端了幾碗過來,遞給三位耆老。看著三位耆老一言不發的順著木碗邊邊吹氣邊喝粥,他無奈的一把拽過劉金厚,問:「怎麼回事?三位老人家怎麼不說話?」

    劉金厚愣了愣,道:「都頭莫急,某去問問。」李誠中點了點頭,有些氣惱的離開了三位耆老。他冒著風險帶兵過來解救百姓,一番好心好意,換來的卻是冷漠以對,忽然間有種被挫傷的失落感,鬱悶得一腳踢向一塊碎石,將那石頭踢得老遠。

    遠遠的瞅著三個老頭將粥喝完,圍在一塊兒說了半天,然後跟著劉金厚到李誠中面前,其中一個皮膚黃黑的老頭上前躬身,遲疑了一會兒,方道:「這位將爺,聽金厚那後生說,將爺似乎有些生氣。其實不是老頭子們不識好歹,將爺帶兵來救咱們,咱們大夥兒都心裡感激,只是大夥兒還是想留在這裡,畢竟是生長了幾十年的地界兒,實在是捨不得離開……」

    這回輪到李誠中瞪眼了,他十分不解的張著嘴,好半晌才道:「你們不想走?……可是……契丹人來了怎麼辦?你們還能逃到哪裡去?契丹人可是有刀的,到時候將你們擄了去,高興的就讓你們做牛做馬,不高興了哪裡還有命在?老人家,你們可要想清楚!」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17:34
第三十九章 白狼山水間(六)

    老頭嚅囁了片刻,又道:「從這裡到榆關至少要走一天,那麼多婦孺老幼,恐怕還要更久,某等也是怕給將爺增添拖累,到時候路上遇到契丹人,更加不好走脫。而且,契丹人向來沒長性子,再過一陣子,他們大多就會離開此地,老頭子們也就能重返村裡了。」

    李誠中有些理解了,老人家是最故土難離的,有些頑固的老人甚至寧願死在家中,也不遠背井離鄉。而且,在這個時代的整個世界上,就屬漢人對於土地的眷戀之情最是濃郁,讓他們拋棄土地,比讓他們丟棄性命還要艱難。他有些不甘心的繼續勸道:「很多百姓都逃入平州了,只要家中有丁壯從軍,就能在碣石山下獲得良田……」

    另一個姓程的老頭上前一步,插話道:「將爺,碣石山在哪裡,某等不清楚,但是白狼山下的田地,某等是從祖輩就開始耕種的,實在是捨不得啊。那些逃入關內的鄉鄰們,只要契丹人退了,想必都會回來……」

    李誠中氣道:「可是契丹人不退怎麼辦?你們還能在這裡躲上一輩子?要是他們有一天進山了,你們還能逃到哪裡去?」

    當李誠中被老頭們帶到後山的時候,他啞口無言了,因為這些百姓用行動告訴了李誠中,就算契丹人不退,他們也能在白狼山中躲一輩子。後山的山坳中,這裡一片、那裡一片,已經被逃難的百姓犁出一塊一塊不規則的田地,這些田地順著山中的溪流,一層層疊在山坡上,其中許多都已經發出了青苗!

    按照老頭們的說法,白狼山中因為有充沛的地熱,就算到了冬天,土地也不會冷,在這裡耕種的話,一年可以收兩季!若不是因為地處山上,通行不便,大夥兒早就在這裡耕種了。這次逃難的時候,很多村戶都隨身攜帶了種子,已經於一個月前進行了首次播種,只要大夥兒熬到春天,第一茬糧食就能收穫。雖然第一次收穫因為首耕的緣故不會太多,但也足夠這些百姓生存下去,再耕種個一兩季,這些耕地就能成為良田,大夥兒也就不用再為糧食發愁。

    看著後山那幾處冒著熱氣的溫泉,李誠中很是無語,他仔細觀察了一下,那些溫泉冒出來的熱氣中硫磺的味道並不濃郁,而且耕地都離那些泉眼處較遠,遠遠不會受其影響,但卻處於溫暖的地熱範圍中,估計就算下了大雪,雪也肯定會很快融化,反而成為滋養土地的水分。對於這種地熱資源的超前運用,他除了深深佩服外,只能暗自解嘲:「誰說穿越人士就一定知識領先?古人的能力可是遠遠超出後人想像的。」

    老頭們的眼神裡,李誠中看到的是那份勞動後的喜悅和憧憬,他鼻子有點酸,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李誠中在軍寨中呆了一天,他命令手下的兩都士兵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包括將那些開鑿在山壁上的窯洞再次進行了清掃,在角落中搭建了幾個新的灶台,將馬廄重新整理出來,砍伐了一些木頭將其圈上圍成欄舍,他準備回到平州後弄些羊來讓寨子裡的百姓豢養。最後,他命令將兩車糧食全部留下,留給百姓們過冬。

    做好這一切,已經是晚上了。李誠中手下的士兵基本上都是來自關外,與這些逃難至山中的百姓天然就有一分親情,其中更有幾個如劉金厚這樣本身就來自三戶村子中的後生,因此很快就融成了一片。說實話,晚餐沒什麼好的吃食,也就是熬的粥、熱的麵餅以及車上不多的一些肉乾和百姓在山中挖掘的野菜,但就這些東西,已經讓這些百姓們吃得很舒服了。李誠中坐在篝火邊,看著一處處火灶周圍的百姓,他們看上去很幸福,臉頰上滿是笑容,有些地方甚至響起了歌聲。「軍民魚水一家人」七個字,又浮現在李誠中腦海中,他對自己的想法不禁有些啞然失笑。…,

    馮道坐在李誠中身旁,忽然問:「李禦侮真不帶他們走?」

    李誠中點頭:「他們不願走,自然不能強迫。」

    馮道問:「李禦侮就不怕他們被契丹人擄走?到時候成了契丹人的奴隸丁口,反過來壯大了契丹人。」

    李誠中默然,嘆了口氣:「強迫他們離開故土……我還真做不出來。」

    馮道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他笑了笑:「道走過那麼多地方,李禦侮算得上最獨特的一個。」

    「嗯?」李誠中沒明白。

    馮道解釋:「道還從未遇到過讓手下軍兵幫助百姓幹活的,更別提把軍糧送出去的……」

    李誠中撓了撓頭:「軍糧的事,我回去會和兵馬使解釋,到時候有什麼責罰,我擔著就是。至於幫百姓幹活,不應該麼?」

    馮道看了看周圍歡鬧的人群,道:「不強行從這些人中抽出壯丁從軍就算好的了,哪裡有幫忙幹活的。也就是這些新兵了,他們兩個月前還都是關外百姓……若非如此,李禦侮只怕也驅使不動。這些兵,很樸實……」

    李誠中對此表示同意,他手下這些兵沒有染上那些盧龍軍老兵的習氣,對於幫助百姓幹活完全沒有什麼抵制心理。反而是那些隨李誠中從魏州撤回來的軍官們,對此略微有些異議。姜苗還好些,張興重雖然不說什麼,但在李誠中下令後就抄著手在一旁閒看,李誠中親自上去幫忙幹活的時候,他甚至微微皺了皺眉。王大郎和孟徐興、焦成橋哥倆是找了個探查敵情的藉口躲到寨外去了,至於周砍刀,雖然也在李誠中的督促下幫著幹活,卻一直嘀嘀咕咕發洩著心頭的不滿。

    李誠中覺得馮道是個可以交心的人,雖然是個儒生,卻不是腐儒,因此就一條條把幫助百姓幹活的好處解釋了一番。大抵無非是士兵來自百姓,幫助百姓就等於幫助自己,有了百姓的支持,作戰就能得到多少多少好處,這些道理都是他穿越前在部隊當兵的時候被指導員灌腦所得,雖然看似冠冕堂皇,有些給馮道講大道理的感覺,講到最後他自己都覺得教條得很,無趣得很,但馮道卻聽得津津有味。

    兩人正在說話之際,白天李誠中見到的三個耆老結伴過來了。

    因為劉金厚的關係,首先開口的還是劉姓老頭:「都頭,某等前來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不當說。」他這次是搞懂李誠中的官職了,稱呼也改了過來。

    李誠中忙拉著三個老頭坐了下來,道:「老人家,有什麼需要的儘管說,只要我做得到的,就一定盡力!」

    劉老頭和另外兩個老頭對視了一眼,期期艾艾道:「都頭是個愛護百姓的好官,老頭子們都看在眼裡……」

    李誠中一笑:「老人家到底有什麼事,說。」

    劉老頭頓了頓,終於鼓足勇氣:「都頭,金厚那後生跟老頭子們念叨,說都頭是個將百姓放在心上的好官,所以老頭子們想請都頭能夠多在這裡停留一些日子,說實話,雖然大夥兒不願走,但這兩個月的日子也著實過得有些提心吊膽……哎呀,實在過意不去,都頭前來解救某等,某等不走也就罷了,還反而要都頭留下來看護……」

    李誠中怔怔的望著劉老頭,心裡一陣內疚。也許是因為在部隊裡當兵的原因,在他的觀念裡,當兵就是要保護百姓,這是軍人天生應該履行的義務和不容推辭的責任,但在這些老百姓的眼裡,讓他們履行這種義務和責任卻成為了過意不去的不情之請,真讓他感到了由衷的內疚。…,

    見李誠中沒說話,老頭有些慌了,忙道:「都頭若是為難,此事就此作罷,就當老頭子們沒說過。只是,某等這裡有些青壯,不知都頭能否幫忙調教幾日,讓他們也拿得動刀槍。老程村子裡有些匠人,刀槍的事情也不須都頭擔憂,某等可以砍伐木材製作一些……老郭的族裡也有些捕獵的好手,他們帶得有獵弓和獵叉,也請都頭能夠指點指點,契丹人來了也好有些自保之力……」劉老頭感覺自己似乎有些過分,越說聲音越低,越說底氣越不足,最後也不說了,只是一臉忐忑的和旁邊的郭老頭、程老頭一起望著李誠中。

    李誠中深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回踱了幾步,然後道:「老人家,請容我想想,可否?」三個老頭連忙起身,喏喏告退。

    就李誠中的內心來說,他是認為應該留下來的,除了老頭們的懇求之外,軍人的使命感也讓他不容推辭。這就是現代軍人和古代乃至近代軍人最大的區別之一。古代從軍更多的原因是為了當兵吃糧,其中一些優秀的則是為了陞官發財,當然也不乏保家衛國之士,但那屬於鳳毛麟角;近代軍人則多了紀律訓練和榮譽養成,有了這兩樣東西,近代軍隊面對古代軍隊的時候,幾乎可以用一面倒的屠殺來形容;而現代軍人,則更強調軍人的使命感,他們知道為什麼打仗,知道為誰而戰,雖然只是看似很簡單的一點改變,卻能夠讓他們在面對近代軍隊的時候具有更加堅強的作戰意志,更加堅定的犧牲決心,以及更加靈活的戰鬥方式。現代軍隊相較於古代、近代軍隊,能夠忍受更大的傷亡率,有時候這種傷亡忍耐力幾乎達到100%!以這樣的意志作戰的軍隊,在一定條件下幾乎可以忽略裝備上的巨大差距,獲得最終的勝利。

    但是,李誠中也知道如果貿然答應的話,會有什麼困難。首先是手下的弟兄們願不願意?選擇在這種大山裡安營紮寨,對抗契丹人的進攻,這些弟兄們會不會繼續跟隨?其次是糧食上的問題,眼前就這麼兩車糧食,頂多維持兩都士兵十天供應,更別提還有那麼多百姓需要呵護。後山裡確實開闢了耕地,但那些糧食的收穫還需要至少三個月。然後,就算留了下來,憑藉手下這兩都弟兄,能不能頂住契丹人的圍剿?最後,周知裕和張在吉能否答應自己留下?

    望著眼前軍寨內的一堆堆篝火和歡聲笑語的百姓及士兵,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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