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大唐新秩序 作者:八寶飯 (已完成)

 
mk2258 2013-1-5 22:24: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2 68705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2 15:28
正文 第四十章 雙極(十二)

    由定州繼續向東北方向而行,又陸陸續續見到了太行山餘脈。官道也沿山腳下的平原而開,行在道上,遠望青山如黛,勾勒天際,周圍農田麥熟,金浪滾滾,田邊散落著三三兩兩的農戶人家,炊煙裊裊,隱聞雞犬鳴吠之聲,好一派安逸祥和的畫面。

    李存勖征戰十數年,很少能見到如此景象,恍惚中不似人間。怔怔良久,回頭下令:「諸軍士行道謹慎,不得驚了戰馬,若是踩踏農田,某便要行軍法。」下令聲並不大,黑鴉軍眾騎兵也都悄然應諾,彷彿怕驚擾了此中的平和安寧一般。

    且行且走,山脈漸逝,農田被甩在身後,一行人忽然間齊聲長出了一口氣,相互對視,不覺莞爾。官道於此分開,向北去往易縣,向東則直接前往易水上的木橋。景進詢問李存勖,是進易縣還是直接過易水,李存勖想了想,道:「秋收在即,官府當是繁忙的時候,咱們便不去攪擾了,直接過河就是。」

    景進引著眾人選擇向東的官道,行了不久,便見一條潺潺河流蜿蜒在前方。此刻已是秋天,落葉隨風不時漫舞,輕輕墜入淺流之中。順水而行,好一片涼意。

    景進是伶人出身,對曲藝故事最為熟稔,當下笑道:「此處便為易水,當年刺客荊軻便是由此出燕,西入咸陽。太子丹聚壯士送行,望荊軻背影,擊築而歌。」說著,不知從身上何處搗騰出一面小號築琴,單手而持。右手捏著一支小竹尺撥打擊弦,口中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本來是很蕭索悲壯的詞句,但景進演繹時故意拿腔作勢,配以縮小了數倍的築琴和竹尺,偏偏動作誇張,實在讓人忍俊不止。李存勖和郭崇韜都被逗樂了,身後黑鴉軍騎士也自哈哈大笑。

    李存勖笑指景進:「景官兒啊景官兒,戲耍英雄,實在該打。哈哈!」

    嬉笑間沿河北上,卻在渡口木橋畔被幾名軍士所擋。軍士恭恭敬敬向河東一行道:「還請諸位河東貴客少待,某家經理正在趕來,欲見貴客一面。」

    景進上前搭話:「是你家張經理?」

    軍士點頭應是。景進向李存勖和郭崇韜笑道:「有一頓牙祭可打了……這些是易定保安公司的軍士,河北這邊喚作『保安』,管事的稱呼『經理』,張經理便是原易州兵馬使張公慶將軍。」

    「原來是張將軍?既如此。咱們且等待就是,某記得年少時,曾見過張將軍一面。張將軍乃某之叔輩,也是熟人。」李存勖向郭崇韜道。

    等了沒多久,馬蹄聲響,十多騎自易縣方向而來。行至近前,一名大漢帛衣轡頭,飛身而下,幾步跨到李存勖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哈哈大笑:「亞子,多年不見,你竟然如此高壯了,某險險認不出來了!」

    李存勖恭恭敬敬向張公慶行禮,口稱「張叔」,隨後又將郭崇韜引見給張公慶。張公慶挽著李存勖和郭崇韜就向橋邊的哨棚行去,邊走邊吩咐:「酒宴可曾預備好?某要與亞子和郭典謁多飲幾盞!」又向景進道:「好你個景官兒,也不帶貴客去易縣,害某白做一番準備,今日席間須得罰你多說幾個故事,說不好打你板子!」

    景進嬉笑著答允了。

    哨棚後已經立了一座四面敞透,只遮天幕的帷帳,酒宴便設於其間,各式肉肴、各色菜蔬琳瑯滿目,看得李存勖和郭崇韜眼都花了。眾人入席而坐,黑鴉軍則自有人安排吃食。

    張公慶一番暴發戶的嘴臉,不停介紹著菜式,口中勸大家多吃,實則暗含炫耀。蒸雞、鹵鴨、白水全羊、魚羹、油爆大蝦、烤獐腿、菜蔬鹹湯、時令瓜果……在每張條案上疊了足有三層。張公慶還故作謙虛道:「這餐沒在城裡吃,野地中,便只好將就些了。」

    別看李存勖和郭崇韜都是河東高層,但河東疲敝,兩人生平以來從沒吃過那麼豐富的宴席,邊吃邊自駭然。李存勖道:「張叔客套,這餐飯太過耗糜了,侄兒愧領……」

    張公慶一擺手:「不過幾十貫罷了,當不得什麼。」笑眯眯的看著李存勖和郭崇韜吃了一會兒,勸了幾盞酒水,將席間一名葛袍中年介紹給李、郭二人:「此為姚記東主,與某相熟,姚東主素聞亞子盛名,今日慕名前來,欲向亞子致酒。」

    李存勖倒還罷了,郭崇韜專司軍甲之事,在河東便知盧龍重商賈,商戶在河北地位很高,且財力雄厚,甚至許多軍械都是商戶所造。郭崇韜曾與盧龍商賈打過交道,知道他們的能耐和實力,便拉扯著李存勖接受了姚東主的致酒,並不怠慢。

    於是張公慶打開了話頭,原來卻是要推薦姚氏去河東修路。

    這件事情不是李存勖和郭崇韜能夠做主的,二人不敢輕易表態,張公慶和姚東主似乎也知道這一點,簡單說了兩句便不再深談,只道不久後想親自去河東拜訪,需要李存勖和郭崇韜引見相關人等。

    酒宴之後,河東一行就要啟程,姚氏東主安排人分送河東人等禮物,李存勖一份、郭崇韜一份,景進一份,就連隨行的黑鴉騎兵也人手一匹帛絹,於是車隊又加了兩架大車。

    乘著這個空檔,李存勖私下拉著張公慶來到旁邊,說盧龍方面沒有給張公慶官職,如果張公慶願意的話,可以去河東,李存勖擔保他能夠在河東再行建樹。這是李存勖在席間打探到的消息,知道張公慶歸附盧龍後,沒有授予實職,所以為張公慶惋惜。可沒想到張公慶卻對李存勖的建議不置可否,說笑了幾句便將話頭岔了過去,倒令李存勖頗感意外。

    辭別張公慶之後,李存勖和郭崇韜談及此事,郭崇韜也大惑不解。景進插言道:「張將軍恐怕是不願來河東的。」

    李存勖忙問究竟,景進道:「張將軍雖無官職,但卻過得十分滋潤。易定保安公司不在盧龍節度府職編之列,卻愜意得多,一應諸事皆可自決。關鍵是張將軍油水撈得十足,每年都可從盧龍節度府承接不少軍務,錢糧報酬很高,另外還兼管查處官道行路費之事,可從商賈處獲得大量分潤。易定二州的官道便是適才那位姚東主所築,關卡路費由姚東主收取,三成上繳節度府,餘者自留,其中有一部分就是分給張將軍的保路費,聽說每年不下數千貫!

    亞子將軍和郭典謁沒有去易縣,若是去了便知,張將軍家宅已經翻修過兩次,亭台樓閣、水榭畫廊,嘖嘖,那叫一個美不勝收!讓張將軍來咱們河東為將,聽上去風光,實則不如遠甚。上次某和監軍去張將軍府上做客,張將軍曾對某等嘆道,說征戰廝殺了一輩子,現在也到了享清福的時候了——咱們河東征戰頻繁,張將軍就沖這個,恐怕也是不願過去的。」

    李存勖聽後長嘆道:「張將軍老了……」

    郭崇韜卻從景進的話裡聽出了很多東西,追問修官道的事情,等景進又詳細講解了一番後,郭崇韜很是疑惑:「某知道盧龍商賈之富,令人歎為觀止,卻不知竟然富庶到這等地步,可以單獨修築那麼長的官道。卻不知他們哪裡來的如許錢財?」

    景進是盧龍通,本人對錢財又很是上心,聽了郭崇韜的疑問,滿臉憧憬道:「兩年多前,當時燕王還是營州都督,率軍征伐渤海、新羅,一舉蕩平遼東。聽說從兩國拉錢、拉物回來的大車沿途不絕,足足拉了一個多月!姚東主便是從那次征戰後發家的,聽他本人說,他還參加過渤海西京之戰,是奪西京的七十二義士之一……聽說直到今日,每年春夏之際,渤海和新羅都要向幽州解送大量錢糧。燕王重商,這些錢糧有很大一部分要周轉至各家商賈頭上……可惜咱們河東沒能參逢其事,否則,哎……」

    他嘴上可惜的是河東沒能參逢其事,但想的卻是自己怎麼沒趕上這好時機。

    過了易水便是范陽,范陽——大安山一線是拱衛幽州的屏障,自百五十年前便是盧龍軍事重地。老帥劉仁恭在世時,為了抵擋宣武、魏博、義武、成德諸鎮聯軍,耗費人力物力營建了龐大的堡寨群,李誠中接手幽州後,繼續予以完善,現在駐紮於范陽的是新立的定州軍。

    在景進的嚮導下,河東一行沒有驚擾范陽駐軍,而是向東繞過范陽,從固安北上,經過回城,抵達幽州。越近幽州,越能感受到繁華。此時村舍逐漸密集,田畝纖道上已有官府在組織農人收割。官道上車馬往來非常熱鬧,走上幾里便有茶肆酒鋪供路人歇息。

    離幽州尚有十五里時,官道陡然開闊起來,足足能容四駕馬車並行。這樣的工程令李存勖、郭崇韜二人咋舌不已。

    幽州南門五里外的接官亭,李存勖見到了前來迎候的官員,卻是盧龍節度府從事、渤海國鴻臚寺卿李怠墨。李怠墨的另一個身份讓陪同前來的郭崇韜深感滿意——燕王義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2 15:28
正文 第四十一章 雙極(十三)


    李存勖和郭崇韜二人都深感張承業推薦得人,有「河北通」景進相陪,很多事情都方便許多。景進和李怠墨顯然也很熟悉,談笑間便將幾人的距離拉近。

    李怠墨引著河東一行沿官道入城,遠處有座碩大的軍營,以柵欄相圍,軍營中不時傳來陣陣喊殺聲。李存勖對軍事相當敏感,眯縫著眼睛遙遙望去,卻看不真切,不由自主的張口就問:「李從事,那處是燕王衙內軍的軍營吧?今日正逢秋操?聽軍士們的喊殺聲甚是齊整雄壯,卻不知能否去看看?」

    正說著,卻見郭崇韜衝自己猛使眼色,李存勖忽然醒悟,事涉軍機,自己怎可提出這等非分要求,實在是荒謬唐突了,不由臉色一紅。

    卻見李怠墨一笑,絲毫不以為意:「此事亞子將軍莫急,今日天色不早了,改天有暇,某自陪亞子將軍同去。」

    李存勖愣了:「李從事是說,某可以去觀操?」

    李怠墨道:「那裡並非大軍軍營,而是新募軍士訓練營。父王之前便說過,河東亞子將軍天下聞名,能請到亞子將軍親自去指點一二,是盧龍軍的榮幸。亞子將軍想去,明天就可以去。」

    李存勖和郭崇韜都感到不可思議,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離幽州南門還有半裡多地時,官道兩側的房舍逐漸連成了街道,車水如龍,人來人往。若非高大的幽州城門就在前方頭頂上,河東眾人竟以為已經入城了。

    「幽州南門怎會如此繁華?」郭崇韜忍不住小聲問景進。

    景進來過幽州多次,走在繁華的官道上,仍舊顯得興致勃勃。一路左右看個不停。聽郭崇韜問起,他轉頭興奮的向郭崇韜解釋,就好像自己是幽州人,正在介紹自己家鄉一般:「郭典謁,非是南門如此,各門均如此,快要連成片了,還熱鬧麼?也不知節度府何時修建外城,不過應當快了。亞子將軍、郭典謁,這還不算什麼。回頭帶你們去東市轉轉,那裡才熱鬧呢,酒樓、店舖、伶院、斗所,應有盡有,尤其是仙露坊,聚集了三十餘家青樓,各色美女群芳鬥豔,漢女、契丹女、奚女、室韋女、渤海女、新羅女、倭女,看得人眼睛發漲。其中還有一些來自極西之地的女人,那眼睛如同藍寶石一般……哦,對了,其中有三家都是李從事的產業……」

    李怠墨在前方引路。聽了之後回過頭來揚鞭作勢欲抽景進:「說了半天說到某頭上來了,景官兒你嘴裡就沒半點正事……」

    景進抱頭故作委屈:「從事實在冤屈了某,某這不是想讓亞子將軍和郭典謁瞭解民情嘛。」

    李怠墨哈哈一笑,向李存勖和郭崇韜道:「話說回來。幽州可玩之處確實不少。父王納妃之日還有幾天,咱們可以多看看。這樣,今夜某已在雅居安排了酒宴。聊備薄酒款待二位。唔,幽州與別處不同,夜裡不宵禁,咱們可以隨意宴樂。某再邀約幾位好友,大夥兒熱鬧熱鬧。」

    李存勖年輕,心性還未修練到家,聽了景進的話後大為心動,當即點頭答允。郭崇韜略覺不妥,但李存勖已經答應了,便也不好再說什麼。

    幽州城內的繁華更甚於外,這裡不再細表,河東一行暈暈乎乎跟著李怠墨而行,不知何時到了館驛。李怠墨又道:「城中館驛狹小,亞子將軍和郭典謁將就則個,等越了明年,條件便好多了。」

    李怠墨又向二人解釋了一番,說城北已經開始動工,正在大興土木建造宮室和官署,等建好之後,盧龍節度府便要整體遷移過去。興建的諸多房舍間便有招待貴客的專門館驛,名曰釣魚台。

    「釣魚台?」李存勖大為好奇。

    「這名字是父王起的,工匠們按照這個名字畫了圖樣,某看過,池塘勾連、亭**立,美輪美奐!到時候亞子將軍和郭典謁再來,便可垂釣其間,逍遙如怡!」李怠墨嚮往著,嘖嘖稱道。

    且不言李誠中的惡趣味,當夜,李怠墨在仙露坊自家開設的雅居設宴為河東一行洗塵。被李怠墨拉來作陪的是兩個年輕子弟,歲數與李存勖差相彷彿。一個叫周明靜,字志遠,一個叫郭如誨,字達樂。

    兩人都無官職,卻有散階,俱受封為「太保」,與李存勖倒是相似。

    李存勖和郭崇韜開始還沒太在意,景進附耳悄聲一解釋,二人才對周明靜和郭如誨上了心。周明靜是周知裕的親侄兒,郭如誨是郭炳呈家長子,周知裕如今官拜營州都督,郭炳呈為幽州觀察使兼幽州別駕,官職且不去說,單是憑「燕王視如家中長輩」這一條,就不由人不重視。

    李怠墨在自家青樓設宴招待貴客,自然不遺餘力,陳設最豪華的包軒是必然的,酒水菜餚都要最好的,十多位美人環伺左右,鶯鶯燕燕間便使人沉溺。

    和周明靜、郭如誨這兩個幽州官二相比,李存勖這個河東官二就顯得土鱉得多了,吟詩雖然不比周、郭二人稍差,但弄月一舉卻直接打成原形。說到底,就是風月間的見識太差了,比不得周、郭二人那等老辣瀟灑,被女伎們調笑戲弄間,立刻醜態百出。就連郭崇韜這個年歲增倍的長者,表現同樣不堪。

    直到舞伎、樂伎上場,李存勖才找到機會一振雄風——別看他是武將,但自幼便愛好曲樂音律,造詣竟然還不淺。李存勖當場合著曲牌填了半闕詞,讓周明靜和郭如誨不覺自慚形穢。

    熱鬧的宴席氣氛上來之後,周明靜手持一柄玉如意不停勾搭著女伎的胸襟,一邊玩樂一邊向李存勖和郭崇韜提了個建議——合股做生意。

    「……在河東開設作坊,煉製焦炭。聽說河東石墨滿山都是,成色也極好,本錢應當不高。但某要專營權,除了某的作坊,河東不許其他任何商家煉製和經營焦炭——包括河北商戶。只要做到這點,作坊便算亞子將軍和郭典謁三成股,每年分潤不低於三千貫,若是作坊盈餘不足,某從幽州本櫃補足三千貫,如何?」周明靜風輕雲淡的談著這樁數千上萬貫的買賣,盡顯紈袴本色。

    李存勖其實對「三千貫」這個概念不甚了了,他猶豫著望向郭崇韜,郭崇韜臉上變色,緊張的盯著周明靜,連懷裡的美人口中渡來的酒水都忘了去接,他望瞭望一旁的李怠墨和郭如誨,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

    周明靜笑道:「作坊有李郎的股子,這個不需你們考量,至於達樂,他不作這生意,他販軍甲的。」

    郭崇韜咬了咬牙道:「說話算話?不過某等不要這三千貫,是否可以換作水泥?」

    周明靜瀟灑的揮手道:「水泥另算,只要允了這條,某可以低價將水泥出讓給亞子將軍和郭典謁,一貫七車。二位在河東以何價販賣,某不管。」

    郭崇韜立刻點頭:「成交!」旋即又疑惑道:「不是說水泥不可外洩麼?」

    周明靜笑道:「秘方不可外洩,但成品則無此慮,沒有方子,給你們水泥你們也仿不出來。」

    郭崇韜深感遺憾,忽然想起一事,又轉頭向郭如誨道:「適才聽周太保雲,貴戶販售軍甲?」

    郭如誨輕輕搖著團扇道:「確然如此,但河東接受軍甲數目皆有定額,超出定額之外,還需節度府批文。」

    郭崇韜便開始默默思索該如何獲得勞什子的「節度府批文」。

    ……

    同為「太保」,又同為「官二」,不用多久,年輕的李存勖便被拉上了「賊床」,一夜冰肌玉骨、美顏相伴,快活無比。

    第二日日上三竿,李存勖緩緩醒來,枕邊美人已不知何處,倒令他悵然若失。以李存勖的身份,其實放之天下都絕少不了富貴,但河東卻稍顯不同。

    李克用喜愛收子,只要是年少的河東俊傑,他都會收為義子多加培養,光是有「太保」銜的義子便有許多,默默無聞者不知凡幾,李存勖雖為李克用親子,卻也壓力頗大,其中尤以李嗣昭、李嗣源二人聲名最顯、功勛最著。在河東素重軍功的風氣下,眾義子之間競爭極為激烈,人人以上陣廝殺為榮耀,從不追求安逸享樂。李存勖幼時便從軍出征,十多年來一直居住在軍營之中,雖然談不上「守身如玉」,卻壓根兒沒見過這般溫柔光景。

    簡短洗漱,用了些餐飯,李怠墨已經回來接他了,李存勖聽說是燕王見召,連忙重新回屋整理一番。他是十一歲便入長安覲見過皇帝的,自然談不上誠惶誠恐,但燕王征渤海、新羅,平定草原的成就卻令他素日裡便高山仰止,此刻能夠見到燕王當面,還是有些小小的緊張。

    郭崇韜也剛好從不知哪間閨房中出來,兩人合在一處,出門上馬,隨李怠墨向燕王府趕去。

    李誠中大開王府中門相迎,親自來接李存勖和郭崇韜二人,待遇卻有些破格了。此刻的李存勖雖然已在天下武將中有了名氣,但畢竟遠遠不到如此禮遇的地步,郭崇韜就更加不堪了,一個小小典謁爾,開側門著人引入候見才是整理。

    就連李誠中自己也沒搞明白狀況,在他心裡,將要見到的可是中國歷史上書寫過濃重一筆的勇將皇帝李存勖,不開中門怎麼說得過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2 15:28
第四十二章 雙極(十四)


    遠遠就看見王府階下人群湧動,李怠墨目光凝聚,忙向李存勖和郭崇韜肅然道:「父王親自出門迎候,咱們還是下馬吧。」

    李、郭二人也吃了一驚,連忙下馬,牽著馬韁步行跟隨。

    來到近前,李怠墨剛剛躬身道:「父王……」還沒引薦,李存勖已經一頭拜倒在地,鄭重其事行禮:「侄兒存勖,叩見叔王!」

    李誠中連忙上前攙起李存勖,口中笑道:「何須如此,何須如此。」他遠遠就看見高大的李存勖,此刻親手將李存勖扶起來,很驚訝的發現竟然比自己還高、還壯。李誠中個子本來就在這個時代屬於高大的,以後世尺寸衡量,有一米八五,可李存勖比他還高不少,李誠中目測至少一米九十,或許一米九十三、四也有可能。至於肩膀,更是寬闊一些,將李誠中整個包進去絕不會露出半分來。

    這種人型鐵塔可是李誠中穿越以來僅見,不由多看了幾眼。

    李誠中挽著李存勖入王府,直進二堂,眾人跟隨在後,魚貫而入。

    李誠中居主位落座,馮道、張興重序右列相陪,李存勖和郭崇韜入賓位。

    稍稍噓寒問暖了幾句,又讓李存勖代轉對晉王李克用的問候,李誠中笑道:「亞子將軍天下知名,今日一見,見面更甚於聞名啊。」

    李存勖有些不好意思:「存勖自幼相貌奇異,倒讓叔王見笑了。」

    李誠中詫異道:「說什麼奇異?這是雄偉之姿,虎將之貌!我一見亞子,便心中歡喜!」

    李存勖慚愧道:「和叔王比起來。侄兒算得甚?叔王征渤海、伐新羅,平定草原各部,為大唐拓疆千里,叔王才是吾輩武人之楷模,侄兒寧不愧甚。」

    李誠中笑道:「亞子過謙了……聽說亞子十一歲便得了天子親口誇讚,十一歲啊,嘖嘖,我十一歲在做什麼?恩,滿地撒潑打滾,跟母親要糖吃呢!」李誠中自嘲的一句。引來堂上一片笑聲,李存勖和郭崇韜略感鬆泛了許多。

    郭崇韜笑道:「王爺說笑了,某家亞子將軍生得偉岸,五歲便隨侍晉王出行,七歲從征,十一歲時隨晉王伐王行瑜,射獲三級,故此方得今上讚譽,此謂猛將之才。王爺卻自不同。乃御將之帥,揮斥百將萬兵,何須親臨前矢。」這話既捧了李誠中,同時自誇了一番李存勖。也算老道。

    郭崇韜說李存勖得天子讚譽,是發生在今上乾寧四年(895年)的事情,當時李存勖虛歲十一,隨李克用入長安獻捷。天子誇讚他「可亞其父」,意思就是武勇上把他父親李克用都「亞」下去了,從此之後。李存勖天下馳名,世人稱為「亞子」。

    李誠中注意到郭崇韜說的「七歲出征,十一歲上陣」,而且還以射技斬獲三人,不禁大為驚詫。他原以為李存勖幼時跟隨李克用去長安,不過是討賞而已,天子可能也是看在李克用的面子上說了幾句鼓勵李存勖的話,畢竟十一歲的孩子怎麼可能在戰場上建立功勛呢?沒想到竟然是真的。又情不自禁上下打量李存勖一番,心道也許這小子十一歲的時候就高於常人了吧?

    這次召見李存勖和郭崇韜二人,不是單為說笑,更不是為了滿足李誠中「英雄崇拜」的情結,否則不至於馮道和張興重作陪,所以話題很快就轉到了正事上。

    馮道先解釋了一番韓全誨等中官攜端王、唐興公主逃奔幽州的前因後果,因道:「為不致李唐斷絕,天子遣端王入幽州,以圖箝制梁王。某家燕王乃建貞之後……」

    李誠中老臉一紅,好在沒人注意。

    「某家燕王乃建貞之後,受陛下密詔所托,致力匡扶皇室,意遵陛下旨意,立端王為太子,卻不知晉王何意?」

    對這個問題,李存勖和郭崇韜一路上討論過多次,故此李存勖反問:「卻不知太子建儲後,河東聽陛下的,還是聽太子的?」

    李存勖問得相當委婉,表面上是詢問天子和太子同時下詔時,究竟以哪邊為尊?實際上座中之人都明白,他問的是一旦太子在幽州立東宮,河東是否要仰盧龍的鼻息?

    馮道回答:「端王年幼,雖聰慧敏捷,畢竟未達執政之才。燕王的意思,當擇名師為東宮教習,待端王才具堪優時,再行秉政。」

    河東的風格一向直來直往,自晉王以下,莫不如是。李存勖和郭崇韜同時異口同聲問道:「何時秉政?」

    馮道解釋:「燕王擬為太子定三期之約,曰軍政、訓政、憲政。太子十六歲前天下行軍政,若天下早平,則提前結束軍政,若不可,則延續數年;天下承平之後,行訓政;太子才具為天下公認後,行憲政。」

    「何為軍政?何為訓政?何為憲政?」郭崇韜緊追不捨。

    「軍政者,軍事優先,天下諸侯歃盟立約,以約定之章法為據,外行軍事聯合,共同對敵,內政則諸侯自理。入約者共患難、相扶持,一家受攻、其餘應援。各方依歃盟之約組建虞侯聯席本部,本部虞侯員額另行商榷。虞侯聯席本部不侵各方兵權,僅定作戰方略,各方依方略行事,不得違背。」

    馮道說得很慢,留出足夠的時間讓李存勖和郭崇韜慢慢消化,隔了片刻,繼續分說。

    「訓政者,乃天下承平、結束軍政之後施行,各方依歃盟之約定,按照軍政期各方建樹,遣官吏組建政事堂及六部九寺,功勛卓著者官吏份額則大,功勛不顯者官吏份額則小。各方諸侯入政事堂,行政事訓導之責,太子可以東宮之身觀政。」

    所謂「訓政」的策略比「軍政」要複雜,操作起來也更困難。六部九寺的官吏員額依照作戰貢獻來分成,那麼怎麼才算貢獻大,怎麼才算貢獻小呢?大小之間如何量化,如何與官員分成份額掛鉤?另外,之前的軍政時期由誰領導虞侯聯席本部還不是什麼太關鍵的問題,因為馮道已經說過,聯席本部不奪各方兵權,僅定作戰方略,可到了訓政時期就不同了,尤其是政事堂中的執政,誰為首席相公?相公之間如何排序?其中的差別相當大。

    如此之類的問題讓李存勖和郭崇韜用了更多的時間來思考,卻想到頭痛也想不清楚。

    馮道繼續解釋:「回頭自會有詳細本章奉上,供二位參詳,最後再說一下憲政。國家訂立根本**,是為憲法,憲法只定國本、權責、制度等,不涉具體律令。具體律令依據憲法精神訂立,不得違背憲法,否則無效。太子,或將來的天子登位後,天子及政事堂依照憲法治理國家,此為憲政。當然,這僅僅是燕王和盧龍節度府的初步考量,還不曾有具體詳例,究竟如何操持,還有待將來進一步商榷。燕王的預計是,力爭二十年內實現憲政。」

    李存勖和郭崇韜聽得暈頭脹腦,馮道也知道這些東西恐怕一時間不好消化,便不再多說,只令人取過詳細本章交予二人,讓他們下去自行揣摩。別說李存勖和郭崇韜暈頭腦脹,當初馮道在聽李誠中講述的時候,何嘗不是稀里糊塗?馮道在給李郭二人講述的時候還算條理分明,並且方案也稍微成熟了許多,李誠中當初把這些東西一股腦塞給馮道的時候可沒這麼清晰,亂亂糟糟想到哪兒說到哪兒,馮道曾經半個月沒睡好覺,人都瘦了一圈。

    不過李、郭二人雖然大體上聽得糊塗,但也有少部分是明白的——燕王並沒有謀求太子立儲之後的主導權,而是希圖通過一種商議的形式來進行軍事和政治上的聯合。這一部分其實是河東方面最關心的,只要能夠明確這一點,看在盧龍大舉援助河東各類物資的情況下,其他的東西未嘗不能捨棄。

    河東方面,晉王給予李、郭二人最大的籌碼就是放棄對太子的掌握,承認燕王「挾持」太子,同意太子在幽州建東宮。不同意也不行,總不可能向河北用兵強搶太子吧?因此,李、郭二人也已經做好了放棄的準備。

    而李存勖剛開始提出的聽天子令還是聽太子令的矛盾已經不存在了,按照盧龍的方略,至少七八年內太子處於「教習」期,這一處置方案成功的將「立太子」和「東宮敕令」二者分開,即將太子權力從太子身上剝離,有效地緩解了天子與太子在明面上的衝突。對此,李、郭二人還是相當佩服的。

    隨後又談了片刻,這次召見便結束了。

    李存勖和郭崇韜離開燕王府後,李誠中、馮道和張興重留在堂上說了會兒話,張興重道:「今日開始,咱們算是擺明了車馬,就看各鎮的應對了。也不知晉王是否會同意?對了,韓都虞來信說,他已經接上了鳳翔使者,他們已經到了雲州關外,準備沿關牆迅速東進,最遲九月二十九日前能夠抵達幽州,算下來還有四天。」

    李誠中點頭,出了會兒神,也不知在想什麼,過了片刻忽道:「越王的使者已經在長蘆棄舟登岸了,也許後日便會抵達。對於越王的來使……如何回覆,判官署和參謀總署都要拿出應對方略來,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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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三章 雙極(十五)

    幽州南門外,距官道三里,長長的柵欄圍著大片的房舍,軍衙、兵舍、糧庫、馬廄、灶廚等等,應有盡有。房舍正北是一片足足百餘畝方圓的校場,可容數千人同時點閱,至少上千人同時出操。

    這裡便是原盧龍衙內軍左廂軍營,如今的盧龍四大新兵訓練營之一。

    校場上數十排軍士正在隊列訓練,每排十人,由一名老軍帶領,或左右前後轉向,或前進停止再前進……呆板而木訥,簡單而枯燥。正是今年盧龍作訓司徵募的第四批新兵其中的一部分。

    李存勖和郭崇韜二人就站在校閱台上,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緊盯著這樣的訓練,一直看了足足半個時辰。這批軍士終於結束了動作單調重複的訓練,在此起彼伏的口令聲中整隊離場,下一批軍士早已在校場外等候,立刻迅速入場,將剛剛空蕩了沒有片刻的校場填得滿滿噹噹,各種口令再次響起,同樣的動作重複出現在了場上。

    李存勖和郭崇韜二人彷彿直到此刻才清醒過來,同時長出了一口氣。簡單而枯燥的動作似乎並不影響二人觀閱的興致,他們轉頭望向身旁陪同的盧龍軍官,李存勖問:「這批兵練了多久?」

    陪同二人觀閱的軍官是作訓司訓練處都虞侯李維業,總管軍中訓練事宜,屬於盧龍方面的高級將領,朝廷官階為從五品遊騎將軍。他也是隨李誠中出關的老弟兄之一,在盧龍軍中資歷很深。

    資歷這個東西相當玄妙,說它虛確實很虛,但說它實也的確很實。比如拿李維業和盧龍軍中聲名顯赫的劉金厚比,李維業的權力和官職務似乎要稍弱於劉金厚。戰功和威望更是無法相比。但劉金厚每次見了李維業,都不得不俯首貼耳,恭恭敬敬稱呼一聲李都虞,而李維業也會很自然的拍拍劉金厚的肩膀,親切地打個招呼:「小劉來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劉金厚是李誠中出關時招的兵,而那個時候的李維業,已經是李誠中麾下的老弟兄了。

    由李維業出面陪同李存勖和郭崇韜觀閱新兵訓練,是李誠中親口所定,故此李維業也只能在百忙中抽出空來進行接待和解釋。

    「半個多月了。只能湊合到這個地步,有些訓練課目太趕了,只能將就著來。」

    「半個多月?」李存勖不禁有些口乾舌燥,他和郭崇韜都熟知兵事,他甚至對軍營的瞭解比郭崇韜還要深,對於半個月便能將士卒訓練到這步田地,感到相當震驚。

    簡簡單單一個隊列訓練,對外行來說可能也就看個熱鬧,或許會覺得這是花架子。但李存勖的眼裡,這一個個花架子拉上戰場之後,當集結匯聚成一座軍陣之時,其威力是絕對無法用詞句來形容的。其中所蘊藏著的那些深刻的含義——對軍紀的嚴格遵守、同夥士卒之間的上下一心、都隊上下的如使指臂。無論哪一樣拿出來,都可以作為一支軍隊成長為強軍的根基。

    「一日整訓多長時辰?」郭崇韜忙問。

    「四個半時辰,上午一個時辰隊列,一個時辰拉練。下午再一個時辰隊列,半個時辰兵刃,晚間還有一個時辰識字讀書……」李維業解釋得還算詳細。

    不等李維業說完。李存勖和郭崇韜同時跳腳。

    「四個半時辰?軍士們怎麼可能堅持?是否天天如此?」這是李存勖的問題。

    「還教軍士們識字讀書?」這是郭崇韜的問題。

    「當然天天如此,吃得好,吃得飽,自然便能堅持……從徵募入營到訓練開始之間有十五天,專門改善伙食……這批兵不是步卒,隊列的要求不必那麼高,下個月就要轉訓馬術了……學會三百個字,能簽押名姓、看得懂基本軍令、能誦條令,這是基本要求,不然他們將來無望晉陞……」李維業簡短作了回答。

    回答雖然簡短,但其中含義卻十分豐富,於是引發了李存勖和郭崇韜更多的問題。

    「一日幾餐飯?」

    「條令?是軍紀麼?可否借來一觀?」

    「軍士晉陞要識字?唔,是否太過嚴苛?」

    「這些兵都是騎兵?河北有那麼多馬麼?聽說霸都騎早已廢弛,劉大帥在世時,你們河北還想來河東購買……」

    「養那麼多騎兵,你們得耗費多少?」

    「若是步卒,則需要訓練多久?」

    「騎兵訓練又是如何?」

    ……

    短短一個上午的觀閱,李存勖和郭崇韜深受震撼,回城的路上,二人兀自不聽討論著。

    「河北可真是有富庶啊……狗大戶……某估算過,僅此幽州訓練營,三個月訓練期內,不算其餘,只餐飯耗費便是咱們的兩倍!而且是黑鴉軍的兩倍!若是換作藩漢軍,恐怕三倍都不止!」郭崇韜嫉妒得眼珠子都紅了。

    「這兩千軍士都是騎兵!燕王竟然徵募新兵當騎兵,真是……唉……」李存勖替盧龍心疼到要死。河東軍計有七千餘騎,在整個軍隊中所佔比重為一成三,這已經是天下諸鎮中少有的了。但就算以河東騎兵之多,選拔的標準也極為嚴苛,無不是軍中十里挑一的銳士,從來沒有考慮過徵募新兵為騎兵這種事情。在李存勖看來,這些新兵怎麼配得上昂貴的戰馬麼?這不是浪費是什麼?

    「每年五十萬貫,咱們原來以為盧龍為了支應河東已經窮耗民力了,如今看來,卻並非如此。應該更多些才是!」郭崇韜惡狠狠道。

    「憑什麼?」李存勖忽然問。

    郭崇韜一呆,隨即深深吸了口氣,哀嘆道:「的確,人家憑什麼白送咱們……」

    撇開這個話題,兩人又逐漸談到了軍制上,郭崇韜對此頗感興趣,募兵、條令、識字、訓練等等方面,他都談得很起勁。

    李存勖聽了一會兒。忽然向郭崇韜道:「其它姑且不論,只新兵徵募這一條,便足顯高明!節度府統一徵募軍士,統一訓練成卒,然後分發至各軍之中,各軍不得擅自徵兵,所缺員額統一由節度府補充……高啊,燕王身邊有高人……盧龍軍中從此軍令齊一,再無軍將擅權之禍!」

    郭崇韜暗自嘆息一聲,他知道李存勖的想法。也理解李存勖的願念,作為晉王長子,李存勖當然希望河東軍中沒有軍頭,當然願意所有軍卒都聽李家號令。如果能像盧龍一樣做到這一點,那他便不會成日裡生活在巨大的壓力之下,李嗣昭、李嗣源等人帶給他的威脅就會減小到最低的程度。可理解歸理解,郭崇韜身為李家幕僚,卻絕不能支持李存勖這麼做。

    「亞子將軍,這恐怕是行不通的。盧龍是盧龍。河東是河東,咱們不能比照盧龍行事,若是如此,恐河東頃刻便會分崩離析啊。」

    李存勖默然。不甘的點了點頭:「不僅是這一點無法做到,所有的盧龍軍制咱們都學不來的,真要照盧龍這麼做,河東便不是河東了。放心。郭典謁,某曉得輕重。只是可惜啊,某不能效燕王這般白手起家。否則某必定不會比燕王稍差。」

    話題有些沉重,李存勖搖搖頭驅散了心中的抑鬱,向郭崇韜道:「對了郭典謁,適才聽李都虞說,盧龍的白狼山軍校要改制,其中的高階軍官培養會放到關內來,回頭打探打探,究竟會在何時,若是有機會的話,某也想去旁聽幾課,看看盧龍軍的根底。」

    回到城內已是晌午,兩人都飢腸轆轆,穿過幾條街道,前面引路的景進轉過頭來道:「亞子將軍、郭典謁,榮勳院就在前面,聽說是暫時的院落,北城外正在修築正式的治所,某也是打探了許久才打聽到的。郡公應當便在其內,卻不知此刻飯食沒有?也是某思慮不周,應當早些知會郡公一聲的。」

    說著,景進已來到院落門口,與值守的小吏說了,遞上名刺,那小吏便進去通稟,過了片刻又跑出來,向河東三人道:「三位,郡公還在裡頭與人商議事務,說是請三位直接去他的判事房相見。」

    小吏頭前帶路,將三人引進榮勳院,卻見這裡既無亭台也無樓宇,更沒有池塘迴廊,全是一排排廂房,放眼望去,足有數十間。郭崇韜一看就知,這處院落不知是哪家商舖的庫房,被徵用來當官衙理事,的確過於簡陋了些。

    幾人來到北側廂房的正中那間小屋,就聽裡面正有兩人爭執。

    「姓王的,早先說好,將北區丙寅字房與某,怎可言而無信!」

    「何時說好過?你錢未送來,某自然可以改口,收了你的錢改口是為言而無信,沒收到錢,某隻能算是提前知會你!北區丙寅房本就是分與某的,某換給你是你的運道,不換給你是你命中無緣!」

    「你!……究竟多少你才換?」

    「實話跟你說,元侍郎給的比你多,某已經轉給他了。」

    物中一陣跳腳、一陣喧嘩,旋即一人從屋內急匆匆而出,滿臉脹得通紅,疾步而去。

    李存勖和郭崇韜愕然之間,屋內又出來一人,正是北平郡公王處直。就見王處直鄙夷的看著遠去的那個背影,呸了一口,見到李存勖、郭崇韜二人,臉上立刻露出笑容:「亞子,有幾年沒見了,你又高了些……這是安時麼?某去過晉陽幾次,你那會兒還在克修幕中效力,是以不曾得見,不過也有過耳聞的。「

    李存勖和郭崇韜上前施禮,寒暄一番之後,李存勖問:「郡公,適才因何爭執?」

    王處直「哼」了一聲:「姓張的匹夫,險險上了他的當!榮勳院還有三個多月就能建成,某分得的官舍位置最好,能曬著日頭,姓張的想換,可出的價卻少,若不是元侍郎提醒,某差點就吃了大虧!」

    說著,熱情的將李存勖和郭崇韜讓進房舍,卻見桌案上鋪著一張圖紙,郭崇韜忍不住上前看了一眼,卻見上面描摹了大片房舍和庭院的草圖。

    王處直站在桌邊,滿臉歡喜的就著草圖向兩人介紹:「此為榮勳院的築造圖稿,正中這裡議事堂,喏,就這兒……這些小些的獨樓都是公廨房舍,一位榮勳分一棟樓。某乃郡公,選舍時排在頭位,便定了這棟,喏,前面是個池塘,後方臨花園,左側小道直通議事堂,離議事堂最近……不過現在置換給元侍郎了,置換之後某的公廨房在這裡,旁邊就是五十畝大小的馬場,正好閒暇時溜溜馬……」

    望著這個過去的義武軍節度使,曾經提領數千軍馬衝鋒陷陣的大將,李存勖忽然生起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恍惚間不知該跟王處直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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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雙極(十六)


    幽州的生活比起晉陽的枯燥和單調要更加豐富多彩,李存勖這些天東奔西跑,忙碌得一塌糊塗。

    他經常前往新兵訓練營,或是觀摩新兵訓練,或是與訓練營的主管從事聊上幾句。在這裡,他還遇到過兩次前霸都騎鎮遏使趙霸,與這位擅長指揮騎兵作戰的河北大將討論討論騎兵訓練方式和騎兵作戰戰法。

    有時候,他還會到幽州書院去轉轉,與教習們研討詩詞音律。在書院中,他結識了來自渤海的大相裴頲,有著深厚詩文底蘊的兩個人一見之後便相互傾心,詩文唱和數次。裴頲是專門從渤海趕過來為李誠中賀喜的,他的詩名享譽海內,在幽州書院中也有不少追捧者。書院專門為裴頲舉辦了一次秋日宴遊,幽州名士來了許多,其間墨韻詩香、絲竹曲唱,實為文壇盛事。

    李存勖參逢宴遊,如魚得水,雅樂高集,才思泉湧,所填詞曲與裴頲之詩文相得益彰,為座中並推,恍惚間樂不思歸。

    在李怠墨的邀請下,李存勖遍訪幽州豪門,結交高門子弟,識得無數俊彥。其間談成生意若干:籌辦幽燕聯合錢莊晉陽分鋪,河東李氏佔股四成,李克用二、李克寧和李存勖各一;籌辦河東西山焦炭作坊,李存勖、郭崇韜、李嗣昭各一成乾股;籌辦雲州牧場,李存勖、周德威各一成半乾股:籌辦晉陽成衣作坊,李克用、李克寧各兩成乾股,李存勖一成、李嗣源一成……

    受李怠墨和郭炳呈所邀,李存勖還參加了一次秋狩。營州社會發展福利基金舉辦的這次秋狩位於薊北燕山之下,遍邀各方貴客相聚,李存勖在秋狩上見到了來自渤海大氏、高氏、烏氏、楊氏等族子弟,見到了熊津州都督甄萱。見到了新羅國王室子弟、兵部大監金順吉,見到了滑哥兄弟等草原各族頭領……

    令李存勖驚訝的是,受邀參加秋狩的,還有岐王之子李繼唁、越王之子錢元灌。李繼唁和錢元灌都和李存勖年歲相仿,身份也相近,三人很快就湊到了一起。李繼唁能來幽州也還罷了,錢元灌的到來讓李存勖確實感到意外。一經瞭解,李存勖才知道了一個天大的消息:吳王楊行密和梁王朱全忠達成了密約,宣武和淮南結盟了!

    秋狩回來之後,李存勖趕回館驛。匆忙來尋郭崇韜,將這一消息告訴他。

    郭崇韜這些日子過得遠遠沒有李存勖那麼舒暢,自從得到盧龍節度府給予的二十年規劃本章後,便埋頭於屋中潛心研究。其後,他不知從哪裡又弄來大堆書冊,將屋子裡堆得滿滿都是,這些書冊包括《盧龍節度府軍事條令》、《盧龍節度府兵役條令》、《軍事參謀總署軍官晉陞暫行規定》、《軍事參謀總署官兵撫卹細則》、《盧龍節度府官文條例》、《判官署政事批覆流程》、《判官署稅賦徵繳總則》、《幽州高等法院判例》、《商賈工營細則》……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甚至連《平州軍前營士兵通行條令》這種已經廢止的東西也被他蒐羅到手。

    就在這間館驛客舍之中。郭崇韜一邊研讀一邊思索,幾乎不出房門一步。李存勖進門的時候,郭崇韜兀自兩眼通紅,咬著筆桿怔怔發呆。鬚眉皆亂,衣襟不整,看上去與流民無異。

    李存勖嚇了一跳,細問究竟。郭崇韜只是連聲讚歎「燕王有大才,有大才啊」。李存勖忙問是否郭典謁心中已有所得?郭崇韜說,自己看了這幾天。只略通皮毛,哪裡敢說有所得呢?

    李存勖問,盧龍軍政真有那麼好,是否可以從中借鑑一二?

    郭崇韜搖搖頭說,難啊,一分半點也借鑑不上,除非……

    李存勖追問,除非什麼?

    郭崇韜嘆道,除非將一切掃為平地,推倒重來!

    李存勖默然,委婉勸道,既然不可行,那你何苦看這許多?

    郭崇韜道,這些都是好制度啊,有此制度,何愁國家不興!雖說無用,但看看也好啊!

    不提李郭二人相對愁坐,到了十一月十一這天,正是燕王納妃之日。燕王府中喜氣洋洋,幽州豪門盡數聚齊,在外地領軍的武將、治政的文官,但凡能來的全部都來了,更有渤海、新羅、胸襟、草原、河東、鳳翔、吳越等不遠千里趕來的賀客,幽州城內,人聲鼎沸。

    很多人都不明白燕王為什麼要選擇在十一月十一這天,雖說曆書中這一天也宜婚嫁,但總不如其他日子那麼更加適宜。只有李誠中暗自偷著樂——老子就不告訴你們,光棍節是啥含義!

    新納王妃為高氏七娘,為高劉氏所出,是高行珪、高行周兄弟的嫡親妹子。七娘小名珠玉,自幼美名播於河北,有「高氏有珠玉、幽州半城空」之說。

    去年李誠中入主幽州之時,高劉氏便欲嫁女,李誠中起先想要讓高七娘與婉枝、烏雲素和撒蘭納並列為妾,但高家怎麼可能答允?不但是高家不允,諸豪門同樣不樂意。高家鎮媯州數十年,根深葉茂,是幽州豪門中的代表,當年白馬銀槍高思繼被世間公認為河北第一名將,聲譽極隆。讓高思繼的嫡女給人當妾,傳出去不得笑掉世人大牙?這不僅是對高家的羞辱,更是對整個幽州豪門的羞辱!

    不僅幽州豪門不允,就連李誠中麾下文武也反對激烈。

    馮道曾經多次進諫,要求李誠中立王妃;韓延徽更是言辭激烈,力斥李誠中重重謬論,盡顯風骨之氣,一時間在幽州聲名無兩。韓延徽名聲大噪之後,諸多文官瞧出便宜,紛紛上書李誠中,要求立妃,其中倒有大半都是邀名之輩。

    除了文官之外,武人中也有立妃的呼聲,這些呼聲來自於幽州豪門出身的武將,如李承約、王思同、趙霸之流。

    連李誠中的家裡也不安寧了,婉枝帶頭、烏雲素隨後,兩人都受不了壓力,相繼勸誡李誠中納妃,撒蘭納沒有提這件事情,但看得出來她也相當無奈。

    拖了一年多之後,李誠中為了顧全大局,為了讓河北文武更加緊密的圍繞在自己周圍,最終點頭同意,高舉納妃的大旗,於幽州大辦喜宴。好吧,這麼說其實有點無恥,據《幽州話本》記載,營州都督周知裕、平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張在吉為了這件事情,專門從柳城趕回幽州,連同郭炳呈一道,三位長輩強拉硬拽著將李誠中拖往高府赴宴……然後,等李誠中回來後便有些茶飯不思,終於點頭同意了這次婚事。

    七娘確實很美,和李誠中已娶的三名妾侍相比,更顯脫俗。雖無婉枝的舞樂,但詩文學識的底蘊要深厚得多;沒有烏雲素那麼單純,卻行事圓潤;不似撒蘭納的英武俊秀,卻盡顯雍容華貴。

    高氏七娘自中門迎入燕王府,從此成為李誠中的正妻,人稱燕王妃,燕王府上報朝廷的奏章也已經發出,奏請敕封「國夫人」。高氏祖上為鮮卑人,是四五百年前的大齊帝裔之後,故此馮道在代擬的奏章中給出了敕封的建議——齊國夫人。當然,奏章是不用發給長安的,直送韓全誨即可,太子替皇帝北狩幽州,這便是最大的方便之處。

    除了高氏七娘的「齊國夫人」封號外,婉枝、烏雲素和撒蘭納也都擬封為「孺人」,這是親王妻妾中的第二等,僅次於正妻,時人也稱「側妃」。

    高氏七娘入王府的那一刻,高劉氏含笑凝視,淚光瑩瑩,高行珪、高行周兄弟二人一整天都笑得合不攏嘴,四處邀飲。趙霸不知何時找了一幫舊友,趁機將高氏兄弟直接灌爬在地上,連李承約和王思同都被捎帶拖累上了,同樣為趙霸所趁,灌得上吐下瀉。

    趙霸逞威之後,出門大笑三聲「吾輩今日報仇矣!」笑罷揚長而去。

    當夜,李誠中入洞房,高燭之下,坐於床邊打量新娘,呆呆看了良久,不由嘆了口氣。高氏七娘溫婉一笑:「李郎不滿意奴的容貌?」

    李誠中搖頭道:「真是……美啊!我真是糊塗,竟然耽擱了一年才將你娶過來,造孽,造孽啊!」說著,給了自己臉上一巴掌。

    高氏七娘臉上一紅,忍不住笑靨如花,晃得李誠中頭暈目眩。李誠中忽然起身,急步來到桌邊,將燭台熄滅,就要行禽獸之舉。高氏七娘被李誠中按倒床榻之上,微微掙扎道:「合巹未飲……」

    李誠中喃喃道:「顧不得了……」猴急之下,脫得十分暢快。正欲挺槍而入,忽然從床榻上起身,去取火摺,要將燭台點亮。

    高氏七娘在床上「嚶嚀」著淺聲輕問:「李郎這是作甚?」

    李誠中嘿嘿笑道:「太黑了,啥也看不清,一邊操持一邊欣賞方才爽快!」

    這句話羞得高氏七娘整個兒縮到錦被之中,死活不肯出來。李誠中著急,不停扒拉著被縟道:「這不是白白點燭了麼?蠟都浪費了……咦?莫非白費蠟說的就是這麼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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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雙極(十七)

    李誠中洞房花燭的夜晚,西京長安,一條人影自朱友倫府中後門而出,沿牆根疾走。

    朱雀大街東側第五坊,原為十六王宅舊地,此刻已被梁王親侄朱友倫所據。自從將天子迎回長安後,梁王便將長安牢牢控制在手上,以親信心腹充長安機要官職,其中尤以朱友倫最為重要。朱友倫官拜寧遠軍節度使,梁王又讓他擔任宿衛都指揮使,以其本部改任神策軍,專司宮城宿衛重責,是梁王掌控長安的根基。

    人影繞出坊間,在一處民居前停下,輕輕叩響院門,三快一慢。俄頃,院門打開一條縫隙,人影鑽了進去,院門又悄悄掩上。

    正屋中亮著微弱的燈火,裡面散坐著五六條大漢。來人借燈火仔細分辨,臉上立刻肅然,向正中一人橫臂行禮:「卑職見過張從事!卻不知是張從事到了,弟兄們心氣更足了。」

    正中坐著的便是調查統計局行動處從事張小花,張小花本在洛陽打探梁王遷都事宜,聽說長安這邊一切佈置妥當,即將動手時,便匆忙趕了過來。

    張小花向來人道:「坐吧,都是自家弟兄,隨意些。江參軍,聽說都佈置妥了?」

    江參軍為張小花麾下參軍銜諜探,自柳城書院中選拔,參加了白狼山軍校培訓,在行動處領一組行動人員。他是經袁象先的渠道前來長安的,投入朱友倫府中後擔任幕僚佐二,幫辦些雜事,既不受重用又能接觸到一些內幕消息,效果剛剛好。此刻他坐下後向張小花回稟:「都佈置妥了,明日朱友倫要去上林苑擊鞠,到時從事便聽好消息吧!」

    張小花詢問了幾句細節。鄭重道:「殿下正在幽州籌謀大事,最是需要時日,可梁王和吳王已經達成盟約,宣武再無腹背之憂。這對緇青戰局影響頗大,對殿下的籌謀也是個威脅。高觀察多次督促過咱們,一定要在別處給梁王添些麻煩,此次行事必須成功,若無成算,寧可往後壓一壓,也不能打草驚蛇。」

    江參軍笑道:「從事只管放心就是。此番必成!」

    張小花點頭道:「那就好。明日事發後,老江你這邊要不要撤離?某好安排弟兄們接應。另外,還有什麼要弟兄們協助的,趕緊說來,大夥兒幫著擔待一些。」

    江參軍道:「某牽上袁象先這條線不容易,還不想過早出去。某自忖也做得隱秘,應當不會虞險。事成之後某還要回衛州,讓袁象先給某再舉薦條謀生之路呢,呵呵。不過卻有一事要弟兄們幫忙。明日須將朱友倫府上的一個馬伕除掉,此人姓劉,五十上下,鬚眉皆白。最是好認。某給了他一些金珠,明日他會擇機離開長安,走通化門……」

    張小花答允道:「放心就是。還有別的麼?」

    江參軍笑道:「沒了。弟兄們動手時別忘了把金珠子取回來,某給他的不少。這筆賬可不好消。」

    張小花大方的一揮手:「某給你消了,金珠子弟兄們分了就是。」

    屋中氣氛頓時為之一熱,周圍的行動人員俱是嬉笑開懷。張小花不屑道:「瞧你們那點出息。此事告成後,某向高觀察請功,人人晉階一級!」

    轉過天來,午時,淒冷的長安城不知什麼時候哄亂成了一鍋粥,大隊大隊神策軍士自宣武門內開出,將城中大街小巷、各處裡坊全部封鎖。軍士們闖入各處民房、官宅,大肆搜查可疑人員,順手劫掠了不知多少錢財。

    政事堂首相崔胤正在開化坊自家宅邸中頭疼,自幾個月前起,關於宮中走失了一位皇子的事情便四處傳播開來。起初崔胤並沒有在意,壓根兒沒講這件事情放在心上。自僖宗朝到今上這二、三十年間,帝京不知道遭逢過多少次動亂,天子西狩的次數多得連崔胤這個三朝元老都數不過來了,走失個把皇子又算得什麼。

    遠的不說,就說當今天子,景福二年李茂貞入京、乾寧元年華州蒙難、光化三年中官之亂、天復二年西狩鳳翔,哪一次不是在將宮城在廢墟上燒了又燒,哪一次十六王宅沒有幾個皇子皇孫罹難?連宗正寺都名存實亡了,誰知道是哪個王子走失?誰有能算得清楚走失的是哪個王子?

    可傳言越來越盛,聽上去有鼻子有眼的,關鍵是其中涉及到立太子建儲等事關國本的大事,這下子崔胤坐不住了,趕緊命人查探。

    首先當然是詢問天子,但天子一言不發,崔胤問得急了,天子便垂淚,說每次十六王宅都會有皇室薨於兵難,你們當相公的不管,怎麼還來問我?

    崔胤無法,只得從側面求證。傳言說皇子被藏於鳳翔,於是崔胤質問李茂貞,李茂貞連連喊冤,說我也聽說這件事情了,但跟我真的沒半毛錢關係啊,我一天到晚忙著抵擋王建都顧不過來,哪裡還有心思去管天子立儲的事情?再說了,就算我把太子藏在鳳翔,那又有什麼鳥用麼?不過我知道去年你們殺中官的時候,韓全誨跑了,但這也不賴我啊,整個鳳翔周圍全是宣武軍,要問你就問梁王去,看他把韓全誨弄哪兒去了!

    崔胤一聽也是,人家李茂貞確實說得有理,以李茂貞被打殘了半個藩鎮,弄一太子在手上不是自取其禍麼?想了想,他乾脆修書一封,發往緇青,向梁王詢問韓全誨的事情。梁王的回信到了,可崔胤看完以後想當不爽。梁王在信中措辭嚴厲,說這事怎麼來問我啊?你崔胤一個堂堂宰相,你在中樞是混什麼吃的?韓全誨跑哪兒去我怎麼可能知道?要是知道,我早就把他殺了。

    除了對韓全誨和皇子失蹤的事情矢口否認外,梁王還質問崔胤,你不是說把李誠中和王建封王的詔書壓下去了麼,現在人家怎麼就稱王了呢?另外,梁王還說,崔胤你沒事就別折騰了,瞧你折騰出來的那點南衙禁軍,途耗錢糧不說,頂用嗎?我既然派了朱友倫在長安鎮守,你只管放心便是,有什麼事情和朱友倫打個招呼,他能不替你擺平嗎?有那點錢糧不如趕緊給我送到緇青來,這邊戰事打得正緊呢!

    崔胤相當惱怒,他自認是當朝首相,論地位不在你朱全忠之下,憑什麼在回信中那麼不客氣?乾脆也不回朱全忠的信了,更是下定決心要把南衙禁軍折騰出來。

    可走失皇子的事情很可能被別人利用,這件事情真要說起來的確後患無窮,崔胤也不能撒手不管,於是他讓京兆尹鄭元規繼續查訪。

    今日鄭元規登門,說的便是這件令崔胤頭疼的事情。

    鄭元規的查訪也確實有些效果,他現在已經查到,走失的是十一皇子李禎,另外還有一個十三皇女李褑。要查清楚這一點可不容易,宗正寺早已無人,皇室玉牒除了天子手上有一份外,副本已經不知道去哪兒了。鄭元規向天子索要正本,但天子死活不給,鄭元規畢竟是文臣,尚有幾分尊卑之念,不好太過強迫,只得另覓他法。

    鄭元規又找來曾經給天子當過近臣的官吏,尋來起居註上的記錄,推算天子哪年生了哪個皇子或皇女,然後全部列名,再對照現在仍舊存世的皇子一一排除。可起居注也時斷時續,尤其是很多時候,天子身邊根本沒有官員來負責記錄,因此很多時間裡都是一片空白。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鄭元規終於排查出了一份名單,上面列出了十七個人的名字,都是不在長安的,包括幾個皇子和皇女,也包括幾個天子的叔伯弟兄。由這個名單開頭繼續往下排除,詢問天子的妃嬪、幾個尚存的老宮女,還有一些重臣,最後終於從韓渥的口中得到線索。

    現在的問題是,李禎和李褑去哪兒了?他們是否和韓全誨一齊出走了?這個可能性相當大,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崔胤有點不敢想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正在這個時候,長安大亂,神策軍擅自封鎖長安,大肆搜捕可疑人犯。

    崔胤命人出去詢問,得到的消息令他瞠目結舌——朱友倫死了。

    朱友倫是在上林苑擊鞠的時候從馬上摔下來死的,很多人都在場親眼目睹了這一悲劇。但神策軍士在查驗馬鞍的時候,發現鞍橋中倒插著一根長頭釘——這才是導致朱友倫死亡的根源。

    在場的鄭元規當場鬆了一口氣,向崔胤道:「崔相,朱氏小兒終於死了,咱們的日子可以鬆泛些了。」他官拜京兆尹,是長安的父母官,按理說主政長安,這是個顯要的重職。可鄭元規這一年過得相當不好,生活在朱友倫的陰影下,每日每夜無不膽顫心驚,行事間全是小心翼翼,聽聞朱友倫猝死,當即舒爽不已。

    崔胤面色鐵青,狠狠瞪了鄭元規一眼:「蠢材!朱氏小兒一死,某等禍不久矣!」

    崔胤的預測相當準確,不久之後,長安再次遭難,而這一次,這座輝煌了千年之久、數百年間長期佔據世界第一寶座的城市,終於徹底退出了中國歷史的主要舞台,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2 15:29
正文 第四十六章 雙極(十八)

    另:碼這章的時候,真心覺得昭宗皇帝很可憐啊......有木有?

    朱友倫是梁王兄長朱存的兒子,是梁王的嫡親侄兒。梁王一家三兄弟,朱存排第二,數他和梁王感情最好。當年黃巢舉事的時候,朱存和梁王相從黃巢起兵,在攻打廣州一戰中,朱存為了保護梁王戰死。

    朱存的兩個兒子都非常出色,一個是正在博昌前線的朱友寧,一個便是震懾長安的朱友倫,兩人都具帥才,素為梁王依仗。梁王一直待朱友寧、朱友倫如親子。因此,朱友倫的猝死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消息傳到淄青,梁王傷痛欲絕。

    剛剛消除了南面淮南兵威脅的梁王正積極部署,準備匯聚兵力一鼓而下青州,接到這個消息後再也無心淄青戰局。

    真正掌握了朝政的崔胤和過去的崔胤已經不同了,此刻的崔胤最害怕的就是梁王藉機兵進長安。於是,崔胤幹了一件蠢事,他給梁王寫了封信,極力辯解說自己和這件事無干,而且還說已經把那天陪同朱友倫擊鞠的所有同伴全部殺了,以謝梁王。

    在梁王眼中,這封書信無疑是崔胤心虛的鐵證,而且據神策軍將領密報,朱友倫明顯是被人暗算的,你崔胤著急忙慌的把那天在場的人證全部殺了,你想幹什麼?是想要滅口麼?

    梁王憤怒的同時,也深深感到長安遙遠,不利掌控,並且覺察到崔胤已經實力有成,超出了自己的容忍限度。於是他決定親自趕赴長安,除了將皇帝盡快接到洛陽之外,還要為侄兒報仇。

    十二月。梁王拋下了正在僵持中的淄青戰局,親率元從親軍和廳子都向長安進發。他趕到陝州後,彙集了都畿(洛陽)跟河東的兵馬,共計七萬餘人,準備討伐崔胤。同時,他還下定決心,準備就在這一次完成遷都。

    大軍的彙集需要時間,輜重糧秣的準備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梁王命令另一個侄兒朱友諒先期前往長安,穩定神策軍的軍心,並且讓朱友諒想辦法麻痺崔胤。以待大軍到來。

    梁王的決心不可謂不堅,但說句實話,他低估了侄兒朱友諒的能力,而且還高估了崔胤的實力。

    朱友諒趕到長安後,很快將軍心渙散的神策軍整肅完畢,重新控制了長安內外。為了試探崔胤的實力,摸清崔胤的忍耐底線,朱友諒向天子奏請,說經過查明。前宿衛都指揮使朱友倫的死,同平章事裴樞要承擔責任——因為那天正是裴樞輪值政事堂的日子。好吧,天知道裴樞在政事堂輪值和朱友倫在上林苑擊鞠落馬之間有什麼必然聯繫,但朱友諒就是這麼啟奏的。

    裴樞是崔胤的爪牙。朱友諒此舉就是要試探崔胤的反應。結果崔胤退縮了,他同意了朱友諒舉薦獨孤損入政事堂的奏議,選擇了息事寧人,將裴樞免職。

    於是朱友諒摸清了崔胤的底細——這廝也沒啥可怕的!崔胤的退縮不但暴露了自己底氣不足。也讓朝臣們看到了他的虛弱,裴樞完蛋的同時,其實崔胤也幾近完蛋了。

    轉過年來的正旦大朝會上。朱友諒不等梁王進京,直接向崔胤發難。他當庭奏請,揭發司徒兼侍中、判六軍十二衛事、充鹽鐵轉運使、判度支崔胤專權亂國、離間君臣,要求天子下詔,將崔胤連同朝中的崔黨——刑部尚書兼京兆尹鄭元規、威遠軍使陳班、飛龍使王建勳、閣門使王建襲、客省使王建義等,一起處死。

    奏請一出,滿朝震驚!天子也被嚇得不清,雖說崔胤確實專權,而且勾連外鎮有點過頭,但畢竟還是朝中的砥柱基石,真要把崔胤和崔黨全數殺了,朝中可就真的再無重臣了。

    天子不肯,朱友諒便步步緊逼,一定要天子下詔。天子向朝堂上求援,卻沒有人敢站出來反對。朱友諒見天子還不答允,揮手間便令神策軍士入殿,到了這個地步,天子才終於退了一步,降崔胤為太子少傅,貶鄭元規為循州司馬,貶陳班為湊州司戶,其他崔黨也俱有貶黜。

    朱友諒是頭一回幹這種事情,雖然乾得很興奮,乾得很刺激,但仍然心懷惴惴,不知道做到什麼地步才叫合適。見天子讓了一步,他便也讓了一步,同意天子的詔令,只是要求崔胤等人回宅閉門思過。

    當天散朝後,朱友諒手持天子詔書,以神策軍為依託,將崔胤徵募的南衙諸軍盡數遣散,至此,崔胤再無還手之力。

    梁王此刻還在河東,沒來得及兵進長安,接到朱友諒的稟告後大喜,立刻命令朱友諒動手。

    正月十二日,朱友諒舉兵包圍開化坊,將崔胤以下的崔黨人員全部屠戮,長安中樞自此後再無重臣。

    正月二十一日,朱友諒、寇彥卿等率兵入宮,正式奏請天子移駕東都。軍士們將躲到延禧樓上的天子揪了下來,塞進車裡,又將諸妃嬪、諸皇子皇女、諸王一同趕上大車,離開了長安。天子回首望去,只見長安上空濃煙滾滾,看這火勢,這次不止燒的是宮城,連民房也沒放過,竟是將整座長安都點燃了。

    天子車隊後面,朝臣、官眷及數萬長安百姓為軍士所脅,扶老攜幼,魚貫而行。

    何皇后和李昭儀都在天子身邊大哭,唯有天子略顯鎮定,他拍著兩位妻妾的後背,安慰她們說,沒事的,沒事的,幸好讓十一郎去了幽州,有皇叔爺和十一郎在,梁王就不會殺咱們,咱們去了東都一樣能活。

    天子車駕路過華州的時候,百姓們趕來拜見,一路上都有人夾道歡呼「萬歲」。天子忍不住熱淚盈眶,傷心的向百姓說,以後不要呼萬歲了,朕不再是你們的皇帝了。」

    梁王在陝州迎到天子車駕,這下子才終於鬆了口氣。洛陽宮室仍未修好,但他心中牽掛淄青戰局。沒有時間等待,便催促天子車駕繼續東行。

    三月初一,天子終於抵達東都洛陽,入正殿接受百官朝拜,朝會之後,天子按照梁王的意思,至宮室之光政門,宣佈大赦天下,改元天祐。

    當夜,梁王率宣武諸將領、官吏晉見天子。擺宴為天子接風。席間,天子與何皇后向梁王小聲求肯,說今後就依仗愛卿了,梁王自是滿口答應。宣武眾人興高采烈,歡呼暢飲,就連敬翔都喝醉了。

    宣武眾文武在洛陽歡慶了沒幾天,一則驚人的消息正式從河北傳遍天下。

    皇十一子、端王李禎奉天子詔,代天子巡狩河北,封韓全誨、張居翰為左右樞密使、張承業為宣徽使。以張茂安掌掖庭,於幽州建儲、立東宮。

    同日,太子以天子詔令,尊燕王李誠中為皇叔祖。

    東都洛陽為之震動!

    隨同梁王入東都的文武們個個驚詫不已。尤其是梁王心腹,個個都早已猜到了梁王下一步的謀劃。在這些心腹文武們的心中,早就把自己視為開國功勛了,可幽州這麼一搞。下面的事情還怎麼繼續?

    其中尤數朱友恭最為憤怒。朱友恭本來姓李,打小就跟隨梁王身邊,後為梁王收為義子。更改了自家名姓。在梁王的心腹大將裡,朱友恭地位很高,幾乎快趕上朱友寧和朱友倫這兩個梁王親侄兒了。朱友恭現在是武寧軍留後,本來梁王想讓他當武寧軍節度使的,可天子遷都這件事情把他的正式晉陞給耽擱了,等天子遷都完成後,梁王改了主意。

    天子身邊需要有梁王的忠心之人看護,本來應該是宿衛都指揮使朱友倫的,但是朱友倫死了,於是梁王奏請天子,讓他擔任龍虎軍統制,職責還是宿衛禁中,相當於接朱友倫的班。

    朱友恭除了能領兵作戰外,最大的長處還在於能體貼上意,說白了,揣摩梁王的心思很到位,很多梁王想幹卻說不出口的事情,他都能提前領會到。這次同樣如此。

    憤怒的朱友恭見梁王同樣心緒寡歡,立刻提點龍虎軍入宮。龍虎軍現為禁軍,頂替的是神策軍番號,其實沒什麼區別,仍然是宣武軍充任。

    朱友恭直接闖入天子寢殿,質問天子關於幽州的事情。現在天子無法再抵賴下去了,他索性很光棍的告訴朱友恭,沒錯,這是朕干的。

    朱友恭立刻威逼天子,讓他趕快下罪己詔,廢掉幽州的太子李禎。

    這件事情關係到天子和整個皇室最後的安危,此刻的天子極為強項,硬著脖子就是不肯。天子說,這是不可能的,朕就是要立李禎為太子,要麼你們今日就殺了朕,否則絕不更改!

    朱友恭氣得跳腳,拔劍就要去刺天子,何皇后衝上來阻擋,被朱友恭順手推到一邊摔倒在地上。天子嚇得魂不附體,繞樑而走,朱友恭在後面緊追不捨,昭儀李漸榮也上來阻擋,卻被朱友恭一腳踢開。

    若不是聞訊趕到的敬翔阻止,恐怕天子就禍在今日了。朱友恭暴跳如雷,說敬相你為何要阻止我?

    敬翔也很生氣,說你就是個蠢貨,趕緊滾出去,別在這裡壞了梁王大事!天子真要被你殺了,梁王就背上了弒君的罪名,到時候幽州太子即位,大義便不在洛陽了!

    朱友恭辯解說,今日殺了皇帝,明日就讓梁王登基,不一樣有大義麼?再說了,狗屁大義有什麼好的?照我說,直接起兵,誰不服就打誰!

    敬翔大怒,說你這不是為主分憂,你這是害主!天下那麼多藩鎮未平,真要讓咱們宣武成了孤家寡人,禍不久矣!

    梁王其實已經趕到了天子寢殿外,他知道真要弒君的話,現在還不是時候,可他本人也很猶豫,對朱友恭的舉動有這一種下意識的放縱。現在聽了敬翔的話,只得長嘆一聲,進入寢殿之內,板著臉大聲呵斥朱友恭,將朱友恭趕走了。

    梁王又上前好言撫慰天子,說這都是手下人自作主張,讓天子受驚了,自己有罪,任憑天子懲處。

    天子這才從驚駭中緩過勁來,他怎麼敢指責梁王有罪,只是安慰梁王說,朕知道這不是愛卿的本意,朕是知道愛卿忠心的,不然朕今日就死在這裡了。他邊說邊後怕不已,但也知道自己性命算是保住了。

    梁王沒有得逞,宣武眾文武一時間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於是在天祐元年的春天,大唐帝國的幽州和洛陽同時出現了兩個權力中心,以黃河為界,北方尊太子之令,南方奉洛陽為主。當然,在藩鎮諸侯們的心中,這種尊奉僅僅存在於表面之上,真要談論誰聽從誰,還是要在戰場上決定。

    自天祐元年開始,大唐翻開了史書上全新的一頁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2 15:30
正文 第四十七章 范陽之春(一)

    幽州西南,百餘里,范陽,古之涿郡,向為幽州屏藩,南北通會之所。

    自安祿山時代,范陽便是重要的屯兵之地,修築著大大小小十多處軍營。河北三鎮與朝廷對峙的百餘年間,歷代盧龍節度使便十分重視扼守范陽之沖,以遮蔽幽州,向西抵擋素有「朝廷忠犬」之稱的義武軍,向南與心懷叵測的成德、魏博一爭河北雄長。

    老帥劉仁恭主政幽州期間,窮盧龍之力以治范陽,先後數年間增修了數十處堡寨,形成極為穩固的范陽——大安山防線,抵擋宣武魏博聯軍的攻伐。如今是李誠中時代,范陽仍然依靠著它成型的軍事要塞群,成為了幽州的屏障,盧龍軍在這裡駐紮著新立之定州軍、媯州軍。

    綿延覆蓋大安山、范陽、胡良水、固安數十里的堡寨群中,環繞著一處田園勝地,名盧氏場村,是為五姓七望之范陽盧氏舊地。范陽盧氏自漢以降,以儒傳家,六百年經久不衰,族中高官輩出、勳業燦燦,名望顯於天下,是有朝廷旌表、世間公認的門閥豪族,本朝便有「八相佐唐」之美譽。

    隨著中樞威權的衰竭,名望貴族成為了武人們口中的美餐,如今的盧氏也已經沒落,族人亡居四地,盧氏場村隨之日漸蕭條。

    去年冬,盧龍節度府軍事參謀總署相中了這片為範陽堡寨群環伺的莊園,後勤司撥付相關軍資,用了三個月時間修繕完畢,劃轉作訓司使用。元宵之後,李誠中親自來到這片莊園。給莊園的正門掛上他手書的牌匾——范陽軍校。

    李誠中入主幽州之後,盧龍軍軍事重心南移,再將軍中營級以上軍官弄到遙遠的關外白狼山整訓已經不合時宜。軍校的作用無疑是巨大的,除了讓軍官們學習、熟悉和掌握盧龍軍事體系這一任務外,培養軍官們的忠心也是目標之一,而且是頭等目標。親任校長的李誠中不可能常常往關外跑,與高級軍官們的疏離後果也會相當嚴重,故此,將白狼山軍校的教學任務重新分離,成為必然之勢。

    范陽軍校的培養對象是營級以上實職。或掛致果校尉(正七品)以上銜級的高級軍官,這與白狼山軍校培養基層軍官的任務劃分非常明確,所以白狼山軍校現在於軍內又稱初級軍校,范陽軍校則稱為高級軍校。

    在作訓司的培訓大綱中,范陽軍校繼續沿用之前的統一培訓批號,天祐元年的第一期高級軍官培訓在編號中歸檔於「新八期」,與白狼山軍校相同。編號雖然沿用,但天祐元年開始的軍校培訓與之前相比,有了重大革新。

    從天祐元年開始。盧龍軍的軍事體系終於完整的出現在世人面前。

    九軍已經成型,是為盧龍軍野戰集團。其中滄州軍、魏州軍屯集於大河之東的緇青,莫州軍、營州軍駐於河北西南的相衛,幽州軍衛戍幽州治所。上述五軍為常年戰備值星軍團,裝備、錢餉、日用等均列後勤司頭等供給名錄,又稱甲種軍。定州軍、媯州軍、趙州軍和懷約聯軍為乙種軍,裝備次之、錢餉和日用均減三成。訓練強度和實戰任務也少許多。

    二十二支預備旅、計七十七個預備營也已經初步建成,用於駐守重要州縣及關隘。戍守關隘的預備旅、營按乙種軍標準供應,居於腹地者則再減三成。

    此外。鑑於天復二年到天復三年之間,幽燕、遼東兩大保安總公司所發揮的特殊效用,經盧龍軍事參謀總署同意,正式給予兩大保安公司番號,分別為幽燕保安軍和遼東保安軍。

    幽燕保安軍設三旅九營、遼東保安軍設兩旅六營,營級以上軍官納入教化司考功錄名冊,正式在盧龍軍事體系中定編,銜級待遇比照預備旅營軍官例,晉陞和獎賞納入教化司管轄,可於自願的原則下申請,教化司批准後調入正規軍事部隊。營級以下軍官自行委任、都隊伙編制自定、軍員自募、裝備輜重和軍餉自備、軍費自收自支,以上各項分別報教化司、後勤司備案即可。

    鑑於盧龍軍軍事體系的正規化建設初步成型,軍官培訓也從新八期開始改革。

    白狼山軍校每期招錄兩千人,培訓一年,九個月為軍校學習期、三個月為軍隊實習期,學習期需拿到軍校畢業證,實習期則要獲得實習部隊的實習證明。兩證到手,培訓合格,由教化司統一調配,充任各軍基層軍官。

    兩千人的招錄名額有所不同,其中一千人按照各軍比例和戰功,由教化司分配各軍名額,各軍按名額推薦;另外一千人則於各軍之中招考,沒有獲得軍隊推薦名額的普通士兵可以報考,作訓司每年至各軍中舉辦一次招錄大比,通過後同樣可以進入白狼山軍校培訓。

    范陽軍校每期招錄一百人,培訓時間和畢業方式與白狼山軍校相同。但招錄方式則不同,全員由軍事參謀總署教化司按照考功名冊推薦,虞侯司、教化司、作訓司、後勤司和調查統計局、中南海警衛局六大部門主官召開聯席會議商定初步名單。

    初步名單下發各軍徵詢意見,各軍將否決人員和補充人選名單附後,重新報備教化司,教化司結合各軍意見,重新擬定第二次推薦名單上報李誠中。這份名單會比最終招錄人選多兩成,每人之後都附有履歷、考功評語以及各軍主官對該員的徵詢意見,供李誠中參考,由李誠中裁定最後的一百人名單。

    這就是一直延續後世千年之久的「一下一上」制,只要通過了這個複雜的程序,就意味著一名軍官實現了軍事生涯中的第一次騰飛,擠進了營級以上、致果校尉階別的高級軍官行列。最為重要的是,通過這項程序,軍官們將第一次進入李誠中的視野,為走向更高的舞台鋪平坦途!

    范陽軍校「新八期」招錄就經過了這麼一個程序,這些資歷較淺的基層軍官通過「一下一上」制後,擺上了李誠中的桌案,李誠中依據詳細的履歷、考功評語以及各軍主官的意見,最終核定了學員名單。如果按照後世的說法,名單上的人員從此算是「簡在帝心」了。不僅是「簡在帝心」,因為「一下一上」中的「一下」程序,這些人員同時還被各軍所知,依照各軍主官的喜好,他們將在畢業後為軍中大將們爭搶。

    但是在這份名單裡,李誠中沒有錄滿一百人,他僅僅批准了八十三人進入范陽軍校學習,剩下的十七個名額,他給了非盧龍系軍官。這些非盧龍系軍官來自河東、鳳翔、吳越和緇青,其中河東佔了大頭,共有九人,緇青有四人,鳳翔和吳越各兩人。

    自從天復三年冬天來到河北之後,李存勖就被盧龍實行的各項軍事制度所深深吸引,參謀總署凌駕於軍隊本身、輜重後勤獨立細化、考功晉陞權操於上、新兵征訓專司負責……這些制度讓李存勖很是著迷,他越是瞭解得詳細,越是為之傾倒不已。在李存勖的認知中,如果河東也同樣實行這套制度,那麼軍權就能牢牢掌握於真正的李氏嫡系之手,而不用自己的父王通過不停認子的手段來達到控制軍隊的目的了。而自己,作為父王的嫡長子,日子過得也不會那麼緊張和壓抑。

    但同樣的,他也明白,如果河東實行這套制度,以現有的實際情況而論,李氏在河東的統治必將頃刻瓦解,根基不復存在,作為李氏嫡系長子,他的下場又會如何則是不言而喻的。

    李存勖在深深的糾結和矛盾之中,同郭崇韜一起,在燕王納妃之後便回到了晉陽。回河東的時候,李怠墨、周明靜、郭如誨等他在幽州結識的好友前來送行,讓李存勖隱然有不捨之意。幽州的生活相當充實,在這裡,他看到了很多以往不曾看到的新事物;在這裡,他的詩才不會如晉陽一般曲高和寡;在這裡,他感受到了上位者真正應該感受到的上流生活;在這裡,他有著太多太多難以磨滅的記憶。

    詩詞唱和、約期相會、好友送別、佳人遠望,李存勖的離別經過很值得回味,和他同行的郭崇韜則無人掛懷。不過郭崇韜也不在意這個,他的幽州之行收穫同樣豐足,滿滿的書卷裝了兩大車,走的時候,他手中握著一卷不知什麼名字的書稿,正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李存勖提醒,他才回過神來,連忙上馬相隨。

    回到晉陽後,李存勖向晉王稟告此行的所見所聞。父子單獨相會的一次深談中,李存勖小心翼翼的把燕王正在實行的制度向晉王約略講述了一番。晉王聽了以後沉思良久,最後搖頭長嘆,讓李存勖不必多說,並且要求他今後「慎言」。李存勖無奈的離開了晉王府,回到自己的軍營之中,看著手下這支過去曾經引以為傲的強兵,他忽然感到索然無味,練兵的時候怎麼都打不起精神來。

    直到十二月下旬的時候,李存勖收到了被他留在幽州的景進送來的書信。信中說,范陽軍校年後即將開始招錄,問李存勖是否仍舊想去,如果是的話,景進會向李怠墨求懇,為李存勖籌謀報名。

    接到信後,李存勖立刻從氈毯上一躍而起,挑開厚重的營帳,上馬離開軍營,向晉陽城馳去,他就連一刻也等不及了,心中的迫切,讓他激動得嘴唇發顫,難以平息!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2 15:30
正文 第四十八章 范陽之春(二)


    李存勖要求去往盧龍參加范陽軍校培訓的申請第一時間被晉王駁回了。雖說晉王有很多兒子,但李存勖畢竟是長子之序,是晉王屬意重點栽培的接班人。這個年代裡,並不是說你在血緣上有天生的優勢,就可以順利獲得繼承的,如果沒有過硬的軍功和威望,就很容易被別人取而代之。或者就算是坐上了繼承者的寶座,也很容易被將領們架空而成為孤家寡人,那種日子生不如死,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魏博鎮的這幾代節度使。

    李存勖雖然有了一定名氣,但畢竟太過年輕,河東軍中重將如雲,且個個實力不俗。比如李嗣昭,又比如李嗣源,這兩人都是晉王的義子,且軍功素著,隨便拿一個出來就足以壓過李存勖一頭。

    晉王必須考慮給予李存勖更多的機會去博取戰功,為李存勖將來繼承王爵而鋪墊道路,如果就這麼放任這個長子前往盧龍,不啻於讓他脫離河東核心圈子一年,等他回來的時候,聲望和戰功必定與其他將領拉開差距,到時候再追趕就會困難許多。

    除了威望的考慮外,晉王拒絕李存勖的原因中還有他晉王長子這個身份因素在內。讓李存勖去河東,知道的人明白是怎麼回事。不知道的人很可能會誤會,認為這是晉王向燕王低頭。以長子質押盧龍,晉王的面子上須過意不去。

    李存勖見晉王不允,便去求懇生母曹氏。曹氏封誥晉國夫人,雅量高潔、賢名素著,最受晉王敬愛。李存勖在母親房中跪了一天,曹氏終是擰不過他的堅持,於是去求晉王。曹氏沒有直接說讓李存勖去盧龍參加軍校的事情,而是提出來。希望為八郎存紀說媒。

    「夫人說的是哪家女娘?」晉王饒有興味的問。

    「聽說天子冊封的唐興公主正在幽州,年歲與八郎相仿,不若便去下聘,為八郎結一良緣。」

    晉王立時大為意動,但仍然猶豫著道:「吾為晉王,某家也是宗室,是否合於禮法……」

    曹氏媚眼一橫。嗔道:「天子賜名而已,殿下倒是當真了。咱們本姓朱邪,如今隨了皇家姓李,也不知世間怎麼議論咱們攀附天家……若是八郎尚了公主,才算真個不怕別人說三道四了。」

    晉王點了點頭,又考慮片刻。於是道:「也罷,這是好事,就怕燕王另有打算,到時候求聘不成,反而讓人更加笑話。」

    曹氏道:「那要看遣誰去幽州了。」

    晉王問:「讓張承業去?燕王對中官向來交好。張監軍現在又是宣徽使,且與韓樞密、張樞密交情深厚。讓他去可保必成!」

    曹氏道:「張監軍去也可,但你離得開麼?」

    晉王啞然,轉念一想,確實須臾間離不得張承業。向皇室求媒有著一套繁瑣的手續,沒有三五個月是完不成的,河東、河北相隔甚遠,行事很不方便。

    只聽曹氏又道:「便讓大郎去吧。」

    李克用手指曹氏,恍然道:「原來你是為這個逆子說項來了。」

    曹氏道:「聽說燕王對大郎很是厚待,讓大郎去,行事未必差於張監軍。妾知道殿下顧慮什麼,無非是怕他久離河東,耽擱了前程。但妾聽說燕王乃太子叔祖,正兒八經的天家血脈,又據河北要地,實力卓然,若是大郎能得燕王看重,何嘗就沒了前程?」

    晉王陷入了深思,第二日又招李克寧、張承業和郭崇韜等人詳細徵詢意見,最後同意遣李存勖攜八郎李存紀前往幽州,一則替八郎求聘公主,二則藉機觀「幽州軍容」。

    於是李存勖踏著皚皚白雪離開了晉陽,再次越過太行山脈進入河北平原。這次隨同李存勖前往河北的,不止是郭崇韜,還有其他幾個軍中子弟,如李嗣昭之子李繼韜、周德威之子周盛茂、黑鴉軍小校頡木裡等等。

    郭崇韜不必多說,本來就是晉王身邊的智謀之士,在晉王的安排中隱隱有「東宮輔政」之意;李繼韜和周盛茂則為河東大將之子,晉王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李存勖獲得李嗣昭和周德威的支持。

    至於其他幾名小校,則為軍中後起之秀。比如頡木裡,本為突厥人,投入河東軍後一直在周德威帳下效力,吐谷渾人據雲州叛亂時,周德威進兵征剿,頡木裡率帳下十多軍士率先登城,記為首功,隨後便調入黑鴉軍中擔任第十將頭,秩別緻果校尉。

    晉王的用意很簡單,就是給李存勖建立一個班底,給他更大的助力。

    李存勖帶著這樣的班底趕到了幽州,八面玲瓏的景進早已在幽州城內替他安置了一個宅院,李存勖將八弟李存紀丟到了宅院之內,託付景進照看,然後迫不及待的辦完了求親的手續,也不管李誠中的答覆如何,就離開幽州,前往范陽報到了。年幼的李存紀壓根兒不懂這些事情,否則他還真得跳起腳來怒罵自家這個不負責任的兄長了。

    在范陽軍校裡,李存勖遇到了來自鳳翔的李繼唁、從吳越返回的錢元灌,這兩人也在軍校並不出李存勖的意料之外。年前秋狩之際,三個人便一起談論過范陽軍校成立的事情,當時便相約一起求學。見面之後,三人都很高興,約在一起說了會兒話,互道來前的經歷。

    李存勖走的是娘親路線,李繼唁則行的是離家出走的方法。李茂貞堅決不同意李繼唁到幽州待上一年,結果李繼唁背了個包袱半夜爬牆逃出了鳳翔,走的時候還騙了門軍一匹馬。至於錢元灌,越王錢鎦對自己這個兒子相當放任,從來不操心,錢元灌曾經被他送到淮南為質,由此可以想像錢元灌在父親心中的地位。

    三個人的地位和身份相同,又是客軍遠來,很自然便湊到了一起。在范陽軍校開學後的第一天,因為一次群毆事件,讓三個人的關係更加密切。

    鬥毆的對象是來自平盧的王師悅和李嗣業。實際上王師悅並非為求學而來,他是王師範的幼弟,年幼時便統兵征戰,根本不認為自己要來盧龍學什麼軍事。李誠中籌備范陽軍校的時候,聽說李存勖、李繼唁和錢元灌都有進軍校學習的願望,於是滿心開懷,笑呵呵的點頭答應了。當時李誠中還輕描淡寫的添加了一句:「這是好事,咱們盧龍應該胸懷寬廣,不要怕別人來偷學,我們要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給外人嘛。河東、鳳翔、吳越都來了,我看可以邀請平盧也派子弟來軍校嘛,不要拒絕了人家的求學之念。」

    李誠中的用意其實很符合後世的「文化傾銷」,但他的意思被部下「曲解」了,向來負責盧龍「統戰」事宜的韓延徽當即便向平盧表達了這個意思,但韓延徽在傳遞這一信號的時候,將「派子弟來幽州學軍事」和「今年支應平盧軍械數額」這兩個東西寫在了一封公文裡,被人繼續曲解下去便成為必然。

    遣子為質是藩鎮之間的慣例,王師範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盧龍冒著與宣武直接交鋒的危險來援助緇青,還支應了那麼多軍甲器械,甚至大軍都開過來了,不遣子為質實在說不過去。

    但是王師範今年也才三十歲,幾個兒子都很小,尚在幼沖之間,不符合入軍校學習軍事的要求。最終王師範只能讓幼弟王師悅來幽州為質,並且將一向看不順眼的李嗣業也踢了過來,讓他陪護王師悅。

    李嗣業對這樣的安排求之不得,他對盧龍的軍事體系非常熟悉,知道這是盧龍軍晉陞高階的重要步驟。李嗣業當年向李誠中表明效忠之意後,一直沒有得到盧龍方面的正式答覆,這讓他心裡很不是滋味。笑臉給出去卻沒討得好,讓人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

    可是隨後李嗣業就在盧龍軍身邊觀摩了一系列戰事,這些戰事包括魏州軍博昌城下的解圍戰、滄州軍運送輜重應援青州之戰、盧龍騎兵襲擾戰等,在歷次戰鬥中,李嗣業深深體會到了盧龍軍事體系的強悍,他比任何平盧軍中的將領都更深刻的瞭解盧龍的實力,也因此對盧龍「不鳥」自己有所理解。

    這一次被踢到范陽來「學習觀摩軍事」,李嗣業認為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他比王師悅顯得要更加渴望。

    至於王師悅,他心裡憋著一股相當高昂的火氣,開學頭一天頭一餐飯的時候,只是打飯排隊這麼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就引燃了他的暴脾氣。

    可惜王師悅的暴脾氣遇到了李存勖,等於一頭撞上了鐵板。公允而言,王師悅自小隨兄長出征,拳腳上的功夫是不弱的,但李存勖是什麼人?十一歲便於戰陣之上力開一石弓、射殺三級的猛人,王師悅怎麼可能討得了好,當即被揍翻在地,打得滿面桃花開。李嗣業身手更強一些,他想要上前幫忙,卻被李繼唁和錢元灌聯手攔了下來,然後被跑去佔座的頡木裡以草原跤法摔倒在地,同樣弄了個鼻青臉腫。

    隨後參與鬥毆的幾人不分對錯,全部編入軍校「先登」之列,每日清早罰跑校場十圈,持續一個月之久。

    在這樣的日子中,李存勖等人開始了他們的軍校生涯。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2 15:30
正文 第四十九章 范陽之春(三)

    范陽軍校新八期培訓的課程是重新由李誠中本人校訂過的,為時一年的培訓期中,前九個月為軍校學習期,後三個月為軍隊實習期。但在第一個月,則要重拾初級軍校的那一套課程。

    頭一個月的培訓很簡單,上午隊列跑操、下午讀書識字,這樣的生活讓絕大部分參加培訓的軍官都感到很習慣,也很舒適,但也有例外,來自外鎮的十七人就明顯不適應。

    李存勖的生活是這樣開始的,卯時(上午五點)起床,匆匆穿好衣服,到校場列隊,與昨日參與鬥毆的五個人一起,圍著校場跑圈。被編為「先登」的一共有六人,除了李存勖外,還有李繼唁、錢元灌、頡木裡、王師悅和李嗣業。

    六個人按照個頭,最矮小的頡木裡在前,最高大的李存勖在後,在教官的監督下慢跑起來。李存勖的前面就是身高僅次於他的王師悅,慢跑了幾步,兩人便開始較勁,李存勖一個衝刺就趕到了王師悅前面,王師悅大怒,想要反超李存勖,卻被李存勖拿屁股始終擋在身後。

    李存勖邊扭頭看身後的王師悅,邊諷刺道:「豎子,敢與某斗,讓你吃老子一屁股灰……」

    正喊得起勁,冷不丁教官斜刺裡衝了上來,兜頭就是一鞭,打在李存勖肩膀上:「誰允許你插隊的?回到你的位置上去!」

    李存勖火往上撞,一把抓住教官的皮鞭,冷冷道:「你想死?」這一下衝突發生,小小的六人隊伍便跑不下去了,頡木裡站到李存勖身邊,惡狠狠的瞪視著教官,李繼唁在李存勖身後冷笑,錢元灌則略有些不知所措。王師悅不懷好意的看著李存勖想要諷刺兩句。卻被李嗣業拽住了衣襟。

    教官毫不畏懼,腦袋湊到李存勖面前,逼視過來,大聲喝道:「學員,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你忘了昨天入學時背誦的軍校誡律了麼!」吐沫星子幾乎噴到了李存勖的鼻子上。

    頡木裡在一旁怒了,一把推開教官,喊道:「你是什麼狗東西?這是某家太保、天子親封的忠武將軍,敢對某家將軍無禮,若是在河東,某就砍了你!」他推搡著教官。就要施以拳腳。

    幾個值夜的軍校守衛已經聞風趕到近前,毫不廢話,直接一擁而上。頡木裡想要反抗,卻被橫刀逼住,幾個掙扎間就被守衛摁翻在地。

    李存勖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憤怒,就要上前開打,旁邊的李繼唁也躍躍欲試,想要衝上來幫拳。卻忽聽王師悅陰測測的挑唆了一句:「天子親封?嘿嘿,也不過如此。」

    若是沒有王師悅這句話。李存勖就不顧一切沖上去了,他武勇之力冠於河東,眼前幾個守衛哪裡放在眼裡。但王師悅這麼一說,李存勖反而停下了腳步。他雖然長的粗壯,卻並不代表他為人粗鄙,恰恰相反,他其實是一個很精細的人。他昨天粗粗學了一遍軍校誡律。現在仔細回想,想不起到底那一條與眼前發生的事情有所瓜葛,但似乎又都有瓜葛。於是李存勖強壓怒火,選擇了退讓——無論如何,第一天便於這勞什子的「教官」發生爭鬥,總不是一件好事情。

    「某等知道了,便請放了某這部下。」李存勖指著被摁倒在地的頡木裡,向教官道。

    頡木裡還在地上掙扎,半張臉上全是泥灰,嘴裡也不知吃了多少沙子:「亞子將軍,不可求這狗才,今日若不殺了某,來日某必殺了他!」

    那教官仿似未聽到一般,冷冷道:「今日算是初犯,便不計較爾等頂撞之過,等熟悉了條令後再要犯到某手上,到時便不姑息了!回去跑圈!」

    李繼唁在旁邊跳著腳道:「別不識好歹,趕緊放了頡木裡兄弟!知道某等是誰麼?某是岐王之子,亞子將軍是晉王之子,你算個什麼東西?就敢胡亂綁人……」

    那教官猛的瞪了李繼唁一眼,李繼唁立刻感覺到一股寒意,後面的話頓時噎在喉嚨裡。

    只聽教官道:「這裡沒有王子,也沒有將軍,更沒有部下,這裡只有教官和學員。某是教官,你們是學員!今後記住這一點,否則別怪某手辣!」說完,他瞟了瞟李存勖和李繼唁臂上的標識,喝道:「學員八五一、八五二,立刻歸隊,跑步!」又指著地上的頡木裡向幾個守衛道:「老規矩,向教官施暴,禁閉三日!」

    李存勖咬著下牙槽緩緩道:「很好,怎麼稱呼?」

    教官淡淡道:「某姓杜,今後稱呼某杜教官!」

    一場衝突以李存勖的冷靜退讓而結束,「先登」們少了一個,剩下的五個人繼續跑圈。這次王師悅重新排回到李存勖前面,他故意壓著腳步,好幾回都冷不丁「趔趄」一下,好在李存勖留神防備著,這才沒有中了王師悅的「暗算」。

    王師悅搞了幾次,正在暗自得意,卻被杜教官衝上來一鞭子:「好好跑!」引得李存勖在後面長舒了口腌臢氣。

    跑圈結束後,「先登」們得到了小半個時辰的修整,五個人分成兩撥坐在地上喘氣。兩邊時不時怒視對方,想要斥罵兩句,但看見教官手中的皮鞭,終於還是忍住了。

    李繼唁一邊喘氣一邊用殺人的眼神瞪視王師悅和李嗣業,還不時趁教官不注意的工夫偷偷罵兩句「狗殺才」。亦或是向李存勖安慰兩句,大意無非是「若是在鳳翔,老子早就如何如何」之類的狠話。

    錢元灌當過幾年質子,對寄人籬下的體會相當深刻,便不似李繼唁那般忿忿不平,反而勸解二人,說「萬事向前看,能忍人所不能,才可成人所不成」等等。

    李存勖一言不發,腦子裡卻一直在打轉,他在思考今天上午的一幕,這個教官究竟是什麼階別?到底有何底蘊?竟然敢對自己這等身份貴重之人痛下狠手?難道他就不怕將來遭受報復?今日這一幕是燕王的授意還是軍校的規矩?如果是燕王的授意,那又是為了什麼?如果說是所謂的規矩,那這規矩為何如此嚴厲?就不怕軍官嘩變麼?

    小半個時辰轉眼過去,沉悶的牛角號在軍校內響起,卻是卯時下一刻(早上六點)到了。很快,各處房舍內便傳來匆忙凌亂的腳步聲,一群群學員自外迅速跑進校場之內,眨眼間便聚集成兩個方隊。大多數都衣裝嚴整,少數幾個邊跑邊系褲帶和絲絛,轉眼間便收拾妥當。

    第三聲號角響起的時候,兩個小小的方隊便已經宣告成型。

    「向右看——齊!向前——看!

    「報數!」

    「一!二!三!四!……」

    兩個方隊立刻橫直豎一,齊整如林。看得校場邊休息的李存勖等人眼睛發直。

    「娘得哩……號響到現在……這也太快了吧?有一刻時麼?」李繼唁喃喃道。

    「恐怕半刻時都沒有,這幫人是不是不睡覺的?」錢元灌也起身張望著眼前的隊列。

    李存勖、王師悅、李嗣業沒說話,都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報告教官,左隊五十人,實到五十人,無一遲到!」

    「報告教官,右隊五十人,實到三十三人,十七人未到!」

    杜教官身邊不知何時又來了一名教官,抄著手,看著隊列,又看了看校場邊的李存勖等五人。杜教官和後來的那名教官小聲嘀咕了幾句,杜教官向右隊出列稟報的學員道:「讓你的隊員歸隊。」

    那名學員大聲道:「是!」跑步來到李存勖等人身邊,高聲呼喝:「右隊學員八五一、八五二、八五四、八五五,立刻歸隊,斬第一排左側序列!」

    這一嗓子喊得中氣充沛,震得李存勖等人耳朵鳴響。李繼唁嘀咕道:「傳個話而已,用得著那麼大聲麼。」錢元灌拉了拉李繼唁的衣角,這廝才沒繼續喋喋不休下去。

    李存勖等人在那名學員隊官的指點下,依照序列排在右隊左首,但身旁第一排乃至第二排的其他位置仍然空缺無人。李存勖早就看得清楚,沒有趕到的人裡面就包括李繼韜和周盛茂。

    時值正月之末,冬日的嚴寒還未過去,校場上冷颼颼的,凍得人渾身哆嗦。李存勖等人剛才跑出了一身汗,此刻冷風一吹,忍不住就開始發抖。右隊學員隊官站在隊伍左側出頭,見李存勖等人小動作不斷,邁步過來便開始糾正,將李存勖環保胸前的雙手一巴掌打了下去,讓他垂手肅立,又將李繼唁豎衣領的手拍走,將他衣領重新折正,接下來是錢元灌、王師悅、李嗣業等人。都整理好以後,隊官低聲喝道:「不許亂動!」

    兩個隊列加在一起不到百人,但在寒風中的校場內肅然挺立,一言不發,一舉不動,竟而站出一股凜然威勢來。就連牢騷最多的李繼唁也越站越感到心頭髮憷。

    「娘咧,這麼傻站著是要作甚?」李繼唁心裡發毛,斜著眼角沖李存勖小聲道。

    李存勖注視著前方同樣肅然挺立的兩名教官,心中思量片刻,回道:「等人吧……」

    李繼唁也琢磨過味兒來了:「是等他們?這幫兔崽子,怎麼還不來?這規矩也太不合情理,他們沒到懲罰他們便是,關咱們屁事,為何要咱們陪著?」

    「不許說話!」杜教官惡狠狠的向隊列這邊瞪過來,唬得李繼唁不敢再說,就這麼哆嗦著靜靜等待,心裡卻早已罵了無數句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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