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三國之最風流 作者:趙子曰 (連載中)

 
zeroriku 2013-1-6 15:10:2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6 577654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2:49
11 搜山千騎入深幽(二)

    趙國多山,境內山巒起伏,林澤多布,小的山巒數十,大的山巒有二,一名西山,一名黑山。

    西山,顧名思義,大體在趙國的中西部,始自襄國縣西五六十里處,東西走向,向西綿延數百里直接巍巍太行。

    黑山,因其石色蒼黑,故得名,南北走向,始自邯鄲西北約**十里,蜿蜒綿亙南下,過邯鄲,貫穿趙國南邊的魏郡,深入到司隸校尉部的河內郡,長數百里,其山幽深險絕,巉岩峻璧,山中曲澗回溪,盤紆繚繞,向來是盜賊叢起之地,亡命逋逃之淵。

    西山且不說,只說這黑山,這黑山便是日後張飛燕等太行山兩側義軍得名之所由來。

    荀貞起初不知黑山就在趙國境內,上月底從常山來上任,路經黑山,見此山險峻雄大,峭壁高聳,層巒疊嶂,罔隴綿延,乃詢問當地鄉民,方知此山即是黑山。聞知後,他當時大為吃驚,他記得是張飛燕是趙雲的同郡人,本以為黑山應是在常山國境內,卻沒料到竟是在趙國。

    黑山既在趙國境內,那麼可以預見,在不遠的將來,趙國境內必會迎來張飛燕等各部義軍。黑山軍盛時號稱百萬之眾,就算在趙國的只是一部分,哪怕只有幾萬人,以荀貞現有的兵力也必然不足以應對。也正是因此之故,他上任後就馬上開始著手瞭解郡兵的情況,並令李博抓緊時間核查郡中諸縣各地的武裝力量,又令戲志才即刻遣人去偵察山中現在的「賊情」。

    他非常有「時不我待」之感。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重陽這天的傍晚,荀貞在邯鄲街頭遇刺。當天晚上,一騎從邯鄲近郊的鄉中馳出,披星戴月地向西北去,經靈山,過紫山,連續奔行了六十餘里,到次日上午,到了黑山某處山谷外。谷外有放哨警戒的武士。這人從馬上跳下,抓住迎出來的一個武士,急聲問道:「將軍在哪裡?」這武士答道:「在谷中洞裡。」這人棄馬不顧,匆匆地衝入谷中。

    這處山谷佔地頗大,三面環山,唯西北方有一出口。谷中矮樹高木,遮天蔽日,山石崎嶇,溪流潺潺。往日間,這裡常有鹿兔狐狼出沒,而如今在山壁樹下,石上溪邊,卻搭起了許多簡陋的棚屋,棚屋外立、坐、行、臥著甚多的青壯年男子。這些男子衣服各異,有的穿著襤褸的粗衣,有的披著黑色的輕甲,有的索性光著膀子,也有的卻是穿著婦人的衣服,但卻有兩個共同點,一個是都帶著兵器,儘管五花八門,另一個是都披散頭髮,額頭上抹著黃巾。

    這些人正是一股在鉅鹿、下曲陽戰敗的黃巾潰卒。

    見有人衝入谷中,谷中的這些男子紛紛舉目觀瞧,大多認得此人,有人高聲問話,有的給他打招呼,這人卻一概不理,沿著從山谷深處流出來的一條溪水徑往谷內奔。山谷深約兩三里,盡頭有個山洞,洞口原本藤蔓纏繞,現在都被清理乾淨了。十幾個披甲持矛的壯漢守在外邊。

    這人說道:「我有緊急軍報要報給將軍。」

    壯漢分出一人進去通報,很快出來,說道:「將軍喚你進去。」

    因為帶來的軍報太重要了,這人儘管一夜未眠,驅馬奔行了六十餘里,但精神卻仍很好,快步走入洞中。

    洞深五六丈,寬二三丈,陰暗潮濕,兩壁插了不少火把。地上灑了厚土,土上鋪了七八領草蓆。正中的席前擺了個案几。席與案几盡皆粗陋,案几只削去了樹皮,連漆都沒有涂,一看即知是就地取材、臨時趕製的。此時,這幾面席上皆有人坐。正中席上箕坐著一個壯年男子。

    這男子年約三旬,眉短嘴闊,紫紅臉,鬍鬚黑茂。如果典韋、劉鄧在,他倆會發現這人有些面熟,似與丈八左豹長得有點像。這人正是丈八左豹之弟,因其須濃,黃巾軍中呼為「左須」。

    左須急切地問道:「怎麼樣?」

    「荀賊死了!」

    「死了?」

    「死了!」

    「你確定麼?」

    「邯鄲縣裡縣外傳遍了。」

    「好,好,好!……,辛、典二賊呢?」

    「他倆沒死。典賊武裝,辛賊狡詐……。」

    當下,這人把聽來的內容一一道出,卻原來邯鄲縣外傳言,說荀貞街頭遇刺,在許仲、典韋、陳到等的護衛反擊下,本來刺客或伏誅或被拿……,說到這裡,左須打斷他,問道:「既然我派去的死士要麼死了,要麼被拿,那荀賊卻又是怎麼死的?」

    「見將軍派去的死士或死或傷後,荀賊於是親自過去拷問,卻被一受傷的死士掙脫了束縛。這死士從近處地上搶劍疾刺,荀賊猝不及防,胸腹中創,被送回中尉府後不久就死了。」

    左須大喜縱笑,拍案說道:「這是大賢良師神靈在上,幫助我等滅了此賊啊!要不然,荀賊怎會鬼使神差地親至前拷問?那負傷的死士又怎會剛好能掙脫束縛?又怎會剛好在地上近處有柄利劍?」復又咬牙切齒,說道,「只可惜辛璦、典韋二賊未死!」

    主席左有三席,右有四席。

    左邊首席坐的是個長臉的中年男子。洞中諸人悉皆披甲帶劍,唯此男子身著布衣,髻上戴冠,卻是左須軍中的軍師。這男子說道:「辛、典二賊雖然僥倖未死,但荀賊已經斃命。將軍,我部可盡起精銳,擊邯鄲去也!等打下了邯鄲,辛、典二賊還不是任將軍處置?」

    「辛賊逼殺了大賢良師,典賊殺了我兄,我與此兩賊不共戴天!等打下邯鄲,我要烹了他倆!」

    「大賢良師乃天帝使者,身雖故去,然正如將軍所言,卻神靈不昧。將軍兄雖不幸亡於賊手,可有大賢良師在,必亦不會歸入鬼門,而定然已飛神天庭。將軍不必悲慼。」

    左須振奮精神,說道:「先生說得對!」問報訊的這個人,「你說我派去的死士或死或被擒,阿含呢?」

    阿含即那個綠裙的酒娘,乃是左須的小妻。此女雖是女身,然素有智勇,在左須部中頗是有名,是此次刺殺荀貞的行動指揮。報訊之人答道:「聽說被荀賊的親兵生擒了。」

    左須甚愛阿含,聽她未死,大喜,說道:「今晚就出兵,打下邯鄲,救阿含出來!」

    刺殺荀貞、攻打邯鄲,這是那布衣軍師給左須出的計策。

    這布衣軍師是丈八左豹和左須的鄉里人,出身寒家,從小就有大志,奈何既無家聲,又無貴人扶持,空有才志,仕途不通,張角起兵後,他遂投靠丈八左豹,丈八左豹死後他又輔佐左須。此人機智有謀,在他的佐助下,左須部是僅有的幾支從廣宗逃出去的張角部曲之一。從廣宗逃到下曲陽,下曲陽城外有漢兵圍守,入城不得,他們於是隱藏在遠處觀戰。

    下曲陽城破,他們見勢不妙,及早遠遁,先向西逃入常山,因為冀州的州治高邑在常山,所以在聽說皇甫嵩嵩被拜為了冀州牧後,這軍師深知皇甫嵩用兵如神,便又建議左須「當暫避其鋒」。左須因帶部離開常山,南下至趙國,安身到了此處黑山的山谷中。

    廣宗、下曲陽先後戰敗,冀州黃巾的餘部成股成股地向西逃竄,有的和左須一樣藏身到了黑山沿脈,有的則向西藏身到了太行山山谷之中。這軍師遣人四去打探,得到確切的情報,只趙國境內現在就已有四五股黃巾餘部逃來,比較大的有兩股,一股是他們,眾千餘,另一股是後來逃到趙國的黃髯部,眾近千。黃髯也是外號,卻與左須相類,此人亦是鬍鬚茂密,故得名為髯。左須是張角的部曲,黃髯是張寶的部曲。張角兄弟麾下部曲二十餘萬,左須不認識黃髯,黃髯也不認識左須。如果認識,兩邊可以聯合,不認識就不好辦了。這軍師深知「合則力大,分則力弱」的道理,因便苦思謀劃,想把黃髯等部盡數併入到本軍之中。

    最終,在知道荀貞被漢室任為了趙國中尉後,他想到了一個辦法,那就是刺殺荀貞。

    張角和左須的兄長丈八左豹都是死在了荀貞部眾的手中,荀貞現在又是趙國中尉。那麼刺殺荀貞就有三個好處,首先,為張角報仇,其次,為丈八左豹報仇,再次,殺了他後可趁機抄掠邯鄲。為丈八左豹報仇是兄弟之情,為張角報仇是忠臣之義,抄掠邯鄲可以充實軍輜。

    他當時對左須說道:「刺殺荀貞,既可以顯示將軍的兄弟之情,又可以顯示將軍的忠臣之義,還可以充實我軍的谷糧。顯兄弟之情,可得美譽;顯忠臣之義,可得威望;充實了谷糧,可使我軍富。當是時也,將軍既美譽遠播,又威望如日中天,兼之軍富糧多,傳檄黑、西諸山,山中之黃巾必定聞檄而來,無不樂為將軍效命!廣宗、下曲陽雖敗,各部黃巾尚有十餘萬,得此十餘萬眾,以深山為依託,以冀西郡國為糧庫,利則進戰,負則歸山,皇甫嵩何足懼也!」

    左須最大的優點就是從諫如流,當即採用了這軍師的意見,從部中選了一二十個死士,用小妻阿含為其首,遣去邯鄲。

    其小妻阿含確實有智,到了邯鄲,先伏在縣外悄悄觀察了幾天城防的情況。守城門的郡兵是輪班上崗的,不同班次的郡兵有檢查得嚴格的,有檢查得鬆懈的。瞭然之後,她或借自家美色,或使死士裝成本地的鄉民,專在檢查得鬆懈之郡兵輪值時入城,用了兩天時間,她和一二十個死士分批混入城中。入了城中,她遍行縣內,察看各處地形、位置,精挑細選,選定了那個酒肆外的街上做為刺殺之地。這個地方臨縣中東西、南北兩條大街的交匯口,平時行人多、車馬多,人多好動手,而且中尉府在城西,荀貞只要往東邊去,這裡便就是他的必經之地。她又把刺殺的時間選在了重陽,因為這一天風俗登高,荀貞很有可能會出遊。果如她之所料,荀貞果然出遊了,而且恰好經過酒肆。刺殺的行動起初很順利,唯一可惜的是她未上過戰場,沒有見過典韋、許仲、陳到等的勇武,卻被典韋等一力破十會,敗在了武力上。

    卻說左須心急,想盡快打下邯鄲,救出阿含。

    這時,右邊席上一個黃巾小帥說道:「將軍,我軍兵少,只千餘人。邯鄲大城,先時黃巾別部屢攻不破。我等要不要通知一下黃髯和王當,叫他們齊來助戰?」

    王當,是趙國境內山中的另一股勢力,不過卻不是黃巾,而是寇賊。

    此人是趙國本郡人,數年前殺人犯法,畏懼刑誅,遂與同伴逃入黑山。黑山險峻深幽,從前秦時起就是犯法亡命之徒的逃亡藏匿地,並且有一些不願受州郡管制、逃避賦役的強民也多遁身山中,成群結夥,打獵為生,人一多,又悉為強梁不法之輩,難免就會聚集成寇。這王黨有勇力,輕俠好客,在趙國很有些名氣,便被一股寇賊推為了首領。隨後,山中其它的盜賊或來投奔他,或被他吞併,漸漸的成為山中最大的一股盜寇,擁眾千餘。黃巾亂起,他亦趁機出掠郡縣,裹挾丁壯,壯大聲勢,如今其眾已達三千餘,遠超過左須、黃髯兩部之眾。

    左須聽了這個小帥的建議,心道,「邯鄲大城,我部人少,打它的確不易,可是如果叫了黃髯、王當來,這為大賢良師報仇的美名恐怕卻不能由我一人獨佔的。」左右為難,遲疑不定,問那個謀士:「先生以為呢?」

    這謀士對那小帥的建議不以為然,說道:「邯鄲雖是大城,然前趙中尉屢戰屢敗,至戰敗身亡,郡兵或死或逃,現在也沒剩下多少了。此常敗窘促之軍,不足為慮。要非盧植、董卓、皇甫嵩前後統大兵壓境鉅鹿,這邯鄲早就被我黃巾別部奪下了。

    「荀賊繼任趙中尉,剛剛上任,還沒來得及整治城防,也沒聽說他傳檄徵兵,也就是說,現下邯鄲能戰的只有他帶來的那二千餘步騎。此二千餘步騎從荀賊轉戰數州,常經血戰,固是精卒,然多為豫州人,荀賊不死,或可供其驅使,今荀賊死,其軍心必散,兵卒定然思歸家鄉。彼人眾而心散,我兵少而心一,以一擊散,何愁不勝?

    「將軍,正因為邯鄲是大城,所以縣內存儲之糧谷財貨肯定很多。與其分與黃髯、王當,何不獨佔之?廣宗、下曲陽雖敗,尚有十萬眾散入山中,冬將至,山中寒,各部缺衣食。我部若能獨擊邯鄲,破之,則將軍既揚了情、義之威名,又得了糧谷兵械財貨,就可以趁機招攬諸部,諸部就算不為將軍威名,只為衣食,也會趨之如騖,得此十萬眾,何愁不能成大事?

    「將軍若嫌兵少,可以沿路多打旗幟,行軍時以樹枝綁馬尾,縱馬揚塵。待至縣外,裹挾鄉民,號稱萬人,擊之。荀賊死,其部無主,縣中震駭,我大軍至,城定驚亂,取之易矣。」

    左須乃從此謀士之言,率本部千餘出山。

    ——

    1,黑山。

    古籍中所記之黑山:「(邢州沙河縣)黑山,在縣西四十里」。「(邢州青山縣)黑山,一名青山,在縣西二十里,幽深險絕,為逋逃之淵,以周太祖諱黑,改黑山為青山」。「墨子嘗居汲郡黑山」。「犢子鄴人在黑山,常牽一黃犢來鄴城沽酒」,「清水出河內修武縣之北黑山」。「(浚縣黑山)西北八十里,週五十里,數峰環峙,形如展箕,石色蒼黑,巉岩峻璧,曲澗回溪,盤紆繚繞。漢獻帝初平初,黑山賊張燕等聚眾於此,掠河北諸郡縣。……,或謂之墨山。其西又有陳家山,連亙而南,下臨淇水。石壁屹立,高二十仞。又鹿腸山,在縣西北,與黑山相接。後漢初平四年,袁紹引兵入朝歌鹿腸山,討於毒等賊。是也」。「(衛州衛縣)黑山,在縣北五十五里,漢末眭固、白繞等起黑山,聚眾十餘萬,號黑山賊」。

    邢州即漢之襄國縣。沙河、青山即漢之襄國縣地。沙河在邯鄲和襄國縣間,距邯鄲約九十里。鄴即漢魏郡之郡治鄴縣,在邯鄲南邊。浚縣即漢魏郡最南之黎陽縣。衛州衛縣相當於今之湯陰、汲縣、浚縣一帶,湯陰在漢時叫蕩陰,屬河內郡。

    邯鄲在今之河北,浚縣、湯陰在今之河南北部,這些地區均有黑山。由此,黑山大約是條傍太行山東麓,從河北南部蜿蜒南下及於今河南北部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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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搜山千騎入深幽(三)

    當晚,左須帶兵出谷。

    谷外遠處埋伏了兩個騎士,見他們借助夜色,出谷向東南邊的邯鄲方向迤邐行去,當即抄小道,亦往東南邊打馬疾去。

    這兩個騎士人帶兩馬,馬歇人不歇,疾馳了一個多時辰後先渡過了一條河水,繼而到了一處山下。此山名叫紫山,古老相傳,昔嘗有紫氣,與此山接,故此得名。因為山上有戰國趙時馬服君趙奢的墳冢,亦謂之馬服山。

    此山在邯鄲縣西北三十里處,佔地甚廣,方圓四五十里,是距離邯鄲最近的一處大山,其主峰高百餘丈,亦是邯鄲近處最高的一座山峰。其山也,山勢聳拔,嶺麓回覆。立在主峰上南北觀之,北邊群岫堆螺,南邊丘崗起伏綿延數十里。山北四五里外有條數丈寬的河曲折流過。

    既佔山水之形勝,又臨南北之官道。左須部從西北邊黑山的山谷裡出來,人馬眾多,為便於行軍,不能走小路,只能走大路,欲去邯鄲,必經此山下。

    這兩個騎士馳馬至山下,沒有往主峰去,而是徑直奔到主峰南邊的丘崗地區。丘崗者,山丘土崗。較之北邊的群山諸峰,這邊的地勢較為平緩,外有山丘土崗遮掩,實為藏兵之佳地。此兩騎士奔入丘崗中,行不多遠,繞過一處數丈高的山丘,轉個彎,眼前豁然開朗,是一大片沙石空地。夜色下,空地上黑壓壓坐著千餘甲衣矛劍的兵卒。

    從兵卒隊伍中,出來七八人。這七八人多披重甲,帶紅披風,當先一人身量不高,短矮瘦小,臉上蒙著個黑巾,卻正是許仲,在他身後是個儒生打扮的人,乃是荀攸,再其後分別是典韋、江禽、劉鄧、陳到、史巨先、李驤等人。

    許仲、荀攸等從兵卒中穿行出,迎上這兩個騎士。這兩個騎士風塵僕僕,馳行了數十里地,旁邊有人遞來水椀,他兩人卻不接,急至許仲面前,低聲說道:「左須帶部出山谷了!」

    「何時出的山谷?」

    「不到兩個時辰前。」

    「有多少人?」

    「隔得遠,看不清楚,只見行伍似拉得挺長。」

    許仲是個話不多的人,兩句話問清敵情,便不再問,令左右:「取地圖來。」

    史巨先隨身帶著地圖,當下拿出,鋪在地上。

    今晚的月色不錯,光華如水,灑落地上,許仲也不打火把,先請荀攸蹲下,接著自己也蹲到圖邊,就著月色,湊近細看。江禽、劉鄧、陳到、史巨先、李驤等也蹲將下來,圍成了一團。

    地圖上繪製的是趙國山川地勢。江禽找到馬服山,又找到左須等藏身的那個黑山山谷,順著山谷往東南劃,停在了馬服山和山谷之間偏西北的一處位置上,說道:「此地距左須藏身處約有六十里,左須部主要是步卒,晚上又行軍慢,不到兩個時辰他們最多走到了這裡。」

    荀攸頷首說道:「等他們來到馬服山外,最早也是明天中午了。我等有足夠的時間佈置設伏!」

    劉鄧滿臉喜色,說道:「果如荀君所料,這左須真的率部出谷了!」

    江禽笑道:「據那兩個賊人的刺客說,左須部總共不到一千六百人,我部以逸待勞,又是設伏突襲,消滅他們不難啊!」

    許仲目注地圖,不說話。他臉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眼在外,別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在場諸人裡邊,江禽和許仲的交情最為莫逆,當年在西鄉時他倆就義同兄弟。江禽笑問道:「阿仲,你在想什麼呢?怎麼不說話?」

    「我在想荀君的交代。」

    ……

    卻原來,左須部下斥候所聽說之「荀貞遇刺身亡」的消息是假的,那是荀貞的誘敵出山之計。重陽節那天傍晚,荀貞在遇刺的最初就想到了這條計策,他後來在街上當眾審問刺客、「暴怒」踹倒刺客都是故意的,是在給那個刺客搶劍刺自己的機會,乃至最後他摀住「傷口」茫然去看遠處的人群也是有意為之的,就是為了讓自己被刺殺這個消息能盡快地散佈出去。

    實際上,他受的傷根本不重。

    這一切既然都是他有意為之,那麼當那個刺客搶劍刺來的時候他自然就十分注意,只被劍劃傷了左腰,皮外傷,一點兒都不重。也正因為傷勢不重,所以他當時馬上用手摀住了傷口,一則是怕被遠處的縣人看出破綻,二來是為了從傷口裡往外擠血。傷勢輕,流血少,就顯不出血滿衣襟的嚴重程度。他一頭栽倒地上,等許仲、典韋等湧過來後快速而輕聲地吩咐了一句:「說我重傷,圍著我,把我抬到街邊那個翻到的輜車裡,送我回中尉府。」

    許仲等遵命從事,將輜車弄正,把他抬入其中,用馬拉到中尉府裡。

    到了中尉府,入到屋中,就不用再裝了。荀貞解開衣襟,一邊由許仲給他包紮傷口,一邊大笑對跟著進屋的荀攸、戲志才等說道:「正愁如何擊賊,賊主動送上門來!」

    荀攸、戲志才皆才智之士,早在知道荀貞是裝重傷的時候就猜出了荀貞的目的,戲志才乃笑道:「中尉是欲重傷還是欲詐死?」

    荀貞說道:「重傷不足以誘賊。」

    「如此,是要詐死了?」

    「正是!公達,你立刻出府,多派人去請醫,最好把縣裡有名的醫者全都請來。請來後,把他們關在屋裡,不許出去,等過兩個時辰再遣散他們歸家。在遣散他們前,告訴他們,讓他們對縣人說我傷重不治。……,你要記著警告他們:這是軍令,如有違者,按通反賊論處。」

    荀攸應諾。

    戲志才補充了一句,說道:「要防備醫者裡有黃巾的餘黨,公達,放他們走時最好派幾個人『送』他們。」

    荀貞點頭說道:「對,選些精幹的親兵『送』他們,要一直把他們送到家裡,送到後這些親兵不必急著回來,在他們家裡待兩天再說。」

    荀攸笑著應了聲「好」,問道:「要不要去通知國相?」

    「當然要通知。不但要通知國相,還要通知縣外營中,叫他們立刻遣兵入城,搜查縣內縣外,並叫劉鄧、江禽來府中見我。……玉郎,這個任務交給你了。」

    荀攸、辛璦領命出門。

    荀貞又對陳到說道:「叔至,今天在街上行刺的這些人必是逃入趙國的黃巾餘部,我給你兩個時辰,不管你用什麼手段,必須要拷問出他們是誰人的部下?共有多少人?藏身在何處?

    陳到應命,亦出門去。

    等陳到出去,荀貞令許仲、典韋、原中卿、左伯侯守在門外,沒有他的命令,不許任何人進來,叫戲志才、宣康、李博入座,四人於室內秘密商議。

    商議前,宣康拍著胸脯,長出了口氣,說道:「荀君,你嚇死我了!」荀貞哈哈一笑。

    四人所商議之內容自是:可以從此次遇刺中收穫到什麼。

    正如荀貞所說,行刺他的那些刺客必是黃巾餘部派來的,由此,首先可以收穫到的就是:一場勝利。黃巾餘部派人來行刺他,刺死他後很可能會來攻城,如果他們來攻城,那麼就可半道擊之。當然,也有可能他們不會來攻城,那也沒關係,他們不來攻,荀貞攻過去。荀貞是黃巾大敵,他被刺身亡,黃巾兵聽到這個消息後就算再冷靜的人也會很高興的,一高興就會鬆懈,一鬆懈就有機可趁。總而言之,不管黃巾來不來攻城,這都是一個擊敵取勝的機會。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好處:可以藉機把邯鄲的城防收歸己手,同時有了控制郡兵的機會,又同時可以插手縣中的治安了。

    邯鄲的城防和治安現在分由兩個部門負責,一個是郡兵,一個是邯鄲縣尉。郡兵負責的是城門、城牆的戍衛,邯鄲縣尉負責的是縣中的治安。行刺荀貞的這些刺客都不是本縣人,一二十個人,這麼多人是怎麼混進縣裡來的?混進來之後又是怎麼躲過了縣尉屬吏的巡查的?他們又是怎麼買下那個酒肆的?郡兵也好,邯鄲縣尉也好,誰也難逃其責。

    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荀貞初來上任,中尉雖掌武職,備盜賊,但要是沒有好的理由,卻也不好無緣無故地亂插手、亂攬權。此前一直是由郡兵戍衛縣城的,他總不能無緣無故地調自家帶來的部眾接管,他固然有這個權力,可他如果這麼做了,底下人會不服氣。趙國現存之郡兵良莠不齊,其中多有豪強、士族家的子弟或奴客為軍官,沒有充足的理由,他也不好下手整編統合。邯鄲是郡治之所在地,同時也是一個獨立的縣,縣中的治安當然是由邯鄲縣的左、右兩部縣尉負責,他作為國中尉,更不能無緣無故地插手下邊縣裡的治安。這種種的問題、麻煩,現如今都迎刃而解了。有了遇刺的藉口,不管控制城防也好,整合郡兵也罷,又或者插手縣中治安,他都名正言順。

    等趙相劉衡匆匆忙忙地趕到,荀貞、荀攸、李博、宣康四人已經初步列好了一個行動表。

    荀貞是剿滅黃巾的功臣、皇甫嵩的愛將、比二千石的國中尉,他在邯鄲街頭遇刺,這可是一件令人震驚的大事。荀攸親自去通知的劉衡,劉衡當時正在讀經,聽到荀貞遇刺,書簡從手中滑落,砸到他的膝上他都不自覺,楞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不顧禮儀地從地上竄起,一疊聲催促府中備車,驅車趕到中尉府,誰知入到屋中,卻見荀貞活蹦亂跳地站起相迎。

    他愕然轉顧陪同他進來的荀攸:「公達?」

    荀攸笑道:「非我欺相君,此實為中尉之計也。」

    劉衡看向荀貞,問道:「何計也?」

    荀貞請劉衡入座。劉衡來得急,衣冠未穿戴好,跪坐入席中後他發現了。荀貞取來銅鏡呈給他。他一面對著銅鏡整衣冠,一面埋怨荀貞說道:「開什麼玩笑不好,開遇刺的玩笑!」

    「遇刺並非玩笑。」

    「啊?」

    「貞方才在街頭確實遇刺了,不過傷勢不重。」

    「何人如此膽大妄為,竟敢街上行刺國中尉!」

    「料來是黃巾餘孽。」

    劉衡也是個聰明人,頓時醒悟,說道:「公達適才說詐稱傷重是中尉之計?中尉是想?」

    「不是詐稱傷重,而是詐死。」荀貞把詐死誘敵的打算全盤托出。

    劉衡喜道:「好計策!」放下銅鏡,嘆了口氣,說道,「中尉初到,中尉實不知前數月我是怎麼熬過來的!短短數月間,黃巾擊邯鄲三四次,襲掠騷擾縣外沿邊鄉里十餘次。邯鄲一日三驚!前中尉統兵與賊戰,不幸戰死殉國。最危急的時候,我都做好了殉城的準備。幸得槐裡侯用兵如神,先破廣宗,再破下曲陽,威震冀州,邯鄲遂得以安。中尉英武傑出,我久聞中尉之才,當得知朝廷拜君為趙中尉後,我喜不自勝,對我門下吏說:『從此不懼賊矣』!……,唉,今聞中尉妙計,我只恨中尉未能早來幾個月。中尉早前若在,邯鄲也不致數陷危境。」

    劉衡個兒不高,胖乎乎的,臉挺圓,鬍鬚柔順,長得慈眉善目,年紀不算太大,四十多歲,按說正當壯年,可說起話來卻囉囉嗦嗦。

    荀貞耐著性子聽他又是訴苦過去又是歡喜如今的把話說完,笑道:「貞知能淺薄,何敢當相君美贊?」心道,「皇甫將軍說這劉衡任過武職,做過張掖屬國都尉,猜他應該知兵,我與他接觸這些天來,此人卻是一個純儒,忠信不假,並不知兵。」

    劉衡說道:「中尉此計,不知有何需要我配合的地方?」

    「別的不需要,只煩勞相君做兩件事。」

    「何事?」

    「我此詐死之策,需得保密才能成功,過會兒待我散出我傷重不治的消息後,相君請面帶哀傷地離開我府,出府後就馬上去王府面見趙王,除趙王一人外,不要讓別人知道我實未死。」

    「這個簡單。」劉衡伸出一個手指,說道,「這是第一件事了,第二件呢?」

    「第二件事就是請相君現在變傳檄邯鄲縣尉、郡兵,令他們配合我部兵卒大搜縣中以及縣外,總之,聲勢鬧得越大越好。聲勢越大,消息傳得越快,也越有利於我部擊賊的兵卒悄悄離營。」

    「好!」劉衡當即書寫檄文,出屋外叫隨行來的家奴速回府中取印章來,等印章送到,蓋在文上,便就交人送去給郡兵和邯鄲縣。檄文剛送出去,陳到回來了。

    荀貞問道:「如何?」

    陳到答道:「幸不辱命。那酒娘的嘴倒是緊,不過剩餘那兩個刺客的嘴就沒那麼緊了。」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死士或許不怕死,可卻不一定能熬過刑。陳到分別拷問那兩個輕傷的刺客,得到了相同的口供。他說道:「彼輩是被張角部曲左須派來的。左須,是丈八左豹的同產弟,其部現有潰卒千五百餘人,騎數十,藏身在邯鄲西北九十里處的黑山山谷裡。」

    荀貞大喜,立即叫宣康鋪開地圖。劉衡、荀攸、戲忠、宣康、李博等和他一起齊圍圖邊。諸人細細查看地圖,定下了馬服山為設伏之處。

    戲志才說道:「此山臨路,是左須的必經地,有三利,一則,南邊丘陵密佈,宜於設伏;二則,離我邯鄲近,距左須藏身處遠,利於我部以逸待勞;三則,山北有河水,能夠斷賊退路。」

    劉衡摸著鬍鬚問道:「要是左須不出谷,沒能把他誘出來,又該怎麼辦?」

    荀貞笑道:「他若不出,則我軍進。我今夜遣兵出營,先至此山埋伏,等到明天,要是左須不出谷,就急行驅馳,襲擊其谷!」

    正說話間,劉鄧、江禽到了。荀貞召門外的許仲、典韋進來,把自己的計畫一併告訴了他們,對許仲說道:「為防走漏消息,我不能親自帶兵設伏。君卿,此戰就由你指揮。」

    自從軍征戰以來,除了最開始在潁川獨自作戰了一段時間之外,荀貞一直在皇甫嵩的帳下聽命,而許仲等則一直在他的帳下聽命,很少獨當方面,這可以說是許仲頭一次獨立掌軍作戰。為了保證萬無一失,荀貞把荀攸暫調入了許仲軍中,充作軍師,又為了保證荀攸的安全,把典韋派給了荀攸,吩咐他道:「此戰,你不許上陣,保護好公達就是大功一件。」

    吩咐已畢,對許仲說道:「此戰不能用郡兵,只能用我等帶來的部曲。從我等來趙國的計有步騎二千出頭,不能全部派出去,我給你六個曲,千二百人,夠麼?」

    「賊只有千五百餘人,以千二百人擊之,足夠了。」

    「此戰乃我等在趙國之初戰,只許勝,不許敗。」

    ……

    荀貞的叮囑交代在許仲腦中浮現而過,他對荀攸說道:「荀君,賊已出谷,我部開始設伏吧。」

    許仲是荀貞的西鄉舊交,荀攸與他早就相識,知其忠孝勇敢,本就敬他三分。荀貞起兵以來,許仲充任爪牙,衝鋒陷陣,助荀貞掌控部曲,功甚高焉,荀貞以他為心腹重將,荀攸對他更是禮敬。聽得許仲客氣地詢問,他笑道:「君為主將,攸但聽命而已。」

    來前荀貞已經做了具體的部署。便按照荀貞的部署,許仲把部下千二百分為四部。

    一部百人,由劉鄧統帶,去北邊的馬服山主峰附近埋伏。兩部各四百人,分由江禽、陳到統帶,江禽埋伏在官道西邊的丘崗裡,陳到埋伏在官道東邊的林中。剩餘三百人,由許仲親自統帶,埋伏在江禽部的南邊。

    整個的作戰計畫是這樣的:左須帶部渡河到後,劉鄧放他們過去,待其至江禽、陳到的設伏點,江禽、陳到擊之。左須部若向前突圍,則許仲攔之,他們若向後逃跑,則劉鄧憑河阻之。

    依照此部署計畫,江禽、陳到、劉鄧諸人領命,各帶本部分去預定的設伏地點,許仲亦帶三百人向南邊行了一段,停下歇息等待。荀攸、典韋在許仲部中。

    許仲、劉鄧、江禽、陳到都是荀貞軍中出名的勇將,其所部也都是荀貞軍中的精銳。荀貞把他們全部派來設伏,對此戰是志在必得。

    許仲等人才勇不同,在對給他們的任務的安排上,荀貞也是煞費苦心。「窮寇莫追」,逃跑求生的兵卒很可能會爆發出強大的戰鬥力,所以把勇猛的劉鄧放在攔截的位置上;在諸將中江禽有心機,陳到穩重謹密,用他兩人做主攻最為合適;許仲是主將,適宜在前攔擊。

    諸將率部各就其位,等待左須自投羅。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2:49
13 搜山千騎入深幽(四)

    左須部的行軍速度不快,直到次日下午才抵達馬服山北的河邊。河面不算太寬,然亦數丈,渡之不易。好在岸邊有船,左須部蒐羅到了十二三艘,用了小半個時辰,千餘步騎悉數過河。

    河離馬服山約有五里地,劉鄧距河最近,相距約五六里,江禽、陳到較遠,相距約十來裡。因為離河遠,看不到左須部渡河的情況,在接到劉鄧遣人急報,說左須已在渡河的消息後,江禽索性悄悄登上高處,極目眺望,遠望之,只見長河如帶,船行河上如蟻,瞧不真切。

    等了多時,好容易左須部離開河岸,整好隊伍,繼續沿官道向東南行進。

    越走越近,隨著距離的縮小,從只能看到些黑點,慢慢地可以大概看清其隊伍。江禽手搭涼棚,眯著眼望了會兒,說道:「咦?似乎不太對頭。」

    跟著他登到高處的有幾個偏裨之將,一人問道:「怎麼不對頭?」

    「荀君說賊只千五百餘人,你們看,他們行軍的隊伍拉得那麼長,塵土飛揚,怎麼看也不像是只有千五百餘人啊。」

    諸將細看之,點頭稱是。他們跟著荀貞打了半年的仗,小場面見過,大場面也見過,皆知一千多人行軍的時候該是什麼樣子。一人說道:「瞧這行伍、塵土,確不像是千五百餘人,這怕得有四五千人。」

    「賊人刺客不是說左須部只有千五百餘人麼?哪裡來的四五千人?」

    一人猜測說道:「戲丞遣人偵察山中,得報說:青、黑諸山的山谷裡藏有多股黃巾餘部,並有大股寇賊。也許是左須聯合了他們中的一些?」

    江禽蹙眉說道:「要真是如此,可就難辦了。」

    「這話怎麼說?」

    「設伏的我軍只有千二百人,賊若千五百餘人,自可擊之;賊若四五千?」

    他這話一說,那幾個偏裨之將恍然醒悟,一人說道:「賊若四五千,遠超過我,是我部的四五倍,確實有點難辦。」問江禽,「要不遣人去告之許君和荀君,問問該怎麼辦?」

    江禽猶豫了下,正要說話,猛聞得一人反駁說道:「『三軍之災起於狐疑』,臨陣擊敵應當專一精勇!設伏擊賊的部署昨晚就定下了,如今賊已近在眼前,如何能再去詢問許、荀二君?賊現距我只有三四里,許、荀二君距我三里,來回六里,等得到許、荀二君之命,賊已早過!」

    江禽回顧之,見說話的卻是李驤。

    一個裨將是西鄉舊人,見李驤無禮,不悅地斥道:「吾輩說話的時候哪裡有你這個降虜插嘴的份兒?」李驤本是東郡黃巾渠帥卜己的部將,卜己兵敗不降,他降了,現於許仲帳下聽命。今日此戰,許仲把他撥到了江禽的部中,暫歸江禽指派使用。

    李驤大怒,奮聲說道:「中尉費心謀劃,詐死誘賊,叮囑許君:『只許勝,不許敗』,而今賊至,箭已在弦上,汝等卻猶豫不欲擊!江君,陳叔至果勇,君不擊,陳叔至必擊。君與陳叔至設伏東、西,如我軍之兩臂,無君,是我軍自廢一臂,陳叔至雖勇,斷難勝也。賊如遁逃,中尉問之,君何以答?賊雖眾,後有坐鐵室,前有許君,百萬黃巾尚不懼,如何反懼此賊?」

    「坐鐵室」,這是在說劉鄧。劉鄧擅用雙短戟,在殺沈馴一役中,他被沈家的人稱為「坐鐵室」。「坐鐵室」者,雙戟也。

    李驤的話在理,江禽自知理虧,他在軍中也是向有勇名的,今卻被李驤指責,頗是訕訕,心中不喜,勉強說道:「正因中尉叮囑許君此戰必須勝,故此我才稍微猶豫。」

    「『凡兵戰之場。立屍之地。必死則生,幸生則死。其善將者,如坐漏船之中,伏燒屋之下,使智者不及謀,勇者不及怒,受敵可也。』江君,賊將至,請下令吧!」李驤少年時學過兵法,學了三年,成就不大,或許稱不上「知兵」,但引用幾句兵書裡的話卻是不難。

    江禽在西鄉時,聽荀貞給他們講過兵法,知此數句包括前邊的那句「三軍之災起於狐疑」都是出自吳起的兵書,心道:「李驤雖然無禮,但說的話不錯。今天要是不出擊,回去無顏面見荀君。罷了,狹路相逢勇者勝!」他很快就把心態調整了過來,下了決心,拔劍在手,令道,「諸曲備戰!等到賊至,李驤率部先擊,汝等緊隨出戰,我在後頭督戰,敢有退者,斬!」

    諸偏裨之將裡,雖仍有對李驤不滿的人,但江禽軍令既下,血戰在前,卻也無暇再去與李驤計較了。諸人齊齊應諾。李驤領了先擊的任務,行了一禮,轉身大步先去準備。江禽目注他走下高地,轉對餘下諸人說道,「今日此戰,你們不能輸給李驤這個降虜!」

    一句話就振奮起了諸人的鬥志。荀貞以為江禽有心機,確然不假。

    左須部至江禽、陳到埋伏處。

    搶在陳到部前頭,江禽搶先擊響了戰鼓,傳令進擊,李驤一馬當先,舞槊率眾從丘崗中奔出。緊跟著,對面林中亦傳出鼓聲,卻與江禽在後督陣不同,陳到身先士卒,親帶部眾從林中殺出。

    左須部從昨晚到現在,只在早上休息了兩個時辰,出山渡水,走了五六十里地的路,早就疲憊。江禽、陳到部養精蓄銳多時,以逸擊勞,以備擊不備,只一個衝鋒就把左須部打懵了。

    江禽在後邊為本部掠陣,看得清楚,卻見左須部哪裡有四五千人?頂天三千人。這三千人裡,還有至少一半是老弱婦孺,——這卻是左須出谷之後沿途擄掠來的鄉中百姓。至於為何三千人能做出五千人的聲勢?卻是左須採用了那個謀士的計策,虛張聲勢,騙住了江禽。

    想起李驤先前勸諫之言,江禽羞慚,暗恨心道:「左須部若真有四五千人倒也罷了,今觀其能戰者卻至多千餘人,正合荀君說他們只有千五百餘人的話。可恨,我卻竟被他們騙住!」眼往前望,找到正率部與黃巾搏殺的李驤,又心道,「今天這件事不能傳出去。等會兒戰罷,我得找李驤說一說,叫他不可亂傳今日我猶豫擊賊之事。要不然,落入荀君耳中,損我之名。」

    左須萬萬沒有想到荀貞乃是詐死,落入了埋伏。

    他部眾只有千五百餘人,便不說是不是江禽、陳到的對手,只他沿路擄掠來的那千餘鄉民一亂,這仗他就打不下去了。外有強敵,內有亂民,兵卒疲憊,陷入絕境。在數十個親兵的拚死護衛下,他邊戰邊向來路退去,試圖逃出包圍。退未及遠,北邊的兵卒大亂,遙見一漢將率眾從南殺來,此將面黑如鐵,雄壯健碩,提雙鐵戟勇猛奮擊,橫衝直撞,無人能擋。

    左須驚道:「是黑臉賊!」認得來將是荀貞麾下猛士,名叫劉鄧的。

    他知劉鄧之勇,當即轉變方向,又在亂軍中往南奔逃。他的親兵驅逐前邊擋路的人,擁著他向南沒多遠,又見前頭西邊的丘崗中殺出一彪人馬,一黑巾蒙面之將居中指揮。他哀聲道:「是疤臉賊!」荀貞麾下最好認的人有兩個,一個是辛璦,貌美,一個是許仲,總帶著面巾。

    前有許仲,後有劉鄧,兩邊受圍,無路可逃。這個時候,他想起了他的軍師,急問道:「先生在哪兒?」一個親兵答道:「剛與漢賊交戰,先生就被一支冷箭射死了。」

    左須的這個軍師頗有謀,若荀貞真死,依其計畫,左須還真有可能稱霸趙國,只可惜生不逢時,又未能投得明主,時運不濟,默默無名,死在箭下,倒於群屍裡,無聲無息。

    左須在一干親兵的護衛下,北突南逃,引起了李驤的注意。李驤的部眾皆是黃巾降卒,他就近召攏過來了十餘人,指著遠處的左須,慷慨說道:「吾輩降卒,中尉寬厚仁愛,待我等雖一視同仁,然別部將士卻常輕視我等!他們是男兒,我等也是大丈夫,焉能受此輕蔑?那個披精甲的人,鬍鬚濃密,扈從者眾,肯定就是賊渠帥左須!汝等可敢從我去斬了他麼?」

    眾人皆道:「願從君!」

    李驤即率此十餘人穿行亂軍中,揮槊奮戰,接連殺散四五股黃巾的亂兵,漸近左須等人。

    典韋陣斬丈八左豹一戰裡,劉鄧時在其側,一拳擊倒了丈八左豹的坐騎。左須畏懼劉鄧的神力,因此雖然劉鄧帶的人少,許仲帶的人多,他卻不敢再往北邊逃,而是拚命地往南邊殺去。既已陷入埋伏,謀士又死了,無計可施,再不死戰,必死無疑。左須是丈八左豹的弟弟,亦有勇力,雖不及其兄,然死戰之下,卻也被他帶親兵連著衝破了陳到、江禽部曲的數次攔截。

    正往前衝,他身邊一個親兵忽然駭然說道:「將軍,那、那、那個人?」

    他抬頭看去,見前頭不遠西邊的一個山丘上站了五六個人,中間那人儒衣高冠,是個儒生,他不認識。儒生的身邊立有一人,膀大腰圓,體態魁梧,手拿雙鐵戟,這個人他認識,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這人可不就是典韋?典韋看到了他,居高臨下掃了他一眼。

    儒生是荀攸,荀攸也看到了左須,笑對典韋說道:「此人須濃甲精,從者數十人亦皆精甲,必是左須。阿韋,戰功送到了眼前,還不快下山丘去擊殺了他?」

    典韋毫不心動,甕聲說道:「韋不能去。」

    「為何?」

    「中尉叫韋護衛君。」

    荀攸失笑,心道:「典韋忠誠謹重,是個難得的忠勇虎士啊。」荀貞本來用典韋為侍衛,後因征戰需要,改用他掌兵,荀攸暗道,「玉郎追殺了張角,固然使貞之聲威遠震,可卻也必會引來黃巾餘部的仇視,待今日戰罷回去邯鄲,我當諫言貞之,應再把典韋調回身邊充當護衛。」

    左須近在咫尺而典韋不去殺之。典韋是遵奉荀貞的命令,左須卻不知道。他見到典韋,嚇得魂不附體,只恐典韋來殺他,又掉頭改向後逃,慌不擇路,逃出十餘步,迎面一人大呼高喊,帶著數人從亂軍中衝殺出,疾奔舞槊,擊散他的親兵,揚槊劈頭擊來。他躲閃不及,被擊中腦門,登時腦漿迸裂,哼也沒哼一聲便就栽倒,屍橫當場。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2:50
14 搜山千騎入深幽(五)

    九月是收穫的季節。

    漢之風俗,在這個月要收枳實、治場圃、修竇窯,同時製作葵菹、干葵。

    九月十一這天薄暮,邯鄲縣西北二十來裡處,距馬服山最近的一個小鄉里外,田地上稀稀拉拉地散佈著些婦人、孩童,彎著腰在田中、壟上和起伏在野間的丘陵中搜找秋葵等諸般野菜。

    趙國多山林,野上常見狐、狼,太平時還好說,狐狼不敢近人煙密集地,然而今年從春天戰亂到上個月,民死者狼藉,最亂的時候出鄉里不多遠就能見到伏屍,這就引來了許多的狐狸豺狼出沒附近。如今常有狼群野狐在各個鄉外轉悠,覬覦裡中。

    外既有狐狼,那麼當天色晚時,鄉人本該是待在裡中、最好不要出外的,大部分的鄉人也的確是這麼做的,可龍生九子尚且子子不同,況乎尋常百姓?同樣都是百姓,但家裡邊的情況各有不同。有的人家壯丁多,男子多,有的人家經過戰亂則只剩下了孤兒寡母。男子多的,家裡在鄉中的勢力就大,勢力大就可以從容找吃食,甚至結隊出去打獵,只剩下孤兒寡母的爭不過人家,就只能在人家收穫歸鄉後出門碰碰運氣。野上的這些婦人、孩童便是這種情況。

    婦人衣不蔽體,孩童蓬頭垢面。

    為防狼狐來,婦人們各帶了武器,俱是些農家常用的農具,木鏟鐮棒之類。她們一邊帶著孩子細心地在野上搜尋野菜,一邊時而起身抬頭,警覺地向四面望上一望。

    這個時候,遠處的官道上塵煙瀰漫,從西邊邊來了一支部隊。孩童們尚記得前數月黃巾侵掠、盜賊四起的可怕情景,看到路上有兵卒行近,頓受驚嚇,紛紛躲到婦人們的身後。婦人們亦惶恐害怕,有的護子心切,抱起孩子便往裡中跑去,有的則按著孩子伏身野中,希望能不被來兵發現。不過,卻也有鎮定膽大的,翹著腳望了會兒,說道:「這不像是賊寇,像是郡兵。」

    來的這路人馬正是許仲、荀攸所帶之部隊。

    他們在馬服山打了一個勝仗,左須被李驤斬殺後那股黃巾餘部群龍無首,登無鬥志,四散逃跑,被許仲、江禽、陳到、劉鄧四面截殺,傷亡大半。只用了半個時辰,許仲就結束了戰鬥。戰後檢點戰果,斃、傷、俘獲敵人千三百餘人。一千五百多人的黃巾只逃出去了不到二百人。

    這逃出去的一二百黃巾兵大多逃進了馬服山,因為對此處的山形尚不太熟悉,為避免無謂的折損,許仲沒有追擊,整頓了下隊伍,掩埋掉死者之屍體,放走了那些被黃巾裹挾的老弱婦孺,全軍即轉回邯鄲。這個小鄉里正在回去邯鄲的路上,卻是路經此地。——昨晚他們就路過過這裡,但當時行軍隱秘,沒打火把,鄉民時又都在裡中,所以竟是無人知曉。

    獨自指揮部隊打了一個勝仗,許仲的心情輕鬆很多。

    來之前他是很有壓力的。這是荀貞帶著他們來到趙國後的第一戰,荀貞又特別交代他:只許勝,不許負,他怎能不壓力重重?好在仗打得很順利,沒有出什麼紕漏,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他受荀貞的影響,治軍寬嚴相濟,待兵如子,與兵卒同甘共苦,行軍的時候從來不騎馬,這會兒徒步走在部隊中,瞧見了遠處野上的婦人、孩童。他扭頭往後邊瞧了眼,令道:「把車子往外邊挪一挪,把我等的斬獲都露出來,給鄉民們看看。」

    親兵接令,飛奔向後去傳達他的軍命。很快,後頭的輜車被移到了隊伍的兩邊。三十多輛車上滿載人頭和繳獲的鎧甲兵械。許仲又令道:「告訴劉鄧,叫他帶人走在最前。」

    劉鄧部下悉為荀貞麾下死士,是猛勇敢戰,悍不畏死的,別的部曲在戰後都是把斬獲的首級放到車上,他的部卒卻是或將首級提在手裡,或將首級掛到腰上,看起來甚是嚇人。何為兵威?從某種方面理解,威就是嚇人。越能令人害怕就越有威。得了許仲命令,劉鄧帶本部兵卒趕到了部隊的最前邊。荀攸在邊兒上聽到了許仲的這兩個命令,笑道:「君卿,你的這兩個命令甚妙。從今天起,馬服山自邯鄲縣三十里地間,將無人不知中尉之威矣!」

    許仲笑了一笑。他的臉上蒙有黑巾,荀攸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見他的眼略微彎了一下,不過很快就又恢復原樣。荀攸暗自喟嘆,惋惜地想道:「君卿忠孝勇健,訥言敏行,喜怒不形於色,將才雖尚未知,然已有將風,儘管出身鄉野,卻足堪大用,將來的成就定不止於此,只可惜他毀容自殘,有貞之舉薦、辟除,郡國小吏或可為之,終究難為朝將。」

    漢法:面有創傷者,不得升朝為官。許仲自殘毀容,就算日後再有成就,也難為漢之高官。

    荀攸在想許仲,許仲也在想荀攸。

    許仲心道:「我在西鄉初識小荀君時,他很少說話,總默默地從在荀貞左右,看起來甚是怯弱,如不能言者,後來相識日久方知他實善謀多智,乃是人傑。擊黃巾以來,他屢屢建言,不管賊有多少,從來沒見過他有過懼色,今與左部賊兵激戰,他立在戰場近處,箭矢及眼,神色如常,荀君稱讚他『外怯內勇』,一點兒不假!只是,卻沒想到他殺人也這麼狠!」

    荀攸早孤,年少失怙,從小就在親族家中寄居,先依祖父荀曇,荀曇死後,又依從父荀衢,曇、衢待他雖都很好,但到底比不上自家的父母。他七八歲時,有次荀衢喝醉,還誤傷了他的耳朵,他因此「出入遊戲,常避護不欲令衢見」。孩童時的這些經歷給他性格的形成造成了很大的影響,當面對陌生人時他謹慎自護,甚少言語,通俗點說,讓人覺得他很沒有存在感,這也是為何許仲覺得他「外怯」。至於說他「殺人狠」,說的卻是今天戰後發生的一件事。

    左須部兵卒共有千五百餘人,騎數十,除掉逃走的一二百人,餘下的或陣亡或被俘,陣亡的不多,不到五百人,被俘的多,差不多八百來人。許仲問荀攸這些俘虜如何處置?荀攸毫不猶豫地回答說道:「國中賊多,中尉初至,難以促除,當此之際,不可懷柔,當示以誅罰。可盡斬之,以威懾餘賊。」該懷柔示恩的時候懷柔示恩,該雷霆誅罰的時候就要雷霆誅罰。

    荀攸這一句話,許仲斬了八百俘虜。

    裝載斬獲的三十餘輛輜車上,其中有十輛裝的都是人頭。

    遠處野中的婦人、孩童確定了道上的這支軍馬是郡兵。劉衡施政寬仁,在地方上聲譽不錯,黃巾起後他盡力約束郡兵,郡兵也極少犯民作惡,因此這幾個婦人、孩童倒是不懼郡兵。

    遠見這支郡兵隊列整齊,輜車上裝滿了不知道什麼物事,堆積得如小山也似,似是剛打了勝仗。他們壯起膽子,沿著田壟從野上過來,想到近處仔細看看。

    還沒走到路邊,有眼尖的婦人看清了輜車上裝的東西,嚇得一屁股坐倒地上,驚駭之餘,沒忘了孩子,一把將孩子拉到懷裡,摀住了孩子的眼睛。只見前邊一長列的輜車上撞載得儘是血淋淋的人頭。人頭盡皆散發,有的人頭上還留著抹額的黃巾,橫七豎八地堆壘在一處,把輜車填塞得滿滿騰騰,車縫裡滴滴答答地還在往下邊滴血,灑了一路,恐怖駭人。

    又見走在隊伍最前頭的百十兵卒剽悍粗蠻,竟是人皆手持首級或腰帶人頭。此地離邯鄲縣不遠,這些婦人此前見過郡兵。若論駭人,以往她們見過的那些郡兵卻又哪裡比得上眼前這支?

    鄉下本來就消息閉塞,婦人對郡中的人事變動又不感興趣,加上荀貞又是初至,這幾個人婦人卻沒人知道國中的中尉已然換了人,更不知道這支兵馬乃是荀貞所部。

    荀攸對許仲說道:「趙國狼狐多,暮色將深,天時已晚,鄉人多歸於家中以避野獸,這幾個婦人卻持鏟鐮、攜孩童在茫茫野上尋吃,此必是家無男子、釜無餘食的孤寡貧寒之人。君卿,可給她們些糧食,告訴她們我等是荀君的部曲。」

    荀攸這是要給荀貞揚名,敵人的首級可宣揚荀貞之威,給婦人孩童糧食可宣揚荀貞之仁。

    許仲點頭應諾,他率帶的諸將裡陳到最是相貌堂堂,便即令陳到去野上分糧。

    陳到取了些軍糧,去到野上對這幾個婦人說道:「汝等不要害怕,我等是新任趙中尉荀君的部曲,剛在馬服山剿滅了一股黃巾餘賊,斬獲五千餘。」指車中人頭,「那些都是賊之首級。」他知鄉間野婦無知,恐怕不會知道荀貞是誰,又詳加解釋,敘述荀貞的出身和之前的功績,「荀君乃豫州冠族荀家的子弟,本潁川郡兵曹掾,後從皇甫將軍征戰擊黃巾,轉戰數州,功常第一。張角知道麼?就是被荀君斬殺的。有荀君來貴郡為中尉,汝等以後可以安枕無憂了!」把糧食分給她們,溫和地笑道,「天晚了,野外有狼,你們快點回裡去吧。」

    這幾個婦人千恩萬謝,拿了糧食,帶著孩童目送許仲等遠去,這才歸鄉回裡。回到裡中,免不了要去相熟的人家說一說剛才的見聞。

    如此這般,許仲、荀攸走了一路,為荀貞宣揚了一路的威德。為了能更好地揚威宣德,他們在入夜後即停下了行軍,就地露營歇息,待到天亮,鄉人們從家裡出來後才接著繼續行軍。

    次日下午,將至邯鄲縣,遙已可見邯鄲縣城。

    許仲命部隊稍停,把各部、曲的營將召集過來,令他們重整隊伍,以能以最佳的姿態出現在邯鄲縣民的面前。諸將得令,各自歸回本隊去整頓部曲,大勝之後,諸將均興高采烈,唯江禽面有不懌,悻悻然的。許仲與他親若兄弟,見他不快,因便單獨留他詢問,問他怎麼了。

    江禽不肯說。許仲瞭解江禽的脾性,知他必是遇到了什麼事兒,固問之,江禽見推脫不掉,只好回答說道:「我有一短處落在李驤的手裡,我私下請他毋對外言,他卻默不作答。昨日擊賊,李驤陣斬左須,待回入城中,荀君必會召他去見,我恐怕他會將我短處告訴荀君,所以為此擔憂。……,阿兄,要不你再去給他說說?讓他謹慎毋言!」

    他這話沒頭沒尾,許仲莫名其妙,待問清楚了前因後果,正色對江禽說道:「大丈夫坦蕩磊落,既然有錯,改了就是,何必為此擔憂呢?你更不該私下對李驤說那些話!他勸諫你的內容很對,要非他之勸諫,你險些鑄下大錯!你應該感謝他。此子是個人才。中尉初至趙國,正缺人手,李驤雖為降將,我等不可隱其功勞。伯禽,我勸你主動將此事報與中尉,並向中尉舉薦李驤。中尉恢廓大度,必不致因此事怪你,得了你的舉薦,說不定反會更加器重你呢!」

    「這……。」江禽吞吞吐吐,說道,「我知中尉必不會因此怪罪於我,可這次是我初掌一部之兵,頭一回帶這麼多的兵卒擔負主攻之責,若是被中尉知道我險鑄大錯,我怕以後會……。」

    他卻是擔憂以後會得不到荀貞的重用,再不能擔當主攻之責。

    許仲怫然不悅,說道:「伯禽,大丈夫豈可如此行事?李驤使你免鑄大錯,你本當報之,不報,是不義。我等是中尉的部曲,李驤有功,自當報與中尉,不報,是不忠。隱李驤之功,瞞其才而不舉薦,是不忠不義。不忠不義的人怎麼能立於世間、為大丈夫?你我情逾骨肉,故此我方勸你將此事主動上報、舉薦李驤。既然你不願意,那便就算了,我會告訴中尉的。」

    聽得許仲此言,江禽連忙改口說道:「阿兄莫要動怒!禽知道錯了。等回到城中,我就將此事報與荀君、薦舉李驤。」

    許仲轉怒為喜,說道:「這才對嘛!」

    重整過隊伍,劉鄧帶部居前,陳到壓陣,許仲、荀攸、江禽、典韋等率部行在其中,輜車在外,精卒在內,千餘人旗幟鮮明,耀武揚威行至邯鄲縣外。

    許仲等率部出兵時,除趙王、劉衡等寥寥數人,滿縣吏民不知,今見其軍歸,初以為是賊,後知是勝軍凱旋,沿途的鄉人奔走相告,觀者如堵。邯鄲數敗,如劉衡所言,前數月嘗一日三驚,荀貞至未及一月而竟獲大勝,殺賊「數千」,繳獲二十餘車,縣民雀躍歡呼。

    縣中的吏員、豪強、士族至此方知前日荀貞遇刺身亡卻居然是荀貞之計,無不驚詫。

    ——

    1,葵菹。

    葵「為百菜之主,備四時之饌,可防荒儉」,兩漢學童的識字書《急救篇》列菜名十三,均以此菜居首,可見其地位,「古人種為常食,今之種者頗少」。菹,醃菜。葵菹就是咸乾菜。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2:50
15 搜山千騎入深幽(六)

    許仲在昨天獲勝後就遣快馬回邯鄲送捷報給荀貞了,荀貞轉告與劉衡知曉,劉衡歡喜無限,當即就對荀貞說:「等君卿、公達凱旋,我將與中尉共同出縣迎之。」不過卻被荀貞辭絕了。荀貞對他說到道:「公為相君,千金之軀,小人僥倖獲得小勝,怎能勞相君玉趾親迎?」

    荀貞很謙虛,儘管部曲打了個勝仗,卻不驕不傲,說這只是「小人物僥倖取得了一場小勝」罷了。他這樣的謙沖自牧,劉衡越發歡喜,更加堅持要親自出縣迎接。

    荀貞於是又說道:「國中賊寇滿溢,遍佈山谷,許仲、荀攸所敗之僅是其中一股,而且還不是最大的一支。郡北山中有名王當者,眾至數千,又有名黃髯者,眾亦近千,其餘種種股股,恐怕不下數十。相君如果親自出迎君卿、公達,也許會被他們小看,以為我郡中無人,以至君卿、公達只是取得了一場小小的勝利而卻就勞動相君親迎!傳出去,恐漲賊驕恣之勢。

    「再則,《春秋外傳》云:『先王耀德不觀兵』。太平時需耀德,亂時更需耀德。今戰亂方罷,國內不定,縣鄉紛亂,民多狐疑,林有聚集之賊,野藏不軌之徒,當此之時,非忠孝禮樂不能定之,貞竊以為,相君眼下應當以德為重,遠兵事,崇教養善,如此,國將不治而化。」

    《春秋外傳》即《國語》。漢人視《國語》為《左傳》的外傳,而《左傳》又被漢人視為是解釋《春秋》的一本書,所以《國語》又被名為《春秋外傳》。

    劉衡是個純儒,很贊同荀貞的話,深以為然,當下欣然納諫,撫著鬍鬚說道:「中尉所言甚是!好,那我就不出城迎接君卿、公達了。中尉不但多謀善戰,而且崇教敬德,真偉士也!趙國有中尉,實在是趙國的幸事啊!那麼從今以後,兵事就多多依託中尉了。耀德有我,揚威有君,郡中盜賊雖多,不難平也;國民雖然狐疑,不難安也。」說到高興處,哈哈大笑。

    荀貞也是開心喜笑。

    一國之中,雖然中尉掌武職,但國相才是最高的長吏。

    漢初,國相的地位極高,乃至秩中二千石,系金印,位在郡守之上,直到吳、楚反後才改為二千石,系銀印,又在前漢元帝初元三年,朝廷下詔書,明令「諸侯相位在郡守下」,其在帝國高級官吏中的排次方才落到了郡守之下,不過這卻都是為了殺諸侯王的氣焰,是為了避免再出現諸侯王造反的事情,與國相在國中的權力無關。在國中,國相一直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王國裡二千石的官吏共有兩個,一個國相,一個傅,「傅當導王以善,禮如師不臣也」,位雖尊崇卻無實權,不得參與國政,國中一切政務悉歸國相,總綱紀,統眾官,無所不包,必要時有典兵之權,實際擁有國中的一切權力,並對諸侯王實行監督。

    所以,荀貞雖有「掌武職」之權,可如果沒有國相的配合,換而言之,若是碰上一個好攬權的國相,就像潁川的那位文太守,不肯放權給他,那麼他也只能徒呼奈何。現如今,得了劉衡「兵事就多多依託中尉,耀德有我,揚威有君」這句話,挾許仲、荀攸大勝之威,就可以用街頭遇刺為藉口,逐一地開始著手進行控制城防、整編郡兵、插手縣中治安諸事了。

    較之許仲、荀攸獲勝,這件事更讓他開心喜悅。

    許仲、荀攸歸來,荀貞出城迎之。

    縣內、縣外來看勝軍的百姓多不可數,人頭簇擁,歡聲雷動。

    原中卿、左伯侯等謹慎警覺地從衛在荀貞左右,攔阻熱情的百姓太過近前。前天才剛出現黃巾餘部行刺的事件,他們不得不提高警惕。

    在縣門外,荀貞迎到了許仲、荀攸、許仲、荀攸、江禽、劉鄧、陳到、典韋諸人下拜行禮。

    荀貞把他們一一扶起,笑對他們說道:「諸君辛苦了。」

    許仲請他去看斬獲,他卻不看,帶著許仲、荀攸等先去看軍中的傷者,撫問慰勞,隨後,他示意左伯侯把他的乘車駕過來,登於車上,扶住車轅,對列在縣前的千餘兵卒大聲說道:「汝等從我征戰數州,累與黃巾血戰,今又於馬服山破賊左須部,勞苦功高!我已令營中給你們備下了醇酒好肉,今天可以破例在營中飲酒,等會兒我也會去營中,與諸位把酒同歡。」

    千餘兵卒齊舉矛劍,同聲呼道:「甘為君效死!」

    這句話是許仲、荀攸等提前教好他們的,故此能異口同聲。圍觀的百姓不知是預先準備好的,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驀然聞此千餘人同聲共呼,見其鎧甲耀目,矛劍如林,盡皆震服。

    馬服山在邯鄲縣西北,對許仲、荀攸來說,他們可以選擇從縣西門入城,也可以選擇從縣北門入城,按理說,中尉府在城西,他們應該選擇縣西門,離中尉府近,荀貞可以少走些路,但他們卻選擇了縣北門,這卻是荀貞給他們的密令,乃是因為縣中之豪強、士族多居城北。

    北門內不多遠有一個裡,裡中民大多複姓邯鄲。

    邯鄲這個姓不多見,此姓出自趙氏。春秋時,晉國的趙穿,——便是那個殺了晉靈公的趙穿,他的封邑在邯鄲,因被稱為邯鄲君,其後世子孫中遂多有以邯鄲為姓的。兩漢之際,邯鄲氏大多分佈在趙國、廣平、潁川。潁川陽翟縣裡就有姓邯鄲者,其中有一名叫邯鄲淳的,博學有才章,嘗師從章帝年間的著名書法家曹喜,善古文大篆,與同縣另一個有名的書家劉德升齊名郡中。荀貞在前世讀過邯鄲淳編寫的《笑林》,因在為潁川郡吏時還曾專門去拜訪過他。

    潁川的邯鄲氏不算大族,但邯鄲縣的邯鄲氏卻是大族,其族人遍佈趙國諸縣,各縣皆有。

    此時,在裡中的一座高樓上,正有數人臨欄憑眺。

    這數人或老或者壯,最中間的這人年過五旬,頭戴高冠,身著黑色的絲衣,腰圍美帶,長鬚飄飄,正聚精會神地看荀貞迎接許仲、荀攸等,先見許仲、典韋、劉鄧、陳到、江禽、李驤等重甲帶劍,行動矯捷,虎虎生風,顯是俱為悍將,然而到得荀貞面前卻皆跪拜如羊,不覺說道:「我聽說中尉從州伯擊黃巾,常勝,是州伯的愛將,先前聞他被刺身亡,已疑之,今其部凱旋,果然是在用計。」又見荀貞不看斬獲,先撫慰兵卒傷者,又說道,「中尉非常人。」

    這個老者即是縣中邯鄲氏的族長,名叫邯鄲相。

    站在他左右的這幾個人兩個年過四十,是他的弟弟,一個年約二十七八,是他的長子。他共有子三人,二子、三子皆碌碌,唯此長子幹練果決,年少時便聞名郡中,最得他的喜歡。

    他的這個長子名叫邯鄲榮,字公宰,長七尺九寸,相貌魁昂,儀表不凡。

    聽到邯鄲相稱許荀貞,邯鄲榮說道:「中尉年輕早貴,待人卻很謙謹。前幾天樂伯節請他飲宴,我陪坐席側,伯節數次盛讚他的軍功,他都謙虛自抑,把功勞悉數歸於州伯和部眾,酒宴罷了,伯節送他與我出府,到門口,他兩次請我先行。我當時還想:他戰功赫赫,卻怎麼這般謙恭?懷疑他的戰功是怎麼得來的。今見其出迎部曲,方知此人實能得眾。」

    樂伯節,名彪,是相府主簿。

    邯鄲縣大姓有五,士族三,豪強二。三個士族分為魏氏、邯鄲氏、樂氏。魏氏在郡裡的名氣最大,家聲最響,勢力也最大,邯鄲氏其次,樂氏再其次。樂彪是樂氏族長的長子。

    邯鄲相點了點頭,眺望縣外,忽然喟嘆。

    邯鄲榮問道:「翁緣何突發喟嘆?」

    邯鄲相遙指荀貞,嘆道:「中尉年方二十餘,已登比二千石之位。先時黨錮,潁陰荀氏在其中,其家雖廢,十餘年至今而有中尉卓然鵲起,荀氏的家聲將要重振了啊!」

    他顧視他的兩個弟弟,說道:「吾等祖仕至南陽太守,父仕至使匈奴中郎將,所在皆有美聲,州郡知之。至吾等卻一事無成。我因小過被免官去職,仲弟因黃巾起而棄官歸家。族中子弟雖多,儘是庸人俗才。唉,我邯鄲氏的家聲眼見一日不如一日,有辱父祖之名,這是不孝啊!」他嘆了口氣,說道,「唉,誰又能重振我邯鄲氏的家聲?」

    邯鄲相早年做過青州刺史,坐法免。兩漢的吏員「坐法免」得很多,犯了法,被免了官,不要緊,只要你有才能,有名氣,朝廷還會再起用你。可問題卻是,邯鄲相首先名聲不大,其次他犯的不是「小過」,是因為受賕而獲罪,受賕即受賄,「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兩漢對贓罪的處罰很嚴厲,章帝以前,貪贓十萬就棄市,並且「禁錮三代」,即贓官的三代人禁止做官,此兩法後雖弛廢,然犯此罪的官吏如果沒有過硬的後台卻也難以再被起用。

    邯鄲相的二弟邯鄲修去年遷任泰山郡蓋縣長,上任未及半年,黃巾起事。他們的父親雖然當過使匈奴中郎將,但邯鄲修卻無其父之膽勇,遂棄官逃歸家。守土保境是縣令長的職責,邯鄲修倒好,不僅不守土,還棄官逃跑,雖然賴其祖、父留下的一點人脈,經過活動免除了朝廷的追究,可要想再被朝廷起用估計也是千難萬難了。

    邯鄲相的三弟邯鄲賢沒有出過仕,在邯鄲相、邯鄲修出去當官為吏的時候,他在家守廬墓。

    邯鄲相的祖、父皆高官大吏,所在有政績,到了他們這一代,出去當官的兄弟兩人卻並皆仕途不順,且因一個受賕、一個逃跑而頗受郡人嘲笑,使得家聲受損蒙塵。眼見荀氏受了十餘年的黨錮,現如今卻能重振家聲,而他們沒有受黨錮卻一代不如一代。邯鄲相因有感而發。

    邯鄲榮昂首按劍,說道:「翁毋憂!榮今年二十八,十年內必振我家聲!」他的嗓音本來就大,聲若洪鐘,這時慷慨而言,落入諸人耳中更是鏗鏘有力,激昂雄壯,如聞金石之音。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2:50
16 搜山千騎入深幽(七)

    荀貞治兵向來是以恩義結之,待兵卒如待子弟,但因受他前世所知之那支子弟兵的影響,卻也不是一味地只推恩示義,同時軍紀森嚴。為免騷擾百姓,除非在萬不得已時,他是從不讓部卒入城的,今天也不例外,在縣門口撫慰勉勵過兵卒後便即令許仲、江禽等帶他們歸營。

    許仲應令,瞥了江禽一眼,返身歸陣。

    江禽知道他這一眼的意思,雖然不情願,可卻也只得留了下來。

    荀貞立在車上,招了招手,示意荀攸近前,笑對他說道:「公達,你與我同車坐,隨我去王府。大王、相君聞汝等凱旋,甚是喜悅,召我等去見。」

    荀攸應諾。荀貞正要和他往車廂裡去,卻看見了江禽,見他立在車邊沒走,頗是奇怪,叫他過來,問道:「伯禽,為何不帶部歸營去?立在這裡作甚?」

    江禽這個人也是一個能做決斷的人,既然李驤的事情瞞不住了,索性就如實稟與荀貞,當下把昨天發生在馬服山埋伏地的事情向荀貞全盤托出,末了說道:「若非李驤之言,禽就要鑄下大錯。李驤不但阻止我犯下大錯,而且還陣斬了左須,此人健勇有機謀,禽愚以為,君似可重用之。」

    荀貞知道李驤陣斬了左須,許仲在捷報上已經說過這件事了,但不知道李驤勸阻江禽一事。

    左須雖是這股黃巾餘部的頭領,實為無名之輩,荀貞率部從皇甫嵩征戰數月,像左須這樣的黃巾小帥,他的部曲也不知道斬殺了多少,是以,對李驤陣斬左須他本是不以為意的,現下聽江禽說過李驤勸阻他之事,不免頓時奇之,當即就想召李驤來見。

    卻見江禽說完話便躬身彎腰,不復抬頭,似頗忐忑,他心道:「伯禽險中敵計,壞我大事,他這是自知過錯,怕被我斥責,所以忐忑不安。」

    江禽是他的舊人,李驤是後來的降將,他固奇李驤之才勇,卻不能厚新薄舊,傷了故人,因從車上下來,拍了拍江禽的胳臂,調笑似地說道:「伯禽,非卿之錯,無以顯李驤之能。李驤應該感謝你啊!你去把他找過來,我叫他今晚多敬奉你幾椀酒!」

    江禽熟悉荀貞的脾氣,知他喜怒不形於色,此時見荀貞說笑,鬆了口氣,心道:「荀君要是怒我險壞大事,不會當面笑言『非我之錯,無以顯李驤之能』。」忙應道:「是。」行了一禮,追趕許仲等人,去找李驤。

    看他離去,荀攸對荀貞說道:「要非江禽說及,我竟不知還有此事!」回憶昨日之戰,說道,「好險,好險,要非李驤勸阻,昨天或仍可獲勝,可是肯定不會獲勝得如此輕易了!先前我等從皇甫將軍擊東郡賊,卜己用李驤之計分兵兩路,其計雖粗疏不精,然亦小有可取之處,不意昨天伏擊左須,此人立下大功。」

    荀貞頷首稱是。兩人站在車前,等不多時,江禽帶了李驤回來。

    李驤伏身拜倒荀貞腳前,呼道:「小人李驤拜見中尉。」

    荀貞親將之扶起,退了半步,上下打量他,笑道:「雄壯威武,虎體熊腰。」

    李驤身長八尺,虎背狼腰,確是一個猛士。

    荀貞笑問道:「我聞伯禽言,說他昨天險鑄大錯,虧得你勸阻了他。可有此事?」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或有一得。江君偶有一失,小人偶有一得,縱有可取,不過是管見所及。」

    李驤學過兵法,略有計謀,知荀貞出身荀氏,家世傳習儒學,為得荀貞好感,收拾起了猛鷙輕脫的一面,改以文辭相對。見他人長得高大威猛,說起話來卻文縐縐的,荀貞愈發稱奇。李驤投降後,荀貞雖也和他交談過,但次數不多,對他的過往經歷不太瞭解,便問道:「卿學過兵法?」

    李驤聽荀貞呼自己為「卿」,心中大喜。「卿」是對親近人的稱呼,荀貞這麼稱呼他,顯是他已入了荀貞心中。

    他性本通脫,方才的文雅之辭是勉強為之的,此時大喜之下,險露歡笑,強自按捺住,答道:「驤年少時學過三年《易》,學過三年兵法。」

    「噢?你還學過《易》?」

    潁川荀氏是當世儒家,世傳儒家諸經,善治《春秋》,尤善治《易》。荀爽就是當代一個治《易》的名家,論者謂其解《易》,「有愈俗儒」,為馬融、鄭玄、宋忠所不及。《易》難學,天分不足之人便是再下功夫也難有成,荀貞從荀衢學《易》時下了很大的功夫卻依然不得門徑,直到現在也只能算是粗通而已。

    荀貞長在名儒之家,《易》是家學,他尚且學不精《易》,何況李驤?

    李驤說道:「驤愚笨,性輕佻,學《易》三年,無所成。習兵法,又三年,自以為小有成。」

    學《易》三年無成,習兵法三年小有成,荀貞聽他說得有趣,想起了前世見過的一個笑話:「先生初習武,無所成,後經商,亦無所獲,轉學歧黃醫術,執業多年,無人問津,忽一日,先生染病,試自醫之,乃卒焉」,乃笑問李驤,說道:「卿習《易》無成,習兵法小有成,那麼,卿可有『大有成』之藝麼?」

    「驤習騎射槊劍,又三年,大有成。」荀貞麾下勇將雲集,許仲、典韋、劉鄧、陳到、江禽等等諸人無不是勇猛之士,李驤卻敢在荀貞面前誇口說他習騎射槊劍三年,大有成。

    荀貞壯其豪言,笑道:「諺云:『遺子黃金滿籯,不如遺子一經』,此話放在太平時節固是不錯,然今海內賊亂,百姓倒懸,澄清宇內、為天子安天下,卻是《易》不如兵法,潰陣陷敵、為地方平賊寇,則是《易》不如騎射槊劍。卿既知兵法,又騎射槊劍大有成,那麼處在如今之世便就如魚得入水中一樣,正是卿奮發進取之時,當自勉之,以取功名、榮族姓!」

    李驤大聲應諾。

    「卿現在君卿部中?」

    「是。」

    荀貞點了點頭,說道:「你去吧。……,今晚營中慶功,你要多給伯禽敬幾椀酒,要非伯禽把你的功勞告訴了我,我還不知道你昨天立下了大功。卿之字與伯禽同音,日後你二人當多多親善。」李驤字伯欽,與伯欽同音。李驤是降將,荀貞知自家的舊部素不太看得起降將,借助這個機會,有意改變一下這個不好的現象。

    江禽、李驤對視了一眼。

    江禽心道:「昨天我屈己俯身,主動找他這個降虜,好言好語地請他不要把昨日之事外傳,他默不作答,使我不得不向荀君自陳過錯,並違背己意,違心地把他舉薦給荀君。荀君仁厚念舊,固未因此怪罪於我,然而卻也已損我名,經此一事,也不知荀君以後還會不會重用我。他倒好,卻竟因此得了荀君的青睞!與他『親善』?哼!大丈夫豈有忍氣吞聲,懷侵怨而不決之者?」

    李驤心道:「江禽諸輩自恃為中尉舊人,每每輕視於我,視為我虜,昨天在馬服山上,他們還這般罵我!昔日在我家頓丘,誰人不知我李驤之名?驤亦男兒丈夫,焉能受此辱不報?來日如得機會,我必報之。」

    李驤當年在頓丘輕財好客,結交輕俠,亦是一縣強俠,自降荀貞以來,屢屢受到江禽等人的輕辱,早就銜恨,忿忿不平,欲報此辱了,昨天他還以此來激勵過他部下的降卒。

    兩人各有心思,雖各怨恨對方,卻不敢違背荀貞的命令,勉強對揖了下。

    荀貞笑道:「你們回營去吧。」打發走了他倆,自與荀攸登車,乘車回城。

    荀貞其實不喜坐車,車裡悶,走得慢,還顛簸,平時出行常常騎馬,騎馬爽利,並且還可借此向兵卒、百姓顯其英武之姿,可謂兩全其美,只是儒家講究尊卑有序,漢制規定官吏出行必須按不同的品秩乘坐不同的車,以示威儀於民。本朝初年,鉅鹿太守謝夷吾未尊國典,乘柴車出行,被州刺史上其「儀序失中,有損國典」,遂被貶為下邳縣令。有此前車之鑑,荀貞雖好乘馬,卻也不得不在辦公事時改乘車行。

    車前有諸般儀仗。

    四個手執「便面」的步卒雄糾糾地在最前開道,立著大斧的戰車肅穆相隨,鼓吹車繼行在後,樂者跪坐車上,鼓聲樂以壯官威,再其後,三輛坐著中尉府中吏員的吏車為導行,吏員均帶劍。吏車後邊就是荀貞乘坐的主車了,車上豎立著高大的黑色車蓋,車兩側被涂為紅色,車之前後各有兩個扛棨戟的騎吏護衛。主車後又有兩輛白色車蓋的吏車從行,這兩輛吏車是主簿、主記的坐車。荀貞現尚未辟除主簿,主簿車卻只是一輛空車,只有御者,沒有乘者。

    空車不止中尉主簿的坐車,前邊的三輛導行吏車也空了一輛,空的卻是中尉功曹之車。

    在荀貞主車的周圍,又有原中卿、左伯侯等帶親兵緊緊護衛跟從。典韋沒有回營,披甲持戟地徒步從在車邊。

    老實說,荀貞雖不喜歡乘車,但卻也不得不承認二千石漢吏的出行儀仗的確威風凜凜。坐在車上,他想起了數年前他為繁陽亭長時,那一年太守陰修行春至繁陽,他到亭界迎接,陰修的儀仗車駕與他現在一般無異。短短數年,他從亭長一躍為比二千石,也算異數了。

    ……

    北門附近裡中的樓上,邯鄲相、邯鄲榮等觀看荀貞車駕回城。

    邯鄲相目注荀貞主車前後的導、從吏車,若有所思地說道:「中尉就任半月,遲遲未辟功曹和主簿,未辟功曹和主簿而今日出行卻帶著功曹與主簿之車,此舉有深意。」他問邯鄲榮,「你剛才說,樂伯節講大王要召見中尉?」

    「是啊,昨天相君給大王報捷時,大王說等今天勝軍凱旋後他要召見中尉和荀攸。」

    邯鄲相往街上看了會兒,注意到荀貞的車駕沒有往城西中尉府去,而是向王府行去,說道:「真是往王府去的。」略一尋思,做出了決定,吩咐邯鄲榮,說道,「速去給我備車。」

    「備車?」

    「我要去王府!」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2:50
17 搜山千騎入深幽(八)

    邯鄲相說是去王府,實則是去王府附近。

    本朝之諸侯王雖無治民之權,但也是「王」。邯鄲相一個故青州刺史、今本縣白身,既非得趙王之召,又沒什麼事體,無緣無故地登門求見肯定是不行的,他乘車出府,行到王宮外,掀開車簾往外看,見宮外甲士值崗,宮門前停了許多車輛,卻正是荀貞的諸般導、從。

    宮門閉著,他看不到裡邊,心道:「中尉已入宮中。王宮禁地,外非閒雜人久留閒處之所,我且在周近轉悠轉悠,等他出來。」放下車簾,叫車伕駕車離開。

    ……

    荀貞確已入王府。

    他剛到不久,才入了府門,在府中郎中令的引帶下,正往府中正殿去。

    郎中令,秩千石,「掌王大夫、郎中宿衛」,如中朝之光祿勳,是諸侯王的侍衛近臣。

    郎中令,秩千石,「掌王大夫、郎中宿衛」,如中朝之光祿勳,並在朝廷裁撤了諸侯國的少府之職後,兼顧負責原本歸少府所用的權責,「自省少府,職皆並焉」,兼管負責諸侯王的衣服、膳食、珍寶、財貨等等,負責諸侯王的私庫藏錢,是諸侯王的侍衛近臣,也是個大大的肥差。

    趙國的郎中令名叫段聰,此人乃是中常侍段珪的兄子,因其從父段珪之故,仕途甚暢,今年才三十歲就已為王國千石吏。荀貞就任後與國中諸吏盡皆見過,知道他的來歷。

    張讓、趙忠、段珪等十常侍封侯貴寵,父兄子弟布列州郡為令長守相,所在貪殘,為人蠹害,黃巾之所以起事後一呼百應,誠如郎中張鈞所言:「其源皆由十常侍多放父兄子弟、婚宗賓客典據州郡,辜榷財利,侵害百姓」,百姓之怨無所告訴,故此張角登高一呼,應者影從。

    張鈞是冀州中山人,黃巾起後他上言宜斬十常侍,懸頭南郊,以謝百姓。天子怒曰:「此真狂子也,十常侍固當有一人善者否?」張讓等指使御史誣奏他學黃巾道,他遂被收掠死獄中。

    十常侍的宗族親戚們固多貪殘,但也不是沒有好人。

    趙忠的從弟趙苞,「深恥其門族有宦官名勢,不與忠交通」,清節直道,愛民行義,盡忠王事,為遼西太守,鮮卑劫其母、妻、子,載以擊縣,出其母示陣前,趙苞悲傷號哭,對他母親說:「昔為母子,今為王臣,義不得顧私恩,毀忠節,唯當萬死,無以塞罪」。其母遠遠地呼其字,對他說:「威豪!人各有命,何得相顧,以虧忠義!」趙苞遂進戰,賊悉摧破,其母、妻皆為所害。趙苞埋葬了母親,對鄉人說:「食祿而避難,非忠也,殺母以全義,非孝也。如是,有何面目立於天下」,嘔血而死。觀趙苞的言行功績,實為忠孝之士。

    段聰比不上趙苞,然亦非如陽翟張直那樣的不法之徒,更非如張讓之弟張朔那樣貪殘無道,張朔為野王令時「至乃殺孕婦」。當然了,這倒不是說段聰奉公守法,犯法的事兒他也常做,不過都是些授受賄賂、為人請託等等之類,殘民奪財的沒有。總的來說,這個人還算老實。

    貪殘無道如張朔尚畏懼黨人名士之威名,聞李膺被拜為司隸校尉,成了他的長吏,便即逃回京師,何況尚算老實的段聰?段聰雖為閹宦子弟,然卻亦知禮敬士子儒生、清介之臣。

    這是他第二次與荀貞見面。上次見面時,他對荀貞非常熱情,儘管年紀比荀貞大得多,又是段珪的從子,卻能守下吏之禮,並無傲慢之態,對荀貞又是讚譽,又是推崇,直說:「趙國有足下,從此無憂。」他是閹宦子弟,荀貞為聲名計,不可能和他親近,不過荀貞素來是你不犯我,我就不犯你,你敬我三分,我就敬你三分,所以對段聰卻也能從面子上過得去。

    段聰一面在前頭引路,一面扭頭笑對荀貞說道:「趙多賊寇,前中尉統郡兵征擊,數月不能平,殞身亂中。當是時也,國人駭懼,以為國將不保,將要淪為賊域,縣鄉的百姓很多棄家外逃。州伯統兵東來,擊廣宗、進下曲陽,如摧枯折腐,皆克,梟張角、張梁、張寶,傳人頭送京師,各部斬獲近二十萬,築京觀於城南,威震冀州,趙境遂安。

    「然遂安,賊尚眾多,中尉來前,我常憂喟,以之為患,對國相說:『不把黑、西諸山谷裡的賊寇全部殲滅,恐怕早晚還會再起亂事』,相君以為然,惜乎無良將。中尉攜兵卒入境,步騎滿道,旌旗如雲,甲兵曜日,震威揚靈,如風行電照。賊勢為之挫,民氣為之振。未及半月,略施計謀,稍微遣派了點部曲,就獲得了馬服山的大勝。高祖說:『運籌帷幄之中,決於勝千里之外』,斯豈中尉之方乎?定冀州者,州伯也;安趙境者,舍中尉其誰?」

    「斯豈中尉之方乎」?說的就是中尉這樣的人吧!

    閹宦家的子弟也並非全是貪婪粗鄙、不學無術之人,段聰少從師學經,及長,好文學詩賦,熹平五年,以有書畫辭賦之才,待制鴻都門下,次年外放,數遷,遂為趙國郎中令。他既然年少時學過經,長大後又好辭賦,那麼掉個書袋、說點文縐縐的話自是小菜一碟。

    荀貞在知道段聰是段珪之從子後,對他頗有提防疏離之心,本不想與他多說,但見他這麼熱情,連誇連讚的,而且話裡還提到了皇甫嵩,卻不能不應,說道:「槐裡侯用兵如神,仁以惠下、威以討奸,實國之棟樑,今被朝廷拜為冀州牧,是冀州百姓有幸。至於貞,斗筲之才,因人成事,如何敢與留侯相比,當此『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語?郎中令謬讚、謬讚了。」

    「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是劉邦評價張良的話,張良是漢初三傑之一,荀貞現下只是立了些軍功,備位趙國中尉,無論如何是不敢與他相比的。

    段聰哈哈一笑,語甚親近地說道:「放之天下而言,足下或稍不及留侯,對趙國的利民士紳來說,足下卻就是他們的留侯啊!」

    趙國自封國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多年,傳襲了五代,雖然始封之王劉良是光武帝的叔父,其後裔不能與光武一脈的宗室比,於血脈上較為疏遠,也因此國中只有五縣,算是個小國,可畢竟立國這麼長時間了,王宮裡的建築還是很雄偉華麗的,重堂邃宇,層樓疏閣,連棟結階。

    因為剛剛經歷過黃巾之亂的緣故,宮中警衛甚嚴,各處均有甲士站崗。遠處的樓上台中,近處的路邊廊間,時見衣紈履絲之奴、麗美奢華之婢,或臨高而俯觀,或捧物而趨行。宮中掘土鑿池,種木為林,秋風掠過池林,拂人面目,極是清涼,並帶來花苑中之菊香,獸室中的獸鳴。荀貞嗅著清香,隱聞著獸鳴,按劍正襟前行,目不斜視地跟在段聰身後。

    沿著宮中的大道直行,穿堂過院,來到了正殿。

    荀貞略注目視之,見這正殿高大堂皇,朱櫺赫以舒光,屋簷上對峙了彩繪的華雀,如翔鳳之將飛。外觀雄壯,內甚華美。盤虯螭之蜿蜒,承雄虹之飛梁,於殿外望之,見殿內主位上坐了一人,冠遠遊冠,衣黑綬赤,配玉環,帶寶劍,座前的案上放置了一個玉印。在他身後,恭立了兩個婢女;在他座前、兩側,十幾個人或跪坐、或站立,這些人均黑衣高冠。

    殿外的階上,十數戟衛相對而立,只觀他們的相貌、身量便知俱為猛士,一個個燕頷虎頭,魁梧雄健,椎髻戴冠,穿披精甲,手持大戟,威嚴赫赫。

    段聰笑請荀貞在外稍後,入內稟報,很快就出來,請他入內。

    荀貞昂首邁步,拾階而上。段聰從在其後。兩人入到殿中。

    荀貞在殿外就看得清楚,殿中主位上坐的是趙王劉豫,跪坐在兩側的分別是國中、宮內的官吏,居首者兩人,一是國傅黃宗,一是國相劉衡。看見他和段聰進來,起先立在堂中在對劉豫說些什麼的那個吏員躬身斂袖,退至右邊的席位中,跪坐了下來。此人名叫何法,是國中的「僕」。僕,主諸侯王的車及馭,本名太僕,後改名僕,秩千石,是國中有數的大吏之一。

    荀貞至劉豫座前趨拜。

    劉豫離席起身,下到堂上,把他扶起,呵呵笑道:「中尉快快請起。」

    名分上,劉豫是趙國之君,荀貞等一干國內官吏是他的臣下,但實際上本朝之諸侯王在地方上毫無權力,國中文武政事悉歸國相、中尉,諸侯王「不與政事」,但坐食地租而已。

    諸侯王不但不能參與政事,而且還受到傅、相、中尉的監督。漢律:「諸侯有罪,傅、相不舉奏,為阿黨」。東漢對諸侯王管束極嚴,除以傅、相、中尉為監督外,還允許吏、民舉報,並制定了種種的法令,以約束諸侯王,如:諸侯王不得竊用天子儀制、不得專山海之利在國內私煮鹽鑄冶、不得私出境、不得與宗室私會、不得與王的外戚私自交往、不得私賞官吏、不得收納亡命、不得招攬賓客等等,可以說,本朝的諸侯王們是空有貴爵,全無威權。

    若是州、國中的長吏厚道,諸侯王或許還能鬆口氣,不必整天擔驚受怕,過上幾天舒坦的日子,然若是碰上一個嚴苛的州、國長吏,那諸侯王的日子簡直就沒辦法過了。本朝明帝年間,郅壽為冀州刺史,「使部從事專住王國,又徙督郵舍王宮外,動靜失得,即時騎驛言上奏王罪及劾傅相」,傅相有監督諸侯王之責,所以王有罪,傅相如不報就會被處以「阿黨」,連坐獲罪。試想一下,諸侯王在宮內住,一牆之隔的宮外就是虎視眈眈監視他們的州從事、國督郵,無意說句錯話、無意辦件錯事都會被上報朝中,別的不說,只這份心理壓力就受不了。

    外有刺史之察,內有傅相之監,下有吏民之督,東漢之諸侯王如何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加上劉豫的父親劉乾曾因被國相舉奏「居父喪私娉小妻,又白衣出司馬門」而獲罪朝中,「坐削中丘縣」,被削去了一個縣的食邑。國裡吃過這等大虧,劉豫敬重荀貞也就不足為奇了。

    更且別說,就像劉衡、段聰說的,黃巾起後,趙國大亂,黃巾別部屢擊邯鄲,邯鄲以至一日數驚,於是「國人駭懼」。駭懼的不止國人,劉豫也駭懼,尤其是在聽說同在冀州的安平王劉續被黃巾劫持為質後他更駭懼,生怕自己也被黃巾俘虜。多虧朝廷及時調來了皇甫嵩,這才使得趙國沒像安平一樣徹底「淪為賊域」。可又如段聰所言,趙國雖定,郡西的「盜賊」仍多,若不及早剿滅,必生後患。只是雖然看到了這一點,「惜乎無良將」,前趙國中尉敗亡戰中,國之傅、相俱不知兵,沒人有平定郡西「群盜」的能力。

    便在此時,荀貞上任趙國中尉,就職方十餘日,就在馬服山擊斬左須,斬獲千餘,大獲全勝。於當下之今時今刻,劉豫視荀貞,實如視救星。

    他把荀貞扶起,請荀貞入座。

    中尉秩比二千石,在國中諸吏裡的地位僅次於傅、相。荀貞即至黃宗、劉衡席前,對他們行了一禮,隨即坐入他倆的下手,居處餘下諸吏之上。段聰也坐入席上。劉豫亦歸本位。

    劉衡笑顧他道:「中尉來前,何君正上言大王,請求大王出廄馬,非日常所用的悉數給郡兵,以壯中尉兵威,安趙國之境。大王已經同意了。」

    荀貞與何法此前也只是見過一面,對這個人不太瞭解,不過據李博打聽來的消息,此人是個本分人,守正自持。聞得他勸劉豫出廄馬給郡兵,又聞得劉豫已然答應,荀貞離席賀道:「何僕忠良之言,大王以國為重,貞為趙國的國人有此賢王、良僕而高興。」

    劉豫笑道:「孤祖、父不好遊獵,孤亦不喜,故此廄馬不多,能給中尉的也就百餘匹,姑且算是聊勝於無吧。」

    冀州產馬,中山、涿郡皆出良駒,西邊並州境內的上黨、太原等郡亦產好馬,劉豫為一國之君,廄馬只百餘匹,確實不多。不過對荀貞來說,這卻已經很不少了。

    豫州不產馬,荀貞的部曲步卒多,騎兵少,騎兵一直保持在二三百騎上下,多時二三百,少時二百餘。

    他不是不想擴充,一則戰馬不易得,與黃巾作戰以來,雖或得自繳獲或得自皇甫嵩撥給,前前後後也得了些可用之馬,可有得就有失,他的本部騎兵打了這麼多仗,不可能沒有損耗,得與失相折合,也就是保持數目不變罷了;二來,養騎兵太貴了,「一馬伏櫪,當中家六口之食」,養活一匹馬的糧秣相當於小康之家六口人的口糧,再加上騎士的日常所需,只他現在麾下的這二百來騎就很費錢糧,差不多等同於他麾下另外那二千餘步卒的需費了。

    從黃巾作戰半年多,他確是得到了甚多財貨,但錢之一物只是用來流通的,錢之所以為「錢」是因為人們約定俗成、可以用它來購買東西,究其本身之用,不過是些銅鐵金銀而已,不能吃、不能穿,在買不到太多的糧食、戰馬、軍械時,有再多的財貨也是無用。

    劉豫的廄馬定非常馬可比,完全可以充當戰馬,得此百餘匹廄馬,他的騎兵就能增加百餘。荀貞心道:「先前我檢視郡兵,其兵士固多非悍勇,然郡騎裡的那百餘匹戰馬卻俱為良馬。我常憂良馬難得,帳下的騎兵太少,卻沒想到方來趙國半個月,便就得到了兩百餘好馬。」

    得了好處,當然要拍拍劉豫的馬屁,荀貞立在堂上,再次讚美劉豫。

    劉豫掀須歡笑。

    諸侯王國的官吏不僅奏王之惡,亦奏王之善。王有惡舉,則朝廷罰之,而當王行善,朝廷卻也會獎勵之。如劉衡之父劉乾,為惡不孝時朝廷削其中丘縣,而後當他改悔前過時,朝廷又復所削縣,重把中丘劃入了趙國。

    劉豫出廄馬給郡兵算是「善」了,在座的國傅黃宗、國相劉衡,包括荀貞都會把這件事上奏給朝廷的。捐獻百餘匹廄馬不算大事,朝廷不會因此獎勵劉豫些什麼,可通過此舉卻能在朝中得個好名。萬一哪天他不小心犯了錯事,看在他過往名聲不錯的份兒上也許會被寬宥一二。

    劉豫請荀貞歸座,話入正題,問起馬服山之戰。

    荀貞初為中尉,之前也沒人教他,不知道該不該對劉豫講國中軍事,轉臉看向劉衡。

    劉衡不知道荀貞的意思,以為荀貞是想推功給他,讓他來回答劉豫之問,卻不肯受,心中想道:「年輕人多爭強好勝,而中尉卻有功不傲,難得難得。」極是滿意荀貞的謹慎謙虛。

    早先在聽說荀貞被拜為趙國中尉後,劉衡還為此擔憂了一陣,不是擔憂荀貞沒有平賊保境的能力,而是擔憂荀貞會與他爭權。

    中尉一職在王國的吏員中較為特殊,名義上排第三,實際上排第二,傅無實權,國相下邊的第一人就是中尉了。國相總綱紀,統眾官,地位固在中尉之上,可中尉首先秩比二千石,僅略低於傅相而遠高於余吏,其次掌武職,有督察軍吏之權,備盜賊,有統兵之權,再次與國相別治,單獨開府,可以辟除掾吏,再再次亦有輔王之責,「傅、相、中尉,皆以輔正為職」,在國中的權力卻也是很大的。朝廷移書諸侯國,往往「傅、相、中尉」並稱。

    在這種情況下,中尉要是想與國相爭權,國相還真沒太好的辦法去壓制他。前漢之時,中尉尚未被廢,國相、中尉並立,就常出現爭權之事,「相、中尉爭權,與王遞相奏,常不和」。

    荀貞是以戰功躍登此位的,加上他年紀又輕,乃是「早貴」,在劉衡想來,說不定是個怎樣年輕氣盛、驕橫自傲的人,難免就會擔憂荀貞會與他爭權,卻未曾料到,荀貞上任以來處處恭謹,時時謙虛,對他禮敬十分,卻完全不似個以戰功取功名的人,溫文爾雅如同儒生。

    他府中的長史私下裡對他說:「中尉出自潁川荀氏,今見之,洵洵儒雅,果然名族子弟。」

    劉衡本性忠慈,在放下了心的同時,對荀貞表達出來的善意亦投桃報李,所以昨天當荀貞說起「先王耀德不觀兵」,他便痛快地說「那麼從今以後,兵事就多多依託中尉了」。

    對劉衡而言,這是投桃報李,於荀貞而言,這卻是種善因、得善果。

    此時見荀貞轉目顧他,劉衡笑道:「中尉設伏馬服山之計,我雖早知,當時在場,但只是觀睹旁聽而已,未嘗出一謀、劃一策,此勝全是中尉的功勞。中尉之功,我豈能佔?還是請中尉來給大王講說此戰的經過吧。」

    劉衡雖然會錯了意,可卻也讓荀貞知道可以回答劉豫之問了。他從容溫聲,言簡意賅地將此戰的經過講說了一遍。劉豫認真聽完後,拍手大讚:「中尉智謀傑出!常人要是遇刺,恐怕早就被嚇得魂飛魄散,而中尉卻於間不容髮、刺客挺刃之際想到了此計。了不起,了不起。」

    段聰於堂下側席上笑道:「中尉前從州伯擊黃巾,敵百萬眾尚不畏懼,凌剛摧堅,無往不破,況乎幾個刺客?所謂望危如寧、視險如夷,說的就是中尉這樣的人啊。」

    堂上諸人,國傅黃宗、治書馮尚、謁者杜固,以及郎中姚協等俱皆稱讚,唯僕何法端坐無言。荀貞心道:「劉衡說何法守正持重,看來果然不假。」

    黃巾生亂的這幾個月,劉豫白天沒胃口吃飯,晚上睡不好覺,只覺頭上總覺籠罩著濃濃的陰影,不知何時就會命喪賊中,心驚膽寒,瘦了二十多斤,終於皇甫嵩平定冀州,荀貞來任趙國中尉,盼得了日出陰雲散,今天談性甚濃,問完馬服山之戰,又說起國中的形勢。

    他對荀貞說道:「中尉,孤聽段君說,國西的黑、西諸山谷中群盜蜂聚,時擾縣鄉,中有名王當者,其眾最多,號萬人。不知是真是假?」

    「在西、黑諸山谷的群盜裡邊,王當之眾確實最多,不過沒有萬人,至多三千餘。」

    戲志才辦事幹練,儘管尚未把西、黑諸山谷裡的黃巾餘部與盜賊的詳情打探清楚,但已經知道了一個大概。戲志才知道的,荀貞自也知道。案几上奉有溫湯,他當下把手指在湯中蘸了下,在案上粗略地畫出趙國之地形,滴水以為山,劃線以為河,指點郡西,從北邊的王當起,到最南已經被消滅的的左須部,把戲志才打探來的情況一一道出。

    滿堂之人,聽他侃侃而談。等他說罷,國傅黃宗嘆道:「我雖久居國中,但對西、黑諸山谷裡的群盜卻是只知有之而不知其詳,中尉初至,於今不滿二十天卻竟已盡知群盜底細,對諸賊藏身之處、諸賊渠帥之名、諸賊之多寡盡瞭然胸中。較之中尉,我慚愧慚愧。」

    「盜賊之事,有污清聽。貞未至國,已聞傅德名,公清白謹慎、仁愛教化,乃是國之長者,王之師傅,有德行的人當然不會去關心盜賊之事。貞乃中尉,平賊為本職,所以也只有像貞這樣的人才會去打聽賊事。」

    傅不參與國事,但因負有「導王以善」的職責,所以在國中的地位很高,「禮如師不臣也」。

    荀貞對黃宗非常尊敬,尊敬的程度甚至超過對劉衡。不過,他的這份尊敬並非全因黃宗在國中的超然地位,也並非因其在國中的德名,主要是因為黃宗的籍貫。

    黃宗是汝南人,與他同州。

    趙國的吏員們來自帝國各州,豫州人只有兩個,即荀貞和黃宗。潁川、汝南同州,而且接壤,荀貞又在汝南擊過黃巾,對黃宗有天然上的地域親切感,黃宗對他亦有此感。

    黃宗笑道:「適才中尉述說賊事,條理分明,清晰明了。賊雖處遠山之中,而中尉講之,卻如反掌觀紋。中尉將才武略,才具秀拔,平輿許子將讚譽中尉是『荒年之谷』,確然如是。」

    黃宗是汝南人,許劭也是汝南人。許劭的月旦評天下知名,往昔之時,他對某人的一句褒譽或者一句貶損,往往旬月間就能傳遍海內,現在雖因戰亂方息,世道尚未安寧,道上多有盜賊之故,消息不如以前傳得快,可汝南本地人卻也早就知道了他對荀貞的美評。黃宗前不久接到了戰後的第一封家信,在信中讀到了這件事。

    段聰卻是初次聽說此事,他低聲重複了兩遍「荒年之谷」這四個字,拍案讚道:「許子將真識人者也!可不就是麼?中尉來趙國前吏民不安,中尉來後,一戰擊斬左須,我剛才在宮門口等中尉的時候,遙見街上的百姓奔走相告,俱皆歡顏,中尉可不就是如荒年之谷一樣麼?」

    許劭名聞海內,月旦評聞名遐邇,袁紹懼得惡評而不敢「輿服」入汝南境,單車歸家,曹操早年為求一評「常卑辭厚禮,求為己目」,可見其影響力。劉豫、劉衡等本就也在驚詫荀貞對山谷中諸賊的瞭解,此時聞得許劭對荀貞的這句美評,對荀貞更是高看,連連稱讚。即使如「持正自重」,不苟言笑的何法亦不再只板著個臉,破例稱讚了荀貞幾句。

    劉豫開心地說道:「山雖藏賊,國有中尉,孤可安枕而眠。」

    荀貞知天下將亂,是有意要在趙國中尉的任上幹點事情的,他只有管軍之權,沒有管民、財、糧之權,要想幹點事情,就必須得到國中諸吏的支持,至少不能被他們反對,這會兒見諸人對他都是歡顏相向,甚是滿意,心道:「那何法本來正襟危坐,不出一言,此時卻也開口讚我。許子將的一句贊語竟似強過我麾下兩千步騎!」滿意是內心的事兒,表面上秉持一貫的自謙,他謙虛地對劉豫說道,「貞幸得備位,知能淺薄,唯知盡忠王事,死而後已。」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張角、張梁、張寶伏法後,冀州黃巾餘部散逃入山中,遁藏在中山、常山、趙、魏諸地,如貞方才所言,左須之外,今國內尚有黃髯等多股黃巾,又有趁亂而起的多股盜賊,群盜林立,多者數千,少者三四百,林林總總,合計怕有近萬,甚至萬餘。是以,貞以為,大王與諸公且不可因為馬服山的一場小勝而就對西、黑山谷裡的諸賊掉以輕心。」

    劉衡頷首說道:「中尉言之甚是。」問荀貞,「中尉既盡知賊情,那麼想來定已有平賊之策,吾願聞之。」

    擊討西山、黑山的諸賊關係到趙國的安危,關係到諸人的身家性命和日後仕途,劉豫諸人皆目注荀貞,靜聽他說。

    荀貞心道:「我的『平賊策』卻不可盡說與你們聽。」

    到任以來,他日夜籌思,對該如何「平賊」早就有了一個腹稿。不過,他的這份腹稿並非全是「平賊」,更多的是如何藉機擴充實力。如掌控郡兵、徵召壯勇、控制城防等等。這些內容他不能直言不諱地說出,得改頭換面,換個說法。

    對此,他早有預備,說道:「貞之策唯二。」

    「兩個辦法?是什麼?快請言之!」

    「其一,防疫。」

    段聰說道:「防疫?」

    「只廣宗、下曲陽兩役,賊兵與我軍的死者就不下十萬,東郡、汝南、潁川、南陽這些地方亦戰死者甚眾。別的不說,單只我的部曲,從潁川到鉅鹿,幾個月的功夫就十折其三。戰死的兵士、賊人很多,因為戰亂而死的百姓更多。貞自出潁川,歷經數州、諸郡,沿途所見,死者枕籍,坐在馬上遠望近視,近則餓殍滿道,遠者伏屍遍野,狐狸銜屍去巢,豺狼爭食其肉,種種慘狀,諸般不忍,僅貞親眼所見,因戰而亡者何止數十萬!

    「這麼多死在亂中的人,日頭曝曬,雨水沖刷,地方上如果不加安葬,勢必會引起大疫。一旦疫病再起,便是給了那些不軌之徒機會,恐怕又有人謀逆叛亂。」

    桓、靈以來,天下屢起大疫,殿中的這些人或者親歷過疫病之時,或者家、族中有人死在疫中,聽得荀貞說起疫病,無不色變,頗有點談虎變色的意思。

    劉衡說道:「中尉說得對!前幾天我就在考慮這件事了,正打算傳檄各縣,令諸縣的縣令、長遣人分去各鄉、裡,催促鄉之薔夫、裡之裡魁妥善安葬死者。」

    劉豫問道:「防疫是其一,其二是什麼?」

    「備糧。」

    「備糧?」

    「今年的賊亂耽誤了春種,賊寇擄掠縣鄉,又搶走了民家的儲糧,現下秋收方過,百姓猶有乏者,至春恐甚。國中的倉儲不多,等到來春怕是無以相恤。如果出現這種局面,民為盜賊者必多。貞以為,宜早圖其備,務益致谷以備來春之急。」

    劉衡連連點頭,說道:「中尉所言甚是,我亦深有此憂。……,只是,大亂方過,冀州諸郡國均缺糧食,這糧卻從何而來呢?」

    荀貞心道:「糧食是種出來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要想得糧,自然就只有兩個辦法,要麼種,要麼搶。現在種已是來不及了,那就只剩下一個搶。」

    搶誰的?誰有糧食搶誰。誰有糧食?豪強、大姓。

    他不動聲色地觀注諸人,只見:劉豫發愁,黃宗蹙眉,段聰撓頭,何法沉吟。很顯然,他們是在苦思該如何才能弄到糧食。他心道:「劉豫、黃宗諸人久居國內,或許對山中的賊情不瞭解,但對國中豪族、大姓的情況卻必定瞭解,他們不會不知道這些豪強、大姓盡皆富裕多谷糧,可是瞧他們這副苦思發愁的模樣,卻顯是壓根就沒往這方面想。」

    劉衡、黃宗、段聰、何法諸人不是出身士族就是出身豪強,他們當然不會往本階級身上打主意。不錯,他們不是趙國人,趙國的豪強、士族似乎與他們沒甚關係,搶了也的搶了,挨搶的反正是趙國的豪強、士族,可別忘了,在他們的家鄉也一樣有地方長吏,如果開了這個頭,他們家鄉的地方主吏也這麼幹,又該怎麼辦?打擊豪強、摧折大姓是一回事,打擊不法的豪強大姓就好比是從自身上剜瘡,是為了本階級能更長久地佔據統治地位,無緣無故地向豪強、大姓開刀,從他們那裡強取糧食則就又是另一回事了,這種行為會傷及他們自己的利益。

    段聰搔首愁嘆,說道:「畫餅不能充飢,憑空不能變糧。唉,這糧食卻是不好得也。……,不知中尉可有良策?」

    荀貞心道:「我初來乍到,雖得一小勝,又得了劉衡『兵事盡委於我』的話,然也只能算是剛在趙國站住了腳,問豪強、大姓要糧的話卻是萬不能說出。」就算說,這話也不能出自他口。他暗嘆了口氣,復又想道:「唉,空見糧庫卻不能取之,可恨可惱。罷了罷了,我且先集中精力解決了郡兵、城防諸事,再徐思良策來解決此事吧。」

    他肅容回答說道:「致谷糧、撫卹百姓,這是民事。中尉者,武職也,此非貞所宜言。貞唯相君馬首是瞻。」

    段聰低頭又琢磨了會兒,終無得糧之策,他自家人知自家事,知道自己不是治民理事、解郡國煩憂的材料,心道:「中尉所言甚是,致糧谷、撫卹百姓是民事,是國相的事兒。中尉是武職,不宜言;我管宿衛、少府,和民事不搭邊兒,我也不宜言。」

    他瞧了眼坐在對面的劉衡,心道:「這事兒就讓國相發愁去吧!」一念及此,頓覺輕鬆,笑對荀貞說道,「相君問中尉有何平賊策,中尉回答了兩策:一防疫,二備糧。《易》云:『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防患於未然,此固應當,可中尉卻為何半字不及平賊的具體方略呢?」

    劉豫、劉衡、黃宗、何法諸人聽了段聰此問,俱將心神收回,重注目荀貞,聽他分說。

    ——

    1,待制鴻都門下:

    此待制鴻都門下之「鴻都門」,即鴻都門學之鴻都門。鴻都門學設立在光和元年,不過早在此前的熹平四年,靈帝為了造《皇羲篇》,就召了一批才藝之士「待制鴻都門下」。

    「待制」就是待詔,意為未有正職,隨時聽從詔命。

    待制分有待制在外和待詔宮內兩種。待制在外的如待制公車,待遇薄,稀得見,生活貧乏,得官不易;待詔在宮內的剛好相反,因為容易見到天子,故易得官上進。

    2,東漢諸侯王。

    寫了一篇對東漢諸侯王的簡單介紹,放在了《作品相關》裡。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2:50
18 搜山千騎入深幽(九)

    段聰想不出籌糧的辦法便就乾脆不再去想,貌似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實則是沒有責任心的一種表現。他是權宦家的子弟,不愁沒去處,就算等到明年春天,因為缺糧而致使趙國盜賊肆虐,待不下去了,他也能轉任別地。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為此擔憂呢?

    相比盜賊與糧食,他對荀貞的具體平賊方略更感興趣。他尋思:「中尉征戰數州,戰功赫赫,乃是良將,我要是能借此機會出些力氣,賺些軍功,卻也能向洛陽的親友吹噓一番了。」

    兩漢重軍功,大凡欲博軍功之人無不是為取功名。段聰卻不然,他倒好,賺軍功的目的只是為了等以後回到洛陽可以向他的狐朋狗友吹噓。他這番心思要是被跟著荀貞出生入死的那些寒家子弟們知道,恐怕大多都會變了模樣,要麼痛心權宦當權,居然使這等人物登居千石之位而卻令有才之士居鄉懷怨,要麼索性破口大罵,當然也可能會有豔羨段聰有個好從父的。

    段聰的這點小心思,殿中諸人並不知。

    不過,他的這個問題卻也是諸人最關心的,因俱將心神收回,重注目荀貞,聽他分說。

    荀貞尚未言,黃宗驀然想起一事,轉目看了眼趙王劉豫,起身說道:「擊山平賊,此郡事也,當在國相府中說。」

    剛才國相劉衡問荀貞的平賊策,荀貞說了「防疫」、「備糧」兩條,這兩條是泛泛之論,在王宮裡陳說無妨,但牽涉到具體的平賊方略,這卻就是趙國的「軍國大事」了。漢法禁諸侯王參預政事,軍事更是不許參預的。黃宗是國傅,職在「導王向善」,何為「善」,對諸侯王來說,善就是忠孝守法。所以,他在反應過來之後,馬上出言阻止荀貞在宮中陳述方略。

    劉衡亦醒悟過來,忙亦說道:「黃公說的是。」

    趙王劉豫知情知趣,當即笑道:「暮色將至,諸公既然還要細議平賊方略,孤就不相留了。」

    他離席起身,送諸人出殿。

    行到殿門口,他笑對荀貞說道:「今日本想設宴為中尉慶功,奈何平賊事大,只得改日再說。中尉從豫州來,或還不知我冀州物產,待中尉有暇,孤當設佳宴、陳歌舞以候諸公與中尉:炙豢豹之幼胎,膾渤海之大鯉,盛冀野之美粱,布中山之冬釀,令襄國妖女奉獻於諸公席前,傅、相長者,居席之右,中尉少貴,英姿勃發,孤王陪坐席側,觀邯鄲之才舞,聽狄鞮之妙音,投壺行酒,旋舞相和,酒酣耳熱之際,復浮龍崗若留於清泉、沉真定甘梨於寒冰,進之於諸公以解酒熱,豈不是其樂無窮麼?

    豢豹之膾胎,漢人喜食動物之幼崽,因其肉質細嫩,豹胎被譽為「天下之至美」,是貴族們的重要美味,許多貴族都養豹以供食,劉豫的獸室裡就養了幾隻豹子。

    渤海郡臨海,出水產。中山國的冬釀是著名的美酒。襄國縣的女子以妖媚出名。邯鄲的舞女天下皆知。狄鞮雖非冀州之地,然相距不遠,在河內,出善唱者,在前漢就極有名氣了。若留就是石榴,龍崗在襄國縣。真定的梨,荀貞是已經品嚐過了,甘甜多汁水,的確好吃。

    劉豫說的這些基本都是冀州的名產,段聰在趙國待得時間不短了,對此很熟悉,笑對荀貞說道:「餘者倒也罷了,唯邯鄲之才舞不可不觀,襄國之妖女不可不見。」段聰是權貴子弟,豹胎、大鯉等諸般美食他是常吃的,不以為貴,故此只說邯鄲、襄國的歌舞美女需得一觀。

    荀貞心道:「路有凍死骨,朱門酒肉臭。」

    趙王劉豫剛捐了百餘匹廄馬給他,很大方,他卻也不好在這個是說些煞風景的話,當下含笑應是。

    把諸人送到殿外,劉豫又笑對荀貞說道,「中尉來前,孤日夜擔驚,連著幾個月沒睡過一個好覺。如今中尉剛到國中就打了一個大勝仗,滅其賊首,斬獲千餘,想來山中群盜聞訊後必然震駭惶怖,不敢再來擾我邯鄲了。孤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

    辭別劉豫,諸人出宮。

    到得宮門外,黃宗是國傅,依法不得參與國政,先告辭回家。「僕」何法對軍事沒什麼興趣,也告辭離去。段聰不肯走,要跟著劉衡去相府聽荀貞說具體的平賊方略。

    三人各召坐車過來,劉衡、荀貞正要各自上車,段聰說道:「王宮離相府不近,現在日暮,街上的人多,等到相府怕天都黑透了。相君,不如我等共座一車,先在車上聽中尉講講方略?」

    一設想起等來日回到洛陽,向親友吹噓軍功,令他們俱皆驚詫佩服的情景,段聰就躍躍欲試,急不可耐,卻是連半刻鐘都不想等了。

    他是段珪的從子,劉衡平時雖與他不多來往,但在這種小事上卻也沒有拒絕他的必要,因轉問荀貞:「如何?」

    荀貞自無不可。於是,三人齊登入劉衡之車。

    車有大有小,有簡陋有華貴。要是輛只能容一人站坐的軺車,三人肯定坐不下,但劉衡是國相,坐的輜車甚大,足能容數人對坐。三人相對跪坐,車裡的地方尚且綽綽有餘。

    前頭相府的儀仗開道,車上的御者隨之揚鞭,轅馬邁步,車輪轉動,徐往相府去。荀貞、段聰兩人的儀仗車駕隨在其後。

    車內,段聰迫不及待地對荀貞說道:「中尉請說吧!」

    「貞以為,國中只要能把防疫、備糧這兩件事做好,那麼山中的盜賊雖多,卻也不必過慮。」

    「不錯,可正如中尉在宮中時所言,西、黑諸山谷裡的諸賊群盜差不多得萬人上下,我趙國地狹民少,國中的人口總共也才不過十**萬,這還是在大亂之前的人口,現在恐怕至多十三四萬。這上萬乃至萬餘的盜賊卻也不可不重視啊!不知中尉打算如何平定?」

    「八個字:及早進擊,徐徐圖之。」

    段聰莫名其妙,完全沒聽懂,說道:「及早進擊、徐徐圖之?既然要『及早進擊』,又怎麼『徐徐圖之』?」

    「及早」、「徐徐」,這是一對反義詞。劉衡亦愕然不解。

    荀貞不慌不忙,笑道:「山中的群盜分為兩類,一是本郡舊有的盜寇,如王當,一是後來之黃巾餘部,如左須、黃髯。黃巾餘部是新賊,剛到山中,與王當等舊寇尚不熟識。既不熟識,他們彼此間就難以聯合,這就給了我郡趁此分而擊之的機會,……。」

    段聰聽到這裡,明白了荀貞所說之「及早進擊」的意思,插口說道:「我明白了!現在新賊方至,所以與王當等舊寇不熟,可要是時間一長,他們同在山中,就有可能會熟識,乃至聯合,等到那個時候我郡就擊之不易了,故此中尉說需要『及早進擊』。」

    「正是。」

    劉衡沉吟說道:「所謂賊者,無義之徒,利則聚,無利則散,非有仗義死節者也。若中尉分而擊之,舊寇與新賊間大概不會互相援助,可新賊都是黃巾餘部,同出一源,若中尉單擊其一支,會不會引起別支的援救?適在宮中,聞中尉講說山中諸賊情況,山中諸賊是舊寇少,新賊多,主要是黃巾餘部,其各部各支加到一塊兒有五六千人,我郡兵只有千許,中尉的部曲也不多,當擊賊時,還得留下部分守城,如果被新賊諸支數千人圍擊之,會不會很危險?」

    荀貞說道:「山中的黃巾餘部雖然說起來是同出一源,可並非同出一部,有的是張角部曲,有的是張梁部曲,有的是張寶部曲,還有的則是州中諸縣渠帥、小帥的部曲。想冀州黃巾盛時,足有數十萬,怎可能彼此盡皆認識?現在張角等悉數伏誅,他們群龍無首,互相間又多不熟識,於是不得不各自為戰,就像是一盤散沙,雖說是同名為黃巾,但當我單擊其中一支時,別支卻不見得會跑來相救。」

    張角兄弟活著的時候,冀州黃巾數十萬可以團結到他們的旗下。

    張角兄弟一死,冀州黃巾裡暫時沒有了有足夠威望、可以統一諸部之人,而諸部之間又大多互不相識,在剛大敗不久、正被冀州各郡國趁勝追擊之時,諸部自保不暇,除了少數有遠見之人外,餘下的大部分必然就會只顧自己,不會去管別部的死活。如此,諸餘部就只能各自為戰。「蛇無頭不行,兵無主自亂」,統一在張角兄弟旗幟下的冀州黃巾是不能輕視的,然而當他們分裂、分散、變成各自為戰後卻不足畏懼了。

    劉衡、段聰細細思忖,覺得荀貞說得對。

    段聰讚道:「中尉心思縝密,聰明察微,對黃巾餘部的分析說得太好了!」略頓了一下,又說道:「『及早進擊』我已知矣,何為『徐徐圖之』?」

    荀貞心道:「重頭戲來了。」

    先前在王宮裡說的「平賊二策:防疫、備糧」,以及剛才說的「及早進擊」,這幾條都只是引子,「徐徐圖之」才是他的重點。

    他說道:「群盜諸賊都是藏身在山谷裡。我帶來的部曲多是豫人,既不知地理,又沒有經歷過山戰,倉促進擊,必將大敗。所以,我說得『徐徐圖之』。」

    劉衡說道:「中尉部固多為豫人,不識山戰,然國中的郡兵卻皆為本地人,知地理,會山戰,中尉何不以郡兵為主,進擊山賊?就像中尉說的:若是耽擱過久,山中的新賊與舊寇很可能會聯合起來,待到那時再擊,豈不晚矣?」

    荀貞笑道:「為將者,如果不知道兵卒的能力,不熟悉兵卒的脾性,那麼就打不了勝仗,這是兵家的大忌啊。郡兵皆本地勇健,熟知山形,日後擊山破賊,自然要以他們為主,可在此之前,我卻也得先熟悉一下他們的才能和脾性。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也。」

    段聰歎服,說道:「中尉真知兵者也!」

    劉衡不由點了點頭,說道:「中尉所言甚是,卻是**之過急了。」頓了下,又說道,「郡兵不多,只千許人,以中尉之才幹,想來用不了多久就能熟悉他們的能力了。」復又問荀貞,「不知中尉打算怎麼瞭解郡兵?可需要我做些什麼麼?」

    話到此處,車子停了。

    劉衡以為外邊發生了事兒,暫止話頭,掀簾向外看,卻見車外的街上清淨無事,遂呼前邊的車伕,問道:「何故停車?」

    一人在車門外笑道:「吾適歸家,道逢相君車駕,故冒昧前來拜見。」

    劉衡示意段聰打開車門,車門下立了一人,年約五旬,高冠黑衣,撫鬚含笑地看向車上。卻是邯鄲相。

    邯鄲相家乃邯鄲士族,其祖、父皆故二千石,他本人也曾為青州刺史。因其家世,劉衡向來對他頗是禮敬。此時見是他,笑道:「我道是誰,卻是邯鄲公。」

    國相的車駕不是誰都隨便攔下的,換個尋常人來半路攔車,早被戟騎、衛兵拿下了。

    劉衡問道:「日已暮,公緣何還在街上?」

    「辦了點小事,不覺天就晚了。」

    劉衡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心中奇怪,想道:「道左相逢,說是來拜見我的,既已見過,卻還不走?」不知道邯鄲相這是何意,他在車上,邯鄲相在車下,這不是說話的禮儀。他即說道:「公請來車上坐。」

    邯鄲相就等這句話了,半點兒也不客氣,當即登車。待他坐下,劉衡乃令車駕繼行。

    被邯鄲相這一打岔,劉衡不好再問荀貞想怎麼瞭解郡兵,但因心思在這方面,又與邯鄲相沒什麼話,頗是無言,唯寒暄而已。

    段聰著急聽荀貞瞭解郡兵的辦法,見劉衡不復再問,而荀貞也閉嘴不說,急得抓耳撓腮,頻顧邯鄲相。

    邯鄲相笑說道:「不意中尉、郎中令亦在車中。二君與相君齊聚一車之中,……,相君,你們可是在商議什麼要事麼?」

    段聰答道:「正在聽中尉講平賊方略。」

    邯鄲相「噢」了聲,故作懊悔,說道:「原來諸君是在說此大事,卻是我莽撞了。相君且請暫停車駕,放我下去,我就不打擾了。」

    邯鄲縣大的士族有三個,邯鄲氏是其一。邯鄲相是邯鄲氏的族長。劉衡心道:「日後平賊守城,少不了需要借助縣中諸家。我已讓邯鄲相上車,要是再放他下去,也許會引他不快,若因此生了嫌隙,卻不利我日後保縣守境。」笑道,「公父是故使匈奴中郎將,公應亦知兵事,現今國中賊寇日多,我正欲借重公之才能,滅賊安民。公何必下車去?」

    這話正合邯鄲相之意,他笑道:「我有何才?又有何能?相君有用的著我的地方,儘管吩咐就是。」

    劉衡簡單地複述了一下荀貞之前說的那些話,「平賊二策、及早進擊、徐徐圖之」,說完,對邯鄲相說道:「公上車前,我正在請教中尉打算如何熟悉郡兵。」

    邯鄲相笑對荀貞說道:「中尉請說,我恭聞之。」

    荀貞和邯鄲榮見過,但是沒和邯鄲相見過,這是初識,他微笑著說道:「前數日,貞嘗與公之子見於樂主簿家中。公之子聰明秀出,穎異非常。有子如此,父當更佳。公之父,故匈奴中郎將,治邊有能績,貞素聞之,本不該在公前妄言,今試言之,如有謬錯,請公指教。」

    邯鄲相笑道:「請說。」

    段聰催促:「中尉快說,快說。」

    荀貞說道:「要想盡快地熟悉郡兵,只有一個辦法。」

    段聰問道:「是什麼?」

    「時當深秋,序為九月。故事:『九月都試』。我準備遵循故事,設校場,召郡卒,試以其五兵之能,觀以其陣戰之術,卓異者拔擢進之,不合格者退之。」

    昔日內地郡國的都尉、中尉之職未曾廢除時,各個郡國裡每年都有對郡北的考核、演練,稱為「都試」,時間在秋天的八月或者九月。「五兵」是指弓弩、戟、盾、刀劍、甲愷。都試主要是試弓弩箭術。

    段聰大喜,他喜歡熱鬧,說道:「好!到時候我要去湊湊熱鬧!」

    荀貞笑與劉衡說道:「國相若是同意,待到都試時,還得請國相來主持。」

    依慣例,都試之時,守相、都尉或中尉都得到場。

    劉衡說道:「自省內郡都尉、中尉,內郡百餘年不聞有都試之舉,此是盛事,不僅可以選能任勇,且還能振我國威,沮敗賊氣。中尉此策甚好。我當然是要親至的。……,中尉打算何時都試?」

    「郡國久未有都試,需做些準備,初定在十日後,國相以為如何?」

    「太晚,太晚。……,都試也沒什麼可準備的,設個校場,召來郡卒就可以了。以我看來,兩三天就能夠準備妥當了,不如定在三日後?」

    「悉從相君。」

    邯鄲相這時笑道:「我弟婿盧廣,現在郡兵曹為吏,中尉若是有何需要,可令他去辦。」

    荀貞心道:「我與邯鄲相初見,他卻怎麼就薦人給我?而且推薦的還是他的親戚?」

    看著邯鄲相的笑容,他似有所悟。只是眼下並非琢磨這事兒的時候,他說道:「等都試罷了,我瞭解了郡兵就可進山擊賊了!」

    劉衡喜道:「那我就在國中靜候中尉捷迅了!」

    「不過在此之前,卻還有一事需得辦妥。」

    「何事?」

    「都試之日,郡兵齊集,這城防可能會鬆懈……。」

    劉衡悚然,說道:「不錯。中尉有何對策?」不等荀貞回答,他已想到了對策,說道,「中尉帳下的步騎皆百戰精卒,這城防就拜託中尉部卒代管了。」

    荀貞笑道:「相君之命,豈敢不從?」又說道,「除了城防,縣中也得多加警戒。」

    劉衡深以為然,說道:「以中尉之尊,尚且遇刺街上。這縣裡的警戒確實得整治加強了。」他是趙相,荀貞來前,邯鄲的大小事務悉歸他管,荀貞在街上遇刺說明他政事有失,對荀貞頗是懷愧,當下說道,「中尉,職掌武職,這縣中的警戒便也一併勞煩中尉,請中尉督促邯鄲縣尉整改吧。」

    荀貞笑應道:「諾。」

    整治郡兵、控制城防、插手縣中治安,三項皆成。此三項到手,下一步就可招兵擴充。

    縱觀荀貞說計,逐步推進,先以「唯二策:防疫、備糧」為始,繼以「及早進擊」為轉,鋪墊夠了,這才把自己的真實目的放在「徐徐圖之」的名下,「徐徐」說出:整頓郡兵、控制城防、插手縣中治安。要是反過來,把次序顛倒,先說他想要的「整治郡兵、控制城防」等,必會使劉鄧認為他是在藉機要權,但以這個次序說來卻是水到渠成。

    車到相府,因荀貞該說的都已說了,卻是沒有必要再進府議事了,劉衡入府,段聰亦乘己車歸府。待劉衡、段聰都離開後,荀貞亦與邯鄲相拱別,乘車回中尉府。

    走未及遠,聽到車外的典韋說:「中尉,那個老者又轉回來了。」

    荀貞的中尉府在城西,邯鄲相家在城北,不順路,與荀貞分別後,邯鄲相本是往城北去的,此時卻又轉了回來。荀貞頓時想到了適才邯鄲相給他推薦他的弟婿盧廣之舉,心中一動,令車駕稍停,掀開車簾往外看,吩咐道:「莫攔邯鄲公的坐車。」

    邯鄲相車駕前行,穿過荀貞車駕後邊的兩輛從車,到荀貞車邊時,果然如荀貞所料,車子停下了。邯鄲相的臉從車窗露出,笑與荀貞說道:「忽想起一事,剛才忘了對中尉說。」

    「何事?」

    「功曹,簡核賢能;主簿,匡理政事。中尉功曹、主簿皆府之重職,不宜久懸。」

    ——

    1,襄國妖女,邯鄲才舞。

    漢末三國之際的邯鄲人劉劭寫過一篇《邯鄲賦》,中有數句說到:「中山名倡,襄國妖女,狄鞮妙音,邯鄲才舞,六八駢羅,並奏迭舉,體凌浮雲,聲哀激楚。」

    狄鞮妙音,司馬相如的《上林賦》裡說:「俳優、侏儒、狄鞮之倡」。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2:51
19 搜山千騎入深幽(十)

    「『功曹,簡核賢能;主簿,匡理政事。中尉功曹、主簿皆府之重職,不宜久懸。』……,公達、志才,你們說邯鄲相對我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中尉府內,荀貞笑問荀攸、戲志才。

    荀攸今天跟著荀貞去了王府,只是最後沒能進去。邯鄲相對荀貞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正在荀貞的車裡坐著,也聽到了。他笑道:「邯鄲相自不會無緣無故地對君說起這話,以攸看來,他大約是想給他的兒子們在中尉府謀個吏職了。」

    「志才,你說呢?」

    戲志才是中尉府丞,荀貞剛就職不久,中尉府裡的事務不少,許多東西需要交接,荀貞盡將之委負於他,加上他又負責打探西、黑諸山谷裡的黃巾餘部與盜賊的情況,很忙,所以今天沒有跟著荀貞去迎接許仲等人歸來。

    他思忖了片刻,說道:「邯鄲氏可用!」

    荀貞與荀攸對顧一眼,荀貞說道:「噢?願聞其詳。」

    「原因有三。」

    「第一是什麼?」

    「趙國五縣,邯鄲最大,其人口是最多的,百姓也是最富的,易陽、襄國、中丘、柏人四縣雖亦各有大姓豪族,然若論之以國之強宗卻悉在邯鄲。中尉要想借地方之力,就必須倚重邯鄲右姓。中尉府中,兩職最優,一為功曹,二為主簿。中尉功曹一職,君已許給劉備,那麼中尉主簿一職就只能、也必須由邯鄲士子來擔任。只有如此,才能服眾。」

    邯鄲是古之名都,漳、河間之一都會,水運便利,交通發達,往日太平時,南來北往的商賈絡繹不絕,相望道上。趙國十餘萬百姓,三分之一都在邯鄲。縣既富實,民口眾多,又是國都,那麼當地的士族自也就容易發展,故此,邯鄲之士族、豪強冠於全郡,遠勝餘縣。

    荀貞頷首,說道:「不錯。」問道,「第二呢?」

    「其次,邯鄲之右姓大族有五。楊、韓兩姓只是倚仗郡中權豪之勢,巨富而已,出仕者少,不足提。魏氏、邯鄲氏、樂氏,此三姓世仕州郡、朝廷,名重郡中,素為郡中諸縣士子所服,君就要想倚重邯鄲右姓,那麼中尉主簿的人選就必須要從此三姓的子弟中選用。」

    「三姓之中,魏氏最盛,志才為何以為魏氏不如邯鄲氏?」

    戲志才說邯鄲氏可用,沒有說魏氏可用,很明顯,他的潛台詞就是魏氏不如邯鄲氏。

    戲志才說道:「確然,魏氏最盛,乃是邯鄲冠族,堪稱趙國郡姓。可正因為他們太盛了,所以不可用之。」

    邯鄲縣中,魏氏一枝獨秀,是最有名望、也是仕途最順暢的一家。

    族長魏松,故魯國相。魏松的兄長,故尚書僕射。魏松的父親,故光祿勳,九卿之一。

    魏松的父親和兄長已不在人世了。魏松因為年老多病,現亦閒居在家。

    魏氏現在出仕的子弟計有三人:一個是魏松兄長的兒子,多年前被國中察舉孝廉,現為二千石太守。一個是魏松的兒子,現為千石縣令。一個是魏松的族侄,名叫魏暢的,聰慧機敏,名聞郡中,今年才二十三歲,已是相府功曹。

    戲志才說道:「魏松之父曾為九卿,魏松本人做過二千石的國相,魏松的兒子現為大縣的縣令的,他的從子現為郡之太守,連他的族侄都是相府的功曹。以此魏家之勢,中尉以為能得其助麼?」

    荀貞笑了起來,他老老實實地答道:「不能得也。」

    荀氏固是天下名族,可這裡是冀州,不是豫州。荀貞又只是個中尉,不是國相,換而言之,他只是趙國的二把手,不是一把手,秩才比二千石,別說比不上魏松的父親,也比不上魏松,甚至比不上魏松的兒子。荀貞又年輕,雖說現在有了些名氣,但也只是有了「些」名氣而已,以他現在的名氣,可以得到魏松的尊敬,但是卻萬難得到他的竭力幫助。

    「所以說,既不能得魏氏為用,樂氏又較弱,……。」

    說到這裡,戲志才頓了一頓,插了句閒話:「而且我聞樂氏兄弟不和。樂彪現為相府的主簿,前幾天他還宴請過君,君若是辟用他的弟弟為中尉主簿則必會引起他的不快。主簿者,長吏之親近吏也,時刻隨侍左右,要是樂彪因此向相君進讒言,說君之壞話,得不償失。」

    樂彪的同產弟叫樂峻,他倆不合的事兒,荀貞聽說過。

    起因卻是源自段聰。

    段聰是段珪的從子,雖說他自到趙國任官以來沒有幹過什麼離譜的壞事兒,可畢竟是權宦子侄。樂峻人如其名,是個很「峻拔」的人,潔身自好,很看不起段聰這個閹宦家人。樂彪與樂峻不同,樂彪是個很現實的人,他很想他的仕途能再進一步,所以就刻意與段聰交好。

    兄弟兩個,一個看不起段聰,一個卻與段聰交好,難免就會不和。

    荀貞點點頭,轉顧荀攸,說道:「樂仲秀行義修潔,可稱是邯鄲士子的楷模。公達,我不方便出頭露面去與他交,你可去與他交往。」

    荀貞知道黑山將起,他要抓緊時間做好準備,沒有功夫去和國內的吏員們內鬥,所以他對劉衡也好、對段聰也罷,包括黃宗、何法等人,他的態度都是一樣的:「我不會去找你們的事兒,但你們也別來掣我的肘,大家和和氣氣的是最好不過。」他的態度如此,那麼他就不好自己出面去和樂峻交好了,這會不利於他和段聰、樂彪的關係。

    荀攸沒有在中尉府任職,而同時又是荀貞的族侄,由他出面去與樂峻交往很合適。

    之所以荀貞讓荀攸去與樂峻交往,卻並非全因樂峻這個人的品性,也是因為在樂峻的身邊聚集了不少趙國的士子。

    魏、邯鄲、樂三家各有一人名頭最響,儼然是邯鄲以至趙國年輕一代士子的領袖。魏氏是魏暢,聰明傑出,見微識著,少年時就有神童之名,故此年方二十三即得以為相府功曹。邯鄲氏是邯鄲相的長子邯鄲榮,邯鄲榮明察內敏,剛健敢行,邯鄲相常對人說:「榮像我,振我家者必榮也。」樂氏則就是樂峻,樂峻守正持節,從來不隱瞞自己的想法,朋黨親族裡如果有人犯錯,他必直言不諱,當面指出,郡人把他比作本朝初年的蘇純。蘇純,字桓公,有高名,性強切而持毀譽,士友咸憚之,至乃相謂曰:「見蘇桓公,患其教責人,不見,又思之。」

    三人之中,魏暢以聰明穎秀出名,邯鄲榮以行事剛健出名,樂峻則以操行高潔出名。

    三人品性不同,與三人交好的朋友自也就不同,樂峻身邊的友人多是郡中的節義之士。這些人可能沒有什麼出眾的能力,可首先,令人尊敬,其次,要想得到好的名聲也得禮敬他們。

    因此之故,荀貞叫荀攸去與樂峻交往。

    荀攸知荀貞之意,應道:「是。」

    荀貞笑對戲志才說道:「樂氏弱,魏氏不能為我所用。這麼說來,也確實只有邯鄲氏可用了。」

    「然也。」

    「可是,志才,邯鄲氏雖不及魏氏之盛貴,其祖上亦歷仕二千石,今邯鄲相雖主動向我『索官』,然其家勢就真的能為我所用麼?」

    「荀君,邯鄲士族大姓有三,魏暢為相府功曹,樂彪為相府主簿,緣何邯鄲氏獨不見相君辟用?」

    「邯鄲相以貪濁去官,名聲不佳。」

    「正是!如君方才所言,邯鄲氏祖上亦歷仕二千石,而到了邯鄲相這一代卻連一個州郡之職都得不到,邯鄲相豈會無知恥發奮之心?我聽說,邯鄲相經常對外人說:『振我家聲者,必吾子榮也』,邯鄲榮亦以此為志,自勵不息,可見他們想要重振家聲的迫切心態。『知恥近乎勇』,他們知道了恥辱,想要再振家聲,那麼行事必然就勇了。邯鄲榮以剛健敢行出名,這其中的一半大約是因為他的本性如此,另一半卻也應是和他想要重振家聲的迫切心態有關。」

    荀貞對此倒是沒有細思過,聞得戲志才這般說,覺得說得有理,心道:「急切地想要重振家聲、行事剛健、遇事敢為,被志才這麼一說,這邯鄲榮還真是一個最為合適的人選。」

    荀攸略微躊躇,稍帶憂色,說道:「邯鄲相以貪濁去官,其弟又以怯懦逃歸,相君辟除魏暢、樂彪為相功曹、主簿,卻獨不重用他家的子弟。志才,中尉若是辟邯鄲氏為中尉主簿?會不會?」

    「公達是擔憂會不會有損荀君的令名麼?」

    「是啊。」

    戲志才說道:「公達以為貪濁、逃歸是不赦之罪麼?」

    「此話怎講?」

    「先說逃歸:我等從皇甫將軍轉戰數州、數郡,這些州郡裡逃跑的郡守、令長還少麼?不止郡守、令長,就連有守藩之責的諸侯王也多有逃離封國的!封國在冀州的常山王不就是聞風而逃麼?逃走不止無罪,且當我等從皇甫將軍征平了黃巾後,逃走的諸侯王還能被覆國!」

    說起諸侯王棄國逃,隨後又被覆國的事兒,戲志才頗是不平。

    ……

    漢法:諸侯王有守土之責,守藩不稱是要受到處罰的。

    如高祖之兄代頃王劉仲就因為在匈奴大舉來攻時,他沒有守土而是棄國歸漢,被廢為合陽侯。

    本朝之諸侯王卻在棄國逃後不僅不受到處罰,反而還會被覆國,這其中固有本朝之諸侯王沒有軍政之權的緣故,可諸侯王之所食所用都是封國裡百姓繳納的地租,吃著百姓的、穿著百姓的、用著百姓的,當國內遇到兵事,他們卻棄國逃走,置百姓不顧。偌大一個帝國,那麼多的諸侯王,帶兵起來保境安民的只有陳王劉寵一個,何其稀也!而當忠誠漢室的將士們浴血奮戰擊滅了叛軍後,逃走的諸侯王卻又居然被覆國,回到此前他們棄之不顧的國內繼續吃、穿、用百姓的,這叫百姓們怎麼看他們?怎麼看漢室?這怎麼會不令忠直之士憤怒不滿?

    常山王、下邳王等這些棄國逃走的諸侯王還算不錯,至少沒有當俘虜,安平王劉續乃至被黃巾俘虜。俘虜倒也罷了,若是戰敗被俘、以死報家國也能留個美名,卻不但不是戰敗被俘的,而且被俘後還不肯死,居然由朝廷出錢把他贖了回去!堂堂漢室苗裔,光武皇帝之來孫,陷入叛軍之手,而朝廷出錢贖回,說來令人不可置信,贖了回去後又還給他復國。不但給他復國,而且還治忠直上言之臣吏的罪。李固之子安平相李燮上言朝中,以為劉續「在國無政,為妖賊所虜,守藩不稱,損辱聖朝,不宜復國」,卻反被以「謗毀宗室」的罪名被治罪。

    這怎能不讓天下的忠節之士痛心疾首,怎能不讓天下的吏民離心離德?

    做為宗室的諸侯王們都不能起守土保境的表率作用,上樑不正下樑歪,朝廷還能指望州郡縣裡的長吏們怎麼做呢?

    「再說貪濁:而今之天下遠近諸州,試問有幾個官吏不貪?近如冀州,昔先帝時,冀州饑荒,盜賊群起,朝廷以汝南范孟博為清詔使,案察之,至州境,守令自知藏污,望風借印綬去。遠如交州,交趾土多珍產,明璣、翠羽、犀、象、玳瑁、異香、美木,應有盡有,前後刺史率多貪濁,上承權貴,下積私賄,以至吏民怨叛,今年又生反亂!地方吏員貪婪,……天子也在賣官!」

    「天子賣官」說的自就是西園賣官了。三公九卿都明碼標價,公千萬,卿五百萬。三公九卿可賣,爵位亦可賣,州郡縣職亦可賣。「唯器與名,不可假人」,「為國者慎名與器」,官爵名祿是國家名器,是國家用來管理地方、管理百姓的,連這都可以買賣,還有何不可買賣?

    「今年又生反亂」說的則是今年六月時發生的事。便在他們從皇甫嵩入冀州前,他們聽說交趾在夏六月又一次發生了叛亂,造反的是交趾屯兵,執刺史及合浦太守,自稱「柱天將軍」。

    戲志才接著說道:「邯鄲相只是運氣不好,得罪了一個州中的太守,不巧這太守在朝中有人,故被彈劾舉奏,因而獲罪。如此而已。」

    「而今之天下遠近諸州,試問有幾個官吏不貪?」「邯鄲相只是運氣不好,如此而已。」

    戲志才的這兩句話是大實話。

    現今天下之諸州諸郡,幾乎是無官不貪。

    便是趙國的國相劉衡,他雖不用邯鄲氏的子弟為府中重吏,可他就不貪污麼?他也是貪污的。真正清廉、一介不取、秉正無私的官吏不但少見,而且處在這個環境裡還會被人指點嘲笑。

    就如本朝初年的扶風人孔奮,他曾在河西的姑臧做過縣令,當時天下擾亂,唯河西獨安,而姑臧稱為富邑,與羌胡通商,一天要開四次集市,每居縣者,不盈數月輒致豐積,但孔奮在職四年,財產無所增,和妻、子每天也就是吃些蔬食淡飯,葷腥少見,因其力行清潔,遂為眾人所笑,說他「身處脂膏,不能以自潤,徒益苦辛耳」。孔奮為姑臧令是在建武之初,天下未定,而今之世則是天下已亂,地方上官吏貪濁的情況差不多一樣。

    便是荀貞,也是「貪濁」的。

    他出仕前,家只是中家,家產只有十萬上下,為繁陽亭長、郡北部督郵時他很清廉,沒有受取過什麼賄賂,有時還會因為養客太多而入不敷出,可自從擊黃巾以後他卻陡然間就發了財,在潁陰又是買地、又是養數百上千的徒附、又是拿錢給族裡辦私學,他的錢哪裡來的?得自繳獲。私留繳獲,這也是貪濁。卻為何沒有人舉奏他?原因很簡單,軍中的人都在這麼幹。

    征討黃巾的諸部漢兵裡,可以這麼說,上至將校司馬、下到軍候屯長,沒有一個不私藏繳獲,借此發財的。就說孫堅,他帶的那些部曲都是「義從」都是他縣中的少年,跟著他遠到豫州打仗,繳獲來的東西可能會如數上繳麼?即使皇甫嵩也不能免俗。張讓為何遣客送信給皇甫嵩,索錢五千萬?還不就是因為眼紅皇甫嵩部眾的繳獲太多!

    還有朱俊,他母親本是以販繒為業,後因他竊繒替郡人還債而失去了產業,其家中的損失不小,可在幾年後,當他的長吏,當地郡守犯法,罪當棄市時,他卻能帶著數百金去京師為郡守活動。數百金,折合數百萬錢,他哪裡來的這些錢?不言而喻。又在光和元年,他被拜為交趾刺史,擊交趾反賊,他回到本郡簡募家兵及調給他的兵馬,合計五千人,帶之去了交趾。這五千人裡,他家兵的數量必然不少,因為數年後,朝廷又以他為河內太守,他帶家兵擊退了張燕的進攻。以家兵擊退張燕的進攻,可見其家兵不但精勇,而且為數甚多。他哪裡來的錢養這麼多的家兵?養兵的開銷可比養客大多了!亦不言而喻。

    本朝初年,南陽張堪奉旨委輸縑帛及馬,詣大司馬吳漢伐公孫述,於道上被追拜為蜀郡太守,成都城破,他檢閱庫藏,收其珍寶,報給朝廷,秋毫無私。公孫述破時,珍寶山積,隨隨便便一件東西就價值連城,足富十世,而張堪在去職之日卻只乘坐了一輛折轅的破車,帶了一卷布被囊而已。光武皇帝聞後,嘆息了良久。像如孔奮、張堪這樣的清廉吏,實在太罕見了。

    荀貞思及當今天下的污濁吏事,不勝喟嘆,又想到自己也是「貪濁」的一員,頗是愧疚。

    不過,他的「貪濁」與那些貪濁吏的貪濁卻是不同的。

    那些貪濁吏貪圖的財貨本身,而荀貞兩世為人,對財貨早已就看淡了。財貨之物是供人用的,夠用就可以了,就如那句老話:便有廣廈千間,夜眠八尺,便有良田萬傾,日食一升。財貨再多,若只是留為己用,供己揮霍,最多也就只是滿足些寡人之疾、口腹之慾,純屬浪費。

    荀貞「貪濁」財物卻是為了心中的「大志」。

    他早先的「大志」是保命,現在則不是了。不管是保命,還是現在的大志,都需要錢。

    百姓不易,生活艱難,他不能從百姓那裡「貪濁」財貨,只能私留繳獲,反正這些繳獲即使上繳到朝廷也只會被朝吏們分了,即便落下稍許分給底下州郡縣,供以賑濟民間,又也會被州郡縣吏從中間過一次手,最終落到百姓身上的不過星星點點。與其如此,還不如由他來用。

    又從「貪濁」想到了出潁川來的見聞。

    早前在潁川的時候,因為潁川的士族多、名士多、黨人多,在潁川為吏的郡守、令長尚還算不錯,雖有貪濁殘民之事,不至於比比皆是,百姓尚可勉強度日,可當他走出潁川,歷經數州、數郡,沿途所見,耳聞目睹,卻發現處處一派亂世之象。

    上有天子賣官,下有州郡殘民,諸侯王棄祖宗打下來的江山棄之如敝履,倉皇逃遁不顧,朝廷向叛軍贖回俘王,百姓有冤屈無處可訴,哭號於道邊看著貴人們趾高氣昂、鮮車怒馬地揚塵馳去。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骨。就如趙雲說的:「如果出現了君不君、臣不臣,甚至會父不父、子不子的局面,就將會禮崩樂壞,到了那個時候,海內必將大亂」。現今已是君無君像,臣無臣狀了,群盜蜂起,百姓懷怨之時了,這天下如何不亂?

    荀貞心道:「這大概就是亂世氣象,國將不國了吧。」

    他不知道在下曲陽戰後閻忠曾密勸皇甫嵩造反的事情。

    他如果知道,肯定會佩服閻忠的遠見卓識。

    天下之大,有遠見卓識的不止閻忠一個。

    如果說在黃巾亂前,人們還只是擔憂天下可能將要生亂,那麼現在,在目睹眼見了漢室、朝廷種種的倒行逆施、末世氣象之後,卻有許多人已看出這「天」恐怕是真的要換一個了。

    事實上,就算是拒絕了閻忠建言的皇甫嵩又何嘗沒有看出呢?

    他要是沒有看出來,他怎麼可能會擺事實、講道理地給閻忠講了三個拒絕造反的理由?他的三個理由是:「創建大功,不是庸才所能做的」,「我麾下的步騎新結易散,難以濟業」,「雖遭黃巾之亂,但天下的百姓沒有忘主」。

    他這三句話的次序很有講究。

    第一句是我不是這個材料,第二句是我麾下的部卒也許不會聽從我的命令,第三句是百姓未忘主。第一句話是謙詞,重點是在後兩句上,「兵卒不堪用」和「民未忘主」,並且他把「民未忘主」放在了「兵卒不堪用」之後。他看似拒絕了閻忠,而實際上卻是認同閻忠的判斷,也認為漢室將亡了,只是就目前的可客觀情況來說,他難以成就偉業。他看到了漢室將覆,他同時也看到了漢室不會那麼快的覆滅,所以,他寧願「委忠本朝」,「猶有令名」,尚且還能得個好名聲。要說他不認同閻忠的判斷,有大把的表示忠誠朝廷的話可以說,絕不會說出「猶有令名」四個字。這四個字透出的是知事難為,故此退而求其次的意味。

    ……

    誠如戲志才所言,在當今之世,怯懦、貪濁,名聲雖然不好,還不至於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要是真的罪無可恕、千夫所指,那邯鄲相、邯鄲榮父子也不會還有意振作家聲了。

    荀貞收回因「貪濁」而散發出去的思緒,把正題落回到中尉主簿和邯鄲氏的身上,對戲志才說道:「志才,確乎如是,於當下言之,貪濁、怯懦確不算是大的過錯。」

    戲志才想及當今之世的種種亂象,亦是百感交集,他嘆了口氣,放低了聲音,說道:「貪濁、逃歸都不是什麼大問題,只要邯鄲氏能為君所用,什麼都好說。」

    戲志才是寒士出身,平時亦不拘小節,往昔在縣中頗有「負俗之譏」,在選人用才上,他自不會拘泥於「名聲」二字。要說起這方面,荀貞與他很是一致。

    樂峻的兄長樂彪是個現實的人,故此與段聰結交。荀貞與戲志才也是現實的人,他倆雖不會主動去和閹宦子弟交往,可在用人卻也是不會只看出身。荀貞用人的標準只有兩個:「唯才是舉」和「唯有用是舉」。只要這個人有才幹或者有用處,那就用。

    當然,現今之世,士子間互相品題、彼此標榜,對這個世風荀貞卻也不會毫不顧忌。所以,他讓荀攸去與樂峻交往。令荀攸去和樂峻交往以求其名,辟除邯鄲榮以求其實。

    荀貞心中已經決定辟除邯鄲榮為中尉主簿,想起戲志才方才說邯鄲氏之所以可以用是因為三個緣故,戲志才到現在為止只說了兩個,因問道:「志才,其三為何?」

    「其三者,便是邯鄲榮這個人了。」

    荀攸問道:「邯鄲榮其人如何?」

    荀貞見過邯鄲榮一次,說道:「我上次在樂彪家中,雖然與邯鄲榮只是於席中相見,一面之緣,可觀其言談舉止,此人甚是爽朗,人聰明,有果決氣。」

    荀攸頷首,說道:「剛健敢行、聰明有果決氣。如此,其人可用也。」

    荀貞整治郡兵、控制城防、插手縣中治安、徵募壯勇等等計畫,雖然在前期是荀貞自己籌思的,不過到後來,戲志才與荀攸也都是知道的,不但知道,兩人且參與到了其中的謀劃裡,深知要想把這幾件事在短期內辦成是很有難度的。

    今天荀貞得到了國相劉衡的同意,看似是可以著手進行整治郡兵、控制城防、插手縣中治安三件事了,可實際上,要想順利地辦好這三件事,只得到劉衡的同意是不行的,還得經過下邊具體負責的人。比如整治郡兵,趙國的豪強、大族多有安插人手在郡兵裡的,要想把他們中不堪用的逐走,只憑權力是不行的,得有本地人的呼應配合;比如控制城防,派兵接防容易,可要想在短期內適應就不易,這也得有本地人的配合;再比如插手縣中治安,此事更不易,需要搞定邯鄲縣尉,插手縣中治安,這是在侵奪邯鄲縣尉的權,縣尉怎會不反對?更得有非常瞭解本地情況的人來協助配合。而要想順順利利地完成以上諸事,這個協助配合的本地人還不能文懦,還得有膽氣,能壓得住陣,還得有勇氣大刀闊斧地來協助配合荀貞。

    邯鄲榮有果決氣,剛健敢行,又聰明,正合其用。

    戲志才說邯鄲氏可用有三個原因:一是邯鄲士族冠於趙國,二是邯鄲氏重振家聲心切,可以利用他們的這個心態裡使之為荀貞所用,三是邯鄲榮這個人有能力。

    荀貞笑對戲志才、荀攸說道:「二君均以為邯鄲榮可用,那此人就定是可用的了!」

    荀攸說道:「君今已得相君允諾,可著手郡兵、城防、縣治安諸事,那麼以攸之見,辟用邯鄲榮就宜早不宜遲。早辟用了他,可早得邯鄲氏之助力。」

    「然!」荀貞當即鋪紙提筆,行以篆書,數行寫畢,蓋上「趙中尉」之印,卷折封起,拿在手中,笑對荀攸說道,「公達,這辟除之書就麻煩你明天送去給邯鄲家裡吧?」

    一如荀貞叫荀攸去與樂峻交往,荀攸雖非中尉府吏,然是荀貞之族侄,由他去送聘書更可顯荀貞之重視,勝過以中尉府吏去送。

    定下辟除邯鄲榮為中尉主簿,寫好聘書,荀貞望向堂外,此時夜色已漸深。

    ……

    暮色濃時,夜未至前,邯鄲相回到了家中。

    他一家裡,便即召邯鄲榮來見。

    邯鄲榮正半裸上身在住屋前搬石以強身,聞邯鄲相召喚,丟下石頭,令婢女取來水、巾,昂首分腿而立,舒展開手臂,命其給自己略拭了下汗水,穿上衣服,又叫婢女取來佩劍,親手插入腰中,細心地調正位置,然後大步流星地來到堂上,向邯鄲相行了一禮,跪坐側席,問道:「阿翁可見到中尉了?」

    「中尉將召你為功曹或主簿了,你做好準備。」

    邯鄲榮訝然問道:「阿翁怎麼知道的?……,中尉對阿翁說要辟用我了麼?」

    邯鄲相搖了搖頭,說道:「沒有。今暮我與中尉相見,從頭到尾都未說私事,講的都是公事。」

    「然則阿翁何以說,中尉將召我為功曹或主簿了?」

    邯鄲相先不回答邯鄲榮所問,而是因為邯鄲榮的這句發問而教誨他說道:「榮!我邯鄲諸後起之士,以魏暢、樂峻與你最為知名。見微知著,你不如魏暢;砥礪名行,你不如樂峻。榮!我且問你,你是憑什麼與他兩人齊名的?」

    邯鄲榮肅容說道:「榮所以憑者,猛豺鷙攫,剛健敢行;鷹隼奮翰,志存高遠。」

    「說的好!雖然見微知著你不如魏暢,砥礪名行你不如樂峻,可要論剛健有為,他倆卻遠不如你。這就是你和他倆齊名的資本。名者,何也?『名者,實之賓也』。無實,則將無名。榮!你的『實』就是你的『剛健』和『高遠之志』,此兩者是你立於天地間的倚仗,你要時刻牢記,不可或忘!」

    「是。」

    「榮!鳥無翅不飛,人無名不立。大丈夫如果想要做大事,就必須得先有大的名聲,而要想有大的名聲,不但要有『實』、要有才能,而且還必須要不畏艱難,迎難而上,這樣才行啊!」

    「是。」

    告誡過邯鄲榮要時刻牢記著他所以能和魏暢、樂峻齊名的資本後,邯鄲相這才說道:「魏暢能見微知著,換了是他,他就不會問我剛才你問的那個問題。」

    「榮愚鈍,請父親教之。」

    「中尉來到我們趙國後,連續委任手下的人充任門下掾、史、屬、佐,卻一直沒有委任中尉功曹和主簿,這顯然是為我郡人留的。之所以遲遲未定,是因為他初來乍到,不熟悉情況,不知道該委任誰家的子弟好。現在他到任半個月了,與本地的士族大姓都有過接觸了,也該任命功曹、主簿了,卻還是遲遲不任命,沒有別的原因,只能是因為他還在觀望。」

    邯鄲榮說道:「是。」

    「我郡右姓以我邯鄲為冠,我邯鄲右姓以我邯鄲、魏、樂三家為冠,如是,中尉若選用功曹和主簿,只會從我等三家裡選用。」

    「是。」

    「魏氏雖盛貴,中尉若有意用魏氏子弟,早就該下送檄文辟除了。」

    「是。」

    「而中尉卻沒有辟除他家的子弟,這說明中尉之意不在魏氏。不在魏氏,就必在我家與樂氏。」

    「是。」

    「若用樂氏,則只能是樂峻;若用我家,則只能是你。」

    樂氏家兄弟兩人,樂彪已然出仕,能選用的只能是樂峻。邯鄲氏家的子弟雖眾,可邯鄲榮名氣最大,且是嫡長子,依照兩漢的慣例,兄未出仕,弟通常就不會出仕,即使被州郡辟除了,做弟弟的也很多都會謝辭,不肯接受,所以要用邯鄲氏,荀貞只可能辟用邯鄲榮。

    「是。」

    「樂峻與你各有優劣。用樂峻,則得名;用你,則得實。名與實不可兼得,故此中尉遲疑不決。」

    「是。」

    「名有名的好,實有實的好,對中尉而言,這是兩難之抉擇。在這個時候,若是有『名』與『實』之間有一方主動向他示好,那麼不必說,他定然就會選擇示好的這一方了。」

    「所以阿翁今去見中尉?」

    「然也。」

    「榮聽阿翁之意,似是早看出了中尉為何遲遲不辟功曹和主簿,卻為何直到今日才去與他相見?」

    「長吏如君,我家的家聲是否能夠重振如今全在你的肩上,我為你擇君,豈可不慎?得一明君,事半功倍;得一庸主,徒費光陰。中尉雖出自潁川荀氏,族為名門,然我聞他非荀氏嫡系,只是出自旁支,且是以軍功取得的功名,又年少早貴,其人究竟如何?不可不細細察看觀之。」

    邯鄲榮見過荀貞,對荀貞自有評價,但他現在想聽聽他父親對荀貞的看法,問道:「中尉是個什麼樣的人?」

    「先我聞其事蹟便已奇之,今下午在樓上見他,已知他非常人也,今暮於相君車上聞得了他平賊的方略,我只有六個字評他。」

    「何六字也?」

    「『貞固足以幹事』。」

    此六字出自《易經》,本意是:「君子堅守正道,就能把事幹好。」邯鄲相用在此處,卻是以「貞」指荀貞,說他足以成就大事。

    邯鄲榮沒有聽過他父親對別人有過這麼高的評價,心道:「前幾天在樂伯節家的席上,我與中尉對面而坐。中尉以二十餘之齡,從軍征戰,以軍功位致比二千石,固一時之傑也,然我視之,中尉之能似也不出常人範疇。父親為何對他如此高的評價?」因說道,「榮從未聞翁對人有此等美評,此評卻是因何而得?他的平賊方略有何出奇之處?」

    「平常人說平賊,只講賊事而已,中尉卻先言防疫、備糧,眼光長遠,防患於未然。」

    「此我亦能為之。」

    「中尉到任才半個月,對郡西的賊寇就瞭如指掌,比我等本地人瞭解的還多、還深。」

    邯鄲榮默然片刻,試想了一下若是自己在趙國的中尉上能不能在半個月內就瞭然賊情,說道:「此我亦能為之。」

    「中尉平賊之方略共有三條,先防疫、備糧,次及早進擊,次徐徐圖之。」邯鄲相把荀貞的方略轉述給邯鄲榮,說道,「你可看出中尉的深意了麼?」

    「深意?中尉此方略由遠及近,從先解決以後之大患到如何解決眼前之小患,層次分明,條理整齊,甚是精當。阿翁說的『深意』是這個麼?」

    「此非中尉之深意也。」

    「那什麼是中尉之深意?」

    「郡兵、城防方是中尉之深意!」

    邯鄲榮霍然醒悟,回思荀貞此三條方略,層層推進,步步深入,而最終落腳到郡兵、城防上,因其前邊的鋪墊使人自然地接受,不覺拍案叫絕,說道:「真妙策也!」隨即又說道,「不過,雖是妙策,卻也瞞不住人。……,阿翁不就看出來了麼?」

    「我看出來是因我旁觀者清,身處局中者卻不一定能看得出來。再則說了,中尉又何需瞞人!有他前邊防疫、備糧、及早擊之的鋪墊,便算被人看出又如何?」

    邯鄲榮細細想來,確實如此,就算被人看出荀貞的最終目的是郡兵和城防,可有他前邊數條的鋪墊,卻誰也不能說出他的錯處,誰也不能反對他去整治郡兵和控制城防,以及插手縣中治安。這卻是因為他佔著道理。「先入為主」,既然荀貞佔著道理,而聽者又接受了他的道理,那麼自就無法反對他的最終目的。這乃是光明正大之陽謀。

    邯鄲相問邯鄲榮:「中尉此策你亦可為之麼?」

    邯鄲榮佩服地說道:「中尉心思精密,深謀遠慮,臨陣破敵用以堂堂之陣,使人就算看出其目的亦無能為也。我不及之。」

    「中尉才二十餘歲就這樣的才幹,以後肯定能立下更大的功勛,難怪州伯器重他。振興我邯鄲家的機會就在眼前了。你要盡心盡力地輔佐他。」

    「是!」

    邯鄲相問道:「你準備怎麼輔佐他?」

    邯鄲榮想了想,說道:「中尉外州人也,初來我郡,地方不熟,要想控制郡兵、掌控城防、管控縣中治安必阻力重重,我當竭力助之。」

    「還有呢?」

    「中尉名族子弟,年二十餘,為比二千石,早貴,必存大志,他來趙國是不可能尸位素餐的,必是想要再建立功業,我熟知地形,當助他擊賊。」

    「還有呢?」

    「舉薦賢士,助他收攏人望。」

    「還有呢?」

    「還有?」

    「還有!」

    邯鄲榮屈指心算,想道:「先諸中尉掌控住軍事,再助中尉擊賊立功,再助中尉得人望,獲郡縣美譽。此三者足矣,還能有什麼?」問道,「請父親教之。」

    「糧食。」

    「糧食?」

    「中尉所部雖然精銳,多為豫州兵,不熟地理山形,欲要及早擊賊就非得以本郡壯勇為主不可。郡兵不堪戰,這連我都能看得出來,何況中尉?中尉肯定是要重新招募本郡義勇的。

    「招募義勇就得要有糧食。國中的情況我等都清楚,今年秋收沒收上來多少,缺糧。缺糧,就需要從地方大姓、豪強那裡借貸,你可以在這方面助他。」

    「是了,我家可捐糧給他。」

    「錯。」

    「錯?」

    「我一家之存谷,豈夠養一郡之兵?」

    「阿翁的意思是?」

    「助他從國中借糧。」

    「這,……,這恐怕要得罪人。」

    「天下多事,中尉英才,日後當致位公卿,我家重振家聲、取功名富貴在此一舉,何惜得罪人!」

    邯鄲榮以為然。

    父子深談至此時,堂外夜已漸深。

    ……

    次日,荀貞傳檄,由荀攸親送至,辟邯鄲榮為中尉主簿。

    邯鄲榮當天就任,獻計荀貞,言願為荀貞借糧。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2:51
20 搜山千騎入深幽(十一)

    次日,荀貞傳檄,由荀攸親送至,辟邯鄲榮為中尉主簿。

    邯鄲榮接過檄文、衣服、印綬,告個罪,回到屋中把衣服換上、印綬系好,高冠在頭,插劍在腰,氣宇軒昂地出來,向荀攸一揖,說道:「不可勞中尉久候,我等這就去中尉府吧。」

    荀攸笑道:「君乃邯鄲俊才,中尉自知德薄能鮮,資淺望輕,今雖為趙郡百姓計,斗膽辟君為中尉主簿,實不敢以主簿之位拘君。攸來之前,中尉吩咐說道:『今如能得君不嫌,接受辟除已是喜事,至若何時上任,悉憑主簿』。主簿可以等幾天,擇一吉日再就任不遲。」

    邯鄲榮按劍昂頭,大聲說道:「榮野澤愚人,不良之材,荷蒙殊遇,被中尉闢為親從近密,委任腹心,敢不竭股肱之力,即刻就發奮報效之?何須等吉日!」

    主簿是長吏的親近吏,故此邯鄲榮說被荀貞闢為「親從近密」、「委任腹心」。荀攸觀其慨然之狀,聞其金鼓之音,心道:「中尉說邯鄲榮爽朗有果決氣,果然不假。」

    這要換成是個俗人,肯定不會在接到辟除檄文的當天就去上任的,怎麼也得在家待上一天,等到次日再去上任,要不然顯得多想當官似的。邯鄲榮卻絲毫沒有這個顧忌。

    荀攸壯其氣,當下也就就不再客套,笑道:「既如此,那就請主簿稍候,待攸歸中尉府把主簿的坐車送來。」主簿秩百石,是吏,坐的車和百姓不同。

    「何必麻煩!我與君同乘君車去中尉府就是。大丈夫為人,做的是實事,不求虛名。」

    荀攸益發壯其氣,當下辭別邯鄲相,與邯鄲榮同上己車,去往中尉府。

    ……

    荀貞正在堂上與戲志才等商議「都試」的籌辦工作,沒有想到邯鄲榮這麼快就來上任了,見邯鄲榮與荀攸步入堂上,頗是吃驚,不過臉上沒有露出異樣,起身相迎。

    邯鄲榮撩衣下拜,行跪拜之禮。

    荀貞忙下去把他扶起,笑道:「主簿來何之速也!我不是讓公達轉告主簿了麼?我雖翹足相盼君來,然卻斷不敢以吏職約束君的。君大可在家多待幾日,擇時上任不遲。」

    邯鄲榮答道:「擇吉日上任,那是凡夫俗子所為。公達英才偉士,榮久聞之,榮與之比,無能為役,而中尉不任親、賢,卻用榮為主簿,如此厚愛,榮豈敢不加倍努力以報效中尉?怎麼能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樣在家虛度時光,以博虛名,擇時上任?今國中賊眾,此誠多事之秋,榮既為中尉臣吏,自當為中尉惜時,為中尉分憂,不揣冒昧,有一件事願意為中尉去辦。」

    荀貞抬眼去看荀攸,荀攸也正在看他。荀貞、荀攸、戲志才三人均是乾脆果決之人,絕非婆婆媽媽之徒,但較之邯鄲榮的「雷厲風行」,三人卻相形失色。

    戲志才從案後站起,笑問道:「公宰願為中尉去辦何事?」公宰,是邯鄲榮的字。

    「榮願為中尉借糧!」

    「借糧?」

    「我聞中尉的『平賊策』中言:『為避免西、黑諸山谷中的舊寇、新賊通合一氣,需要及早進擊』,郡兵不堪用,要想及早進擊就得招募趙郡壯勇,要想招募趙郡壯勇就得有糧,今秋收成不好,郡中乏糧,想來郡中能撥給中尉的糧食是有限的,肯定不夠用,這不足之數就只能從郡裡的豪族大戶人家中借。榮是趙郡土著,熟知本郡大姓家中儲糧之多寡,願為中尉借。」

    荀貞聞得此言,既驚又喜,驚的是邯鄲榮之果決,喜的也是邯鄲榮之果決。

    對籌糧一事,他已是犯愁許久了。

    沙汰郡兵、控制城防、插手縣治安,這些說來不易,卻都比不上向地方籌糧難。

    黃巾新破,地方未定,盜賊群起,今秋的收成又不好,誰都知道糧食珍貴,在這個時候向地方的大戶借糧就相當於剜他們的命根子,可以預見,必會遭受到激烈之拒絕與反抗,便是已在趙國為官日久的國相劉衡恐怕亦難借到,何況新來的荀貞等人?

    事實上,荀貞昨天在王府裡說平賊策,把「備糧」與「防疫」並列,其中就有試探劉衡、段聰等人想法之意,想試探試探看他們肯不肯出頭向國中的大戶借糧,結果卻是根本沒有人提及這茬,可見此事之難。劉衡等是外郡人為本地為官,尚且不願意得罪本地的豪強大戶,這邯鄲榮是土生土長的趙國人,竟絲毫不怕得罪本地的豪族?上任頭件事就是願為荀貞借糧?

    荀貞這是第二次見邯鄲榮。

    第一次見他時覺得他爽朗、有果決氣。

    今日見他更是覺得他果決非常了。先是接到辟除,半刻鐘也不耽擱,當即就來上任,接著是一見面就說願意為自己借糧,端得是十分雷厲風行,荀貞因不覺心道:「竟剛健果決至此?」轉目看了眼戲志才,又心道,「志才薦此人為我的主簿,真是薦對人了!此人可以大用。」心中這樣想,嘴上卻婉拒了他的提議,笑道,「君方任主簿,借糧之事不急。」

    借糧是件大事,邯鄲榮剛就任主簿,荀貞等人還不熟悉他,他也不熟悉荀貞等人,君臣不相熟,辦此大事就可能會出紕漏,不可能現在就著手進行的。邯鄲榮對此亦知,他之所以一見面就說願意為荀貞借糧,更多的是為了表現一下他效忠的態度,得了荀貞的婉拒,亦不介意,心道:「中尉前從擊張角諸賊,繳獲頗多,來我郡上任時,他的部曲攜帶了數百車輜重糧秣,加上郡中撥給他的,糧食應還夠一時之用。此事暫且緩一緩,等一個更好的機會來辦也好。」

    他又說道:「中尉英明強幹,部曲熊羆之士,固然是將明卒勇,然卻惜均非本郡人,要想儘早擊本郡之賊,卻非得有本郡之能人傑士為輔助不可。吾郡才士輩出,榮願為中尉擇其優良。」

    這是要給荀貞推薦人才。荀貞說道:「君請言之。」

    「易陽程嘉,榮之友也,榮素知其能。此人明達幹練、磊落奇才,可以用之。」

    「可是字君昌的那位程君麼?」

    「正是。」

    「我聽府中史佐說過此人姓名,說此人有奇謀,久欲相見,苦無人引薦耳。今得君引薦,我當立刻遣人辟此君為我門下掾。」

    「中丘盧廣,榮之妹婿,堅強雄毅,久任郡兵曹,熟知郡兵曹與郡兵事,亦可用之。」

    昨天在劉衡的車上,荀貞就聽邯鄲相提過盧廣,今又聞邯鄲榮舉薦,乃說道:「君妹婿之名,我昨日聞君父提及過,今又聞君舉薦,此人定有大才。我聽君父說,他現在郡兵曹為吏?」

    「是,盧廣現為郡兵曹史。」

    「我當請他來見。」

    「何須請!中尉掌武職,盧廣在郡兵曹,正歸中尉統轄,一個命令將之召來即可。」

    「中尉掌武職」這五個字說來是不錯,但郡兵曹是相府裡的一個曹,是歸國相劉衡管的,荀貞卻也不能一個命令把盧廣召來。當下,荀貞寫了兩道檄文,一道辟易陽縣人程嘉為門下掾,一道則是寫給國相劉衡,請他遣盧廣過來一見。分別派人送出。

    易陽遠,國相府近。程嘉估計得過個一兩天才能到,盧廣沒多久就來了。

    ……

    盧廣個頭不高,身長七尺上下,眉濃眼大,觀其年歲,約二十**。他個子雖不高,走起路來昂首挺胸,虎虎生風,和邯鄲榮並立一站,單只看外在的氣質,兩人有幾分相似。

    荀貞心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單只看外表舉止,這邯鄲榮與盧廣俱為剛強之人啊。」

    就如邯鄲榮所說,現在趙國境內多賊,正是多事之秋。於此時此刻,正用人之際,荀貞不怕手下人剛強,就怕手下人不剛強。當下,他請盧廣入座。

    說及正事前,先敘些閒話。

    聊了幾句,卻才知這盧廣不但是中丘冠族盧氏之子弟,而且多年前在緱氏山中師從過盧植。

    荀貞笑道:「吾有一弟,姓劉名備,字玄德,涿郡人也,亦曾在緱氏山中師從過盧公。不知子公可與他相識?」子公,是盧廣的字。

    盧廣不但走路、站姿與邯鄲榮相像,嗓音也像,也是聲音洪亮。

    他略偏頭想了一想,說道:「劉備?涿郡人?」

    「對。」

    『時從盧師學經者甚眾,廣卻與君弟不識。「

    「公孫瓚,可認識麼?」

    「可是遼西令支的公孫伯珪麼?」

    「正是。」

    「公孫氏乃遼西之望,伯珪之母雖賤,然此人美姿儀,大音聲,文武材茂,卻是個少見的英傑,廣與他認識。」說到這裡,盧廣想起了一人,說道,「君適才所言之君弟可是大耳長臂麼?」

    「然也。」

    「噢!那我與他見過幾面,……,是了,還有一個叫劉德然的,與他同宗,他兄弟兩人確也曾求學山中,不過並非盧師弟子,亦不知是否名入牒中。……,君弟是中山靖王之後?」

    盧廣的這幾句話的感**彩很強烈,先說劉備不是盧植的弟子,繼又說不知劉備是否名入牒中,帶有濃濃的輕視之意。

    荀貞聽出了他的輕視,不覺奇怪,心道:「怪哉,他說他與玄德只是見過幾面,與玄德並不甚相識,卻為何對玄德甚是輕蔑?又是說玄德並非盧植弟子,又是說不知玄德是否『名入牒中』?就算玄德不是盧植的弟子,只是門生,卻也不至於名不入牒中啊!」

    「親授業者為弟子,轉相傳授者為門生」。由老師親自授業的是弟子,由弟子來教學業的是門生。盧廣應該是由盧植親自授業的,劉備不是。

    「牒」,是當世私學裡的一種學籍管理制度。大儒的弟子、門生很多,「其耆名高義開門授徒者,遍牒不下萬人」,如光武、明帝年間的潁川鄢陵人張興,「弟子自遠而至者,著錄且萬人」,又如樂安臨濟人牟長,「諸生講學者常有千餘人,著錄前後萬人」,這麼多的弟子門生,老師不可能全認識,所以將經生的年齡、籍貫、習經年數等消息編錄成冊,以便於管理與授學,這個「名冊」就叫「牒」。通常來說,只要是求師於某師門下,弟子也好、門生也罷,都會錄名牒中。當然,有時也會有遺漏,如先帝年間,蜀郡景毅之子景顧為李膺門徒就「未有錄牒」,但這只是極少數之現象,盧廣說不知劉備「是否名入牒中」,分明是帶了極強的輕視。

    荀貞心中納悶,不形於色,笑問道:「君方才不是說不認識玄德麼?卻又怎知他是中山靖王之後?」

    「當年在緱氏山中,學經之餘,諸家子弟時有宴聚。每宴聚時,君弟常隨侍公孫伯珪,我雖不記得他的名字,卻記得他生具異像,好大言,每與人說話,常先自言他乃是中山靖王之苗裔。」盧廣說到劉備「常先自言他乃是中山靖王之苗裔」時,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不屑。

    荀貞啞然,心道:「原來如此!」

    盧廣卻是瞧不起劉備見人就先道自家出身。

    劉備的家世不好,兩漢至今四百年天下,宗室多不勝數,他雖是中山靖王之後,其家實早已與寒家無異,其家又貧,窮到學費都拿不出,靠的是同宗劉德然之父資助,但在求學的時候卻好美衣服,喜狗馬、音樂,完全一派紈褲子弟的作風,每見人常又喜歡說大話,自稱是中山靖王之後,這種種行為落入到驕傲的士族子弟眼中,難免就會覺得此人虛榮,輕視於他。

    不過荀貞卻是能夠理解劉備為何這樣做出這般種種行為的。

    劉備求學時年方十五,正是少年人貪慕虛華、彼此攀比的年歲,當時在緱氏山中從師盧植的多是北州士族、大姓家的子弟,如公孫瓚,如眼前的這個盧廣,不但家聲遠比劉備家好,家庭條件也遠比劉備家好,在這樣一個環境下,劉備每見到一個衣冠華美、出身名族的新朋友,少不了會生些自卑之感,於是向他們看齊,也弄些美衣服,裝模作樣地喜歡喜歡狗馬、音樂什麼的,同時以「中山靖王之後」來為自己太高身價,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

    轉念再想一想,十五歲的年紀還處在少年人的變聲期,鬍子尚未長全,而劉備每見一人則就常先大言「我乃中山靖王之後」,便好似小孩子學說大人話,這情景想來令人忍不住發笑。

    饒是如此,他已盡力向那些名族、貴族家的子弟看齊,也盡力抬高了自己的身價,卻仍尚且不能被他的同學們記住,要不是因為說起公孫瓚,這盧廣恐怕就想不起來劉備是誰。

    荀攸坐在末席,不動聲色地觀察盧廣。

    他也看出了盧廣對劉備的輕視,心道:「盧廣已聞中尉說玄德是中尉之弟了,卻依然毫不客氣,直言劉備『非盧師弟子,亦不知是否名入牒中』,又言劉備『每與初識之人說話,常先自言他乃是中山靖王之苗裔』,語帶不屑。……,又,對公孫瓚他雖有讚詞,卻仍不忘提一句其母賤。這個人看來是個很有傲氣的人啊。」

    荀攸判斷得很對,盧廣確是一個姿性驕傲之人,他家是中丘冠族,又宗名師,娶的又是邯鄲氏之女,家族門第觀念很強,別說對一個不相識的劉備,就是對相府裡朝夕相見的同僚們他也多所輕忽,亦因此之故,當了好幾年的郡兵曹史,至今不得陞遷。

    荀貞正用人之際,對盧廣的這點驕傲脾性並不在意,別說他只是姿性驕傲,就是蹬鼻子上臉,只要有用,荀貞也能容他。

    荀貞心道:「邯鄲相、邯鄲榮父子兩人都薦舉此人,也不知是此人真有才,還是因為此人是他倆的親戚?我且先試試他的才幹。」徐徐笑道,「我昨與相君商議,想要於近日舉辦一次『都試』。我初來郡中,對郡兵不太瞭解,不知子公有何以教我?」

    「郡中之兵現有千二百三十一人,除少數是郡中原有之卒,餘者均是前中尉臨時招募得來,大多不通戰陣,不精『五兵』。中尉若欲用此擊賊,好有一比。」

    「何比?」

    「驅羊就狼。」

    「驅羊就狼?」

    「山賊好比是狼,這些郡兵好比是羊。中尉用他們擊賊就好像是把羊送入了狼口,不過是給山賊送去了些軍械、繳獲罷了,徒然資賊,壯賊聲勢,欲要以此克賊?卻是萬萬不能!」

    「那以子公之見,如何才能克賊?」

    「把郡兵中不堪用的盡數逐走,然後張榜國中,重新招募精勇。舍此之外,別無良策。」

    李博、宣康亦在座。邯鄲榮、盧廣來前,他倆正和戲志才一起與荀貞商議「沙汰郡兵」一事。此時聽得盧廣的意見也是「沙汰郡兵」,宣康插口說道:「盧君所言固是,奈何郡兵中多有郡中強宗右姓的子弟、賓客為軍吏,卻怕是不好將之悉數逐走也。此事難為!」

    盧廣瞥了眼宣康,心道:「中尉自到任以來,不管去哪兒,此子常隨從在側。我觀此子年歲不大,似是方加冠沒幾年,口音與中尉相同,都是豫人,想來應是中尉的同鄉,卻不知是誰家子弟?」

    他不知宣康的來歷,又因見宣康是荀貞身邊的親近人,客氣了兩分,雖說是客氣了兩分,猶揚眉奮聲,按劍跽坐,亮聲說道:「天下事,有難有易!易事,庸才亦可為,唯有能迎難而上者方為大丈夫。豈能因畏事之難而就避之?昔蘇武留胡,吃雪食氈,凡十九年方歸,豈不難哉?而終不墜大漢節!耿長水以單兵固守孤城,飲馬糞汁,煮弩鎧食,余二十六人猶在雪中守城,豈不難哉?而終不為大漢恥!較之蘇、耿之行跡,沙汰郡兵、逐其不良,怎能稱難?」

    蘇武留胡的故事人人皆知,不必多說。

    耿長水,說的是雲台二十八將之一耿弇的從子耿恭。耿恭慷慨多大略,有將帥才,明帝末、章帝初,在外無援兵的情況下他堅守遠在西域的疏勒城「連月愈年」,面對數萬匈奴、車師兵卒的進攻,死戰不降,沒水喝,榨馬糞汁,沒糧食,煮弩鎧、食其筋革,西域的冬天極冷,「大雪丈餘」,沒吃的、沒喝的、沒穿的,越處絕境而其志越堅,最終等到救兵到時,加上他,守城的兵卒只剩下了二十六個人,回家的路上「沿路死沒」,至玉門關,唯余十三人。

    前、後漢四百年,名臣、名將甚眾,而這其中氣節最令荀貞佩服的只有兩人,便是蘇武和耿純。最先知耿純的故事時,他為之驚嘆,後再覽讀,思其節義,為之垂涕,熱淚滿眶。遙想當年,獨處異域絕境,百死之地,外無救兵,雪落如席,飢寒交迫,僅餘二十六人而猶負戈城上,拒匈奴「封王、妻以女子」的招降,死戰奮守,忠勇節義世之罕見,實足為漢家模範。

    這會兒聽盧廣舉出蘇武和耿恭兩個人的事蹟來表示大丈夫不可畏懼險難,應當迎難而上,他不禁拍案讚賞,說道:「好!子公真大丈夫也。」

    且不論盧廣的才幹如何,只憑他這份不畏艱難的堅毅就足可與之相商大事了。

    荀貞非是倨傲之人,亦不喜人倨傲,適才盧廣表現出驕傲之態時,他對盧廣其實已經有了一些反感,但此時聞其壯語,這份迎難而上的態度卻很難得,足以抵消適才的那點反感了。

    荀貞看看邯鄲榮,再又看看盧廣,歡暢笑道:「公宰剛健、子公堅強,我得二卿相助,趙郡之事沒有辦不成的了!」

    他示意宣康出去,叫門外的親兵加強戒備,不許外人近至堂前,對邯鄲榮、盧廣說道:「確實!如二卿所言,郡兵不堪用。欲擊賊,非得再招募壯勇不可。所以,我打算借此次舉辦都試之機,沙汰郡兵。不瞞二位,我對此已略有腹案,只是卻又如叔業所說,郡兵中多有本郡豪強、大戶家的奴客、子弟為軍吏,因為身邊沒有熟知本郡人情的人可以商議,故此還不知我此腹案是否能行。二卿皆本郡世家子弟,又知郡兵虛實,今日,當與二卿詳商此事。」

    未得邯鄲榮、盧廣前,荀貞左右雖謀臣、猛士不少,然悉為外地人,在趙國沒有根基,不熟趙國的情況,今得了邯鄲榮、盧廣,再加上還沒來的程嘉,卻是稍聚趙國羽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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