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三國之最風流 作者:趙子曰 (連載中)

 
zeroriku 2013-1-6 15:10:2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6 577663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2:51
21 搜山千騎入深幽(十二)

    聽荀貞說完他「借都試沙汰郡兵」的腹案,邯鄲榮、盧廣撫手大讚。

    邯鄲榮說道:「中尉此計甚妙。按此行之,郡兵中那些不合格的強宗右姓之子弟、奴客們縱被中尉悉數沙汰,那些強宗右姓卻也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看著,無有怨言可發。」

    荀貞的辦法並不複雜,很簡單,八個字就可以概括:「先禮後兵,以威壓人」。

    所謂「先禮後兵」:在舉辦都試前,先把郡兵裡的屯長、軍候等軍吏召來,當面告之將要舉辦都試之事,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優異者我將拔擢而使之進,不合格者我將沙汰而使之退」,這是先禮,禮罷,都試的時候就嚴格執行這兩條,鐵面無私,絕不徇情,此是後兵。

    所謂「以威壓人」:荀貞初到,在郡兵裡沒有威望,軍隊裡是最講究威望的,沒有威望就不能服眾,不能服眾就什麼也辦不成,荀貞統兵多時,深知在軍隊裡若無威望而只以權勢壓之的話只會適得其反,這時就需要借助外力了,他的外力便是許仲、典韋、劉鄧、陳到、江禽等這些熊羆猛士,當都試之時,在試郡兵之前,先令許仲、典韋、劉鄧等出場,通過演示他們的勇武以震懾郡兵。

    典韋、劉鄧等或為萬人敵、或為百人敵,料來郡兵中無有能比得上他們的,比不上就只能服氣,就只能老老實實地接受荀貞的發落,就算被沙汰掉了也只能自慚不如人,沒有什麼可怨言的,——即便有怨言,在道理上站不住腳,他們身後的強宗右姓也興不起風浪。

    這世間萬事,離不開一個理字,只要站住理,事情就能辦好。

    盧廣在郡兵曹裡為吏多年,熟知郡中兵事,詳細地給荀貞介紹了一下郡兵裡都有哪家豪強大姓的奴客為軍吏,相府兵曹中又有誰家的子弟、門客為吏員,說得清清楚楚,細細緻致,讓荀貞在戲志才打探來的情報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地瞭解了郡兵的底細。

    荀貞大喜,說道:「有卿,我盡知郡兵事也,來日沙汰郡兵又多了三分把握。」

    昨晚邯鄲相不止囑咐邯鄲榮要盡力佐助荀貞,在與邯鄲榮說完話後他又把盧廣叫了來,並也囑咐盧廣要全力協助荀貞,所以盧廣今日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諸人在堂上說到中午,荀貞留邯鄲榮、盧廣用飯。

    飯畢,荀貞即委用邯鄲榮暫先協助戲志才佈置校場。邯鄲榮欣然從命。

    盧廣是相府兵曹的人,荀貞不能越權任用。不過這也沒關係,他寫了一道公文給劉衡,把盧廣薦給劉衡,說此人堅毅可用,可以參預都試。劉衡當然不會不給荀貞這個面子,在接到公文之當時,即用盧廣為相長史之輔,協助相長史籌備都試一事。

    都試,例來是由郡守與中尉共同主持的,因此,校場之佈置自然也即由郡府與中尉府共同負責。郡府裡主辦此事的是相長史,長史就是郡丞,在郡稱丞,在國稱長史。中尉府這邊則是由中尉丞戲志才出面操辦。

    由此,兩邊主事的上有丞與長史,下有邯鄲榮、盧廣等,這些人多是精明強幹的,兩下合力,諸項的籌備工作進行得很快。

    在戲志才等人籌備都試時,荀貞也沒閒著,他於次日上午把郡兵中屯長以上的軍吏悉數召到中尉府中。

    近百人應召至,悉披甲帶刀,立於堂前院上。

    中尉府中本有百餘銳士為荀貞護衛,平時守在府中各處,警戒森嚴,今天,荀貞特地命他們待在屋裡不要出來,只帶了典韋、原中卿、左伯侯三人,布衣簡從地出來見這些軍吏。

    他站在堂門口的階梯上,環顧這些人,說道:「兵法:『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這句話的意思是:辦事之前,如果未能向吏士申明約束,說清獎罰,那麼是為將者的錯,如果已經說明白了約束、獎罰而吏士卻不能遵從,那麼就是吏士的錯了。諸君想必應已知,後日將舉都試。我為國中尉,職掌武職,為諸君之將,那麼就應當在舉辦都試前先將此次都試的約束、獎罰告知諸君。」

    荀貞到郡以後常去郡兵營中,和這些軍吏不是見過一次兩次了。他每去營中,隨行帶的護衛都不多,或七八人,或十餘人,這些軍吏哪知荀貞是何等樣人?本來就有輕視他少威儀的。今見他的府裡居然也是警備鬆散,空空蕩蕩的沒幾個人,簡易到不像話,而荀貞更竟是身著布衣,只帶了三個隨從來見他們,毫無為將者的威嚴,不免越發輕視荀貞。好些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荀貞只當未見,說道:「此次都試之約束、獎罰只有兩條。一,優異者,我當擢進之。二,無能者,我當沙汰之。……,諸君可聽清了麼?」

    百餘軍吏參差不齊地答道:「聽清了。」

    「聽清了?」

    「聽清了。」

    「那就請各自散去吧。」

    荀貞轉身離開,典韋、原中卿、左伯侯跟從其後。

    軍吏們沒有想到荀貞的話這麼簡短,看著他順著走廊走遠,眾人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呆了片刻,有人懶洋洋地說道:「中尉既叫我等散去,我等便就散去吧。」

    眾人一哄而散。

    出了中尉府,有那自恃出身的免不了就要嘲笑荀貞幾句,說他無威不重,沒有將才。

    卻也有心思細膩的,略知荀貞以往的戰績功勞,不免犯些嘀咕,尋思想道:「中尉戰功赫赫,與黃巾歷戰殺賊甚眾,功常居三軍第一,怎可能是這樣一個沒有威儀的人?他以布衣簡從示於我等面前,卻是何意?」猜不透荀貞意思,家在邯鄲的便先不歸兵營,回去家中將此事告與家主。

    很快,這件事就傳開了。

    到得下午,邯鄲縣裡的諸大姓家中盡皆已知,傳得沸沸揚揚。

    相府功曹費暢前幾天得了風寒,身體不適,一直在家靜養,數日未去相府,下午在家聽奴僕講起這件事,方知國中將要舉辦都試,乃急起,命奴備車,欲去相府。

    他的妻子莫名其妙,不知他為什麼突然要去相府,擔憂他的身體,勸道:「君病,當養精神,何故要忽去相府?」

    魏暢說道:「都試,國之大事。我為相府功曹,豈可不忠言進諫?」

    「進諫何事?」

    「汝婦人也,我就是告訴你進諫何事,你也聽不懂,快去催促奴客給我備車!」

    他的妻子無奈,只得催促奴客備車。魏暢乘車急赴國相府,入了府中,下車登堂,拜謁劉衡。

    劉衡見他來府,頗是奇怪,說道:「卿病癒了?」

    「未曾。」

    「既未病癒,當在家養身體,何故來府?今天風不小,若再衝了風,使病加重,豈不後悔?」

    「暢聽家奴說,國中將舉辦都試?敢問相君,此事可有?」

    「有之。」

    「都試乃郡國大事,不知此次都試是由誰提出的?相君還是中尉?」

    「中尉。」

    「由誰主之?」

    「我與中尉共主之。」

    「豈可與中尉共主之!」

    劉衡不知魏暢之意,愕然說道:「中尉掌武職,都試怎能不與中尉共主之?卿此話何意?」頓了頓,想起魏家有好幾個奴客在郡兵裡為軍吏,因笑道,「卿是擔憂你家在郡兵裡為軍吏的奴客會被中尉沙汰麼?若是為此,你不必擔憂,我可與中尉言之,讓他莫要沙汰卿家賓客就是。——莫說是由我兩人共主都試,便是由中尉獨主,這點情面他也還是會給我的。」

    「由中尉獨主更萬萬不可!……,奴客是我族父家的奴客,與暢何幹!暢這是在為相君擔憂。」

    魏暢為相府功曹年餘,未嘗為魏氏說過一句請託,劉衡知其性,方才是笑言,此時他這麼說,便就問道:「卿為我擔憂什麼?」

    「暢憂中尉將侵奪相君之權。」

    劉衡失笑,說道:「侵我之權?卿多慮了,中尉不是這樣的人。中尉之所以建議舉辦都試是因為郡兵不堪用,故此不得不沙汰污穢、擢進優異,絕非是為了侵我之權。」

    「『沙汰污穢、擢進優異』,此固應當,可沙汰與擢進卻應由相君獨主,不可使中尉共主。」

    「為何?」

    「優異被擢進之士若是被相君擢進的,那麼就會感激相君,若是被中尉擢進的,那麼就只會感激中尉。中尉在郡兵裡本無羽翼,如果任由他擢進用人,那麼他就羽翼初成了。中尉少貴,以常情計,定非肯久居人下者,待其羽翼成,又挾破黃巾之功,且為州伯所重,如與相君爭權,相君何以應之?到得那時,相君雖是趙國相,恐怕也不得不聽從中尉的指使了啊!此即為暢之憂也。前朝寧成為濟南都尉,凌國相郅都;周陽由為都尉,凌國相、奪之治;本朝先帝年間,唐衡弟為京兆虎牙都尉,不敬京兆尹。此些皆為前車之鑑。」

    劉衡不以為然,說道:「只是與中尉共主都試罷了,哪裡有卿說的這麼嚴重呢?」

    「『夫風生於地,起於青萍之末』。中尉善戰,又得州伯看重,我聞他昔在潁川號為乳虎,與寧成的外號一樣,可見其人之奮厲威猛,對這樣的人,防之當如防虎!防之尚且不及,何況主動讓權與之呢?相君今日與中尉共主兵事,明日怕就不得不與中尉共主兵權。明日與中尉共主兵權,後日怕就不得不讓兵權與中尉!」

    劉衡是個純儒,對兵事委實沒甚興趣。他此前先後兩次被朝中委以武職,一次是張掖屬國都尉,幹了沒多久就因受不了軍旅之苦而以病免,一次是遼東屬國都尉,索性就沒去就任,直等到朝廷又拜他為趙相,這才之官上任。他雖知魏暢說的有點道理,只是一想起兵事就頭疼,要讓他去與荀貞爭兵權,他卻是十分為難,對魏暢說道:「如卿所言:『中尉善戰,且是州伯愛將』,如此人才,正當倚重,我已將兵事盡付與之。」見魏暢還要再諫,笑道,「卿病體未癒,應當近醫藥,養精神,不可再勞思苦慮,且先歸家好好調養,待卿病癒後,我還要倚仗卿之大才治理地方。」

    魏暢無奈,只得辭別歸家,回到家裡長吁短嘆。

    他妻子問道:「你嘆什麼?」

    他嘆息說道:「相君竟欲讓兵權與中尉!我苦諫之,相君卻不聽,奈何奈何!唉,亂世無兵,何以為國相?」

    ……

    魏暢是劉衡的掾吏,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苦諫劉衡不可把兵權委給荀貞,相府裡人多眼雜,這件事很快就被盧廣得知。

    盧廣馬上跑去中尉府將之告訴了荀貞,說道:「魏暢聰穎忠誠,素得相君信重,他要是執意勸諫相君,怕會對中尉不利。」

    荀貞先是吃了一驚,繼而笑道:「這是忠君之士。他雖相府功曹,我當禮重之。」

    雖然敬其忠君,卻笑其不知己,荀貞笑與盧廣說道:「魏暢不知我也!我豈是爭權之人?便是爭權,區區五縣,民不足二十萬,又豈值我爭?我之所欲,不在此也。」

    按照劉衡的意見,都試的時間定在了後天,又按照早先與劉衡商量好的,荀貞與劉衡聯名下檄文,調城外縣中的荀貞私兵部曲入城接管城防,而令原先負責城防的郡兵歸營為後天的都試做準備。因有劉衡的署名,守城的郡兵沒有牴觸,接受了命令。

    半天功夫,在郡兵曹史盧廣的全力配合下,城防就悉數換由了許仲部接管。

    魏暢在家中聞之,喟嘆連聲,說道:「等到後天的都試過後,這郡兵裡恐怕一大半都要被中尉沙汰了,待至那時,郡兵空虛、人手不足,相君就算想要再用郡兵負責城防,亦難為也。」

    他又強起之,去到魏氏的族長魏松家裡,對魏松說道:「中尉至境,蟄伏半月不言語,借遇刺之機乃設計伏擊左須,一戰大勝於馬服山,遂挾大勝之威,定下後日都試,又借都試之機,調其家兵接管城防,其志不小,他這顯然是想藉機把兵權盡控入手中。莫說族父安插到郡兵裡的那幾個奴客雖有些勇力,卻不知兵,就算他們知兵善戰,中尉為了控兵權,此番恐怕也會找藉口把他們盡數沙汰掉的。與其等中尉沙汰,使我魏家面上無光,族父不如主動把他們召回。」

    魏松向來看重魏暢,視魏暢是他們魏氏一族的千里駒,聽得魏暢此勸,雖然不大相信荀貞會無視他們魏家在邯鄲的名望而將其家中在郡兵裡的奴客盡數沙汰,卻也從諫如流,命人去將那幾個奴客召了回來。

    盧廣聽聞後又來中尉府,將此事告與荀貞。

    荀貞聞言大喜,笑道:「魏暢這是在助我啊!」

    魏暢當然不是在幫助荀貞,可魏家的這個舉動卻等同是在幫助荀貞。

    都試還沒開始,魏氏就主動將自家的奴客召回,近似於向荀貞示弱。魏氏乃邯鄲冠族,尚且「懼」荀貞之威,餘下的那些豪強大姓還不得掂量一二?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2:52
22 搜山千騎入深幽(十三)

    戲志才、邯鄲榮等按時佈置好了校場,在盧廣的大力協助下,許仲部接管城防的過程亦很順利。萬事俱備,等到都試這一天,荀貞乘車先去相府,親接劉衡出府。

    劉衡被魏暢那麼一勸,對荀貞也是生了點狐疑忌憚的,如今見荀貞親來迎他,候於府外,執禮甚恭,擺足了下吏的架勢,頓時狐疑頓去,忌憚全消,心道:「我就說中尉不是奪權之人!」

    他正要借助荀貞之才保境安民,荀貞既敬他,他自亦還以敬重。

    兩人同上車中,前去校場。

    校場在城外。

    都試在未被廢棄時是郡國一年一度的閱兵大典,儀式很隆重。

    校場上設了斧鉞,建起旌旗,十分威嚴。千餘郡卒排列整齊,絳衣戎服,持矛戟,配刀弩,在各自軍吏的帶領下,分按部、曲,步卒在前,騎士在後,踏著鼓笳等演奏的軍樂次第入場。

    軍樂是由專門的騎吏演奏的。

    六個騎吏各執不同的樂器,騎著綵頭結尾的駿馬,行在參與都試的郡卒前邊,最先入場。

    都試,「都」是大的意思。兩漢的兵役制度不同,本朝盛行募兵制,前漢則沿襲秦制,盛行徵兵制。在前漢之時,普通百姓到了法定的年齡,必須服兩年兵役,第一年是在地方服役,稱為正卒,主要是接受正規化的軍事訓練,每年秋天進行都試,通過都試來評定優劣,優秀者於次年到京師充當衛士,合格者則到邊防為戍卒,因為在這頭一年中,地方不會只舉行一次閱兵、考查,考查的規模有大有小而以都試的規模最大,故此稱為都試,意即大試。

    前漢晁錯在《言兵事疏》中列舉中國與匈奴在兵事上的長短,言匈奴之長技有三,中國之長技有五,中國的長技裡有三個和弩有關,一個是「勁弩長戟,射疏及遠,則匈奴之弓弗能格也」,一個是「堅甲利刃,長短相雜,游弩往來,什伍俱前,則匈奴之兵弗能當也」,一個是「材官騶發,矢道同的,則匈奴之革笥木薦弗能支也」。

    第三個裡說的「材官」是「材官蹶張」的簡稱,即弓弩兵。「革笥」是皮甲,「木薦」是木盾。中國的弩兵萬箭齊發,同時射向敵軍,那麼匈奴的皮甲、木盾就不能支持了。

    漢軍之所以強盛,一在騎兵,二在弓弩,較之而言,弓弩之重在騎兵之上。飛將軍李廣與匈奴戰,在眾寡懸殊的情況下,指揮部隊以大黃弩射殺對方的將領和進攻的騎兵,迅速扭轉了戰局。李廣的孫子李陵以五千步卒敵八萬匈奴騎兵,且戰且行,轉斗千里,一天就消耗掉五十萬支箭矢,前後殺敵萬餘,直到矢盡才被迫投降。可見漢弩兵之強。

    故此,郡國的都試主要是以試射為主,又因此被稱為「秋射」。

    郡兵諸部步騎入到場中站定,持矛戟林立,鴉雀無聲,靜候劉衡與荀貞。

    郡卒的步騎們面向之處立有一個高台,劉衡先登,荀貞次之。

    都試是武事,劉衡、荀貞均披甲帶劍。

    劉衡登台的時候倒也罷了,前後的隨從雖眾,然劉衡個矮,又胖,又生的慈眉善目,無有將威,又不曾征戰沙場,亦無剽悍殺氣,儘管披甲帶劍,卻半點也不似個一軍之主。

    當荀貞登台之時,隨從的侍衛雖仍不多,只有十三四人,但俱為他軍中的虎士,前為典韋、劉鄧開道,後是陳到、江禽壓陣,左右是許仲、辛璦、原中卿、左伯侯,或重甲持戟,雄武過人,或精鎧帶刀,殺氣外露,或皮甲風流,秀美異常,前呼後擁著荀貞如眾星捧月也似。

    除此八人,又有蘇則、蘇正、高甲、高丙、夏侯蘭,衣甲挾弓弩,策馬馳行到台下肅立。

    荀貞披掛重甲,佩戴寶劍,在許仲、辛璦等簇擁下上到台上,大步行到劉衡身邊,轉過身,筆直地面對台下站定,放眼環顧諸部郡卒。和劉衡的矮胖無威相比,他不怒而威。

    前天在中尉府,荀貞布衣簡從,看似毫無威嚴。

    今天他的隨從依舊不多,可換上了甲衣,帶上了寶劍,又身處在校場殺伐之氣重的地方,他的威儀立刻就出來了。此時上午,陽光明亮,場上諸部、曲的軍吏仰望荀貞,只覺他鎧甲耀眼,在許仲、辛璦等的簇衛下,威嚴十足,令人不敢久視。

    荀貞前後的變化太大,這些軍吏頗不適應。

    有一人挪動了下腳步,偏頭對身邊的吏卒說道:「中尉前以簡易示人,今以甲劍示我等,這是想立威麼?」鴉雀無聲中,他的聲音雖然不算大,卻也傳出甚遠,落入了荀貞的耳中。

    荀貞瞧也不瞧他,向台下喝道:「夏侯蘭!」

    夏侯蘭驅馬出列,高聲應道:「在。」

    「三軍列陣而吏士趨讙者,何罪也?」趨讙,趨即快走,讙即喧嘩。

    夏侯蘭熟知漢家軍法,不假思索,應聲答道:「軍法:趨讙,論斬無須時。」

    許仲按劍前行半步,虎視台下,喝問道:「適才何人趨讙,出列!」

    許仲知荀貞今天要沙汰郡兵,為助荀貞能夠行事順利,他特意沒帶面巾,把臉露了出來。他臉上滿是縱橫交錯的刀疤,人望一眼便覺可怖,再望一眼便覺膽寒,沒人敢看他第三眼,聞他厲聲喝問,面面相覷,無人出聲回答。

    許仲再問道:「適才何人趨讙,出列!」仍然無人言聲。

    許仲三問之:「適才何人趨讙,出列!」還是沒人說話。

    許仲乃轉身請得荀貞將令,命台下的高甲、高丙:「將趨讙之人拿下!」

    高甲、高丙等在台下的諸騎從到台下起就在目不轉睛地觀察郡兵們的一舉一動,早就看清是何人趨讙了。接到荀貞之令,高氏兄弟即挺矛馳馬,徑入郡兵陣中,在郡兵的眾目睽睽下奔到適才趨讙之人前,高甲將矛交到左手,右手探出,把這人揪住,轉馬回行。

    這個趨讙之人便是前天在荀貞府前懶洋洋說「中尉既叫我等散去,我等便就散去吧」的那個人,卻是邯鄲最大的豪強楊家的賓客。恃楊家之勢,這個人在軍中一向散漫,不過,雖然散漫,平素待部卒還算不錯。這時見他被抓,他部下的這屯郡卒頓起騷亂。

    一屯兵卒約百十人。

    高丙橫矛駐馬,獨立其前,挺弩對朝,嗔目喝道:「豈不聞軍法?『趨讙,論斬無須時』!」

    百十屯卒裡有不忿的,想鼓動人搶回被高甲帶走的那個屯長,但看到高丙的手指放在了弩機的機括上,被他怒目掃過,卻終究沒有敢出聲。

    高甲把那個趨讙的屯長拿到台下,丟到地上,回命:「報,已將違法吏卒帶到!」

    許仲回稟荀貞。

    荀貞依然是瞧也不瞧那人一眼,面無表情地吐出了一個字:「斬。」

    立在他身邊的劉衡聞言大驚,剛才荀貞令人捕拿那個「趨讙」的屯長時,他還以為荀貞只是想稍微懲治一下這個屯長,藉機立威罷了,卻萬沒料到荀貞說斬就斬!他知這屯長是魏家的賓客,忙出言說道:「此軍吏不知中尉之威,只是初犯軍法,稍加懲治即是,不必斬了吧。」

    荀貞正色說道:「國相既說『威』,請教國相,何為威?」

    「這……。」

    「貞不才,請求為國相試言之:漢家《軍法》說軍法的用處,開篇明義:『立威以威眾,誅惡以禁邪』,軍法就是用來立威、誅惡的。不誅惡,何以立威?如果違法了軍法而卻不按照軍法規定的條款處置,還要軍法何用?如果軍法無用,如何明賞罰?如果不能明賞罰,何以治軍?又如何擊賊?故兵家言:威之立,始自誅惡。別的事皆可從相君,唯此事不可從也!」

    劉衡自與荀貞相識,從未見過荀貞正顏厲色的樣子,此時見之,位雖比荀貞尊,年雖比荀貞長,卻不由自主地被他的竣烈嚴厲之氣所奪,諾諾無言,拱手而已,不敢再勸。

    台下的那個屯長怎麼也沒想到前天在荀貞的中尉府裡那麼多人隨意說話,荀貞不管,今天他只是在校場上隨口說了一句卻就要被荀貞處斬?駭然恐懼,見先前拿他的那個騎士從馬上下來,抽出環首刀,獰笑著提刀近前,大叫一聲,轉身就跑。他驚駭懼恐之下,腿腳酥軟,又哪裡跑得快?沒兩步即被高甲追上。高甲綽了個刀花,兩手上下握住刀柄,橫向斬出,正中此人後頸,平削過去,勢如破竹,將其頭顱削掉。頭顱飛起,脖腔裡的血向空中噴湧而出,就如泉水也似。這屯長腦袋雖飛起,腳下又奔了兩三步,無頭的屍體方才頹然倒地。

    人的頸骨堅硬,要想一刀把人頭砍掉,這需得要有很高的技巧。只從高甲這輕輕巧巧的一刀就可看出,他在從荀貞征戰的這數個月裡著實殺了不少的黃巾兵卒。許仲、劉鄧、辛璦等平時好用刀劍之人都是此中的行家,看見高甲這一刀,俱露出讚賞的神色。

    這神色被台下的郡卒看到,越發駭怖。

    他們大多不知高甲這一刀的難度,卻能看懂許仲、辛璦、劉鄧等人的讚賞。不知有多少人在這一刻不約而同地想道:「中尉手下的這幾個家兵私卒平時見他們也不覺得如何,卻原來竟是這般漠視生死,見屯長被殺毫不動容而卻讚賞殺人者!」

    高甲亦很滿意自己這一刀,得意洋洋地提起這個屯長的人頭,呈給許仲。

    許仲轉呈給荀貞。荀貞仍是瞧也不瞧一眼,按劍顧視台下的郡卒,輕蔑地說道:「這樣的無膽鼠子也能在郡兵裡為軍吏?他剛才要是不逃跑,返身與高甲搏鬥的話,我倒還能高看他一眼,說不定免他一死,卻轉身逃亡,乃至不敢拔刀後顧,如此鼠輩,真為趙郡男兒之羞!」

    他帳下諸將久經沙場,見慣了殺戮,高甲殺一屯長,在諸將看來實為小事一件,不足一提,但對郡兵裡的大多數來說卻是驚駭之事。包括劉衡在內,校場上的千餘人多半面如土色,惶惶顫慄,或汗不敢出,或汗如漿出。那個被處斬的屯長之部卒這時亦老老實實的,不敢再有說半個字、動一下身子的了。高丙輕蔑地哼了聲,轉馬歸回台下。

    荀貞轉身,請示劉衡,說道:「亂軍法者已就刑誅,三軍已然肅靜,請相君主持都試。」

    劉衡強笑說道:「中尉掌武職,請中尉主持。」

    荀貞卻不肯,甚是恭敬地再三請之。

    劉衡無法,只得在侍從的攙扶下向前勉強走了兩步,舉手示意擊鼓,開始都試。

    鼓聲畢。

    荀貞再又請示劉衡,說道:「燕趙多慷慨悲歌士,場中諸君既能被選入郡兵,想來定都勇武兼人。貞部下的義從家兵從貞征戰擊賊,亦自覺可稱驍勇,試郡兵前願先演武,以拋磚引玉。」

    「請。」

    都試主要試箭術。荀貞帶來的這十來人中,箭術好、擅弓弩的有辛璦、蘇則、高丙、夏侯蘭幾人,辛璦、蘇則、夏侯蘭善箭,高丙獨擅弩。荀貞即令他四人出列,馳射弩弓。

    場上早備好了騎射用的靶場。

    騎射之靶場不似步卒之靶場,佔地很大,箭靶也多。箭靶有高有低、有起有伏。從台上望去,遙可見約有十餘箭靶遠遠近近、疏密不一地分佈在靶場上。

    辛璦首先驅馬入場中。

    靶場在郡卒陣的左側。

    荀貞下令,命郡卒左轉,前邊的坐下,中間的半蹲,後邊的站立,齊觀辛璦馳馬射靶。

    辛璦因為長相太過秀美,為增殺伐氣,每當臨陣擊敵時常戴鐵面甲,今天只是都試演武,不是上陣殺敵,所以卻未戴面甲。郡卒們見他人物美麗,馳馬風流,挾綠沈雕弓,乘踏雪烏騅,奔行於高低起伏的箭靶之間,卻不似來射箭的,倒彷彿是誰家貴族的子弟春遊郊外。

    知道辛璦是誰的倒也罷了,知便是他追殺了張角。不認識辛璦的郡卒目睹他的風流人物,卻就不免懷疑其能,心道:「此等美貌之少年合該傅粉熏香,游於春野之郊,如何能上陣殺賊?」

    卻見辛璦催馬提速,繞著靶場的外圍跑了兩圈,待馬速提上去後,以腿馭騎,挽弓搭箭,斜斜插入場中,迎對諸多的箭靶,時而控弦左射,時而側身右發,忽而俯射馬蹄,忽而仰射月支。馬蹄、月支,皆箭靶之名也。高者名為月支,低者呼為馬蹄。馬行如風,帶起塵土滾滾,箭去如流行,迅捷帶風。疏忽片刻,場中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箭靶悉被射中。

    郡兵們看得眼花繚亂。

    待辛璦射罷,近處的郡兵瞪大眼仔細去看,看得清楚,所有的箭矢皆正中靶中,再去往地上看,地上卻是干乾淨淨,未有一箭遺落。辛璦馬上的箭壺裡統共裝了二十支箭,卻是無一落空。他射得興起,把箭射完了猶不肯離場,轉首遠顧蘇則,遙相喚道:「阿則!箭來。」

    辛璦、蘇則均善弓,又是老鄉,兩人沒事時常在一塊兒切磋。聞得辛璦此喚,蘇則立知其意,打馬奔前,騁入場中。兩人對面馳行,在靶場的正中相遇,交錯而過,到靶場的南、北盡頭,分別撥馬回轉,再相向疾行。這一次相對奔行卻與上次不同,蘇則抽弓矢在手,在馬上施以連珠箭法,卻是向辛璦連環疾射。

    前箭方離弦,後箭已經出。後箭方才出,後後箭又已出。一連三箭,首尾相連。

    眼見這三箭分奔著辛璦的面門、前胸去,旁觀的郡卒們驚呼出聲。便在這間不容髮之際,辛璦兜馬左右行,或仰首,或轉腰,探手疾抓,眨眼間將此三矢悉數抓入手中。這是,旁觀郡卒的驚呼尚未落地,見到辛璦此等妙技,驚呼復又轉為驚嘆。驚嘆未落地,只見辛璦復又左射右發,俯身低就,把這三支箭矢盡數射出,觀其去處,俱中左近的月支、馬蹄。

    場外安靜了稍頃,彩聲大作。

    辛璦三箭射畢,與蘇則於場中再度碰面。他沖蘇則一笑,撥馬轉出靶場。他騎的踏雪烏騅是荀貞專門借給他的。人美馬俊,馳馬到台下,下馬登台,晏然步至荀貞身側站好,騎射半晌,他面不紅、心不跳,只額頭上被曬出了些汗滴,順他的臉頰流下,晶瑩剔透,更顯得他齒白唇紅,貌美如畫。台下的郡卒卻都不再把他當做尋常的貴族少年,望向他時,眼中滿是敬慕。

    蘇則留在靶場中,一如辛璦方才,控弦破左的,右發催月支,側首回顧處,曲身散馬蹄。

    他射畢,高丙入場。高丙不用弓,帶了兩個騎弩射靶,弩力比弓強,射速也比弓快,如果剛才郡兵還能看清箭矢的去處,這會兒卻是根本看不清弩矢的去處了。等到高丙射完,有的郡兵往靶上看,有機靈的往地上看,靶子上的箭矢、弩矢擁擁擠擠,滿滿堂堂,地上卻依然是干乾淨淨,不管是蘇則的箭矢,還是高甲的弩矢,沒有一箭射空。

    辛璦、蘇則、高丙演的是騎射,夏侯蘭演步射。夏侯蘭亦擅連珠箭法,五十步內百步穿楊。

    待其四人演過。荀貞問劉衡:「相君以為此四子箭術何如?」

    劉衡被辛璦的美姿、射術吸引,這會兒不再似方才那樣心驚肉跳,稍微恢復了些精氣神,讚不絕口,說道:「四子俱佳,尤以玉郎最妙。」

    評心而論,蘇則、高丙、夏侯蘭的射術固然不錯,然卻尚稱不上精妙,至多也就是中上的水平,真正稱得上精妙的唯有辛璦一人,特別是他仰手接來矢這一技,堪稱絕妙。

    這絕妙之技卻是他平日朝夕苦練出來的。

    郡卒們只看到了他貌若春華,沒有看到他雙手上厚厚的繭子和皮甲下的密密麻麻的傷疤。繭子是挽弓挽出來的,傷疤有的是來自戰場上的敵人之手,有的是來自練接箭之術時。這接箭之術不能開始就練接箭,需得先從接去掉了箭鏃的箭桿起,待能十拿十穩地接住箭桿之後才可練接箭矢,這在過程中不免會失手受傷。

    都試主考箭術只是「主考」,並非「只考」,箭術之外,亦考角抵、投石、拔距之類。

    角抵之名古已有之,秦時用以為「講武之禮」的名字。投石、拔距亦是古名,是早就有之的軍訓項目,投石是擲遠,拔距是跳躍。這三項就是典韋、劉鄧、陳到、許仲諸人之長了。

    趙國多山,常年地翻山越嶺鍛鍊出了趙國山民的敏捷本領,許多郡卒都能躍遠,許仲、陳到的拔距或許不能冠絕郡兵,但典韋、劉鄧的角抵、投石卻足令郡兵咋舌。

    典韋可投重十二斤之飛石達三百步。

    劉衡於台上失色驚道:「十二斤重之飛石,以機發亦不過行三百步。吾聞前漢甘延壽有力,能以手投三百步,以為是誇大之詞,今見中尉帳下的這個虎士,方信之!」

    劉衡轉任帝國多地,還曾在邊疆為將,見過得勇士極多,他尚且驚詫典韋之神力,何況郡卒?劉鄧的力氣也很大,僅略次典韋。若說郡卒方才是敬慕辛璦,那麼現在就是畏慕典韋、劉鄧。

    典韋、劉鄧兩人之技最精彩的不是投石,而是角抵。

    兩個身懷神力之人,裸著上身,只穿犢鼻短褲在郡卒右邊的角抵場中扭抱滾打,呼吼不絕,追逐較量,端得是震天動地,動靜比方才辛璦、蘇則、高丙馳馬奔行時還大。

    角抵場在右邊,注目觀看的郡卒們瞠目結舌。

    但見場中煙塵翻滾,當一人將另一人抱起摔倒在地上時,他們隱約覺得地面都在為之顫動,恍惚裡看到的竟好似不兩個人在角抵,而是兩頭巨大的猛獸在搏鬥。

    最終兩人謹遵荀貞預先下達的命令,打了一個不分勝負,退回台上。

    起初荀貞登台,郡卒已覺他英武,不敢久視,這會兒見過辛璦、典韋等演武,再看被他們捧擁在中間的荀貞,已無人敢正面仰視之了。

    郡卒的模樣,荀貞盡收入眼底,心道:「可以沙汰了!」

    他即請劉衡之令,命郡卒按部、曲依次上陣,射以箭術。

    騎兵試騎射,十二矢中半數以上者留下,未及六矢者淘汰。試過騎射,再試騎陣,會者留下,不會但箭術優異、能騎射中靶十矢以上者亦可留下,餘者淘汰。

    步卒試步射,弓或弩發十二矢,中六矢者為合格,中十矢者為優異。射不中六矢的當場沙汰。中六矢以上者再試以角抵、投石、拔距,不合格的亦淘汰之。再試刀盾戰陣之術,一如騎兵,也是會者留下,不會但射術或角抵等項成績突出的也可留下,餘者淘汰。

    有高甲殺人立威在前,有辛璦、典韋等揚武立威在後,被淘汰的吏、卒無人敢埋怨不服,無不俯首帖耳,順從地服從荀貞之發落。

    演武大半天,快到傍晚,共從千餘步騎郡卒裡選出了三百餘人可用,騎百餘,步卒二百餘,剩下的悉被沙汰掉了。

    魏暢對他的族父說:荀貞為了控兵權,恐怕會找藉口把魏氏安插在郡兵裡的奴客盡數沙汰掉。這句話他只說對了一半,荀貞確是想把郡兵控制在自己的手裡,不過他卻是不屑找「藉口」來沙汰諸家豪強之子弟、奴客的,這些子弟、奴客不合格的自被沙汰,但只要合格,他卻也會一視同仁,將之留下。饒是如此,原本郡中諸家豪強大姓在郡兵裡為軍吏的奴客、子弟共計不下五六十人,最後得以被留下的也還不到五人,——卻是因這些奴客、子弟或者毫無才勇,只是憑家中勢力方能為軍吏的,或者只是匹夫劍客,會些刺殺之術,卻不通戰陣之道。

    千餘郡卒隊率以上的軍吏共有不到百人,只豪強大姓的子弟、奴客這一撥就被淘汰掉了近六十人,餘下的亦多半被淘汰掉了。大批的舊有軍吏被逐走,得以留在郡兵裡的沒有剩下幾個。

    成績優異的郡卒就不禁想道:「中尉此前說今日都試當擢優異者以進之,沙汰不合格者以退之。現如今都試已畢,也不知他會不會實現承諾?」不少人偷覷許仲、典韋等人,患得患失地又想道,「中尉的家兵甚眾,壯士多有,他會不會從他的家兵裡選人來充任郡兵軍吏?」

    荀貞實現了他的承諾。

    就在台上,他按照方才記錄的成績,請劉衡當眾按次拔擢成績優異的郡卒,分別將他們任為新的各級軍吏。

    三百餘步騎歡聲雷動,被拔擢為各級軍吏的郡卒名義上是被劉衡拔擢的,但他們歡呼的對象卻是荀貞。先前患得患失之人此時悉數改為想道:「中尉言而有信,言出必行,吏卒違法則必懲之,吏卒優異則必擢之,跟著這樣的主將才有奔頭啊!」

    今日都試,荀貞對劉衡執禮恭敬,任誰也挑不出他的毛病來,可劉衡自己不爭氣,從都試開始到都試結束,在這長達近一天的時間裡,他無一言可值一記,無一事可堪一提,卻完全是被荀貞的光彩掩蓋住了。在這些郡卒、軍吏的眼中,荀貞才是他們的主將,包括得以留在郡兵裡的那幾個豪強大姓家的子弟、奴客對荀貞也都很服氣。

    擢進過優異之人,被沙汰的郡卒、軍吏則由中尉府出錢,給其路費,放之回家。

    放他們走前,荀貞又把他們召集到台下,令選出的那三百餘步騎列陣在台左,令許仲、典韋、辛璦等人布立在台右,指點台右、台左,又指點掛在桿上的那個觸法屯長之首級,對這些人說道:「吾帳下虎士之勇,汝等親眼見之;得以留在郡兵裡的諸君之能,汝等親眼見之;吾之軍法,汝等也是親眼見之。今放汝等歸家,汝等回去後若是能老實為民,謹守本分,那麼日後如果遇到難處,不管是誰都可以來找我,只要我能幫上忙的必竭力相助,而汝等中如果有不樂為民,甘願投賊,犯我虎士、郡卒及我法者,亦悉聽尊便。」

    被沙汰掉的這近千郡卒伏身叩首,紛紛說話。

    先是紛亂不堪,各說各話,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但很快,各種話聲歸為了一句,他們齊聲地說道:「中尉虎士,我等不敢犯之,中尉郡卒,我等不敢犯之,中尉之法,我等更不敢犯之!」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2:52
23 搜山千騎入深幽(十四)

    漢之軍隊編制是二五制:兩伍一什,五什一隊,兩隊一屯,通常兩屯為一曲、五曲為一部。一部的兵力有多有少,大體以一二千人為常制。部之主將為校尉,不置校尉者以軍司馬為主。

    趙國的郡兵最多時有數千人,被編為了兩個部,各置一個軍司馬,後因陣亡、逃跑者太多,在前趙國中尉陣亡後遂被縮編成了一個部,部裡的軍司馬由相府兵曹掾兼任。

    經過今天的都試,舊有的一千二百餘郡卒被淘汰掉了近千人,只剩下了三百餘人。

    三百餘人遠遠不夠一個部的編制,徵得國相劉衡的同意,荀貞再次對郡兵進行了縮編。

    先把這三百餘人編成三個屯,兩個步卒屯,一個騎兵屯,各百餘人;再把兩個步卒屯合編成了一個步卒曲,同時把騎兵屯和空下的百餘匹戰馬亦合編成一個騎兵曲,——趙國郡兵原有騎兵二百餘,在這次都試裡被淘汰掉了百餘人,但淘汰掉的只是人,馬還留著。

    步、騎兩個曲的軍吏除了各自的最高長官曲軍候外,其它的所有軍吏,上到屯長,下到伍長,全部從考核成績優異的郡卒裡選任。曲軍候,荀貞打算任命邯鄲榮的妹婿、相府兵曹史盧廣為步卒曲的軍候,騎兵曲則由他親自統帶。

    他把這個打算告訴了劉衡,劉衡沒有反對,同意了。

    這樣一來,原本是六個曲、一個部的趙國郡卒就變成了兩個曲,人數雖然減少了很多,可戰鬥力卻得到了顯著的提高。留下的這三百餘人至少也是弩弓、角抵、投石、拔距、刀盾戰陣俱皆合格的能戰之士,再稍加磨合、訓練,送到戰場上打上一兩仗,就可以稱為精銳了。

    不但戰鬥力得到了提高,荀貞也順利地取得了控制權。

    一方面,郡兵裡豪強大姓家中的子弟、奴客幾乎被沙汰一空,不用再擔憂下邊會有不聽從命令的人;另一方面,步、騎兩個曲的最高長官一個是投效他的盧廣,一個是他自己,也就等同把劉衡和相府兵曹掾徹底架空了。

    反過來,對這三百餘郡兵來說,由荀貞、盧廣為他們的長官,他們也能接受。

    荀貞是中尉,統帶他們天經地義。盧廣首先是趙國人,其次久在郡兵曹,當了好幾年的相府郡兵曹史,資歷不淺,加上又是趙國名族陸氏的子弟,完全有資格統帶一曲步卒。

    縮編的過程很快,只用了小半個時辰就完成了。

    解散郡卒,令之歸營後,荀貞和劉衡坐車回府。

    荀貞做事有始有終,早上他去接的劉衡,晚上也一樣恪守「下吏」的本分,先把國相劉衡送回去,之後,他才回中尉府。在回府的路上,他坐在車中總結今天的都試,自覺收穫不小。

    提高了郡卒的戰鬥力、順利取得了對郡卒的掌控權,這兩個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初步奠定了在郡卒裡的威望。

    將有五德:「智、信、仁、嚴、勇」。歷觀他今日之所為,誅惡示威可謂嚴,部曲耀武可謂勇,遵守承諾則是信,一天之間向郡卒展示了將之五德中的三個。至於「智」、「仁」兩德,「仁」是他的拿手好戲,前些天他每次去郡兵營都是輕車簡從,徒步巡營,對兵卒噓寒問暖,已經展示過了;「智」,就不說他自己的智,只荀攸、戲志才兩人之能就足夠他在將來向兵卒示「智」了。假以時日,這三百餘郡卒就能成為他私兵部曲之外的又一支家底部隊了。

    ……

    郡卒的控制權到了手中,接下來該說城防之事了。

    許仲部已經在盧廣的配合下接管了城防。

    郡卒現今只有三百餘人,三百多人顯然不足以守城,而且這三百多人剛被重新編為三個屯,彼此間還不熟,也還需得磨合、操練,更沒空再去守城。這城防的控制權也算是到手中了。

    再接下來就是插手縣中的治安了。

    荀攸、戲志才、宣康均知荀貞的這一系列計畫。他剛回到中尉府,宣康就從後邊的從車裡下來,三兩步追到近前,迫不及待地問道:「荀君,打算何時召見邯鄲縣尉?」

    邯鄲有左、右兩部尉,縣中治安歸他們負責。

    荀貞笑道:「不著急。」

    宣康楞了下,說道:「不著急?前幾天君不是已對國相說過這縣中治安該整治一下了?國相不是也同意了麼?既然如此,君今日郡中都試,斬屯長一人,逐吏、士近千,聲威大震,何不就趁此良機、挾此聲威召見邯鄲縣尉,以雷霆萬鈞之勢整頓縣中治安?卻為何說不著急?」

    荀貞笑道:「過兩天我準備行一行國中諸縣,等我行縣歸來再說此事吧。」

    「君要行縣?」

    中尉和國相一樣,有行縣的權力。

    荀貞點了點頭。

    宣康跟著他步入堂上,心道:「前幾天剛在街上遇刺,今天又才縮編過郡兵,於情於理,荀君不該在近日行縣啊!卻為何突然說要行縣?……,是了!」恍然大悟,顧盼左右沒有外人,低聲說道,「荀君,你是想一舉把國中五縣的城防、治安都控入手中麼?」

    荀貞正往堂中的主位走去,聽到宣康這句話,回顧了眼他,笑與隨從登入堂中的荀攸、戲志才、李博、辛璦等人說道:「叔業一日千里啊!」誇獎宣康進步得快。這卻是承認宣康猜中了他的心思了。

    宣康得了誇獎,有點不好意思,臉上微微一紅,見荀攸、戲志才、李博、辛璦均含笑看他,他再次恍然大悟,說道:「原來諸君早就知道了荀君的心意,……。」拍了拍腦袋,「卻是我笨拙遲鈍,居然到現在才知!」

    「現在知道也不晚啊。……,公宰呢?」

    盧廣剛上任步卒曲的軍候,沒有跟荀貞來中尉府,去郡兵營了,邯鄲榮是跟著他一起回來的,這會兒卻不見他來堂上。戲志才答道:「他適才沒有進府,府外似有個人在等他。」

    「噢?誰人?」

    「不知。我只在入府時瞥見了一眼,那人年有三旬,身短貌醜,似是罷癃,鼻碩大,鬍鬚稀疏,未嘗在邯鄲縣裡見過,不知是誰,也許不是本縣人吧。」

    「罷癃」,漢代把身高不足六尺二寸的人稱為「罷癃」。漢之六尺二寸折合成後世的換算單位,大約一米四三多點。即使在平均身高遠不及後世的兩漢,這樣的個頭也是很低的,一個人口滿萬的縣可能也就是有二三十個罷癃之人。罷癃而且貌醜,如果是邯鄲本縣人,戲志才來縣裡也有半個月了,時常出去,若是見過肯定會有印象的。

    李博說道:「罷癃?是為了今年的算民之事來找主簿的麼?」隨即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推測,說道,「不對,主簿是中尉主簿,不是相府主簿,不理民事,即使是為算民之事也不該來找主簿,……,想來或是主簿的舊識吧。」

    罷癃之人是一個弱勢群體,兩漢對罷癃之人有很多的優撫政策,為了保證這些政策能夠切確落實到罷癃之人的身上並避免有人冒充罷癃以逃脫國家的賦稅和勞役,地方上對罷癃之人的戶籍管理很完善和嚴格,每年八月算民時,郡縣都要單獨列一個罷癃簿。

    正說話間,邯鄲榮踏著暮色從院外走了進來。

    宣康眼尖,最先看見了,「咦」了一聲,說道:「戲君,你說的罷癃之人可就是那人麼?」

    堂上諸人轉目看向堂外,在邯鄲榮的身後跟了一人,身短貌醜,冠高冠,穿黑衣,衣長曳地,腰帶短劍。在諸人的目光中,邯鄲榮和這個人步台階上至堂前,在門口脫去鞋履,登入堂中。

    荀貞想起一人,心道:「邯鄲榮前天給我舉薦了兩個人,一個盧廣,一個程嘉。他帶著此人登堂入室前來見我,莫非此人就是?」起身相迎,笑問道,「公宰,這位是?」

    「此人便是榮前日舉薦給中尉的易陽俊傑,姓程名嘉,字君昌。」

    這短小貌醜之人撩起衣服,端端正正地下拜堂上,高聲說道:「易陽程嘉拜見中尉。」

    荀貞心道,「這易陽程嘉之名,早在邯鄲榮舉薦他前我就聽府中的舊吏說過,卻沒想到如此貌不驚人。」

    何止貌不驚人,確如戲志才所言:「身短貌醜」。

    程嘉不但鼻頭碩大,剛才一眼之間,荀貞看到他的鼻上且有點點黑跡,他留了個倒八字鬍,稀稀拉拉,頷下的鬍鬚也是稀稀疏疏,不過個子雖低,卻不至於罷癃,約六尺五寸上下。

    雖然他貌醜、個矮,但荀貞並非以貌取人之人,很熱情地從堂上下來,行至其前,欲親將他扶起,笑道:「久聞程君……大名,久欲一見。我自來貴郡,思賢如渴,因雖知君志行清遠,在得了公宰舉薦後卻還是不辭冒昧地傳檄貴縣,辟君屈就中尉府門下掾,尚請君毋要見責。」

    荀貞心思縝密,本來順嘴想說「久聞程君高名」、「知君志行高遠」,到了嘴邊,為避免程嘉多想,把前者改成了「大名」,把後者改成了「清遠」。

    程嘉受他攙扶,卻不肯起,伏在地上,翹首仰望荀貞,說道:「嘉醜陋污行之人,何敢稱『志行清遠』?今蒙厚恩,為中尉辟用,無以為報,願先為趙人賀趙國。」

    他跪伏在地上不肯起來,荀貞也不好強把他拉起。

    程嘉中午不知吃了什麼,說話時滿嘴口臭之味,荀貞與他離得近,悉將此味嗅到,有心退後兩步,心道:「我前天才傳下檄文辟除他,他今天就來到了,不可謂不快,我卻不好後退,傷其投效之意。」強忍著不退,笑問道,「為趙人賀趙國?此何意也?」

    「嘉聞中尉今日校場都試,威信並立,兵法云:『賞如日月,信如四時,令如斧鉞,制如干將,士卒不用命者,未之聞也』。經由今日,郡卒必定就能為中尉所用了!中尉名將,郡卒勇士,以中尉之明,使勇士擊賊,何愁不破?賊若破,則趙國安矣!是故,嘉為趙人賀趙國!」

    在座的荀攸、戲志才、辛璦、宣康、李博等人聞言,彼此顧視,表情各異。

    荀攸微笑。戲志才失笑。李博想笑沒有笑。宣康眨了眨眼,心道:「這人挺能說。」辛璦嗤笑,心道:「不止貌醜,還是個能阿諛的。」

    荀貞看似面色如常,只是卻收回了攙扶程嘉的手,先退後了兩步,然後徐徐笑道:「郡卒多不堪用,經今日都試沙汰,留存的只有三百餘步騎,以此擊賊,雖我將明,怕亦不足用也!」

    「此事何愁!」

    「噢?程君有何高見?我願聞之。」

    「嘉有兩策獻給中尉。」

    「何兩策也?」

    「嘉不才,昔在鄉中,好結交俠客,西、黑諸山谷中的群盜裡有數股盜賊之渠首與嘉皆是舊識,嘉願為中尉去招降之。此數人均積年老寇,久在山中。得此數人,中尉可知山賊底細。此其一。」

    「其二呢?」

    「黃巾新破,百姓流離,趙國境內多有流民。這些流民無衣無食,但有斗升之米,便可招募而來。中尉可遣人分去各縣,以穀米招募之,擇其年輕力壯者充入郡兵。如此,既充實了郡兵,又避免了他們在飢寒交迫下投賊,也算是間接減弱了盜賊的力量。此其二也。」

    在座諸人聽程嘉說出此兩策,荀攸、戲志才、李博微微頷首,宣康心道:「他認識幾個山中的賊渠首?這人表面看來貌醜身短,卻原來也是個豪俠之徒。」

    荀、戲、李、宣四人對程嘉均有改觀,只有辛璦依舊嘴角蔑笑。辛璦這個人不拘小節,沒甚心眼,對什麼人都能接納,唯獨對好阿諛拍馬之人沒有好感,覺得這種人臭不可聞。

    程嘉接著說道:「以中尉之英明善謀為首領,以彼賊渠首數人為內應,以擴充後的郡卒為前驅,再以中尉之家兵義從為壓陣,以此擊賊,必能破也。」

    荀貞大喜,復上前兩步,將之扶起,說道:「君認識山中的賊渠首?」

    程嘉這次順著荀貞的攙扶站起身來,答道:「正是。」

    「願為我去招降?」

    「正是。」

    「不怕被賊留在山中?」

    「中尉不以嘉鄙陋而辟用之,待之以門下掾的高位,嘉赴湯蹈刃尚不足以報中尉的厚愛,何況入山中招降諸賊?」

    「好!」

    荀貞親切地拍了拍程嘉的雙臂,低著頭對他歡笑,心道:「招募流民為郡卒之策並不出奇,他卻居然認識幾個山賊,並肯為我去招降?這可真是太好了。」令侍衛在堂外的典韋、原中卿、左伯侯等人,「為程君上席、案,奉湯水。」

    程嘉見荀貞喜笑,也歡快地笑了起來,笑對荀貞說道:「嘉明日就去為中尉招那幾個賊渠首,見到他們後,嘉得先給他們行個禮,感謝感謝他們。」

    「感謝感謝他們?卻是為何?」

    「若無此幾人,便無嘉為中尉召賊渠首之策,若無此策,嘉這會兒怕早就被中尉逐出堂外了!又哪裡能得入席、飲湯的待遇!」

    他說的一點沒錯。辛璦厭惡阿諛之徒,荀貞亦不喜,先前「郡卒只存下了三百餘騎,以此擊賊,怕不足用」這句話正是為了試探程嘉之才,程嘉的回答如不能讓他滿意,為了照顧邯鄲榮的面子,他固然不會將之當場逐出,可以後卻也會對程嘉這個「只會阿諛」之人「敬而遠之」了。如今既得程嘉願為他招納山賊渠首之言,那麼程嘉雖然阿諛,卻也值得禮敬了。

    荀貞被程嘉說破心思,毫無尷尬之色,哈哈大笑,笑顧邯鄲榮,說道:「公宰,我聞高明之士所結交之人往往也是高明之士,君是高明的人,君友果然也是大才,而且詼諧幽默。」

    ——

    1,罷癃。

    除了身高六尺二寸的人外,駝背、腿瘸、面有創傷等有先天或後天殘疾之人也被稱為「罷癃」。如陳湯,他的兩臂不能屈伸,因便自稱:「將相九卿皆賢材通明,小臣罷癃,不足以策大事」。

    漢代對罷癃之人的優待政策有很多,就好比今之殘疾人保障法、對殘疾人的優惠政策,比如罷癃之人可以視其殘疾的情況而不用服勞役、兵役,或只服一半的徭役,這服一半徭役的且只從事輕役,又比如罷癃之人不用繳納口賦、算賦,又比如時不時地由朝廷下詔,賜給罷癃之人粟米、布帛,又比如允許罷癃的父母和不和兒子分家,又比如若是獨身子與罷癃的父母住在一起,那麼這個獨生子就不用參加離家運糧的勞役。

    因為對罷癃之人有種種的優待政策,所以兩漢對罷癃之人的戶籍管理也就很完善和嚴格,每個郡縣都有專門的「罷癃簿」,既保證可對罷癃之人的切實優撫,也避免有人冒充罷癃,逃避國家的賦稅勞役。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2:52
24 搜山千騎入深幽(十五)

    程嘉今年三十一歲,年齡不小了,程氏是易陽大姓,他本人又好結客,有計謀,多年前便有名於郡中,為郡人所知,按說早就該出仕郡縣為吏了,卻在荀貞辟除他前一直未得入仕,不為別的原因,只因他的身高相貌。

    「夫好容,人所好也」。漢人以為:「容,用也,和事宜之用也」。蔡邕曾上書今之天子,說:「太子官屬,亦搜選令德,豈有但取丘墓凶丑之人?其為不祥,莫與大焉」,視凶丑之人為不祥。較之長美壯麗之人,貌醜之人本就很難入仕,即便入仕也無威嚴,會被人笑話,如本朝先帝年間的跋扈將軍梁冀就曾以此為手段來打擊其弟梁不疑,他忌恨梁不疑的聲望,便使人舉薦不疑之子梁胤為河南尹,胤小名胡狗,容貌甚陋,不勝冠帶,「道路見者,莫不嗤笑焉」。梁冀以梁胤的醜貌來打擊、貶損梁不疑的聲望,可見漢人對容貌之重視。

    程嘉貌醜,而且個矮,漢法:罷癃之人不許為吏,他僅比「罷癃」高數寸而已,蹉跎至今未得入仕卻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要是個尋常的長吏,在見到程嘉的醜貌之後可能會改變主意。不再辟用他為吏,荀貞卻半點也無此顧忌,即按照辟書上之所言,辟除程嘉為中尉府門下掾。中尉府內與相府內一般無二,有諸多的曹,功曹、議曹等,便用程嘉為議曹掾。

    先辟邯鄲榮為中尉主簿,再又辟程嘉為中尉議曹掾,荀貞接連任用的這兩個趙國本地人都是有些缺陷、不被國相和前任中尉所用的。這既是荀貞不拘一格用人才,也是不得不如此。國相劉衡在趙國很久了,趙國只有五個縣,有美名而又能用的人,他早就辟除完了,荀貞總不能把手伸到國相府裡去和他搶人,所以也只能從劉衡沒有用的這些人中選取可用之人。

    話說回來,邯鄲榮和程嘉也算是一對難兄難弟了,一個家聲不好,一個長得矮丑,要非遇上荀貞,恐怕他們就算是急切地想要入仕,也是遙遙無期。難怪他倆交好。

    他倆交好一是因同病相憐,再一個則是因脾氣相投:兩人均是性格爽朗之人。程嘉雖然矮丑,頗有豪爽氣,說次日去替荀貞招降山賊,等到次日一早起來,他就來辭別荀貞,要去山中。

    這時天方濛濛亮,荀貞剛起來不久,正在院中洗漱,見他來辭,丟下用楊柳枝做成的牙刷,吐掉鹽水,隨手拿巾擦拭了嘴,指了指晨空,笑道:「天尚未大亮,君即來請辭去山中,何其早也!」

    「為明君效力,披星戴月尚嫌不夠,況乎早已雞鳴?」

    漢人蓄鬚分為兩類,一是八字鬍、頷下飄髯,此為士大夫之蓄鬚,一是唇上蓄八字或倒八字鬍,頷下無須,此為下級吏員或武士之蓄鬚,甚少有如程嘉這樣唇上蓄倒八字鬍,頷下卻亦蓄鬚的。以荀貞料來,這大約是因為程嘉自知個矮,故此特意不蓄八字鬍,而改蓄多為武士所蓄的倒八字鬍,以此來顯示他的勇悍威猛。

    在蓄鬚上程嘉煞費苦心,在言辭舉止上他亦處處刻意表現得爽快豪邁。

    他沖荀貞作了一揖,豪爽地說道:「嘉此即行矣!中尉請在府中稍候,少則三兩日,多則四五日,嘉必將那幾人帶來拜見中尉。」

    「山中路險賊多,君一人去可行否?要不要我遣幾個人從君同去?也好衛護君之安全。」

    「不必!嘉昨來邯鄲卻非是一人來的,帶了有四五個易陽壯士,有此數人從行足矣!」

    「好!我就在府中靜候君之佳音了。」

    程嘉按劍仰頭,哈哈一笑,辭別荀貞,轉身自去。

    荀貞目送他出了院中,轉對典韋、宣康說道:「程君言辭慷慨,有郭解俠氣。我今辟他為中尉議曹掾,汝等切不可以其短小而輕視之。」前漢大俠郭解也是個子不高,短小精悍。

    典韋、宣康應諾。

    ……

    荀貞管得住府中人,不許他們輕視程嘉,卻管不住縣中人。

    正如國相府人多口雜,所以沒有秘密一樣,中尉府裡也是人多口雜,亦無秘密。

    荀貞的舊部如宣康、典韋等知他軍法森嚴,不會外傳府中之事,可府中那些前中尉留下的舊吏、舊奴婢卻不知他軍法的厲害,在昨天晚上就把他辟用程嘉為中尉議曹掾的事情傳了出去。消息不脛而走,經過一夜的散播,到這天早上縣中諸大姓已是家家皆知,人人得聞了。

    聞其辟用了程嘉為中尉議曹掾,縣中諸大姓多嘲笑之。

    邯鄲冠族魏氏的家長魏松吃驚而笑,對家人說道:「前幾天魏暢對我說:中尉『其志不小』。我觀中尉昨日校場都試、沙汰郡兵,果敢英武,賞罰有信,似乎確實『其志不小』,卻奈何在都試後竟就辟了一個筇倯為議曹掾?荀氏是豫州名族,天下知名,中尉用人卻有點不智!」

    「筇倯」是罵人的話,意為羸小可憎之人。

    魏松的父親是故九卿,他本人是故二千石,他的從子是現二千石,家中世仕二千石以上,在趙國是一個重量級的存在,因其重量級,所以不像邯鄲、樂、楊等諸家士族豪強那樣看重在郡縣裡的權勢,又因敬荀貞是皇甫嵩的愛將、荀氏的子弟,故此前兩天在得了魏暢之勸後便將己家在郡兵裡的奴客悉數召回,此時聞得荀貞用程嘉為中尉議曹掾,卻是略微後悔前舉了。

    魏松還好點,只是「略微後悔」,只說荀貞「有點不智」,邯鄲最大的豪強楊氏家長聞聽得此事後卻是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他冷笑說道:「前後數任國相雖知程嘉之名而卻均不用之,中尉獨用此醜為中尉議曹掾,這是輕視我趙郡無人麼?我且看他能得意到幾時!」

    邯鄲的五個大姓、豪強裡邊,魏氏自覺尊貴,不欲與荀貞爭,以免失了身份;邯鄲氏投靠了荀貞;樂氏的樂彪宴請過荀貞,也算是示過了好;韓氏的勢力最小,沒資格領頭和荀貞爭;現如今對荀貞最不滿,也最有潛力和荀貞爭一爭的就是楊氏了。

    楊氏和荀貞本無仇怨,結怨始自昨天。

    昨天都試的時候,荀貞行軍法誅殺的那個屯長就是楊氏的賓客,隨後驅逐的那些軍吏中又有好些是楊家的人。楊家不是以經書傳家的儒學家族,家中的子弟沒有在郡府裡任職的,也正因此,他們十分重視他們在郡兵裡的勢力,卻不料荀貞一點情面不講,把他們家在郡兵裡的子弟、奴客幾乎逐之一空,只留用了一人,還將此人從隊率貶為了什長。

    他們對此當然是深為不滿,由是與荀貞結怨。

    昨天晚上楊家的家長就大發雷霆,摔碎了好幾個碗碟,只是因為荀貞既是皇甫嵩的愛將,又剛打了個勝仗,正勢盛,不可強爭,所以才強自按捺下了怨怒。

    楊家家長有二子,次子狡詐,為其父出謀劃策,說道:「中尉昨天都試,把樂、韓等家與我家的子弟、奴客幾乎逐之一空,縣中已多有怨言,只是因為魏氏提早退讓,無人帶頭,故而不得不忍之也,今他又用『凍梨』為中尉議曹掾,如此倒行逆施,必令縣人越發失望。」

    「凍梨」,意為皮膚上有斑點,如凍梨色。程嘉鼻上有黑頭,膚上有斑點,郡人因此為他做了兩句民謠,唱之曰:「程君昌,凍梨裳」。

    楊家的次子繼續往下說道:「阿翁,縣中民怨累聚,之所以積而不發者,是因為缺少一個帶頭之人,魏氏既然不肯領頭,那麼這個領頭的重任就非阿翁不可了。不如今晚設宴,把樂、韓等家之家長請來,阿翁可於席上微露牢騷,以誘探諸家之意。」

    「以誘探諸家之意?」

    「如兒前邊所說,縣中諸家必定對中尉均有怨言,待誘探出了他們的意思後,父親便可與他們結黨成朋。現今中尉勢正盛,固不可與之爭鋒,可老話有說:『盈滿則虧』,盈滿不可持久,像他這樣倒行逆施,其勢早晚會有衰落之時,等到那時,阿翁便可率縣中群豪群起而攻之!」

    楊家的家長轉怒為喜,說道:「吾兒妙計!」

    他當即令人寫請柬,送去給縣中諸家的家長並及郎中令段聰,邀請他們今晚赴宴,——邀請段聰卻是因為他家一向對段聰刻意討好、阿諛送禮,段聰實為他家如今在郡中最大的倚仗,他家那些在郡卒裡為軍吏的子弟、奴客就是通過段聰安插到郡兵裡的。

    ……

    除了樂氏、韓氏、楊氏,邯鄲氏在郡卒裡的子弟、賓客也有被荀貞逐走的,只是邯鄲榮現為荀貞門下主簿,邯鄲氏顯是投靠了荀貞,所以楊家遍邀縣中大姓,只不邀邯鄲氏。

    邯鄲氏世代居住邯鄲,是本地土著,消息靈通,很快就得知了楊氏今晚要宴請諸家的消息。邯鄲相召來邯鄲榮,對他說道:「楊家今晚設宴,遍邀諸姓,唯獨不請我家和魏家,此中必有古怪,你可將此事報與中尉。」

    邯鄲榮便去中尉府報告此事。

    路上碰到盧廣。

    盧廣也是去中尉府的,他昨夜在郡兵營裡住了一宿,剛從郡兵營裡出來,打算去給荀貞匯報昨晚在郡兵營裡的情況。

    兩人遂並車而行。

    入到府內中院,看見荀貞、典韋、宣康、李博幾個人立在院中,不知在做什麼。

    在他們幾人邊兒上是輛皂蓋朱轓的馬車,黑色的車蓋、兩邊涂紅,這卻是荀貞的坐車。一個前中尉辟用的府中舊吏立在荀貞面前,正在說話,又一個斗食小吏伏拜在此吏邊兒上。

    邯鄲榮、盧廣走到荀貞身邊,聽這個舊吏講話,聽了幾句聽得明白,卻原來是這個斗食小吏昨晚喝醉了酒,半夜跑出吏舍,不知怎麼跑到了荀貞的坐車上,不但在車上睡了一夜,而且還吐到車上了。講話的這個府中舊吏是專管府中車馬的,剛剛發現了此事,因向荀貞上稟。

    荀貞見邯鄲榮、盧廣來了,微笑著衝他倆點了點頭,隨口問邯鄲榮,說道:「主簿以為此事當如何處理?」

    簡核府中吏員的優劣是中尉功曹之職,劉備還沒來,中尉功曹之位尚無人,由中尉主簿代為處理也是可以的。邯鄲榮瞄了眼跪伏在地上的這個小吏,只見這小吏惶恐害怕,伏在地上連連叩頭。荀貞隨口問之,他亦隨口答之:「為下吏而眠、吐長吏車,失尊卑之序,黜退可也。」

    這個小吏簌簌發抖,哀聲求饒。

    荀貞笑道:「他在我的車上又是醉眠,又是醉吐,如果逐走了他,誰還會再用他?喝酒沒有不醉的,醉了沒有不失態、不吐的,此小錯也。他只是睡錯、吐錯了地方,不過眠中尉車茵、濕中尉車茵耳。何必黜退之!」溫聲對這小吏說道,「你起來吧。酒是不是還沒醒?一身酒味。快回舍中去洗沐一下,換身衣服吧。酒可以喝,但以後不可喝得這麼醉了。」

    這小吏感激涕零,又連連磕了好幾個頭,這才起身,倒退著出了院子。那個上稟此事的吏員見荀貞竟不懲治這個小吏,深服荀貞之寬仁大度,衷心讚頌了好幾句,隨後也退了下去。

    邯鄲榮頗是訝然,亦服荀貞氣度,坦誠地說道:「這若是我,必不能饒此吏!」

    荀貞笑道:「卿是山虎雄鷹,虎鷹自當發奮勇擊。」

    荀貞昨天校場立威,殺那個犯了軍法的屯長如殺一雞,而今天卻寬仁大度,不懲治那個小吏,這一嚴一寬,反差太大。

    邯鄲榮倒也罷了,他心存遠志,一心只想恢復邯鄲氏昔日的家聲,現今是心無旁騖,雖然服氣荀貞的氣度,卻也只是在心中讚了一聲「中尉寬仁」,如此而已,沒有細究。

    盧廣就不行了。

    盧廣生性較真,往好聽了說是堅毅強執,往不好聽了說是偏狹固執,他有點接受不了荀貞在性格上的這種兩面性,他更欣賞荀貞峻厲威嚴的一面,勸諫荀貞說道:「此小吏眠、吐中尉車上,中尉卻不懲治之,此端一開,廣憂府中諸吏、乃至奴婢會小看中尉,以為中尉無威。」

    荀貞笑道:「中尉之威卻不是表現在這種小事上的。」

    「為大人者應該杜漸防萌,怎可因為是小事就輕視之呢?」

    「不過是換一塊車茵的事兒。」

    「今日是換一塊車茵的事兒,明日也許就是中尉府換主的事兒了。」

    「何至於此!」

    「府中的諸吏、奴,悉小人也。小人者,近之則不遜。中尉萬不可以仁待之,需得以威駕馭。」

    荀貞有一答,盧廣就有一應,如是者四。看盧廣這架勢,只要荀貞不納諫,他就要勸諫不休。

    荀貞無奈地想道:「盧子公真是一個固執強諫之士!罷了,反正我也正有意整頓一下府中的秩序,打算一如我在潁川時,以軍法約束府吏、奴婢,便就以他的固執強諫為由頭將此事宣佈下去吧。」笑對盧廣說道,「好吧!子公,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從今天開始就以軍法來約束府中吏、奴,如何?」

    「中尉為武職,正當如此!」

    「子元、叔業,你兩人立一章程,把禁止之事悉數寫清,寫完後懸於府內,令府吏、奴婢看後遵行。」

    李博、宣康應諾。

    見荀貞納諫,盧廣方才罷休。

    他來見荀貞是為稟報郡兵營的情況,當下,把昨晚在營中的見聞細細說了一遍,最後說道:「昨夜廣耳聞目見,所聞所見都是郡兵在稱頌中尉賞罰嚴明,言而有信,可以說這三百餘郡卒已經歸心中尉了。只要再稍加操練,使其彼此熟悉,就可以用之於戰場之上了。」

    「子公,這幾天要多多辛苦你了,郡卒的具體操練就由你來安排,協助志才主之吧。」

    「諾。」盧廣久在相府郡兵曹,耳聞目濡,朝夕接觸兵事,雖沒系統地學過兵法,但對該怎麼操練郡卒卻是熟知於心的。這件事對他來說一點兒不難。

    「公宰,前幾天佈置校場,你多受勞累,我今天不是給你放了一天休沐的假麼?卻怎麼又來府中了?是有事麼?」

    「縣中楊氏今晚設宴,遍邀縣中諸姓,樂、韓諸姓皆在其列,聽說郎中令段聰也被他家邀請了,卻沒有邀請我家與魏氏。昨天剛都試畢,他家今天就來這一出,榮以為必有玄虛。」

    「噢?」荀貞略作忖思,心道,「遍邀諸姓,只不邀魏氏和邯鄲氏,楊家這是想搞串聯,密謀與我作對麼?」笑道,「管天管地,管不了人家設宴啊。他想設宴便由他設去。」

    邯鄲榮應道:「是。」心道,「中尉說的是。設宴不違法,卻是明知其有玄虛但也管不了。中尉是外州人,我等作為他在本郡的爪牙卻得多下些功夫,探聽探聽楊氏究竟想做什麼。」

    一人快步從內院出來,來到荀貞等人近前。

    荀貞等轉頭看去,來人卻是原中卿。

    荀貞問道:「何事這般匆急?」

    「那妖女子吳妦熬刑不住,像是快要不行了。」

    ——

    1,筇倯。

    非筇字,音筇,字為左邊單人旁,右邊上為工與口、下為木。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2:53
25 搜山千騎入深幽(十六)

    吳妦便是左須的小妻,那個帶人行刺荀貞的酒娘。

    自吳妦被抓以後,荀貞一直忙,沒有再見過她,不過卻還記得此女的豐腴美貌,聽原中卿說她熬刑不住,像是快要不行了,怔了一怔,問道:「可問出什麼東西來了?」

    原中卿搔首說道:「這個妖女甚是嘴硬,沒問出什麼新鮮東西來。」

    「新鮮東西?」

    「是啊,從她這裡問出的東西早就從那兩個已死的賊刺客處問出來了。她是左須的小妻,肯定知道更多的遁入山中的黃巾諸部之事,她卻就是不肯說。」

    「帶我去看看。」

    「諾。」

    原中卿在前引路,荀貞等隨後而行,步入後院。

    後院有一個犴獄,臨西牆,在地下。入口處有幾個荀貞的親兵看守。沿著石板鋪就的台階下去,一股潮濕的霉氣撲面而來。獄室不大,牆上插著火把,火光明滅,映得獄內昏昏暗暗。正中一個獄堂,兩邊隔出了各三間小牢房。堂中有兩個獄卒坐著,見荀貞來到,忙起身相迎。

    那天被抓的刺客活口共有三人,除了吳妦,還有兩個男刺客,這兩個男刺客早已被拷掠死了,如今六個小牢房大多空著,只有一個裡邊有人。

    牢門開著,從堂中可以看到裡頭。

    牢室裡髒亂不堪,地上隨便堆了些麥秸供囚徒夜眠,角落放了個缺角的木盆,卻是給囚徒便溺用的。因為浸染血漬太多而變得發黑的地面坑坑窪窪、起伏不平,未入室內已聞到濃濃的血腥與騷臭氣。

    牢頂的鐵環上掛了一個女子。

    這女子即是吳妦,還穿著那天的那件綠色襦裙,只是早被拷打得衣衫襤褸,襦裙被鞭子抽成了一縷一縷的布條,不能蔽體。她的雙手被懸綁在鐵環上,赤著腳,兩個腳踝各被一條繩索捆住,向左右拉扯,繩子末端系在牢室兩邊的兩個小木樁上,整個人被扯拽成一個「人」字形,遍體鱗傷,乳腿顯露。因為昏迷的緣故,她耷拉著頭,頭髮向下散落,遮住了面容。

    原中卿領頭進去。

    牢室不大,容不下太多人,邯鄲榮、盧廣等沒有進去。盧廣捂著鼻子,皺眉朝裡邊瞧了瞧,受不了難聞的氣味,向後退了幾步。荀貞獨自一人跟著原中卿走了進去。

    近處看去,見吊在環上的吳妦頭髮、身上都是濕漉漉的,順著破爛不堪的衣服還正往下滴水,地上積了幾處水窪,可能是獄卒見她昏死過去,剛用涼水撲了她的臉。

    原中卿走到她邊兒上,踮起腳尖探出手,撩開遮在她臉前的頭髮,以便荀貞能夠看清。

    剛被涼水沖過,她的臉上倒是沒有污漬,很乾淨,只是慘白得可怕,早不複數日前在街上見到時的嫵媚豐麗。牢房的牆上插得有兩個火把,紅紅的火光映到她的臉上,像是給她添了幾分血色。荀貞近前了兩步,注意到她的睫毛很長,也許是在做噩夢,她眼皮下的眼珠在來回地轉著,不知夢見了什麼,臉上顯出了痛苦的神色。

    荀貞往她的臉上看了會兒,轉看了兩眼她的胸部和露出來的雙腿,瞥見她私處黑濃茂密。

    「誰把她吊成這樣的?」

    原中卿嘿嘿地笑,不說話。

    「太不像話了。快點放下來,送到府中的房裡去,找個醫來,要竭盡全力把她救活。」

    「是。」

    原中卿個子低,搆不著牢頂的鐵環,他本想叫外邊的吏卒進來,荀貞見吳妦奄奄一息的,怕耽誤住了,等不及外邊的人進來,索性上前搭手幫忙,先把捆著吳妦腳踝的繩子解開,再親把她的手從鐵環上解開,將之抱出牢室。

    吳妦的身段看著很豐腴,抱在手裡也覺得很柔軟,柔滑如脂,但卻不重。

    荀貞不覺想起了前漢司馬相如寫的幾句賦詞:「有女獨處,婉然在床……,皓體呈露,弱骨豐肌」。他心道:「肌膚豐腴而抱之甚輕,此可謂『弱骨豐肌』了吧?」

    這幾句賦詞出自司馬相如仿《登徒子好色賦》而作的《美人賦》,賦的後半部分講了一段他的豔遇,說他雖受到美女的色誘然卻能坐懷不亂。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故事是千古風流事,在兩漢流傳甚廣,司馬相如有消渴疾,也即糖尿病,據民間傳言,他悅文君之色,酒色過度以至病發,因此便寫了此賦用以提醒自己,只可惜卻「終不能改」,最終因此疾而死。

    卓文君當壚賣過酒,吳妦是以做酒娘為掩護行刺的荀貞,在這方面,她兩人卻是有巧合之處。荀貞又不由想起了往常所聞人間對卓文君的描述: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肌膚柔滑如脂;十七而寡,為人放誕風流。他低下頭看了看懷中的吳妦,忽覺她楚楚可憐。

    出了牢室,外邊的吏卒急忙接過吳妦,把她放在地上。

    荀貞蹙眉說道:「地上陰潮,她本就昏迷過去了,再受潮涼,更不利身體。快抱起來,放到席上。」

    吏卒應命,又把吳妦抱起,放到案後的席上。

    原中卿擠眉弄眼,對那兩個吏卒說道:「快去找個軟榻來!抬了她出去,請醫救治。」

    荀貞瞧見了他的模樣,問道:「你擠眉弄眼的做甚怪樣?」

    原中卿撓了撓頭,故作愕然,不肯承認,說道:「怪樣?沒有啊!噢!是剛才被牢室內的火煙燻住了眼,所以擠了兩下。」

    荀貞知他是在胡扯,不過原中卿既是他的親衛,又是西鄉的舊人,彼此關係向來親近密切,故此他卻也沒有為此動怒,笑罵了一句,說道:「本就像個山猴兒,這一擠眉弄眼,撓頭搔首的,越發像了,來日擊西、黑山谷中的新賊舊寇時把你派去當先鋒,正乃是物盡其用!」

    原中卿大喜,說道:「小人早就想為中尉擊賊,立功軍前!」

    「說你是山猴兒,你還真順桿子往上爬了。……,快些把吳妦抬出去,找醫生來。」

    「諾。」

    「等醫給她看罷,具體什麼情況,你再來告與我知。」

    「是。」

    荀貞又瞧了眼閉眼昏迷的吳妦,帶著邯鄲榮、盧廣等人沿台階而上,出了犴獄。

    牢獄內,兩個吏卒分出了一個去找軟榻,另一個見荀貞等出去了,乃問原中卿:「君方才的確衝我等擠眉弄眼了,卻是為何?這吳妦行刺中尉,罪大惡極,殺之不解恨,君卻怎麼又吩咐我等去尋個軟榻來抬她出去,這般優待?」

    「蠢材!沒有看出中尉對此女起了興致麼?」

    「此話怎講?」

    「此女受汝等拷打,渾身血污,又剛被涼水澆過,濕漉漉的,便是我尚嫌其髒濕,而中尉卻不嫌棄,親手給她解開繩索,又親將之抱出給你等,並不滿你等把她放到地上,又再三叮囑我等給她請醫,並又吩咐我等醫給她看罷速將情況上報。這種種樣樣,你還看不出中尉對她起了興致?」

    這吏卒恍然大悟,扭臉看了看躺在席上的吳妦,說道:「能被中尉看上,卻是這個妖女的福氣了。」頓了頓,眼在吳妦的豐腴的胸脯和肉致致的腿上掠過,又說道,「此女稱得上人如其名,的確妦美媚冶,也難怪中尉會看上她。……,我等要不要找個婢女來,給她拾掇拾掇,送去中尉床上?」

    「妦」,意為美好,豐滿,姣好。這個字是漢時流行於河北地區的方言,自關而東、河濟之間謂好女曰「妦」,其意與流行於秦晉之間的「窈」字和流行於南楚以南的「窕」字相同。吳妦年二十四五,生的態媚容冶,豐膚曼肌,身段風流,確是人如其名。

    「說你蠢你還真是蠢。」

    原中卿是鄉民出身,沒什麼文化,言談舉止不免粗俗無禮,但他是荀貞的西鄉舊人,又是荀貞的侍從親衛,這個吏卒雖是中尉府的舊吏,卻半點不敢露出不快,唯唯陪笑,說道:「是,是。」

    「此女被你們拷打得奄奄一息,這副模樣怎麼送去中尉的床上?怎麼也得等把她治好了後才能獻給中尉。我說你怎麼一把年紀了還在做一個小小的獄卒,卻原來是因為你這般的不開竅。我且先出府去請醫,等軟榻來了,你們把她抬出去,暫找一個府中的空室置下。」原中卿一邊連連搖頭,似是深為吏卒的前途擔憂,一邊邁步出堂,登台階自去。

    這個吏卒恭恭敬敬地目送他離去,回到案後,又瞧了幾眼昏迷的吳妦,笑道:「中尉御下寬仁,你今得了中尉的喜歡,不但可以保得住性命,而且少不了一場富貴了!」

    適才邯鄲榮、盧廣在堂中等候荀貞時,邯鄲榮故意當眾議論了幾句荀貞不懲治醉眠、吐在他車上的那個小吏的事兒,以宣揚荀貞的仁德。果如邯鄲榮的期望,對荀貞的寬厚仁德這個吏卒非常歎服,因是之故,雖受原中卿的小瞧,卻是絲毫也不怨望荀貞,反頗豔羨吳妦。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2:53
26 搜山千騎入深幽(十七)

    吳妦受的折磨不輕,要不也不會昏迷過去。原中卿連著請了好幾個醫生,有治外科的瘍醫,有治內科的疾醫,給她看過後,大夫們都說:「命是能保住的,但要想調理好卻得需些時日。」他把大夫們的話稟告給了荀貞。荀貞沒說什麼,只吩咐說道:「悉遵醫囑。」

    原中卿猜得沒錯,荀貞確是對吳妦起了點心思,但這點心思與感情無關,純是慾念罷了。既然只是慾念,對吳妦自也就不會特別的看重,至多吩咐兩句、令下人把她照看好,如此而已。

    原中卿心領神會,領了命令自去安排人照管看護吳妦。

    說來荀貞也是不易,二月出征以來,至今大半年了未曾近過女色,征戰的時候強敵在前,沒有功夫想這個,現而今黃巾的主力已然覆滅,他上任趙國中尉,郡內雖有群盜之患並及在不久的將來之後又有黑山軍將起之憂,可比之轉戰數郡之時畢竟是安逸了許多,人言「食色性也」,又說「飽暖思淫慾」,這一安逸下來,看到貌美豐腴的女子,他難免就會起些衝動。

    這些都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

    卻說兩日後的傍晚,吳妦從昏迷中醒來,原中卿興沖沖地來稟告荀貞。

    荀貞剛從郡兵營裡歸來,即往去房中探視吳妦。

    趙國已百餘年沒有中尉了,沒有中尉自然也就沒有中尉府,這座中尉府是在戰亂時倉促備下的,府內的陳設本很簡陋,前中尉在任時府中頗是寒酸。荀貞是皇甫嵩的愛將,又是平亂的功臣,在接到他將繼任趙國中尉的消息後,國相劉衡特地從相府裡分了一些陳設物事命令搬給中尉府。趙國雖是小國,相府裡所用亦俱非凡品,中尉府因此得以稍有門面。

    原中卿給吳妦選的這個客室是陳設最奢華的一個。

    室內的器具都很精美,屏風、櫃匣、雕幾、坐榻等等諸物齊全,雜以瓷器珍玩,角落裡還放了個香爐,一入室中便覺香氣熏人。正中擺放了一架上等的檀木床,漆為黑色,除正面外,其餘三面均有矮欄,欄間鑲嵌著珍珠、珊瑚諸物,甚是華美。

    床上懸掛著繡著彩紋的黼帳,兩個婢女候在帳外,見荀貞來到,連忙將帳幕挑開。床上鋪著勾繡著美麗花紋的茵褥,褥上躺著一人,正是吳妦。

    較之前日在牢房中之所見,吳妦的氣色雖仍很不好,臉色蒼白,氣若游絲,可卻也不再是蓬頭破衣的骯髒模樣,臉上乾乾淨淨,烏黑的濃髮鬆鬆地挽了個髻,堆在角枕上,身上蓋著黑紅間色的絲被,右手露在被外。可能是聽到了動靜,她吃力地睜開眼。

    一個沒有戴冠,只裹著幘巾的黑衣帶劍之青年入了她的眼中。

    可不就是荀貞!

    她一下睜大了眼,也不知哪裡的力氣,露在絲被外的右手猛地揚起,先往腰腹上摸去,接著又往大腿上摸去。荀貞近在床前,把她的舉動看得清清楚楚,知她這是下意識地想往腰上去尋劍和往腿邊去尋拍髀短刃。不必說,她的這番舉動只能說徒勞無獲。原中卿、婢女怎可能會把刀劍放在她的身邊?何止刀劍,因是臥床,連衣服她都沒有穿全,只穿了件貼身的褻衣。

    她不動還好,這一動,把絲被掀了起來,半個身子露到了荀貞的眼下。

    幾天的拷打只是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些傷痕,未損她豐滿的身材。褻衣是用細絲做成的,她又是躺著,絲衣下垂,差不多裱在了她的身上,身材盡顯無疑,修長豐潤的長腿倒也罷了,豐腴白皙的胸脯著實吸引住了荀貞的目光。

    她年才二十四五,正是年輕的時候,加之已為人婦、非青澀少女可比而卻又沒有生育過,平時又常運動,因而此時儘管是躺著的,胸脯卻依然高高聳起,極是堅挺。

    荀貞心道:「好乳。」制止了上去按吳妦的婢女,笑與跟著他進來的原中卿說道,「好凶也。」

    原中卿嘿嘿笑道:「確是好胸。」嘴上誇讚,怕荀貞生氣,不敢多看,把臉扭到一邊兒去了。

    婢女受了荀貞的阻止,退跪到床邊。吳妦絲毫不顧自己的身材悉被荀貞看去,按住床,試圖坐起,罵道:「漢賊!我誓要為我兄鐘報仇!生不能殺你,死化為厲鬼也不放過你!」

    「兄鐘」是「兄公」的音轉,即丈夫的兄長。

    「兄鐘?你刺殺我是為了給丈八左豹報仇?」

    吳妦傷病未癒,只不過是剛從昏迷中醒來,幾天沒怎麼吃過東西,沒有力氣,試了好幾次都坐不起身,反引得身上的那些傷處生疼,要非因不願意在荀貞面前示弱,幾乎就要痛叫出聲,只得放棄,眼中噴火地死死盯住荀貞,啟開櫻唇,喘著粗氣,恨不能一口口把他咬死。

    她罵道:「我兄鐘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大丈夫,卻竟被你手下那些兵子的圍殺而死!荀狗!我不殺了你這條漢狗,死不瞑目。」

    「誰告訴的你丈八左豹是被我帳下將士圍殺而死的?」荀貞笑道,「我帳下的將士俱皆勇士,怎麼會做這樣的事兒呢?……,中卿,等會兒你去把阿韋和阿鄧叫來,給她說說丈八左豹是怎麼死的。」

    丈八左豹是黃巾軍中的有數猛士,卻被典韋一擊殺死,這要是傳出去會十分影響黃巾兵卒的士氣,故此當時張角、張梁編了個假話,說他是被荀貞麾下的將士圍殺而死的。

    吳妦非常崇拜她的夫兄,一向認為她的夫兄是這世間最英雄的男子,根本就不相信會有人比她的夫兄更英雄了得,因此就聽信了張角、張梁的這個假話,把荀貞視為了卑鄙無恥的小人,早就想殺了他為丈八左豹報仇。逃到趙國的山中後,適逢那個軍師出計刺殺荀貞,她毫不猶豫地主動請纓,於是帶著選出的死士來到了邯鄲。

    荀貞一直以為她是想要為張角報仇的,卻沒料到她是來為丈八左豹報仇的,見她雙眼中充滿了對自己刻骨的痛恨,心中不由一動,想道:「她是左須的小妻,丈八左豹只是她的夫兄,她卻只提丈八左豹而不提左須,莫非?」

    為了打擊吳妦,撬開她的嘴,左須兵敗身死這件事,拷問她的獄卒已經告訴了她,但在見到荀貞這個大仇人後她卻一個字不提左須,只說誓死要為丈八左豹報仇,確實蹊蹺古怪。

    吳妦壓根就不信荀貞所說,罵道:「漢賊!荀狗!有膽你就殺了我,若不殺我,早晚有一日我必取你狗命,為我兄鐘報仇!好賊狗!一日不殺你,我便一日不為人女!」罵不絕口。

    她出身不高,不識字,家本農人,從黃巾起事前日常接觸的都是些鄉野村婦,罵起人來污言穢語,開始尚好,越罵越不堪入耳,甚是潑辣。

    原中卿也是長在農家,聽她這般罵人沒覺得有什麼,跪在床邊的那兩個婢女原本是相府裡的侍女,是大家富室養出來的,卻是從沒聽過這等罵人話,難為情地羞紅了臉。

    荀貞嘖嘖稱奇。他自穿越以來,生長在名儒之族,來往皆鴻儒,後到西鄉,雖結交了許多的鄉野輕俠,可這些輕俠如許仲、江禽等在他面前卻不敢無禮,從來沒有出過髒言。細細數來,穿越近二十年了,這還是頭次聽到這麼鮮活的鄉野粗俗之言。

    他按劍立在床前,瞧著吳妦,一邊時不時欣賞兩眼她的曼妙身姿,一邊嘴角帶笑聽她罵人,心道:「長得嫵媚豔麗,罵起人來卻污言穢語,稀奇少見。」

    原中卿見他非但沒有動怒,而且露出一副頗感興趣的模樣,也就由著吳妦罵語不住。

    吳妦罵了好一會兒,口乾舌燥,她自認為已罵得夠惡毒、狠辣了,卻見荀貞笑眯眯的看著自己,竟是半點也沒有生氣。荀貞越不生氣,她越恨怒,幾次三番想從床上跳起來去撕咬他卻又撐不起身子,又恨又怒,又無可奈何。她本來身子就虛弱,荀貞來前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這是見到荀貞了,仇恨上來,方才強提了一口氣罵了這麼會兒,勁頭過去、恨怒上來,一口氣沒提上來,眼前一黑,復又昏迷過去。

    她罵聲一絕,室內安靜下來。

    荀貞彎腰幫她把絲被蓋好,吩咐那兩個婢女:「服侍好她。看好了,莫叫她尋了短見。」話音未落,自失一笑,笑顧原中卿,說道,「瞧她恨我入骨的這股勁兒,沒殺了我前怕也是不會去尋短見的。」

    荀貞雖說御下寬仁,甚少發怒,可當他面對敵人時果決猛鷙,卻也絕不是一個唾面自乾、可以任人辱罵的人,原中卿越發確定了荀貞對吳妦必是起了興致,說道:「要不要小人去囑咐一下膳夫?給她調理調理飲食?」好是膳夫不僅會做飯,而且懂食養、食療之術。

    荀貞點頭允可,說道:「好。」低頭又再看了眼昏睡過去的吳妦,見她即使在昏過去後依舊咬牙啟齒的,不禁覺得好笑。如此美豔卻又粗俗的女子他是頭回見到,很有新鮮感,又吩咐了婢女幾句,這才出室。

    出到室外,暮色深深,戲志才、荀攸、邯鄲榮三人聯袂從院外進來。

    戲志才手中捧了一卷文書,遠遠地說道:「荀君,州牧傳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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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搜山千騎入深幽(十八)

    看過吳妦,出到室外,深深的暮色中,戲志才、荀攸、邯鄲榮三人聯袂從院外進來,戲志才手中捧了一卷文書,遠遠地說道:「荀君,州牧傳檄!」

    現而今漢家十三州,只有冀州設的是州牧,這卻是獨一份。荀貞迎上前去,問道:「將軍從京城回來了?」皇甫嵩不但是冀州牧,而且還是左車騎將軍。

    「還沒到高邑,剛入魏郡。」

    魏郡是冀州最北邊的一個郡。從洛陽來冀州,魏郡是必經的第一站。

    「噢?剛入魏郡即傳檄文?是何事也?如此緊急?把檄文拿來,待我觀看。」

    荀貞接住戲志才遞過來的檄文,拆開封泥,展開細看。

    隨著閱讀,他臉上的表情隨之變化,先露出喜色,繼而轉為嚴肅。

    荀攸問道:「中尉,檄文裡說了什麼?」

    荀貞沒有回答他,而是問道:「相君可接到檄文了麼?」

    戲志才答道:「是幾個騎士傳來的檄文,我問過他們了,說已給傅、相各送去一份了。」

    依照慣例,朝廷、上級向國中傳檄,向來是傅、相、中尉並列。

    荀貞點了點頭,把檄文交給戲志才,回答荀攸方才的所問,說道:「將軍在檄文裡講了兩件事,一件是他奏請朝廷減免冀州一年的田稅、以贍飢民,天子已許之。」

    荀攸大喜,說道:「這是好事兒啊!」

    荀貞頷首說道:「黃巾一亂,田原荒廢,百姓流離,無以為食,將軍請來了這道朝旨,於冀州的飢民而言,如大旱逢甘霖是也。」

    戲志才一邊展讀檄文,一邊點頭說道:「對飢民而言,此是大旱逢甘霖;對遁藏在山谷、市井間的張角之餘黨而言,這卻是暗火逢暴雨。州牧文武兼資,不止用兵如神,亦熟知民情也。」

    皇甫嵩請來的這道聖旨有兩個用處,一個是安撫百姓,一個是打擊遁藏在市井、山澤間的張角餘黨。張角是冀州人,黃巾道在冀州的根腳最深,張角兄弟雖死,黃巾主力雖滅,仍有許多的張角餘黨或遁逃到山中,或潛伏在郡縣市井裡窺伺地方,冀州是看似平穩而實際上暗流湧動,隨時可能會再次動亂。剛經過大亂的冀州極度缺糧,在這個時候,朝廷要是沒有贍撫地方的表示,那麼張角的餘黨與飢民們結合在一起,第二次黃巾起事很快就會爆發。皇甫嵩在這個時候請來朝旨,減免冀州一年的田租,既是贍撫了飢民,也是「孤立」了張角餘黨。

    荀攸笑對荀貞說道:「君一直在擔憂今冬或明春會因缺糧之故而導致盜賊群起,有了州牧奏請來的這道聖旨,情況也許會有所好轉。」問荀貞,「第二件事是什麼?」

    戲志才剛好讀到檄文上說的第二件事,說道:「州牧打算把麾下的萬餘步騎分屯三地,一部屯駐常山,一部屯駐渤海,一部屯駐甘陵,令中尉守好趙國。」

    荀攸沉吟說道:「常山、渤海、甘陵?州牧選的這三個駐兵之地很巧妙啊。」

    巧妙在兩個方面,一個是對內,一個是對外。

    對內來說,常山國在冀州之西,渤海郡在冀州最東,甘陵國在冀州最東南。這三個郡國鼎足而立,是冀州的三個支點,只要把這三個郡國牢牢地控制在手裡,那麼即使州中其它的郡國出現變亂亦不足懼,平亂的漢兵很快就能從這三個郡國裡分別開出,抵達亂地。尤其是張角的老家鉅鹿郡,鉅鹿郡位在冀州之中,正處在這三個郡國的包圍中,就好像是被關入了籠裡。

    對外來說,渤海、甘陵與青、兗兩州接壤。青、兗兩州的黃巾軍鬧得也很大,現在雖然勉強被鎮壓下去了,可誰也說不準什麼時候會再冒出來,所以在州界不可無備,有了數千步騎在渤海、甘陵防備,至少州內可以踏實一點。再一個常山,常山國是州治的所在,同時與趙國、魏郡成南北一線,俱在太行山東麓,山中盜賊多、黃巾餘部多,這裡也不可沒有重兵駐防。

    簡而言之,在這三個郡國屯駐重兵,對內可以鎮壓民亂,對外可以拒敵於州外。

    邯鄲榮說道:「確乎很妙,……。」卻見荀貞面色肅然,負手仰望暮色,若有所思,似乎心思沒有在這上邊,遂問道,「中尉,你在想什麼?」

    荀貞的心思的確沒在這上邊。他負手仰望暮色,轉看西邊的天空,落霞如燒,心道:「下曲陽一戰後,將軍遣散了大部分的將士,只留下了萬餘步騎鎮守冀州。這萬餘步騎如果都屯駐在高邑還好,現下將軍將之分為三部,分屯冀州各地,這黑山軍之起怕是勢所難免了。」

    冀州的州治高邑在常山國,鄰黑山、太行山。皇甫嵩是名將,幾乎憑一人之力鎮壓了百萬黃巾之亂,威震海內,有他在高邑,加上萬餘步騎,那麼黑山、太行山裡的黃巾餘部和群盜的膽子再大,估計也不敢在短時間內起亂,可他現在把麾下的步騎分成了三部,分別屯駐在各郡國,留在身邊的只有兩三千步騎,兵力太少,不足以震懾這些「新賊舊寇」,而他請來的這道「減免冀州一年田租」的聖旨,固然有利於安撫冀州百姓,可這個「有利」卻只是針對還沒有逃離家鄉的百姓而言,對那些流民卻作用不大,如此一來,等到今冬、來春,糧食極度匱乏之際,這山谷間的「賊寇」恐怕依然會聲勢陡振,這黑山軍之起依然是早晚的事兒。

    不過話說回來,這也不能怪皇甫嵩。

    一來,他不知道「黑山軍」這回事兒,不知道,就沒辦法預先做佈置。

    二來,他就算知道,估計也是無可奈何。他現在的頭銜是左車騎將軍、領冀州牧,有民權、有兵權,掌管一州之地,位高權重,乃是現下帝國內最有實權的一個人,朝廷也不可能允許他麾下再有過多的兵卒,萬餘步騎已差不多是極限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萬餘步騎看似不少,放到整個冀州就不多了,特別是整個冀州內外都一片糜爛的時候,皇甫嵩也只能這麼安排部署,他不能只顧州西邊的太行山、黑山,而不顧州北、州東、州南的安全。

    荀貞理解皇甫嵩的苦衷。

    他遠望西方,目光穿過濃濃的暮色,隨著掠空向西飛過的歸鳥,似看到了數百里外、綿亙在落日下的太行山脈與起伏綿延的黑山、西山,說道:「我自蒞任以來,尚未行縣,不行縣便不足以知國內諸縣的人、物、城防,不知人、物、城防就無法『知己』,不能『知己』就無法御賊。我原本就打算等整編過郡兵、穩定住邯鄲的城防後便行一遍餘下的國中諸縣,以做到對國中的虛實盡皆心中有數……。」收回目光,指了指戲志才手中的檄文,接著說道,「恰好將軍傳檄,令我『守好趙國』,……,志才、公宰、公達,我決定明天就行縣去。」

    「明天行縣?」

    「不錯。」荀貞笑對邯鄲榮說道,「公宰,你是我的東道主人,此次行縣,你與我同行吧。」

    公宰是邯鄲榮的字,他是本地人,土生土長,熟悉地理人情,有他同行路上會很方便。邯鄲榮恭謹答道:「中尉行縣,下吏忝為主簿,本該前導。」

    「公達,你也與我同行。志才,你就不必跟我同去了,我走後,郡兵、邯鄲城防就委託給你和子公了。」子公,是盧廣的字。

    荀攸、戲志才應諾。

    邯鄲榮說道:「程嘉輕俠好交,他與國中諸縣的豪俠多有交往,若有他同行將會事半功倍。中尉,要不等他從山中回來後再啟程行縣?」

    程嘉是昨天早上走的,他走時說少則三兩日,多則四五日必歸。

    荀貞沉吟了下,考慮到郡兵剛剛整編完畢,城防也是才接管到手,為了能進一步地穩定一下邯鄲的局勢,晚走幾天也是可以的,當下說道:「好,那便等他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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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搜山千騎入深幽(十九)

    ()趙國共有五個縣,其中,柏人、中丘、襄國、易陽皆在邯鄲北邊。

    荀貞來邯鄲上任的時候,路經過這幾個縣,但只是走馬觀花,未曾深入調查,只對這幾個縣的地貌和民情有了一個大概的印象,瞭解不深,對這幾個縣吏員的能力尤其更不瞭解。

    打仗也好,治理地方也好,靠的都是人。他這一次行縣就準備把重點放在對這幾個縣吏員能力的考察、瞭解上,並且為了能更好地瞭解這幾個縣的吏員,他決定此次微服私行。

    李博諫言他:「郡內不太平,前番方遇刺,君此行最好還是不要微服的好。」

    較之當初在潁川時,荀貞從外在上看來似無多大變化,對待士子仍是尊敬有禮、對待下屬仍是以恩義結之,依舊溫文儒雅、克己待人,然而實際上經過這大半年的戰場廝殺,別的不說,只他的膽勇和自信就遠非昔ri可比了。數州幾個郡近百萬的黃巾都被平定了,還會怕幾個小小的刺客?他笑道:「前遇刺,吾破一股賊,今若再遇刺,當再破一股賊。」

    話雖說得平淡,充滿自信和豪氣。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自信,他不是輕脫孟浪之人,對此次微服行縣還是做了妥善的安排,不但帶邯鄲榮、荀攸兩人同行,而且還決定帶上典韋、原中卿、左伯侯。原中卿、左伯侯兩人倒也罷了,匹夫之勇,典韋卻乃是百人敵,一人足當百人。

    有邯鄲榮為鄉導,有典韋從行侍衛,他們此行又不會去鑽山溝,走的都是大道,不會遭遇大股的寇賊,頂多碰上些許劫道的蟊賊,安全自是無憂。

    許仲、辛璦、江禽、陳到等也想跟著荀貞去,護衛他。荀貞沒允許,邯鄲的城防、郡兵剛入手中,許仲等均是統兵的心腹將校,不可擅離,需得留下配合戲志才。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只等程嘉歸來,即可出行。

    卻連著等了五天,不見程嘉回來。

    程嘉走時說的是:少則三兩天,多則四五ri。這一去五天,不見歸來。邯鄲榮與他交好,不免就為之擔心了。他對荀貞說道:「君昌一去五ri不歸,榮深為之憂。中尉,榮斗膽,請君遣些人去山中找找他!」

    荀貞笑道:「君昌說:少則三兩ri,多則四五ri。三兩ri也好,四五ri也好,不過是個約數,再等他一天就是,何必著急遣人去尋呢?」

    「不然,中尉有所不知,君昌是個言而有信的人,多年前他出外遊學,走前對我說:『三年後必歸』,他走的那天是三月十二,果然到第三年的三月十二就回來了,守信至此!他這回去山中,說最多四五天回來,肯定就不會超出五天,如今已經五ri了,他卻仍舊沒有歸來!」

    邯鄲榮面帶深憂。

    守信,是儒家君子的美德,也是兩漢遊俠的美德。季布一諾,價值千金。先秦、秦漢之時有許多守信諾的故事,如尾生抱柱等等。荀貞倒是沒有想到程嘉竟也是這樣一個守信的人,出外遊學三年,依照當今的慣例,京師、潁川、汝南、南陽這些人文薈萃、儒風醇厚的地方都是應該去的,足跡遍佈幾個州,少說也得上千里,可三年後卻能如約而歸,這很難得。

    被邯鄲榮這麼一說,荀貞也有點為程嘉擔憂了。程嘉雖然說他要去招降的那幾個山中寇首是他的舊識,畢竟現在是「寇首」了,手下各有一幫賊寇,見面之後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而且山中的寇賊很多,不止這幾股,要是遇到別的寇賊就更不好說了;再且山中林木茂密,虎狼熊羆種種猛獸俱有,即便沒碰上別的寇賊,要是碰上一群野狼或幾頭虎熊,也很不好說。

    荀貞當即叫來戲志才、許仲,令他兩人從郡兵和西鄉輕俠裡挑幾個jing明能幹、勇武過人的馬上出城去山中找程嘉。這一等,又是三天,派出去的人紛紛歸來,卻都沒有能找到程嘉。

    這天下午,最後一撥搜尋者歸來,報與荀貞,仍然是一無所獲。

    荀貞嗟嘆不已,心道:「唉,這程嘉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與程嘉是初識,兩人沒甚感情,對此也只是惋惜而已,見邯鄲榮哀戚悲傷地坐在席上,又想道:「不管怎麼說,程嘉是邯鄲榮推薦給我的,且,我也任他為我的中尉議曹掾了,他此去山中是為我而去的,而今生死不知,很可能已喪生賊手、或殞命虎吻,我不能不沒有表示。」即作出戚容,長嘆說道,「我與君昌雖是初見,然一見如故,數ri前他自告奮勇去山中時,我甚壯其膽se,卻未料到他這一去竟下落不明!若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是我誤君昌!」

    他召來侍立堂外的原中卿,令道:「備一份厚禮,遣人送去君昌家裡。」這卻是安家費了。

    原中卿接令,躬身退出。

    邯鄲榮坐在堂上,雙手緊握,仰面閉目,淚水順著眼角淌下。

    荀貞安慰他,說道:「雖未找著君昌的人,也沒有見到他的屍體,山裡很大,林木又多,也許只是沒有找著,卻不見得是君昌出了什麼事體。公宰,毋要太過悲傷。」

    邯鄲榮慢慢搖了搖頭,哽咽說道:「君昌必是殞命山中了!不是中尉誤我,卻是我誤了他也!哀哉君昌,痛哉君昌!」以袖掩面,伏地慟哭,邊哭邊道,「君昌!我向中尉薦你,是yu與你同附中尉之驥尾,以共建丈夫之功業,今君卻棄我而去,消逝於山林,失蹤於石泉,是我誤你,是我誤你啊!痛哉君昌,哀哉君昌!君既已逝,留吾一人,天下雖大,煢煢du li。」

    邯鄲榮沒幾個知心的朋友,最知交的就是程嘉,要不然他也不會當被闢為中尉主簿就向荀貞舉薦程嘉。程嘉如今卻因他的舉薦而失蹤山中,想及此,他怎能不心痛如絞?痛失良友,痛失良朋,此時雖是下午,堂外陽光燦爛,他卻不勝淒傷。

    邯鄲榮給荀貞的印象是剛健奮發,此時此刻見他這般哀傷,乃至失態到趴在地上痛哭流涕,荀貞亦不免惻然,心道:「再剛健之人也有悲痛之時。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起身離座,來到邯鄲榮身前,把他扶起,寬慰說道,「公宰,莫要哭了,我再多遣些人去山中尋找!不管需要找多久,務要做到生則見人,死則見屍,總之直到找到君昌為止,如何?」

    邯鄲榮漸止住哭聲,說道:「不必了!」

    「不必了?」

    「君昌是個有奇節之人,今亡於山林之中,朝夕有峻石清泉相伴,也算是適得其所了。」邯鄲榮抹了抹臉,按劍挺胸,說道,「中尉,八天前君就說要去行縣,因君昌之故,耽誤至今。國事為重,我等明天一早就行縣去。」

    邯鄲榮說程嘉是個有奇節之人,在荀貞眼中,他實是個有奇節之人。剛為程嘉悲痛到失態,恢復過來後即立刻提出行縣,不因私情廢國事,拿得起、放得下,雷厲風行,令人敬佩。

    邯鄲榮雷厲風行,荀貞亦非婆婆媽媽,熟視邯鄲榮多時,見他確是恢復了過來,即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胳臂,應道:「好!」

    次ri一早,荀貞等人出城行縣,除邯鄲榮等外,宣康亦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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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搜山千騎入深幽(二十)

    次日一早,荀貞等人出城行縣,除邯鄲榮等外,宣康亦隨行。

    邯鄲縣在趙國的最南邊,其餘諸縣均在邯鄲之北,所以眾人從北門出城。

    中尉府在城西,出府向東去,行至十字街,轉往北行。

    邯鄲縣中之士族、豪強多居城北。一入城北區,寬闊的街道上時見車、騎來往,步行的人大多或高冠儒服、博袖寬帶,或繡衣美帶、佩香囊寶劍,與城西、城南皆大不同。

    荀貞既是微服出行,自就不會穿戴官衣印綬,沒有戴冠,裹了幘巾,穿著一件尋常的粗布黑衣,腰上插了柄直刃的環首刀。刀是百煉好刀,刀鞘則是普通的木製。邯鄲榮、荀攸等亦是粗衣打扮。趙國雖小,從邯鄲到最北邊的柏人也有二百多里地,如果徒步,少說也得十來天,加上再往西邊的山地去看一看,這一來一回估計沒一個多月下不來,荀貞沒這麼多時間,故此雖是微服行縣,卻也是帶了坐騎的。他那匹踏雪烏騅太顯眼,沒有帶。眾人帶的都是平常馬匹。因是在縣中,荀貞不願乘馬驅馳,諸人牽著馬走在路邊兒。

    他們衣著普通,又是走在道邊,過往的車、騎、行人倒是沒誰注意到他們。

    城北有三個裡,走到第二個裡時,邯鄲榮輕「咦」了一聲。原中卿、左伯侯走在最前,典韋落在最後,荀貞、荀攸、宣康與邯鄲榮行在中間。荀貞聽到了邯鄲榮的這聲輕咦,轉臉順他的目光看去,見在城北的第二個裡門外停了一輛輜車。輜車裝飾得很奢華,但最吸引人眼球的卻是駕轅的馬,是一匹紅馬,渾身上下如火也似,無半根雜毛,從蹄至項高有七八尺,從頭到尾長近有丈,卻是一匹少見的胭脂良駒。

    古之好馬就好比後世之好車,一匹好馬走在路上是很招惹觀者目光的,而且通常來說,一縣有幾匹好馬,這些好馬都是誰家的,縣中人許多也知。這匹紅馬就是邯鄲縣裡一匹有名的良馬,邯鄲榮瞧著這馬,說道:「這是楊家的馬,卻怎麼停在這裡?」

    「楊家?」

    邯鄲榮此時說的這個楊家只能是邯鄲大豪楊氏。他說道:「楊家雖是本縣大豪強宗,然並未在縣城裡住,而是世代居住在鄉中的莊園裡,平時就算進城,也多是他家的子侄、奴客,甚少見他家的家長進城,今日卻怎麼來縣裡了?……,還把車停在這裡。」

    這匹紅馬是楊家最好的馬,能用它駕轅的十有**即是楊家的家長,也即族長。

    聽邯鄲榮說這是楊家的族長進城,荀貞多注意了幾眼。

    他前些天沙汰郡兵,斬的那個屯長就是楊家的賓客,被沙汰的郡兵軍官裡也有好多是楊家的人。楊家雖然沒有因此鬧事,可越是不鬧事越顯得不正常。楊家是世居邯鄲的本地名豪大姓,家中奴客眾人,而且蓄養的有家兵,在郡中亦有後台靠山,據戲志才打探來的消息和邯鄲榮所說,平時在縣中很是橫行不法,依其往昔之行事,今時之默然無聲沒有動靜很是有點古怪。

    默然無聲、沒有動靜已是古怪,兼之前些天邯鄲榮又報訊說楊家宴請縣中諸多大姓,這就更加古怪了。荀貞當時就猜測楊家這大約是想搞串聯,密謀與他作對。

    他打量了幾眼那紅馬,笑道:「真是一匹好馬,只看外表,卻似與我的踏雪烏騅不相上下!」笑問邯鄲榮,「卿家可有此等好馬?」

    邯鄲榮搖了搖頭,說道:「莫說榮家,便是全郡也找不出幾匹能與楊家此馬相媲美的。」

    「喜歡麼?」

    「如此好馬,誰不喜歡?」

    荀貞一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望著斜對面的這匹紅馬和輜車所停之城北第二個裡的裡門,說道:「我記得本縣樂氏是在此裡中住的,對吧?」

    「正是。」

    此裡中住戶雖多,大姓只有樂氏,值得楊家家長親來的,想來只有樂家了。

    荀貞問道:「楊家與樂家關係挺好?」

    「楊家的次子為人善交,與縣中諸大姓家的子侄多交好,不止樂家,不瞞中尉,他與榮的幾個族兄、弟、侄的交情也不錯。」

    「楊家的家長與樂家的家長呢?」

    「他倆倒是不曾聽聞有太多來往。」

    說話間,眾人已走過了這第二個裡的裡門。荀攸邊走邊回頭看去,忽說道:「出來的那人是楊家的家長麼?」

    眾人轉目去看,見幾個人從裡中走出,一人年有五十餘,個子不高,眉毛挺細,頷下蓄鬚,走在最前。在他後邊跟了兩三人,其中一個緊隨在他的身後,側身彎腰,似是送他出裡的。

    邯鄲榮點頭說道:「沒錯,最前邊的那個就是。」目注送楊家家長出裡的那人,又輕咦一聲,說道,「怪哉!」

    宣康亦是滿面訝然之色,接口說道:「送他出裡的這人不是郡中的郎官麼?」

    諸侯國與朝廷一樣,國中有大夫、郎官等職,只是不常設。此等職吏悉為郎中令之屬官。

    荀貞驀然記起,郎中令段聰卻也是在此裡中住的。

    荀攸嘿然,說道:「這楊家的家長卻原來不是來找樂家,而是來見郎中令的。」

    荀貞蹙起了眉頭,心道:「前番楊家的家長設宴,聽邯鄲榮說除請了縣中的一些大姓之外,也還請了段聰,今日又路遇他來見段聰。他卻是想做什麼?想鼓動段聰與我作對麼?」

    實事求是的說,段聰雖是中常侍段珪的從子,但這個人還算不錯,沒做過殘害百姓的事兒,荀貞來後,他對荀貞也很熱情。荀貞是很不想和他站到對立面上的。楊家的家長私下裡搞串聯,如果串聯的只是邯鄲本地的一些大姓,荀貞倒還並不太在意,他現今已掌控住了郡兵、城防,麾下又有忠誠於他的二千餘義從步騎,這些邯鄲大姓雖各有宗兵、家兵,但卻也鬧不出什麼亂子來,可段聰若是參與其中,那就不一樣了,他的從父可是朝中當紅的中常侍。

    楊家的家長又是宴請段聰,又是來段聰家拜訪,這不能不引起荀貞的警覺。

    可雖有警覺,話說回來,荀貞對此卻也是無可奈何。段聰是閹宦子侄,他不能主動去與段聰交往,有段珪為段聰的後台,他也不能無緣無故地去動段聰。

    他沉吟多時,嘆了口氣,心道:「想要做些實事兒就這麼難麼?」

    這世上最難的就是做實事,尤其是在積弊已久的情況下,想做實事就得動真格的,而動真格的勢必就會影響到某些人或集團的利益,影響到這些人或集團的利益,他們就會給你找事兒。

    荀貞從出仕以來,到現在好幾年了,做過一些實事,也經歷過挫折,對做實事之難其實是早就清楚了。他方才這一嘆,實際上並非是在嘆做事之難,越難才越有成就感,他嘆的是楊家不長眼色。黑山軍就將要起來了,你楊家卻還來找事兒,這不是添亂麼?

    邯鄲榮以為荀貞是在擔憂楊家和段聰可能會勾連到一塊兒與他作對,扭臉朝正在登車的楊家家長瞥了眼,轉回頭,慨然說道:「楊氏雖號為我邯鄲的大姓強宗,不過是族中有些田地、莊裡養了些奴客罷了,既非名族,又非世代簪纓,所倚仗者無非幾個郡吏。中尉何需為此一楊氏煩憂?待行縣歸來,中尉若是允可,且看榮的手段,怎麼收拾他家!」

    宣康說道:「楊家好對付,可郎中令若是?」

    「便如惡土長腐木,沒了楊家從中作祟,便也就沒有了腐木。」

    段聰是外地人,楊家是本地人,且荀貞來後,段聰對荀貞是很熱情的,沒了楊家從中攪合,段聰也就不是問題了。

    荀貞一笑,說道:「楊氏乃國都大姓,我來趙國為吏,正要借助諸姓之力,……。」他頓了頓,顧視邯鄲榮,笑道,「豈可無故生事,『收拾』楊氏?公宰,這話不可再說了,如傳出去,恐會令國中士紳、強宗誤會我啊!」

    邯鄲榮心領神會,心道:「無故『收拾』自是不行,『有故』不就行了麼?」卻也不再多話,點頭稱是應諾。

    他們說話這功夫,楊家的家長已與送他出來的那個郎中辭別,坐入車內,御夫打馬轉向,駛上街道,很快越過了荀貞等人,出了城去。

    荀貞等目送這輜車遠去。

    見駕車的紅馬雄俊矯健,荀貞不覺又嘆了口氣,又一次讚道:「真好馬也!」

    隨人流出到城外,涼風拂面,極是愜意。右望遠山連綿,近處田野雜木,荀貞帶頭,諸人翻身上馬,沿官道向北行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6-10-19 12:54
30 搜山千騎入深幽(二十一)

    荀貞諸人出了邯鄲縣城,上馬沿官道向北而行。

    趙、常山這幾個郡國早在前漢時就是「地薄人眾」,今經過黃巾之亂,「地」是愈發「薄」了,而「人」也不「眾」了。在縣城裡邊時還好,雖較之往昔冷清,然街上人來人往,亦尚稱得上熱鬧,這一出了縣城,越離城遠就越覺得鄉野蕭條。有時連行七八里路,官道上竟不見有一個行人,前瞻後顧、左眺右望,唯見遠樹瑟瑟於秋風裡,亂草叢生於田野上,時而路遇鄉里,只見裡門外空空蕩蕩的,偏耳傾聽,不聞雞犬之聲。馬行路上,孤鳥掠空,分外蕭索。

    這般景象,荀貞雖說在來邯鄲上任時就已見過一次了,此番重見,仍忍不住慨嘆連連。

    邯鄲榮亦十分慨嘆,說道:「敝郡雖小郡,人口不多,然因國西山多地陡之故,民泰半居住在國東,往常這條官道上來往的行人、客商是極多的,而今卻空空落落,幾疑非是人間。」

    趙國的人口不多,黃巾亂前約有民戶三萬餘,民口不到二十萬,較之潁川、汝南這些民口眾多的大郡,不到二十萬人口確實很少,可因為趙國西陡東平的地形,趙國的五個縣全部在國之東部,幾乎是沿著一條直線分佈的,因此,除了少數的山民之外,大部分的趙國百姓都居住在國東,換而言之,也就是說,趙國的這近二十萬人口大多分佈在從邯鄲縣到柏人縣這二百餘里官道的兩邊,十幾萬人口居住在兩百餘里方圓,折算下來,密度也是很高的。

    加上這條官道是帝國南北大道「邯鄲廣陽道」的一段,平時不止有趙國各縣的百姓來往於道上,而且有大量的商賈或從北來、或從南來,南來北往,驅馬趕車,絡繹不絕,正如邯鄲榮所說「來往的行人、客商是極多的」,甚是熙攘熱鬧,而如今卻冷冷清清,車馬行人稀疏。

    「地薄人眾」是前漢司馬遷對趙、中山等地的評價,「地薄」一語乃是相對於中原而言之的,實際上趙國之地雖比不上內郡膏腴,亦不算瘦薄,歷經先秦、秦、前漢一代代先民勤勞地整治、勞作,而今至少趙國東部的土地已十分適宜耕作了。土地適宜耕作,趙國的氣候、降雨也不錯,氣候溫和、雨量充沛,往年沒有災害的時候,每到夏收、秋收,行於官道上,放目四望,入眼儘是沉甸甸的麥穗隨風起伏,金黃可愛,而現下野上卻狐兔出沒,近乎荒蕪。

    宣康遙指道東,說道:「中尉,我記得前次路經此地,君說那條溝渠是魯叔陵修建的?」

    魯叔陵,名丕,扶風平陵人,是戰國時魯國的末代國君魯頃公之後,本朝章帝年間的名儒,關東號為「《五經》復興魯叔陵」,元和元年被拜為趙相,在職六年,修通溉灌,在前代舊渠的基礎上修建了很多的溝渠,引水澆田,使得百姓殷富,為民愛戴。

    荀貞轉目望之,路東數里外的田野上,在蕭瑟的野樹、叢生的雜草間一條溝渠蜿蜒南來,流往北去。趙國境內從北往南有四條較大的河水,最北之河水在柏人、中丘之南,最南之河水在邯鄲之北,均是發源自東邊鉅鹿郡境內的大陸澤,流入西邊的山中。這條溝渠的水即是從最南邊的河中引出的,溝渠很寬,渠中水量充足,遠隔數里,從馬上望去也可見波光粼粼。

    荀貞說道:「我卻是也是猜測之言。只是因見此渠與舊渠相比,兩岸的渠堤方石較為新整,植於兩岸的楊柳諸樹亦較青壯,不如舊渠兩岸的樹木蒼鬱,故此猜測應是魯叔陵為趙相時所修建的諸渠之一。」詢問邯鄲榮,「公宰,我猜得可對麼?」

    邯鄲榮點了點頭,說道:「中尉神明,見微知著、明察秋毫,此渠確是魯相在職時所修。」

    荀攸嘆道:「這麼好的渠、這麼好的田,本該是人間樂土,現如今卻如此稀冷!中尉,這田中雜草叢生、灌木簇簇,若不立刻加以整治,恐怕會耽誤明年的春種。」建議荀貞,「君當傳書相君,請他組織鄉民除草墾田,以備明春耕種。」

    「此地離邯鄲不遠,相君應該不會不知,之所以沒有組織民夫除雜草、去灌木,想來應是經過戰亂、國中民口驟減,人手不足之故也。」

    「死在亂中的百姓雖多,逃亡的更多。現下冀州已定,趙國已安,相君應張榜傳檄,令各縣的令、長招徠亡人、安置流民。只要逃亡的百姓回來,加上安置下來的流民,在戰亂中流失的民口慢慢地就能恢復過來。有了民口,就不用愁人手不足了。」

    「公達所言甚是。待我行縣歸來後便傳書相君,請他參酌。」荀貞頓了頓,又道,「招徠亡人、安置流民、墾田備種,這些都是民事,傳過文給相君可以,其它的,我等還是少說為好。」

    荀貞要想要趙國擴充他的軍事實力,就必須得到國相劉衡的支持,就算得不到支持也不能讓劉衡反對他,所以他對劉衡一直執禮甚恭,也一直都很注意不參與到民事中去。

    荀攸、邯鄲榮等應諾。

    趙國五縣從北往南以此是:柏人、中丘、襄國、易陽、邯鄲。易陽在邯鄲的東北邊,相距約三四十里。荀貞等是上午出的邯鄲縣,一路過鄉經亭,不但細察地方民情,在望見西邊有高山峻崖或路逢河流、險地時,也會奔至近處細細觀看一番,由宣康描畫記錄於紙上,行速不快,至日暮離柏人還有二十多里,就近找了個野亭,歇息一晚,次日天不亮便又啟程。

    ……

    又行了十來裡地,天光大亮,遙向前望,隱隱已可見易陽的縣城。

    大約是因為離縣城近了,道人的行人漸多。

    有當地的鄉人,有車馬、騎士,更多的則是流民,時不時就能看見三五成群、衣衫襤褸、扶老攜幼的流民或蹣跚地走在道上,或坐在路邊歇息,又或散在田野上彎頭勾腰地在仔細尋找是否可有吃食。荀貞他們在才出邯鄲縣時就遇到了許多的流民,後來漸少,現在又變多了。

    流民裡最可憐的是老人和孩子。

    有的老人飢腸轆轆,走不動路,被孝順的子孫背著前行。有的孩子剛出生不久,因為沒什麼吃食,他們的母親們奶水不足,把他們餓得哇哇大哭,而有的孩子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荀貞前世時在影視上看過難民逃荒的場景,眼前之慘景與之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

    路上有流民,道邊有餓殍。

    宣康年輕,心底善良,面露不忍之色,對荀貞說道:「中尉,要不把我等帶的乾糧分給他們些?」

    邯鄲榮不以為然,雖因知荀貞喜愛宣康而不好直言駁斥,卻也說道:「國中的流民成百上千,到處都是,我等帶的這點幹糧能救得幾人?況且再則說了……」示意宣康朝不遠處的田野上看,說道,「瞧見那伙流民了麼?別的流民都是扶老攜幼,有老弱、有婦孺,而這伙流民卻全是青壯,……,再看他們身邊,放的都是什麼?棍棒、鐵鋤,還有刀劍。這明顯是流民中的膽大之徒聚於一處,欲行非法不軌之事,……也許已經行過非法不軌之事了。我等如果給流民散糧,就不說這些糧會不會被這些人隨後搶去,便是我等怕也將會陷入危險。」

    宣康瞧去,見邯鄲榮示意的那伙流民果然俱為青壯,坐在田中,盯著路上的行人,有的按著身邊的刀劍,目露凶光。確如邯鄲榮的分析,與其說他們是流民,不如說他們已變成了盜匪。

    荀貞皺眉,勒住坐騎,手往腰上的環刀摸去。

    荀攸知他心意,說道:「中尉,流民無食,餓極了什麼事兒都做得出來,像這種白日為流民、入夜為盜匪的多不勝數,只憑我等數人之力根本管不過來,要想根絕,非得治本不可。」

    怎麼治本?還是荀攸昨天說的:令各縣長吏招徠亡人、安置流民、墾田備種,只要有飯吃,有地方安身,淪為盜匪的流民自然也就沒有了,即使還有少數不肯為民、寧願為盜的,在沒有了大股流民為掩飾的情況下也好捕逐。

    荀貞豈會不知此中道理?

    只是他為吏,從繁陽亭長到郡兵曹掾,在文雅謙退的表面下實則素來是除暴禁邪、捕搏敢行,套句後世的話說,他是外儒內法,見到奸邪之輩,他下意識地就想捕捉誅殺。

    此時得了荀攸之勸,他略微猶豫了下,終究以行縣為重,放棄了捕殺這幾個流民強人的念頭,但卻也並非就此罷休,令左伯侯:「你去找找這裡的亭長,命他加強戒備,護好亭部。」

    左伯侯得令,撥馬離去。

    荀貞等剛打馬欲行,正也要離開,繼續上路,忽見一個路過的行人從官道上下去,步入田中。

    這人年紀不大,二十多歲,陋幘單衣,手裡拿了個包裹,野中雖然早就沒有了麥子,他卻依然不肯走在田中,小心翼翼地走在田壟上,瞧其方向,卻正是向那幾個青壯流民走去的。

    荀貞復又停下坐騎,坐在馬上顧望之。

    荀攸、邯鄲榮、宣康、典韋、原中卿亦均於馬上轉顧之。

    只見這個年輕人走到那幾個青壯流民的近前,像是和他們說了幾句話。離得遠,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隨即,他蹲下身子,把手裡的包裹放到地上鋪展開來,裡邊卻是些許吃食,粗餅、乾果之類。他把這些吃食盡數取給這幾個流民。這幾個流民似是甚為感激,紛紛跪拜答謝。

    他將之一一扶起,行了個禮,收起包裹,轉身往官道上來。

    宣康訝然,說道:「這人怎麼把吃食全給那幾個流民了?莫不是舊識麼?」

    這個年輕人的舉動確是奇怪。官道上、田野上的流民不少,他誰也不給糧食,卻把僅有的一點吃食盡數給了那幾個青壯,難免令人疑惑。荀貞、荀攸對視一眼。荀貞笑對邯鄲榮說道:「公宰,此子舉動古怪。走,我等過去問問他去,看他與那幾個流民是否相識。」

    諸人驅馬到道邊,迎上這個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順著田壟走出來,抬臉看見了荀貞等人,楞了一愣,向後退了兩步。

    荀貞諸人雖皆粗衣,然俱帶刀劍,又都有馬,而且也都是正當身強力壯之時,突然圍攏過來,不知內情的人沒準兒還會以為他們是劫道的強寇。荀貞從馬上跳下,長揖行禮,笑道:「足下請毋驚疑,吾等是過路的行人,因有一事想問問足下,所以冒昧地過來了。」

    荀貞彬彬有禮,俗話說「滿腹詩書氣自華」,前世不說,這一世他從小就學習儒家經典,又自有儒雅文氣表現於外,怎麼看也不像是攔路的劫匪。

    這個年輕人放下了心,連忙回禮,說道:「請問足下有何事想問?可是問路麼?在下是易陽本地人,別的不敢說,對縣鄉亭舍的這些路還算是熟悉的。」

    他這一開口,荀攸、邯鄲榮、宣康等面色各異。卻原來:這人有點口齒不清,也不知是舌頭短還是別的原因,總之說話不明,舌不協律。就他剛才說得這一句不長的話,就好幾個地方吐字不清,聽不真切。不過連蒙帶猜,諸人卻還是聽懂了他的話。

    荀貞面色如常,並未因他口齒不清而露出異色,笑道:「多謝足下好意了,我等雖非本地人,但冒昧過來拜謁足下卻不是為了問路。」

    「噢?那是為了何事?請儘管言之,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必竭力相助。」

    這個年輕人說話雖不清楚,倒卻是個古道熱腸之人,荀貞笑道:「哈哈,也不需足下相助。……,我等過來,是想問問足下,……」他指了指田中的那幾個流民,「足下與那幾人可是舊識麼?」

    「他們是路經本縣的外郡流民,在下與他們並非舊識,今日乃是初次相見。」

    「今日乃是初次相見?」

    「正是。」

    「既然是初次相見,我方才於道上卻見足下把自帶的口糧悉數贈與了他們,這卻又是為何?」

    「足下原來是想問這個!」這個年輕人笑了起來,說道,「在下本地人,家中雖貧,也不致斷炊無糧,因見此數人飢餓可憐,所以把自帶的口糧贈給了他們。」

    「路上流民眾多,足下卻又為何不救濟別的流民,單單救濟那幾個人?」

    這個年輕人躊躇片刻,回頭望了眼,那幾個青壯流民在拿了他贈予的吃食後不再坐於野上,相伴遠去。他轉回頭,說道:「不瞞足下,我不救濟別的流民,單單救濟這幾個人實是存了私心的。」

    「是何私心?」

    「此數人壯年有力,坐於田野上,各按兵器,虎視路人。在下恐彼等會為盜賊,因而贈口糧與之。」

    荀貞回顧荀攸、邯鄲榮、宣康,荀攸三人皆露出驚奇的神色。荀貞亦奇之,轉回頭,心道:「此人衣衫粗陋,顯是家中不富,聞其言語,儘管口齒略有不清,言談卻頗文雅,應是讀過書的。」因問道,「請教足下高姓大名?」

    「在下岑竦。」

    荀貞喃喃道:「岑竦……。」這個名字很陌生,以前沒有聽府中的人說過。

    邯鄲榮面露訝色,插口說道:「敢問足下,可是字叔敬麼?」

    這個叫岑竦的年輕人沒有想到邯鄲榮居然知道他的字,怔了下,答道:「正是,不知足下是?」荀貞對他說話時說得是洛陽正音,也就是官話,邯鄲榮說的卻是趙郡土話,他遲疑說道,「聽足下口音,像是本郡人?」

    邯鄲榮上前一步,離他近了點,上下打量他,笑道:「不錯,我是邯鄲人。足下可能聽過我的名字,我姓邯鄲,名榮。」

    邯鄲榮、樂峻、魏暢是趙國是最出名的三個青年才俊,他的名字岑竦當然聽說過,立刻肅容行禮,說道:「足下高名,竦久聞之,沒想到今天能在這裡見到足下,實竦之幸也。」

    邯鄲榮回了一禮,笑道:「君名吾亦久聞,久欲拜訪,苦無餘暇,今與君相見於道,意外之喜也。」向荀貞介紹,說道,「此吾郡孝子,他的父親是故左馮翊,當年亦是吾郡名士。」

    左馮翊,是三輔之一。三輔是前漢的京畿,在今陝西境內。左馮翊既是官名,也是轄區之名,相當於郡太守。堂堂一郡太守之後,故二千石之子,卻衣著如此粗儉?

    荀貞深為之驚訝,細問之,這才知道:岑竦是遺腹子,在他出生前他的父親就卒於官了,他父親在官清廉,一介不取,有政聲,病卒後,門生、故吏、郡民送賻者甚眾,郡府也依照慣例送了不少賻贈,可岑竦的母親卻悉把這些賻贈謝辭,無所受,說道:「亡夫故前對我說:『生清死廉』。我不能違背他的話。」獨自一人撫柩歸家,歸家六個月,產下岑竦。

    岑竦的父親為官清廉,不治家產,他母親又辭絕了郡中賻贈,扶柩歸鄉時隨行帶的只有些許破舊的家用之物,一個寡婦帶著一個剛出生的孩子,生活很艱難。

    可他的母親很有志氣,從來不求人,人有餽贈者亦皆不受。他母親的娘家很富,有人勸他的母親:「母家富,何不歸母家養之?」他的母親不肯,回答說道:「我的兩個兒子都早夭了,只餘此幼子成活,他是遺腹子,沒有見過他父親的面,我如果帶著他住到我的母家,我擔憂他會忘了他的姓。而且,我的這個幼子儘管還小,卻也是個男兒,豈有丈夫寄居別姓家,仰人鼻息的?我如這樣做了,怎麼對得起亡故的夫君?」堅決不肯寄人籬下,等岑竦稍長大點後,乃販果為業,供其讀書,日常蔬食,往往一天只吃一頓飯,卻依然不改其志節。

    鄉里人因而很敬重他的母親。

    有這樣的家教,岑竦長大後,在學問上雖然沒有什麼出色的地方,在為人上卻深得古賢人之風,非常孝順母親,忠厚淳樸,家無餘財而卻能周急繼困,縣知其名,郡亦聞之。按理說,他的父親是故二千石,他的母親又為鄉里敬重,他本人也被鄉人稱賢,早就該被鄉里舉薦、郡中察舉了,卻奈何趙是小國,人口不滿二十萬,兩年才有一次一察舉,這被察舉的名額又盡被各縣的士族、豪強佔據,是以岑竦至今尚未能得到國裡的察舉,仍在鄉野為民。

    邯鄲榮笑對岑竦說道:「前年,我聽說足下被易陽縣闢為縣吏,然而卻被君母辭絕了?」

    「是。」

    荀貞問道:「這卻又是為何?」

    岑竦答道:「家母對在下說:『汝父故二千石,有名於州郡,汝豈可為斗食吏,受人驅使,呼喝如小人,使汝父蒙羞於九泉下?』因此不許在下接受縣裡的辟除。」

    宣康脫口而出:「君母真是一個賢良的人!」停了下,又稱讚岑竦,「君周急濟困,為免流民淪為盜賊,舍口糧而盡贈予之,寧願自己肚餓,亦賢良之士!」

    岑竦是個淳樸的人,得了宣康的稱讚,臉上竟是一紅,想要謙虛幾句,卻因宣康讚的又有他的母親而最終把話嚥了下去。他很敬愛他的母親,讚揚他,他可以謙虛,稱讚他的母親,他卻不願謙虛。

    荀貞嘆道:「『君母賢良,君亦賢良』,誠哉斯言!像君這樣賢良的人怎能久居鄉野,不得上進呢?君為遺腹子,君母把你養大、販果供你學經實為不易,吃了很多的苦。今君已成人,正當是回報君母養育、教誨之恩時。君有賢母,我當使君孝母!」

    他心道:「我到任以來,一直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軍事上,除辟用了邯鄲榮、程嘉寥寥數人,還沒有怎麼辟請本郡的賢人、名士為我中尉府吏。我這次行縣,一是為了察看各縣的民情、地理,二來本也就有訪賢用能、以揚我愛賢重才之名的意思,這個岑竦,他母親賢良,他本人也是個賢士,我不可放過這個機會。」問宣康,「卿之主記室的員吏是不是仍未補齊?」

    宣康應道:「是,尚缺主記史、記室史並及書佐、小史等數人。」

    荀貞笑問岑竦:「君母不欲君為縣斗食吏,那麼中尉主記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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