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三國之最風流 作者:趙子曰 (連載中)

 
zeroriku 2013-1-6 15:10:2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6 577412


【作者簡介】:趙子曰,縱橫中文網作家。

【小說類型】:穿越歷史

【內容簡介】:

  一個年輕人穿越漢末,從亭長做起,爭雄天下。
  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其他作品】:《蟻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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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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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riku 發表於 2013-1-6 15:16
第一卷 繁陽亭長 1 上任

  光和三年,九月初的一個中午。

  繁陽亭外來了一個騎馬的青年,年約二十,穿着袴、褶,頭上沒有帶冠,只裹了幘巾,腰間懸掛了一柄環首刀。「袴褶」是外來貨,來自遊牧民族,形似後世的上衣和褲子。

  他名叫荀貞,是新任的繁陽亭長。

  雖已入秋季,但所謂「秋老虎」,天氣還是很熱,荀貞又在日頭下趕了小半天的路,額頭、臉上都是汗涔涔的。在亭舍前,他勒住了坐騎,拽着袖子擦拭了下汗水,轉目四顧。

  和帝國境內絕大多數的亭舍一樣,繁陽亭也是地處要道。

  在亭舍樓前,是一條筆直寬闊的官道,也正是他來時走的路。

  官道兩側則是大片的麥田。

  今年的年景不錯,入秋之後,雨水較足,地裏的冬小麥鬱鬱蔥蔥,風一吹,青色的麥苗起伏不定,一股清香混着熱氣撲鼻襲來。遠遠地可以看到有三三兩兩的田奴、徒附穿着犢鼻褲,光着膀子在其間勞作。

  才過日中不久,路上車馬來往、行人頗多。

  有單衣布履的儒生,有衣服文采的商人,也有穿着黑衣或白衣的黔首。因為世道不寧、道路不靖,行人多隨身佩戴短刀、長劍。

  荀貞偏轉馬頭,給一輛對面行來的牛車讓開道路。

  車內坐着一位高冠博帶的老年儒生,衣袍整齊,文靜安詳地坐着,旁邊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兩邊交錯時,小孩子好奇地看了看荀貞。

  小孩兒膚色潔潤,如粉雕玉琢,小大人似的挺着腰杆,跪坐車篷下,甚是可愛。

  荀貞友善地還他了一個笑臉。拉車的牛身上以及車輪、車身上都滿是塵土,風塵僕僕的樣子,看來走的路不近,這老者大約是從外地來,帶着孫兒往城中訪友去的。

  順着官道直走,數十里外就是潁陰縣城了。

  潁陰(今許昌)地處腹地,隸屬潁川郡,人文薈萃,城中最著名的有兩大姓,一個劉氏,一個荀氏。劉氏乃前漢「濟北貞王」之後,荀氏則是戰國時儒學大師荀況的後裔。

  荀貞即出身荀氏。

  在多年前的一場大疫中,他的父母相繼亡故,只剩下了他一人,承祖上餘蔭,家中有宅院一區,良田數百畝,與族人相比,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算是中人之家。

  ……

  牛車「吱呀吱呀」地遠去,荀貞的心神很快轉到了眼下。

  他從馬上跳下來,整頓了下裝束,來到亭舍前。

  「亭者,停也」。

  地方上的「亭」,不但是最基層的治安單位,並且有接待過往官吏、給遠行百姓提供住宿的責任,所以「亭舍」頗大。

  潁陰是大縣,繁陽亭又是縣中數一數二的大亭,亭舍的門面很氣派。

  隔着大老遠就能看到在亭舍內有一根丈餘長的柱子高高聳起,柱子的上端有兩個大木板,交叉橫貫。此物名叫華表,又叫桓表,是上古遺制,用來給行人指示道路方向,做路標用的,也是亭的標識。

  此時到得近前,看得更加清楚,只見亭舍佔地頗廣,地基高過地面,有石板階梯與官道相連。

  站在藍天白雲之下,立在麥田官道之間,他在門外看了會兒,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在過去出遊的路上,見過不少類似的亭舍;陌生的是即將成為眼前這個亭舍的主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滋味。

  「這便是我以後長住的地方了,來到這個時代已有十年,費勁千辛萬苦,終能執掌一亭,雖所轄之地只有十里,但也算可以開始着手『大計』了。」

  調侃了自己幾句後,他牽着馬拾級而上,當先是一座大門。

  ……

  門邊的塾中坐了一個老卒,見他上來,從屋中走出,和善地問道:「投宿?還是有事?」

  「在下荀貞。」

  老卒站直了身子,問道:「可是新任的亭長?」

  「正是。」

  「唉呀,請恕小人眼拙。」老卒誠惶誠恐,撩起衣袍,就要行跪拜之禮。

  荀貞攔住了他,笑道:「不必如此!」再又打量他幾眼,見他又瘦又小,臉上淨是皺紋,山川溝壑也似,試探性地問道,「我前日造訪鄭君,聽他提及,說本亭亭父名叫黃忠。可是你麼?」

  「正是小人。」

  「鄭君」,名叫鄭鐸,是上任亭長,因在去年的大疫中救民得力,考績優異,被提拔去了縣裏。

  「亭父」,是亭長的副手之一。

  「亭」,雖是最基層的單位,畢竟掌管方圓十里之地,所以在亭長之下又有屬員,左右手分別叫做:求盜、亭父。求盜,「掌捉捕盜賊」;亭父,「掌開閉掃除」。如果轄區內民戶多,又會根據情況的不同,或多或少有幾個亭卒。

  荀貞嘴角露出一抹笑,心道:「黃忠、黃忠,初聞聽這個名字時,還讓我愣了一愣。如今看來,這名字起得倒是很對,甚合面相,果然是個『老黃忠』。」

  黃忠恭敬拘謹地說道:「昨天才接到縣裏的通知,沒想到荀君今天就來了,所以沒有能至亭界迎接,尚請恕罪。……,別的人還在舍內,荀君,請你稍等片刻,俺去叫他們出來。」

  「不用。我進去就是。」

  登上台階,荀貞朝門邊側塾中瞟了一眼,屋內陳設簡單,一榻一幾而已。

  塾中的牆上貼了小二十份的畫像,因離得遠,看不清楚,大致看到畫中人有年老的、有年輕的。每一份畫像的左側皆寫有數行文字,右側是鮮紅的印章。

  「這些都是朝廷的通緝要犯麼?」

  「對,有咱們郡的,也有別的郡的。」

  在亭舍中張貼通緝犯的畫像是一個承襲前秦的慣例。一來方便過往的民眾揭發,二來亭吏也可依據畫像檢查行人。新莽末年,光武皇帝的哥哥劉伯升就因為聚眾起事而享受過這等待遇。

  荀貞點了點頭,沒有過去細看,走入院中。

  ……

  進了院內才發現,亭舍有前後兩進。

  前邊這個院落較小,中間是片空地,當初他在遠處看到的桓表就豎立此處。

  右邊三間屋舍,一間堂屋,兩間臥室,標準的「一宇二內」樣式。旁邊有間小房,是廚房。

  左邊搭了個馬廄,能容兩三匹馬的大小,不過現在裏邊空蕩蕩的,一匹馬也沒有。

  馬廄邊兒上是個雞塒,正有四五隻雞棲在塒前的木架上,見有人進來,「咯咯咯」地叫了起來。雞塒邊兒是茅廁。

  黃忠將馬牽入廄中,又「噓噓」地把雞趕入塒內,走回荀貞身邊,殷勤介紹道:「這個前院是俺們住的,荀君的住處在後院。」

  「後院?」

  「對。後院大而清淨,先鄭君在時,便是在後院居住。」

  荀貞往前走了幾步,後院的門虛掩着,透過縫隙可以隱約看到其內屋舍飛簷,院中有一棵大榆樹,剛到落葉的時節,雖地上已有落葉,但枝葉尚還繁茂,給「亭院」中增添了一些蔭意。

  黃忠接着介紹說道:「若有官吏、百姓投宿,也都住在後院。」

  說到這裏,他想起了什麼,頓了頓,又說道:「六月時,朝廷下詔求賢,汝南有位姓袁的先生得了推薦,奉詔進京,因為天晚夜禁,投宿本亭,住了一夜後,非常滿意,留了幅字在牆上,荀君要不要去看看?」

  荀貞笑了笑,說道:「不急。字在牆上,又跑不了,什麼時候看都可以。」往後院看了看,又往右邊的屋舍看了看,問道,「亭中的其它人都在哪裏?」

  新官上任,來了半晌,除了在門口值班的黃忠外,居然沒有一人出迎。雖然他們可能不知道荀貞今日到來,但适才牽馬入院、雞鳴大作,動靜不小,難道都沒聽見?

  「都在後院。」

  荀貞微微詫異,想道:「不在前院當值,跑去後院作甚?」雖然詫異,但他沒有發問,而是和氣地說道,「既如此,勞煩你前頭帶路,領我去見見亭中諸君。」

  黃忠應了聲是,弓着腰,側身引路,帶着荀貞往後院行去。 本帖最後由 Nickice 於 2017-8-26 15:46 編輯

zeroriku 發表於 2013-1-6 15:18
2 賭錢

  確如黃忠所說,後院比前院大多了。

  圍繞院中的大榆樹,依牆而建了十幾間屋舍。

  不但地方比前院大,而且房舍的建築樣式也與前院不同。

  南邊的都是單間,有五六間。

  北邊共有兩套房,裏邊的一套和前院一樣,一個堂屋、兩個臥室;外邊的這套則只有兩間房。

  大概建造的時間比較長了,屋舍的牆壁、木門都有些陳舊,屋外簷口下鋪陳的方磚也坑坑窪窪。南邊單間中,有幾間的屋頂上還有雜草冒出。不過總體來說,尚且整潔乾淨。

  「北邊這些房,外邊這套是供荀君居住的,裏邊那套留供官吏投宿。南邊的這些是為官吏的隨從、奴婢們準備的,若有百姓投宿,也是安排此處。」

  介紹完整體佈局,黃忠指了指南邊牆角的一間小屋,補充說道:「那兒是犴獄。」犴獄,就是拘留所。轄區內若有作奸犯科之輩,重的送去縣裏,輕的就拘留在此。

  榆樹遮住了日頭,陽光從枝葉的縫隙中投射下來,在地上形成一個個的光斑。恰有一陣涼風吹來,卷起地上的落葉,飄飛旋舞。

  「如果需要用水,水井在北邊牆角。」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作為潁陰縣下數一數二的大亭,不但地方夠大,各種生活設施也很完備。儘管看起來有些破舊,但荀貞已很滿意了,說道:「很好,……。」

  一陣歡呼打斷了他的話。他循聲看去,聲音是從南邊一間房門緊閉的屋中傳出的。

  黃忠忙邁步過去,推開門,叫道:「阿褒、阿偃,荀君已經到了,你們快點出來迎接!」

  荀貞移步過去,看向屋內。

  屋裏總共有四個人,其中兩個坐地上,正在玩「六博」,另外兩個圍在左右觀戰。

  適才的歡呼聲應該是靠牆而坐的那個年輕人發出的,荀貞看過去時,他正興高采烈地起身,一手抓着博籌,一手去拿對方腳邊的銅錢。

  聽見黃忠說話,又見荀貞近前,他忙不迭地收回手,丟掉博籌,跳躍起身,衝着荀貞拜下,口中說道:「小人陳褒,拜見荀君。」

  其餘三人也跪拜地上,參差不齊地說道:「拜見荀君。」

  真是沒有想到,第一天上任,就碰見了下屬聚賭。

  按照律法,聚賭是違法的,尤其在亭舍中,更是知法犯法。不過,荀貞只當沒見,微微笑道:「芝麻粒大點的亭長,稱得上甚麼『君』?諸位,快快請起。」走進屋內,將四人一一扶起。

  黃忠跟在他後邊,指了最先下拜的那人,說道:「他是陳褒,本亭的亭卒,……。」又指了原來在邊上觀戰的一個壯卒,說道,「他是程偃,也是本亭亭卒。」

  陳褒身材削瘦,看起來二十多歲,剛才跳躍起身時,動作十分敏捷輕靈。

  程偃年約三旬,身高體壯,面色黝黑,左眼下有道挺長的疤痕,似是刀創,仿佛一條蜈蚣似的,直蜿蜒到左邊嘴角,煞是猙獰。

  前任亭長鄭鐸的介紹在荀貞的腦海中飛快掠過:「亭卒陳褒,輕剽好賭;亭卒程偃,粗壯醜陋。」

  他的視線從陳褒身上轉過,在程偃臉上打了個轉兒,心道:「單從第一印象來說,鄭鐸的介紹一點沒錯。」

  亭中六人,已認識了三個,「亭父」黃忠,亭卒程偃、陳褒。還差一個「求盜」和兩個亭卒。

  荀貞將視線轉到剩下的兩人身上,溫聲問道:「不知兩位,哪一位是求盜杜君?」

  兩個人只是滿臉堆笑,卻沒一個應聲的。

  黃忠上前一步,說道:「啟稟亭長,今兒一早,求盜杜買便和繁家兄弟出去巡查亭部了。」

  巡查亭部,是亭裏的日常工作之一,主要由專職治安的「求盜」負責。

  既然「求盜」杜買和另外兩個亭卒「繁家兄弟」都出去巡查亭部了,那屋中剩下的這兩人又是誰?

  不等荀貞發問,陳褒主動說道:「他兩個都是本亭黔首,今日閑來無事,便相約一起博戲。」

  說完了,他將地上的錢盡數捧起,交給其中一人,吩咐道:「荀君初來上任,俺們不能沒有表示。你們兩個快去買些酒肉過來!等晚上關了亭門,大家一起作樂。」

  那兩人大聲應了,卻不肯拿錢,一人按住腰邊的短刀,笑道:「從鄭君離任開始,小人們便日夜盼望荀君早來。今天總算等到了,怎敢叫亭中破費?些許酒肉,由俺們買了就是。」說着,告了罪,不給荀貞拒絕的機會,長揖而出。

  荀貞追出門外時,他兩人已經出了後院的門,呼之不應。看他們背影遠去,荀貞想道:「觀此二人面相,不似善良,且與陳褒、程偃在舍中白日聚賭,必是鄉中輕俠無疑。」

  穿越以來,他耳聞目濡,加上「前任荀貞」的聽聞記憶,對當世的遊俠風氣已很熟悉。知道這些輕俠少年們不懼法紀,若情投意合,便以性命相許,而一言不合,則就拔刀相向。最是「尚氣輕生」。

  既然攔不住,也就罷了。荀貞暗道:「正好趁此機會,見識一下本亭治下的遊俠少年。」

  在前漢時,「亭部」的主要職責是監察治安、追緝盜賊,雖說入東漢以來,漸漸地多了一些民事上的任務,但維持治安、逮捕不法仍然是重要的工作之一。也就是說,荀貞既然做了這個亭長,那麼日後就免不了要與那些「浪蕩輕俠」們打交道。且他來任亭長所圖之「大計」,與這輕俠也有很深的關係。早熟悉,總比晚熟悉好。

  「亭父」黃忠、「亭卒」陳褒、程偃三人,也出了屋子。

  黃忠謹慎地說道:「鄭君走前,曾有交代,說等荀君來後,可將本亭文牘盡數交付。荀君是等會兒接收,還是現在接收?」

  聽弦歌、知雅意。荀貞知道他的意思,笑了一笑,從懷中取出一片竹簡,遞了過去,說道:「這是縣君給我的委任書。黃公先檢查檢查,看有無錯漏,然後再辦交接不遲。」

  亭長,雖是微末小吏,也是官兒了。如果由本地人任職,倒還好說;若是外地人任職,該如何證明?任職文書就是唯一的證據。上邊詳細得寫有該員之籍貫、相貌等等,以防有人冒充。——這並不是沒有先例,最有名的當數光武皇帝,他在落難時就冒充過邯鄲使者。

  黃忠年少時家境尚可,入過鄉學,讀過《急就篇》、《凡將篇》之類的啟蒙課本,認識字,認認真真看完,交還給荀貞,肅手相請,說道:「荀君,請這邊走。」

  ……

  黃忠把荀貞領到北邊的房外,取出鑰匙,打開了門,介紹說道:「鄭君走後,俺等已將屋中重新收拾一遍。荀君如果有哪兒不滿意的,俺們再打掃。……,側邊是臥室,正面為堂屋。」

  諸人魚貫步入。

  地面上鋪有大塊的方磚,牆上塗了白堊。

  正對着門,背臨牆壁,擺放了一張案幾,幾後有「榻」。案幾上的一側堆放了不少竹簡,另一側是個筆架,放了幾支毛筆。又有硯台、硯滴等物。

  在案幾的兩側,放了兩列「木枰」,直到門口。「枰」和「榻」一樣,都是坐具,不同之處是榻大一點,可以兩人共坐;枰小一點,只能容一人坐。屋內的榻上與枰上,鋪的都有席。

  荀貞看到,在榻上所鋪的葦席之四角,還放了四個石鎮,俱為虎形,這是防止席子在使用時卷折。

  案幾的後邊,牆角處,放了兩個竹、葦編成的箱子。

  黃忠先請荀貞入座,隨後招呼陳褒、程偃,三人將兩個箱子搬到案邊,打開來,裏邊都是成卷的竹簡,青翠瑩潤,每根竹簡都有一尺長。

  他從一個箱子中取出最上邊的一卷,放在案上,展開來,說道:「這些就是本亭至今所有的文牘了。有些是以往辦過的案子,有些是國家、郡縣傳達下來的詔書、公文。」

  「十里一亭」,作為分佈最廣的基層單位,亭中不但張貼通緝要犯的畫像,也張貼朝廷的重要公告。

  荀貞掃了一眼竹簡,展開的部分起頭寫道:「赦天下殊死以下……」。

  有漢以來,為休養百姓,並顯示仁德,天子常有大赦,特別每逢災異過後,更是如此,去年疫病橫行,死亡者甚多,這一份就是今年正月時朝廷大赦天下的詔書。

  ……

  箱中竹簡甚多,沒有一天兩天是看不完的,荀貞也不打算在這會兒細看,笑道:「眼下沒有急務,這些文牘以後再看不遲。」

  黃忠陪笑說道:「是,是。」將展開的竹簡卷起,重放回箱中。

  荀貞平易近人地上前幫手,和黃忠三人一塊兒,兩人合力搬一個,將兩個箱子搬了回去。

  等將箱子放好,荀貞說道:「才是下午,離關閉亭門尚早。我初來乍到,不熟悉地方,黃公,你若沒事,給我做個嚮導,出去轉轉、走走?」

  黃忠自無異議。

  剛從後院出來,前腳才到前院,一人旋風似的從舍外奔進,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本帖最後由 Nickice 於 2017-8-26 15:50 編輯

zeroriku 發表於 2013-1-6 15:20
3 殺人

請大家多多批評,下午還要一更。百度搜索讀看看更新最快最穩定)。

    舍外奔進一人,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黃忠迎上去,問道:“怎麼了?”

    “賣肉的王屠被人殺了!”

    荀貞呆了一呆,不會這麼不走運吧?剛來上任,半天不到,就碰上了殺人案?眼前報案之人,十分面熟,可不就是方才和陳褒對賭的那人?

    他問道:“發生了何事?不要著急,你且慢慢說來。……,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史巨先。……,剛才小人去買肉,咱們繁陽亭裡,王屠賣的狗肉最好,便去尋他。剛到他的肉攤前,就見許仲將他殺了。”

    自稱叫“史巨先”的這人大概是路上跑得急了,說話時不時喘著粗氣,三言兩語將目睹的殺人過程講完,興奮地稱歎:“阿褒、阿偃,這許仲真是大丈夫,言出必行!”

    荀貞聽得一頭霧水,“這王屠怎麼就被人殺了”,尚未聽得明白,程偃已附和史巨先的話,大聲稱讚。陳褒雖口不言說,但觀其神色,亦是一副十分欽佩的模樣。

    他越發奇怪,心知“許仲”必是關鍵,當下問道:“許仲是誰?”

    程偃像是聽到了多大個怪事一樣,撐大了眼睛,反問道:“荀君不知許仲是誰?”

    黃忠說道:“荀君才來,又不是本地人,當然不知此人。”

    “怎麼?這個‘許仲’很有名氣麼?”

    “遠的不敢說,只周邊鄉亭,沒有不知道他的。”

    荀貞登時了然,心道:“必是又一個鄉間輕俠。”問史巨先,“案發何處?”

    “大市。”

    “許仲人呢?”

    “跑了!”

    方才蒞任亭長便遇上一樁大案,於公於私,不能輕視。

    荀貞穩住心神,進入角色,從容不迫地說道:“按照律法,亭部內有盜賊發,而亭部不知情,或者沒有作為的,都會受到處罰。一年出現三次以上,上至縣君、縣丞、縣尉都得被悉數免職。光天化日之下,有殺人案發,咱們得快點過去現場。……,程偃,你幫我將行李拿來。”

    行李中放的有亭長的袍服、執法工具,都是從縣裡領來的。時間緊迫,來不及換衣服,只將幘巾取下,換上代表“亭長”職位的赤色幘巾,又拿了木板和繩索,他問道:“大市離得遠麼?”木板上刻有律法,繩索用來捆人,這兩樣是亭長執法的必備物品。

    “不遠,出了亭舍向南走,不到兩裡地。”

    “既然如此,諸君,咱們便去案發現場看一看吧?”

    黃忠等人齊齊應諾。

    陳褒伶俐,在剛才程偃去拿行李的時候,把荀貞的馬也牽了過來,請他騎上,前呼後擁,出了舍門。

    “亭中不能無人。黃公,你就不必去了。……,陳褒,有命案發,‘求盜’不能不在現場,你去找一找杜君,請他速去。……,阿偃,史巨先,你兩人給我帶路,與我同去。”

    幾句話分派停當。百度搜索讀看看更新最快)

    黃忠留下,陳褒自去尋杜買。

    史巨先前頭帶路,程偃追隨馬後。荀貞按刀跨馬,奔往案發的現場,——大市。

    穿越前,荀貞也是在社會上闖蕩上的,但命案,從來沒有見過。穿越後,儘管民風剽悍,可殺人這這種事兒,最多也只是聽聞而已。如今眼前,不但有命案出現,而且這命案還得靠他偵破,饒是兩世為人,心智成熟,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緊張,手心出汗。

    他回憶前世看過的那些警匪劇,調查案犯的背景很重要,便問程偃:“你剛才說許仲在本地很有名?是咱們亭的人麼?多大了?家裡以何營生?”

    “他不是咱們亭人,系東鄉亭人。今年該有二十四五,家中務農為生。”

    東鄉亭在繁陽亭的南邊,兩亭相連,歸同一個鄉管轄。

    荀貞“噢”了聲,心道:“原來不是本亭人,難怪沒有聽鄭鐸提及。”又問:“既是東鄉亭人,卻來本亭殺人,……,那王屠與他有仇麼?”

    程偃大大咧咧地說道:“荀君神明,他的確和王屠有仇。”

    “緣何結仇?”

    “東鄉亭比咱們亭小,市集上的東西也不如咱們齊全,所以,他們亭部的人常來本部買東西。”

    “可是他倆在買東西時起了口角爭執?”

    “是,也不是。”

    “此話怎講?”

    此時日頭西移,官道上的行人少了一些。

    程偃正要回答,迎面有幾個婦人貼著路沿走來,粗衣陋服,衣不曳地,都系著形同圍裙一樣的“蔽膝”,或托或捧,拿著幾個陶盆。

    荀貞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看得清楚,盆中盛放的是清水,應該是從遠處河中舀來,給在田間勞作的田奴、徒附們喝的。

    看見荀貞等人又是騎馬、又是帶刀的,這幾個婦人忙躲入路下。

    其中一個不小心,不知絆住了什麼,驚叫一聲,險些摔倒,陶盆掉到了田裡。

    她顧不得裙子被濺濕,急彎下腰,將陶盆拾起,小心翼翼地將被壓倒的麥苗扶起,露出一截小麥色的腰肢,高高翹起的臀部,正對著路上。

    在前頭帶路的史巨先哈哈大笑,打了個呼哨,湊上兩步,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抽回手,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叫道:“好香!好香!”婦人們都笑了起來,那被抓的婦人或許認識史巨先,不但沒翻臉,反給拋了個媚眼。

    荀貞瞅了瞅那婦人,見她容貌尋常、衣裳簡陋,不過眉眼間自有風情,一派少婦風韻。

    史巨先回首笑道:“亭長,你瞧這幾個婦人如何?都是馮家的徒附、大婢。你要相中了哪個,俺替你去說!”他竟是絲毫不受命案的影響!

    荀貞笑了笑,伸手把他招到馬前,問道:“阿偃正給我講許仲和王屠結仇的事兒,你清楚麼?”

    “怎麼不清楚!亭長你是來的晚,早來個三五天,你就知道頭尾了。”

    “噢?”

    “阿偃給你講了麼?許仲之所以和王屠結仇,是因為他的母親。”

    “因為他的母親?”聯繫程偃剛才的話,荀貞頓時了然,說道,“……,可是他的母親和王屠在市集上起了爭執?”

    “也不能說是爭執,只能說是受辱。”

    “你細細講來。”

    “咱們繁陽亭的大市五天一次。五天前,許母來買東西,不小心碰到了王屠的肉攤,弄掉了一塊肉。王屠性子粗暴,便上前推搡辱駡。可憐許母快六十的人了,硬是當著鄉親們的面,被他推倒地上,污言穢語地罵了半天。……,你說,許仲怎能不生氣?”

    兩漢以孝治國,孩童識字後,讀的第一本書就是《孝經》。老母受辱,許仲不生氣才是怪事。

    “原來如此!……為母殺人,這許仲倒是個孝子。”

    因為母親受辱就殺人,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放在當時並不奇怪。

    當世去上古未遠,民風質樸,復仇之風盛行,復仇不止局限在血親之間,乃至為老師、為朋友報仇殺人的事例,都屢見不鮮。

    百餘年前,大名士桓譚曾說過一番話,講的就是這種風俗:“今人相殺傷,雖已伏法,而私結怨讎,子孫相報,後忿深前,至於滅戶殄業,而俗稱豪健,故雖怯弱,猶勉而行之。”

    史巨先搖了搖頭,說道:“不止為母殺人!”

    “還有別的隱情?”

    程偃介面說道:“許母受辱之時,許仲沒在家中。他次日回來,見老母在屋內獨自垂淚,詢問後方才知曉,當即就去尋王屠。可是不巧,因為頭天晚上坦睡院中,王屠染了病恙。”

    “生病了?”

    “許仲殺人”的故事一波三折,沖淡了荀貞初遇大案的緊張,他問道:“那怎麼辦?”隱約猜到,“是了,許仲直到今日方殺王屠,可是當時王屠求饒了麼?”

    “王屠不認識許母,但卻認識許仲,知其威名,所以在許仲找上門後,有過求饒。不過許仲當時放過他,卻不是因為他的求饒。”

    “那是為何?”

    “因為許仲認為,在王屠生病的時候殺他有失仁義,君子不應趁人之危,所以放過了他,並和他相約,等他病好了,再公平相鬥。”

    “竟是如此!”荀貞嘖嘖稱奇,心道,“倒也當得起‘奇士’二字了。”追問道,“接著呢?”

    史巨先說道:“接著就是今天了。王屠既能出攤賣肉,說明病肯定是好了。病既然好了,許仲當然言出必行。”遊俠講究的是“重然諾”,說出去的話一定要做到。

    聽完“許仲殺人”的來龍去脈,荀貞已不能單純地將他視為殺人案犯了。許仲此舉,分明有古遊俠之風。

    他瞧了史巨先幾眼,問道,“你認得許仲麼?”

    “認得。”

    “我看你好像很佩服他?”

    “如此大丈夫,誰不佩服?”

    “那你又為何來亭中報案?難道就不怕許仲被我拿了?”荀貞晃了晃手中的木板,說道,“按照律法,他這是故意殺人。‘賊殺人,及與謀者,皆棄市’。你這樣佩服他,難道就忍心看他被捉、被殺?被曝屍街頭?我瞧你方才還有心思調戲婦人,好似一點都不擔心?”

    史巨先咧著嘴,滿不在乎地笑道:“亭長,俺也不瞞你。許仲本就朋友多,如今又做下這等孝事,名聲必定越發遠揚,郡縣中的豪桀都會歡迎他上門,當貴客一樣招待,並主動幫他藏匿行蹤。只要你沒當場抓住他,以後永遠都不可能抓住他。”

    當今之世,豪桀大戶交接遊俠、隱匿不法是尋常可見的事情。荀貞的族人便曾藏匿過“不法”,雖然並非許仲這類輕俠,而是受到朝廷通緝的名士,但性質上總是一樣的,都是通緝要犯。

    荀貞知道他不是在胡說,默然不語。

    不多久,三人來到大市。

    “市”上人很多,大部分擁擠在王屠的肉攤前,眾星捧月似的簇擁幾個一看就是“輕俠”的少年,聽他們興奮無比地大聲說些甚麼,之前和史巨先一同來買肉的那人也在其中。

    史巨先分開喧嚷的人群,高聲叫道:“亭長來了,都讓開點,讓開點!”

    荀貞下了馬,由史巨先和程偃一左一右護著,擠進人群,到了裡邊。

    人群中有塊空地,一具屍體躺在其中。

    也許是受到許仲殺人原因的所影響,現場到了眼前,荀貞反而平靜下來,蹲下身,用木板撥開屍體的短衣,身上沒有傷痕,只脖頸上有處刀傷,大動脈被刺破,血流滿身、一地。

    在程偃和史巨先的彈壓下,周圍的人群逐漸安靜下來,喧鬧變成了竊竊私語。

    “這就是新來的亭長麼?年紀不大啊。”

    “可惜運氣不好,上任頭天就碰上了許仲殺人。你們看吧,他肯定抓不著許仲,用不了幾天,說不定就會被免職了。”

    荀貞站起身,環顧周圍,朗聲說道:“在下荀貞,新任的繁陽亭長。爾等都是本亭人麼?”

    有人應是,有人說不是。

    “有認識許仲的麼?”

    所有人都應是。

    “案發時,有誰目睹了經過?”

    又好幾個人應是。

    “目睹經過的請到這邊來。我有幾個問題要問。”

    這次沒人應聲了。眾人只管小聲說話,沒有一個挪腳的。

    史巨先自告奮勇,上去拉人。

    趁這空兒,荀貞問程偃:“怎麼沒有王屠的家人?”圍觀諸人明顯都是看熱鬧的,如果有王屠的親戚、家人在,不可能是這樣子。

    “去年疫病,王屠的家人大多病死,只剩下了一個妻子、一個幼女。”

    去年疫病橫行,死了很多人。為此,朝廷還專門派了常侍、中謁者巡行、送醫藥。

    荀貞沉吟片刻,說道,“……,這樣吧,你先將屍體收了,然後去通知他家中一聲。”

    案情很明朗,許仲因仇殺人,現場沒什麼勘查的必要。人已經死了,屍體也不能總留在地上。既然王屠家裡只有一對妻女,沒有男子,那收拾屍體的活兒就由亭中代辦就是。

    程偃應諾。

    史巨先拽了兩個剛才應聲的人過來,等荀貞問話。
zeroriku 發表於 2013-1-6 15:20
4 留錢

史巨先拉了好幾個人,都不肯近前,只有兩個少年實在掙脫不開,不情不願地被拽了過來。(請記住

    其中一個大聲說道:“王屠先是辱駡許母,又跪地向許仲求饒,這樣的行為怎麼能稱得上大丈夫呢?被殺死純屬自找!有什麼可問的?”

    另一個挑釁似的斜著眼看荀貞:“許仲早就跑了。你要不怕死,儘管去追!”

    荀貞心道:“觀此二少年的惡劣態度,許仲真頗得本地人望。”他不會與兩個尚未弱冠的少年生氣,溫和地問道,“往哪裡跑了?”

    “東邊。”

    史巨先將圍觀眾人轟散,插口說道:“應該是往許縣了。”

    “許縣?”

    “許仲本是許縣人,到他老父那一輩兒才遷到本地,在許縣有不少親戚。”

    荀貞舉目向東。

    史巨先笑道:“別看了,早就跑遠了,騎馬也追不上了。”

    的確不好追趕。

    穿越後,荀貞就發現,現時的氣候比穿越前暖和,人口又少,地方上的山林、草澤沒有得到足夠的開發,野生的林木極多。視線可及之處、田地的盡頭,便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林子邊是一片小山丘。山丘中有河水流過,河道轉彎處,水草茂盛。

    這樣的地理環境下,在案犯已逃的情況下,即使將全亭的人撒出去,沒個一天兩天的,也難見成效。

    “他家中除了老母,還有別的親人麼?有妻、子麼?……,他是不是有個兄長?”

    “伯仲叔季”。“許仲”,就是“許老二”的意思,上邊肯定有個哥哥。

    史巨先答道:“許仲尚未婚配。至於兄長,有是有一個,不過早就死了,生下來沒兩年便夭折了。……,下邊有個同產弟。”

    “同產弟?”

    “是啊。不過,他弟與他不同,好讀書,性柔和。……,對了,聽說他弟還在縣裡讀過書呢,好像師從的便是亭長本家。”

    荀氏族中賢人輩出,慕名而來拜師求學的人很多。便只本縣,至少一半的讀書人都是出自諸荀門下。除了對一個“遊俠之弟”居然潛心好學有點驚訝外,荀貞對此並不以為意,問道:“他弟現在何處?”

    “應在家中。”

    “你可知他家在東鄉亭何處麼?”

    “知道。”

    “那就再麻煩你前頭帶路,領我去他家中看看。”

    “亭長是要去查封他的家產麼?”

    按照律法,嚴重的刑事案件要“收其妻、子、財、田宅”,也就是要連坐妻、子,並查封家產。

    “查封家產是縣裡邊的權力,我一個亭長豈能為之?”

    “那是想去他家抓他麼?他肯定不會藏回家裡的!”

    不管許仲會不會藏回家中,想要查案,就不能不去他家看看。荀貞隨便找了個藉口,說道:“兒子殺人亡命,他的母親也不知曉不曉得,我去安慰安慰他的母親。”

    程偃在市集上找了個木板,又招呼了兩個人過來幫忙,把王屠的屍體放上去,準備回亭中,聽見了荀貞的這句話,問道,“荀君,要不要俺陪你同去?”

    “不必。你只管將王屠的屍體搬去亭中。”

    之前被抓過來的那兩個少年,滿臉不忿地瞪著荀貞。

    荀貞毫不介意地沖他們笑了笑,翻身上馬。

    當時沒有“村”這個概念。縣的下邊是鄉,依據鄉的大小不同,每個鄉中又分別會有幾個亭。

    鄉主要掌管戶籍,亭主要掌管治安,兩者之間沒有統屬關係,都是歸縣中直接管轄。

    再往下,就是“裡”了,最小的行政單位。

    許仲家住“東鄉亭大王裡”,因為是越界,所以荀貞先去東鄉亭找當地亭長打個招呼。很不巧,適逢該亭亭長休沐,回家去了。

    亭中的“求盜”姓程,本來很熱情,一聽是為許仲而來,再一打聽是許仲殺了人,登時臉上就冷了下來,明面上配合,實際上推三阻四,磨蹭了好一會兒,就是不肯帶荀貞去許仲家。

    史巨先悄悄地對荀貞說:“亭長,許仲名聞鄉里,老程乃是他本亭的求盜,兩人交情不淺。你指望他配合,沒可能的。”

    荀貞當機立斷,反正史巨先知道許仲的家,不怕找不到門,當即告辭。

    出了東鄉亭舍,走在路上,荀貞不禁感慨。

    穿越至今,他不是頭回見識到遊俠的威風,城中也有不少輕俠少年,但沒有一個能比得上許仲。歷數史巨先、程偃、陳褒、惡少年、東鄉亭的“求盜”,人人對他交口稱讚,伏首貼耳。

    他感歎地想道:“一人之威,下至黔首,上到亭舍,一個小小的鄉中輕俠竟有此等威勢!”

    許仲家所在的“大王裡”,緊鄰東鄉亭舍,下了官道,轉入鄉路,走沒多時,麥田、樹木環繞中,一個聚落出現眼前。

    “裡”多呈長方形,也有方形的,為方便管理和防盜,其外皆有牆垣。鄉下的裡,有些還挖的有壕溝。有牆垣,自然也就有供人出入的“裡門”。大的“裡”四個門,小的“裡”兩個門。

    “大王裡”不大,只有兩個門。史巨先在前,荀貞牽馬在後,兩人步入門中。

    裡門內,兩個黑衣漢子正蹲在牆邊的陰影裡聊天,瞧見荀貞兩人,都站了起來,其中一個迎上來,滿臉帶笑,說道:“史郎,你怎麼來?”很明顯認識史巨先。

    史巨先沒理他,對荀貞說道:“亭長,這就是大王裡了。他是裡監門。”

    “裡監門”,負責裡門的啟閉,同時也監督住民、外人出入,地位很低。

    給荀貞介紹完,史巨先這才對那漢子說道:“這一位是俺們亭的亭長荀君。許仲犯了事,殺了人,荀君要去他家中看看。……,你快些去通知你們裡長!”

    那漢子唬了一跳,道:“許郎殺了人?哎呀,他殺的可是王屠?俺說呢,下午他出去時怎麼拿了把刀!……,當時也沒看出來呀,他還笑眯眯地和俺說了會兒話呢!”不住口的惋惜,“早知道,說什麼也要把他攔住!”

    “你怎麼這麼聒噪!快點去,找你們裡長來。俺和荀君先去許家了。”

    “是,是。”

    史巨先帶著荀貞進入“裡”內。

    到底是鄉下地方,比不得縣中。縣中各“裡”內的道路都很直,從這個裡門筆直地通向對面裡門,居民住宅就分佈在直道的兩側,“比戶相連,列巷而居”,排列得極其整齊。

    而“大王裡”內的路既不平、也不直。路邊的民居也不整齊,有的前出,有的靠後,有些人家門前潑了水,一踩一腳泥。

    裡中的住民大概四五十戶,大半關著門。

    路過兩家沒關門的,一家有一個老婦坐在樹下用篾條編制物事;一家有兩個小孩子在院中玩水和泥。

    目睹此景,荀貞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他小時候,記得年少時,也曾與夥伴們一起玩泥堆沙。步行在靜悄悄的裡中,牆黃樹蒼,老少悠閒,陽光曬在身上,恍惚間,他有時空交錯之感。

    “亭長,這裡就是許家了。”

    史巨先停到了一戶人家門前。

    從門外看去,這宅院不但小,還很破落。

    土夯的院牆不高,沒塗石灰,露著黃泥在外。兩扇矮矮的木門,也不知多久沒整修了,受風吹雨打,崩裂出不少細縫,漆也掉了大半,黑一塊、白一塊,便如大花臉也似。

    在鄉中威名遠播的許仲,家中卻如此寒苦?

    這和荀貞的想像完全不同。要非史巨先領路,他都要覺得是走錯了:“許仲家如此破敗?”

    “許仲好助人,聽見誰家有難,必傾囊相助。每得錢財,除了留下供他老母吃用以及供幼弟讀書之外,皆散掉救人急困了,當然沒有餘財修整宅院。”

    “原來如此。”

    在荀貞眼中,許仲的形象一點點地豐滿起來。

    “重然諾、有仁孝,名聞鄉里,急人之急。雖只是個鄉下輕俠,卻也不容小覷,如有機會,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業。”他來許家,初衷是為了摸一摸情況,但此時,聯繫一路上對許仲的聽聞,再聯想到他所圖謀的“大計”,卻有個想法隱約浮上了心頭。

    史巨先上前敲門,好一會兒,才聽到院中有人問道:“誰人?”是個男子的聲音。

    史巨先認識許仲,來過許家,自然也認識他的弟弟,小聲說:“這是許仲的弟弟許季。”大聲回答,“俺,史巨先。”

    “吱呀”一聲,院門打開,出來一個少年。

    荀貞觀看,見他年約十五六,面色蒼白,個子很低,身形極瘦,穿了件黑色的儒服,鬆鬆垮垮的,好似套了個矮竹竿,左手中拿了一卷竹簡,剛才可能是在讀書。

    “原來是史君。吾兄外出,尚未歸來。……,這位是?”

    “俺亭新任的亭長荀君。俺們來,正是為了你的兄長。他殺了王屠!”

    “啊?”

    “嘩啦”一聲,許季手中的竹簡墜地:“殺、殺、殺了王屠?”

    院中太小,馬進不去,荀貞將韁繩交給史巨先,吩咐栓在門外,和顏悅色地說道:“你不必驚怕,我此次不是為辦案而來,只是聽說你母親年老,所以過來看看她。”

    許季緩過神來,作了一揖,說道:“見過荀君。”

    荀貞把他扶住,順便彎下腰,撿起竹簡,一句話躍入眼簾:“乾:元、亨、利、貞。”

    這是《易》裡邊開篇的第一句話。他不覺心中一動,心道:“卻是湊巧。”笑道,“你在讀易麼?”指點念道,“元、亨、利、貞。我姓荀名貞,這個‘貞’字,正是出自此處。”

    許季常年埋首書齋,不太會和人打交道,兼之又聞兄長殺人,六神無主,接過竹簡,諾諾應聲。

    荀貞端詳了他兩眼,說道:“聽說你曾從我族中諸賢讀書?師從何人?”

    “二龍先生。”

    “二龍”,即荀貞的堂伯荀緄。

    荀緄兄弟八人,皆有俊才,並稱“八龍”。荀緄排行第二,故被尊為“二龍”。目前荀氏族中,數他最有威望,也數他的門徒最多,有的登堂入室,有的只算旁聽。荀貞雖與他同居一裡,但也不能盡識他的弟子,笑道:“二龍是我的再從父,如此說來,你我不是外人。”

    荀貞朝院裡看了看,問道:“老夫人在家麼?”

    “在。”

    “請帶我進去拜見一下。”

    許季的老師是荀貞的再從父,對這個要求他不能推脫,只得讓開門。

    院子不大,三間土房。院角茅廁邊兒,整了一壟菜畦,還沒發芽,不知道種的甚麼。

    左邊屋門半掩,聽到裡邊有些動靜。

    許季猶豫了下,說道:“老母年高,受不得驚嚇。荀君,尚請你暫不要提及吾兄之事。如有何欲問,問吾就是,吾知無不言。”

    “好,好。你放心,我不會說的。”

    許季請他在院中稍候,先入屋內,過了片刻,又出來,請他與史巨先進去。

    荀貞跨過門檻,進入屋內。外邊雖暖,屋內陰涼。

    他閉了閉眼,待適應陰暗的光線後,複又觀看。

    屋內狹窄,地是黑土,沒有鋪磚,坑坑窪窪的,擺放了一個木床、一個簡陋的案幾。案幾上一盞陶碗,碗邊破了個口子,裡邊存了小半碗水。

    除此之外,再無別物。真個家徒四壁。

    一個老嫗坐在床上,手頭放著針線和一件短衣,見荀貞、史巨先進來,便要起身。

    荀貞忙走上前,把她按住,笑道:“小子晚輩,老夫人何需客氣。”睃了眼針線、短衣,問道,“在縫補衣服?室內光線不亮,能看清麼?”

    許母抹了把眼,說道:“看得清,看得清!”拿起短衣,又道,“俺家中郎要能像三郎一樣就好了!你看看,一件衣服,穿不了幾天就弄破,也不知道整天都在做些甚麼。……,聽三郎說,荀君與他是同學?”

    老人家說話有點絮叨,口齒也不太清晰,有幾個字荀貞沒聽清楚。聽完了老人家的話,他瞧了一眼許季。許季面色微紅,拘束不安。

    荀貞心中想道:“這少年頗有急智,應是怕我提及許仲,故此先替我報了家門,偽稱是同學。”

    雖是偽稱,但他本不是為“興師問罪”而來,也不生氣,順勢說道:“是啊。我剛得了縣君的任命,就任繁陽亭長,所以來家中看看您老人家。”

    “任了繁陽亭長?好啊,有出息。”

    “來得匆忙,也沒帶什麼東西。”荀貞顧盼室內,不經意似的問道,“二兄不在家麼?”

    “下午就出去了,說是晚些回來。荀君也認識中郎麼?”

    “見過幾面。……,聽說老人家在許縣有親戚?我下個月可能要去許縣公辦,有什麼話需要帶麼?”

    “許縣?是有幾戶親戚,中郎的叔伯們都在那邊。不過,俺老了,腿倦難行,這些年走動得少。去年又是疫病,也不敢出遠門,說起來,整整一年多沒有去過了。……,都是些老親戚,也沒什麼話可帶的。”許母眯縫著眼,瞧著荀貞身後,問道,“後邊站的,可是史郎麼?”

    “老夫人眼神真好,正是巨先!”史巨先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

    “快起來!快起來!”

    許季幫許母將史巨先扶起,對荀貞說道:“荀君初來吾裡,要不要出去走走?”

    荀貞曉得他意思,是怕“言多有失”,也沒推脫,頷首答應了,笑道:“好。”

    在這臨走之際,他看看史巨先,又看看許季,想了一想許仲的威能,又想了一想他來當亭長的目的,心道:“‘天賜不取,反受其咎’。我今天初來上任,便逢此殺人案件,剛開始以為是不走運,現在看來卻正是運氣!”做出了任職亭長後的第一個決定。

    他不是婆媽的人,做出了決斷,便立刻行動,不顧地上塵土,也端端正正地拜倒在地,對許母行了一個大禮。

    許母忙不迭說:“這是做甚麼!”

    “我與許郎同學時,對許郎的仁孝、好學,一向十分欽佩。這一拜,不但是拜老夫人,……”他頓了下,意味深長地說道:“更是拜老夫人教出了兩個好兒子。”

    出得院外,迎頭碰上二人,一個是剛才的裡監門,另一個是本地裡長。

    荀貞攔住他們,說道:“老夫人年邁,不能太過打擾,你們就不要進去了。”對那裡長說道,“我是繁陽亭的亭長,管不到你們這裡來,但殺人重案,我回到本亭後,肯定是要向官寺稟報的。料來縣裡接了報案後,很快就會有人下來,到時肯定會來許家。你做做準備。”

    那裡長連聲應是。

    荀貞又轉頭對許季說道:“你知道你們許縣的親戚住在哪裡麼?”

    許季遲疑片刻,搖了搖頭,說道:“不知。”

    荀貞不覺失笑,這表情,是個人都能看出來他是在說假話了!明知許季沒老實回答,卻也不加逼問。

    他從腰畔取了些錢出來,交給許季,說道:“你兄長殺人亡命,牽連家中,你母親年紀大了,不能讓跟著吃苦。我帶的錢不多,這一點兒,你先拿著。”

    許季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渾不知荀貞唱的哪一出?不但是他,史巨先諸人也是一頭霧水。比照律法,許仲這案子是要查封家產的,怎麼卻反給留錢?

    許季惶恐不安,推辭再三。

    荀貞作色道:“你既師從二龍先生,便是自家人,大丈夫當豪氣直爽,怎可如女兒作態?……,你若不要,我這就去給老夫人說,許仲殺了人!”

    許季這才無奈收下。

    荀貞回顏作笑,道:“這才對嘛。許仲犯案是他的事兒,不能讓老夫人受累。”

    告別許季等人,荀貞和史巨先沿原路返回,出了裡門,拐上官道,史巨先忍不住問道:“亭長,俺怎麼搞不懂你是個什麼意思呢?”

    “不懂?你不懂什麼?”

    “不懂你到底想不想捉拿許仲歸案。”

    “還用說?我當然是要拿他歸案!”

    “你這話,要放在來許家前,俺信;現在卻有點不信了。”

    “為何?”

    “俺有幾點迷惑。”

    “說來聽聽。”

    “一來,你為何向老夫人下拜?二則,明明許季撒謊,你為何不追問?

    “三者,你先對裡長說會將此案上報縣衙,接著又問許季知道不知道他們的親戚住在哪兒,俺怎麼覺得你這不像是在問,反而像是在暗示他縣裡早晚會派人去許縣捕拿,提醒他快點去許縣通風報訊?最後,臨走前,又為何留錢?”

    “我不是說了麼?許仲犯案,是他的過錯,不能連累他的老母。”

    “那第三條呢?”

    “是你想多了。”

    這個答覆看似能解釋得通,可史巨先卻總覺得不對頭,再問時,荀貞就只是笑,不肯回答了。
zeroriku 發表於 2013-1-6 15:21
5 大計

晚上還有一更。()請訪問。。

    忘了今天是元旦了,祝童鞋們新年快樂。

    剛在書評區裡看到了好多熟人,諸位童鞋,好久不見了啊!

    史巨先的直覺很對,隨著瞭解的深入,荀貞的確不想追捕許仲了。

    在接到報案之初,他是有想過將案犯抓捕歸案,以立威信,但隨著對許仲越來越深入的瞭解,在瞭解了其為人、瞭解了其名望後,他的想法也隨之改變了。

    為什麼改變?這就要從“穿越”二字說起了。

    穿越到這個時代已有十年,了然身處漢末。

    因為“他”有個堂弟叫荀彧,有個堂侄叫荀攸。就算他對歷史再不精通,這兩個名字總是聽過的。

    如果說,荀彧、荀攸的名字還只是巧合,那麼,在先後聽說了袁紹、夏侯淳、曹操的名字後,確定無疑必是漢末了。

    最先聽說的是袁紹。

    當時在族人的一次聚會上,族中的長輩在堂上品茶評士,議論汝南、潁川兩郡的名士。有人帶著讚賞的語氣誇獎道:“汝南袁紹先服母喪,又行父服,棄官歸家已四五年,閉廬不出。這樣純孝、遵循禮節的年輕人,很少見啊!”

    又在去年聽說了夏侯惇。

    夏侯惇年紀尚小,才十四五歲。去年夏天,有個人侮辱了他的老師,被他給一刀殺了,由此揚名,名字從他的老家沛國譙縣直傳到數百裡外的潁陰。

    又在今年,聽說了曹操。

    今年六月,朝廷詔公卿舉薦能通經者。亭父黃忠說“六月時,朝廷下詔求賢”,講的就是這件事,被舉薦的不但有汝南的那位“袁先生”,也有從洛陽北部尉轉任頓丘縣令的曹操。

    除了這幾個人的名字外,陸陸續續的他還聽過許多別的人名,無一例外,都是漢末名人。

    只是,雖知身處漢末,但具體哪一年?

    只知道前年改元“光和”,今年是“光和三年”,然而是西元的哪一年?一頭霧水。

    可以斷定的是:荀彧、夏侯惇年紀都不大。荀彧尚未弱冠,夏侯惇更小,估計“年輕人”袁紹以及“頓丘令”曹操的年齡也不會太大,以此推斷,雖處漢末,離三國亂世大約還得十幾二十年。

    穿到這個時代的日子裡,有塊石頭一直壓在他的心頭。

    他怕的不是三國亂世,事實上,自知道荀彧、荀攸是“自家親戚”後,他大松了一口氣。

    荀彧、荀攸,名聲多響,曹操的大謀士,等三國來到,大不了緊跟著他倆就是,不敢想榮華富貴,至少可保住一條小命。

    他怕的是黃巾起義。

    穿越前也讀過些書,知道義軍所過之處的地方慘狀,可千萬不要三國沒到,先在黃巾起義裡丟了性命。而根據種種的蛛絲馬跡,尤其近年,他分明地發現:似乎離黃巾起事不太遠了。

    這些年,大範圍的傳染疫病一再爆發。

    十年間,天下兩度大疫,波及南北,很多的百姓因此破家,甚至一些宗族盡歿。百度搜索讀看看更新最快)

    這其中包括“荀貞”在內。

    “荀貞”的父母就是因為感染疫病而相繼病故的,包括“荀貞自己”也是在多年前感染了風寒,一病不起,這才給了“他”趁虛而入的機會。

    面對疫病,人人恐慌,由此導致城、鄉里信奉太平道的人越來越多。

    ——太平道,不就是黃巾起義的主力麼?

    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什麼?

    不是危險,也不是死亡,而是明知有危險卻不知這危險何時來到,如頭頂懸著一柄劍,如履薄冰,如閉目在懸崖邊走路,時時刻刻提心吊膽。

    他不是沒有想過提醒一下世人。

    但一來他人微言輕,二來朝廷裡也不是沒有人看出問題。

    三年前,“司徒”楊賜就曾上書天子,認為太平道終會成為大患,請求誅殺張角等人,但天子沒有理會。——這件事他也是聽族中長輩閒談時說起的。

    “司徒”,三公之一,說的話尚且不管用,何況他一個沒有功名的荀家少年?

    荀貞在穿越前,有過成功,有過失敗,不是一個軟弱的人,事已至此,既然無法改變,就只能想辦法去適應,總不能坐以待斃。

    該如何應對即將到來的黃巾起義呢?

    他思來想去,不外乎三個辦法,一個投靠太平道,一個避走他鄉,一個聚眾自保。

    投靠顯然不行。

    黃巾起義的聲勢雖大,但很快就被鎮壓下去了。不投靠,不一定死;投靠,一定死。

    避走他鄉也不行。

    想當那黃巾起事時,張角登高一呼,八州響應,信徒數十萬,連接郡國,遮天蔽日、海內震怖。天下雖大,又哪裡尋得桃花源去?

    兩者皆不行,唯有聚眾自保。

    只是,說起容易做起難。

    他既無威望,又無錢財,年方弱冠,世人不知,如何聚眾?

    那麼,有沒有快速得到威望和錢財的辦法?

    有。

    他最後想出了一個辦法:“當官兒,走仕途。”

    只要能當上官兒,好好幹上一年兩年,威望、錢不就都有了麼?

    雖有了定斷,可想當官兒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士大夫與宦官的鬥爭延續多年,最終失敗,自延熹九年至今,十餘年中,多達六七百之數的士人或被殺、或被“黨錮”,幾乎天下的名士被一網打盡。——“錮”,就是禁止做官。

    潁陰荀氏是士人中的名門,也有多人受到牽連。

    比如他的堂伯父荀曇,便被禁錮終身。

    又比如荀曇的兄長荀昱,因好結交,人稱“天下好交荀伯修”,“八俊”之一,與人稱“天下楷模李元禮”的李膺齊名,因與大將軍竇武謀誅宦官事敗,後也與李膺同死。

    本來禁錮的只是當事人。

    但到了熹平五年,也就是四年前,永昌太守曹鸞上書為“黨人”鳴冤,請求解除禁錮,激怒了天子,不但將曹鸞抓進槐裡獄,“掠殺之”,又下詔書,擴大了黨錮的範圍,凡党人門生、故吏、父子、兄弟,乃至五族之內,皆在黨錮之列,凡有任官的,悉數罷免,“禁錮終身”。

    荀貞與荀曇、荀昱兄弟的親戚關係在五服之內。於是,他也被牽連。

    本以為沒希望了,老老實實等著黃巾亂起得了。

    沒想到去年,武都郡上祿縣的縣長和海上書諫言,說道:“按照禮,從祖兄弟別居異財,恩義已經很少了,如果服喪,也只是穿五種喪服之中最輕的那個。而今黨人錮及五族,既違背了典訓之文,也不合乎經常之法。”說動了天子,“黨錮自從祖以下,皆得解釋”。

    真是天降之喜。

    在詔書下來後,他立刻準備“入仕”。可問題又出來了,該當個什麼官兒好?

    “當官”不是問題,借助荀氏的名望,怎麼也能獲得一官半職,但是擺在他面前的選擇也不多,雖然他有著荀氏子弟的背景,畢竟初出茅廬,又沒有什麼名望,不像荀彧、荀攸從小就郡縣皆知,即便得到族中長輩的推薦,肯定也不會得到太好的位置,最多擔任一個縣中文吏。

    縣吏不但很忙,而且除了休沐外,下了班還不能回家,必須住在縣衙內的宿舍中。整天接觸不到人,忙於案牘之事,能得到什麼威望和錢財?還不如乾脆到鄉里當個專治十裡地方的亭長,至少行動比較自由,並能接觸基層。

    況且,當世不比後世,後世“官”就是“官”,“吏”就是“吏”,而當世的官吏間並無甚麼鴻溝天塹,“吏道”是仕進的基本途徑之一,這點倒與他穿越來的共和時代有相像之處。大量的名臣高官皆是從底層的椽吏做起,做過亭長的也有不少。

    高祖皇帝通過當亭長、進而結交英豪,從而定鼎天下的故事人人皆知。

    便不說高祖,只說公卿高官,文武名臣,本朝的傅俊就是以亭長的身份追隨光武皇帝,最終名列雲台二十八將。做過三公的名臣虞延,為吏之始亦是亭長。

    雖說亭長需要懂法律、知“五兵”,但荀家的子弟,本就不是只研習經文,不通世事的。荀貞從小讀書,學過律令,並因知亂世將至,虛心求教族中的“技擊高手”,能騎射、會擊劍,知“五兵”之用,當一個亭長綽綽有餘。

    他就去找堂兄荀衢講說心願。

    荀衢,是荀曇之子,與“八龍”同一個祖父。他有一個親侄在歷史上大大有名,便是荀攸。

    因荀衢家與荀貞家相隔不遠,荀貞在穿越後見到的第一個“名人”就是荀攸。荀攸少孤,先從他的祖父荀曇生活,荀曇病故後,又依從叔父荀衢。

    荀貞知荀攸日後必成大器,為了與他拉近關係,便以當時才“十來歲”的年紀,親登荀衢家門,以“父母皆亡,無人教誨”為藉口,請求從其讀書。荀衢憐其“少孤”,又喜其“沖齡懂事”,便答允了他。從此,兩人亦是兄弟,又是師生,關係很親密。

    荀衢為人曠達,但即使如此,在初聞他的想法後也不能理解。

    “你怎麼會想去做此奔走雜役!”

    荀氏族中既有“八龍”父親荀淑這樣的大賢巨儒,又有荀曇、荀昱兄弟這樣遭受黨錮之禍的名士,為天下的士人們深深敬重。有這樣的家世,怎麼會想著去當一個亭長呢?

    荀衢對他說道:“你從我攻讀多年,刻苦認真,我都看在眼裡。今雖在解錮之列,但你年紀尚輕,又何必急著出仕呢?……,就算你執意出仕,我也可以將你推薦給縣君,總強過當一個亭長。”

    荀貞回答道:“亭長務實,文吏勞形。方今天下,權閹當道,言路阻塞,有學識的人都退隱不出。與其做一個整天忙於文牘的文吏,何如當一個能為黔首做些實事的亭長呢?”

    荀衢倒不是看不起亭長的低微,而是他生性簡約,最討厭被細務煩勞:“就算你想做實事,也不必做亭長啊!亭長是最勞累不堪的賤役,既受上官驅使,又為部民操勞,且迎來送往,還要忍受高官貴人的呼喝叱責。難道你沒有聽說過逢子康的那句話麼?‘大丈夫安能為人役哉’!”

    逢子康是前漢末年人,因為家貧,當過亭長,迎來送往,低三下四,難以忍受驅使,遂發出了上邊的這句感慨,隨後就辭職不幹了。

    荀貞答道:“大丈夫固當如此。可是,亭長雖然卑賤,但只要做得好,也不是不能得到天下的讚譽啊。陳留仇季智,四十歲的時候才被縣裡召補為吏,任職亭長,後來進入太學,不也一樣名揚天下,連當世名賢郭林宗都很欽服他麼?許縣陳太丘,少為縣吏,任職都亭,如今是天下名士的泰斗。甚至像前朝的朱子元一樣,封侯也是可以的啊!”

    荀衢知道他說的都是事實,雖不願意,但還是帶著他去拜見縣君,求為亭長。

    縣君在聽過荀貞的請求後,起初也很驚訝,不肯答應:“若是我答應了你的要求,肯定會被天下的名士恥笑,說我對名族苛刻。”但經不住荀貞的再三請求,末了還是只能應了。

    答應雖是答應,不過當時並無亭長的空缺,直等到今年,才算正式任職。

    荀貞費這麼大勁,這麼辛苦,才得到繁陽亭亭長的職位,所為者何?還不就是為了獲取名望、錢財,從而結交豪桀,為即將到來的大變做自保準備?——這就是他來任亭長的“大計”。

    上任第一天,屁股沒坐穩,就碰上了“許仲殺人”。若許仲純為勇夫,他不介意拿來開刀立威,然而通過瞭解,卻發現許仲分明不是常人。史巨先、程偃、陳褒、東鄉亭“求盜”等等諸人,無一不對他敬重有加。這樣一個人,怎能殺之了事呢?

    “若能拉攏住此人,豈不就等同拉攏住了當地鄉里的遊俠、壯士?”

    於是,荀貞便做出了那幾個令史巨先“看不懂”的舉動。拜許母、留錢。至於史巨先提出的第三點疑惑,也一點沒猜錯,他的確是在提醒許季快去許縣“通風報訊”。他可以對許仲“網開一面”,但是等案子上報到縣衙後,縣裡邊會有何行動?他可是管不了、也管不住的。

    荀貞有自知之明,曉得這樣特立獨行、名重一地的輕俠定然不好拉攏,而且沒準兒很快就會被逮捕歸案,不過沒關係。古人雲“千金市馬骨”,他相信,他在許家的那幾個“舉動”,肯定用不了不久,就會通過史巨先、裡長、裡監門等人的嘴,傳遍本亭、乃至本鄉。能如此,也就足夠了。
zeroriku 發表於 2013-1-6 15:21
6 初夜

以後更新的時間:上午十點,下午四點。。

    回到亭中的時候,暮色已至。

    在回來的路上,史巨先就告辭回家了。荀貞獨自牽馬進入亭舍,剛入前院,聽見一陣哭聲。

    黃忠、程偃、陳褒等人都在,此外還多了三個陌生男子和兩個女子。

    哭聲是那兩個女子傳出的,她們跪在王屠的屍體邊兒上,年長的那個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年少的那個哭的聲音不太大,但也是垂淚不止。

    程偃小跑著過來,接過韁繩,牽去馬廄。

    黃忠、陳褒和兩外三個男子快步迎上。黃忠指著三個男子中的一個,介紹道:“荀君,此即為本亭求盜杜買。”

    “小人杜買,見過荀君。”

    杜買年約三旬,高大粗壯,面色黑紅,作揖時兩腿沒有併攏,而是分著,像是點羅圈腿,也不知是天生的,還是騎馬過多。

    一亭中,若將亭長比為主人,那麼“亭父”類似管家,“求盜”則是鷹犬,多由強健者為之,是亭長維持本地治安的得力助手,不可輕視。

    荀貞還了一揖,說道:“日後你我同事,不必拘禮。”

    黃忠接著介紹:“這兩個是繁家兄弟,這是繁譚、這是繁尚,皆為本亭亭卒。”

    兄弟倆身高相似,面貌相像,都是深眼窩、高顴骨,乍一看有點像胡人,個頭比杜買低,七尺上下。

    彼此見禮過了,杜買說道:“不知荀君今日來,未能迎接,實在失禮。”瞧了瞧王屠的屍體和那兩個女子,接著說道,“要非得阿褒告知,更沒想到許仲會如此膽大,竟然來咱們亭中,在鬧市中殺了王屠。……,荀君方才去了許家?可查得許仲逃去何處了麼?”

    “聽市中少年言,應是逃去了許縣。他家中只有他的老母和他的弟弟在,沒什麼線索。……,這兩個女子是王屠的妻女麼?”

    黃忠應道:“是。”

    王屠的妻女一門心思都在王屠身上,慟哭不止,沒有注意到荀貞回來。黃忠走過去,歎了口氣,說道:“不要哭了。亭長荀君回來了,你們先起來,有什麼話慢慢說。”

    他不提示還好,一提示,年長的女子立刻抬起了身,新來的只有荀貞一人,明顯就是亭長了。

    她撲過來,抓住荀貞的腳,叩頭哭訴:“亭君!亭君!賤妾丈人早上出門時還好好的,下午就被人殺了。他這一死,丟下賤妾孤女寡婦,以後的日子可該怎麼辦?亭君,亭君,求您一定要為賤妾做主!”

    荀貞退後兩步,把腳從她的手中掙出,彎腰將之扶起,說道:“殺人者可能已遁逃它縣,此案需上報縣寺,該怎麼處置,全聽縣君吩咐。()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配合縣裡的命令。”

    女子連連叩頭,泣不成聲。

    荀貞複又溫言說道:“天色已晚,宵禁後行路不便。你們先回去吧。我等下就遣人去縣中報案,快的話,明天縣裡就會有人下來。你們是苦主,定會去找你們詢問情況。回去後,不要外出,在家等著,好麼?”

    聞其哭聲,觀其悲容,就算再冷血的人,也會為之惻然。

    荀貞心道:“於情於理,都該將許仲捉拿歸案。可是,……,唉。”雖不知縣中意思,但至少他已決定對許仲“網開一面”,如今再可憐她們也是沒用,“王屠已死,人死不能複生。若有機會,以後多幫幫她們就是了。”

    一邊想著,他一邊又取出了些錢,遞給黃忠,說道:“她兩個女子,逢此慘事,失魂落魄的,不能讓她們獨自回去,你且送她們一程。王屠已死,聽說她家的親戚又多歿在疫中,日後的生計怕有困難,這些錢,你給她們。儘管不多,聊勝於無。”

    黃忠應了,攙起年長女子,又招呼王屠的女兒,勸解了好一會兒,方才陪著她們離去。王屠的屍體就留在亭中,等縣裡的來人勘驗。

    荀貞的舉動落在杜買諸人的眼中,杜買贊道:“荀君好心腸,王家好福氣。”

    才在許家留錢,又給王家送錢,一個是為“大計”,一個出自同情,其中複雜的心情,唯荀貞自知。他也不解釋,說道:“賊殺乃是大案,不能耽誤,需得儘快報上縣中。杜君,就辛苦你一趟,去趟縣裡?”

    杜買是“求盜”,不止有“捕盜”、“備盜”之責,當亭部內發生刑事案件後,還有向縣中司法長吏報告的責任。雖夜色將至,夜路不便,但職責所在,他不能拒絕,爽快應諾。

    “你等一等,我給你寫份證明,以方便你預備宵禁後沿途亭部的查問和進城。”

    荀貞去後院寫好公文,交給杜買,又道:“此去縣裡數十裡路,天快黑了,你一人趕夜路不安全。我將馬借你,你找個人同去吧。”

    荀貞來前,亭中只有一匹老馬,——杜買先前就是騎著它巡查亭部的,不夠兩個人用。

    杜買道了聲謝,叫上繁家兄弟中的繁譚,兩人不等吃飯,牽馬出亭,迎著暮色,趕去縣中。

    和縣吏一樣,亭中諸人在工作時間也是吃住亭中,不准回家的。平時做飯都是由黃忠負責,程偃諸人只會吃,不會做。

    這會兒黃忠不在,荀貞倒是不介意下廚,可他初來上任、便逢大案,下午跑了半天,此時靜下來,有些頭昏腦脹。自家亂世保命的“大計”、初任亭長的新鮮、許仲仁孝救急的美名、王屠橫屍街頭的慘狀,以及王屠妻女悲傷的容貌,乃至將此案上報後,縣衙會派何人下來、他該如何應對,種種般般,都在他腦中交錯,思緒紛亂,連餓都不覺得,當然更沒有興趣去做飯。

    他吩咐程偃、陳褒、繁尚將王屠的屍體搬去牆角,用席子蓋上,將亭長執法的工具木板和繩索收好,又取來一個類似後世馬紮的“胡坐”,放在亭舍的院門口,坐了上去。

    暮色漸漸深沉,官道上的行人稀少起來,偶有從舍院門前匆匆走過的,也不再是過路的旅客,而是從田間歸家的農人。

    紅日西落,燒紅了天邊的雲彩。沃野青青,與遠處的林木、山巒連成一片,在暮色下,帶幾分沉靜,帶幾分寥落。風涼如水,三兩麻雀嘰嘰喳喳地飛過,視線可及的裡舍中炊煙嫋嫋。

    程偃、陳褒、繁尚湊到近前,蹲在凳子邊。程偃、陳褒已見過荀貞了,而繁尚是才相見,帶著好奇,偷偷地打量他。

    面對日後的上官,三人都想說些什麼,可荀貞只是安安靜靜地坐著遠望原野,他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從何說起。最終程偃忍不住,沒話找話,打破了沉默,他問道:“荀君,你一直都在城裡住的麼?”

    “對。”

    “來到俺們這鄉下地方,適應麼?”

    “有什麼適應不適應的?老實說,亭舍可比我家大多了。”荀貞家的宅院也是前後兩進,不過面積較小。

    陳褒不似程偃粗直,開口前先小心地觀察了下荀貞的表情,然後方才說道:“荀君,有句話不知該問不該?”

    “什麼?”

    “君為荀家子弟,小人雖沒見識,也知君族高名,為何不在縣中任職,卻來當個亭長呢?”

    “在哪裡任職不都一樣麼?”

    繁尚不贊同,撐大了他凹陷的眼眶,聳動著鼻翼,說道:“怎能一樣?任職縣中,既體面,俸祿也多!亭長才幾個錢?勉強夠吃用而已。以君家世,若在縣中任職,少說也是個百石吏!”說到“體面、俸祿多、百石吏”的時候,他滿臉的神往豔羨。

    “你說的很對,但這並不是我的志向。”

    “志向?”

    陳褒、程偃、繁尚面面相覷,體面的縣吏不願意做,甘願當一個迎來送往、事物繁雜的亭長,這算什麼志向?只聞人往高處走,未曾聞偏往低處行的。這個新任的亭長真有意思。

    程偃性粗,藏不住心事,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就差點就“難道你的志向就是當亭長”這幾個字說出來了。

    陳褒是賭博的高手,心思較為精細,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麼,荀君的志向是什麼呢?”

    荀貞默然片刻,遙望天際落日,吟誦道:“夙興夜寐,毋忝爾所生。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陳褒、程偃、繁尚三人沒有讀過書,聽不懂,大眼對小眼。

    程偃撓了撓臉上的傷疤,問道:“荀君,你說的什麼?俺沒聽懂。是什麼意思?”

    這幾句都出自《詩經》。

    前兩句的意思是:“早起晚睡的時候,都要想想,不要對不起你的生命”;後兩句的意思“明哲保身”。連在一起,荀貞就是在說:“我兩世為人,實屬不易,快到亂世了,一定得想盡辦法保住自己的小命。”

    這點意思,荀貞當然不可能給他們解釋,只是望著一點點沉落的夕陽,沉默以對。

    暮色深到極處時,夜色即降臨。

    薄夜如紗,籠罩大地。

    黃忠回到亭裡,碰上了在門口的三人,驚訝地說道:“怎麼都呆在門口?荀君,俺把王屠的妻女送回去了,真是可憐,哭了一路,怎麼都勸不住。俺交代了裡魁和她家的鄰居,叫多照看點,別再出什麼事兒了。”

    入夜後的田園風光更是悄然寂靜。在門口坐了這麼會兒,又和程偃、陳褒、繁尚說了會兒話,荀貞的心緒平靜下來。

    他呼出一口濁氣,不再去想許仲,不再去想王屠及其妻女,也不再想自家的“大計”,更不再去想可知、又不可知的未來,說道:“辛苦你了。黃公,莫忘關閉舍門。我先去睡了。”

    “不吃飯了?”

    “不餓。你們吃吧。”

    黃忠莫名其妙,等荀貞步入後院後,問程偃、陳褒、繁尚:“你們剛與荀君說什麼了?怎麼看他恍惚低沉?”

    “沒說什麼啊,也就閒聊了幾句。說到‘志向”……。誒,對了,老黃,你讀過書,‘蘇醒也媚,五天爾生”是何意思?”

    “……,什麼亂七八糟的!”

    黃忠唯讀過《急就篇》之類的識字課本,完全不懂程偃在說什麼:“荀君初至,你們也不知多伺候些,到現在還不點燃薪燭!黑燈瞎火的。”嘮叨了幾句,又叫程偃,“阿偃,荀君也不知能否找到燔石,你去看看,幫幫手。”燔石,即燧石,取火所用。

    薪燭燃起,雞塒騷動,隨之廚房中鍋碗瓢勺響動,沒多久,飯香滿院。

    黃忠關了舍門,與程偃、陳褒、繁尚在院中披著月色,就著星光,吃喝談笑。談笑聲在夜中傳出甚遠,也傳入了寂靜的後院,傳入了荀貞的耳中。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懷著各異的心思,人們結束了一天的活動,而荀貞上任就職的頭一天,也就這樣結束了。
zeroriku 發表於 2013-1-6 15:22
7 計畫

夜深了。請訪問。

    月光撒入室內,宛如積水床前。

    荀貞吹熄了油燈,和衣臥在床上。床是用榆木製成,堅固耐用,長約八尺,甚是寬敞。上邊鋪的有藺席,因秋季夜涼,席上又鋪了一層褥子,躺在上邊,並不覺得床硬,挺舒適的。

    前院的黃忠他們還在說話,不時可聞。他躺了會兒,沒有睡意,索性起身,把馬鞍形的木枕拿開,擁著單被依床頭而坐。

    臥室在堂屋的內側,斜對著院中的大榆樹。窗戶沒掩,隔著張設床上的帷帳,可以看見清亮的月色和婆娑的樹葉。夜風拂入室內,帷帳起伏不平。

    月升日落,日月其除。

    夫子曾在河上感歎:“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前世時,荀貞雖不說優遊歲月,卻也從未感到過時光催人,然而穿越後,他卻時時刻刻感覺緊迫。

    許仲,王屠的妻女,今天發生的事情已然過去,他已正式上任亭長,明天,該做些什麼呢?

    今天是就職的第一天,除了許仲殺人沒有想到外,其他的還算按部就班。亭中諸人都見過了,也大致熟悉了。亭內的百姓也認識了幾個。但這些,對他的“大計”而言,自然遠遠不夠,下一步,該做些什麼呢?

    他自少從荀衢讀書,但讀的是經書,學的是律法,從來沒學過該怎麼做一個亭長,更沒有人教過他該怎麼在亂世中保全性命。

    “亭長”好當,他在任職前做過功課,翻閱史書,結合聽聞,總結出來:只要能做到誅暴扶弱,省愛民役,教化風俗,倡學止惡,躬率以儉約,勸民務農桑,就能成為一個好亭長。

    但“保全性命於亂世”就難了。

    既無人教他,他也沒有半點經驗。經過反復地考慮,暫時來講,似乎也只有“威望、錢財”四字而已。走仕途,為官吏,掌一方之政,牧一地百姓,固然能“提升威望、聚集錢財”,但具體該如何操作?

    他也有想過,不外乎“公正嚴明、施以恩德”。只要堅持這麼做了,火候一到,威望自有。不過問題卻是:這八個字雖為正道,但太“務虛”,見效很慢。

    鄭鐸對他說過這樣一番話:“亭中諸人皆為老人。杜買、程偃,俱有勇力,能折服強俠。繁家兄弟乃本地土著,人、地皆熟。陳褒豁達,雖然好賭,不重財貨,能得人歡心。黃忠老成實在,為鄉人所重。你如果能折服這幾個人,在亭裡自然就有了威望,亭部便不難治理了。”

    這是一個務實的辦法,自上而下,先將亭中諸人折服,再借助他們在本亭的聲望,折服百姓。百度搜索讀看看更新最快)雖非“正道”,但只要路子對,見效會很快。

    荀貞回憶與亭舍諸人相見的過程。

    “求盜”杜買,只見了一面,雖有交談,但說的全是公事,還不知其秉性喜好。

    繁家兄弟,老大繁譚也只見了一面,連話都沒說過,更不熟悉,倒是與老二繁尚說了幾句話,但也還談不上瞭解,只覺得他似很羡慕縣中吏員的地位和待遇。

    “亭父”黃忠,根據半天的觀察,確實老實,是個實在人。諸人中,就數他的言辭最恭敬,行為最拘謹。

    程偃、陳褒,他兩人聚眾賭博的表現以及傍晚在舍院門口時的舉止言行,都被荀貞不聲不響地看在眼裡,粗略看來,一個粗直,一個精細。

    諸人地位不同、性格各異,要想將他們“折服”,該從何處入手呢?他本來是沒有想好的,但程偃、陳褒的聚賭給了他靈感。

    有漢以來,賭博盛行,上至天子貴族,下到街巷市井,無人不好。雖有律法禁止,多數情況下執行並不嚴格。

    時人稱賭博為博戲,不一定賭錢,也可以賭酒。前漢景帝為太子時,與吳太子博戲賭酒,因為“爭道”,也就是爭奪棋路而發生了衝突,景帝一怒之下,竟舉起棋盤砸死了吳太子。——吳太子的父親即後來掀起七國之亂的吳王劉濞。本朝質帝、桓帝年間的跋扈將軍梁冀,寫過一本《彈棋經》。彈棋,是一種模仿蹴鞠的遊戲,也可以用來賭博。

    民間“以遊博持掩為事”者亦比比皆是。“博”,六博;“掩”,意錢,一種賭博方式。百姓中甚至有因此發家致富的,比如曾被司馬遷寫入《史記》的桓發。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程偃、陳褒好賭且不說,黃忠、杜買、繁家兄弟即使不好,但肯定也會有興趣。荀貞雖對賭博沒有甚麼興趣,可在“博具”上的見聞遠勝當時。

    現下的博戲方法,只有六博、塞棋、彈棋等幾種,最多再加上鬥雞、走馬、走狗,頂天了,蹴鞠也算。哪裡有後世花樣繁多?別的不說,就紙牌、麻將兩種,足稱大殺器。

    這兩件東西還好製作。比如紙牌,竹葉、樹葉就行;麻將,用石頭雕刻。

    荀貞可以斷定,只要將這兩樣東西拿出來,陳褒、程偃必定驚喜。不止如此,絕對還會風靡鄉中。如此一來,不但能拉近和亭中諸人的關係,而且還可以使鄉人知其名。一舉兩得。

    不過,凡事有利有弊。

    事情傳出去後,也可能會帶來一些負面的影響。說不定會有儒生認為他帶壞了民間風氣,這是不符合亭長職責的。也沒關係,他可以辯解:“本意不為賭”。實際上,當下流行的諸種博戲方式中,本就有被認為高雅的,例如彈棋,“雅戲也”。

    大不了,他可以先將“象棋”造出來,——“六博”本就是象棋的前身。象棋暗合兵家之道,很適合士大夫們玩兒,但又因脫胎自“六博”,程偃、陳褒等人也不會覺得不好玩兒。

    月上中天,不知不覺,夜深了。

    前院的談笑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下,黃忠等人可能已經回屋睡著。夜闌人靜,四下無聲。

    荀貞自嘲地想道:“為自保性命,我所做的第一件‘大事’竟是‘發明’紙牌、麻將和象棋。”轉念一想,“這幾樣東西做出後,定不止風靡當下,必也能傳之後世。也不知當後人支開牌桌,或對壘楚漢之時,會不會說一句:‘發明此物者,東漢荀貞是也’。嘿嘿,也算名傳後世,留名青史了。”

    夜已深,也許是因為換了個新的地方,也許是因為即將要開始“大展拳腳”,他卻仍無睡意。

    提升威望很重要,但卻不是唯一。

    黃巾起事,聲勢浩大。為了能更有保障,他覺得還有件事必須要同時進行。即:需得查明本亭、本鄉有多少太平道的信徒。

    因疫病的緣故,太平道的傳播速度很快,尤其近年來,幾乎凡有人煙處即有其信徒。他在城中時,便在這方面下過功夫,雖不能盡知其信徒人眾幾何,但對城裡太平道的頭目都是誰人已基本上做到心中有數。如今下到亭裡,在這方面當然不能放鬆,需得繼續調查。

    “我這也算殫精竭慮了吧?”

    荀貞又來回盤算了一會兒,覺得眼下需要忙的,差不多就是這幾件事了。計畫已定,未來就有了方向。緊繃的弦微微放鬆,白天的疲憊湧上來,很快,他睡著了。

    他睡著了,前院裡的黃忠、程偃、陳褒、繁尚卻還沒有入睡,只是從院中轉入了室內。

    前院三間房,中間堂屋不住人。杜買、繁家兄弟一間屋,黃忠三人一間屋。

    除了去縣裡的杜買、繁譚,這會兒還有四個人。繁尚也沒有睡,盤腿坐在黃忠他們的屋中,四人談性正濃。荀貞琢磨的是怎麼收攬諸人,諸人談論的話題也沒離開荀貞。

    薪燭點燃得時間長了,氣味嗆人,他們沒有點燈,借助窗外的月光,小聲議論。

    “荀君雖為名家子弟,但以今日看來,卻並不高傲,挺和氣的。”說話的是黃忠。

    程偃笑道:“不但和氣,還古怪。”

    黃忠不解其意:“怎麼古怪了?”

    “放著縣吏不當,偏來當個亭長。”

    黃忠不知道程偃他們與荀貞在院舍門前的對話,但對程偃的態度很不滿意,說道:“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你我身為亭中卒員,怎麼能非議上官的呢?”

    程偃嘿嘿一笑。

    陳褒說道:“說起來,荀君確與鄭君不同,到底出身名族,瞧著就像個有學識的人。”他琢磨了半晌荀貞在院門口的話,“荀君念的那兩句,聽著像詩。老黃,咱們幾人裡,就你識字,讀過書,可你也沒讀過詩吧?……,又有學識,又出身名門,卻來當亭長,是挺奇怪的。”

    黃忠見陳褒也這麼說話,急了起來:“不是告訴你們不要非議上官麼?怎麼還說!”他擔憂地說道,“荀君和氣歸和氣,但你們也不可亂來。越和氣的人,發怒時越是可怕,你們可別撞上刀口!”

    繁尚本也想發幾句議論的,但見黃忠著急,便轉開話題,說道:“你們瞧見沒?荀君帶的是刀,不是劍,倒不似儒生呢!”“劍者,君子武備”,讀書人多佩劍,佩刀的不多。

    程偃說道:“他騎馬也很利索,下馬的身手也很敏捷,像是練過的。”

    他們生長鄉間,任職亭中,除了在過路的高官貴人來借宿時見過“名家子弟”的風範外,根本沒機會與名士接觸,換而言之,“荀貞”所處的階層對他們而言是高高在上的,本就對“名門名族”有著濃厚的好奇,今又有一個“名家子弟”來任亭長,難免會議論荀貞的言行。

    黃忠年紀大,閱歷多,為人做事總是先存著三分小心,見連著說了兩次,程偃諸人還是對荀貞議論不止,生起氣來:“還說!還說!荀君出身名門,會騎馬有何稀奇?……,都別再說了。阿尚,夜不早了,你快回你屋中睡覺!”

    陳褒打了個哈欠:“知道了,知道了。”想起一事,“本說今晚請荀君吃酒的,被許仲這一鬧,都給忘了。要不明天吧,你們說呢?”

    黃忠、程偃都沒意見。程偃是個急性子,就起身往掛在環釘上的衣服裡摸錢,湊份子。

    繁尚卻支支吾吾的。

    幾個人同在亭中多年,彼此知根知底,程偃不耐煩地說道:“得了,你別做出這般樣子了!不用你出錢!”鼻子裡哼了聲,不屑地說道,“大丈夫當輕財重義,怎能將錢財看重?”

    繁尚紅了臉,還好,被夜遮掩。他急促地站起,說道:“你們聊吧,俺去睡覺。”

    程偃兀自不依不饒:“要說都是一個亭裡的,差別怎麼這麼大呢?老黃、阿褒,你們說是不是?”摸著了錢,遞給陳褒。

    陳褒輕笑一聲,沒有回答,也沒有接錢,說道:“下午贏了些,這錢由俺出就是。”

    黃忠厚道,岔開話題,說道:“不早了,也該睡了。杜君連夜趕去縣中報案,也許明天就會縣裡人來,咱們得養足精神。”
zeroriku 發表於 2013-1-6 15:23
8 士族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時候,杜買、繁譚回來了,跟他們一塊兒來的還有本縣的門下賊曹、獄史。()。

    門下賊曹名叫秦幹,獄史名叫劉儒。

    在勘驗過王屠的屍體後,秦幹出示了縣令的命令,說道:“許仲在鬧市中殺人,影響極壞,縣君非常重視。荀卿,本案的報案人和苦主在哪裡?”

    按照律法,只有縣廷才有立法權,也就是說,“報案人”應該去縣廷報案。但因為有的縣面積很大,路途遙遠,來往不便,所以也可就近在鄉中報案。不過,秦幹、劉儒既然來了,肯定還是要見見報案人的,要不然,連“爰書”都沒辦法寫。

    “報案人名叫史巨先,系本亭民戶。苦主是王屠妻女。請秦君稍等,我這就派人去找他們來。”

    他請秦、劉二人先入後院的堂中坐下,吩咐黃忠端茶送水,然後來到前院,叫來程偃、陳褒:“秦君要見史巨先和王屠妻女,你們騎馬走,快去將他們找來。”

    兩人應了,牽馬就走,剛走出亭舍的院門,荀貞又追趕出來,叫道:“等等!”

    “荀君還有何吩咐?”

    “縣君不但派來了賊曹,還有獄史同行,在見過史巨先和王屠妻女後,必會接著去許仲家裡。許母年高,受不得驚怕,許季昨天還請求我暫不要告訴她許仲殺人之事,一片孝心,使人感動;並且,許季又曾師從我的族父,這個忙不能不幫。……,這樣吧,你兩人分頭走,阿偃去找史巨先和王屠妻女;阿褒去許家告訴許季,請許母出外避一避。”

    賊曹、獄史都是縣中比較重要的司法屬吏,具體到工作上,各有其責。

    “案驗”,也即調查、取證等通常歸賊曹管;封查罪人家產則歸獄史管。如果只是為了調查取證,獄史是不會來的。

    荀貞既已做出對許仲“網開一面”以求“千金市馬骨”的決定,雖無法控制縣衙的活動,但提前去通知一下許家,也算一種姿態和示好。

    陳褒“哎呀”一聲,拍了拍額頭,深以為然,說道:“對啊!獄史明顯是為收封許家而來的。()許母年邁,事先又不知情,母子連心,驟然見此,說不定會受不了刺激,出些什麼事兒。荀君放心,小人必將此事辦好。”

    程偃、陳褒兩人各自驅馬,分道揚鑣。

    史巨先很快就來了,但是王屠妻女卻遲遲不見。

    直到程偃回來,才知道:“王婦悲慟過度,病了,臥床難起,怕是來不了亭中。”

    秦幹是縣中有名的能吏、縣令的心腹,很負責任,也有同情心,乾脆地說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強求她來,吾親自去她家問話。”

    劉儒插口說道:“這件案子明明白白,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秦君,為了節省時間,能夠儘早著手追捕賊犯,把薔夫也順道找來如何?以方便等會兒去許家封查。”封查罪犯家產的時候,必須有本地薔夫在場。薔夫,就是鄉長。

    秦幹的地位較高,所以劉儒用的是商量語氣。秦幹說道:“正該如此。”

    上官動動嘴,下官跑斷腿。找薔夫的活兒自然還得程偃去幹,不過這次沒馬可騎了,因為荀貞要陪秦、劉二人去王屠家。

    潁川郡地處中原,人口稠密,作為境內的一個亭,繁陽亭境內的住戶也不少,三百餘戶,一千餘口,頂的上邊遠地區的一個鄉了。

    亭內共有“裡”六個。王屠家住“南平裡”,在亭舍南邊,大約相距三四裡。

    秦、劉來時坐的是軺車,前邊有馬駕轅,不大,無帷無幔,跪坐車中,可以四下遠望。

    荀貞騎馬相陪。

    杜買身為“求盜”,也得跟著去,昨晚上趕了小半夜的路,今兒又一早起來,來回十裡的路程,饒他壯健,也頗吃不消。不過為了給秦、劉留個好印象,他還是咬緊牙關,做出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一手拿著盾牌,一手提著短戟,挺胸抬頭,大步流星。

    秦幹讚賞地說道:“半日一夜間,奔波近百里,猶發揚踔厲,不見疲勞。荀卿,你亭裡的這個求盜,堪稱雄壯啊!”

    秦幹年有四旬,國字臉,一部黑須,儀錶堂堂。

    荀貞很早就聽聞過他的名字,不僅因為他是縣令的心腹,還因為他曾不遠千里,去到北海,在號稱“經神”的鄭玄門下苦讀多年。

    對這樣有學識、地位又遠在他之上的前輩,他不敢怠慢,控制住韁繩,落後軺車半個車位,很謙虛地說道:“我初任本地亭長,日後正需要杜君多多協助,希望能治理好亭部,不要再出現像許仲這樣的賊殺案。”

    得了秦幹的贊許、荀貞的重視,杜買很高興,昂首做姿,越發“勇武雄壯”了。

    秦乾笑道:“荀卿太謙虛了。許仲案雖然惡劣,但你昨天才來上任,和你沒什麼關係。今天吾和劉君來前,縣君還對吾二人說,‘荀家諸子,仲豫、文若、公達,皆州郡英才。休若、友若、季悅、伯旗,亦一時俊秀。貞之以出眾之才,不嫌細小,願為亭長,為黔首做事,此奇志、奇節也。假以時日,必能使地方安穩”叮囑吾二人不可傲慢無禮呢!”

    貞之,是荀貞的字。

    仲豫、文若、公達等,是幾個荀家子弟的“字”。其中,文若,是荀彧的字。公達,是荀攸的字。這幾個人,都是和荀貞同輩或者比他低一輩的族中子弟,皆有聲名在外。雖然荀貞自求為亭長,讓人理解不能,但看在荀氏的面子上,上至縣令,下到秦幹,對他都還是很客氣的,並不以“賤役”視之。

    當然,這也和荀貞的“奇志、奇節”有關,劉儒介面說道:“荀卿不願為案牘勞形之文吏,而願為能做實事的亭長,你和仲通先生的對話已傳遍縣中,都稱讚你不慕虛名。‘枳棘非鸞鳳所棲,百里豈大賢之路’?仇季智並不是只有陳留才有的啊!”

    仲通,是荀衢的字。仇季智,名覽,荀貞在說服荀衢時,舉過他的例子。“枳棘非鸞鳳所棲,百里豈大賢之路”是仇覽的上官讚頌他的話。劉儒是潁陰本地人,乃宗室劉家子弟,所以說“仇季智並不是只有陳留才有的”。

    荀貞心道:“這番話我只對仲兄和縣君兩人說過,並無人知曉,怎麼忽然間傳遍了縣中?”

    稍微一想,就猜出了原因,“仲兄曠達,必不會多嘴傳話,定是縣君怕被人誤解‘苛刻名族”所以將我的言語傳出,以化解任我為亭長的尷尬。……,嘿嘿,沒想到我也有和荀彧、荀攸並列名字的時候。”

    雖與荀彧、荀攸並列,但他沒多少高興的意思。

    一來他有自知之明,荀彧、荀攸是什麼樣的人物?他比不上。二來,亭長畢竟是一個低賤的職務,還從來沒有聽說有哪個名門世家的子弟自求為之的。秦幹、劉儒,包括縣令等人,話雖這麼說,看似稱讚,但到底心中怎麼想的?誰也不知道。

    他惶恐地說道:“秦君是康成先生的高徒;劉君家學淵源,族中有得到過二許褒揚、州郡聞名的長者。我一個後生晚輩,因為年少無知而口出大言,沒有被訓斥已經心滿意足了,怎麼敢奢求得到諸君的贊許?”

    康成,即鄭玄。劉儒的族叔劉翊劉子相樂善好施,厚施薄望,汝南許劭、許靖兄弟曾在“月旦評”上對他大加頌揚。

    不管對荀貞的讚賞是真是假,但聽到荀貞欽佩自家的親戚,劉儒總是非常自豪的,所以也“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笑道:“許子將評價卿之族父慈明、叔慈昆仲,說‘二人皆玉也,慈明外朗,叔慈內潤’。十三個字,盡得卿家族父神髓。就識人之明來說,如今的確沒有人能超出‘二許’之上。”

    慈明、叔慈,都是“荀氏八龍”中的人物。

    當時風氣好臧否人物,給以“題目品藻”,其中尤以“許、郭”的影響最大。

    “許”,就是“二許”中的許子將;“郭”,是已經去世的郭林宗。士子們的聲名成毀,決於他們的片言之間。凡是得到讚頌的很快就能名揚天下,被貶低的則遭人鄙視。

    荀、劉二氏天下知名,荀貞、劉儒兩人恰足以相抗,一唱一和,彼此滿意。秦幹的家世不足提,然有鄭玄這樣的老師,足以彌補任何缺憾,且他曾遠行千里,見聞廣博。被“月旦評”引開了話頭,三個人時而說一些外郡名士的趣事,時而議論一下本郡的士子,氣氛十分融洽。

    他們三人乘車騎馬,談笑風生,杜買小跑著跟在他們的身後,一句話也插不上。不但插不上嘴,他甚至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看著荀貞騎在馬上,言笑晏晏地與秦、劉二人對談,而自家做出來的“雄武英姿”無人觀看,不覺失落。

    士人與黔首之間的鴻溝實令人難以逾越。

    不知不覺,諸人來到了南平裡。
zeroriku 發表於 2013-1-6 15:23
9 道人

在微博上傳了幾個漢代的畫像、摹本,童鞋們如果有興趣可以看看,計傳了亭長、住宅樣式、軺車、博戲、市集、老者等幾個圖。請訪問。

    微博

    路上的對話只是士子間最尋常不過的交談。也就是荀貞出身荀氏,否則秦幹、劉儒兩人也不會自降身價,和他一個“亭長”平等對話。

    來到南平裡,三個人在裡門口處等了一等,待杜買找來本地裡長,把車、馬留在裡門外,繼續前行。

    荀貞觀察裡中,見道路、大小、房舍佈局和“大王裡”相仿,不過熱鬧很多,不像大王裡清清靜靜的。不時有人出出進進,路邊種的有樹,小孩兒們在樹下玩耍。

    秦幹說道:“去年大疫,死者枕藉。前任亭長鄭鐸施藥及時、救治得力,在今年的考課中最為優異,被拔擢入了縣中。吾很長時間沒來過繁陽了,今日一看,當稱得上優異二字。”

    劉儒說道:“是啊。前幾天我還聽廷椽胡公說起繁陽,說巡遍縣中,諸鄉、裡中病故者甚眾,唯繁陽亭百姓安居,好像沒有受到去年疫病影響似的。鄭鐸以亭長之職,拯救生民,功勞大哉。”

    劉儒勉勵荀貞,說道:“鄭鐸僅略識文字,就能做出這樣的成績,荀君出身名門,有異常人之志,定能遠勝於他。”

    他們都穿著官袍,佩戴著印綬,來往的裡民無不退讓行禮。

    秦幹指了指在樹下玩耍的孩童,說道:“鄭鐸雖有救治生民的功勞,但不足‘教化’。如今已是九月,農忙早過,怎麼還有這麼多的孩童沒有入學呢?”

    裡長陪笑說道:“鄭君在時也屢次督促,但鄉下人只能看到眼前小利,指望孩童能幫手養家畜、整菜畦,換些錢財,或拾糞柴、挖野菜,聊補家用,故此肯送孩子去上學的不多。”

    秦幹說道:“諺雲:‘遺子黃金滿籯,不如一經’。就算錢財再多又如何?為人不知聖賢之言,如何立足世間?錢財總有用完的一天,只有經書才能受用一生,澤被後人。”

    裡長說道:“是,是。”

    秦幹公私分明,閒談時談笑風生,說到公事不容情面,正色對荀貞說道:“卿以沖齡,自請從仲通先生讀書的故事,吾久聞矣。卿既好學,又慕仇季智之德,當知教化之重,以後要在這方面多下功夫。”

    荀貞應道:“是。”

    自裡門入內,一路行來,他說話不多,但觀察得很仔細,早已看出裡內民口雖眾,經濟狀況卻與大王裡基本相同。進出的裡民大多面有菜色,敝衣繩履,強一點的,也就是多個幘巾包頭、衣服上少幾個補丁而已,孩子們髒兮兮的,衣不蔽體,穿鞋的都沒幾個。

    他心道:“連年災、疫,兼併嚴重,朝廷卻依然急征暴斂,地方兇猛如虎,百姓辛勞一年,所得不足糊口,民不聊生。有錢的富人良田千頃,奴婢、徒附萬計;沒錢的窮人賣田賣宅、賣妻賣子,什麼都賣完了,再賣自己。()連飯都吃不上,又怎麼會入學堂、讀經書呢?”

    他穿越後,為了熟悉時代情況,去過鄰近鄉里調查研究,所聞所睹,觸目驚心,老百姓生活之困苦,超出想像之外。有時半夜從噩夢中醒來,他往往會不由自主地慶倖:幸虧穿越在了荀氏,家有良田宅院,不愁吃喝,要不然,恐怕早餓死路邊了。

    十餘年間,兩次大疫。

    十餘年間,各地水災、大旱不斷,七州蝗災幾乎波及天下,無數百姓拋家棄舍,遷轉流離。

    相比外郡,潁川還算好的。荀貞聽遊學外地的族人回來說:“比歲不登,百姓饑窮,流離鄉野,餓殍道邊,仿佛二十年前。”

    二十多年前,有一次大的水災、蝗災,影響到了全國三分之一的郡縣,幾十萬戶百姓傾家蕩產,流浪在外,死者道邊,枕藉相望。於今的情形竟與之相似,可見天下的黔首困苦到了什麼程度。

    荀貞懼怕黃巾起義,因為他怕死,他怕死,是因為他至少有的吃、有的穿。

    可是,在越來越瞭解時代情況後,在見到越來越多的百姓窮困潦倒、食不果腹,而富人、貴人卻連棟數百、錦衣玉食後,他不能不想:“老百姓怎麼能不起來起義、造反呢?”

    荀貞聽城中的孩子們唱過一首民謠:“發如韭,剪複生;頭如雞,割複鳴。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很多年前,在他穿越之前,上學時讀過這首民謠,但當時並無什麼感觸,而今聽來,感同身受。他分明從中聽出了時代的黑暗和百姓的不甘。

    他依然保持著恭謹,落後秦幹、劉儒兩人半步,一邊回憶往日的聽聞目睹,一邊聽著秦幹的指令,口中諾諾應是,心裡卻不免歎息,想道:“秦幹素有幹吏之名,不是沒有能力的人。他師從鄭玄,難道不知道‘倉廩實而知禮節’的道理麼?我看不是這樣,應該是因為他生於斯時、長於斯時,從小到大,老百姓過得都是這樣的日子,故而習以為常。”

    在裡長的帶領下,諸人很快到了王屠家外。

    王屠賣肉為生,生活條件比尋常百姓好得多,左右十幾家,數他家的宅院最為高大。

    裡長上前敲門,開門的是王屠女兒,見是荀貞領著官人們來到,忙不迭地素拜行禮。“素拜”,是女子的禮節。男子下拜,要雙手觸地,而女子通常不必如此,稱為“素拜”。

    王屠女兒年紀不大,十三四歲,大概哭了一個晚上,雙目紅腫。昨天在亭裡時,荀貞沒注意她,此時看來,她個子雖不高,皮膚有點黑,但眉目清麗,是個美人胚子。

    秦幹請她起身,歎道:“年弱失怙,著實可憐。吾乃縣中賊曹,為乃翁的案子而來,你母親在不在家?”

    “在的。”王屠女兒年齡小,見識少,低著眉,不敢看人,小聲地回答道,“請諸公進來吧。”

    荀貞請秦、劉先行,步入門內。

    王家的院子比許家大很多。王屠專賣狗肉,他家的院子從中隔開,一邊住人,一邊是狗欄,見諸人進來,狗吠大作。不但吵人,味道也很重。

    劉儒微微蹙眉,用袖子掩住口鼻。

    王屠的女兒局促不安,抓著襦衣的邊角,對著狗欄小聲地說了幾聲:“別叫了!別叫了!”卻毫無作用,她更加彷徨無助。秦幹說道:“莫理會犬只了,帶吾等進屋。”

    當下,在一片狗叫聲中,王屠的女兒頭前領路,將諸人引到了堂屋門口。她猶豫下,站定腳步,可能是不知道應該直接帶人進去,還是先通報一聲。

    離得近了,荀貞聽見室內似有男子聲音,問道:“有別的人在?”

    “請了原師,正在治病。”

    “原師?”

    杜買總算找到了說話的機會,搶在裡長之前說道:“便是原盼了!……”問王屠女兒,“是原盼麼?”

    王屠女兒垂首答道:“是。”

    秦幹問道:“原盼是誰?”

    “本地最有名的太平道人。”

    秦幹、劉儒不約而同皺起眉頭,對視一眼。荀貞默不作聲,視線越過王屠女兒,往屋內瞧了瞧。屋門掩著,瞧不清楚。

    秦幹問王屠的女兒:“你母親驟得急病,應是憂傷過度、傷了內腑的緣故,為何不請個疾醫來看?”秦漢沿用周制,將醫學分為四科。疾醫管內科。

    杜買笑道:“秦君常在縣中,有所不知。這個原盼,聽說是‘大醫’張梁的弟子呢!在去年的疫病中治好了不少人,頗有靈驗。”

    王屠女兒怯生生地說道:“前幾天阿翁感染風寒,也是請了原師來治,次日就好了。”說起她的父親,眼圈一紅,又差點掉下淚來,楚楚可憐。

    裡長也附和說道:“是啊,是啊。原師的符水比藥管用多了,只要虔誠信仰,不管得了什麼病,都是一吃就好。”

    秦幹冷笑兩聲,說道:“裝神弄鬼,也就騙騙愚夫愚婦!”

    劉儒也是冷著臉,說道:“可恨朝廷不聽忠言,放縱不管,任此輩哄騙世人。”

    杜買、裡長不是傻子,聽出了秦、劉二人話中的意思,都是呆了一呆,想道:“秦、劉二君好像對原師非常不滿?奇哉怪也,卻是為何?莫非原師得罪過他們?”

    秦乾號稱能吏,乃鄭玄門徒,眼光見識俱有;劉儒是劉家子弟,他的族人劉陶曾為楊賜的椽吏,楊賜上書天子請求禁太平道的事情,他不但知道,且深受影響,以為然。有這樣的背景,兩人對太平道深惡痛絕不足為奇。

    荀貞心道:“昨晚才剛想要摸一摸本地太平道的底兒,今天就碰見‘本地最有名的原師’。機會難得,不可錯過。”問秦、劉二人,“……,秦君、劉君,要不要進去看看?”

    “也好。”

    裡長推開門,秦幹昂首直行,餘下諸人魚貫跟隨,一行人來到室內。

    室內有兩個人,一臥一站。

    站的人拿根九節杖,繞床疾行,一邊疾走,一邊念念有詞。外邊院中驟起犬吠,他卻充耳不聞,絲毫不受影響。

    床上躺著的人蓋著被褥,閉著眼,可能睡著了,一動不動。

    拿九節杖的人聲音時高時低,似吟如唱,速度太快,聽不懂吟唱的什麼,明知荀貞等進來,卻恍若無人一般,過了好一會兒,才算施法完畢,停下腳步,從袖中取出兩頁黃紙。

    荀貞眼快,瞧見上邊曲曲折折的畫了些甚麼,應是“符文”了。那人說道:“拿個碗來。”

    王屠女兒早備下的有,捧了個陶碗過來,恭恭敬敬地放在案上。

    那人將符文點燃,丟在碗中,等燃盡成灰,遞將過去,說道:“這符文中有大/法力在,可辟邪除祟。添些水,喂你母親飲下。等她醒來,再教她叩頭思過,想想都做過什麼錯事,向我師懺悔,這病就能好了。”

    王屠女兒唯唯諾諾的,原師說什麼,她聽什麼。

    秦幹聽了幾句,忍不住,直言質問,說道:“用這符水治病,你有幾成把握?”

    原師慈眉善目,儘管是被請來治病救命的,對待王屠女兒的態度卻不倨傲,此時見問話的是官吏,也不諂媚,和和氣氣地說道:“只要誠心,什麼病都能治好。”

    “吾認識一人,去年染上傷寒,一樣請了你們來治,卻沒能治好。”

    “沒能治好,自是因他心不誠。”

    “那麼這誠與不誠,如何判斷?”

    “舉頭有神靈,誠或不誠,神靈自知。”

    荀貞心道:“病好了是因為心誠,沒治好是因為心不誠。誠或不誠,全由神來判斷。雖然謬論,卻難以駁斥。”又想,“死了的便死了,病癒的卻定會成為忠誠信徒,也難怪太平道能夠不斷地發展壯大。”

    秦幹滿臉厭惡,揮袖說道:“去,去!”

    原師的修養甚好,也不惱怒,又對王屠女兒交代了幾句,說道:“事已畢,俺就告辭了。告訴你母親,不要太傷心難過了,死者已逝,生者還要生活,不能沉湎過去,總歸要向前看的。況且,縣君神明,定不會使賊人逃脫。……,如果有什麼困難,可以來找俺。”

    他向秦乾等人作了一揖,便要離去。

    王屠女兒請他留步,取了十幾個錢過來。他不肯接,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俺不是為錢而來。你阿翁已遭不幸,你母親又臥床不起,幫你們是應該的事情,這個錢,俺不能拿。”堅辭不要,分文不取。

    荀貞以往也聽說過很多類似的事例,太平道的人治好了患者的病,卻因為患者家中貧困而不肯要錢,很是慈悲善良。想想也是,太平道如無獨到之處,不是行事慈悲,兼且勸人向善,朝廷又怎會一直置之不管?不是體貼民意,百姓又怎會紛紛信仰入教?

    秦幹、劉儒冷眼相看,不為所動,等原盼離開後,秦幹歎道:“此輩外仁內猾,今朝廷縱之不管,日後必成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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