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三國之最風流 作者:趙子曰 (連載中)

 
zeroriku 2013-1-6 15:10:2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6 577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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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名士

錦衣人惡語相加,滿院皆聞。

黃忠急忙跑了過來,向錦衣人告個罪,把荀貞拉到一邊,說道:“荀君,來人車馬甚眾,隨從人多,絕非尋常人家,咱們何必與他們鬥氣?便將屋舍讓出來吧。”

許季聽到了三言兩語,曉得事情是因為他母親而起,不安地說道:“大兄,聽這人說話只是個奴僕,卻錦衣華服,他家主人必定不凡。不要因為我們與他們起了爭執。便讓出來吧。”

荀貞面沉如水,他兩世為人,從來沒被人指著鼻子罵過,這罵人的還只是個奴僕!不過說來奇怪,他竟是半點不恚怒,對自己的這種狀態他也很奇怪,心道:“先是那武貴撒潑,接著是這錦衣奴粗口詈罵,我卻都不生氣,這是為何?什麼時候我的脾氣變得這麼好了?”

他想不通,不過也懶得想,眼見來客強橫,黃忠、許季說得有道理,沒必要硬頂下去,微微一笑,頷首說道:“行。”對許季道,“就是委屈阿母了。”

黃忠小聲道:“委屈也就一夜。他們過路的,明兒一早肯定就走了。”

荀貞轉回錦衣奴面前,笑道:“請你稍等片刻,我們這就把屋舍騰出。”既然騰出,乾脆就騰個乾乾淨淨,叫來陳褒,吩咐說道,“將武貴帶出來,暫扣前院。”

錦衣奴“哼”了聲,問道:“武貴是誰?”

“一個犯了案子的無狀兒。”

“帶走帶走!”錦衣奴強調,“後院一個人都不准留!”

加上許季,亭中八個人一起動手,先把許母請出,攙扶到前院屋中,再將後院所有的屋舍盡數打掃一遍,又按錦衣奴的交代,把被褥枕頭等悉數拿走,堆放到前院屋中。

荀貞求為亭長時,只看到了亭長的自由與能結交豪傑,雖也知道需要迎來送往,但沒太過在意。今日有“貴人”投宿,總算嘗到了其中滋味,暗自想道:“當日,族兄勸我莫做亭長時,曾引逢子康之語,說:‘大丈夫安能為人役哉’!初不介意,今日方知其味!”

不過,相比“大計”,這點“為人役”他還能承受。

錦衣奴等他們打掃完,命隨從的奴婢從車中取出臥具諸物,並及銅燈、銅鏡、銅匜、漆盤、漆壺、漆卮、銀勺、銀碗、象牙箸、短匕等等,還捧了個香爐,一個青瓷唾器,兩個盛放化妝品的嚴具,等等的生活用品,放置到北邊屋中。
一番清掃、佈置下來,天已擦黑。

亭舍外的車馬隊打起了火把,火苗跳動,映得亭前通通紅紅。涼風吹過,帶來田野中的清香,遠處的安靜襯托出了近處的喧雜。在荀貞的迎請下,車隊的主人終於下了車。

五輛輜車,共坐了三個人。

一個男子,兩個女子。

男子二十上下,頭裹幅巾,身穿黑袍,行走端詳,舉止晏然。兩個女子,觀其打扮,前頭的少婦應是男子的妻子,後頭那個婦人則是大婢。

車外的武士、騎奴、婢從們皆躬身行禮,給他們讓開道路。

輜車進不了院,一字排開,停到路邊。馬廄裏也拴不下這麼多馬,騎奴們自將坐騎攏到一處,由人專管。最先問話的那人帶了十幾個武士、奴婢隨從入內。

從始至終,這黑衣男子一句話都沒和荀貞說。對此,荀貞也不在意。

將這些人送入後院,黃忠問道:“可要俺們準備飯食麼?”

錦衣奴鄙夷地說道:“誰耐煩吃你們的飯!俺們自己做。”欲入屋內,又轉身叫住黃忠,摸出幾個錢,丟給他,道,“俺見你們前院養的有雞,挑一隻肥美的,交給外頭的人。”

迎請黑衣男子入內時,杜買、陳褒、程偃、繁家兄弟都跟著,待返回前院後,見左右無人,陳褒吐了吐舌頭,扮個鬼臉,說道:“好大的排場!”

杜買連連點頭,憧憬地說道:“若能有一日,俺有如此風光,不枉活這一遭!”

程偃摸了摸佩刀,羨慕地說道:“那些武士連佩的刀鞘都是上等質材,別說裏邊的刀了!定然鋒利。俺要是能有一柄,傾家蕩產也願。”

繁尚嘲笑他:“你就別想了。也不想想,能和人家比麼?”吧唧兩下嘴,問諸人,“你們瞧見了麼?那個大婢真是美氣,在院門口時,她瞧了我一眼,那雙眼水汪汪的,真勾死個人。要能和這樣的美人兒睡上一夜,死也願意!”男子的妻子相貌普通,那個大婢卻十分妖嬈嬌媚。

程偃使勁兒瞪著繁尚,說道:“就你?目陷腮高,長得跟個胡奴似的!就算有此好事,也該不到你!”問荀貞,“荀君,你說是麼?”

諸人志向不同,所見、所想也不同。荀貞微笑,說道:“隔牆有耳,你們不要亂說了。”向院外努了努嘴,道,“如果被人聽見,不免麻煩。”

黃忠亦道:“對,對,都小心點,別胡扯亂說的。得罪了貴人,誰也救不了你們。”叫陳褒,“將薪燭拿來,給俺照個亮。”抬頭望瞭望夜空,一勾彎月懸掛西天,繁星點點,說道,“不早了,等將雞給他們送去,咱們也該做飯了。”與陳褒一道,自去雞塒捉雞。

杜買、繁家兄弟去院外,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

程偃問道:“荀君,晚上怎麼住?”

前院只有兩間臥室,一間堂屋。加上許季、許母,還有武貴,九個人,很不好安排。荀貞說道:“讓幼節陪著阿母住一間屋。在堂屋裏打個地鋪,住兩個人,把武貴也綁到堂屋,順便看著他。剩下的人,擠一擠,湊合一間屋裏住就是了。”問,“阿母呢?”

“許季陪著在屋裏呢。”

來了貴人,許季、許母案犯親屬的身份,當然不願在外邊拋頭露面。荀貞往屋裏看去,見黑通通的,沒有點燭,料是因許季不熟屋內陳設,沒找著燧石,說道:“這位‘貴人’隨從甚多,用不著咱們。你我別在院內傻站了,走,進屋去,點起燈。……,想下棋麼?”

“想!”

“那就等會兒去把棋子拿來,我畫棋盤。”

兩人說著話走入屋內。荀貞先去找許母和許季,他兩人坐在黃忠、陳褒、程偃住的屋中。聽見荀貞進來,兩人摸黑起身。屋裏比外邊黑,猛然進來看不見東西,等眼睛適應了,荀貞忙過去攙扶許母坐下,內疚地說道:“阿母,有人借宿,不得不將後院讓出。你別生氣。”

許母握著荀貞的手,啞著嗓子說道:“俺怎麼會生氣呢?阿貞,來的是貴人,你別因為俺這一個老婆子和他們鬧彆扭,不值當。俺老了,不挑剔,一把老骨頭,住哪兒都行!”——改稱荀貞為“阿貞”,是荀貞陪許母說了一夜話的成果之一。

“阿母,瞧您這精神矍鑠,身子骨兒又好的,哪兒老了?年輕著呢!少說還得再活一百年。”

許母笑了起來,說道:“你這孩子,就是會說話。”轉頭往許季坐的地方看,又道,“以後啊,你得多教教三郎,他整天不出門、不見人,只捧著書看個沒完,嘴笨,不會說話!”

“有的人敏於言,有的人敏於行。幼節飽讀經書,年少老成,來日必成大器,少不了給您一個‘萬石許嫗’的美稱。阿母,你就等著享福吧。”前漢時,有位嚴母,生子五人,皆有吏材,官至二千石,時稱其為“萬石嚴嫗”。這個故事傳得很廣,許母也知道,她歎了口氣,說道:“只苦了我的中郎。”

借助微弱的夜光,程偃找著燧石,啪啪地打出火,點著薪燭,驅散了室內的黑暗。

就著一竄一竄的燭火,荀貞還沒與許母說幾句話,程偃已捧來棋子,放到地上,眼巴巴地看著他。——這棋子與之前的不同了,陳褒嫌石塊大小不一,不好看、且蠢笨,將之改成了木塊,一個個四四方方的,既好看了,用著也更方便合手。

荀貞便在地上畫了棋盤,拉許季一塊兒,與程偃對弈。許季本無興致,但看了會兒,覺得新奇,竟是與六博完全不同,問清規則,想代程偃下一局。

程偃不答應。上午他被荀貞虐慘了,一次沒贏過,支撐時間最長的也不過十七八合,憋屈得不得了,此時間許季想下,心喜總算有新手參與,反主動邀戰,邀請他來對壘。

許季初次上手,也就比上午時的程偃強上一分,還不如陳褒最開始的時候,不足十合就敗下陣去,呆坐棋局前,楞了半晌,抬頭問道:“這就輸了?”

程偃高興得拍著大腿,咧嘴笑:“哈哈,哈哈!”從許季的九宮外拿起自己的“車”,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得意地說道,“看見沒?看見沒?”重重地棋子扣回原位,“‘將軍’!”身往後仰,又拿起手指,點著棋子,說道,“知道麼?‘將軍’!”喜極忘形,一副得勝將軍的模樣。

許母雖不懂,但看見程偃這個樣子,不禁笑了起來。

……

濃濃的柴火煙味兒飄入屋內,也不知是周家的人還是黃忠做起了飯。一陣腳步聲響,一人來到屋外,叫道:“亭長在麼?”聽聲音像是那個錦衣奴。

許母收了笑聲,說道:“貴人找你,阿貞,快點去吧,別耽誤住了。”

荀貞心道:“都安置下了,又來叫我。是短缺了什麼物什,還是後院哪兒沒打掃乾淨?”從席上起身,穿上鞋子,對許母說道,“好,我出去看看。”出得屋外,果然是那錦衣奴。

“請問何事?”

“前幾個月,是不是有個汝南袁家的人借宿此地?”

“是。”

“你隨俺來,我家主人要見你。”

荀貞摸不著頭腦,心道:“他家主人想是看見了那姓袁的留下的字。……,看見就看見了,叫我過去作甚?”說道,“我剛來上任。袁君來時,我還沒在。如果貴人有什麼想問的,要不要叫上亭父一塊兒?”

“亭父在哪兒?”

黃忠從廚房裏出來,手上濕漉漉的,剛才應是在洗菜。錦衣奴蹙眉說道:“把手擦乾淨。”邁步走向後院,“隨俺來。”

黃忠小聲問道:“怎麼了?”

“客人見了袁君留的字,可能有話想問。”

……

後院還是那個後院,感覺截然不同。

荀貞、許母、許季住時,院中較為冷清。而如今,還沒進院門,門口就站了兩個帶刀的武士。進入院內,大榆樹下或坐或站,又有三四個隨從。兩邊的屋舍都點起了燈,並在院中點起了火把,亮堂堂的。靠牆的水井處,兩個大奴正取水。北邊最裏邊那套屋外立了兩個俊俏小婢。

本來屋裏地面裸露,不知什麼時候鋪上了毯子。在門口,錦衣奴指令荀貞兩個脫下鞋子,領他們入內。毯子色澤絢麗,柔軟暖和,踩在上邊一點聲音沒有。

與荀貞他們只能用薪燭取光不同,這周家用的乃是燈油。屋內高高低低放了好幾個青銅燈架,一個燈架上多的十幾盞燈,小的也有四五盞,把室內照得如同白晝也似。

黑衣男子負手立在西壁,看牆上的字。年輕少婦、也即他的妻子不見人影,可能是在臥室裏;那個大婢跪坐在案幾邊,正在研磨。

繁尚對這大婢念念不忘,初見時,荀貞並沒怎麼細看,此時不禁多看了幾眼,——因她換了件衣服。

她原先穿的是袍子,此時換上襦裙,紫襦到腰,黃裙曳地,腰間束了絹條,兩端絲帶下垂,襦裙的質料很輕薄,貼在她的身上,胸前高聳,臀部渾圓,跪坐在臀下的一雙足沒穿足衣,有兩根腳趾露在裙子的外邊,如珍珠柔膩,頗是誘人。
她比那年輕少婦大上幾歲,可能二十四五,一身妝扮素而不豔,體貼合身,成熟誘人。

黑衣男子轉過身,面對荀貞、黃忠,上下瞧了兩眼,問荀貞:“你便是亭長麼?”剛才已見過面了,他卻又問一遍,也不知是剛才沒記住,還是根本就沒記,想來後者的可能性大點。

“是。”

“這幅字可是袁子威寫的?”

自聽過黃忠的介紹後,荀貞特地來看過這幅字,落款是“袁奮”,袁子威應該是他的字,答道:“是。”

“你認得字麼?”

“認得幾個。”

“他寫的什麼?”

荀貞對著牆壁上的字,念道:“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

“何意?”

“乘著駿馬馳騁,我給你引導道路。”

兩人年歲相仿,但那男子高高在上,荀貞溫文謙遜,一問一答,竟好似師生對話。

聽荀貞對答如流,那黑衣男子有點意外的樣子,又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說道:“想不到一個小小亭長,也知此句意思。”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這句話和那持矛騎奴說的幾乎一樣。

“潁川能與我汝南齊名,並為天下名郡,果有幾分道理。”黑衣男子聯繫到潁川,發了句感慨,緊接著面色一變,說道,“你既識得此句,當知此句出自《離騷》。”冷笑一聲,“袁子威空自出身名門世家,汝南袁氏,卻連眼前的世道都看不清楚,可憐可歎!”

他伸出手,道:“拿筆來。”

那美貌婢女忙將筆拿起,捧了硯臺,起身伺候。他抓住筆,轉回身,便在袁奮寫的字邊兒上,也寫了一句:“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袁奮寫的是隸書,蠶頭燕尾,古樸厚重;他寫的則是行書,濃淡相融、疏密得體,如行雲流水。

行書為近人劉德升所創,才剛面世不久,善書的人不多。劉德升是陽翟人,潁川、汝南兩郡相鄰,這男子近水樓臺,可能早有學習,以荀貞後世的眼光看來,寫得不錯。

本來荀貞想著他寫完也就算了,心中還想道:“叫我來看他寫字的麼?”誰知道他反手一筆,在袁奮的字上抹了一道,嫌不過癮,抓起硯臺,盡數潑上,墨汁四濺,沾染了小半面的白牆。

黃忠唬了一跳,脫口而出:“這?”

他不是可惜字,是可惜牆。律法規定,官吏不得損壞公物,縣裏的廷椽每次來巡視,都要檢查各種器具有無缺失、損壞。牆上被潑了墨,當然也算損壞的一種。

男子丟下硯臺,指著牆壁,說道:“爾等給我看好了!這面牆上的墨,還有我寫的字,一個不能動。日後若有來宿的人問起,你就告訴他,墨是汝陽周恂所潑,字是汝陽周恂所寫!”

荀貞苦笑,看著牆壁,心道:“原來叫我來是為了這個。”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充滿了報國的理想;“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卻是在說眼下閹宦當道,鸞鳥日遠。

名士之間,若性氣相投,便肝膽相照,托生死。若道不同,便羞與為伍,恥同郡。在這一點上,與遊俠有相似之處。
周恂和袁奮的名士之爭,使荀貞左右為難。

按周恂所說,得罪袁氏。不按周恂所說,袁奮的字已毀,兩個都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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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賞錢

荀貞兩個都不想得罪,但擺在面前的路只有一條,得罪一個總強過得罪兩個,沒奈何,只得答應周恂,出了院門,黃忠想不通,問道:“這位貴人怎麼這樣呢?”

“……,大概他家風如此。”

黃忠沒聽懂。荀貞也沒再解釋。

周恂的祖父周勰連續受了五六次的征命、辟舉,皆推辭不受。周恂的父親也沒有出仕。祖父兩代如此,他耳聞目染,難免會受到影響,加上當下宦官當道,黨人禁錮,較之昔年梁冀當朝更為不如,他因此看不起因為受到一次辟舉、就興高采烈入京的袁奮也在情理之中。

黃忠做好了飯,陳褒幫手端入屋中。院內院外都是人,不能再在院中吃用了。

一人一碗豆羹,兩個麥餅,一碟醃菜,一碟豆醬,分用木?、木盤盛著,放在竹制的矮腳食案之上。飯菜遠談不上豐盛,但比起鄉里中的貧苦人家,已經好到天上去了。

程偃飯量大,就著菜、醬,三兩口將麥餅吃完,端起?,跐溜跐溜地把豆羹喝個乾乾淨淨,抹抹嘴,朝別人案上的飯菜看去。

繁尚吃得慢,細嚼慢嚥,像是故意勾引他似的,時不時拿起麥餅晃兩晃。程偃咽口唾液,恨恨地轉開頭,將木盤拿起,湊到嘴邊,去/舔上邊殘留的醬、菜。荀貞看不過去了,把自己的麥餅掰了一半,遞給他,說道:“行了,行了。給你這個吃吧,別舔了,……。”忍了忍,一句話沒說出來,“怎麼跟狗似的。”

陳褒笑道:“荀君,你別搭理他。每次都這樣,吃完了自己的,就看別人。”

麥餅是用去麩的麥粉加水揉制蒸熟,黃忠總是一次性的蒸夠一笥,現在吃的是三天前蒸的。又涼又硬。許母牙口不好,許季幫她掰成小塊,泡入羹中。

羹是純豆羹,沒加任何佐料,不好喝。麥餅和豆羹都沒味道,佐食的便全靠醬和醃菜了。許母甚喜吃醬,餅只吃了半個,醃菜也沒怎麼動,卻幾乎把醬全吃完了。

她見程偃狼吞虎嚥的又將荀貞給他的半個餅吃掉,便把剩下的餅又給了他半個,剩下的一個分成兩半,分別給了許季和荀貞。程偃毫不推辭,接過就吃。荀貞稍作推辭,她就不高興起來,說道:“阿貞,你是嫌俺這個老婆子髒麼?”

“怎麼會呢?您老人家這兩天吃飯都少,我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俺這把年齡了,還能吃多少東西?你們都是男兒丈夫,要吃飽才有力氣。”

“行,行。全聽你的,阿母!”荀貞裝出說不過她、無可奈何的樣子,伸手將餅接住。老太太高興地笑了。

“薪燭”點燃得時間長了,嗆鼻熏眼,等大家吃完飯,荀貞就安排住宿。陳褒主動提出去堂屋看守武貴,荀貞不願與太多人擠在一處睡,便決定與陳褒一起。——武貴被綁得結結實實,丟在堂屋的地上,因討厭他叫喊求饒,嘴也被堵上了。

陳褒拉了兩條席子,自去鋪在堂屋地上。黃忠住的這屋,因有他經常打掃,比杜買等住的那屋子乾淨,便讓了出來,請許母、許季住下。諸人收拾好?、盤,各去安歇。

……

臨睡前,荀貞出門轉了轉。

留在院外的那些隨從們在野地上升起了火,正熱熱鬧鬧地圍在火堆邊吃飯。他們吃的也是餅,但菜就好得太多了,胃脯、肉醬等物,應該是從車中取出的。至於後院中的周恂,早有奴婢在後院升火支釜,專門做飯。——他們嫌棄亭中的廚房髒亂小,不樂意用。

雖然周恂、錦衣奴和最先問話的那個持矛騎奴或者清高,或者狗仗人勢,或者倨傲,都沒正眼看過荀貞,但並不代表周恂的隨從、奴婢都是這樣的人。有人瞧見了荀貞,大聲招呼:“亭長!吃過飯了麼?要是沒吃,過來一起用啊。”

荀貞笑著搖了搖頭,說道:“我已吃過了,諸位慢用。”

又一人說道:“喲,‘慢用’!文縐縐的,亭長讀過書麼?”

“年少時,略讀過幾本。”

夜色已深,路上早無行人。夜空茫茫,原野蒼蒼。若從遠處望來,這堆騰騰的烈焰只如螢火一般;若從再遠些望來,更渺不可見。在這天地之間,面前的這堆人也只如滄海一粟。

感觸著近處的喧鬧和遠處的寂靜,感受著近處的火光和遠處的蒼茫夜色。立在院門,身前是一望無際的田野,身後是古樸渾拙的屋舍。

風吹衣過,涼意深深。頭上星空,蒼蒼茫茫。他看著火堆邊這群豪爽的漢子,想著自己與他們血脈相連;他聽著他們與後世不同的口音,記起自己與他們究竟有所不同。他想起在許母面前的刻意求好,一瞬間,他忘不掉的前世如畫卷在腦中淌過。

他也有朋友,他也有家人,但都在後世,不在此時。荀貞驀然地又一次感到孤獨。

他感慨地仰頭望天,人間變幻,星空長存。那些星、這些星,亙古以來,看過了多少人間初見?又看過了多少秋風畫扇?看過了多少英雄崛起,又看過了多少英雄暮年?

時光不停留,滾滾向前。

他從後世來到了這裏,而他終將也會被時光淹沒。他以看古人的眼光來看當世人,而他終究也會被後人當作古人。人生一世,如白駒過隙,握之不得,留之不能,該有何求?在這亂世將來之際,他卻只能爭取做到“夙興夜寐,毋忝爾所生。既明且哲,以保其身”麼?

他舉首望天,感慨萬千,這星空、那天空,究竟是蒼天、還是黃天?

“千古在前,萬古在後。著我中間,渺然何有!”

這是他前世最喜歡的一句詩,用來形容眼前這磅礡的星空非常合景。

“亭長先生,你在看什麼呢?”

“先生”,是對讀書人的尊稱。說話那人用這個詞兒來稱呼荀貞,是沒有惡意的戲謔。

荀貞將思緒從浩瀚的星空收回,把聯想從歲月的長河中抽離,就像一個從懸崖上墜下來的人,失重之後,他又感到了大地的敦厚和堅實。他微笑說道:“沒有看什麼。……,晚上亭舍的門不能不關,你們如果要用水,最好現在去後院打些來。”

火堆邊的人並不在意他關不關門,反正舍內也有他們的人。一人說道:“水早打夠了,足夠用過明早。亭長,你要關門就儘管關吧。”

荀貞回入院內,將門關上,走到屋門口的時候,聽見院外傳來了歌聲以及用箸擊打漆?的伴奏。他側耳傾聽,聽見唱道:“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唱的是《陌上桑》。這首歌謠在荀貞剛穿越時還沒有,這幾年傳唱開來,非常流行。雖然唱的是有關愛情的歌謠,但歌聲蒼涼,與夜色、星光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對照。

直到荀貞躺到席上,亭舍外的歌還沒有停。伴著歌聲,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

次日一早,周恂等連飯都沒吃就走了。

臨走前,那錦衣奴拿出了一袋錢,施捨似的給他。荀貞婉拒了。那錦衣奴傲然說道:“要不要是你的事兒,給不給是我家的事兒。”直接把錢袋丟在了亭舍的門前,挺胸疊肚地離開了。

碰見貴人、官吏借宿,亭長、亭卒受辱是經常的事兒。汝南名士陳蕃,有次經過臨潁的巨陵亭,他的從者就狠狠地揍過一個亭卒。巨陵亭離繁陽亭很近,也就二三十裏路。

當然,有些亭長很強橫,受了侮辱後會立刻反擊,曾經出現過亭長因不堪受辱而殺人逃亡的事例,巨陵亭的這位亭長也很強硬,當場就翻了臉,關住亭舍的門,盡收陳蕃的隨從,挨個痛打,甚至打算把陳蕃也綁起來。

——這位亭長強硬是夠強硬的,可惜冒犯的人不對。陳蕃何等人物?人稱“不畏強禦陳仲舉”,乃是天下黨人名士的“護法”。可想而知此人最後的下場:被縣令給殺了。

荀貞盯著地上的錢袋,看了好一會兒。

杜買、黃忠、陳褒、程偃等人都在他的身邊。

程偃人粗,渾沒在意那錦衣奴的舉動,也沒注意荀貞,只顧熱切地看離開的車馬隊,目光在隨從們的坐騎、長矛和佩刀上打轉。

陳褒小心地觀察他的神色,輕聲地說道:“荀君?”

荀貞講目光從錢袋上移開,笑道:“把錢撿起來吧。”

陳褒沒有動,又問一遍:“荀君?”

黃忠歎了口氣,說道:“咱們幹的就是這迎來送往的活兒,周家人還算好的,至少顧忌世家大族的體面。荀君,你是才來上任不知道,最難伺候的不是這些世家大族、也不是高官顯宦,反而是那些百石、二百石的縣吏、郡吏。”他嘮嘮叨叨的,“荀君,要說你也真是的。你出身名門,做什麼不行呢?非要來當這個忍氣受屈、拿低做小的亭長!”

通過和荀貞這幾天的接觸,黃忠覺得他是個和氣的人,所以一時忘記身份,說了後半段話。

杜買連連點頭,深表贊同,也不知是贊同黃忠說的前半截還是後半截。

荀貞沒有回答他,笑道:“把錢撿起來吧。來亭裏兩三天了,整天麥餅、豆羹,就沒見過肉。今兒托這位周家奴的福,晚上打個牙祭。”

雞塒中養的雞多是母雞,用來下蛋的,亭中諸人不捨得吃。

繁尚就等他這句話,一個箭步上前,迫不及待地拾起錢袋,感受了一下重量,晃了一晃,聽裏邊叮噹亂響,喜笑顏開:“不少錢呢!”

“‘牙祭’?荀君這詞兒用得真有意思,是給牙做祭祀麼?也是,吃肉喝酒都得從牙中過,的確不能虧待了它。”陳褒說笑著緩和氣氛,又道,“說起來,荀君你來的頭一天,就說給你擺個接風宴的。一直拖到今天還沒辦成。要不這麼著,再打點酒,晚上喝點?”

程偃馬上收回了注意力,不再去看遠走的周家騎奴、武士,說道:“喝酒?”

荀貞問他:“想喝不?”

“想!”

“那就喝點兒。……,我昨兒在安定裏見彈室裏邊放了壺中山冬釀,你去問問他們裏長從哪兒買來的。”“中山冬釀”是一種名酒,產自河北中山,路途遙遙,在潁陰不多見。

“成!”陳褒痛快應道,搶過錢袋,提起蕩了蕩,沉甸甸的,笑道,“那大奴出手挺大方,錢還真不少,夠痛飲一番了。”

剛到手的錢袋還沒暖熱就被搶走,繁尚呲牙咧嘴,忍不住說道:“前晚上,你不是說你出錢買肉買酒的麼?這錢是貴人賞給咱們的,可不能混為一談。”

陳褒不搭理他,對荀貞說道:“今兒本亭沒大市,要買肉得去鄰鄉。荀君,要不俺現在就去?”

“好。”

陳褒去院裏牽馬出來,就要走。黃忠叫住他:“別忘了回來拐去春裏買點薑、蒜,要有菜也買點。”繁陽亭六個裏,春裏的菜種得最好。

“知道了。”陳褒下了臺階,縱馬飛馳。

黃忠兀自絮叨:“存的雞蛋還有幾個,蒸一蒸,也是一盤菜。……,哎喲,忘了叫阿褒再買點醬了。”眾人都笑,程偃說道:“老黃,你越來越囉嗦了,真是老了。”

“囉嗦?要沒俺囉嗦,有你一天兩頓的好吃好喝?”

諸人嘻嘻哈哈。荀貞掩了心事,也笑,他望向遠方,天高雲淡,碧野萬頃,周家的車馬隊漸行漸遠。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23

22 旋舞

黃忠入灶間做了早飯,荀貞照例親手端給許母。

吃飯時,陳褒回來了,帶了條肥大的土狗,暫不殺,栓到了桓表上。程偃端著?,繞著狗轉,嘖嘖稱讚,說道:“竟有這般肥壯的大狗?你從誰家買來的?足夠吃兩頓了。”

陳褒提著酒,拿著薑、蒜,放到廚房,出來說道:“走了半截,想起王屠家賣的有狗,便去他家買了,特挑了點最肥壯的。走時,給王家婦錢她還不要,最後沒辦法,俺只能學那周家奴,也當了一回討人厭的,把錢扔在了地上。虧得我走得快,才沒被她拽住將錢塞回。”

程偃關注酒,問道:“酒哪兒買來的?可是中山冬釀?”

“從安定裏裏長那兒買來的。他那酒是前些日在縣裏買的,買的多。俺要了一壇。”

飯畢,接著昨天未完成的搜查。

昨天僅僅檢查了各裏,山林草澤尚未搜索。山林間多野獸,荀貞等人帶上了弓矢,這次沒有分開,而是一塊兒行動。只留下了黃忠一人看守門戶。

繁陽亭人煙稠密,不似那些冷清的偏遠亭部,轄區內的山林不多,但若一處處細細檢查,也需不少時間。荀貞、杜買騎馬,程偃、陳褒、繁家兄弟步行。一行六人迤邐遠行。

為了免得許季擔憂,荀貞專門給他說了聲,直言相告:“我等出行,只是為了完成縣中的命令,肯定不會碰見二兄的。”再三交代,“別告訴阿母!”他對許母的說辭是要巡查亭部。

亭長的差事就是這麼苦,迎來送往、追捕盜賊,忙時一日不得閒。現在還算好的,至少天氣不錯。若逢上雨天,或者深冬雪日,櫛風沐雨,跋涉雪地中,那才叫一個寒苦。

不過,荀貞並沒有後悔。

路過安定裏時,安定裏的裏長站在裏門口,向路上亂看,瞧見他們,隔了大老遠地就忙忙長揖行禮。路過南平裏時,碰見幾個下地的農人,見他們過來,住了腳,敬畏有加地避讓。

老百姓是最樸實的,只不過昨天的一次拒收賄賂,一次整治武貴,就輕易贏得了安定裏和南平裏的尊敬與畏服。這尊敬與畏服雖還只是萌芽,但只要堅持不懈,總是能換成足夠的威望。

荀貞策馬賓士,迎面的風吹散了早上的陰霾。

那錦衣奴不過周家的一個奴而已,想開了,完全不必計較。忘了自己是為何來當亭長了麼?他顧盼左右,這繁陽亭,這三百餘戶、千餘口人,早晚一日,要把他們變成自己的根基。還不夠,要再擴到整個鄉。還不夠,要能再擴到整個縣?黃巾起事的聲勢再大,也足可自保了。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這是荀子《勸學》中的幾句。他勉勵自己:“要把‘先祖’的話牢記,付之行動。”

越過田野,進入山林。

從最近處開始往前排查。山丘不多,林子也不是特別大,但林木茂盛,野藤纏繞,行走不易。坐騎沒了用,只能步行。一直到中午,什麼都沒發現。眾人個個滿頭大汗,身上污泥雜枝,歇息了會兒,繼續搜查。下午依然沒見著任何可疑,倒是遇見了幾隻野兔、雉鳥,不過被林木阻隔,又逃得快,沒等開弓,已不見了影蹤。

辛苦了一天,大家都是疲勞不堪。在暮色未來前,荀貞決定打道回府。對這個英明的決定,人人同意。

到得亭舍,已是薄暮。未入門內,遠遠地聞到一股肉香。

程偃食指大動,說道:“必是老黃整治好了菜肴!”飛奔著奔入院中。荀貞與諸人相顧一笑,也隨之入內。累了一天,大家其實都想著晚上的酒肉了。將馬牽入廄中,荀貞來到廚房門口。

肉香更濃了。

繁尚陶醉地深呼吸,說道:“多少天沒聞過這味兒了!想死我了。老黃!肉做好了麼?”

“好了,好了,就等著你們回來吃了。”

諸人搭手,將席子鋪在院中。陳褒說道:“趁天沒黑,早點開吃吧。”

杜買贊成,說道:“餓得前心貼後背,走路的力氣都沒了。老黃,好酒好肉地上來!”當仁不讓,先占了個席子,脫鞋坐下。

陳褒、程偃鑽進廚房,幫黃忠分肉。荀貞見沒啥可幫忙的,便去洗了一下,到後院去請許母。——許母已搬回了後院。

秋天晚上涼,荀貞怕冷著她,先抱了條單被鋪在席上,這才請她入席。

一樣的食案、一樣的?盤,一樣的豆羹麥餅,一樣的醃菜和醬,多了酒肉就不一樣。氣氛熱鬧非常。陳褒將酒提出,給每人分了一個耳杯,取了瓠瓢,舀酒分斟。肉香、酒香,尚未開動,已熏得人欲醉了。

“中山冬釀”乃為名酒,陳褒又添了點錢,也總共只買了一石而已。

程偃迫不及待,端起耳杯一飲而盡,連道:“好酒!好酒!”爭過瓠瓢,又給自己倒上,仍是一飲而盡。如此這般,連喝了三杯,方才放慢速度。

這也不怪他,百姓生活艱苦,窮困的食不果腹,好一點的平時也不沾酒肉,至多歲時伏臘,逢年節時,鬥酒自勞。亭中諸人俸祿微薄,雖能保一日兩餐,但酒肉亦不多見。

黃忠教訓他,說道:“不知尊卑老少。荀君、老夫人在席,你怎能只顧自己?”端起耳杯,伏在席上,向荀貞、許母敬酒,說道,“祝荀君早登州郡,祝老夫人長命百歲。”

荀貞右手端杯,左袖護在杯外,亦對著許母、側身跪伏在席上,說道:“阿母,我也祝你壽比南山。”

有他兩人帶頭,諸人一起舉杯,包括許季在內,皆伏拜席上,說道:“祝老夫人(阿母)長命百歲。”

許母不能多飲,但盛情難卻,喝了一口。許仲殺人亡命,秦乾親自下令,命將她帶來亭中,本以為就算不受虐待,也是個受氣的前景。萬沒想到,荀貞居然待她如母,食必先請,睡必先請,凡有所需,不等開口已經備好,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何況落難時的雪中送炭?她越看荀貞越親切,說道:“阿貞,你也喝!”

荀貞笑道:“長者賜,不能辭。諸位,飲盡吧!”

諸人一飲而盡。程偃叫道:“只喝酒有甚意思?荀君,敢與俺拼鬥手勢令麼?”

手勢令,類似後世的剪刀石頭布,兩人相對做手勢,輸者飲酒。荀貞說道:“看你殺氣騰騰的樣子,與其玩兒手勢令,何如劃拳拇戰?”

程偃不懂:“劃拳拇戰?怎麼玩兒的?沒聽說過。”

荀貞心道:“你沒聽說過就對了。改日將紙牌做出,你還不知會有怎樣驚奇,原來酒令也有這麼許多玩法!”劃拳的遊戲,他在潁陰時曾教過族人,此時來教程偃,輕車熟路,很快解釋清楚。

諸人聽完,皆興趣盎然。程偃即捋起袖子,來與開戰。他才學,手指不伶俐,不是喊錯失枚,就是口不應手,片刻功夫,連輸四五杯。

繁尚不幹了,嚷嚷道:“老程!你是不是故意的?借此騙酒?”搶著要與荀貞來。下場一樣,也是連戰連輸。又換杜買、黃忠、繁譚,許季也上來參戰一回,除了繁譚撞上贏了一局,都是全盤盡墨。

學象棋時,陳褒是頭一個與荀貞對弈的,輸得一個慘,這回劃拳,他學了乖,不搶著上,在邊兒上細細觀察、揣摩,覺得差不多了,上陣挑戰,果然與其他人不同,連輸幾局後,慢慢找著了感覺,也能贏上一局半局的了。

荀貞笑道:“總算有人贏我,要不這酒都要被你們喝光了!”

夜色漸至,黃忠取來火把,插在地上點亮。

程偃說狗肉足夠吃兩頓,小覷了諸人的食量和饞勁,半刻時辰不到就吃了個精光,酒還剩下小半。

他喝得最多,已然醉了,跳起身,赤足下席。總共鋪了三條席子,上首正面坐的是荀貞、許母和許季。左右兩席分別坐了亭中六人。三條席子中間,空出有一塊地方。他便在空地上盤旋作舞,邊舞邊歌:“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

陳褒揮箸,擊打木?。繁尚拍腿,為之伴奏。

程偃旋舞高歌:“盎中無都儲,還視桁上無懸衣!”

杜買、黃忠、繁譚齊聲和之:“還視桁上無懸衣。”

程偃拔高音調,繼而唱道:“拔劍出門去,兒女牽衣啼。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餔糜。”

杜買三人和道:“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餔糜。”

他們唱的是相和歌,高音慷慨,和音低沉,唱到這裏,程偃舞到荀貞的席前,兩臂張開,袖子上甩,身體斜仰,撤步後退。荀貞應之起身,舉袖叉腰,上步前舞。

陳褒擊?呼叫:“旋,旋!”

杜買等亦附和起哄:“旋、旋!”

荀貞不扭捏,說旋就旋,揮袖轉足,在空地上旋轉起舞,開口歌唱。他聲音清朗,不像程偃悲涼,唱的歌也不似《東門行》悲壯,而是一曲婉轉民謠:“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

這首歌耳熟能詳,在座的諸人都會唱,齊齊和道:“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

“魚戲蓮葉北。”

民謠唱罷,荀貞舞到許季的席前,甩袖仰身。許季面皮薄,不好意思起來。荀貞撤步後退,再舞一圈,又舞到他的席前。

許母拍了拍許季的胳膊,笑吟吟說道:“阿貞屬你,為何不肯起身?”

許季勉為其難,只得起身。荀貞退回席上,換許季起舞。

這個酒席上起舞、勸舞的過程叫做“以舞相屬”。前一個起舞的跳完之後,邀請下一個人來跳。如果下一個人不肯應,或跳的時候不肯旋轉,都是失禮的行為。

肉已無,酒將盡,諸人醺然歡樂。

許季舞未跳完,院牆處傳來“啪”的一聲,諸人去看,見有一人從牆上跳下。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25

23 劫人

諸人飲酒起舞,忽有一人從牆上跳下。

陳褒雖在酒後,反應最快,左手按地,“騰”的一下躍起,右手往腿邊一抹,抽出了拍髀短刀,離席下地,搶到荀貞身前,喝道:“誰人?”

杜買、程偃等跟著躍起,抄刀喝問:“誰人?”

兩句“誰人”接連問出,一聲比一聲大,驚動雞塒中的群雞、馬廄裏的雙馬,一時院中亂糟糟一片。

荀貞安坐席上,眯起眼,往牆下看,觀瞧來人,見他個子不高,隱在黑影中,瞧不清面容。

他招手將許季喚回,吩咐道:“照顧好阿母。”緩緩起身,慢慢地整了整衣襟,問道:“牆下君子誰人?”腦中急轉,猜來人是誰,首先想到的是給他造成最大壓力的太平道人,“難道今夜事發?”轉念一想,覺得不太可能,還沒到甲子年呢,不是太平道人,這裏是亭舍,也斷然不會是蟊賊盜寇,“或是許仲朋黨?”

封查許家時,許仲的朋友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一點兒不懷疑那些人有膽子來亭中劫許母。如果是許仲的朋黨?來的怕不會是一個人。荀貞往牆上、院門看了一眼,靜悄悄的,不見有別人影蹤。

來人在牆下的陰影中待了一待,很快走出,借助火把的光芒,眾人看得清楚,只見他大約七尺身高,貌不驚人,眼睛不大,唇上蓄了鬍鬚,穿一件褐色短衣,腰插長刀。

“許、許仲?”說話的是程偃,極為驚奇。

緊接著許母、許季、陳褒、杜買等人也都輕呼出聲,有叫“中郎”的,有叫“二兄”的,有直呼其名,稱“許仲”的。

“竟是許仲?”荀貞目光灼灼,望向來人,驚奇之極,心道,“他竟有如此膽大?居然敢來我亭中!”定住心神,問道,“足下便是許仲麼?”

“許仲見過荀君。”來人在夜色下長揖行禮。他的聲音低沉,很有穿透力。

“足下夤夜而來,不知有何貴幹?”

“許仲不孝,連累家母。今夜來,是想請荀君高抬貴手,將家母放還。”

“放還?”

“正是。”

“你是來投案自首的麼?”

“漢家律法:‘殺人者死’。許仲雖愚,留此身尚有用處,並不願自尋死路。”

“你既不投案,又欲你阿母歸家,如此,是想劫人了?”

許仲默然,夜色下,一雙眼熠熠生光。他按刀問道:“放或不放,荀君一言決之。”

“你一個人來的麼?”

“然也。”

“如此,你是欺我亭中無人?”

“荀君此話何意?”

“縣君嚴令,你一日不投案,你的母親便一日不能離開亭舍。你今夜獨身前來,既不投案,又欲我放了你的阿母,你是想讓我承受縣君的怒火麼?你是視我亭中諸人為無物麼?”

許仲手按刀柄,無視亭舍諸人的隱隱包圍,趨前一步,盯著荀貞,低聲說道:“許仲不才,區區一人,豈敢視諸君為無物?荀君若不肯放人,……。”

“怎樣?”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

嘿!單人獨身,敵對六七人,面不改色,出言威脅。

杜買等都聽出了許仲隱藏在平靜語調之下的濃重殺意。程偃、陳褒還好點,繁尚、黃忠面如土色。

杜買勉強喝道:“許仲!你只一人,我等七人,你哪里來的大話?俺知你驍悍,但亭舍重地,不可亂來!若是惱了縣君,便是你遁走千里,也難逃一死!”

他扯出縣君嚇唬許仲,許仲毫不理會,逼前一步:“今夜事,要麼放還吾母,要麼血流屍橫。”他的氣勢與秦幹不同,秦幹是正氣,他是毫不遮掩的殺氣。

杜買為其所迫,明知己方人眾,卻也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黃忠兩股顫慄,繁尚汗出如漿。繁譚、程偃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仿佛面前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噬人的猛虎。

院中沉靜下來。

突然,從荀貞身後傳來“啪”的一聲。

膽小如繁尚的,受此驚嚇,差一點將刀丟掉。眾人看去,見是許母將木?摔倒了地上,由許季扶著,她顫巍巍地越過荀貞,走到了許仲的面前:“逆子,還不跪下!”

“阿母,孩兒不孝,累你受罪了。”此時情形下,許仲怎能下跪?他按刀緊盯諸人,吩咐許季,“扶著母親來我身後。”

“別扶俺!”許母用力地想推開許季,“你放開俺!”

許季左右為難,看看許仲,看看許母,又轉臉看看荀貞,猶豫了下,到底母子連心,怕許母摔倒,站穩了腳,不肯離開。

許母眼淚掉下來了:“你們這兩個逆子,都想氣死俺麼?”

許仲、許季哪里能見得了母親流淚?登時慌亂起來,七手八腳,也不知該勸慰、還是該下跪。特別是許仲,完全不復方才鎮定自如的表現,手足無措。

荀貞善解人意,對杜買、陳褒等人使了個眼色,退到遠處,留個足夠的空間和距離供許家母子說話。被許仲這麼一鬧,諸人的酒早都醒了。陳褒湊到荀貞身邊,低聲說道:“荀君,要不要小人出去看一看?”他是個謹慎人,言外之意,出去看看許仲有沒有帶同黨來。

荀貞心道:“帶同黨也好、不帶同黨也罷,又有何不同呢?我雖善待許母,但今晚,許母是絕對不能交給許仲的。如若交給,不但在鄉里輕俠面前顏面盡失,且必會招來縣君的懲處。”

他搖了搖頭,說道:“許仲聲名在外,不會欺瞞我等。他說是獨身前來,便是獨身前來了。”

程偃深以為然:“丈夫一諾千金。阿褒,你也忒把細了。許仲不是弄假的人。”問荀貞,“只是眼下該如何是好?”

“當務之急,不能讓他帶走許母。”

諸人皆以為然。儘管他們對許仲或敬或畏,但職責所在,如果今夜真被他劫走了人,除非他們肯放下一切,跟著他亡命江湖,否則正如荀貞所說,縣君的怒火是誰也承受不起的。

“杜君、繁家兄弟,你三人守住院門。”以防許仲暴起發難,帶著許母突圍沖出。

杜買、繁家兄弟應了聲是,悄悄去到院門口,各尋地利之處站定,握住刀柄,面對院中的許家母子,如臨大敵。

荀貞吩咐妥當,穩住心神,遠觀許家母子說話。今夜是否會有轉機,就全看許母了。也不知連日來的善待服侍,會有幾分作用?他細細觀看許仲,心道:“聞此人名聲已久,今夜初見。本以為他是怎樣的一條昂藏大漢,卻不料如此瘦小。”

沒了荀貞等人圍在身邊,許仲將刀抽出,放在地上,一手握住,跪在地上。許季也跪下了。兩人並成一排,拜倒在許母的身前。

許母抹著眼淚,說道:“荀郎待俺,如待親母。讓出自己的屋子給俺住,每到飯時,跪行奉飯。怕俺冷了,拿出自己的被褥給俺。這一切,你弟都看在眼中。中郎,你已殺人亡命,今夜突然跑來,又逼迫荀郎將俺放走。且不說俺老了,能跑去哪里?就說這麼做,對得起荀郎麼?……,因為俺,你殺了人;再因為俺,要讓荀郎受縣君的責罰麼?”

許仲呆了呆:“……,荀君待阿母如待親母?”

許季曾隨荀緄讀書,荀貞待他又如春風和暖,實不願兩邊流血衝突。他說道:“字字為真。大兄待阿母、待我,如待親母、親弟。”

許仲見其母容色哀戚,言語懇切,又聞其弟證實,立刻做出了決定,伏頭觸地,給許母磕了三個頭,說道:“既如此,孩兒不孝,不能再盡歡膝下了。”交代許季,“阿母十月懷胎,將你我養大,若不孝順,愧為人子。我以後不在家中,你要盡心盡力地侍奉母親。”

他交代完,也不等許季答話,昂然起身,大步走到荀貞近前,先將佩刀解下,捧在手上,接著跪倒在地,挺腰說道:“許仲無知,不知荀君大恩,險陷不義。適才見荀君諸人與家母並坐,又見幼弟場中舞蹈,以為是荀君在戲弄母、弟,故此言語冒犯,任請責罰。……,我願投案自首,換家母歸家。”高高地將佩刀捧起,俯身在地。

——男女不同席。雖說在底層社會,甚至上層社會中,男女混坐吃飯飲酒的情況不是沒有,但如果嚴格地按照禮法,即便許母已經年邁,荀貞他們也是不該與之坐在一塊兒吃飯的。

適才還步步緊逼,轉眼間獻刀自首,而其中的原因只是許母的一句話。這轉變太快,諸人瞠目結舌。

場中最傷心、最為難的是許母了,一邊是危難中待她如待親母的荀貞,一邊是孝順的親子,她兩個都不想傷害,但現如今的情況下,卻必須選擇捨棄一個。是捨棄荀貞,還是捨棄親子?她渾濁的眼中淚水長流,看著許仲獻刀,聽著他自願投案,心如絞痛,身子搖搖欲倒。

許季嚇了一跳,急忙跳起,將她扶住,叫道:“阿母?”許母用盡全身力氣,抓住許季的臂膀,無聲啜泣,卻咬緊了牙,不肯說出一句:“中郎快走!”

荀貞目睹許母悲容,長歎一聲,說道:“有其母,必有其子!許君,我今夜方知這天下為何會有你這樣純孝仁德的奇男子了!”將許仲扶起,接過他的佩刀,親手給他掛回腰間。

“荀君?”

“我為亭長,你是逃犯,按照律令,我本該將你繩之於法。只是,抓你不難,不傷你阿母的心卻太難。許君,你的母親我不能放,你,我也不會抓。你走吧!”

一個甘願放下武器,為救母而投案自首。一個偏偏不肯要這件大功,為不傷許母的心,甘願冒受縣君懲罰的危險將之放走。陳褒、程偃諸人看得眼花繚亂,面面相覷。

杜買拽了荀貞到一邊,耳語道:“荀君,許仲固然純孝,但今夜若將他放走?話傳出去,怕會引來縣君的雷霆大怒啊!”

荀貞不以為意,正氣凜然、慷慨激昂地說道:“《春秋》之義,子不報仇,非子也。今豈能因國法而滅春秋、殺孝子?我寧受縣君的怒火,也不願不仁不義,為天下殺一奇士。”

陳褒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但對他的決定很贊成,說道:“是啊。許君來而複走,只要咱們不說,誰會知道?”問程偃、黃忠等人,“你們說是不是?”

黃忠、繁家兄弟久在本亭,對許仲瞭解頗深,知他雖看起來瘦小,實際悍勇異常,要沒有兵器在手,倒是不懼,但是荀貞已將環首刀還給了他,如再動手,怕真難免落一個“血濺五步”的下場,誰也不想就此喪命,如今能留住許母在亭舍中已是心滿意足,皆道:“阿褒所言甚是。荀君,你放心,我等必守口如瓶。今夜之事,半個字不會外傳。”

諸人都保證了,許仲還是不肯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荀貞略微一想,知道了他的擔憂,說道:“許君,你母親在我這裏,你儘管放心,斷然不會受到半點辛苦。”

“阿母系身亭中,我卻逃亡在外。此非人子所為。荀君,多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能走。”

他竟是執意投案。

荀貞怎肯眼看他赴死?娓娓勸道:“你犯下的是賊殺重罪,如果投案,必然一死。你死了,誰來孝順你的母親?幼節年紀尚小,不及弱冠,你將阿母託付給他,能放下心麼?”

“這,……。”

“當今天子寬仁,自建寧以來,幾乎年年大赦,明年應也不會例外。如果趕上允許贖買的話,你的罪行雖重,也不是不能贖買。要不這樣,如今已是九月,你再等一等,等到明年夏天,看看天子有無詔書允許贖死。如果沒有,你再來投案,如何?”

有時候,朝廷會下詔書,允許天下罪犯、亡命用錢、穀、縑等物,或購買爵位來贖罪。小到“贖耐”,大到“贖死”,都是可以的。

這是兩全其美的好事,許母涕道:“荀郎都這麼說了,你還站著幹什麼!”

荀貞說的有道理。

如果許母在亭中過得很不好,受到了虐待,許仲拼得一死也會把她救出,如救不出,他也會甘願投案自首。但現下,許母過得很好,又有許季隨侍在側,似乎確實也沒有必要執意自投死路了。朝廷的大赦不在春天就在夏天,完全可以再等幾個月,看看情況再做決定。

許仲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就像他剛才一聽他母親說荀貞“侍其如母”、不願荀貞獲罪,就立刻二話不說地從劫人改為自首一樣,現下聽了荀貞的勸說,覺得有理,便走回許母身前,重新跪拜在地,叩首請罪,說道:“因為孩兒的緣故,連累母親受此大難。孩兒本欲投案,以換母親歸家,……。”

許母打斷了他的話:“你也知俺十月懷胎,將你養大。把你養大,就是為了讓你尋死麼?你不要再說了,快走、快走!”把他扶起,握住他的手,淚眼相對,又道,“千萬、千萬,毋要忘了荀郎的恩德!”

“撲通”、“撲通”接連三四聲悶響,打斷了母子說話。諸人吃了一驚,睜眼望去,又有三四個人跳入了院內,皆短衣打扮,手執長刀,一個還拿著弓弩。

……

繁家兄弟唬了一跳,從院門邊跳開,背靠牆壁,“噌”的一聲將刀橫在胸前。繁譚叫道:“何人如此膽大?夜犯亭舍!”

院中站了這麼多人,也出乎來人的意料。來人中一人飛快地將院中掃了一遍,說道:“不要驚嚇住了老夫人!”奔到許仲身前,叫道,“許郎,咱們的人都來了,盡在院外。”

另外那三個人執刀、拿弩。

拿弩的逼對荀貞諸人。執刀的緩緩向繁家兄弟逼去。傻子也看出來了,來的這幾人必是許仲朋黨。

荀貞見院門的縫隙中,閃動火把光芒,雖不聞人聲嘈雜,但腳步沙沙,也不知聚了多少人。他縱城府深沉,但眼看本已平定的局面突然又起風波,亦不免緊張起來,想道:“哎呀,難道看錯了許仲麼?他竟不是一人前來?”深吸了口氣,保持住冷靜,制止住程偃、陳褒驅前。

許仲抬起頭,火光映襯下,他臉上亦一副吃驚的模樣。

荀貞的目光一半在來人身上,一半在他身上,見他這般模樣,放下心來,心道:“看來這些人不是和許仲一同來的。”

果然,許仲起身問道:“你們怎麼來了?”

“阿禽給俺們送信,說你今晚去了他家,知道阿母被系在舍中後,一轉眼就找不著人了,猜你定是來了此處,所以俺們招呼相聚,過來相助。”

亭舍諸人起先還好,此時見許仲朋黨盡來,無不失色,能保持鎮定的只有荀貞和陳褒兩人。

荀貞輕輕地活動了兩下手指,摸住腰邊短刀,外松內緊地時刻注意來人動靜,一言不發。這個時候,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許仲若不改變主意,那麼萬事大吉;許仲若因來了幫手而陡然變計,沒別的說,只有血染庭院,看看鹿死誰手。

陳褒嘿然冷笑,說道:“許仲!俺敬你鄉間豪桀,所以你阿母來亭中後,荀君令俺們恭敬侍奉,俺也毫無怨言,卻沒想到,你是這般小人!既然已經留了後手,剛才卻又是獻刀投案、又是跪地磕頭,你全是在做戲、戲弄俺們麼?你雖人眾,俺卻也不怕!”

許仲臉上微紅,荀貞因而笑道:“諸位洶洶而來,我以為是想做什麼呢,原來是為了阿母。許君,不管你來的是一個人,或者很多人,我一樣都是這句話:你的母親我不能放。”

許仲的個子比後來那人低很多,但兩個人站在一塊兒,諸人的視線卻全都落在他的身上。

他低沉地說道:“我實是一人前來。他們大約是憂我安全,故此聚集齊至。……,荀君,你悉心照顧我的母親,恩德厚意不敢忘。日後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遣一個人、拿一片紙,遞句話來,縱刀山劍樹、地獄火坑,我不惜此身。”拉住身邊的人,說道,“我們走。”

他身邊這人愕然,問道:“走?”

“荀君侍我母如親母,恩德如山,報之不及,怎能刀劍相對?”許仲拉了這人的手,大步走到院門邊,對繁家兄弟說道,“勞煩,開一下門。”

繁譚、繁尚轉頭去看荀貞,荀貞點了點頭,他兩人將門打開。

饒是荀貞膽壯,也不由倒抽一口涼氣,院門外密密麻麻,站了足有二三十人。還好剛才許母、許季幫忙說了話,要不然就亭中這六七人,真動起手來,一個都活不了。

許仲立在門口,他的兩個朋友打起火把,映亮了他的容顏,他面對院外眾人,說道:“諸君今夜前來助我,許仲感激不盡。”跪拜在地,叩首行禮。

院外眾人慌忙丟下刀、弓,盡皆伏身,齊道:“俺等無一不受許君恩惠,此身早已盡付、任憑驅使。君之大禮,承受不起!許君,快請起身!許君,快請起身!”

許仲起身,說道:“因為我的過錯,我的母親被系亭中。我今夜來,本為救母,但來了後才知道,荀君德高如山,侍我母如親母。若不是聽了阿母的話,我險些又犯下大錯。……,諸君,你們若看得起我許仲,便請向荀君一拜。”側身讓到一邊。

院外眾人莫名其妙,不知許仲何意,但沒一個人違拗,皆道:“請荀君出來一見。”

在杜買、程偃、陳褒的陪同下,荀貞安步走到院門。

包括先前入院的四人,諸人拜道:“許君是俺們的兄長,他的阿母便是俺們的阿母。荀君敬事許君的阿母,就是敬事俺們的阿母。恩德如山,請受俺等一拜。”

荀貞環顧諸人,不但有前些日在許家見過的那些,排在最前頭那人就是那日拔刀之人;還有許多陌生的面孔,觀其容貌舉止,應該也都是鄰近鄉、亭中的豪傑輕俠。他善待許母,所為者何?不就是為了這一幕麼?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幕來的這麼快,更沒有想到“這一幕”裏有這麼多人。不過他並無自得之意,適才的險情反令他沈著冷靜。

“這是剛剛開始而已。”他這樣想道。

他拱了拱手,說道:“許君仁孝的美名早傳遍郡縣。幼節好學苦讀,與我曾為同窗。阿母慈祥可親,我早視之如我母了。諸位君子,你們既視阿母如親母,視許君為兄長,那麼你我便是兄弟昆仲。何必行此虛禮?……,諸君為友救母,犯險不惜身,我很敬佩,也請受我一拜。”

這一番話說的面面俱到。既捧了許仲,又暗示他和許季是同窗,關係非同尋常,再又借助許母拉近與諸人的關係,最後不忘再誇獎一下諸人“為友人不惜身”。

他這一拜,杜買、陳褒等沒法兒站著了,也隨之拜下。院內院外三四十人,對著拜倒。站著的只剩下了許母和扶著她的許季。

荀貞又道:“今夜諸位齊聚,是為阿母而來。阿母在此,何不向阿母一拜?”

請了許母出來,站在眾人面前。荀貞當頭,許仲、許季其次,眾人排列靠後,又齊齊向許母拜了三拜,有善禱善頌的,大聲說道:“祝阿母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這句話出自《詩經》,沒想到這些豪傑、輕俠居然還有讀過《詩》的。

要是來的人少,荀貞可能會邀請他們一起入席,但一來,如今酒已殘、肉已盡,便算將雞塒中的雞子盡數宰了,也不夠這三四十人一頓吃;二者,許仲的這些朋黨大部分不是本亭人,來的時候或已經驚動了沿途的亭舍,若將縣尉、遊徼引來,麻煩就大了。

因此,荀貞沒有留諸人,不但沒有留,反而催促許仲:“許君,夜已深。這麼多人聚集亭舍,勢必會引起注意。若引來鄉中人,未免不美。依我之見,你還是早走為好。”

許仲凝視荀貞,沈默了片刻,點了點頭,說道:“今夜初見,不及敘話。荀君恩德,盡在我心。”臨別複又跪拜,“家母就全拜託荀君了。”再給許母跪拜行禮,招呼諸人,出門欲去。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26

24 杜買

許仲欲走,荀貞又叫住了他,拉住他的手,來到一處安靜的地方,說道:“縣君已移文許縣,請求協助追捕你。許縣如果不見你,也許會再移文周邊諸縣。許君,你打算去哪兒呢?”

許仲絲毫不隱瞞,說道:“陽翟黃家,有名豪傑間。我有一個朋友認識他家中人。我本想在救出阿母后。就投奔黃家。”

“黃家?”

黃家的大名如雷貫耳,潁川人不知道的沒幾個。荀貞沉吟片刻,說道:“黃家與天子乳母有親戚,豪名在外,你若能得到黃家的庇佑,即使郡縣知道,也必定不敢為難,可以安枕無憂。”

他面帶微笑,勉勵許仲,說道:“漁陽陽球為報母辱,結客滅郡吏全家,由是海內知名,及為司隸校尉,除奸猾、整朝綱,京師畏震。許君今雖亡命,不可自棄,以君奇節,來日未嘗不能為朝廷棟樑。”

陽球任司隸校尉,族滅中常侍王甫等人、殺太尉段熲,都是去年的事兒,因被殺的皆為高官權宦,天下皆知。雖然陽球最終也因此獲罪身死,但男兒大丈夫輕死重氣,不能五鼎食、便即五鼎烹,與其苟且偷生,不如轟轟烈烈。荀貞的這番勉勵正中許仲心意,他改顏正色,說道:“仲小人黔首,不通經文、家無足貲,不敢求為貴人,然擊強除暴、掃滅不平正所願也。荀君勸勉,仲必銘記在心。”再看荀貞,他已不是單純地感恩了。

再拜行禮後,他傾盡囊中,又招呼諸人,總共湊了一千多錢,悉數遞給荀貞,說道:“許仲一去,不能日日來。家母、家弟平時吃住穿用,請荀君多多費心。”

荀貞怎肯去接?作色說道:“許君,你有奇節,難道我就行不得奇事麼?你作此庸夫俗態,將我看成什麼人了?”

許仲再三相遞,荀貞堅決不收。許仲沒辦法,只得再又拜倒,說道:“只恨荀君晚來繁陽任職!不能早日相識!”

荀貞笑道:“有道是:傾蓋如故、白頭如新。今日相識,亦不為晚。”親自將許仲等送走,立在門口,目送他們呼嘯離去。

夜色籠罩大地,星光閃爍。麥田間,一條官道筆直。許仲等三十餘人下了舍前臺階,便熄滅了火把,各分東西南北,散入麥田間,很快,盡數消失夜中。

杜買等站在荀貞的左右,繁家兄弟不約而同地長出了一口氣.

繁尚抹了抹額頭,說道:“嚇了俺一頭汗!”說話的聲音兀自帶著顫音。他膽子最小,剛才都是硬撐著,腿都軟了。他哥哥繁譚也好不到哪兒去,畢竟來的有三十多人,誰不怕呢?

杜買對荀貞刮目相看,說道:“許仲朋黨來時,成群結隊、刀弩相對,俺亦驚駭,而荀君卻絲毫不懼。如此膽色,實令俺們慚愧。”

荀貞嘿然,說道:“老實說,我也害怕。”

“咦?那為何我見荀君鎮定自如?”

荀貞心道:“因為害怕解決不了問題。表現得越害怕,許仲朋黨便會越膽壯。”這些話不足為外人道也,他笑了笑,沒有再回答杜買,眼見許仲等人走遠,說道,“黃公,關了院門吧。”轉身回院,恭謹地請許母回屋。

許母很難過,既心疼兒子,又覺得愧對荀貞,說道:“阿貞,仲郎今夜來,他們人那麼多,會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荀貞不以為意,說道:“能有什麼麻煩?夜深人靜,他們呼嘯來去,就算半路上有人看到,又怎知他們是來我亭舍呢?就算有人知道他們來了我亭舍,又怎知他們是來此作甚呢?就算又有人猜出他們是為何而來的,沒真憑實據,又能怎樣呢?……,阿母,你不要多想了!天色不早,秋深夜涼。……,幼節,咱們扶著阿母回屋,早點歇息。”

許仲投案自首的時候,許母能忍著,那是因為她知道仁義,荀貞對她這麼好,她不能連累他。可是說到底,許仲是她的親生兒子,她又怎麼忍心眼睜睜看著他投案、取死呢?所以,對荀貞不肯收捕許仲,放他走,她非常感激。越是感激,越是自覺慚愧。

在荀貞扶她回到屋中後,她拉住荀貞的手,不讓他走,又叫許季給他跪拜行禮。荀貞怎麼肯?連連推辭。又是說了差不多一晚上的話,直等到許母睡著,荀貞和許季才輕手躡腳地出來。

“阿母真是個好人啊!”出屋門時,荀貞扭臉往臥室看了眼,想道。

……

天色微亮。

晨風冰涼,吹動院中枝葉,許季不覺打了個哆嗦,荀貞倒是精神一振。他笑道:“一年四季,我最愛秋冬。幼節,你喜歡什麼季節?”

“我喜歡夏天。……,秋冬蕭瑟寒冷,大兄怎麼會喜歡?”

“秋冬寒冷是寒冷,卻不見得蕭瑟啊。”言及此處,荀貞突然想起了一首詩,吟誦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漢代沒有絕句、律詩這樣的詩歌形式,但七言詩還是有的,不過不多見,並且多為樂府、民謠,也有一些民諺。許季讀過《詩》,也知道一些樂府、民謠,聽荀貞吟誦了這麼一首詩,雖然是不常見的七言,不過他也並不很驚奇,細細品味,覺得此詩用字淺顯,也沒有什麼可回味的妙處,但詩中那一股蓬勃向上、積極進取的精神卻是呼之欲出。

他默誦了兩遍,問道:“這詩是大兄寫的麼?”

荀貞有感而發,脫口念出了這幾句詩,此時聞得許季詢問,一時不好回答,含糊其辭,反問道:“你覺得寫得如何?”

“琅琅上口,富有進取樂觀之意。”

荀貞此時的心情,的確“進取樂觀”。

觀他來亭舍這些天,基本上事事順利。

亭中諸人雖脾性不同,但對他都敬重配合。

亭部住民尚未能盡識,但至少已熟悉了三個裏的情況,並且因拒絕安定裏的賄賂和將武貴關入犴獄,隱隱得了此兩裏裏長、居民的敬畏。

更重要的,敬事許母得到了回報,不但得到了許仲的一拜,還得到了許仲朋黨的一拜。雖說這只是一個開始,許仲對他或許還只是感恩、在感情上尚還疏遠,而許仲的朋黨只是看許仲的面子,但只要再下些功夫,不愁能得到更好地回報。

這來亭中任職還沒有多少天,已經得到了這樣的局面,可謂“良好開端”。即使有敬老裏盡信太平道的麻煩壓在心頭,他卻也驟然輕鬆,迎對秋風,亦是精神振作。

他轉開話題,笑道:“幼節正值年少,便如夏季,豔陽如火。你喜歡夏天,正合你的年齡。……,你今年十五歲了?”

“就快十六了。”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前賢王世公,年十一便辭別父母,外出求學。我觀幼節也不是沒有大志的人,為何不出外遊學呢?”兩漢遊學之風極盛,許許多多計程車子都拋家遠遊,尋求名師,或為求學,或圖揚名。許季老老實實地答道:“我不是不想出外遊學,只是家中餘財不多。”

“大丈夫豈能為錢所困?你也是潁陰人,應該聽說過‘征君’的名號吧?”

“大兄說的可是鄢陵庾世遊麼?”

“正是此人。”

“庾世遊家貧乏糧,為諸生傭,而終天下知名,使太學中‘以下座為貴’,得到諸生博士的敬重。幼節,你家中再窮,能比庾世遊還窮麼?你若有心向學,我可以資助你一些錢糧。”

“大兄厚意,許慎心領。只如今家兄在外,我不能將阿母獨留亭舍。”

“你不放心阿母,可以不必遠遊。今時不比往日,若在百十年前,遊學多去長安、洛陽,而如今因為黨錮,潁川、汝南的巨儒名士多棄官歸鄉,天下儒林過半,在我兩郡,外來求學者絡繹不絕。你占近水樓臺之便利,大可在此兩地遊學,先得明月。”

荀貞勸許季去遊學不是心血來潮,有什麼辦法能比在善待許母之後、繼而善待許季,更能得到許仲的傾心呢?不過,這事兒急不來,也不可能一下就說動許季、讓他放心地留下老母,出外遊學。見許季不肯,他不再多言,笑道:“阿母好福氣,有幼節和二兄兩個孝順兒子!”

……

荀貞和許季在後院樹下說話,前院黃忠、杜買等人也都起了床。

黃忠開門、喂雞、養馬、打掃。

陳褒、程偃在院中,一個拿出了弓矢調試,一個搬舉粗石,打熬力氣。

杜買出來轉了一轉,回到屋中,盤腿坐在床上,抽出刀,拿手試了試鋒芒,突然歎了口氣。

繁家兄弟都在屋內,繁尚還睡著,未曾醒來。

繁譚剛起來一會兒,正擁著被子坐在床上,聽見杜買歎息,問道:“老杜,你為何長歎?”

“昨夜許仲雖沒能劫走許母,但荀君將他放走的事兒,如果傳出去,後果不妙啊。”

“昨夜許仲朋黨眾多,就憑咱們幾個人,也留不下他啊。”

“話是這麼說,但你覺得縣君會聽咱們的解釋麼?事情如果暴露,不但荀君,你我也會獲罪。”

“昨晚不是說好了麼?知道的此事就咱們幾個,還有許仲的朋黨。許仲的朋黨不會說,咱們也不會說,縣君怎會知曉?”

“他們三十多人來而又走,聲勢極大,也不知出門時有無驚動裏監門,也不知在路上有無驚動亭部,隱瞞怕是不易,而且別忘了,犴獄裏還關著一個武貴!”

繁家兄弟都是一驚:“哎呀,昨夜忘了此人!”雖說犴獄在後院的盡頭,離前院比較遠,中間又有院牆、院門間隔,但昨夜來了三十多人,搞出那麼大的動靜,不排除被武貴聽到。

繁譚生氣地埋怨道:“昨夜為何不說!直到現在才提起,太也反復!”

繁尚惶急失措地問道:“那該如何是好?”

杜買也無主意,低頭撫刀,默不作聲了。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27

25 備寇

今與前漢不同,亭長不止需負責“本亭”的治安,還要負責一些民事。

荀貞任職的第一天就碰上了“許仲殺人案”,驚動縣中,連著這好幾天都在忙活此事。按縣裏的命令,又是查封許家、又是扣押許母,又是搜捕亭部、又是把許仲的畫像掛在舍壁,一直不得閒歇。而今,縣君的命令都已完成,許仲也見過了,知道他將會去陽翟黃家,短期內可保無虞,不必憂其被捕。荀貞頓時輕鬆,放鬆了許多。

昨夜陪許母說了一夜話,但勝在年輕,能熬夜,也不困,早上吃了飯後,他坐在前院的華表下,尋思是不是該騰出手,做點別的事兒了?

他盤算來到亭舍後的收穫,想道:“來亭中時間不長,但對亭中諸人的脾性已較為瞭解,他們對我也算敬重。經昨夜,如今在本地、鄰近亭部的輕俠中亦薄有名聲,並稍得安定裏、南平裏的敬畏,算是初立威望了。那敬老裏中盡太平道信徒,不能掉以輕心,該早點著手下一步才是。”

華表正對著亭舍的院門。

荀貞靠著華表而坐,望向舍外。

日頭高升,田間農人忙碌。很多小孩兒跟著出來,在田邊玩耍。

三四個小女孩兒聚在路對面,捏土為飯,弄點泥水當成是羹湯,擺些木頭、土坷垃算是肉塊,嘰嘰喳喳地玩兒過家家的遊戲。

這個遊戲有很久的歷史了,荀貞記得《韓非子》裏就形容過這種遊戲,而在他的記憶中,千百年後的小孩子們依然喜歡玩這個遊戲。小孩子們跟著大人成長,耳聞目濡,學著模仿家庭生活,既在情理之中,看著也很有意思。

荀貞心中想道:“秦幹要我提倡教化,把孩子們都送去上學,雖不太現實,但確為好意。孩子們的模仿能力、學習能力快,跟著父母就能無師自通地學會過家家;送去學堂,若能遇到良師,近朱者赤,長大後未嘗不會成為國家棟樑。”

只是,“提倡教化”雖也是亭長的職責之一,並且做好了能得美名,但就目前來說,卻非當務之急。

他接著琢磨他的“下一步”。他的下一步就是“組織部民、備寇冬賊”。

“威望已立,當可備賊,借勢聚眾、打造班底。”此本是他來前的計畫之一,但如今卻有個問題,“如果組織部民,肯定是每個裏都要選人,而那敬老裏內儘是太平道信徒,該怎麼對待?”

敬老裏有太平道這個背景在,總是塊心病,在組織備寇的時候,該怎麼對待他們呢?

陽光燦爛,麥田青翠,孩童們快樂的嬉戲。他將臂肘放在曲起的左腿膝蓋上,用手撐住下巴,摩挲著泛出的胡渣,出神地望向舍外。

一陣孩童的叫喊聲傳來,四五個孩子騎著竹馬從院門前跑過。

和女孩兒們喜歡玩兒過家家不同,男孩兒們喜歡竹馬、打幡,排行伍等這些與軍事活動有關的遊戲。這幾個騎竹馬的孩子,年紀小的七八歲,年紀大的十來歲。

最先一個看起來年齡最大,大概有十一二歲,打了一面用破布做成的幡,用竹竿挑著,當作軍旗,一面騎著竹馬前跑,一面高聲地喊著口令,領著一行人在亭舍門前轉了個彎兒,雄赳赳、氣昂昂地奔到路對面那三四個小女孩兒處,停下腳步,像個大將軍似的,睥睨女孩子們,大聲說道:“我乃大將軍!你們還不拜倒相迎?”

女孩兒們蹲在地上抬頭看他們,卻不肯賣他們的賬,沒人搭理。

“大將軍”立刻惱了,揮動軍旗,下令說道:“扔了她們的東西!”

“部下們”蜂擁而上,有的抓起木塊、土坷垃遠遠扔開,有的下手把女孩兒推倒。厲害的女孩兒跳起來想跟他們打架,膽小的女孩兒嘴一咧,哇哇大哭。

哭叫聲引起了遠處田間農人的注意,兩三個壯婦飛奔叫?:“小賴子!十二三的人,還領著小孩兒玩兒竹馬!欺負人!你的臉皮是怎麼長的?……,別跑,看怎麼揍你!”

“大將軍”不怕她們,哈哈大笑,軍旗一揮,令道:“今日大破羌賊,諸將皆有功勞。且等回到朝中,我替你們向天子請功。走也,走也,凱旋回師!”帶著這群男孩兒嘻嘻哈哈地跑掉了。

荀貞不覺一笑。

“五歲鳩車,七歲竹馬”。竹馬通常是七八歲、十來歲的孩子們玩兒的,領頭的這位“大將軍”十二三歲了,還帶著一大群小孩兒玩兒竹馬,確實不像話,難怪被那幾個壯婦痛?。

因眼前此景,荀貞想起了一樁逸聞,當年從荀衢讀書時,聽他提起過,說的是丹陽名士陶謙。

陶謙少孤好玩,一直到十四歲,還帶著全邑的兒童綴帛為幡,乘竹馬而戲,受到鄉人的恥笑。但他後來的岳父挺有識人之明,在半路上遇見了他,見他容貌異於常人,停下車和他說話,言談甚歡,認為他長大後必成大器,於是便把女兒嫁給了他。

果然,陶謙長大後,剛直有節,仕州郡、除茂才、任縣令,青雲直上。

想到此處,他站起身,走到亭舍門口,向外張望,瞧見那群騎竹馬的男孩兒已經跑遠。大概是怕被那幾個壯婦追上,跑得太急,沒注意地面,領頭的“大將軍”被土埂絆了一下,摔倒在地,顧不上疼,爬起來接著再跑,惹得田間觀望諸人哄笑起來。

荀貞也笑了起來。

陶謙後來能成大器,固與本身的才幹有關,但不能排除他父親舊時的關係和他岳父的扶植。陶謙的父親做過余姚縣長,他的岳父做過蒼梧太守,都是官宦之家。兩方面結合,成就了陶謙,卻不代表每個貪玩的孩子都能成為陶謙。

他在院門口站了會兒,心道:“孩童玩樂,無所顧忌,故而歡快。敬老裏雖有太平道的背景,但此時距黃巾起事尚有數年。對他們固然需要警惕,但也不必太小心了。就編練備寇此事而言,就像對待別的裏一樣即可。”又想,“上次去他們裏時並無交談。這次可以趁著備寇的說辭,去他們裏中探個底細。”

……

黃忠將前院、後院都打掃乾淨了,過來問他:“荀君,那武貴該怎麼處置?”他和杜買一樣,也是今天才想起了武貴,彷徨不安,實在忍不住,明為問該如何處置,實暗指昨夜之事。

荀貞對此,昨晚就有定計。

武貴被關在亭中後,也沒受什麼苦,只被餓了兩天,被打了兩頓。要是沒有昨晚兒這檔子事,放了他也無所謂,如今萬萬放不得了。

“許仲尚未歸案,武貴知情不報,再關他幾天吧。”武貴沒有什麼親人,在裏中名聲又壞,別說關幾天,就算關個一年半載,估計也沒人質疑。

黃忠是個老成人,欲言又止,歎了口氣,說道:“也只能如此了。”問荀貞,“荀君,今天還要不要巡查亭部?”

“要,當然要!”

既然已經決定開始著手下一步,“組織備寇”,當然要立即施行,不能拖延。荀貞說道:“不過之前,我有件事要與你們商議。黃公,請去叫一下杜君,再把阿褒、阿偃等人也都喊來,咱們去後院議事。”

“備寇”是大事,關係到全亭的住民,黃忠、杜買、陳褒、程偃等人都是久任亭中,熟悉當地情況,需要與他們商量商量。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28

26 招人

黃忠叫來諸人,來到後院。為不打擾許母、許季休息,在南邊隨便找了間屋。黃忠提前在屋內鋪設好席子,諸人脫掉鞋,魚貫入席。

荀貞坐在正中,杜買、黃忠分列左右,餘者依照爵位、年齡的高低依次坐定。

荀貞注意到杜買情緒不高,跪坐在席上,發呆似的,時不時皺皺眉頭,當下問道:“杜君,昨夜沒休息好麼?”

杜買回過神,答道:“昨夜趁著酒意,一覺睡到天亮。休息得很好。”

“那怎麼看你有些萎靡?”

“……。”

荀貞瞧了瞧他,猜出了他的心事,問道:“可是在擔憂昨夜之事?”

“……,不瞞荀君,俺是有點擔憂,怕會外傳。”

程偃不滿起來,說道:“昨晚不是說得好好的麼?怎麼又反復?知道此事的只有咱們和許仲的朋黨。他們肯定不會亂說,咱們也不說,誰能知曉?怎會外傳?”

“只怕武貴,……。”

武貴這個麻煩,不但杜買、黃忠想到了,陳褒也想到了,不過他並不擔心,介面說道:“如荀君所言,武貴知道許仲的行蹤卻閉口不說。只要許仲一天不被抓,他就別想離開犴獄。”

卻是與荀貞的解決辦法一模一樣。

杜買說道:“話是這麼說,但咱們只是個亭舍,沒有權力長期扣押人犯。若是被縣中知曉?”

繁陽亭是個野亭,遠離縣治,但這不代表縣中就對其不聞不問,就像郡中有督郵日常巡查各縣一樣,縣中也有椽吏日常巡查各處鄉、亭,武貴被關押的事絕對瞞不住。瞞不住還算好的,弄不好,縣裏會派人把武貴帶去縣中盤問。到那時,一切不都露餡了?

陳褒說道:“犴獄髒亂,臭味熏鼻,往常椽吏巡查到咱們亭部時從不會親自進去。老杜,你要是擔憂武貴會被提去縣裏,到時候就說他犯的是別的事兒,不就完了麼?”

“就怕隱瞞不住。”

陳褒說道:“武貴一個鄉間無賴,名聲極壞。如果縣裏的椽吏問及,實在不行,咱們就實話實說,只他夜闖寡婦門這一條,關他個十天半月的也不過分。”

“關他十天半月當然可以,但以後呢?能一直扣押亭中麼?早晚要放他走的。”

陳褒笑道:“武貴這類人欺軟怕硬,也就能欺負欺負寡婦孤女,把他關個十天半月的,慢慢整治收拾他,便以後放了他走,借幾個膽子他也不敢亂說!……,何況,昨晚之事他到底聽見了沒有,咱們還不知道,老杜,何必胡亂猜測呢?”
荀貞叫他們來是為商議“備寇”,不是為商量怎麼解決武貴這個麻煩的,聽他們爭論了幾句,他自有主張,笑道:“杜君所憂有理,阿褒所言亦有理。不過以我看來,你們都忘了一件事。”

杜買、陳褒問道:“什麼事兒?”

“昨晚上的主角不是咱們,而是許仲。”

杜買、陳褒立刻恍然。程偃沒聽懂,問道:“什麼意思?”

“許仲為了救母,敢獨身來見咱們;他的朋黨為了助他,敢聚眾衝擊亭舍。就算武貴聽見了昨晚的動靜,除非他不要命了,否則怎會胡亂說話?”

許仲和他的朋黨都是“輕生尚氣”之徒,就算武貴聽見了昨晚之事,如果他敢告密,別的不說,便只許仲就不會放過他。——武貴雖然無賴,也算輕俠一流,對許仲等人肯定十分瞭解,不會想不到這一層。所以,正如荀貞所言:除非他不要命了,否則定不敢亂說,必守口如瓶。

也正因為想到了此層,荀貞對“武貴”並不在意,不覺得他是個麻煩。

黃忠、陳褒、程偃等人都道:“荀君所言甚是。”

“杜君以為呢?”

“聽了荀君這麼一講,是俺多慮了。”

“那咱們言歸正傳?”

“正要請教荀君召我等前來,是為何事?”

“去年大疫,盜賊蜂起,藏匿山林,待到冬天,或會剽掠亭部。我既為亭長,便有保護一方的職責。如今九月,正是繕五兵,習騎射,以備冬寇之時。前日,黃公曾有此議,因忙於許仲案,無暇顧忌,今時稍閑,我決定開始著手。”

程偃猛地一拍大腿,頭一個贊成,說道:“正該如此!”

黃忠亦道:“去年的大疫死者極多。別說貧家了,一些中家都因為操辦喪事而典賣宅地、蕩盡家產。相比鄰近諸亭,本亭還算好的,即便如此,也有幾十戶住民破家。春裏、北平裏、南平裏都有人棄家遠走,不知去了何處。”

陳褒說道:“但凡棄家遠走的,十之八九聚集草澤、淪為寇賊,現今天還暖和,路上行人也多,他們尚能行劫道中,等到冬天,大雪封路之時,確有可能會剽掠鄉里。……,去年,鄰近的亭部就被盜賊搶掠過。”

杜買是“求盜”,在治安這一塊兒,他是荀貞的第一副手。荀貞問他:“杜君以為如何?”

杜買沒有意見,說道:“荀君不說,俺早晚也要提議。只不知荀君的章程如何?”

“鄭君在時,是個什麼章程?”

“鄭君在時是按裏抽人。本亭共有六個裏,按照住戶丁壯的多寡,每個裏抽出不同數量的精壯,多則十餘人,少則七八人。……,去年總共組織了五十餘人,剛好編成一隊。”

軍中編制,最低為“伍”,五人一“伍”,兩“伍”一“什”,五“什”一隊。一隊五十人。

只組織了五十餘人?這和荀貞的預期有點差距。

他沉吟說道:“每個裏抽選的精壯,多則十餘,少則七八,是不是少了點?”

“荀君的意思是?”

“本亭住民千餘口,分散六裏之中,只抽五十餘人,夠何用處?去年疫病嚴重,今冬形勢嚴峻,我以為不如多抽些人。”

“多抽些?”

“抽一屯如何?”

兩“隊”一“屯”,一屯百人上下。也就是說,比去年多出一倍。杜買遲疑地說道:“一屯?是不是有點多了?”

黃忠說道:“荀君有所不知,抽調演練是件苦事,去年那五十餘人還是勉勉強強湊成的。一下翻一番、加一倍,恐怕難度很大。”

“今年不比去年。去年是剛剛大疫,今年是賊勢已成。若是碰上大股的寇賊抄掠,區區五十餘人怎能守得住地方太平?”

“話是這麼說,就怕亭部住民不能領會荀君好意。”

“要不這麼著,諸位多辛苦辛苦,多勸說勸說各裏的裏長。若是實在招不夠,那就招多少是多少。總之,多多益善。如何?”

“也只能如此了。”

定好召集人數的目標,荀貞又問道:“去年怎麼訓練的?”

仍是杜買回答:“每五天聚集演練一次,一次半天。按照各人的特長,分為步戰、弓矢。步戰習兵器、手搏;弓矢習射。”

五天操練一次,一次半天。一個月總共才有三天的訓練時間,這能練出個什麼?按荀貞的意思,最好每天都操練,不過這顯然不可能。即使農閒,老百姓畢竟不是軍人,讓他們每天都來,用不了兩天,定怨聲載道。那就算每天操練不行,至少也要兩三天一次罷?不過現在不是講這個的時候,他也沒有提,只是問道:“步戰多少?弓矢多少?”

“大多步戰,弓矢不到十人。”

“訓練的吃用怎麼算?”

“一部分是黔首自備,一部分是各裏的富戶資助。”

“富戶?”

“主要便是馮家了。”

“噢!”

馮家是本亭最有錢的,錢越多自然也就越怕盜賊,對操練精壯、防備冬寇的事兒自然也就越上心。程偃插嘴說了一句:“馮家不但出米糧助亭中備寇,他們自家也會把徒附、奴婢組織起來同樣操練,操練得比咱們還積極呢。咱們是五天一操,他們是三天一次。”

“馮家組織的徒附、奴婢有多少人?”

“每年都不同,去年十幾人。今年三月青黃不接時,他家又趁機買了不少地,收了不少徒附,估計今年的人數會多一點。”

荀貞心道:“早就想去這馮家看一看,被許仲纏住身,一直不得閒。現在倒是可以借‘操練備寇’的空兒,去他家造訪。”他要想在本地立住腳,只得到輕俠的支持不行,還必須要有大戶的支持。不過去馮家也不急在一時。

大致瞭解了去年的情形,他說道:“前車後轍。既有去年的章程在,今年依然照此。諸君,這便下去各裏,通知各個裏長罷?……,切記,務必要將今年與去年的不同講解清楚,爭取招夠一屯。”

諸人齊聲應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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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敬老

荀貞沒有坐在舍中幹等。亭部六個裏,舍內七個人,除留下黃忠看門外,餘下六人分別各負責一裏。他毫無懸念的選了敬老裏,與負責安定裏、南平裏的陳褒和程偃湊成一路,出亭舍向南,行不太遠,遙遙地看見遠處的田中露出一抹黑色的牆垣,敬老裏已然在望。

因他沒見過敬老裏的裏長,所以陳褒、程偃先陪著他來入此裏,到得巷中的“彈室”時,室內有幾個人正在說話,見他們進來,紛紛從席上起身。一人笑道:“陳君、程君,你們怎麼來了?”荀貞大眼掃過,看見了一個熟人:原盼。原盼面帶微笑,隨著諸人長揖行禮。

說話這人便是本地的裏長了,等陳褒介紹完了,少不了又是一番行禮。

裏長亦將室中諸人介紹給荀貞。

除了原盼,還有三個人,其中年紀最大的那個是本裏的裏長老,名叫周蘭。

另外兩個三旬上下的壯漢,長鬍鬚的那個叫左侯,短小精悍的那個叫原卿。

裏長的年歲與那兩人相仿,也是三旬左右,名叫左巨。

左巨陪笑說道:“上次荀君來,正趕上原師講經,未能相迎,勞累荀君白跑了一趟,後來聽裏民說起方才知道。我甚是不安,當時就想去舍中賠罪,又被雜事纏身,沒得去成。本想等忙完了再去,卻直到現在事情還沒辦好,所以拖延至今,……。”

這左巨人如其名,身材高大,得有八尺多,一站起來跟個巨靈神似的。荀貞個頭不算低,看他也需抬頭,笑吟吟的聽他說完,說道:“上次來時,雖沒能與諸位見面,……”沖裏長老周蘭拱了拱手,笑道,“但周父老的名字我卻早就見過了啊。”

左巨茫然不解。荀貞點了點門外的石碑,笑道:“父老的名字不就在碑上麼?”

門外的那塊石碑,荀貞上次來時仔細看過了,是延熹五年立的,也即近二十年前。當時周蘭的名字排在原盼前邊。在他們前邊,又有原爽、左英等人。

左巨恍然大悟,說道:“原來荀君說的是父老僤啊!”

他個頭雖高壯,說起話來卻很囉嗦,提一說十,順著這個話題,又喋喋不休地說道:“既然荀君看過碑文,那更好說了。”指著左侯和原卿說道,“左伯侯便是左公諱英之子,原中卿即原公諱爽之子。左公和原公年前相繼病故後,他們兩人遞補入了父老僤中。”

——原來這左侯和原卿分別就是碑文中“左英”和“原爽”的後人。左巨在提到他們名字時,分別在他們名中加了一個“伯”字和“中”字,這是表示他兩人分別是家中的長子和次子。

荀貞“噢”了聲,說道:“原來是左公、原公之後。……,諸位齊聚彈室,可是在商議父老僤中事麼?我貿然前來,打攪了!”

左巨咧嘴笑道:“荀君是貴人,想請還請不來呢!說什麼打攪不打攪?……,更別說俺們本打算這兩天就去亭舍向你賠罪呢。”一疊聲請荀貞、陳褒入席。

陳褒、程偃沒有坐,他們急著去安定裏與南平裏,告辭離去。左巨、周蘭請荀貞面南上座。荀貞推辭不掉,只得坐到上位。

左巨殷殷勤勤地倒了碗水,親手奉上,落回本座後,才想起來問:“荀君來可是有公事麼?”

“也沒甚麼公事。只是眼看九月中了,按照慣例,到了‘備寇’時節。……。”

左巨打斷了他的話:“噢!俺知道了。荀君是想召集人手,操練防賊,對麼?”

“正是。”

左巨非常爽快,說道:“沒問題。去年俺們裏出了八個人,……,對了,老左,去年你不是參加了麼?要不今年你還接著去!怎麼樣?”

屋內姓左的,除了他只有左伯侯了。

左伯侯濃眉大眼,胡髯甚長,垂到胸前,他拿手斜撫鬍鬚,說道:“全憑荀君定奪。”乍一聽之下,他的嗓音和許仲很像,都很低沉,但與許仲不同的是,許仲的聲音低沉有穿透力,他的低沉帶點沙啞。

“荀君,實不相瞞,在俺們敬老裏,武藝最好的就數老左了。老左與俺同族,俺們祖上有人從過軍,當過校尉,有家傳技藝,只是傳到俺們兄弟這兒,多好逸惡勞、吃不得苦,肯習練的不多了。也就老左,從小打熬身體,習練不止,到如今,開得強弓、用得長矛,尤其投擲短戟百發百中,不敢說百人敵,至少十七八人近不得身。”

左伯侯謙虛說道:“荀君名家子弟,見多識廣,什麼樣的壯士沒有見過?三兄,俺這點微末技藝,你就不要拿出來自誇了。”——他稱呼左巨“三兄”,應該是族中的輩分排行。

荀貞打量了左伯侯幾眼,見他膀大腰圓,確是一條好漢,笑道:“左君將門虎子,身負絕技,一看就是勇士。只可惜如今天下太平,沒有戰事,左君晚生了幾年。若是早些年前,說不定已萬里封‘侯’了啊!”

他說到“如今天下太平”的時候,原盼等人面無異色,唯獨原中卿露出不屑的神情,撇了撇嘴,轉臉去看窗外。

左巨介面說道:“可不是嘛!老左的阿翁是俺從父,為啥給老左起名時以‘侯’為名呢?就是指望他將來能以軍功覓封侯,繼承俺們祖上的威風,光耀祖宗!”

原盼輕輕咳嗽了一聲,笑著插話說道:“三郎,四郎技藝出眾,咱們裏中人盡皆知。不過,四郎說得也沒錯,雖然你們是從兄弟、一家人,可你也不必急著向荀君推介。”

左巨摸了摸腦袋,嘿嘿地笑了起來。

原盼對荀貞說道:“說到備寇之事,如今九月,也的確到著手準備的時候了。三郎剛才也說了,去年俺們裏中總共出了八個人。不知荀君今年是何章程?”

原盼在敬老裏的威望很高,他一開口,諸人都不再說話。饒是左巨囉嗦,也閉口不言,只把眼珠一會兒轉到原盼身上,一會兒轉到荀貞身上,靜靜傾聽。

“原師也知,去年疫病嚴重,破家的百姓甚多,今年的賊情肯定會比去年嚴重,所以我打算多增加些人數參與備寇。”

“增加多少?”

“這就要看你們裏中的意思了。”

原盼微微沉吟,問周蘭:“周公,你看?”

周蘭一直沒說話,這時聽了原盼問詢,想了想,說道:“多出幾個人還是可以的,只是操練時的吃用?”

左巨苦著臉說道:“荀君,本亭六個裏,安定裏最富,俺們裏最窮。安定裏家家富庶,多則有田百餘畝,少則也五六十畝。俺們裏卻大多只有一二十畝田地,平時連飯都吃不飽,全靠幫傭賺些家用。這一操練起來,勢必會影響到日常的生計,便是裏中貼補些口糧怕也不夠。”

荀貞笑道:“貴裏的情況我雖不算盡知,但大體上也還瞭解。防賊備寇雖是為了亭部安全,但也決不能使你們傾家蕩產。操練的口糧吃用,一如去年舊制,不夠的由亭舍補出。……,我就是想問一下,參與備寇的丁口,你們能出多少?”

周蘭、左巨對視了一眼,都不肯發表意見。周蘭問原盼:“原師覺得呢?”

荀貞心道:“按道理講,該是父老的分量最重,其次裏長。但這敬老裏,說話算數的看來既不是父老、也不是裏長,而是原盼。”

原盼掐著指頭算了會兒,說道:“去年的疫病中,我們裏受害的情況比較嚴重,亡故了好些人,丁壯本就少了,且裏中的麥場、倉房也需要修葺,又及左十三郎、十九郎、還有我們族中的老五、小六等等十來家的屋宅太過破舊,也需要整修一下,以免等到入冬後被雪壓塌。這些,都需要人手。……,不過,荀君說的也對,今年的賊情確實不必去年,也許會嚴重很多。太多的人手我們裏也出不了,十一二人總還是有的。”

荀貞拜謝道:“如此,多謝了。”

原盼還禮,說道:“荀君為亭部黔首著想,該我們感謝荀君才對!人數越多,操練起來越辛苦。今年的操練,肯定要遠比去年辛苦。荀君為亭部安穩,不顧勞苦,實令我等敬佩。”

荀貞非常關心地詢問道:“參與備寇的人需要自備兵器,不知貴裏在這方面可有難處?如果兵器上有不足,儘管說來,也許我可以替你們借來一部分。”

原盼答道:“裏中雖窮,十來件兵器還是湊得出來的。只是多為刀劍,弓矢僅有一副。沒有鎧甲、強弩,十分粗陋,尚請勿怪。”

荀貞怎麼會怪責呢?如果要怪責,也是怪責他們裏中的兵器太多。

說起兵器,原盼歎了口氣。

荀貞以為他是因“兵器粗陋”而歎息,勸道:“原師何必歎息!強弩、鎧甲昂貴,便連安定裏中也不見得會有此兩物。只要有刀劍、弓矢,足夠防禦寇賊了。”

“我不是為此歎氣。”

“那是為何?”

“是為如今的世風歎氣。”

“此話何意?”

“世風好武,重末技而輕田畝,至有傾盡家產只為置辦一柄好劍的。一柄好劍價值千金,一畝上好的田地也才幾萬錢而已。如能將這些買劍買刀的錢都用在置辦土地、耕作田畝上,世間該會有多少人因此而溫飽滿足,這路邊又會減少多少餓殍?……,我是為此歎氣。”

荀貞愕然。

他萬萬沒有想到,身為太平道信徒的原盼、身為數年後會拿起兵器、揭竿造反的太平道中一員的原盼,居然會像儒生一樣為此歎息,居然為因嫌民間兵器太多而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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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原師

荀貞萬萬沒有想到,身為太平道信徒的原盼、身為數年後就會拿起兵器、揭竿造反的太平道中一員的原盼,居然會為此歎息,居然為因嫌民間兵器太多而歎息!

原盼言辭懇切,態度誠摯,不似作偽。

荀貞附和說道:“是啊!民間尚武,風俗剽悍,輕田作而好末技確實不是件好事。但民風如此,又有什麼辦法呢?”

原盼說道:“荀君名門子弟,博讀史書,當知前漢龔渤海的故事。君今為繁陽亭長,雖只轄十裏之地,但也算為政一方了,何不效仿前賢,勸導百姓呢?”

“龔渤海?原師說的可是龔少卿麼?”

“正是。”

“龔公年高德劭,勸人賣劍買牛,賣刀買犢。我小子無德,怕是學不了前賢的事蹟。”

“我聽說荀君有陳留仇季智之志,不願為勞形之吏,而願為生民做事。既然有這樣的志向,還怕有做不成的事情麼?”

荀貞為得到荀衢的同意出任亭長,曾舉出陳留仇覽的例子。此前秦幹、劉儒來亭中時,已經當面稱讚過他,現下又得到原盼含有批評的勉勵。他也不知該高興還好,還是該苦笑才好。天地良心,他對荀衢說那番話的時候,是絕對沒有想到將之外傳,以此博得聲譽的。

他筆直地跪坐席上,雙手放在膝上,肅容說道:“原師所言甚是,我知錯了。”

不管原盼是何出身,不管他是不是太平道人,也不管他數年後會不會造反,至少他的這幾句話是“長者之言”。原盼笑道:“在下不過一個鄉野鄙人,略讀了些書,和荀君你是不敢比的。幾句隨口的話,如果荀君覺得對,是在下的幸事;如果說錯了,還請荀君幫我糾正。”

“自我來亭中後,日夜所思,都是該如何造福一方。但一來年歲小、沒經驗,二來不熟悉地方,到現在為止,還沒能有一個成熟的思路。原師,請你教我。”

荀貞誠意請教,原盼也不遮掩,說道:“繁陽亭內有六個裏,住民一千多口,要想治理好,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

“請原師教我該怎麼辦?”

“古人雲:‘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又雲:‘名正則言順’。依我看來,能把這兩條做好也就足夠了。”

“願聞其詳。”

“鄉里野人,多不通律法,荀君可遣人至各裏中,分別教之。律法,就好比規矩,有了規矩,百姓們知道了什麼是可以做的,什麼是不能做的,亭部中的一切就都井井有條了。”

“然後呢?”

“在這個基礎上,荀君可以再親身作則,教導百姓什麼是本、什麼是末。當百姓們分清了本末之後,知道了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不重要的之後,亭部中自然也就翕然寧靜了。”

原盼的這兩點建議,沒有特別出奇的地方,老成之言而已,但可謂“堂堂正道”。荀貞如果按此實行的話,短期內或許看不到效果,一年半載後,必有成效。但他並不滿足,又追問道:“耕作為本,餘者為末的道理很容易對百姓們講清楚,但講清楚了之後呢?該如何具體行事?我該怎樣親身作則?”

“荀君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親身作則麼?”

“真的不知道。”

“可你已經開始在做了啊!”

“……,我做什麼了?”

“荀君扣押武貴,不就是親身作則麼?”

“原師的意思是?”

“鄉里輕俠無賴,結幫成群,整日遊戲浪蕩,一言不合,動輒拔刀相向,不惜流血五步,實為鄉間最大的禍患。仇季智任蒲亭長的時候,首先不就是嚴肅地整治輕俠麼?將他們皆役以田桑,並嚴格規定地懲罰制度。有違反的,必嚴懲不貸。”

“噢,原師是想讓我?”

“不錯,荀君既然仰慕仇季智,那麼按他治理亭部的辦法來治理繁陽亭就足夠了啊!”

原盼所言是至理名言。如果現下是太平盛世,按此辦法治理亭部自無半點問題,只可惜,荀貞心知亂世將來,為能在亂世中聚眾保命,他拉攏輕俠還來不及呢,又怎麼能嚴懲他們?

他暗暗歎息,想道:“掀起亂世的正是太平道信徒,而現在勸我嚴懲輕俠的卻也是太平道信徒。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個諷刺。”又想起了秦幹,“秦幹把他當作對頭,但在整治輕俠這一塊兒上,他們兩人卻不謀而合,意思相同。嘿嘿,嘿嘿。”心裏這麼想,臉上沒顯露半分,贊道,“賢哉原師!”

“些許粗陋的見識,哪里敢當的一個‘賢’字?”

“除了懲治輕俠,原師覺得我還應該做些什麼?”

“安定裏之所以富足,不止是因為他們的田地多,還因為他們種植了大片的桑樹。有了桑樹,便能養蠶,養蠶便能紡織,‘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按一家五口人,女子兩人來計算,一年下來,足可織成布帛數匹。一匹布長四丈、寬二尺二寸,可以做成一身大人的衣服。如此,不但足夠自家穿用,多出來的還可以拿去賣錢,貼補家用。”

“原師是想建議我動員百姓,多植桑樹麼?”

“朝廷本有法令,桑樹種植的多少也算考核的標準。如果勸導百姓種植桑樹,一來可以使得百姓富足,二來也可滿足考核。兩全其美,何樂不為呢?”

原盼剛才話中有一句:“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出處是《漢書‧食貨志》;再之前,他還引用過孟子、孔子的話。當世不比後世,讀書不易,他能隨口引用史籍、經典中的語句已經讓荀貞吃驚不淺。此時,又聽他說“朝廷本有法令”,竟是不但熟讀典籍,更通曉朝廷律令。荀貞無法再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太平道頭領來看待了。

他想進一步地試探一下原盼的才幹,故意為難地說道:“勸民種桑當然很好。可是,購買桑苗以及種植入土都需要組織,並且需要錢財。組織倒也罷了,這錢財該怎麼湊集呢?”

原盼笑道:“君不見彈室門外的父老僤碑麼?”

家家戶戶都出錢,按照出錢的多少,分得桑苗數目不同。荀貞故作恍然,拍了拍額頭,笑道:“要非原師提醒,一時還真沒想到這個辦法。”問原盼,“原師既然有此良策,為何不在貴裏之中施行呢?”

“今日我與周公、三郎、四郎、阿卿會集彈室,正是為了商議此事。”

左巨半天沒說話,早就憋不住了,這時總算找到了機會,急忙忙地插口說道:“這兩天沒能去亭舍給荀君賠罪,也正是為了忙碌此事。”

“噢?原來如此!這是好事兒啊!……,不知商議得如何了?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麼?”

“已經商議得差不多了,各家各戶各出多少錢,也大致定下來了。只等把錢收齊,便去縣中市里購買桑苗。等到今年雪後,立春之前就能種下了!”

“若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儘管開口。”

“如有難處,少不得麻煩荀君。”

話說到這裏,該說的基本都說了。荀貞見屋外天色將晚,起身告辭。原盼、左巨、周蘭等將他送出門外。左巨更一直把他們送出裏門,這才折回。

……

回到亭舍,杜買、陳褒等人尚未歸來,黃忠迎接上來,牽馬入廄,因見荀貞恍恍惚惚的,關切地問道:“荀君,怎麼了?可是在敬老裏辦事不順麼?”

荀貞回過神:“倒也不是。……,黃公,你久在亭部,應該比較瞭解原盼吧?你覺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原盼是本地名人,黃忠確實很瞭解他,回答說道:“是個好人。……,怎麼問起這個了?”

“我與原師只見了兩面,第一次見面時,因為秦君、劉君的緣故,鬧得很不愉快,但他並不因此記恨,反而與我摯誠相見。適才在敬老裏時,他給我提了幾個治理亭部的建議,都是良策啊!”將原盼的話轉述給黃忠。

黃忠道:“確實良策!這麼說,荀君打算按此行事了?”

荀貞避重就輕,避開“整治輕俠”這一條,單說推廣桑樹,回答說道:“等把各裏的人召集齊了,備寇的操練上了軌道,便開始動員全亭種植桑樹。”

黃忠說道:“荀君,你雖來了才沒幾天,但俺覺得你比鄭君強多了。”

“這話怎麼說?”

“鄭君在這兒當了好幾年的亭長,也沒說過推廣種桑。”黃忠出身農人,年紀又大,當然知道對農家來說,種植桑樹的好處有多大。

“話不能這麼說。去年的大疫,全靠了鄭君,本亭才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害。只這一點救人活人的功勞,我就遠遠比不上啊。”

紅日西沉,荀貞立在舍院門口,觀看官道。不知不覺,在敬老裏待了大半天,只早上的那點飯頂著,他早就餓了,笑問黃忠:“黃公,打算何時開飯?”

“荀君餓了麼?”

“上午出來,近暮方回,早就餓了。杜君、阿褒、阿偃他們料來也肯定都餓了。黃公,早點做飯吧。”

黃忠自無不允之理。

遙望遠處,官道上人來人往,荀貞自言自語地說道:“也不知杜君他們何時回來?”他更想知道的是,杜買他們總共召來了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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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許季

荀貞沒有等太久,杜買、陳褒等人相繼歸來。黃忠很快做好了飯食,諸人洗過塵土,聚坐前院,一邊吃飯,一邊交流彼此的情況。

大體而言,亭中各裏的裏長、裏父老都挺給面子,從安定裏、南平裏、繁裏、春裏四個裏統共召集到了五十來人,比去年將近翻了一番。尤其是安定裏,還額外拿出了二十石米糧,“以供荀君貼補操練”。安定裏是由陳褒負責的,他轉述那裏長的話,學得繪聲繪色。

杜買又奇又喜,說道:“亭中諸裏,安定裏最富,往年備寇的時候,也曾與提過要它額外出些錢糧,卻從沒得到過半鬥一升。今年卻是怎麼了?竟肯捐送?……,阿褒,全是你的功勞!”

陳褒不貪功,笑道:“哪里是俺的功勞!非是俺的要求,而是他們主動提出,叫俺也是十分驚喜。它那裏長與裏父老說,‘荀君剛正清廉,些許報效,自是應該’。……,荀君來亭部時日未久,已得百姓愛戴,實令小人等亦覺臉上有光。”

二十石米糧,數目不多,但就一個“裏”而言,不算少了。一個百石吏每月的俸祿也不過才八百錢加米四石八鬥。二十石米糧,頂的上一個百石吏兩月的俸祿了。而若比之軍中,一個士卒每月的口糧平均下來是一石八鬥左右,二十石,夠一“什”軍卒一月吃用。

荀貞心道:“‘剛正清廉’?說的是我上次拒收他賄賂的事兒麼?”謙虛地笑道,“我初來乍到,既無威信,又無事功,何來‘百姓愛戴’呢?諸君久在亭部,威信素著,特別是杜君,捕盜治安,深得部民敬畏。安定裏肯出二十石米糧,都是諸位之功。”

杜買等人得了稱讚,雖知荀君說的是漂亮話,但也都很是開心,唯獨繁尚苦著個臉,說道:“安定裏的裏長、裏父老會做人,叫阿褒撿個便宜。北平裏的裏長卻是個奸猾老狗,不給荀君臉面,叫俺好生著惱!……,嘿,早知與你阿褒換換,換你去北平裏,俺去安定裏!”

杜買問道:“事情不順麼?”

“那老狗又是說裏中各家都要治場圃、修竇窖,又是說要培築裏牆,總之一個人不願多出。俺好說歹說,他也只肯出十五個人。”繁尚惱道,“說得俺嗓子都冒煙了,一碗水都不肯倒!”

“去年十六人,今年十五人?不多倒也罷了,還減少一個?”杜買、陳褒等人都極不滿意。

陳褒對荀貞說道:“亭中六裏,春裏人最少,只有二十來戶,安定、南平、敬老、繁裏皆五六十戶,獨北平裏人最多,百餘戶,四五百口。他們裏中便仗著人多,在亭部向來驕橫,一向不怎麼把其他幾個裏的人放在眼裏。從最南邊的南平裏到最北邊的春裏,每個裏都受過他們的欺負。特別是春裏,他們兩個裏的田地相挨,幾乎每年都要發生幾次爭水、爭地的鬥毆。

“每鬥毆時,北平裏往往全裏出動,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幾百號人,聲勢浩大。俺記得前年時候,他們甚至將春裏的裏牆打壞!把春裏當時的裏長都差點打死!……,欺負人的時候全裏上陣,備寇的時候卻只出十五個人?”

他憤憤不平:“老實說,俺早就不滿他們了,只是一直不得藉口收拾!一百餘戶的大裏,出的人不如安定諸裏?這叫個什麼道理!”

荀貞和陳褒兩個人的性格有點相似,都是不把喜怒帶到臉上,一個總是雲淡風輕的,另一個則總是笑嘻嘻的。認識陳褒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見他發怒。——連陳褒這樣好脾氣的人都對北平裏不滿,可見北平裏平時在亭中有多不得人心了。
黃忠順平了喉嚨,咳嗽了兩下,清了清嗓子,把羹湯放下,說道:“也許他們就是因為自恃人多,所以不肯多出人參與亭部的備寇吧?”

安定諸裏,多則五六十戶住民,少則如春裏才二十餘戶,如果有強寇來襲,怕是沒有能力自保,需要依靠亭中其他裏的支援,所以對“備寇”比較積極。而北平裏百余戶,丁口至少二百多,也許他們認為憑藉他們自身的力量就足以抵禦寇賊,故此對“備寇”不積極。

繁尚說道:“老黃說的不錯,他們就是這麼想的。……,他們的裏長當著俺的面就說了,去年備了幾個月的寇,折騰得不行,結果半點都沒用上。雖有幾股賊人來犯,但都是寥寥幾人而已。哪里用得著那麼多人‘備寇’?還說要不是看荀君初來,今年他們一個人也不會再出!”

荀貞笑了起來:“這麼說,我還得感謝他們了。”

程偃“呸”了一聲,放下木?,捋起袖子,惡狠狠地說道:“荀君,北平裏的裏長俺知道,那就是一小婢養的!別看他在別人面前囂張跋扈,不是俺自誇,他卻從不敢在俺面前挺腰!……,什麼也別說了,明兒俺去一趟,瞧瞧他還敢不敢強項嘴硬!”

“這種事兒不能要求,出人備寇本就是自願,不可勉強。”

“那就這麼算了?”程偃睜大眼睛,十分不甘,“他嘴上說是看在‘荀君初來’,其實明明是欺負荀君乍到。落了荀君的臉面,也就是落了俺們的臉面,話傳出去,忒不好聽!”

荀貞拿著筷箸,輕輕敲了敲?邊,沉吟不語,心中想道:“來到亭部後,我扣押武貴、拒賄安定,又善待許母,加上我荀氏的出身,本以為在亭中已薄有威望,如今看來,過於樂觀了。”

話雖說“不可勉強”,但他心中並不是這樣想的。程偃說的不錯,北平裏這般舉動,分明藐視自家,如置之不理、隨其意思,落了臉面事小,關鍵是會對日後的“大計”很不利。別的裏若都照樣學樣,還想什麼立足本亭,招攬鄉間?

他想道:“眼下已是如此,該如何應對?”是讓杜買去一趟,還是親自去一趟?他很快做出了決定,“繁尚去沒用,再讓杜買去恐怕也是一樣。罷了,我親自去一趟就是。”親自去一趟,見見這位北平裏的裏長,看看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計議已定,準備開口說話,卻聽上座的許母說道:“北平裏?三郎,你二兄認不認識他們裏中的人?”雖才短短幾天,但諸人聚餐已成習慣。

荀貞今兒回來後,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去後院給許母問安,許母問起他一整天都幹什麼去了,他如實回答,是以許母也知道“招人備寇”的事兒。

許季放下?箸,恭謹地避席答道:“二兄交往的人,兒熟悉得不多,大部分隻知其人,不知其名,更不知籍貫何處。其中是否有北平裏的人,兒子實在不知。”

“你二兄在家時,整日人來客往,半刻不得閒息。說不定其中就有北平裏的人。”

陳褒機靈,轉臉瞧了下荀貞面色,見他沉靜安詳、靜靜聆聽,當下插口笑道:“好教老夫人知曉,仲兄還真是認得北平裏的人。昨晚夜間,來亭舍拜見老夫人的人中,有昆仲兩人,一個喚作蘇則、一個喚作蘇正,便是他們裏的。”

許母歡喜說道:“那就太好了!……,三郎,你現在就去北平裏,好好央求人家,請他們幫荀郎說句話。”

“諾。”

許母說讓他“現在去”,許季就真的“現在去”,飯也不吃了,從席上坐直身,就去穿鞋。

“這怎麼使得!阿母,我的事情,怎能讓幼節去辦?”荀貞忙不迭也從席子上起來,一把拉住許季,不讓他動。

“荀郎,你既然叫我‘阿母’,便就是我的兒子了,三郎也就是你的幼弟。兄長有事,幼弟幫忙,有什麼不可以的麼?”看見荀貞阻攔,許母很不高興。

“話雖如此說,幼節年歲尚小。阿母你剛才也聽到了,北平裏的裏長是個不講理的人,……。”

許母打斷了他的話:“好,你不讓三郎去,老妾也不吃飯了。你的屋子老妾也不住了。阿褒,你去把犴獄的門打開,老妾住那裏去!”她推開木?,顫巍巍地就要起身。

荀貞無可奈何,上前把她攙住,只得答應,說道:“暮色深重,快要入夜了,就算讓幼節去,也不急在一時!阿母,你先坐下,等吃完了飯,咱們再好好商議,明日再說。如何?”

“不行!”老人家一固執起來,誰也勸不住。

許季穿上了鞋子,對諸人一揖,向荀貞說道:“大兄放心,我認得路,不會丟的!”

“且慢,我隨你一起!”

許母反手拉住荀貞,不讓他動,嗔道:“飯還沒吃完,你哪里去?”

荀貞萬般無法,只好對陳褒使了個眼色。

陳褒跳起身,穿上鞋,笑道:“這麼著吧,俺陪三郎去!騎著馬,來回也快。”不等許母再說話,他麻利地去到馬廄邊,轉頭問許季,“三郎,會騎馬麼?”

許季搖了搖頭。

“那行,咱騎一匹馬,俺帶著你去。”

陳褒牽馬出廄,拉了許季的手。兩人自出亭舍,踏著暮色,往北平裏而去。

荀貞哭笑不得,扶著許母重新坐下,說道:“阿母,你這是何必呢?不是我同你見外,二兄如今不在家,幼節也說了,並不認得二兄的朋友。現在這麼晚了,你說,你讓他跑一趟去北平裏幹什麼呢?就算去,總是先把飯吃完!……,還不讓我跟著一塊兒去!”

他這幾句話,半帶埋怨、一半親熱,埋怨是假,親熱是真。

“我雖老了,還沒糊塗。我的兒子我能不瞭解麼?中郎交往的都是些人,我心裏一清二楚。那蘇家昆仲定能幫上你的忙。”見荀貞聽了自己的話,放了許季去北平裏找人,許母轉嗔為喜,坐回了席上,很開心得笑了起來,連額頭、臉頰上的皺紋、褶子似也透出了笑意。

“對,阿母你說得都對!”荀貞試了試木?,裏邊的湯羹還溫溫的,遞回許母的手上,說道,“三郎也去了,什麼都聽你的了。阿母,還生氣麼?不生氣,就快將飯吃了罷!”這一句話,他是真心誠意。等許母開始吃飯,他退回席上。

他臉上帶著微笑,時不時與許母說幾句話、勸她多吃點,心中想道:“要非阿母說起,我還真沒想到借助許仲之勢。許仲交往的多是輕俠,在鄉間有聲威,如果他沒走,由他親自出面,或許北平裏的裏長還會賣個面子。但而今,許仲去了陽翟,許季是個還沒弱冠的孩子,又不認識許仲的朋友,就算去一趟,十之八九也會無功而返。……,不過,試試也是好的。只是如果結果不盡如人意,卻不能當著阿母的面說,以免再引她著惱生氣。”

他起初善待許母,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隨著接觸,許母慈祥樸實,特別昨夜許仲夜入亭舍,她寧願自己的兒子投案自首,也不願“恩將仇報”,斷送荀貞的性命,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荀貞固然存的還有“利用許仲聲威”的打算,但對許母卻也是誠心敬事了。

而且,他的顧慮也很對。許仲再有聲威,那聲威是許仲的。許季雖為其弟,但只有十五六歲,還只是個半大孩子,又會有幾個人重視呢?況如許季所說,他甚至都不認識許仲的朋友,最多只是見過,看著面熟而已,別人能不能記住他還是一回事兒,又怎麼請人幫忙?

更別說,對“裏”中來講,“出人備寇”是件很麻煩的事兒。

每個人都有自家的活計要幹,參加了備寇,自家的活計怎麼辦?還不得靠裏中幫忙?“裏”中怎麼幫忙?只能是由“裏長”出面組織別的裏民幫他們做。也就是說,每多出一個人,“裏長”的麻煩就要多出一份,“裏中住民”的麻煩也要多出一份。

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情,就算那兩個“蘇家昆仲”認得許季,也肯出面說項,但就憑他兩個人就能說動“本裏的裏長”?就能說動全“裏”?

荀貞覺得不太可能。

……

杜買就坐在許母的下手邊,目睹了許母叫許季去北平裏的整個過程,若有所思。不經意,他的眼神碰上了荀貞,忙轉走開,低下頭,小口喝羹。

他心中想道:“想那安定裏,往年一個米粒都不肯出,今年卻主動捐送二十石。而又不過三五日的功夫,許母對荀君已如待親子。並及許仲鄉間豪桀,敢鬧市殺人的,也肯對他一拜。荀君看似溫良,自來亭舍後,沒見過他生過氣,也沒見他用過什麼了不起的手段,不經意間已得這許多好處,手段實在高明。……,不但遠勝俺們,便連上任的亭長鄭君也是遠遠不如。”

想及此處,再回想荀貞初來時,他還想著自己是亭中老人,存了點以老賣老的意思,在諸事上都不太盡心盡力,指望以此得到荀貞的重視,好讓以後的日子好過點。

再又想起秦幹、劉儒來時,不管他怎樣百般表現,秦、劉二人卻都不曾正眼看過他,反而與荀貞談笑密切,而他們三人的對話,又是引經據典、又是議論名士,對比之下,他就好像一個土包子似的,就算把耳朵支到了最大,也是半點都沒有聽懂。

再又想起因為害怕武貴會走漏許仲來過亭舍的消息,他輾轉反側,一夜不能成眠,而結果在荀貞的眼中,這卻根本不是一個問題,三言兩語就說得諸人心服口服,不復憂慮。

他不覺悵然。

他又是失落,又覺得自己可笑,不自量力。不管是從出身、還是從談吐、見識,甚至膽色,他自問有哪里比荀貞強的?或者說,有哪里比得上荀貞的?他捫心自問,最後悲哀地發現:一個都沒有。如果說荀貞是天,他就是壤,天壤之別。
再偷偷看看荀貞和許母的親熱,他又想起昨天晚上許仲及其朋黨來時,要不是因為荀貞,怕他們早都葬身刀下。他一陣陣的後怕。

雖然他仍然不懂荀貞為何以名門子弟的身份、卻不去縣中任職,偏來繁陽當個小小亭長,但最初那點以老賣老的想法卻漸漸地消失不見了。

他自認比不上荀貞,原先的盤算落空,所以覺得失落可笑,但其實這還不算最可笑的,最可笑的是:他一系列的心理變化,荀貞根本不知道。他此時此刻的悵然、可笑、失落,荀貞也根本不知道。

……

許季和陳褒回來得很快,荀貞他們飯還沒吃完,他們就回來了。

去的時候兩個人,回來的時候五個人。

隨他們一起來的三個人,一個二十來歲,一個三十多歲,最後一個年有四旬。

陳褒介紹:“這就是北平裏的裏長蘇虎。”

四旬上下的那人陪著笑臉,躬身向前,二話不說,“通”的一下跪拜在地,對荀貞說道:“下午小人犯了糊塗,沒估算清楚,只出了十五個人。繁君走後,俺又仔細算了算。”他偷偷地看了同伴一眼,接著說道,“……,再多出十人,應該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聽見這名叫“蘇虎”的裏長這麼一說,諸人你看我,我看你,表情各異。

繁尚最是惱怒,下午時,他親眼見了這位“蘇虎”裏長的強硬態度,萬萬沒想到,只因許季去了一趟,轉臉卻就又能“再多出個十人”。他首先覺得不是解氣,而是臉面無光。

程偃“嗤”的冷笑出聲。

這會兒已經入夜,夜色朦朧,黃忠打起火把,亮了院中。

荀貞注意到他的那兩個同伴似曾相識,應就是昨夜來過的蘇家兄弟,把蘇虎扶起,笑道:“蘇君,本該早去拜訪,只因一直忙,不得閒。我對你聞名已久,今夜總算相見。”

蘇虎誠惶誠恐,說道:“怎敢勞動荀君!要說拜訪,也該是俺來拜訪荀君才對。”

“今天繁君去貴裏中,……。”

“對,對,今天繁君下午去的。”蘇虎猛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追悔不及地自責說道,“都怪俺當時糊塗,以為最多能出十四五人。繁君走後,俺越想越覺得過不去,勞煩繁君跑一趟不說,別因此再耽誤了荀君的大事。……,故此,又仔細算了一下,再多出個十來人不成問題!”

他小心翼翼地問荀貞:“……,荀君,總共出二十五人,可夠麼?”

他又補充:“俺適才來的路上聽陳君說,為這次‘備寇’,安定裏出了二十石的米糧。俺們裏雖說不富,但荀君‘備寇’是為了整個亭部著想,俺們不能落於人後,多的不行,少的還可以,俺與裏父老商量了一下,決定在出人之外,也再報效亭舍十石米糧。”

他說完了,挺沒底氣地問荀貞:“荀君,你看行麼?”

從十五個人直接升到二十五人,外加十石米糧。荀貞心道:“看來我猜錯了,許季跑這一回,還真是挺有作用。”對這個結果很滿意,看蘇虎戰戰兢兢的樣子,他決定安慰兩句。畢竟,蘇虎作為北平裏的裏長,以後打交道的日子還長。

他笑道:“蘇君來前,我還與黃公、杜君說起,‘備寇’雖是為亭部安危,但這種事情畢竟不能勉強。我也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貴裏雖然人多,但人越多,事情越多,越麻煩。能出多少人,是否可以額外多出些米糧,我並無話說。貴裏的事兒,全憑蘇君做主!”

夜風很涼,荀貞穿著袍子還覺得不暖和,蘇虎的額頭上卻汗水涔涔,他咬牙說道:“是,是。……,要不三十個人,二十石米糧?”

荀貞楞了一下,重複說道:“三十個人,二十石米糧?”

蘇虎見他遲疑,再也撐不住了,“撲通”一聲,再又跪拜在地,帶著哭腔大聲說道:“荀君,最多三十石米糧。這已是本裏的極限,真的是半點也不能再加了!”搗蒜似的,連連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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