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三國之最風流 作者:趙子曰 (連載中)

 
zeroriku 2013-1-6 15:10:2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6 577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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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西鄉薔夫 25 鄉有野賢

    荀貞被高素拽著出了鄉寺的門,笑道:“子繡,我現在還不能去你家。”

    “為何?”

    “今來上任,下車伊始,三老、孝弟、力田皆長者,乃鄉人父兄,不可不拜訪。”

    鄉三老和里父老一樣,都是本地民眾的精神領袖。“舉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率眾為善,置以為三老”。不過和里父老不同的是,鄉三老雖也是民舉,不算國家官吏,卻有官印,並且用的是正方印,規格要比有秩高。有秩用的也才不過是半通印。

    鄉三老的基本職責與里父老一樣,都是“掌教化”,“為眾民之師也”,有些具備一些學識的還會在鄉間授學,“教誨後生”。

    此外,其職還有“解訟理怨”。“聽訟”本是鄉薔夫的工作,但因鄉三老多由德高望重者為之,其半民間的身份,較之鄉薔夫也更具親和性,所以鄉民們如有糾紛,常不尋薔夫,而找三老。

    另外,又有和鄉薔夫一起參與祭祀之責。逢上久旱雨澇之時,郡縣常會令鄉薔夫與鄉三老祭祀上天,以求風調雨順。

    孝弟和力田兩職是鄉中獨有。“孝悌,天下之大順也;力田,為生之本也”。孝弟就是孝順父母,善事兄長;力田就是勤於耕作,安守本業。鄉三老是每個鄉都有,孝弟和力田則是按戶口設置,有的鄉有,有的鄉沒有。本鄉是大鄉,此兩員皆全。

    鄉三老、孝弟、力田乃是由朝廷所立之道德楷模,為促進教化,朝廷給了他們很高的地位、諸多權益以及褒獎。在設三老之初就規定“勿複徭役”,前漢至今歷代對此三員的賞賜連續不斷,包括賜田、賜帛、賜爵、賜錢、免租等。武帝“喻三老、孝弟以為民師”,非常尊崇。

    此三員,特別是鄉三老因其卓然的地位,在鄉間有著很強的號召力,也因此,上至郡守縣令,下到薔夫里長,每有新任者,大多都會在第一時間與他們見面,一來表示謙和,尊敬父老;二來,比如郡守縣令也可借此問當地習俗風情,百姓疾苦。郡守縣令的官位高,可以召見,薔夫里長的職位低,且平時之工作更需多倚仗鄉三老的合作,往往就會親自上門拜訪。

    荀貞是個外鄉人,來本鄉任職,在日常工作上更需要得到鄉三老的配合和支持,因此他絕不敢大意,絕不會“未見長者,先去飲酒”。

    高素知勸他不住,悻悻說道:“你要去見三老?……,我可不陪你去。你自己去吧,我回家等著你。快一點!莫讓酒肉熱好,再又涼了。”

    他在鄉中為非作歹,名聲很差,鄉三老沒少訓斥他,當然不肯主動上門找罵。不過因三老的威望很高,他雖厭煩其人,倒也沒有口出惡言,加以辱駡。

    荀貞心知肚明,笑道:“好!”為表敬重,先又回寺中脫下常服,換上官衣,叫程偃領路,與文聘、許仲、小夏、小任等往三老家中去,一邊走,一邊回憶本鄉三老的資料。

    本鄉三老姓宣名博,今年五十六歲,年輕時求學陽翟,從師郭家,學過律法。——陽翟郭氏乃法學名家,以明律顯達,世代傳習法律,其族中只出任過廷尉者就有七人,天下知名。

    他苦學多年,學有所成,任過縣決曹史,“主罪法事”,在任期間,平了不少冤獄,縣鄉稱頌。後因年紀大了,精力漸不濟,又見升遷無望,前幾年乃辭官回歸鄉里,被鄉民舉為鄉中三老。

    程偃是個地頭蛇,對路很熟,帶著荀貞等不走大道,穿行小路,經過兩三個里聚,來到一個里外。荀貞舉目觀瞧,見里門上掛一橫匾,上寫“養陰里”三字。

    里監門在塾室內看見了他們,忙從席上跳起,穿上鞋子,急忙忙出來趨拜相迎。——荀貞一身官衣,帶青紺綬,配半通印,高頭駿馬,數人相從,這里監門雖不認得他,卻也知必是一個少貴吏員。他拜倒在地,伏頭說道:“小人養陰里監門,拜見貴人。”

    “起來吧。我乃本鄉新任有秩,今日上任,來此拜訪三老宣父。”

    聽得是本鄉新任的有秩,那里監門忙又恭恭敬敬地拜了兩拜,這才起身,低眉呵腰,說道:“前日謝君走時,令人傳諭諸亭、各里,說君不日即來,命小人等擁慧相迎。本想著君還會再過幾日才來,不意今天就到了!謝君離任時,鄉民如群羊失主,無不惶然,不知相從,在聽說君任繁陽三月、治化一方,夜聞警鼓、雷霆擊賊後,方才神主漸定,盡皆翹足相待,盼君早來。今君來也,鄉民之幸。”

    荀貞頗覺異然,打量這里監門,心道:“一個監門竟有如此文辭?”問道,“你讀過書麼?”

    “年少時讀過鄉學,後宣父辭官歸里,教誨後生,小人慕父德學,遂從學至今。”

    “噢!原來你是宣父的弟子。”

    “宣父門下數十百人,弟子唯十人耳。小人思鈍愚笨,勉強附驥尾而為一門生已。”

    “親授業者為弟子,轉向傳受者為門生”,弟子是老師親傳,門生是再傳弟子。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尤其年紀大的長者,當門下弟子多時,做不到每一個都親自面授,便只能再由其弟子來代師授課。大儒鄭玄最初投學馬融門下後就是“門生”,三年沒有見過老師的面,只能聽其弟子轉相授業。

    荀貞嘖嘖稱奇,一個門生就有此等學識,那麼那“十個弟子”又是何等人物呢?他對宣博的瞭解只限於其人經歷,對他的學問並不清楚,當下決定和這里監門多聊幾句,問道:“你在宣父門下,都學了什麼?”

    “父從師陽翟郭氏,精通《小杜律》。小人在父門下首學者,便是此律。”

    《小杜律》是陽翟郭氏的家傳。所謂“小杜”,是和“大杜”相區分的。前漢武帝時先後任廷尉、御史大夫的杜周與杜延年父子皆明習法律,時人稱杜周為大杜,杜延年為小杜。此父子二人皆有律學傳世,杜周所傳是《大杜律》,杜延年所傳自然就是《小杜律》。

    “律”和“令”雖並稱“律令”,但卻是兩種不同的法典,“律”是禁止法,是對犯人的懲戒法,是刑罰法典;“令”是命令法,是行政法,是非刑罰法典。和“令”相比,“律”具有絕對的權威性和相對的穩定性。

    “律令”是死的,是死條文,不會變,但“律令”本身不會執法,執法的是人,是人就有不同,或寬仁、或嚴苛,“治獄有寬嚴”,即所謂“罪同而論議”。同一個罪行,所欲活就“附生議”,所欲陷就“予死比”。律令的比附解釋不同,傳習便呈現分歧,遂有“章句”之出現。

    “章句”即“離章析句,求義明理”,本是儒生閱讀古籍的一種分析方法,如《春秋》有《公羊章句》、《谷梁章句》。借用到律學上,也就出現了律章句,採用訓詁學的方法分析漢律,闡發法制,《大杜律》和《小杜律》就是由此產生的。

    漢承秦制。有漢以來,對律法非常重視,前漢武帝“外儒而內法”,宣帝認為“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不可“純任德教,用周政”,入本朝以來,雖儒家的學說傳播越來越廣泛,但律法的地位仍十分重要,有許多的世代衣冠,以明律法而出仕高官的律法名家。

    特別潁川這個地方,春秋時屬鄭,後鄭國被韓國所滅,又成為韓國的都城和主要勢力範圍,從鄭國時的子產鑄刑書、立法制,到申不害在韓國的變法,再到韓非在戰國末期集發家思想之大成,以及漢初的郡人賈山、晁錯、韓安國等極力推崇刑名法術,從而逐漸地在潁川形成了“高仕宦,好文法”的社會風氣。陽翟郭氏、長社鐘氏便是此中的翹楚。

    也因受這風氣的影響,潁陰荀氏雖是標準的儒學傳家,但當年荀貞從荀衢讀書時,也學過律法,讀過《大杜律》、《小杜律》,雖談不上精研,只是泛讀,但對其也大略瞭解,當下選《小杜律》中的幾句話,隨便舉了個案例,讓這里監門來分析斷案。

    里監門對答如流,雖無新意,但律法之斷案本就不需出新,只要中規中距、公正平允就算合格。荀貞越發驚歎,又問道:“《小杜律》之外,你還學了什麼?”

    “父亦通《詩》,擅隸。小人皆有學習。”

    “噢?你還有學過《詩》?那我且來考你一考,‘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出自何篇?是何意也?”

    “出自《衛風》,意為淇水曲處,綠竹美盛。謙謙的君子在這裡,就像切磋琢磨骨角玉石一樣的努力苦讀。”這里監門說完了,下拜謝道,“謝君勉勵!……,小人以微蔑鬥筲身,今得良師,實幸甚也哉,必如此君子,如切如磋。”

    荀貞調笑似的說道:“我以此美言贈你,你有何報之?”

    “君下車伊始,先拜三老,其德也高,小人無以為報,願君能早日‘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亦是出自《詩經》,本意是形容鄉野賢士的。這里監門用在此處,明顯是善禱善頌,祝願荀貞能早日名揚天下,升遷府台。

    荀貞哈哈一笑,點了點他,說道:“你這是在祝福我,還是在告訴我,你的老師是鄉野大賢呀?好一個一語雙關。……,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時尚。”

    “時尚?”荀貞嘿然,心道,“這名字起得好。”笑道,“你頭前帶路,引我去拜訪汝師。”

    ——

    1,三老和祭祀。

    祭祀本就和宗族有關,戰國時“西門豹治鄴”便是一個生動的例子。

    “魏文侯時,西門豹為鄴令。豹往到鄴,會長老,問之民所疾苦。長老曰:‘苦為河伯娶婦,以故貧。’豹問其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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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西鄉薔夫 26 鄉中四姓

    時尚在前引路,領著荀貞諸人來到宣家院外。

    養陰里中等大小,五六十戶住民。宣家在里巷深處,面南朝北,院落不大,黃土為牆,柴門虛掩。時尚請荀貞稍等,上前將門推開,立在階外,恭謹問道:“夫子在麼?”

    荀貞往院中打量,見屋舍的房頂顯露在外,為懸山式,複瓦。屋邊有一桑樹,半截樹幹和蕭瑟的枝杈亦露出牆外。

    他轉顧左右,大約因天時寒冷,又或因“鄉市”的緣故,巷子裡行人寥寥,冷風掠過,隱有聲響。有一個小孩兒可能是聽到了馬嘶,從不遠處的一個小院中探出頭,跐溜著鼻涕,偷偷地在看他們,碰上荀貞的視線,忽地一下把腦袋縮了回去,等了片刻,又悄悄探出。

    荀貞覺得有趣,剛想笑,聽到院中有人出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個男子答道:“夫子在家。……,是明德兄啊,快請進來。”聽其聲音,甚是清朗。

    荀貞將笑容斂回,整整衣袍,心道:“聽說宣博有一子,便是此人麼?”

    說話的男子從院中走出,用手攥住袍袖,與時尚相對作揖,禮畢,看見了荀貞諸人,愣了一愣。時尚說道:“元熙兄,這是新任的鄉有秩荀君,今天剛來上任,特來拜見夫子。……,荀君,這位是夫子之子,名諱鹹,表字元熙。”這男子忙又向荀貞行禮:“在下宣鹹,見過荀君。”荀貞還禮笑道:“久聞宣君之名,早想拜見,今日得償所願。……,請問宣公在家麼?”

    “在。”宣鹹沒有立刻請他進去,而是面有難色地看了看文聘、許仲等人還有他們的坐騎。

    荀貞察言觀色,知其為難之處,料來定是因院落狹小,無法容下這麼多的人、馬,即吩咐文聘、許仲、程偃諸人:“宣父長者,不可以人、馬驚擾。你們不必跟我進去,且在門外相候。”

    文聘諸人垂手應諾。

    宣咸、荀貞、時尚三人進入院中。正對面有三間屋舍,樣式是常見的一宇二內。西牆處有個廚房,那棵桑樹便聳立在廚房的邊兒上。東牆是豬圈、雞塒,茅廁。

    院內的地面雖為泥土地,沒有鋪設磚石,但很平整,清潔乾淨。

    宣鹹入內稟報,不多時出來,說道:“家君請荀君登堂。”

    他引著荀貞、時尚來到堂前階下,請荀、時先行,荀、時遜讓,如此謙讓三番,三個人一同登階。東為主位,西為賓位,宣鹹從東邊上,荀貞、時尚兩人從西邊上。

    走完了這一套主人迎接客人登堂的禮節,荀貞進入堂中。

    堂內除鋪陳了幾面坐席、放了幾個矮案外,別無長物。東邊臨窗的席上跪坐著一個高冠博帶的老者,正就著陽光觀看手中的簡牘,聽到荀貞他們進來了,輕輕地將竹簡放下,抬起了頭。

    荀貞拜倒在地:“在下荀貞,拜見宣公。”

    “快快請起。”這老者便是宣博,與其子的嗓音清朗不同,他說話的聲音很渾濁,好像嗓子眼裡卡了痰似的,說著話,他打量荀貞,笑道,“吾有痛痹,每至寒氣盛時,便腿疼難伸,不良於行,故未能親迎荀君,請毋見怪。”——痛痹即後世的類風濕關節炎。

    荀貞了然,心道:“時人皆席地而坐,這宣博年紀大了,又收有弟子,平時需要席地教授,接觸寒濕之氣多了,少不了會落下疾病。”關切地說道,“‘風寒濕三氣雜至,合而為痹也’,此疾是因感染了風寒濕氣。如今深冬,又剛雪過,地氣潮冷,宣公,與其做席,何不胡坐呢?”

    “閱牘研典,是向先賢求傳授。吾每開卷,必先沐手、再拜,正襟危坐尚嫌不恭,焉能胡坐?”宣博面貌清臒,三縷長須,頗有威儀,這幾句話說得甚是正氣凜然。

    荀貞惕然再拜:“小子失言,知錯矣!”自稱“小子”,以晚輩自居,把姿態擺得很低。

    宣博很滿意他的態度,笑道:“荀君請入席。”待荀君脫去鞋子,坐上西席,整好衣袍後,他接著說道,“吾昔年為吏時,與君家‘二龍先生’見過一面,不知荀君與‘二龍’怎麼稱呼?”

    “‘二龍’乃我族父。”

    宣博頷首,心道:“謝武離任前對吾說,說這個荀貞從師荀衢,雖與‘八龍’同為族人,共居一里,但較為疏遠,看來說得不錯。”不過,他並沒有因此就小看荀貞。畢竟,荀氏的名頭在那兒放著,就算是一個邊遠的支脈也遠非他這樣的鄉野小家可比。

    ——想當年,他兢兢業業,懸樑刺股,苦學多年,自覺有成,借助師家名,出為縣吏,平獄斷案,無有不明,縣鄉稱頌,卻緣何一直得不到升遷?不就是因為他出身寒門,沒有背景靠山?眼看著一個個有背景或靠山的同僚相繼升遷,平步青雲,而自己卻久困不得寸進,他心灰意冷之下,辭官歸鄉,沒想到的是,卻因平時斷獄公平,得了鄉民的擁戴,竟被舉為三老。

    看著年紀輕輕已經佩戴印綬,成為百石吏,雖然恭謹,卻亦難掩其勃勃英氣的荀貞,再對比在鬥食吏的位置上蹉跎至老的自己,他暗歎一聲。兩腿關節又在隱隱作痛,他拂起袖子,把手放在膝上,按了兩按,笑道:“君族博通五經,聞君少從荀仲通學,想來定已承繼家法了?”

    “貞天資頑鈍,愧對家學,雖從仲兄學習十年,至今不過略知而已。陽翟郭氏,天下律法名家,宣公出其門下,盡得其法,囊日為吏時,平冤斷獄,闔縣稱頌,以為神明,今歸鄉里,教誨晚輩,傳授家法,敦化風俗,息一鄉之訟。諺雲: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貞仰慕之極。”

    宣博笑了起來,想道:“聽謝武說,他所以能任亭長方三月便遷為鄉有秩,是因聞警越境,夜擊群盜,縣君因稱其為‘乳虎’。既勇於任事,敢違令越境,又有乳虎之名,吾本以為他會是一個鷹揚虎視之人,卻不料似個謙謙君子。”

    宣咸奉上熱湯,與時尚侍立在宣博席後。

    宣博端起木椀,飲了一口,潤潤嗓子,不再與荀貞客套,改而正色說道:“君今下車伊始,便來見吾,可是為政事而來麼?”

    “一則仰慕宣公高德,二來確也是為政事而來。”

    “君治繁陽三月,民皆稱善,可稱仁。深夜聞警,馳援臨部,可稱義。雷霆擊賊,救劉莊於兵火,可稱勇。又嘗使高素焚債券,近又讓功於謝君。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詩》雲:‘顯允君子,莫不令德’。君可謂仁勇君子。今來吾鄉為有秩,必有良策施政,吾願聞之。”

    “貞非本鄉人,雖在繁陽當了三個月的亭長,但熟悉的只是一亭之地,便如管中窺豹,並不知別亭人情。今來鄉寺,就似盲人,眼前皆黑,不知從何下手,正想請教宣公。”

    荀貞的態度很誠懇。

    宣博見他恭謹,也不藏私,直言說道:“往昔謝君在時,施政寬仁,不擾百姓,民皆樂之。你可以沿用他的做法。”

    “是。”

    “不過有一點,謝君做得不好。”

    荀貞擺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問道:“請教是何處?”

    宣博略微沉吟,這次卻沒有直言相告,而是問道:“君雖非本鄉人,但既來吾鄉為有秩,且又已在繁陽任職三月,應該對本鄉的大姓有所瞭解?”

    “貞聞:本鄉大姓有三,謙德里高氏、費里費氏、甘泉里謝氏,分別在鄉、費、粟三亭。”

    能稱得上大姓的至少有兩個條件,一個族人多,一個有錢有權,其中又以有權為重。繁陽亭的馮家、荀貞夜救的柏亭劉莊,此兩家雖是鄉中富戶,但族人不多,也沒什麼權勢,因此稱不上大姓。

    荀貞說的這四個姓,高氏不必多說了,鄉中首富,與陽翟黃氏有關係。費氏也不必說了,費暢乃中常侍張讓家的賓客。謝氏,即前任鄉有秩謝武的家族,論其家產,或還不及馮、劉兩家,但有謝武一人便足稱鄉中大姓了。

    宣博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你少說了一個。”

    “少說了一個?還有哪個?”

    “朱陽里第三氏,在桑陰亭中。”

    “第三氏?”

    宣博說道:“第三氏本為田姓,戰國齊田之後。漢初,諸田被高祖徙到京兆房陵,遂以次第為姓,從第一排到第八。經王莽篡權,赤眉、綠林之亂,光武中興,建武年間,第三氏里有一人來本郡為官,遂留下了一個分支在此。”

    荀貞低頭尋思多時,想不起來本郡、本縣、本鄉有什麼姓第三的官吏,問道:“小子孤陋寡聞,不知第三族中有何人在郡縣鄉中為吏?”

    “本鄉四姓,高、費、謝皆以權錢威行,霸鄉中,第三氏獨以暴桀橫行。”

    “獨以暴桀橫行?”

    “先齊的風俗本就貪利、輕仁德,好奢侈、崇武烈,諸田被高祖徙去京兆後亦不改其風。第三氏自落戶本鄉便不事生產,專一強豪意氣為業,其族中多出輕俠之輩,橫行閭里,多為不法,歷任有秩皆不能感化之,吾今忝為三老,亦無能為力。”

    荀貞疑惑地想道:“聽宣博講述,這分明就是一個輕俠世家。——只是奇怪,卻為何從未聽許仲說過?”他在繁陽亭時,後來與許仲同室而眠,夜裡常聊天說話到很晚,也曾問過許仲本鄉的出名輕俠,許仲從沒有提起過有姓第三的,暗定主意,“待會兒需得再向許仲詢問一二。”

    宣博說話久了,嗓子不舒服,咳嗽了兩聲,又端起木椀喝了口水,接著說道:“本鄉風俗敦厚,鄉民淳樸,民好治,唯此四姓不好治。謝君為政雖不擾民,然對此四姓卻太過寬容,多有放縱。——要說到放縱,你也該有體會才是,如果謝君政嚴,又豈會出現高素逼要程偃妻事?今君接任鄉有秩,若想有作為,可從此處下手。……,你問吾該如何施政,吾所知者只有這些。”

    荀貞下車伊始便來拜訪宣博,看似恭敬非常,其實只是表像,也就是一個態度罷了,就本心而言,他對這次見面只是抱著“敷衍公事”的想法而已。想他一個後生小子,還是外鄉人,宣博快六十歲了,本鄉人,兩人以前從沒見過面,難道還能指望一見之下,宣博就能給他什麼金玉良言麼?——他可從沒認為自己是個有這麼大魅力的人。

    不過,在里門口與時尚交談過後,他的“敷衍”態度就轉變成了“好奇”。一個泯然無聞,並不出名的鄉中三老卻能教出一個這樣不錯的門生?門生已是如此,弟子又會如何?帶著“好奇”,他登堂入室,客套完後,說入正題,一直到剛才為止,也還僅僅只是“好奇”而已,可是在聽完了宣博對四姓的評價和對謝武婉轉的批評,以及對自己日後施政的建議後,荀貞已不再是“好奇”,而是肅然起敬了。

    兩人初次見面,交淺言深,君子所忌,然而宣博卻毫不遮掩,坦誠直言,明確地說希望他能一改謝武的“弊政”,不再放縱鄉中四姓。如他所言,四姓共霸鄉中,威風可見,他不會不知道說出這些話的後果,一旦傳出,必會將四姓得罪,更會將已升任縣中門下主記的謝武得罪,可他還是說了。所為者何?——無非是為了百姓。

    聯繫到他剛才對書籍的態度,荀貞心道:“此公敦實守道,質誠耿介,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平怨斷獄,縣鄉頌揚;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會懷才不遇,不獲升遷。所幸其雖止步鬥食,歸鄉後卻被舉為三老。”他恭敬地說道:“多謝宣公賜教。”

    “不必謝吾。若你能將四姓治好,吾替鄉民謝君。”

    ……

    今天是初來拜訪,停留太久不合適,又說了一會兒話,荀貞告辭離去。

    宣博命宣鹹、時尚代他相送。和時尚一起把荀貞諸人送到里門外後,宣鹹遲疑了一下,說道:“荀君,能借一步說話麼?”

    荀貞隨著他走到一邊,笑道:“适才與足下家尊一席談,使我盲眼生明,今後施政便有的放矢,不會無所下手了。……,宣君,你是不是也有良言教我?在下洗耳恭聽。”

    “荀君俊才,鹹淺陋,無以教君。請君移步只是因為有一件事,想求君應允。”

    “何事?”

    宣鹹長揖到地,懇求道:“求荀君莫要將家君适才說的話告訴別人。”

    荀貞微微愕然,隨即明白過來,宣鹹指的定是宣博适才所說之“四姓”云云。瞧著宣鹹乞求不安的神情,他面色不變,心中想道:“虎父犬子!宣公耿介質誠,使人生敬,其子卻庸劣懼強,令人乜視。”含笑應道,“這是自然,宣君放心便是!我必守口如瓶。”

    ……

    離開了養陰里,荀貞把許仲叫到近前,問道:“君卿,剛才我聽宣公說,本鄉第三氏號為閭里大俠,並為四姓之一,強橫鄉中。以前卻怎麼沒聽你講過?”

    小夏、小任兩個聽見了,湊到馬前,輕蔑地說道:“第三氏?閭里大俠?他們也配!這等人就如盜賊一般,恃強淩弱、欺男霸女,無所不為。殘暴無義,怎能稱俠?”

    “噢?”

    許仲(姜顯)面沉如水,惜字如金地只說了十一個字:“顯雖無德,不屑與此輩為伍。”

    俠亦有道,兩漢的遊俠從某種程度來說和士子很像,皆重節操,恃強淩弱、欺男霸女之事是絕對不會做的,不但不會做,若遇到了,還會拔刀懲惡,救危扶困。第三氏若果如小夏、小任說的那麼不堪,也難怪會被許仲看不起,“不屑為伍”,提都不想提。

    荀貞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騎在馬上,他心裡盤算,“我以一個外鄉人的身份上任本鄉,需要立威。宣公給我的建議不錯,最好的立威對象當然就是這豪強四姓。只是四姓之中,高素與我交好,不能動;謝武是前任有秩,我方讓功於他,何必交惡在後?也不能動;費暢乃張家賓客,郡中督郵,單論威勢,本鄉第一,更加不能動,這樣算來,也只有第三氏了。……,且慢,我今初來乍到,尚不知其虛實,暫時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等過陣子摸清了情況再說不遲。”

    文聘催馬趕上他,打斷了他的思考,好奇地問道:“荀君,你在宣家待了那麼久,都和那鄉三老說什麼了?”

    “宣公給我提了一些施政的建議。”

    “施政的建議?什麼建議?”

    荀貞笑道:“我已答應了別人不向外傳,不能告訴你。”

    文聘到底是個少年人,荀貞越不說,他越癢癢,不過卻也不好追問,眨了眨眼,拐彎抹角地問道:“那荀君你覺得他提的那些建議是好是壞?准不準備按他說的去做?”

    荀貞嘿然。這次更是連一句回答都沒有了,他只笑而不語。

    ——實事求是地說,宣博的為人值得尊重,提出的建議也很好,只可惜荀貞不是為當“好官”而來的。正如他自己剛才的分析,四姓之中有三個都不能動,便是連沒有權勢的第三氏,他也打算等摸清了情況再做決定。

    若是他的這番盤算被宣博知道,也不知會不會後悔誇獎他為“仁勇君子”,也不知還會不會在他走後,向宣鹹誇獎他了,說他:“年少有禮,舉止有度,待人誠懇,謙恭謹慎”了。——這也不怪宣博沒眼力,荀貞兩世為人,別的倒也罷了,為了保守自家秘密,這城府一項早就練成,便是喝醉了也不會吐露真言,尋常人又怎能將其看透?

    ……

    在程偃的帶領下,荀貞又先後見了本鄉的孝弟、力田。

    此二職雖也得鄉民敬重,但地位不如三老高卓超然,登門拜訪一下就行了,不必停留太久。饒是如此,等趕到高素家時,已近薄暮了。

    荀貞在門外下馬,把韁繩交給迎出來的高家奴僕,看了看天色,對文聘說道:“仲業,你跟著我跑了大半天了,天色將晚,要不然你回縣里去吧?”

    文聘還未答話,一人搶著叫道:“萬萬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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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西鄉薔夫 27 高素三勸

   荀貞循聲看去,見是高素。

    高素也出來迎他,三兩步從門前的臺階上跳下,急聲大叫:“萬萬不可。”

    荀貞騎在馬上時,為了舒服,把佩刀取了下來,這會兒重新插入腰間,一邊整理袍帶,一邊瞧著他,奇怪地問道:“為何不可?”

    “……。”

    高素大叫是出於情急之下。他已經把一切都安排了,為了灌醉文聘及其隨從,還特地拿出了珍藏多時,產自遙遠交州的蒼梧清,並從賓客、徒附中選出了十來個身高體壯的,各令飽食,給以兵器,藏在堂外,約定:當席上酒過三行,由他來拖住荀貞,然後以擲杯為號,眾人齊齊鼓噪殺出,務要打文聘一個頭破血流、鼻青臉腫。

    他支吾了會兒,擠出來一句:“來的都是客。”沖文聘呲牙咧嘴地一笑,又說道,“這大老遠的,天也快黑了,風寒地凍的,怎麼能讓仲業再回去呢?反正酒席已經擺下,不差多個三五人,何不一起入席?飲些酒水,也能暖暖身子。”

    不久前,他還差點和文聘刀劍相向,轉眼間就變得熱情好客,荀貞頓起狐疑,審視他的面容。高素只咧嘴笑,等奴婢們將諸人的坐騎都牽走後,肅手相請:“貞之,文聘,請登階升堂。”

    荀貞問文聘:“你來前,怎麼與我仲兄說的?說你什麼時候回去了麼?”

    文聘答道:“先生說,只要不耽誤明天下午學經就行了。”

    “那既然這樣,子繡說得也不錯,要不你就等明早再回?今晚隨我在鄉舍中住上一夜,如何?”

    文聘笑道:“我還沒在鄉舍裡睡過呢,也很想聽聽荀君那夜聞警擊賊之事。”

    “好,那今晚咱們便連床夜談。”

    高素催促說道:“巷中風冷,貞之,快走,快走。”扯住荀貞,登上臺階,往院中去,一面走,一面說,“你那夜擊賊之事,我也想聽!我可沒功夫晚上和你連床夜談,等會兒酒席上,咱們以‘擊賊’佐酒,你說一段,我們便飲一卮!也學一學古遊俠之事,以殺人救危下酒。”

    荀貞笑著應好,與諸人共入院中,來到堂前。

    堂外北風漸大,卷來濃雲,壓在頭頂,院中樹木的枝杈被風刮動,嘩啦啦直響。天色將晦,面前的堂屋飛簷翹角,廊上的柱木渾圓,黝黑迫人。堂中已點起了燭火,越顯出院中幽冷。

    高素歡喜殷勤地引諸人登堂,剛上堂,聽到高二咳嗽了一聲,扭頭去看,卻見是文聘帶來的那幾個甲士不肯入內。

    “你們怎麼不進來?”

    “我等僕從,當侍立在外。”

    高素一心行妙計,哪裡能容他們披甲、帶刀的侍立堂外,心道:“若將你們留在堂外,我的妙計必難行矣!”說道,“大丈夫傾心待人。我家只論壯士,不說僕從。”撩起衣裳,又從堂內出來,強拽著他們往裡邊拉。

    荀貞觀其舉止,越發狐疑,心道:“這高素雖慕遊俠,但卻不是個肯折節下士、厚結奴從的人。……,奇哉怪也,他先是不允文聘走,現在又拉著文聘的僕從登堂,這是想幹什麼?”心中一動,視線在高素、高二、高三等高家人的臉上遊移而過,驀然醒悟,猜出了一種可能,“我與高素相交雖不久,但已頗知其為人,知他是個睚眥必報的。先時,他與文聘爭鬥路上,未佔便宜,必定忿氣銜恨,如今他卻熱情好客,轉變得忒也突然,……,莫非他是想要?”

    他也從堂內出來,從容顧盼堂前院中,雲低天暗,風聲中,來往的奴婢們皆步履匆匆,在高素與文聘僕從的說話聲中,隱約聽到遠處人聲。看起來一切正常,但此時有心懷疑之下,當再去看高素的神色時,只見他雖帶笑熱情,但眼中卻似有焦躁之意。

    荀貞心知,恐怕是猜對了高素的心思。他心念電轉,笑道:“既然高君殷勤,你們就不要推辭了。”

    高素大喜,說道:“對,對,不要推辭了!”強拽著諸甲士進入堂內。

    ……

    堂內燈火通明。

    挨著牆,相對放了兩列七八個青銅燈架,俱高三尺,各有造型,或為立牛,其背負燈;或為臥羊,其首負燈;又有半跪裸女,一手執燈,一手按膝。

    兩列燈架間,擺放了十幾個黑底描紋的漆木案幾,每個案幾後邊皆有一榻。幾上也都放的有一個燈具,較低,只有一尺上下,亦造型不同。合計二十多個燈,把堂內映照得如白晝也似。

    高素急不可耐地坐上主席,請荀貞諸人落座。

    荀貞坐西席上首,文聘、許仲、程偃等依次在左。鄉吏們都沒有來,對面坐的是高家的幾個族人、高素在本亭的朋友。高二、高三作為親隨,分別跪坐在高素左右的小枰上,他們面前沒有案幾,主要是負責給高素斟酒。

    高素高踞上座,眼睛直往文聘、諸甲士的身上瞅,見他們都帶著兵器,甲士們也未去輕甲,笑道:“兵甲累贅,不能痛飲。諸君,且請去甲、去刀劍。”以身作則,先把佩劍摘下。

    東側諸人也有幾個帶刀劍的,隨之取下。荀貞等也將佩刀、佩劍解下,放置榻邊。但當甲士們去輕甲時,荀貞卻止住了。高素不樂,問道:“貞之,你這是作甚?”

    荀貞笑道:“子繡,你适才說‘你家只論壯士’。既然壯士,豈可無甲?我等解刃即可,且留他們披甲助興。”

    “只論壯士”這話是高素自己說的,他一時語塞,反駁不得,只得尷尬地笑了兩笑,權且默應了。

    待諸人俱皆安坐,他連句開場白都沒有,直接拍案下令:“上菜,上酒!”

    頭戴綠幘的小奴奉著食盒候在堂外,婢女在堂外去掉布履,襪衣入內,接過食盒,將菜肴一一放到諸人面前的案上。

    盛菜的小漆盤應該是同一批買的,樣式、繪色俱同,都是紅黑兩色,古樸鮮豔,或盛肉食,或盛素菜。又有耳杯,分兩類,一為食杯,一為酒杯。兩杯色皆內紅外黑。食杯大,可容半升,盛羹所用,內用小篆寫三字:“君幸食”。酒杯小,形如船狀,杯底亦有三字:“君幸酒”。

    為便食,左肴右羹,酒漿也在右邊。膾炙在外,蘸醬等調料在內。

    此外又有箸、匕、勺、壺諸物。

    高素強自耐心,待酒食具備,器具上齊,將酒杯捧起,說道:“此酒產自交州,名為蒼梧清,是我去年從一個蒼梧商賈手上買來的。得之不易,平時很少飲用。今日荀君來任我鄉有秩,特奉上此酒,表我歡快之情。……,為諸君上壽。”

    對坐在東邊的諸人來說,高素是“尊者”,聞他祝酒“為壽”,忙都“避席伏”,口稱不敢。

    西側諸人唯荀貞馬首是瞻,像那文聘,宛縣大族,許仲,鄉間名俠,他兩人根本就沒有把高素放在眼裡。再如程偃,要非荀貞相助,妻子都差點被高素搶走,當然也更不會對高素客氣。再又如小夏、小任,眼中也是只有荀貞、許仲,並無他人。他們之所以參此酒宴,不過是因為荀貞的關係。所以,聞其上壽後,也只是舉杯而已,都安坐不動。

    荀貞為表尊重,說了兩句遜謝的話。

    西座諸人的表現與東側諸人截然不同,不過高素並不在乎,他的心思全在文聘身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催促諸人:“快將酒飲了,舉白、舉白!”舉白,就是亮杯底。

    東側諸人回席飲盡,亮出杯底。

    一個三十來歲的平幘男子贊道:“芳香醇厚,真美酒也!”複將酒杯斟滿,高高舉起,對高素說道:“今夜歡聚,在下能有幸得見有秩荀君,皆賴高君之力。……,為君上雅壽。”得了高素的祝酒,他也回敬一杯。

    只可惜,高素看都沒看他,緊盯著西側諸人,著急問道:“貞之,你怎麼不讓仲業飲酒?”

    卻原來,當文聘欲飲之時,荀貞把他制止住了。荀貞笑道:“仲業尚未弱冠,不可飲酒。”

    “怎不能飲?弱冠?我七八歲時就開始偷喝我父藏酒。仲業雖少,亦七尺男兒,自古以來,哪裡有大丈夫不喝酒的?……,仲業,速飲、速飲!”

    文聘很聽荀貞的話,將酒杯放下,說道:“荀君有令,聘不敢飲。”

    高素再三勸說,文聘只是不聽,荀貞雖然態度溫婉,卻不肯改口,他萬般無奈,眼珠一轉,說道:“也罷,今晚咱們是聽荀君講擊賊為主,飲酒為輔。你不肯飲也就罷了。……,誒?你的這幾個從人怎麼也不飲?”

    那幾人中為首者說道:“不敢亂禮。”

    “不敢亂禮?”

    “美酒當奉尊者。少君是我等的主人,主人不飲,我等身為僕從,怎能先飲?”

    高素直著身子,瞪大了眼,欲待反駁,卻又知對方說得不錯,自己不占道理,半晌不知說什麼好,氣急敗壞,乾脆霍然起身,索性發怒說道:“今宵歡宴,舉座十餘人,人皆舉白。豎子文兒,為何獨你與你家的甲士不飲?……,你們不肯喝,是看不起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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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西鄉薔夫 28 君子報仇

    高素這一發怒,滿座色變。

    東邊席位上的那幾個都是高素的人。高素什麼性格?鄉間紈絝,不學無術,目中無人,橫行跋扈。所謂:“物以類聚”,他的性格如此,與他相交的人也就可知了。

    登時就有兩三人甩袖站起,怒視文聘與那幾個甲士,破口大駡:“死狗!子繡敬爾等,允許你們以豎子、騎奴的身份登堂入室,與乃翁同席!反倒不識抬舉?推三阻四,壞乃翁酒興!……,怎麼?敬酒不吃,要吃罰酒?”

    早前高、文兩人在路上爭鬥時,不是只有高素覺得受了辱,文聘也覺得受了辱,只是看在荀貞的面上,勉強不與之計較。可此時不但高素突然翻臉,便連東邊席上的那幾個阿貓阿狗也叫駡辱人,他少年的脾氣上來,再也忍耐不住,抓住榻邊佩劍,“騰”地站起身,一腳把身前的案幾踹翻,右手一翻,“噹啷”一聲,拔劍出鞘,怒道:“畜產婢養的奴虜,也敢辱我?”

    高素翻臉得快,東座那幾人開罵得快,文聘拔劍回罵得也快。荀貞根本就沒有反應過來,臉上的笑容尚未褪下,兩邊已針鋒相對,惡言相向,劍拔弩張。

    文聘這一拔劍,那幾個甲士也皆離席抽刃。正有一陣寒風從院裡來,吹動堂上燈,燭影飄搖,牆壁上人影憧憧裡,“噹啷啷”,一連串地抽刀拔劍之聲。眼見此景,伺候服侍的婢女們臉都嚇白了,驚慌失措地退縮到牆角,伏在地上,深深地將頭埋起,個個簌簌發抖。

    一時間,堂中諸人,除掉站起來的這幾個外,剩下還坐在席上的諸人,東邊看高素,西邊看荀貞。許仲、程偃、小夏、小任皆不動聲色地把手放在了身邊的刀柄上。

    文聘雖然粗壯,但從外貌來看,畢竟只是個未冠的少年,東邊的那幾人又沒見過他與高素在路上爭鬥時的情景,對他不免小看,而且現在是在高素的家裡,何懼一個小小的外來少年?

    東邊叫駡的那兩三人見他居然拔劍回罵,還把案幾踢翻了,不甘示弱,也各取刀劍,其中一人來時沒帶兵器,隨手將菜肴拂掉,把案幾抄了起來,叫道:“死狗,你罵誰?”

    文聘沒有被怒火衝昏頭腦,還保持著清醒。他轉過身,對臨席的荀貞說道:“荀君,高家兩次辱我,實無可忍。大丈夫不辱辭令,今若吞聲,無顏見人!”說完,一揖,便要提劍出席。

    荀貞忙不迭拉住他,說道:“仲業且慢!”示意許仲把他看住,心道,“計劃不如變化快。”

    他在猜出了高素的計較,知其必然有詐,之所以執意邀請文聘入席同飲,定是為了想辦法報路上受到的“侮辱”後,也想出了一個應對的辦法,那就是不讓文聘飲酒。一個巴掌拍不響,文聘不喝酒,就避免了高素在酒上生事的機會。只是沒想到弄巧成拙,這反倒成了高素髮飆的一個藉口。他想道:“都是我思慮不周,本以為高素會給我兩分薄面,卻沒想到他竟會乾脆翻臉。——也是,若非這樣混不吝的脾氣,他也不會膽敢毆打鄉佐。”

    現在該怎麼辦?

    荀貞左右為難。

    不用說,如果非要讓他在文聘和高素之間選一個的話,肯定是文聘。潁川郡多士子而少武將,穿越至今十餘年,文聘是他頭一個認識並結交到的“名將”,目前雖還小,但有資質放著,日後必定成器,在即將到來的黃巾之亂中,他還希望他能助自家一臂之力,當然要籠絡之。

    但如果可以的話,他其實也不想與高素翻臉。他今為本鄉有秩,而高素是本鄉一霸,高家是四姓之一,若與之翻臉,對以後的施政不利。且高素雖惡,但對他卻是不錯,自被他用“故事”說服後,又是送錢,又是請酒,今天更大老遠地出來相迎。人孰能無情?荀貞縱對他的一些作為不以為然,乃至反感,但卻因其表現出的情誼而雅不願與之翻臉。該怎麼辦?

    就在這堂上的氣氛越來越緊張、壓力越來越大之時,一句詩莫名地浮上心頭:“世間安得兩全法,……。”這詩來的太不是時候,完全不合此時的氛圍,他不覺啞失笑。

    高素氣急敗壞之際,瞥見荀貞嘴角露笑,沒好氣的黑著臉問道:“貞之,你笑什麼?”

    荀貞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雖不願與高素翻臉,但也知目下絕無兩全之法,兩害相權取其輕,立刻做出了決定。他想道:“與高素翻臉,不過是增加些施政的難度。不幫文聘,卻是斷了我將來的一個潛在臂助。較之文聘,高素輕之又輕。也罷,我再爭取一下,看看能不能勸說動他。若是不能?唉,說不得也只有對不住了。”他對高素說道,“子繡,你且聽我一言。”

    “你必是勸我的,不聽,不聽!”

    “仲業乃我仲兄的弟子,今來鄉亭,是為了送我。若非因我,你二人也不會出現爭執。錯皆在我。我飲了這杯酒,算是賠罪,今夜的事便就此算了,你我重新開宴,再把酒言歡,如何?”

    高素使勁搖頭,說道:“貞之,別的事都依你,唯獨此事不成,不成!”

    文聘哪裡能見荀貞為他謝罪?提劍要出席。被許仲拉住。

    東邊那幾人以為荀貞怕了他們,氣焰愈高。

    提案幾的那人叫駡道:“死狗,還敢提劍出席?怎麼?要殺我麼?來,來,來,乃翁等著你殺!”繞過灑落在地上的菜肴和酒水,舉著案幾沖過來,要砸文聘。

    荀貞瞄了眼沖過來的這個人,暗歎一聲:“罷了。”停下與高素說話,正要招呼許仲、程偃,令他們出手,一個黃臉甲士搶先動了手。

    只見他撩起衣袍,先一腳把身前的案幾踢出,撞到來人的小腿上,隨即躍步出席,趨步疾行,兩步跨到來人身前,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來人雙手高舉、腿上挨撞,早拿捏不住平衡,閃避不及,挨了個正著,連退幾步,連人帶案幾,仰頭摔倒。這人趕上,左手揪其髮髻,右腿壓在其胸,右手挺長劍,將劍尖頂到他的咽喉,抬頭扭臉,問文聘:“少君?”

    這一番話說來長,做起來短。動手的這人輕捷剽悍,動如脫兔,包括荀貞在內,誰都沒反應過來。閉眼前,是那高家人砸案幾;睜眼時,已變成了此人用劍脅人。

    荀貞呆了一呆,高素呆了一呆,許仲注目,東席諸人大怒,兩個性急的分左右持劍沖出,上來搶人。

    黃臉甲士縮臂回手,反轉長劍,使劍柄在下,朝那被制服之人的頭上重重地撞了一下,將之擊昏,隨後長身而起。東席沖出的兩人剛好奔到他的近前,呼斥出聲,一個翹足上刺,一個屈身下削,分攻他的上、下兩路。西邊座上,餘下的那幾個甲士急仗劍出席,前來支援。

    眼看就要是一場混戰。

    荀貞心中一緊,只聽得“哎呀、哎呀”兩聲,再看時,場上動手的三人已經倒下了兩個,——出來支援的那幾個甲士這時才剛奔出兩步。倒下的是高家人,站著的是黃臉甲士。

    荀貞愕然、高素愕然、許仲驚奇、東席諸人愕然。

    高素張口結舌,說道:“這,這,……。”

    打倒一個舉案幾的不算什麼,但在一眨眼的功夫裡又接連打倒兩個持劍的,——諸人這會兒看得清楚,倒地那兩人並且不是被劍刺殺,而是與那昏倒之人一樣,也是被黃臉甲士用劍柄擊倒的,這就不是一般人了。文聘掙開許仲的手,輕蔑地掃視高素與對面諸人,冷笑說道:“适才聞爾等大言,以為何等英雄,原來這般弱手,連阿習的一劍都擋不了!”

    高素只覺得嗓子發幹,咽了口唾液,偷偷地往後退了點,拽住身後高二、高三的腰帶,把他們往前推,心中想道:“甲士之中,數這個黃臉兒最不雄壯,不意竟有此等劍術!”掃描文聘與另外幾個甲士,自忖,“……,被黃臉兒打倒的這三人平素在我家的劍客、賓客中都以勇武稱名,卻連黃臉兒的一劍都擋不了。……,一個最不雄壯的黃臉兒已如此棘手,剩下的那幾個又會怎樣?堂上就這麼大地方,我若繼續相逼,萬一被他們來個血濺五步?可是不妙!”

    他兩個眼珠滴溜溜亂轉,想道:“丈夫報仇,十年不晚。”想及此處,定了主意,又將高二、高三推開,收了怒氣,哈哈大笑,故作慨然地說道,“仲業,你家的這個劍客是叫阿習麼?果然壯士!神乎其技。我平生最好結交輕俠、劍客,自問也見過不少的勇士奇才,卻沒有一個能比得上阿習!”拿起酒杯,假惺惺地說道,“阿習,這杯酒,我敬你!”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抹了抹嘴,又殷勤地問文聘,“仲業,不知你家劍客中,如阿習者有幾人?”

    他變臉就像翻書,文聘都替他臊得慌,有心發怒,到底年少,又讀過不少書,本性也純厚,面對高素的笑臉,想罵也罵不出來,“哼”了一聲,背過臉,只當沒聽到他的問話。

    高素也只當沒看見他的反應,又笑臉殷勤地問“阿習”:“阿習,請教尊姓?能給我說說你師從何人麼?”

    “阿習”轉顧文聘,見文聘背著臉,沒出言相阻,便答道:“在下董習,師從京師虎賁王越。”

    “王越?”高素常年在鄉間,孤陋寡聞,洛陽遠在數百里外,他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但不妨礙連聲稱讚,“名師高徒、名師高徒!阿習,今夜見你,我才知何為壯士。瞧我家的這幾個庸奴,簡直令人顏面無存!還請你不要見笑,不要見笑。”

    文聘委實聽不下去了,與正啼笑皆非的荀貞說道:“荀君,夜將深了,聘欲請辭。”

    荀貞做好了和高素翻臉的準備,卻沒想到最後的結果是這樣,想道:“不翻臉當然最好,為免生變,早走為是。”頷首說道,“今兒跑了一天的路,我也有些累了。也好,便早些回鄉舍休息吧。”對高素說道,“子繡,夜將深,快要宵禁,不如就此散席?改日閑了,再相聚歡飲。”

    高素打人不成反被打,自覺也無趣丟人,沒面子再留荀貞,讓了幾句,也就同意了,將荀貞等送出宅門外,又虛聲假氣地對文聘長揖行禮,裝出一副誠懇的模樣,堆笑說道:“仲業,你家的劍客真令我羡慕!改天,改天你什麼時候再來鄉亭,我再請你飲酒。”

    文聘不理他,等荀貞上馬後,跟著翻身跨上坐騎,招呼“阿習”等幾個甲士,與許仲諸人前後護衛隨從,踏著月色離去。——不知何時,夜空中的濃雲散了,一彎清冷的月懸掛西天。

    高素看著他們走遠,等他們的背影消失夜色中後,驀然變色,轉過身,劈手抓住高二,咬著牙問道:“安排下的賓客呢?安排下的劍客呢?人都在哪兒?堂上都動刀劍了,乃公差點就橫屍了!卻怎麼一人不見?”

    高二愁眉苦臉,說道:“少君,你說的是等‘酒過三行’再動手,可才喝了兩杯酒就刀劍相搏了。為免荀君、姓文小兒生疑,那時候人手還沒到位。”

    “……,你把履脫了。”

    “啊?”高二不明所以,將木履脫下。

    高素接過來,閉眼長吸了一口氣,猛然睜開眼,劈頭蓋臉地就舉著木履往高二的頭上、身上打去,一邊打,一邊叫道,“沒到位!沒到位!我叫你沒到位!些許小事都辦不好,讓乃公接連兩次受那未冠豎子的侮辱!”高二抱頭鼠竄,高素緊追不捨,舉履亂打,“豎子、豎子、豎子!”兩人一前一後,沖進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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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西鄉薔夫 29 樂進歸來

    回到鄉中,鄉卒早將諸人的住處打掃乾淨。

    鄉里的寺舍比亭舍大得多。

    亭舍是居住、辦公都在一個地方,鄉里則是分為兩個部分,前邊官寺,後邊官舍,中以牆隔,有門相通。官寺用來辦公,鄉有秩、鄉佐、佐史小吏平時都在處理公務。官舍用來居住,分為兩區,都是獨立的院子,兩下相鄰,左邊住的是鄉佐、佐史,右邊為鄉有秩起居之所。

    在一個老卒的引領下,荀貞諸人牽馬入院。

    月色清冷,映地上,如積寒霜。院子正中有棵棗樹,倒影月下,如水中荇藻。

    馬廄在西南角,程偃與文聘等人先把坐騎牽過去。荀貞舉目觀瞧,見這院舍不小,只那個馬廄就足能容下四五匹馬。對著院門是一套磚石結構的房屋,一宇二內的樣式,門前有階,坐北朝南,側手邊臨東牆又有一排三四間茅土屋,最南邊是間廚房。

    西邊臨牆從北到南依次是:菜畦、水井、雞塒、茅廁。菜畦外圍籬笆,其上空空如也,唯餘幹土;雞塒中也闃然無聲,只見空籠。水井上有蓋遮掩,以防落葉灰塵。

    老卒說道:“畦中本種了些胡菜、芥子,入冬以來,漸次食盡。塒中原有幾隻雞,是謝君自養的,走時帶走了。”領荀貞走進正面屋中,取了根麻槁,就著手上行燈將之點亮,又拿來燈盞,把燈火點著。荀貞瞧了一眼燈盞,問道:“舍中夜間皆用燈麼?”

    “燈唯君用,餘者只供麻槁。”

    荀貞點了點頭,心道:“雖然只有秩一人用燈,但也要比亭舍中強得多。”燈油比麻槁貴,他在亭舍時,便是亭長也不能經常用燈,大多時候只能用麻槁取光。麻槁點得多了,熏眼嗆鼻,很不舒服。他隨著老卒將正屋的三間房看罷,又去看東邊的諸屋。正房裡的設施較全,東屋裡比較簡陋,不過相比亭舍而言,已經算是很好了,至少床榻案幾皆有,正房裡還有面屏風。

    老卒說道:“舍院裡原本只有正面的三間屋,這東邊諸屋是謝君在時建的。謝君好客,常有友朋就食舍中,便自出錢增了這幾間屋,以供其友不時居住。”

    說著話,他瞅了幾眼立在邊兒上的許仲、程偃、文聘諸人,心道,“這新任的有秩荀君雖然年少,卻與謝君一樣,都是喜好結交的。”他在鄉舍待了一二十年了,見過多任的有秩,其中有恂恂守禮的老儒,也有喜好結交的豪士。——“這位荀君”今初來上任,前呼後擁地就跟了一大幫子人,聽說還是剛從高素家飲酒歸來,顯而易見,必是與謝武是一路人。

    荀貞笑道:“噢?原來是謝君新建的?諺雲: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我得謝謝謝君了,要不然,我的這些人還無法安置呢。”老卒陪著笑了兩聲,說道:“荀君請早安歇,小人告退了。”長揖卻步,提著行燈,倒退著出了院門,自回前邊官寺門外的側塾中將歇。

    荀貞白天來時,帶的有鋪蓋行禮,去拜訪鄉三老宣博前,先存放在了前邊寺中。适才進院時,已順便取了來。程偃、小夏、小任不等吩咐,各把行禮解開,取出寢具,分別往各屋中安置。

    荀貞與許仲、文聘諸人立在院中等待。他笑道:“君卿,這院子不小,屋舍甚多,且都是歸咱們自家居住,不像亭舍那樣,還要接納外客投宿,可清淨舒服多了。……,正面屋中有三間房,阿偃咱們三個同住。小夏、小任,就暫讓他們住在東屋吧。……,仲業,今晚你也和君卿我們同住,你的這幾個隨從劍客也暫住東屋如何?”

    文聘自無不允之理。

    時漸夜深,遠近悄寂。無論較遠的亭舍,還是近處的官寺以及鄉佐諸吏居住的左舍,都早熄了燈,不見一絲燈火。舍寺臨著官道,四圍都是田野,時有風過,野樹蕭颯,其聲依稀可聞。

    荀貞由亭長而有秩,離開繁陽亭時曾勸勉杜買,說:“君志百石,今為亭長,可謂始於足下”。這番話不但是勸勉杜買,也是自勉。

    上任繁陽時,他空手一人,家無足財,苦心經營數月,離開時,心腹二三,隨從三四,友朋十數,爪牙百余,囊中有金餅二十五。他心中想道:“繁陽只十里之地,本鄉有十一亭之廣。我如今遷為鄉長,雖有四姓難治,但亦有野賢如宣博、好勇如高素者,如果施政得當,籠絡得力,不是不可以大展拳腳,再擴充羽翼。”

    他負手走了兩步,側耳傾聽風聲,心有所思,有感而發,說道:“風起於青萍之末,舞於松柏之下。春夏之時,草木蔥蘢;秋冬之際,方知松柏之後凋。”

    歲寒知松柏。如今的大漢就像這深冬一樣,風雪前夕。當風雪過後,誰又能會是松柏?他心道,“我不求奢為松柏,只求能不凋於亂中。”寒風越牆,入院凜冽,砭人肌骨。四季之中,其實他最喜歡的就是冬日,越冷,越能讓人精神抖擻。他振作精神,指著董習,笑對文聘說道:“仲業,與你相識至今,竟不知你家有虎賁王越的弟子。你藏得好深啊!”

    虎賁者,天子禁兵,宮廷宿衛,多以有武勇者充任之。王越列其間,為翹楚,善擊劍之術,稱於京師。荀貞從荀衢學劍時,聽過此人的名字,對其劍術略有耳聞。他問文聘:“适才飲酒席間,高素問你家的劍客中有幾人能如董習。我也好奇,很想知道。你給我說說。”

    文聘答道:“董習乃我同鄉,少從王越,學成歸家,以劍術稱雄閭里。家兄聞其名,乃卑辭厚幣,請了兩次才把他請來我家。今我遠遊,家兄擔憂路上不靖,乃請他與我同行。我家中劍客能如他者,無一人也。”

    董習方才在席上威風凜凜,這會兒很恭謹,謙虛地說道:“在下粗鄙,愚鈍之人,從王越學劍三載,所得不過一二。少君稱讚,愧不敢當。”

    荀貞哈哈一笑,說道:“你太謙虛了!”問許仲,“君卿,方才席上我見你似面露驚奇。怎麼?也覺得董習劍術高明麼?若你二人放對,你勝算幾何?”

    許仲(薑顯)答道:“董習劍術得自京都名師,如果比較技擊之術,顯不如也。”

    荀貞聽出了他的潛臺詞,饒有興致地說道:“‘如果比較技擊之術,你不如他’。……,你的意思是,如果比較其它方面,他不如你?”

    “若較之殺人之術,未知鹿死誰手。”

    董習和許仲的區別,一個是有系統的正規學習,一個是從爭鬥廝殺中學習。換而言之,一個有技巧,少殺氣;一個技巧或不足,但殺氣逼人。董習聞言,抬眼瞧了瞧他,似有不服,不過又看了看文聘和荀貞,最終沒有開口。荀貞注意到了他的舉動,微微一笑。

    老實說,董習的劍術雖讓他驚奇,但還沒到驚豔的程度,若與許仲相比,他還是更重視許仲。畢竟,一則董習是文家的劍客,不好奪人所愛;二則,劍術再高明也只是一人敵,至多十人敵,董習孤身一人,劍術再好又有何用?許仲朋黨遍及鄉中,這才是荀貞需要的。

    他和許仲、文聘說了幾句閒話,等得程偃三人把床都鋪好,說道:“夜深了,明天還要早起,走吧,睡去。”諸人齊齊應諾,關閉了院門,去各屋中就寢。

    當夜,荀貞和文聘連榻,因怕他對高家之事有芥蒂,天南海北、天上地下的又和他說了半夜的話。文聘少年人,沒什麼心眼,而且他厭惡的是高素,也不是荀貞,很快就被逗得心情舒暢,睡了個好覺。次日早起,陪荀貞吃過早飯,他帶著董習諸人告辭離去。

    ……

    荀貞初來上任,事情很多。連著忙了好幾天,總算把謝武留下的案牘看了一遍,對鄉中的具體情況有了一個大概的瞭解。

    本鄉名為西鄉,總共有二三十個里,原有民戶近三千,口萬餘人,因近年來接連疫病,死者甚多,拋家棄田成為流民的也不少,導致戶口銳減,如今只有民戶兩千出頭,口近萬人。大多都是貧民小家,家貲十萬的中家不多,十萬以上的大家更少。

    從近年的賦稅收取來看,多數的“里”都不難收,據鄉佐黃香言之,只有兩三個地方最吃力費勁,其中一個就是桑陰亭朱陽里,鄉中四姓之一,以“暴桀”著稱的第三氏聚居之地。

    荀貞叉腿坐在寺中堂上,把手中最後一卷竹簡看完,放在地上。連著看了幾天的案牘,頭昏眼疼,現在終於看完了,他松了口氣,撩起衣袖,揉了揉太陽穴,往堂外看去,正下午時分。這兩天天氣不錯,太陽暖洋洋的。他站起身,決定出去透透氣。

    侍立在門口的許仲、程偃兩人給他取來鞋子,服侍他穿上。程偃笑道:“荀君,連著看了幾天的案牘,不得歇息。頭疼了吧?”

    荀貞站在門檻上,伸了個懶腰,陽光曬在身上,只覺暖洋洋的。他笑道:“比讀書學經還累!我呀,就不是埋首案牘的料兒。如今說起來是升遷了,……。”他拍了拍腰間的印綬,“也帶起了綬帶,配起了半通印,算是一個少吏了。可我覺得還真不如當亭長時痛快自在。”

    許仲說道:“這只能說是荀君你太勤勉政務,來鄉中四五天了,除了頭天外,這幾天連官寺的門都沒出過,整天都在翻閱竹簡。鄉民能得荀君為政,真是幸運。”

    荀貞嘿然,笑道:“君卿,你也來損我?……,誒,對了,說到竹簡,我這兩天看時,發現有一些因放的時間太長,簡冊上的繩子都被蟲蛀斷了。今兒個天氣不錯,你們給我搭把手,把它們都抬出來,攤在院中曬曬。再去叫個佐史過來,重新編好。”

    許仲、程偃應諾。

    三人先將院子清掃乾淨,然後把屋中的竹簡悉數搬出,正小心往地上排列,一人步履匆匆從外邊進來,看見荀貞,急聲說道:“荀君!”

    荀貞抬頭瞅了眼,見來人是鄉中一個佐史,也沒在意,複又低下頭,蹲在地上整理竹簡,一面說道:“你來的正好。這簡冊你們是怎麼保管的?連繩子都斷了。快來幫個手,先曬曬,你再找人把它們都再編好。”說到這裡,覺得有點不對勁,再又抬頭,發現這佐史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蹙眉問道,“你怎麼了?”

    這佐史按著胸口,喘了幾口氣,略略歇了會兒,順過氣來,焦急地說道:“荀君,不好了!”

    “何事大驚小怪?”

    “小人今兒休沐,去了縣市,剛回來時,路過桑陰亭,見朱陽里外有人吵鬧,十幾個本地的少年圍著一個過路的行人,——那行人自稱是你的朋友。”

    荀貞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我的朋友?”

    “吵鬧聲甚大,那十幾個本地的惡少年皆執刀劍,小人也不敢近前,聽不太清,只聽他似乎說是從昆陽來的,欲往繁陽亭尋友,好像提到了荀君你的姓氏。”

    荀貞丟下竹簡,猛然起身。程偃疑道:“從昆陽來,欲往繁陽去。……,荀君,會是樂進麼?”許仲接口說道:“必是無疑。……,荀君稍待片刻,待我叫了小夏、小任,咱們再去。”——樂進之前路過繁陽時,荀貞十分厚待,雖不知原因,但定是想與之結交無疑,今聞他有事,肯定不會不管。許仲說完,即快步往後邊舍中去。

    “把馬牽出來!我先去。你們隨後跟來。”荀貞兩三步奔入堂內,取了佩刀,往院外疾走。那個佐史叫道:“荀君,還有一事。”

    荀貞腳下不停,邊走邊問:“何事?”

    “小人今兒去縣里時,正趕上郡里的公文送到,何郡守被召入朝廷,拜為侍郎,來了一位新郡守,乃南陽人,名叫陰修。”

    換了一個新郡守,對郡中的官吏來說是件大事,但對荀貞而言,卻不如樂進。他胡亂點頭,應了句:“等我回來再說。”在官寺門口,等許仲等將他的坐騎牽來,拿刀上馬,揚鞭叱吒,沿著官道,往桑陰亭疾馳而去。

    ——

    1,十一個亭。

    出土的尹灣漢簡《集簿》中記載了東海郡下轄的鄉、亭、里的數目,分別是一百七十,六百八十八,兩千五百三十四,三者比例約為:1:4:15.

    書中的這個鄉是大鄉,故此多寫了幾個“亭”、“里”的數目。

    2,民戶兩千餘,口近萬人。

    《後漢書•百官志》引《漢官》曰:“鄉戶五千,則置有秩”。

    《續後漢書》曰:“凡縣戶五百以上置鄉,三千以上置二鄉,五千以上置三鄉,萬以上置四鄉”。

    如果將這兩條記載放在一起,就會得出一個矛盾的結果,即:能達到“戶五千”的鄉少之又少,因此《秦漢官制史稿》認為“戶五千”有誤,當為“五百或一千”。

    但從出土的漢簡《東海郡吏員簿》中可以看到,東海郡共有一百七十個鄉,設鄉有秩的只有二十五個,比例很小,所以《漢代鄉官研究》則據此認為“戶五千”之說應無誤。

    此兩說皆有道理,俱列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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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西鄉薔夫 30 朱陽第三

    荀貞出了官寺,驅馬疾馳,為趕時間,轉下鄉路,抄近路往桑陰亭去,卻不妨今日又適逢五天一次的市集,走不多遠,便見前頭攤鋪占滿於道,人頭簇擁,人聲鼎沸。他撥轉馬頭,又從鄉路上轉到田間。田中冬麥鬱鬱,馬蹄過處,霎時伏亂一片。

    這動靜驚到了鄉民。集市上鄉民甚多,無不觀之。

    荀貞焦急之中,不忘細節,眾目睽睽中,他可不願被傳出去一個“不恤稼穡”的惡名,當下一手挽韁,一手按住衣袍,筆直地坐在馬鞍上,轉過頭,沖著旁邊的集市叫道:“我乃本鄉新任有秩,今有急事救人,萬不得已乃走田間。凡田麥被我踩壞者,傍晚時可去官寺尋我要錢。”風馳電掣,幾個呼吸間,已過了集市。

    市集上嘈雜的聲音為之一靜,隨即又熱鬧起來。大部分的鄉民倒不關心被踩到的麥苗,一則荀貞單人匹馬從田上過,被踩倒的麥苗不多,二則,他們又不是麥田的主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他們只是對荀貞的這個匆忙舉動很是好奇。

    有在上次市集時見過荀貞的,說道:“這位新來的有秩荀君,上次見他時,覺得他很和氣,毫無倨傲之色,還自家出錢買了老黃一個青銅鏡,難怪繁陽亭的里民對他交口稱讚。今日卻是怎麼了?這般火急火燎的?”

    “沒聽到麼?他說去救人。”

    “救人?莫不是哪裡來了盜賊麼?”

    市集上人多,人多膽壯,便來上幾個盜賊也不怕,雖有人聽了這個推斷後有些害怕,不過多數的人渾不當回事,也不知誰先說起的,漸漸地話題轉到了荀貞那次聞鼓出境,夜半擊賊的事上。雖說這件事已經發生了一段時間了,但鄉民們的消息渠道不靈通,很多人連衣食溫飽都保證不了,更沒功夫去關心別事,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那些初次聽聞的都是嘖嘖稱奇,說道:“适才他催馬過去,見他眉清目秀,只似個尋常士子,沒想到竟這麼有膽略!”

    鄉民議論紛紛暫且不說,只說荀貞驅馬疾奔,過了市集,複又從田間轉回路上,不顧風冷,迎著寒風,一個勁兒鞭打坐騎,催快速度,路邊的林木飛快倒退,連過了兩個亭部,來到桑陰亭里。——他來就任有秩後,雖然還去過各亭、各里,但在閱讀案牘時,通過詢問鄉佐、佐史,也大概瞭解了各亭、諸里的方位,故此今兒雖是頭次來桑陰亭,沒走半點彎路。

    來到亭中,他極目遠望,瞻顧遠近,田間野樹稀疏,遠處溪流丘山,四五個里聚散落在道路兩邊,前頭兩三里處,可不是正有一夥人圍聚?離得較遠,聽不清楚聲音,但觀其動作,看其舉動,定然是在吵鬧爭執不假。三兩個過路人小心翼翼地讓開,從他們旁邊繞過。

    荀貞叱馬續行,奔將過去。兩三里地,一瞬即過。與那幾個過路的人交擦而過時,他們都好奇地仰頭看了看他。眼看就要趕到近前,那夥人的叫駡聲也已清晰入耳,也很清晰地看到了被圍在人堆裡的樂進,他準備揚聲說話之際,突見人堆外側、樂進的身後有一人拔出了佩劍。

    他心道不好,忙把佩刀連刀帶鞘一起從腰間拽出,取下刀鞘,高舉在手,猛地擲了出去。他擅長擊劍,尤擅投擲擊打之術,這時雖在馬上,在奔馳之中,雖與那人相距百步,但在竭盡全力之下,只見那刀鞘在空中劃出一道抛物線,翻了幾個滾,還是正中目標,端端正正地砸到了那人的肩膀上。

    那人猝不及防,一門心思都在樂進身上,哪裡能料到會有個刀鞘從天而降?“哎呀”一聲痛呼,手中不穩,剛拔出來的劍掉落地上。圍住樂進的那些人齊齊轉頭,看見了荀貞。

    樂進也看見了。

    荀貞催馬疾行,連過了兩個亭,雖是抄的近路,也有十四五里地,而他從官寺趕到這裡,總共才用了一刻多鐘,路上奔馳得有多麼快可想而知,衣裳都被風吹亂,領子歪歪斜斜,剛才拔刀時拔得急,腰帶也被弄歪了,又因為出來得匆忙,沒帶幘巾,髮髻顯露在外,也被風吹得有些散亂,顯得蓬蓬松松。更加上風寒凍臉,鼻涕都快出來了。一副狼狽模樣。

    樂進再往他身下的坐騎看,見他的這匹駑馬脖頸、肚腹上汗水涔涔,鼻中噴著大團的白氣,四個馬蹄上皆分別沾了些許混了土色的麥苗,猜出:必是為趕時間,從田間奔來,一路不停。

    荀貞奔到近前,勒住坐騎,不等停穩,提刀從馬上跳下。

    人堆中有人認識他,低聲說道:“這是新任的有秩,姓荀。前幾天他來上任時,鄉亭的高素曾去迎他,我在路上見到。”眾人分開,讓出一人。只見這人身長七尺九寸,膘肥體壯,絡腮胡,頷下蓄了兩寸短須,眼不大,蒜頭鼻,膚色極黑,高冠長劍。

    這人聽了身邊人的話,打量了荀貞兩眼,排開諸人,大步出來,略略拱手作揖,拿出豪爽的姿態,笑容滿面地說道:“來人可是新任的有秩荀君?”

    “正是在下,請教足下尊姓大名?”

    “荀君你不知我麼?俺便是第三蘭。”

    荀貞心道:“果是朱陽里第三氏。”

    那佐史給他報訊時,只說了樂進是被圍在了桑陰亭,沒有說圍他的人是誰,當時荀貞不及細問,但在來的路上時,他已經大約猜出或許是朱陽里第三氏的人。第三氏的族人甚多,其中最出頭的有兩個人,一個叫第三明,是第三家族長的長子,一個便是這個第三蘭,乃是第三明的幼弟。

    荀貞心中有數,臉上帶笑,先給那被他砸到的少年道歉,隨後對第三蘭說道:“原來是第三君,久聞大名,今幸得瞻見,果然人如其名,威武雄壯。”示意樂進牽馬過來。

    第三蘭反手將樂進的坐騎拽住,橫眉立眼,怒對樂進說道:“你作甚麼?想走?留下錢來!”

    荀貞說道:“這位樂君是我的朋友。第三君,你說‘留下錢來’,不知是何意思?”

    第三蘭說道:“這豎子是荀君的友人?嘿嘿,我等實在不知,有所得罪,恕罪恕罪。”口中賠罪,手下不松,說得好聽,卻就是不肯放樂進過去。

    荀貞微蹙眉頭,說道:“樂君今來本鄉,便是為訪我而來。第三君,你這是何意?”

    從光武皇帝、建武年間,這第三家初來本鄉開始,他們家便爭強鄉亭、鬥狠閭里,至今近一百五十年,中間也不知換過了多少的家主、經過了多少的鄉有秩,雖說也有人因亂紀而伏法刀下,雖也有人因殺人而亡命江湖,可悍不畏死、僄輕亂法的習氣卻從未改變。

    也因此,從最初的為鄉人所輕,到現在的被鄉人所懼。最初時,他們被官寺壓制,到現在,卻反過來變成了官寺被他們藐視,一些軟弱的鄉有秩反倒要看他們的臉色行事。

    荀貞年紀輕輕,又是外來人,第三蘭倚仗本族悍名,在鄉中暴桀已久,怎會將他看在眼裡?話語似恭,卻半步不肯相讓地說道:“這個豎子從我里前過時,對俺里門吐唾沫,太也辱人!俺家世代英雄,豈能受此之辱?俺當即上前與之理論,他反動手打人,……。”他朝後頭招了招手,人堆裡擠出來兩個少年,皆鼻青臉腫。

    他接著說道:“荀君你看,把俺們都打成什麼樣了?先辱人,又打人,怎能讓他輕巧過去?”

    荀貞蹙眉,心道:“‘吐唾沫辱人’云云,定是無稽之談。樂進是個外地人,只是路過他們里前,與他們無冤無仇,又怎會辱他們?料來是隨便之舉,並無它意,怎知卻被這無賴抓住,借機生事。‘打人’云云,估計也是這第三家動手在前。我雖與樂進相交不久,但通過接觸,知他稟性沉穩,不是個莽撞之輩,要非被迫、要非怒極,斷不肯動手打人的。”

    果如他的推測,樂進大怒,嗔目喝道:“小兒!還敢糊弄黑白,顛倒是非!我從爾里前過時,起了陣風,吃到塵土,將之吐出來怎麼了?‘打人’?是誰先動手打的人?我好言好語與爾等分說,爾等逼迫不讓,我道歉也不行,你們還動手搶馬!這坐騎,乃是荀君借我的。我豈能讓給你們?我自然不肯答應!你們又攘臂動手,來打我。我無奈反擊,你們打不過,又訛詐錢財。……,真豈有此理!”

    樂進本還沒有這麼生氣,這時真是氣急。他一方面固然是氣憤第三蘭等無賴,搶馬訛錢,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卻是氣憤第三蘭顛倒黑白,在荀貞面前抹黑他。他沉穩歸沉穩,但卻絕不是一個懦弱怕事的人,要不然也不會敢在路上遇到盜賊的時候拔刀出手,將之盡誅。這時氣急攻心,他惱怒之極,伸手按到腰間的劍上,挺身怒道:“我今來是為赴約、訪荀君,不願為荀君惹下麻煩,要不然爾等鼠輩,早被吾斬殺劍下!”

    第三蘭不知道他說的實話,只當他吹牛,嘲笑說道:“短豎!身不過七尺高,乾瘦如猴,也敢大言!”眾少年哈哈大笑。

    樂進漲紅了面皮,就要拔劍出鞘。

    荀貞急道:“文謙且慢!”樂進眼看是氣急了,他這一拔劍定血濺當場,荀貞不怕受責任,但殺了人後,樂進怎麼辦?只有兩條路,要麼伏法,要麼亡命,都不是他所願見的,急忙將之止住,心道,“這第三蘭囂張至此,不但訛詐路人,甚至連我都不放在眼裡,若縱之讓之,日後我在鄉間再無威信可言,幾個月的苦心經營必付諸東流。”眼中微光閃過,他做出決定,“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我本想等打聽清了這第三家的虛實再做打算,但以今日看來,也不必‘再做打算’了。”問道:“第三君,那依你之意,欲要如何?”

    “荀君,俺聽說你是名門子弟,做過繁陽亭長,當知律法。按法:‘傷人當耐,償錢’。‘鬥而未傷人,下爵毆上爵,罰金四兩’。”問樂進,“你是何爵?”

    樂進二十來歲,與荀貞相仿,近三十年來,朝廷只賜過一次民爵,他當然只是第一級的公士。

    第三蘭說道:“被你毆打的那兩人皆是上造,爵比你高。該‘罰金四兩’,兩人共八兩,便是半斤,今一斤金合錢兩萬,半斤就是一斤。這是如果沒傷人當被罰的錢。你還傷人了,需要加價。”

    樂進惱道:“那被我打傷的兩個少年,一個不過二十一二,一個尚未加冠,何來‘上造’之爵?”

    第三蘭強詞奪理,說道:“此二人乃是繼承父爵,不行麼?”

    荀貞明知他所說不實,壓住怒氣,問道:“你且說想要如何?”

    荀貞身高七尺七寸,在當時而言是高個子了,但比起第三蘭來還是低了一點。樂進才七尺上下,更不及第三蘭高大。第三蘭腆胸凸肚,仰著頭,低眼看人,看著他兩人,意態驕恣地說道:“這短豎本就短小,若再被剃了鬢髮、鬍鬚,越發見不得人。俺們也不詣官寺訴訟了,這耐刑就給他省了,只管償錢就行了。”

    “你欲他償錢幾何?”

    “按律:‘贖耐,金十二兩’。兩個人被打傷,一人兩萬錢!再加贖耐錢,一萬五千。總計五萬五千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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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西鄉薔夫 31 除惡務盡

    一個中人之家,家貲不過十萬,第三蘭開口就是六萬五千錢。樂進惱怒至極,反手就抽佩劍。荀貞悠“悠”書盟,忙再次將他制止:“文謙!稍安勿躁。”樂進的手緊緊攥在劍柄上,額頭青筋迸出,咬緊牙,看著荀貞,等他說話。

    關鍵時刻,荀貞多年來養成的城府就顯出作用了,將惱怒掩藏,微微一笑,說道:“六萬五千錢未免太多。這兩人只是挨了打,又無傷處,縱是高爵,也用不了賠這麼多錢。”

    “荀君,你是鄉有秩,俺們都是你治下之民,你得公道處事!此賊短豎是你的友人,故此俺才放他一馬,不去告官,許他出錢贖耐,——這全是看在你的面上。俺們已如此退讓,你怎麼還想減錢?這未免有些不合適吧?一文也不能少!”

    樂進怒道:“我身上一文也無,你若想要,七尺之軀在此!”言外之意,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荀貞笑道:“何至於此!”對第三蘭說道,“文謙剛奔師喪回來,身上沒有錢。我來得匆忙,也沒帶錢。要不然這樣,你或者你派個人跟我去官寺取錢,如何?”

    “去官寺取錢?”人堆裡有人小聲嘀咕,“若任這短豎去到官寺,他不肯給錢怎麼辦?”

    第三蘭乜視荀貞,嘿嘿一笑,說道:“官寺太遠,俺不想去。荀君,你既然官寺裡有錢,拿來不就行了?俺們在這兒陪著你的這個朋友,等你回來。”

    荀貞怎肯把樂進單獨留下?他微微沉吟,說道:“那要不然這樣,我把我與文謙的坐騎留給你作為質押。這兩匹馬雖不值錢,也值個五六萬,足為抵質了。如何?”

    今之馬價,良馬四五萬,荀貞與樂進騎的這兩匹“駑馬”合在一塊兒也的確能值個五六萬錢。

    第三蘭這次同意了,說道:“這要換了別人,俺是絕不肯答應的!不過既然荀君說了,誰叫你是鄉有秩呢?就聽你的。把馬留下,拿錢來贖。”揚了揚下巴,令一個少年上去牽荀貞的坐騎。

    樂進可以自己受辱,但他不能讓荀貞受辱。想他上次經過繁陽,與荀貞雪下路遇。荀貞與他“一見如故”,對他百般殷勤,殷勤請入舍中,擺酒置菜,熱情款待,連床夜談,意氣相投,次日,又贈錢借馬,送他出亭,便是至交好友也不過如此,便是親戚族人也不過如此。樂進不是個薄情的人,把這一切都記在心裡,所以在奔完了師喪後,一天都沒歇,就趕回來赴約。

    師長去世,他很難過,可想起要與荀貞再見,他也很高興,興沖沖地來到鄉中,先去繁陽亭,見到杜買才知道,原來荀貞剛剛獲得升遷,被拔擢為了本鄉有秩,聞聽之後,他更加高興了,替荀貞高興。杜買本說要送他去鄉中官寺,卻正好有兩個姓蘇的年輕人來找他,好像是說什麼操練的事兒,一時走不開,而亭舍中其它的人,黃忠老邁,繁家兄弟懶怠,陳褒今兒個休沐,樂進便問清了路該怎麼走,也不等他再找人來送,馬不停蹄又往鄉中趕去。

    本來一件多高興的事兒,卻沒料到在這桑陰亭朱陽里外竟碰上了這麼一撥無賴。

    第三蘭這種人,樂進很瞭解,他的家鄉也有這種人,爭勇鬥狠,生不畏官,死不畏鬼,便如一個狗皮膏藥,一旦被纏上,摘不掉、揭不了,千般無法,萬般難治。因此,他初時小意相待,道歉不已,結果沒一點用處,反被他們蹬鼻子上臉,越發過分。

    樂進的脾氣剛毅果斷,這件事要發生在別的地方,說不得,他早就拔劍相向。只是,既已知荀貞升遷為本鄉有秩,他實不願給荀貞惹麻煩,故而再三忍耐。他自家忍耐倒也罷了,但此時見荀貞也是一副忍耐的模樣,他按捺不住了,抬手拔劍,怒道:“豎子!”

    荀貞將坐騎的韁繩交給過來牽馬的那個少年,見樂進拔劍,急忙三兩步奔過去,按住他的手腕,“噹啷”一聲,將拔了一半的劍又按回鞘中,說道:“文謙,多日未見,甚是想念。一日如三秋。我是翹著腳盼你歸來!終將你盼到。今夜,咱們痛飲達旦。”

    “荀君,這豎子……。”

    荀貞按住他的手,給他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說話,轉對第三蘭說道:“勞駕,請把我的刀鞘拿過來行麼?”一個少年將他起先擲出的刀鞘撿起,遞過來。荀貞接住,收刀回鞘,複插入腰間。第三蘭說道:“荀君,你剛才這刀鞘投得夠准,……,瞧見沒有?小溫到現在還在抱著膀子叫疼。”荀貞笑問道:“怎麼?傷著了沒有?……,要不要我把他的錢也賠出來?”

    第三蘭哈哈一笑,往前兩步,拍了拍荀貞的肩膀,說道:“荀君乃本鄉有秩,小溫一個黔首小民,他得罪了你的朋友,活該受罰。這錢,不用賠了。”

    荀貞略挪肩頭,讓開他的手,笑道:“如此,多謝第三君的好意了。”

    “荀君,你今為鄉宰,是俺們的父母,日後還要請你多多照顧。”

    “何必客氣見外?今天咱們也算不打不相識,鄉中四姓,高、費、謝、第三,尊族之名我是久仰了。‘照顧’二字不敢當,該說以後我還得多倚仗君族。”

    “荀君若有令,自管吩咐就是。”第三蘭歡暢大笑,指了指被攏在一處的那兩匹坐騎,說道,“馬且存此,俺可就在里中等你送錢來了。”

    “一個時辰內必給你送到。”荀貞拱手告辭,拉住樂進離去。

    等他兩人走遠,看著他二人的背影,第三蘭收起笑容,“呸”了聲,說道:“‘不打不相識’?不如說是‘不打不識相’!……,名門子弟,潁陰荀氏,二十來歲就鄉有秩,帶綬攜印,儼然也是個百石吏。嘿嘿,嘿嘿。黃口孺子,無膽小兒。……,呸!”狀甚不屑。

    一個少年略帶擔憂,說道:“我在繁陽有親戚,聽說這姓荀的在任繁陽亭長時,抓過一個叫武貴的,直到現在還被關在亭舍犴獄裡沒有出來;又曾帶人馳援臨部,夜半擊賊,——不像個怕事軟弱的。二兄,你說他會不會不送錢來?又或者背地裡搞些勾當,尋咱們的晦氣?”

    “尋咱們的晦氣?他能尋咱們甚麼晦氣?你說繁陽亭那個叫什麼的?叫武貴的,能與你我相比麼?問問鄉中,誰知道武貴,誰又不知道俺第三蘭!……,‘擊賊’?你我是賊麼?他擊賊之事,俺亦有耳聞,不過是一群從郟縣來的短命鬼!他倒是有膽來殺個本鄉的壯士豪傑?就他這無膽軟弱的模樣,頂多也就能欺負欺負外地人罷了。”

    第三蘭摸了摸頷下的鬍鬚,站在官道上,往前邊看,荀貞和樂進的身影已經遠去。他放低聲音,說道:“便算他不是個軟弱怕事的,真要想尋你我晦氣,又怎樣?大不了再做一次十五年前的事兒!……,俺叔伯做的,咱們便做不得?”

    ……

    荀貞扭頭往後邊看了一眼離開處,第三蘭諸人牽著馬下了路,似是要回去里中。他轉回臉,笑對樂進說道:“文謙,怎麼一言不發?”從離開到現在,樂進繃著臉,一句話都沒說。聽到荀貞詢問,他沉默了會兒,問道:“荀君,你為何應他給錢?”

    “你我只有兩人,他們十餘人,此地又臨朱陽里不遠。彼眾我寡,不應他給錢又能怎樣?”

    樂進慷慨地說道:“彼輩雖眾,你我雖寡,但他們在我眼中就如土雞瓦犬而已,不需荀君動手,我一人足能將之盡斬劍下!”

    荀貞沒回答他,而是笑道:“你怎麼又叫我‘荀君’?你我傾蓋如故,直呼名字便是。”

    樂進的臉皮再又被漲紅,他抬眼看荀貞,氣憤地叫道:“貞之!我不是與你說笑。進自束髮以來,未嘗受過侮辱,更沒有過因貪生懼死而忍氣吞聲,以苟性命!貞之,正如你說,你我‘傾蓋如故’,相交雖短,但我以為你是一個有才明勇略的人,卻不料如此儒弱!”

    樂進惱怒,荀貞也很惱怒,樂進從束髮至今未曾受過侮辱,荀貞更是如此。潁陰荀氏名重海內,莫說一個鄉間的地痞無賴,便是郡守、縣令見到荀家的人也會客客氣氣。雖說因為他自請亭長,族人中有不理解的對他有過嘲諷,但那也是私下背後,可從沒有人當著他的面說過什麼風涼話。第三蘭擺明瞭是絲毫沒把他這個鄉有秩當回事,根本沒把他這個人當回事。

    他說道:“文謙,不止你怒,我也怒。你怒是因你覺得你受了辱。我怒,一因受辱,二為治鄉,鄉中有此豪猾,若不治之,我這個鄉有秩也就當到頭兒了!”

    樂進楞了一愣:“貞之,你也怒?……,那既然你怒,你又為何答應給他償錢?”

    “文謙,我知你勇武,知你殺過群盜,第三蘭他們這幾個人或許不是你的對手,但是我且問你,殺人之後,你該怎麼辦?”

    “殺人當死,我願伏法償命。”

    荀貞歎道:“文謙,你這只是匹夫之勇!”

    “匹夫之勇?”

    “匹夫之勇,不能忍於忿。父母生我,師長教我,男兒七尺之軀,生之不易,奈何輕死?大丈夫當留此有用之身,以待時用,豈能因一時之辱便激憤殺人?你殺的只是一個豎子,你毀掉的卻是你的志向!是以子曰:‘小不忍則亂大謀’,是故淮陰侯甘受胯下之辱。何哉?殺之不能揚名,忍了,卻能靜候時機,伸展自己的志向!”

    樂進若有所思,默然不語,但神色間仍然有不忿之色,眉眼中依舊有不服之意。

    荀貞微微一笑,說道:“當然,子又曰:‘以直報怨’。君子義不受辱。”

    “……,貞之,你什麼意思?”

    “這第三蘭,不可不除!”

    “可你不是說這是匹夫之勇?”

    “殺他一人,伏法償命,是匹夫之勇。誅其全族,為民除惡,便是君子之為。”

    “誅、誅其全族?”樂進雖是未來的“名將”,但此時才二十來歲,又寒門出身,並無底氣,或許殺幾個賊子不怕,但因一時受辱便誅人全族?他有點驚住了。

    “文謙有所不知。這第三氏為惡鄉中已久,黔首苦之。我早有意滅此奸族,澄清鄉里,以安百姓。今日你我受辱之事,不過是個引子罷了。”

    荀貞注意到了樂進驚詫的表情,心中想道:“我曾聞仲兄言,昔日大儒馬融論世家子弟與寒門士子的不同,說寒門士子:‘雖專賞罰,不敢越溢,此其長也;拘文守法,畏首畏尾,此其短也’,果不其然。樂進雖明日之‘名將’,一將功成萬骨枯,但現在畢竟還只是個才加冠不久的年輕人!聞滅人全族,便不覺色變。”

    ——在別人看來,他其實也只是剛加冠,但兩世為人,前世二十多年,這一世至今十餘年,合在一塊兒三十多年了,心理上遠比“同齡人”成熟的多。

    殺一人不過流血五步,誅全族將血流成河。樂進不再忿恨了,反而不忍地說道:“雖為奸族,為惡鄉里,但一下就誅滅全族?是不是有點嚴苛?”

    荀貞早在剛才在與第三蘭說話時就已經做出了這個決定,不會再變了。他也不隱瞞自己的想法,對樂進直言不諱地說道:“我之所以決意要誅其全族,是因為兩個緣故。第三氏世為豪桀,族人眾多,喜結輕俠,好交劍客,閭里惡少年頗有從之者,爪牙遍佈遠近,殺一人而留全族,是給你我自取禍患,你還想等著他們來報仇麼?此其一。”

    遊俠、劍客之徒皆輕死,如果只殺第三蘭,不滅其全族,還真有可能會有他的族人來給他報仇,會有刺客前來行兇。荀貞頓了頓,接著說道:“樹德務滋,除惡務盡,其族久亂鄉中,殺一人而不滅全族,既非除惡之法,不能安百姓,也非樹德之術,無法揚德名。此其二。……,文謙,你且靜觀之,一月之內,我必滅其全族。”

    樂進初見荀貞時,覺得他是個英武的君子,熱情好客;隨後秉燭夜飲,又覺他言談有趣,腹有錦繡,所知頗多;再晚上同室夜談,深入交流,又認為他憂心天下,有慷慨氣。今日再次相見,他發現,他對荀貞的瞭解還不全面,在荀貞清秀溫和的外表下,似隱藏著一隻欲噬人的猛虎。

    他低頭思忖了會兒,不得不承認荀貞說得很對:“然則如此,貞之你打算如何在一月之內,滅其全族?”

    “謀定而後動。”

    “怎麼謀?”

    “怎麼謀?……。”正說話間,對面有三四個人急匆匆地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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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西鄉薔夫 32 君為虎士

    來的幾人正是許仲、程偃、小夏、小任,都短衣帶刀,一看就是來支援荀貞的。

    兩邊路上相見。

    許仲諸人除程偃外,與樂進都是初見,但也早都聽荀貞說過,此時相見,自有一番問禮。彼此行禮過了,許仲問道:“荀君,你的坐騎呢?”

    荀貞笑了笑,說道:“說來話長。……,咱們邊走邊說。”

    眾人簇擁著荀貞、樂進,沿路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聽荀貞講述。等聽得荀貞說完,無不大怒。小夏、小任掉頭就要去找第三蘭。荀貞將之拽住。

    許仲的臉上蒙有面巾,瞧不出喜怒,但見他挑眉嗔目,明顯也是在發怒。

    他按刀說道:“第三蘭豎子匹夫!實在太給鄉人丟臉!樂君,我代他給你道歉。”時人的鄉里觀念很強,見到陌生人,自我介紹的時候名字前邊都帶著爵位、鄉里。鄉中如果出一個賢人君子,與有榮焉,如果出一個無賴惡霸,羞於為伍。許仲仁孝雙全,在這方面更加在乎,所以,他首先是給樂進道歉,接著才是對荀貞說道:“荀君,此等奸徒,絕不能容!此事,你就交給我吧!我去尋他當面理論。”

    荀貞心道:“‘理論’?怕是用刀來‘理論’罷?”他搖了搖頭,說道:“此事我自有主張,你們不可亂為。”

    “敢問荀君是何主張?”

    在場諸人都不是外人,盡可直言相告。當下,荀貞又將給樂進說過的那番話說了一遍。許仲問了一個和樂進一模一樣的問題:“君言:‘謀定而後動’。怎麼謀?”

    “第三氏作惡鄉中已久,並沒有聽說他們有什麼後臺勢力,但歷年來的鄉有秩、遊徼卻都放之縱之,不去懲治,其中必有緣由。要想盡誅其族,這是第一件需要搞清楚的事情。”

    程偃說道:“我倒是知道一個緣由。”

    “噢?是什麼?”

    “十五年前,郡中新來了一位遊徼,姓王,北州人,嫉惡如仇,剛剛上任就碰上第三氏恃強淩弱,將一個鄉民打成重傷。他在查案的過程中,發現第三氏作惡多端、為害鄉中已久,便決定把他們連根拔起,給以重懲。結果,幾天後,他被人刺死在舍中。”

    “被人刺死在舍中?”

    “鄉人皆猜測,這個刺客定是第三氏派出的。只是沒有證據,此案最後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一個遊徼死在了任上,竟然不了了之?”這事情說起來令人不可思議,但實際上並不奇怪。荀貞長歎一聲,說道:“今之朝綱日益渙散,地方奸猾遂不能治。”

    ——“地方奸猾不能治”。狡猾,也就是地方上的豪族、遊俠。地方豪族、遊俠勢力強大的問題貫穿兩漢,從前漢一直延續到今日。

    前漢建國後的主要問題是戰國時山東六國殘餘的貴族後裔,為了打擊他們,高祖前後總共遷徙了十萬多人。“第三氏”出自齊國國君田氏之後,他們就是在那時被遷徙的。

    到了武帝時,因為經過文景之治,經濟復興,地方上豪族的勢力又膨脹起來。這些豪宗強右或倚仗財勢,或以俠獲名,武斷鄉曲,權行州郡,乃至力折公侯。武帝因用主父偃之策,仿高祖之舉,將各地豪強、俠客貲三百萬以上者悉數遷徙到茂陵,以“內實京師,外銷奸猾”。當時有名的大俠郭解便在遷徙之列,還因此發生了大將軍衛青替他向天子求情的故事。

    武帝以後,地方上豪強的勢力漸漸又有發展,情況更加嚴重,地方官吏甯得罪郡太守,也不願得罪豪強,“寧負二千石,勿負豪大家”。元帝就曾說過:百姓受到豪強的欺壓,州牧郡守卻不能為他們伸冤。

    到了新莽年間,土地兼併嚴重,民不聊生。王莽為了抑制地方豪強,出臺了一些政策,因此導致了他們的反抗。豪強們動輒就能聚集上千、數千人的部曲,或築塢自保,或起兵造反。光武皇帝就是依賴這些豪族的力量奪取了天下。中興漢室之後,光武皇帝一邊嚴厲打擊那些與王權秩序相忤的豪族,一邊又放任那些功臣、世家的發展。

    文聘是南陽宛人,南陽鄧氏乃鄧禹之後,其族中前後出過公、侯二三十人,大將軍以下十余人,州牧郡守四五十人,餘者不可勝數,可見其勢力之大,直到安帝年間才因獲罪而或被誅殺、或被徙,幾乎是“與漢同興衰”。有這樣的勢力,地方上怎能治之?

    又因為人才選舉、任用制度的緣故,各州、郡、縣除長吏是由朝廷任命、異地為官的之外,底下的椽史、佐吏多由本地人任之。一個空降下來的長吏,若無強硬的手腕,沒有令人折服的能力,怎麼可能做到政令暢通?有些郡守就索性把政務都交給本郡人去做。是故十幾年前有一句民謠:“南陽太守岑公孝,弘農成瑨但坐嘯”。弘農人成瑨是南陽太守,任用了“江夏八俊”之一的南陽人岑晊為郡功曹,把一切的政務都交給了他,搞的好像岑晊才是太守似的。

    成瑨這樣的還算好的,至少能“但坐嘯”,有些長吏因為得罪了本地的豪強勢力,還往往會被“迫脅驅逐”。幾十年前,安帝不就下了一道詔書:“詔州郡不得迫脅驅逐長吏”麼?

    不止是“迫脅驅逐長吏”,在早先的時候,一些膽大包天的強宗、遊俠,還攻打過縣廷。這些事情在日後中央集權強大的朝代是不可想像的,但在此時是活生生發生在眼前的。

    這第三氏固然不能和那些真正的“豪宗強右”相比,只是一條地頭蛇而已。可是對鄉有秩、遊徼這類的“鄉官”而言,這條地頭蛇卻也很“強大”了。歷年來放縱的結果就是其族人竟敢刺死遊徼,刺死之後,還能不了了之。

    ……

    荀貞來任鄉有秩,不是為打擊“豪強”而來的。他讀了不少史書,特別對本朝光武皇帝的事蹟很瞭解,加上他前世對三國時代的一些瞭解,深知欲要在亂世自保,就必須倚仗豪強之力。然而,當下的情況卻是他想倚仗,第三氏卻不給他倚仗,不但不給他倚仗,還給他造成阻力。

    他扶住腰上環刀,遠望天地合處,顧盼左近田野,慨然地說道:“第三氏欺淩百姓、刺殺少吏,實為本鄉荊棘,民觸之則流血,吏觸之則棘手,無論是為百姓,還是為施政,我都必須要盡誅其族!不金剛怒目,顯雷霆手段,如何能菩薩低眉,慈悲六道?”

    “金剛?菩薩?”

    適時,佛教剛傳入中原不到百年,雖經先帝桓帝的大力弘揚,得到了一定的傳播,但還是遠不及後世的普遍。程偃、樂進諸人皆面現佩服。樂進佩服的是荀貞不畏強豪,程偃不但佩服荀貞的勇氣,而且佩服荀貞居然還知道佛教,不過也有點替荀貞擔心,他說道:“荀君,自第三氏刺死那個姓王的遊徼後,十五年來,鄉有秩、遊徼對他們都很放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如果突然用‘雷霆手段’?會不會……。”

    “會不會什麼?”

    程偃囁嚅不敢說。

    荀貞哈哈一笑,說道:“你是擔心第三氏也來刺我麼?”

    程偃默認。

    “我與那姓王的遊徼可不相同。”

    ——荀貞這是實話實說。那姓王的遊徼是北州人,雖不知他為何來本地任官為吏,但是可知必無助力。而荀貞不同,荀貞既有本鄉的許仲、程偃諸人相助,又家本潁陰名門,能夠得到縣令的支持。

    他心中想道:“只要收集到足夠的罪證,不動則已,一旦發作,必能使第三氏灰飛湮滅。……,只是,在動手之前,需要謹慎嚴密,不可聲張,以免打草驚蛇。”對許仲、程偃、小夏、小任說道,“你們四個都是本鄉人,在鄉中各有親朋交好。從明天開始,你們什麼事兒都不要做,只悄悄地去打聽這第三氏歷年來做下的惡事,一一回報給我。並要打聽清楚第三氏族中共有多少人,與他們聯姻的又都有誰家,平時和他們來往密切的又都有誰,並及其門下賓客、死士。”

    許仲諸人皆應諾。

    荀貞又笑對樂進說道:“文謙,自你走後,我朝夕盼望,今天總算把你等來了,不要因為第三蘭壞了心情,——鄉亭剛好今兒個有市,買些鮮蔬好肉,沽些美酒,晚上不醉不休!……,等到明天起來,我還有件事想要與你商量。”

    樂進是真佩服荀貞了。荀貞平常看起來文文雅雅的,這一出手就要滅人全族。冒著被刺的風險,滅人全族,還又跟沒事兒人一樣,還有心思買酒菜請他喝酒。

    他歎道:“貞之,上次相見,我雖覺得你英武、有慷慨氣,但以為你也只是個出身名門的士子,今天才知道,你不但是個士子,你還是一個虎士啊!”士子,讀經書,明學問,守節操。虎士,既是士子,又剛明果斷,遇事不亂,不懼兇險,有雷霆手段。

    荀貞大笑:“贊之過甚,贊之過甚!”

    樂進問道:“貞之,你明天想與我商量何事?”

    荀貞不肯說,只笑著說道:“明天再說,明天再說。”

    為了買酒菜,諸人依原路而回,先去集市。來到市中,熙攘的人流裡,迎面碰上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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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西鄉薔夫 33 再見遲婢

    集市上人流熙攘,荀貞瞧見了一個賣冬葵和蘿蔔的攤,正要過去買些,見菜攤邊兒上賣簪釵首飾的鋪前站了一人,青襦綠裙,妖嬈而立,卻是費家的美婦遲婢,正拿了個手釧往腕上試。

    程偃說道:“咦?那不是費家婦麼?”

    賣簪釵和賣蔬菜的兩個攤鋪挨著,攤前站了很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遲婢個子高,在他們中很顯眼。樂進也看見了,說了一句:“哪裡的女子?這般身高。”他才七尺,看遲婢得仰著頭,也難怪驚奇。他們四五人簇擁著荀貞,分開人群,往那菜攤去。人中有認識荀貞的,或行禮稱呼:“荀君。”或避開讓路。遲婢聽到動靜,扭過頭來,對荀貞嫣然一笑。

    “費大家,真是巧遇。……,買跳脫呢?”

    遲婢抿嘴笑道:“賤妾不識文字,不配‘大家’之稱。”“大家”,是對有才學的女子的尊稱。她拿著手釧,亮了一亮,問荀貞:“荀君,你瞧這跳脫好看麼?”

    荀貞看那手釧,似是銀制,形如一條細蛇,頭尾相連,玲瓏有致。他不覺眼光下滑,落到遲婢的前胸和細腰上,旋即收住目光,抬眼一笑,答道:“好看。很合適你。”

    “是麼?”遲婢看來也很喜歡這個手釧,拿在手中摩挲,往腕子上比試,終了,依依不捨地放回鋪上。雖有許仲、程偃諸人在外環衛,但被人流擁擠,荀貞此時已離遲婢很近了,兩人間隔只有五六步,上次嗅到的粉香味又若有若無傳入鼻中。他奇怪地問道:“怎不買下?”

    遲婢離開鋪子,往他身前走了兩步,說道:“太貴了,要五百多錢呢!”

    荀貞啞然。她的丈夫費通雖稱不上大富,家中也有良田數百畝,總不會連五百多錢都拿不出。

    他心中想道:“聽高素說費通慳吝,看來不假。”有點為遲婢可惜,“如此美人,怎嫁與慳吝人為妻?”想到這裡,猛然想起高素那日也說過類似的話,他當時還調笑高素,說高素是個“多情”的人,自家覺得好笑,心道,“我也變成‘多情種’了!……,這遲婢的婉轉熟媚倒也罷了,為人婦者多如此。只是,……。”

    只是她的身高實在喜人,目測之,差不多一米七,放到後世也算高的了,何況在眼下女子身高普遍在一米六或一米六以下的時代?稱得上“鶴立雞群”。

    他笑道:“我也正要買些飾物。這個跳脫我很喜歡,你既不買,便讓給我罷。”吩咐小任,“取一千錢出來,除了這個跳脫,再挑揀兩件簪釵。”遲婢戀戀不捨,看著小任把那手釧買下,問荀貞:“荀君,賤妾聽說你尚未婚娶,買這些首飾何用?送人麼?”

    荀貞納悶,心道:“今天與她才是第二次見面,我又是剛任職鄉中,知我底細者不多。她又從哪裡聽來的我尚未婚娶?”因為分神納悶,沒多想,不假思索地說道,“家有一婢,過兩天我想把她接來寺舍,少不了會與外人相見,不可無顏色。這些首飾打算給她佩戴。”

    買首飾送給唐兒,這個想法不是荀貞臨時起意。他對遲婢說的也都是老實話。該節儉的時候要節儉,不該節儉的時候不能節儉。當世窮人受餓挨凍,富貴爭誇奢侈。荀貞來鄉中的這幾天發現,就連那些鄉中的小吏平時也都衣冠不俗。若是家中婢女穿得差了,不免會被他們瞧不起,而一旦若被“瞧不起”,自就使在人前敬畏不足,對施政不利。風氣如此,不得已也。

    他話音剛落,遲婢臉上一紅,嗔道:“荀君!”飛快地往左右人群瞟了眼,見沒人注意他倆的對話,這才放下心來,埋怨似地說道,“賤妾乃為人婦,君不可說笑。”拜了一拜,扭腰離去。

    荀貞莫名其妙,瞧她離去的身影,心道:“我說什麼了?”

    小夏在邊兒上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荀君,你忘了她的名字麼?她叫遲婢。你适才說‘家有一婢’,沒準兒她當成你是在說她呢!”荀貞以手撫額,說道:“唉喲!失言失言!”

    小任買了手釧、簪釵回來。小夏說道:“還愣著作甚?快去追上遲婢,把這跳脫送給她呀!”小任不知其意,愕然道:“送給遲婢?”問荀貞,“荀君,你這是給她買的麼?”

    荀貞心道:“本已失言,這要再送過去,不更落實了我是有心的麼?”擺了擺手,說道,“不可說笑!”小夏點了點頭:“是了,‘不可說笑’,剛才遲婢也說了這四個字。”荀貞又是好笑他裝腔作勢,又是有些後悔方才失言,舉手作勢要打,小夏跳腳逃開,兀自笑個不住。

    “不要鬧了。小夏,那邊有羊肉攤,你去買些肉來。阿偃,你看看有賣酒的沒,也買些來。小任,你再去那邊的菜攤上,選些新鮮的冬葵和蘆菔買下。”

    荀貞吩咐完,又對樂進笑道:“我仲兄與我的族侄公達皆好食蘆菔,公達尤喜生吃,稱讚說:‘鮮過桃李,脆過梨棗,別有辛辣,提神醒腦’。他們兩家的婢女因之都擅做蘆菔菜,我學了兩招,晚上做出來請你嘗嘗。”蘆菔即蘿蔔。樂進笑道:“君子遠庖廚。豈敢勞荀君親下廚?”

    荀貞擺了擺手,笑道:“誒!你此言不對。君子遠庖廚,意思是君子應該遠離殺生的地方,君子要仁。可這蘆菔,又不是牛羊,只是菜蔬,與仁無關。與仁無關!”指著許仲說道,“我的廚藝,君卿知道。君卿,你給文謙說說,我手藝如何?”許仲笑道:“膾炙甚美。”

    ——荀貞廚藝高明是被逼出來的,他前世時並不是太會做飯,穿越以後,在飲食上,調料既少,菜蔬的種類也少。本就不足,又在菜肴的製作方法上,有膾、有炙、有煮、有蒸,單單沒有炒。他吃慣了炒菜,突然沒有,太不適應了,一天兩天能忍,一年兩年就不能忍了,沒辦法,只好親自下廚,學習做飯做菜,以解嘴饞。時間一久,廚藝也就漸漸地高明了。

    談談說說,立等片刻,程偃、小夏、小任分將酒肉菜買來,諸人穿過集市,回到官寺。

    到了寺舍中後,荀貞叫小任從屋裡取出六萬五千錢,和小夏一塊兒給第三蘭送去,吩咐他倆:“見到第三蘭後,務必笑臉迎人,不可露出馬腳,使他提早警覺。”兩人應諾自去。

    荀貞又叫程偃把買來的酒肉菜拿去後院舍裡,興致勃勃地由許仲陪著,帶樂進參觀前院官寺。

    他走前,沒有把箱籠裡的竹簡案牘鋪完,這會兒看去,大約有人接了手,已經都鋪陳完畢,整整齊齊地排列院中,放置時間較長的竹簡帶些黃色,放置時間短的還保持著青翠。陽光之下,青則欲滴,黃則溫婉,皆如玉也,放到一處,極是好看,再配上簡上的墨字,更是喜人。

    樂進小心翼翼地不踩到它們,撿了一卷來看,展開來,見最上頭從右到左橫排三個墨書隸字:“戶口簿”。下邊是豎排的幾行,字跡較小,最右邊一行寫道:“戶三千二百一十三少前”。他問道:“這是本鄉的戶口簿麼?”

    荀貞答道:“有戶口簿、有算簿,有公文,有州郡的命令。近年來的案牘都在此了。”看了看樂進的拿的這個,又道,“這是三年前的戶口簿了。……,近年疫病連連,災害不斷,百姓或病亡或流離,十年前本鄉還有戶近四千,三年前就只有三千二百多了。今年更少,不到三千。”想要瞭解一個地方是越來越好還是漸漸變壞,戶口簿上戶數的變化最具價值。如果越來越好,戶數肯定增加,而如果戶數越來越少,只能說明要麼年景壞,要麼長吏壞。

    聽荀貞說到疫病,樂進歎了口氣,將竹簡放下,說道:“去年疫病,進家也有人亡。”

    院外有個人露了一下頭,走進來,長揖行禮:“荀君,你回來了。”卻是之前給荀貞報訊的那個佐史。荀貞說道:“對,剛回來。……,我還沒有謝謝你,多謝你給我送訊。要不是你,文謙可要吃大虧了。”

    這個佐史陪笑說道:“那第三氏稱雄鄉里,小人不敢得罪他們,要不然也不必勞煩荀君,小人當時就把貴友帶回來了。”

    荀貞心道:“不但你不敢得罪他們,桑陰亭的亭長也不敢得罪他們。”第三蘭在光天化日下攔路搶錢,從荀貞過去到荀貞離開,小半個時辰硬是沒見當地的亭長露頭。他和這佐史說了幾句話,見其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問道:“你有事兒找我麼?”

    “……,也沒什麼事兒。荀君,你還記得你去接貴友前,小人對你說,本郡的郡守換人了麼?”

    “對,你給我說過,說是換了南陽陰修?”

    “是啊,南陽陰修。”這個佐史滿臉是笑,作揖打躬,連聲說道,“荀君,恭喜、恭喜!”

    郡守換人,關荀貞何事?為何恭喜荀貞?樂進、許仲都摸不著頭腦,疑惑地看荀貞。

    他兩人摸不著頭腦是因他們對荀氏瞭解不多。荀貞心中一清二楚,笑道:“南陽陰氏與我族雖為姻親,但我們兩族皆族人眾多,我與陰公並不相識,從來沒有見過面。況且,我如今只不過是一個百石少吏,一個小小的鄉有秩,陰公則是本郡郡守,三采青綬,兩千石的大官,我與他之相差好比天壤之別。你這恭喜,喜從何來?”

    “話不能這麼說。君族清高,於州郡名行在前,今陰公蒞任,依慣例必選用郡中的才俊為輔,陰公與君家又是姻親,君家的諸賢必得重用!君雖只鄉有秩,但君在繁陽任上立大功、有顯德,早前,小人聽謝君說,早在君擊賊立功之前,縣君便有意擢君為門下主記,只是君不願為耳,今陰公來到,等知君之功德後,定會給君以不次之遷!”

    荀貞心道:“若真有‘不次之遷’,真能一舉拔擢我為一縣之守,又或者郡中功曹就好了!”他也知這是不可能的,對此沒有幻想,“我還是腳踏實地的好。”笑對那佐史說道,“我再謝謝你,謝謝你的吉言!若能真如你所說,我不會忘了你今天的賀喜。”

    那佐史眉開眼笑,連道不敢,又奉承了荀貞好幾句,這才告辭退出。

    等他走後,樂進、許仲早憋得難受了。許仲寡言,且以下人、隨從自居,不會主動問荀貞的家事、族事,樂進沒有這些講究,他立刻問道:“荀君,南陽陰修的名字,我略有耳聞,知他是光烈皇后的族裔。你們是姻親?”南陽陰氏與扶風竇氏、南陽鄧氏一樣,都是“皇后世家”,其族中出過兩個皇后,一個是光烈皇后陰麗華,光武皇帝的皇后。另一個是陰麗華兄長的曾孫,和帝陰皇后。此外,和熹鄧皇后也算半個陰家人,其母陰氏,陰麗華從弟之女。

    荀貞答道:“族父‘二龍’慈明之女,我的族姊荀采多年前嫁與陰氏。”

    “噢?原來是二龍之女、君之族姊嫁入了陰氏。”樂進甚是驚喜,說道,“這樣說來,那佐史說的也不差,料來用不了多久你就能獲升遷了。……,貞之,你為何不以為然?”

    荀貞苦笑說道:“文謙,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樣簡單。”

    “莫非還有內情?”

    內情的確有。荀采嫁給的人名叫陰瑜,婚後兩年,生了一個女兒,沒多久陰瑜病故。當時,荀采才剛十九歲。荀爽不忍她年紀輕輕地就守寡,便替她做主,將她許給了陽翟郭氏。荀采自小受家教,讀聖賢書,存了心思要為丈夫守貞,不肯答應,但被荀爽強送至郭家。荀采不得已,進了郭家門後,詐為歡容,使得郭家人放鬆警惕,她遂說要洗澡,命令婢女們都避開,在門上寫了三個字:“屍還陰”,因怕有人來,“陰”字沒有寫完,就用衣帶自縊而死。

    荀采自殺時,正是荀貞剛穿越過來後不久,大約七八年前的事兒。此事在潁川、南陽傳得很廣,人們都很同情荀采。當世禮教不嚴,婦人改嫁不算什麼,但是,也正因為禮教不嚴,此事才更加令人驚奇稱讚。這麼好的一個女子,活生生被逼的上吊自殺,會不會引起陰氏的不滿?荀貞心裡沒譜。

    他也不瞞樂進,將此事的曲折悉數相告。

    樂進和許仲聽完,反應又不一。

    許仲仁孝,看重節操,拍手讚歎,說道:“荀君之姊,雖為女子,貞節不讓鬚眉。”

    樂進沒太在意荀采的烈性,而是先為荀貞不做隱瞞地將此家族隱秘告訴他而感動,接著沉吟片刻,說道:“貞之,你族姊是在為陰氏守節!陰氏感動還不來及,又怎會怪罪你們族中呢?你多慮了。……,而且,你族姊還給陰氏生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兒現在也該有八九歲了吧?有母如此,其女必佳。陰氏的族人每見其女,定會想起其母,也會想起汝族。……,貞之,我敢斷言,陰公不但不會怪罪汝族,說不定還會因此感佩你們,感佩你們教出了一個好女子!……,你且等著看,用不了多久,辟除你族中俊彥的公文就必會下來了!”

    荀貞也是當事者迷,聽了樂進的分析,覺得有道理,笑道:“就算辟除也該不到我。我族中文若、公達諸人之才皆十倍於我。不說這個了,來,我帶你看看我平時辦公之處。”領著樂進將官寺轉了一遍,轉回後院舍中時,小夏、小任騎馬歸來。

    荀貞停步問道:“順利麼?”

    兩人翻身下馬,忿忿不平地說道:“第三蘭這個豎子,欺人太甚。”

    “怎麼了?”

    “我倆給他送錢去,他卻連門都不讓我們進,只派了個蒼頭出來,那蒼頭不過一個卑賤的家奴,卻也倨傲,傲慢看人!鼻子裡哼哼唧唧,說些話高高在上,呼來喝去,倒似是我倆的主人!……,要非荀君吩咐我們謹慎,當場便要拔刀,給他好看!”

    荀貞好言寬慰:“勞你二人受累了。且將怒氣忍下,等來日動手時,這個蒼頭便交給你們整治。”

    小夏問道:“荀君,打算何時動手?”

    “不是說了麼?先要查清他們做下的惡事。”

    小夏、小任當然記得荀貞說過的話,他們只是等不及了。小任恨恨說道:“恨不得明天就滅其族!”荀貞說道:“我知你們著急,過了今夜,你們就分頭各去,細細打探。早日查清,早日動手。”

    當夜,荀貞親自下廚,做了幾個菜肴,點上燭火,堂中飲宴。

    許仲、小夏、小任雖與樂進初見,但彼此都有尚氣負勇,言語投機,氣氛融洽。酒到半酣,許仲擊案,程偃放歌,小夏、小任舞蹈助興,荀貞與樂進博戲賭酒。五六人痛飲到夜半,盡歡而散。荀貞又與許仲、樂進共居一室,借助酒興,說話到天亮。

    樂進睡到中午才起,起來時,見榻邊放了套乾淨的衣裳,知必是荀貞因見他風塵僕僕,特地給他換穿的,心下感動,穿好起身。這套衣裳大概是許仲的,他穿著略有些大,但還算合身。

    荀貞、許仲不知何時已經起了。他出得室外,陽光晴暖,院中安靜無聲,東邊的側屋都關著門,沒有一個人,隱隱聽到前院官寺裡有人聲,猜想荀貞或許在那裡,又想起荀貞昨天說有事情要與他今日相談,便從井裡打了點水出來,洗了下手臉,出院門,去前邊官寺。

    ——

    1,大家。

    “家”字音“古”。東漢曹世叔之妻班昭以才學著稱,被鄧皇后邀入後宮請教,宮女稱其為:“曹大家”。

    2,跳脫。

    手鐲。東漢末年,繁欽《定情詩》:“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繁欽,陽翟人,當過曹操的主簿,以詩賦、文章知名。

    3,漢代女子身高。

    秦漢女子的身高,只在《後漢書‧後紀》中留下三條記錄。明德馬皇后“身長七尺二寸”,和熹鄧皇后“長七尺二寸”,靈思何皇后“長七尺一寸”。——靈思何皇后就是何進的妹妹了。七尺二寸合今一米六六,七尺一寸合今一米六四。

    從開國時的皇后郭聖通到獻帝的皇后曹節,《後紀》裡共記載了十七個皇后,寫身高的只有這三個,七尺一寸、七尺二寸應該都是較高的了。
本帖最後由 space123 於 2013-2-3 15:10 編輯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3:56
第二卷 西鄉薔夫 34 招攬樂進

    官寺的格局是一大兩小三個院子。

    中間的院子最大,歸荀貞使用。兩邊的院子較小,一為鄉佐、佐史辦公之處,一為遊徼駐足之地。

    ——遊徼是由郡中派下來、配合縣鄉維持治安的,就好比郡級的治安巡查員,通常不止負責一個鄉,像小一點的鄉,可能一個遊徼得負責兩三個鄉,所以需要不停地巡查各鄉、諸亭,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並沒有固定的辦公地點,但人不是鐵打的,也不可能每天都巡查,所以在鄉中給他留了一個小院,連辦公帶歇息。

    樂進從後門進到主院,見一個帶冠、黑衣的佩劍吏員剛好從堂中出來,低著頭往院外走。樂進瞧了兩眼,轉到堂前,登階而上,堂內只有荀貞一人,正跪坐在案前,在一片簡牘上寫字。樂進在門口脫下鞋,向荀貞揖了一揖,說道:“貞之,在忙呢?”

    “文謙?……,你起來了?”

    “慚愧,慚愧。這幾天趕路有點累,一覺睡到現在了。”

    “知道你累,昨兒你睡著後,可是鼾聲如雷啊,吵得我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就睡不下去了。……,灶上給你留的有餅、羹,吃了麼?”

    樂進在案幾側邊的一個榻上坐下,答道:“昨晚飲酒略多,病酒頭疼,沒有胃口吃飯。沐手的時候,就著瓢喝了點井水,——你舍院裡的井水不錯,冰甜可口。”問道,“我剛進院時,見有一小吏出去,垂著個頭,心不在焉的,有什麼為難的公務麼?”

    荀貞先不回答,說道:“你等我片刻,等我將這封信寫完。”筆尖蘸墨,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地在竹簡上續寫了幾行字,最後兩行分別寫道:“謹伏地再拜”、“忠馬足下”。

    樂進坐在榻邊,看不清他寫的內容,不過能看到大概的格式,問道:“這是給誰在寫信?”

    “陽翟有個朋友,姓戲名忠。。我給他寫封信,邀他有空來鄉中看看。”荀貞洗了洗筆,將之放到筆架上曬晾,收好書簡,印上封泥,先放到一邊,這才接上樂進方才的問題,說道,“不是有為難的公務。剛才那吏員是本鄉的鄉佐黃香,他是來向我告辭的。”

    “告辭?”

    “本鄉有一大姓,高氏。黃香與高家子有矛盾,發生過爭執,所以他前兩天去找了縣君,提出請辭。縣君將他安排去了別處。”

    地方大姓逼走長吏的事情都常見,更別說逼走一個鄉佐了。樂進也不奇怪,點了點頭,說道:“原來如此。”問荀貞,“那這個黃香一走,鄉佐豈不是空缺無人了?”

    “黃香帶來了縣君的吩咐,叫我推舉一人。”

    “可有人選?”

    荀貞把手放在案幾上,沖著樂進略微傾身,笑道:“我覺得文謙你就不錯。鄉佐一職,君可願為否?”

    “貞之,且莫笑言。”

    荀貞哈哈一笑,說道:“我的確是在笑言。文謙,你文武兼資,有學問,有勇略,怎麼能屈就一個鬥食的鄉佐呢?……,我昨天給你說,今日有事與你商量,你還記得麼?”

    “我正為此事過來。貞之,你有何事要與我商量?”

    “你打算在我這裡待幾天?準備什麼時候走?”

    樂進想道:“這話怎麼聽著像趕人呢?卻不似貞之作風。”荀貞待他一直都很熱情,突然問出這麼句話,難怪他疑惑不解。他說道:“我本打算多待幾天。不過你要有不便,我下午就可以走。”

    “誒!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問你,你家中還有何人?”

    “父母皆在,有一兄。”

    “噢!……,你還有一個兄長。”荀貞心道,“不記得樂進有兄長啊?”隨即想道,“也許是早死了,也許是只是常人一個,故此泯然無聞,史書不載。。”又想道,“他家有長兄倒是件好事,對我下邊要說的話有利。”笑道,“文謙,我适才問你對鄉佐一職是否有意,固為笑言,但是有一點卻不是說笑。”

    “什麼?”

    “我確實很想你能留下來啊。……,你願留在本鄉,為我佐助麼?”

    “留在……。”樂進完全沒心理準備,陡然聽荀貞說出這麼句話,登時一愣,回過神來,說道:“留在本鄉?”

    “你也看到了,我今為鄉有秩,治下雖不過一鄉之地,民眾只有萬餘,但要想治理好,也是不易。我身邊的這幾個人,如阿偃、小夏等,大多有勇力而不通文書,文謙你文武雙全,我很想你能留下來助我。”

    “這,……。”

    荀貞一面留意樂進神情,一面佯作大笑,說道:“文謙,我這絕非是在勉強你,你若是不願也沒關係!我也知這鄉中太小,恐怕留不住你這個大才。你有何想法,儘管言來。”

    樂進已經加冠,是可以出仕的年齡了。他原先在鄉中時也有過出仕的念頭,只是因他一個出身不高,二來又無名師作為招牌,故此默然無名,不被鄉人所知,雖有此心,奈何無人引薦。

    不過,此時聽了荀貞的話,他卻也沒有歡喜,而是躊躇不定。

    他想道:“貞之待人友善,與我一見如故,在一起的時間雖還不長,但我二人言語投機,意氣相投。以他的為人,我若留下,他必不會虧我。且家中有長兄在,也不必擔憂父母。從這兩方面看,我留下來也是無妨。……,只是?”他環顧儉樸的堂內,又望向院中的窄小。

    “只是貞之今才為鄉有秩,治下一鄉之地,遍數吏員,五六人而已,且多是鬥食、佐史。——我留下又能做些什麼呢?鄉佐非我願,佐史還不如鄉佐。難不成做一個吃閒飯的賓客?”這更不是他願意的。

    他儘管出身寒門,不敢說有遠志,但也是有些志向的,很小的時候就羡慕縣令、郡守出行的壯觀場面,曾經私下裡憧憬:“有朝一日,若能宰百里之地,佩黑綬,為一縣之守,我願足矣!”有這樣的志向,肯定不想當一個吃閒飯的賓客。

    他沉吟忖思,不做聲。荀貞也不催他,只靜靜地等他做出決定。他在思忖,荀貞也在琢磨。

    荀貞注意著他的表情,想道:“文謙這次回來得不早不晚,剛好趕上我遷為鄉有秩。如果我還在繁陽亭的話,這番留他的話斷不敢說。今日我為鄉有秩,一鄉雖小,寺中的佐史小吏也皆不入流,但至少我‘入流’了,能佩戴印綬,‘有了秩’,為一少吏了,勉強算有些‘權勢’算是入仕的正式開始。更重要的,加上我‘荀氏’的名頭,也許能打動他?”

    樂進只是沉吟不語,表情變幻。荀貞又想道:“我也知今日貿然開口,有些魯莽,但這次若不能留下他,他家在兗州,與潁陰相距幾百里,待他走後,再想與之相見就不知是在何時了。”

    放在後世,莫說幾百里,幾千里也朝發夕至,但放在當下,幾百里就是一個遙遠的距離。就像樂進這次奔師喪,他徒步而行,幾百里地足足走了半個多月,便是騎馬也得好幾天。——今次若不能留下他,放他走了,下次相見還真的是遙遙無期。

    荀貞這魯莽之舉也是不得已為之。他暗歎一聲,想道:“我這也只是因為無奈。”

    樂進起先思忖的時候,不知不覺身體放鬆,這時複又挺起腰,眉頭也舒展開來,轉臉看向荀貞。荀貞知他做出了決定,臉上帶笑,心中忐忑,問道:“文謙,考慮的怎樣了?”

    “進與荀君,這次雖才只是第二次見面,但荀君待我如推赤心入腹中,贈錢送馬、解衣推食,無微不至。君的恩情厚意,進不能不報。”樂進這番話說的很嚴肅,很正式。荀貞約略猜出了他決定,饒是城府深沉,也按捺不住歡喜,開心地笑道:“文謙,你這是答應留下了?”

    樂進頷首,於榻上拜倒,說道:“進雖智謀淺短,庸庸碌碌,蒙君不棄,願為君效犬馬之勞。”

    荀貞大喜,自榻上一躍而起,繞過案幾,把他扶起,笑道:“只恨與文謙相識太晚!”

    樂進考慮了這麼長時間才做出決定,荀貞知他必是權衡利弊、做了很大的矛盾鬥爭。不過,他本也就沒想著自己一句話就能引樂進折腰,人都不傻,如果沒有利益,誰會甘願相投?——這些事知道就行了,不必說出。他想道:“文謙所以答應留下,如我所料不差,八成原因應是因為我荀氏的名頭。……,有一個世家的出身,果然占莫大的便宜。”

    他猜的一點不錯。最終使樂進決定留下的正是他“荀氏”的出身。

    荀氏乃天下名門,今之郡守又與他們有族姻的關係,並且樂進想起來昨天那個報訊的佐史曾說:縣君對荀貞也很賞識,在荀貞立大功前就有意擢為門下主記。——既有郡守為其族姻,又得到縣令的賞識,出身名門,弱冠俊彥,荀貞今雖才為鄉有秩,但前途不可限量。

    反過來看樂進,寒門小戶的出身,沒後臺沒背景,與其苦苦尋找機會,不如就此依附在荀氏的這棵大樹上。——這也是寒門士子常用的出仕辦法,汝南袁氏為何能門生故吏遍天下?故吏,是過去的下吏;門生,便多是主動依附上來的寒門士子了。一旦與世家大族連上關係,不但容易獲得名望,並且在諸如孝廉、茂才等等各類的舉薦中也容易獲得機會。

    世家因門生眾多而勢力龐大,門生因依附世家而平步青雲。對此二者而言,兩全其美。

    荀貞與樂進相識一笑。

    荀貞忐忑過後,驟然放鬆,握著樂進的胳臂,笑著看他,略帶得意,頗有成就感地想道:“這招攬‘名將’似也沒有想像中那麼難麼?”忽然心有所思,轉頭看案幾上寫好的書信,笑容滯了一滯,得意頓時飛散,“唉,招攬‘名將’不難,是因樂進出身孤寒。……,招攬‘謀士’就太難了!”

    他自與戲志才在荀彧家見過一次後,再無二次相見,雖說彼此有書信來往,但總覺得有一道隔閡橫在他兩人之間,戲志才總客客氣氣的。他想將兩人的關係得到更進一步的發展卻不能,實在是為此頭疼萬分。

    院外有人進來,腳步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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