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三國之最風流 作者:趙子曰 (連載中)

 
zeroriku 2013-1-6 15:10:2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6 577472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4:00
第二卷 西鄉薔夫 35 鄉吏殘民

    從院外來的是個佐史,在堂外去掉鞋,進來跪拜。

    荀貞與樂進各歸坐塌。荀貞問道:“有何事體?”

    “西鄉置催著要這兩個月的雞和錢了。”

    “西鄉置?雞、錢?”

    “按例,本鄉每兩個月需給西鄉置兩隻雞,一千錢,本來月中就該給的,只是趕上謝君離任、荀君下車,故此拖延至今。西鄉置的置薔夫等不及了,這已是第二次派人來催。”

    ……

    置,又名郵,“置者,度其遠近之間置之也”,乃是傳驛之所,即後世唐之驛站、宋之急遞鋪,各縣皆有。其責主要是傳郵、接待使者,並給使者提供車馬飲食。

    通常來說,小縣一個郵置,大縣可有數個,或在縣中,或在鄉下。潁陰是個大縣,總共有三個郵置,皆位處交通要道,行馳必經之地,其中一個就在本鄉。

    “置”和“亭”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同之處。

    在傳郵、接待使者方面,兩者相同,因而又有郵亭並稱。不同的地方是,亭有治安職責,且平時不但接待使者,也供百姓投宿,同時在規模上,亭也不及“置”大。

    置不但地方大,置內的吏員也很多,有長有椽,長者總攬,椽者分管。

    他們的頂頭上司就是郡督郵。督郵之下,每置設一置史,由郡級官吏兼領,主監督,上傳下達。其下為置薔夫,負責管理具體事務,多為一人,也有兩人的。再下為置丞、置佐,又有置廄薔夫、廚薔夫、傳舍薔夫分別負責馬匹、飲食、傳舍等相關事務。

    吏員既多,專職傳遞郵書、平時打雜的郵人更多,又要養牛馬、供官吏飲食止息,日常開支不小,這個費用主要是由各地縣道提供,但類似“西鄉置”這樣在鄉中的,鄉里也是需要提供一部分。

    ……

    荀貞說道:“兩隻雞,一千錢。”

    這佐史答道:“原本按郡中規定,是該每個月都給兩隻雞、一千錢的。費里的費暢做了郡督郵後,照顧鄉里,給咱們鄉減成了兩個月給一次。”

    如前文所說,時人鄉里觀念重,這費暢雖是閹宦家的賓客,倒也不忘給鄉里“造福”。荀貞點了點頭,說道:“這事兒我知道了。……,你去寫道公文,拿過來,我給你畫諾簽押,然後去鄉佐院中支錢。”鄉佐管錢。黃香雖請辭了,但他手下的佐史沒有請辭,現在暫管鄉中的財物收支。

    這佐史應了,卻不肯走。荀貞問道:“怎麼?還有何事?”

    “荀君,這錢給了置里邊之後,要不要按以前的慣例向鄉中徵收?”

    荀貞才剛來上任沒幾天,而且自上任以來,他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閱讀往年的簡書案牘上,說實話,對鄉中日常的工作運轉還不太熟悉。他問道:“這錢以前都是從鄉中徵收的麼?”

    這佐史理所當然地說道:“那是當然了。……,咱們只是個鄉,又不是縣,收來的賦稅都交給上邊了,平時也沒什麼節餘,又要維護官寺,又要維持各種日常開銷。讓咱們出錢,咱們哪裡有錢呢?”

    “縣里知道此事麼?”

    “最先就是由縣里批准的,到現在二十多年了。”

    荀貞略微沉吟,說道:“既是由縣廷批准的,就按此徵收罷。”

    佐史應了,還不肯走。荀貞耐住性子,問道:“還有事麼?”

    可能是因為堂內冷,佐史呵了呵手,暖了下臉,繼而笑嘻嘻地說道:“荀君,往年的慣例都是支一收二。”

    “支一收二?”

    “也就是向鄉民征四隻雞,兩千錢。”

    荀貞心道:“我從仲兄學經時,偶爾聽他議論時政,十句話裡有八句都是‘州郡以下,無不貪放狼藉’。幾年前,時任尚書令的橋玄表奏太中大夫蓋升在任南陽太守時,受取數億以上,應免職禁錮,沒收財賄,但是卻因蓋升於天子有舊恩,不但沒有被罷免,反被升為侍中。……,仲兄聽說後,憤慨非常,以為這是亡國之兆。我雖當時口不言說,但對他這個‘判斷’卻是十分贊成的。仲兄並因此稱讚本縣的縣君,說他輕徭薄賦,不事征斂,實乃本縣之福。縣君的確清明廉直,可是,也只是他自己清明廉直罷了。——便連這鄉中的鬥食小吏也貪婪殘民!”

    他問道:“這‘支一收二’又是從何時開始的?”

    “從謝君的前任有秩開始,到現在有十幾年了。”

    “你剛才說這錢是向鄉民徵收的,但是我忽然想起一事:我在任繁陽亭長時,為何從不曾有人來徵收此錢?”

    “兩千錢不多,用不著每次都向全鄉徵收。本鄉十一個亭,幾十個裡,以亭為次,輪換著征。兩月一次,一年徵收六回,十一亭得兩年才能輪換一遍呢。”這佐史見荀貞似有沉吟,笑道,“荀君在任繁陽亭長時,恩加小民,澤被諸裡,鄉民無不稱頌,小人對此也有耳聞。今荀君為鄉有秩,若還心念繁陽,可以如費暢一樣,等該到繁陽的時候,給他們免掉就是了。”

    荀貞瞧了他一眼,心道:“這錢總有一個亭要出,給繁陽免掉,不是加到別的亭頭上去了?我這是送恩德呢?還是拉仇恨呢?”說道,“那也不必。今次該輪到哪個亭了?”

    “該粟亭了。”

    荀貞沉吟,想道:“為官當隨波逐流,前車後轍,遵從舊例。因為如果將舊例一改,後邊接任的官兒就難辦了。不過,我近日讀寺中冊牘才知,繁陽亭的百姓儘管辛苦,但放在全鄉來看,竟已是好的了,其它諸亭、諸里的百姓更是多有生計更加艱難的,如今深冬,天寒地凍,不知有多少人連衣食都不自給,這多出的錢怎忍心去收?我本非為當官兒而來,這舊例改了也就改了!”

    徵收一千錢、兩隻雞是縣里批准的,荀貞縱不願,也沒辦法,總不能“拿自家的錢給朝廷的郵置”。此乃大忌,落在有心人的眼裡,定會被質問,荀衢的父、叔皆是“黨人”,他本就受到牽連,在“黨錮”之列,去年才因較為遠支的關係剛被解錮,得以出仕,再要犯忌,說不定就會被誣告問罪,所以對縣廷的這個批准,從了也就從了,但是“支一收二”就過分了。

    兩千錢、四隻雞,平攤到每個人的身上,大亭的鄉民每人得出兩三個錢,小亭的鄉民每人得出四五個、五六個錢。一家五口,每戶就要出十幾個或二三十個錢。這看起來不多,但對那些赤貧的鄉民、對那些已被各種徭役賦稅壓得喘不過去來的窮苦百姓來說,卻是一個大數目。

    ——他這幾天翻看官寺文牘,家訾不足千錢,家徒四壁,食不能飽、衣不能暖,連床被褥都沒有,不得不睡在草堆裡取暖的民戶比比皆是。他又非鐵石心腸,怎會不憐憫惻然?何止惻然憐憫,簡直觸目驚心。對當時百姓的困苦他雖有過耳聞,也間或見過一兩例,但來自後世的他又何曾親眼見過這等大範圍、無遺漏、遍及鄉中各地的慘狀?哀鴻遍野。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近距離地在基層接觸到這些事,遠比此前的“聽聞”要來得震撼。他為此連著好幾夜都睡不著覺,半夜起來,披衣繞室,長籲短歎,覺有塊壘在胸,既憐生民,又恨貪苛,深知這黃巾之亂雖動盪了海內,傷了天下的元氣,但一邊是民不聊生,一邊是橫徵暴斂,這百姓又怎能不揭竿?這天下又怎能不亡?

    ——在繁陽時,繁陽百姓雖也貧困,但尚能度日,且他當時主要的心思都在保命上,所以施恩百姓,更多地是為了籠絡人心、聚集人眾,可是這一次,他決定廢除舊例,卻沒有別的心思摻雜,單純是為憐憫生民,在自己權力範圍內做一些能做的事情。

    “我雖千方百計只為保命,但這鄉間的百姓一條條也是生命。”

    他這邊一再沉吟,那佐史有些不懂了,不就是徵收幾千錢麼?二十多年都這樣了,有什麼可反復斟酌的?荀貞打定主意,開口說道:“向鄉中征錢既是由縣廷批准的,這規矩我也不能壞,但是‘支一收二’就不必了。這幾年接連疫病,前兩年的年景也不好,老百姓都不容易。”

    佐史急了,說道:“荀君!這是舊例,怎麼能變?”

    他本是跪坐在地上的,這會兒急得腰往前挺著,屁股都離開了腳後跟,變成了跽坐。

    荀貞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裳,雖不逾制,是小吏的服飾,但做工精細,腰帶上還懸了個玉佩,只觀外表就可知價值不菲,心道:“這小吏的一身衣裳裝飾也不知有多少是從這‘支一收二’裡來的。”臉上露出笑容,說道,“舊例也不是不能變的。百姓們這幾年辛苦,需要休養生息。”見這佐史還要勸,知他心思,想了一想,為免他糾纏不休,乾脆地說道,“多出來的那兩雞千錢,我替他們出了就是。”

    “啊?”

    佐史不敢置信,張大嘴,呵出一團熱氣。坐在旁邊的樂進也是驚奇。佐史確定似的追問道:“荀君你替他們出?”

    “正是,我替他們出。”

    佐史的屁股落回到腳後跟上,說道:“荀君仁厚,體恤小民,這固然是好事。可是荀君,這次你替他們出了錢,下次呢?下次你還替他們出麼?”

    聽到此言,樂進哼了一聲。荀貞熟視佐史,心道:“那日我初來,這佐史也曾隨高素迎我。我來鄉中後,他們這些人對我也都很恭敬,但如今一扯到錢,膽子卻就大起來了。”

    ——這佐史看似是為荀貞著想,在提醒荀貞“替鄉民出錢是無底洞,過了這一次,還有下一次”,實際上是暗含了兩層意思在內,一則,“嚇唬”荀貞,好讓他改變主意。二來,若荀貞不肯改變主意,那麼,從此以後,“這一千錢、兩隻雞可就要都轉嫁到你的身上了”。

    總而言之,這一千錢、兩隻雞是一定要收的。

    荀貞想道:“鄉中各色小吏現有十餘人,每兩個月一千錢、兩隻雞,平均分到每個人的身上,也不過一月四五十錢。瞧這小吏的貪婪模樣,……,嘿嘿,怕是私下裡沒少痛駡費暢。”費暢將一月一交的慣例改成了兩月一交,雖減輕了鄉民的負擔,卻也減少了鄉吏的外快。

    這小吏雖然無禮相逼,但荀貞決定還是暫且忍下。他如今關注的重點是第三氏,不想在這時候節外生枝,當下笑道:“由我出就由我出,一千錢算得甚麼?”

    “那小人就回去寫公文,請君畫諾了。”

    “好。”

    佐史臨走,又道:“荀君,按慣例,這一千錢、兩隻雞裡邊,有兩百錢、一隻雞是你的。扣下這部分,你再出八百錢、一隻雞就可以了。”

    “行,行。”

    等這佐史穿鞋出堂,出了院子,荀貞笑對樂進說道:“文謙,讓你看笑話了!這鄉間小吏沒出過門,整日守著一畝三分地,太也沒有見識眼界。”他伸出手,將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露了一點點細縫,“眼界就有這麼大!一千錢、兩隻雞也看在眼裡,斤斤計較,令人生笑,雞毛蒜皮的小事兒,硬是扯淡半晌。”

    樂進餘怒未息,說道:“貞之,你也太好說話了!這小吏明顯是在逼你出錢,你怎麼也就應了?我昨夜聽你講你那夜擊賊之事,正如你言:‘壯懷激烈’,我恨不能當時與你同在。你卻為何不將那夜擊賊的果決酷烈拿出,將他狠狠訓斥?”

    “一個小吏,千許錢,何必計較!今之要務,……。”荀貞望瞭望堂外,院中棗樹蕭疏,悄寂無人,唯有半院竹簡,他傾身按案,壓低聲音,“今之要務,是第三氏。”

    “貞之是說?”

    荀貞直回身,笑道:“對這小吏,就先忍了!”

    樂進覺得又多瞭解了荀貞一點:有勇,也有忍,是個知道主次輕重的人。他重重地吐了口氣,把對那小吏的惱怒壓下,說道:“貞之所言也是,那第三氏確比這小吏更加可惡。……,貞之,不知事情進展得如何了?”

    荀貞看他氣咻咻的,覺得有點好笑,同時對他也有了多一點的瞭解:樂進親身受到第三蘭的侮辱時,能忍住;這會兒僅僅是旁觀小吏無禮,卻不能忍住。說明了兩點:首先,樂進能為別人著想,因為不願給荀貞惹麻煩,所以在面受第三蘭之辱時,他能忍住;其次,樂進寒門出身,在自尊上也許更加敏感,也許更加在意別人的態度,所以只是旁觀小吏無禮,就不能忍。

    他勸慰了兩句,回答說道:“今天君卿、阿偃、小夏、小任起來後,就分別各去尋人,開始查探打聽第三氏的底兒了。”

    “有什麼需要我做的?”

    “現在還用不上。不過等將第三氏的罪證收集夠了,動手拿人的時候,少不了要借你之力。——他們族人眾多,又多養輕俠、死士,到時候,如他們抵抗拒捕,必有一場惡戰。”

    “貞之,你允了小夏、小任,將那目中無人的蒼頭交給他們處置。我也求你答應我,把第三蘭交我處置。”

    荀貞大笑:“好!一言為定。”

    他兩人在說這第三氏的時候,沒一個擔憂會不會找不到“足夠的證據”,在他們看來,這第三氏似已是死定了。

    ——

    1,河南太守蓋升。

    《後漢書.橋玄傳》說蓋升是在南陽太守任上時貪污,“時太中大夫蓋升與帝有舊恩,前為南陽太守,臧數億以上。玄奏免升禁錮,沒入財賄。帝不從,而遷升侍中”。

    蔡邕寫的《太尉喬玄碑陰》中說蓋升是任河南太守時貪污的,“時河間相蓋升,以朝廷(天子)在藩國時鄰近舊恩,曆河南太守、太中大夫,在郡受取數億以上,創毒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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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4:03
第二卷 西鄉薔夫 36 第三兄弟

    對赤貧的小家百姓而言,十二月是一個難熬的月份,天氣最冷。吃食可以將就,缺吃的,兩三天吃一頓也能吊住性命,天寒就沒辦法了,冬衣也無,只能整天待在四面漏風的茅屋裡,一家幾口人僵臥在冰冷潮濕的床上或擠在草堆裡取暖。今冬至今只下了一場雪,並且不是太大,積雪不厚,還算好點。若當有大雪積地數尺,壓門倒屋之時,窮人家有因被凍餓而死的也毫不稀奇。

    對薄有資財、不必為衣食煩憂的中家百姓而言,十二月就是一個比較閒散的月份了,乃是走門串戶,與宗族、姻親、鄰居、友朋聚會暢飲、“以篤恩紀”的時候。

    而再對廣有家產,良田千畝,門下有賓客、徒附的大家百姓而言,十二月是一個既悠閒又忙碌的月份,悠閒的原因與中家百姓一樣,聚族飲宴、拜賀君親,絲竹悅耳、美酒醉人,豈不快哉?忙碌則是因為等到下個月,開了春,地氣升騰,便需要平整土地,迎接農忙,所以需要先把田器、耕牛備好,定下任田之人,並及將賓客、徒附、奴婢配對,以等開春耦耕。——耦耕,即兩人協作的耕作之法。

    不管是赤貧小家、抑或溫飽中家、又或豪門大家,這些都是“良民”在十二月時的標準生活,對像朱陽里第三氏這樣不事生產、專一豪桀為業的“輕俠世家”而言,十二月對他們來說卻是一個與往月並無不同的月份。他們不事生產,不需要像豪大家一樣為農忙準備;他們多加有財產,也不必為缺衣少食煩憂,而至於會親朋宗族、飲宴歡樂?他們一年到頭的日子都是在飲酒博戲中過去的,也不覺得和往日有何區別。

    便在荀貞令許仲、程偃諸人去探查第三氏底細的第五天,第三蘭閑來無事,在里門口的塾中閑坐,與里監門博戲賭錢,見有兩人在門口探頭縮腦,即丟下計籌,出去問道:“你二人是誰?來我里中作何?為何探頭縮腦,不似良家,莫非是賊麼?”

    這兩人忙陪笑見禮,雙手握在胸前,長揖到底,說道:“哎呀,這位兄台,我二人是從東鄉亭來,也是本鄉人,來貴里是為找一人。”

    “誰人?”

    “鄭太。”

    “噢?你找他作甚?”

    “兄台不知,我們兩家是親戚。”

    “什麼親戚?”

    “鄭太之妻是我的再從姊。他是我的再從姊婿。”姊婿,就是姐夫。

    第三蘭瞧了說話這人兩眼,心道:“卻不曾聽聞鄭太與東鄉亭有甚親戚。……,再從姊?這親戚也扯得太遠了點!瞧這小豎衣衫襤褸,面有饑色,提個破籃,里邊只有兩三根陳韭爛葵,也好意思上門登拜!料來是因天寒缺食,日子過不下去,故此拉下臉面,仗著一點遠親前來乞食的了。”

    他面露不屑,揮了揮手,說道:“那你們就進去吧!”挪動身子讓開路,等他們點頭哈腰地過去,瞧著他們的背影,提醒一句,“乃公有三兩天沒見鄭太家有人出門了,你們敲門的時候大點聲,別叫他全家已經都被餓死了!”哈哈大笑,想道,“窮鬼求窮鬼,倒也有趣。”

    他又想道:“臘日早過,快到月底,這幾天來我里中走親串友的反倒多了起來。來的人中,十個里邊有八個都是這副窮酸模樣,既然窮,受餓凍死就是,還偏不肯,巴巴地跑出來四處乞食,尋人借貸,……。”仰望天色,見頭頂雖是晴日,但遠處似有雲層翻騰,又想道,“借貸也好!瞧這樣子,像是又要下雪,只求這場雪下得大點,一場雪後,又能放出不少債去!”

    他家不事生產,沒甚田地,最初落戶本鄉時,為了賺錢還走個商、做些買賣,這幾年因族人日懶,越發連走商都省下了,平時進賬,一半是從明搶上來,一半是從放貸上來。

    他一邊打著盤算,一邊回去塾中,大手一抓,把席上的錢都攏成一堆兒,裝入自家囊中。這其中有他的錢,也有里監門拿出的賭資。

    那里監門雖有不願,但知第三蘭是個蠻橫無理的人,當下也不敢分辨,被拿了錢還得陪出笑臉,笑嘻嘻地將他送出塾外。——第三蘭訛詐樂進的時候,這里監門在塾中看得清清楚楚,便連新來的鄉有秩都要向第三氏折腰,何況他一個操勞賤役的小小監門?

    第三蘭大步回家。

    第三氏幾代都是以豪強為業,又是明搶、又是放貸,來錢很快,雖不種田,勝過耕作,家中頗有產業,門院深廣,高門大戶,前後兩三進的院子,占地極廣。門口有兩個他家的賓客看門,皆青衣竹冠、平履帶劍,正胡坐在“椅”上扯談。

    胡坐就是垂腿而坐,露著褲襠,很不恭敬的一種坐姿。見第三蘭走來,這兩個賓客從“馬紮”似的胡椅上跳下來,按劍行禮。第三蘭問道:“你倆在說什麼呢?眉開眼笑的。”

    其中一人說道:“少主,今兒個老劉見著了一個美人兒,正在這兒給俺吹噓。”

    第三蘭雖然暴桀,不好女色,聽了沒甚興趣,隨口問道:“在哪兒見著的?”

    另一個叫“老劉”的人笑道:“今天小人奉大君之令,去鄉亭收一筆債,路上逢見一輛牛車,坐一女子,婢女打扮,年有三十,雖然老些,別有風韻,也不知是誰家的大婢?”

    第三蘭想了一想,說道:“鄉亭里能養得起婢女的沒有幾戶,肯給婢女坐牛車的更只有一人,定是高素那豎子家的了!”高素好色,鄉里人皆知。

    ——這高家雖與第三氏皆名列鄉中四姓,並且高素也是和第三蘭一樣恃強淩弱、跋扈鄉中的,但高、第兩家還是有不同,高家畢竟是治產業的,而第三氏則是專一豪強為業,兩家井水不犯河水。因而,對這高素,第三蘭並無甚麼“意氣相投、惺惺相惜”,也無半點重視之意。

    那兩個賓客聽了,皆道:“的確如此,還真有這個可能。”俱奉承第三蘭,“少君神明,小人俺倆猜了半晌沒想出是誰家的,少君一句話就解了俺們的疑惑。”

    第三蘭在門口晃蕩了會兒,與這兩個賓客說了幾句話,交代了一句:“好生看守門戶!”便自進了院中。

    門後前院是高家招攬來的賓客、死士居住之處。

    高家在本鄉橫行百餘年,深知一人有力窮之時,欲要長盛不衰,非得依賴眾人之力,借助賓客之勢,故此對門下的賓客、死士們都是很厚待的,肯出錢、肯下功夫。別的人家招待賓客的屋舍可能會很簡陋,茅屋土房而已,高家不然,清一色的磚石瓦房,寬敞透亮,平素也是好酒好肉好衣裳,絕無半點慢待。

    第三蘭剛進院中,就聞到一股濃濃的草藥味道,循味看去,見是兩個十七八的小郎蹲在院角兒,在合膏藥,便走過去看了兩眼,辨出了是何膏藥,問道:“怎麼又合創膏?”

    “大君說家裡的膏藥不夠用了,叫小人等再合上一些。“

    “近年來,就不說小民黔首,便是高、費、謝、馮、劉這些的鄉中大姓富家也不敢再與咱家作對,入冬後這幾個月更是不曾有過與別家的爭鬥,怎麼膏藥就不夠用了?”

    小郎答道:“大君說有備無患。”

    “既是俺大兄的意思,爾等就好生整治,不可怠慢。”

    第三蘭挺胸摸肚來入後院,去尋他的“大兄”。

    第三氏乃是聚族而居,這朱陽里中有一小半住的都是他族中人,現在的族長便是他的父親。他們共兄弟兩人,其兄名叫第三明,比他大了十來歲。按時下風俗,子壯別居,也就是兒子成年長大就要分家,別立產業。這第三蘭家雖好爭強鬥狠,但卻有一樁好處,就是父子同居,兄弟兩人雖都早已成年,但是並沒有分家別居。

    ……

    第三明正與兩個得力的賓客在室內飲酒說話,見第三蘭進來,暫打發了賓客出去,說道:“你來的正好!我正有話要與你說。”指了指門口的坐塌,教他坐下。第三蘭盤腿坐下,問道:“大兄要與俺說甚麼?”

    “我聽說你前幾天在里門外劫了一筆錢財?”

    第三蘭笑了起來,說道:“原來問的是這事兒。怎麼?大兄你想要麼?俺這就拿來給你。”對外頭,第三蘭是個無賴惡霸,對家中父兄他卻稱得上孝悌兩全。

    第三明蹙眉說道:“你劫的這人,你知道是誰麼?”

    “怎麼不知?一個從昆陽來的短豎,貌不驚人,手搏倒好,將小洪、小魏兩人打得鼻青臉腫。嘿嘿,也虧得他動手打人,俺才好多訛了他幾萬錢來!”

    第三明說道:“我不是問你這個,你可知這短豎乃是新任的鄉有秩荀貞之友的麼?”

    “怎麼不知!那天姓荀的也來了,乖乖地就把錢交上來了。”第三蘭見第三明面有不快,問道,“……,怎麼?大兄可是怕他麼?有何可怕之處?”

    第三明恨鐵不成鋼地歎口氣,說道:“我給你說過多少次!沒事的時候就不要出去,在家待著。你就算是坐不住,也不要總是在本里滋事,更不要在里門外亂劫路人!你讓鄉民看到,他們對咱家會有何看法?”與第三蘭的一味暴桀不同,第三明畢竟年長,明白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

    第三蘭搖了搖頭,不以為然,說道:“那姓荀的不過二十來歲,看起來是剛剛加冠,文文秀秀,只是一個豎儒罷了,又何可怕之處?”

    “你難道沒聽說他那夜擊賊麼?有膽量越境殺賊的人怎會是一個豎儒?”

    第三蘭心中不服,他思忖想道:“擊賊誰不敢?俺也敢!敢擊個賊就叫壯士了麼?”第三明年長他十餘年,長兄如父,他自小就沒少受過第三明的訓斥,對其有兩分畏懼,所以雖是不服,口中不說。

    第三明說道:“你這就去鄉亭,去給姓荀的道個歉,把訛來的錢也帶去,悉數奉還。不,……,再添些,就說是咱家的心意,當是賠罪,請他不要計較,並請他日後對咱家照顧一二。”

    “這話俺對他說了!俺已吩咐他,叫他對咱家多多照顧了。”

    第三明氣不打一處來,險些把手中的箸匕砸過去。他怒道:“是人便要三分臉面,況姓荀的一個儒生?你毆打了他的友人,訛了他幾萬錢財,又還‘吩咐’他叫他對咱家多多照顧?你、你,你是不是腦子不清啊?犯了昏症?你想他對咱家怎麼照顧?你想讓他來尋咱家的事兒麼?他大小也是個鄉有秩!”

    “自咱家落戶本地,從開始的鄉薔夫,到後來的鄉有秩,又有幾個敢尋得咱家事來?”第三蘭挨了罵,毫不在意,說道,“大兄,你稱雄鄉中,傲視閭里,怕他一個小兒豎儒作甚?大不了,咱們也如十五年的諸父們一樣,尋個劍客,……。”

    “閉嘴!”第三明怒極,舉手揚起箸匕,又放下來,將短匕拿下,把箸扔了過去,正砸到第三蘭的頭上,把他的話打斷,“你又說什麼混話?!你難道不知,有些事只可做,不可說麼?你不要把這件事總掛在嘴邊,上次是僥倖,沒被查出證據,咱家這才脫罪,安然無恙,並使得鄉中不可小覷,諸姓大家盡皆偃伏。若是查出證據,你可知這是什麼罪麼?”

    第三蘭摸了摸腦袋被砸之處,也不覺得疼,撇了撇嘴,依然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他兄長對他也是無可奈何,只好最後說道:“你聽我的話,拿上錢,給姓荀的送去,好言好語、拿低做小、老老實實、恭恭敬敬地道個歉。”

    第三蘭應命要走,第三明看他滿不在乎的樣子,放不下心,又說道:“你請上胡君,與你同去。”這“胡君”姓胡名平,便是适才配第三明喝酒的兩人中的一個,乃是第三家的最為得用的一個賓客,生性謹慎,略有智謀。

    第三蘭雖不情願,不敢違兄長之命,自叫上胡平,帶了錢,兩人騎馬去鄉中官寺,找荀貞。

    ——

    1,赤貧百姓凍餓而死和袁安臥雪。

    “時大雪積地丈餘,洛陽令身出案行,見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門,無有行路。謂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戶,見安僵臥。問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餓,不宜幹人。’令以為賢,舉為孝廉”。

    袁安是袁紹的高祖,袁氏之顯達即從他開始。按《後漢書.袁安傳》,袁安此時似已應為縣功曹,功曹尚且如此,貧民可想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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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西鄉薔夫 37 無禮賠罪

    第三蘭和胡平到了鄉中,在官寺門外下馬,看門的鄉卒問清了他們的來意,去給荀貞傳報。

    荀貞剛和一干佐史、小吏開了個小會,——馬上就要正旦,也就是新年了,按照帝國的規定,正旦是要放假的,有一些工作必須要趕在假前完成,荀貞這是任鄉有秩的頭一個月,當然想把工作做好,以免得落下閒話,所以這幾天經常召見屬員,詢問他們的工作進度,加以督促。

    小會剛剛開完,他正一邊翻看竹簡,一邊與許仲和陳褒說話。——陳褒今兒個休沐,自荀貞上任後,他還沒來過,因今天特地趕來,一來看看,二來給荀貞彙報一下繁陽亭近期的情況。

    鄉卒稟報說道:“報荀君,院外來了兩人。”

    “誰?”

    “第三家的第三蘭和他家的賓客胡平。”

    荀貞楞了一下,頗是納罕,心道:“第三蘭來作甚?”許仲和陳褒也是惑然。他一時想不出答案,說道,“請他進來吧。”

    鄉卒自去傳令,第三蘭和胡平來入院中,登上堂內。荀貞見胡平手上捧了一個漆盤,盤中不知盛了甚麼物事,被絲緞蓋住。第三蘭挺胸昂首,站在堂下,左顧右盼,看看許仲、看看陳褒。許仲蒙著臉,陳褒也面生。他見不認識,又轉目來看荀貞。

    荀貞不動聲色地把案幾上的竹簡掩住,笑道:“第三君,今日怎得閒暇,來我寺中?”開玩笑似的問道,“可是我那日給你的錢有假的麼?”

    胡平跟在第三蘭的後邊,騰出一隻手,悄悄地拽了一下第三蘭的衣裳。第三蘭不情不願地跪拜在地,伏首行禮,大聲說道:“荀君,俺是奉俺大兄之命來給你道歉的。那天在里門之外,得罪了荀君的朋友,俺大兄知道後,將俺好生訓斥了一頓,令俺來給荀君賠罪。”

    胡平隨他跪拜,聽他說到這裡,將漆盤高高舉起,拽下了蒙在上邊的絲緞,露出五塊金燦燦的金餅。許仲和陳褒分坐在荀貞主位的左右,兩人對視一眼,都約略猜出了第三蘭的來意。荀貞自也猜出來了。

    果然,聽得第三蘭呲牙咧嘴地說道:“那天訛了荀君六萬五千錢,這裡有五金,勉強算得十萬錢,請荀君收下。”——他是被他兄長逼來的,本心並不情願,臉上就做出了許多怪來。

    荀貞說道:“錢已給你了,你怎又送回?……,你這是作甚?”

    他說道:“俺兄長說了,那天是俺做得不對。訛你的錢原樣奉還,多出的錢只當是俺家的心意。只求荀君日後對俺家多多照顧一二。”

    荀貞笑道:“這怎麼可以?按律法:‘吏受賕枉法,皆棄市’。第三君,你這不是給我賠罪,你這是想害我啊。”推辭不肯收。

    第三蘭昂起頭,意態不屑,心道:“俺就沒見過不貪賕的官吏,你裝什麼裝?”按住脾氣,說道:“這錢是俺家送給荀君的,不算貪賕。”

    “怎麼不算?按律:不管是官吏求而謝,或不求而謝,都是貪賕。”荀貞堅決推辭,不肯收。

    第三蘭有些不耐煩了,粗聲粗氣地說道:“荀君,俺已賠罪,你就莫再和俺一般見識。這錢你不收,俺回去無法給長兄交代。”

    荀貞想道:“以現在收集到的罪證來看,還不夠將第三氏族誅。也罷,既然他還錢給我,我便收下。”如果執意不收,肯定會引起第三氏的疑慮。況且,這錢本就是他的,也沒往外推的道理。不過,雖然肯收,他卻也只肯收自己的那六萬五千錢。——他正要尋第三氏的事兒,又怎肯落“貪賕”的把柄在其手中?

    他做出退讓的樣子,笑道:“也罷,既然你執意還我,我便收下了。……,不過,我只能收六萬五千錢,多出來的那些,我絕不要。”

    第三蘭沒好氣地說道:“你想要多少要多少!”

    他的態度很無禮,許仲按刀,陳褒蹙眉。荀貞恍若無事,笑對許仲說道:“一金值錢兩萬。君卿,你收下四塊金餅,再去後院拿一萬五千錢來,補給第三君。”

    第三蘭從小到大,從沒給人道過歉,更別說使錢賠罪,早就不耐煩了,聽得荀貞這麼說,也索性閉嘴不言,也不再理會胡平的連連暗示,只愣愣地待在堂上,仰臉看梁,等許仲從後院拿了一萬五千錢過來,馬馬虎虎朝著荀貞揖了一揖,把剩下的那個金餅和錢攏在一塊兒,提起就走。

    胡平無奈,只得端端正正地給堂上三人分別行過禮,告個罪,退出堂外,提著衣裳,小跑著去攆第三蘭。荀貞起身,把胡平送出堂外。許仲、陳褒兩人也都過來,三人站在堂前看著第三蘭、胡平兩人,一個搖搖晃晃,一個緊趕慢趕,一前一後地出了院門,消失不見。

    陳褒嘿然,笑道:“這就是第三蘭麼?”

    荀貞點了點頭。

    樂進被劫之事,陳褒也知道了,他笑道:“瞧這豎子作態,也不知他是來道歉賠罪的,還是來惹人怒火的?……,也只有這種人才敢在自家里門外劫道,並連荀君你也不放在眼裡。”嘿嘿、嘿嘿地笑了兩聲,又道,“真是找死!”

    堂外風冷,荀貞說道:“咱們回座上說話。”三人返回席榻,荀貞重將案幾上的竹簡打開。這些竹簡上記載的都是這幾日許仲、程偃、小夏、小任探聽來的第三氏此前做過的惡事。

    荀貞面若無事,似乎根本沒把第三蘭适才的無禮放在心上一樣。他翻看著說道:“這些都是小打小鬧,或是第三明強奸人妻,或是第三蘭毆人致傷,又或是第三氏其它的族人藏亡匿死、與季父妻和奸、燒民室屋宅、逼民自賣為奴婢,最嚴重的也只是劫掠。這些罪行,‘奸罪非罪’,強奸、和奸,罪不至死。毆人傷亦不至死。燒民室屋宅、逼民自賣為奴婢也不至死。劫掠雖死罪,死一人而已。……,這些罪行可不夠將其族誅!”

    荀貞頓了頓,揀出一根竹簡,蹙眉說道:“這些是誰探查來的?……,屠牛、聚飲、博戲,這些雖也違律,但官寺多不追究,即便追究,輕者只是罰金,重者也不過奪錢財、遷二年。便是他們殺了一百頭牛,夜夜聚飲、博戲,也無濟於事也。此類小罪就不要再查了。”

    許仲應道:“是。……,荀君,這第三氏真的是罪大惡極,之所以截止目前只查到了這些罪證,主要是因為時日尚短,也因為我等只是在外圍打轉。”他沉吟說道,“若是能認識、說動一個第三氏家的賓客,或許能打開突破口。”

    荀貞頷首,說道:“你這話也說得不錯,可以考慮從這方面下手。”交代道,“此事雖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做成的,但你等也不可懈怠,最好能在文謙回來前,找到足以令第三氏滅族的罪證!這樣,等文謙回來,咱們就可以動手了。”

    樂進雖然答應了荀貞留下,但很快就要正旦,家有父母,他不能在外邊過年,也需要回家把自己打算留在本鄉的決定稟告一下父母兄長,所以前天回去了。兩人約定,等過了正旦,至多十五天,他便歸來。

    許仲跪坐榻上,微微彎腰,應道:“諾。”

    陳褒在邊兒聽他兩人對話,有點擔憂,說道:“荀君,這第三氏雖罪大惡極,並衝撞了你,罪該萬死,但是你剛剛上任,就突然下此辣手,族滅鄉中大姓,會不會被外間傳為橫暴酷烈?”

    荀貞出仕為吏,主要為的是保命、聚眾,若無美名,如何聚眾?自不會昏頭昏腦地做事,使自家的“名聲”變壞。在這方面,他不但比陳褒考慮得早,而且也比陳褒考慮得清楚。他笑了笑,說道:“阿褒,你多慮了。”

    近年以來,吏治越來越敗壞、時局越來越糜爛、地方上越來越黑暗,此固然是因為朝廷上閹宦勢大,地方上缺乏幹吏,但是反過來,卻也剝奪了朝野“從緩治政”的耐心,一方面是為儘快扭轉頹勢,一方面也有士大夫、官吏們“邀虛名”的原因,便導致了在行政上的急躁、在治理地方上的競為苛暴,形成了朝野上下盡皆追求短期效應之風。

    即所謂:“今長吏下車百日,無他異觀”,州郡便“待以惡意”,等到一年的時候若還是“寂漠”,“便見驅逐”。如此一來,地方官吏為立足,為不被驅逐,便只能盡力在短期內做出政績,而如何才能在短期內做出政績?只有苛急。唯訴諸強制和暴烈。早在沖、桓二帝之時,就出現了“長吏多殺伐致聲明者,必加遷賞;其存寬和無黨援者,輒見斥逐”的普遍情況。

    在這樣一個大環境下,如果荀貞能夠上任不到“百日”就誅滅鄉中一個惡霸家族,不但會得到鄉民的由衷擁戴,定也會能得到州郡長吏的賞識。

    陳褒雖然聰敏,畢竟常年在鄉中,不知時事,不知時下治政的風氣,這點就不及在縣里住了十來年的荀貞眼界開闊,有了此杞人之憂。不過呢,此中曲折不足為外人道也。荀貞也只是笑了一笑,簡單地說了句“你過慮了”,便不再往下細說。

    他將案幾上的竹簡收起,沉吟片刻,說道:“第三蘭勇夫一個,不值一提,但他的兄長看來卻是個人物。”

    “此話怎講?”

    “這二十多片竹簡中,有一多半的惡事都是他兄長直接或間接令人做下的,遠比第三蘭要多。一個敢做下這麼多惡事的人,必有一顆‘雄膽’,既有‘雄膽’,又令第三蘭來給我賠罪,說明又能‘忍’,能夠在適當的時候‘折腰’。這樣的一個人,絕對不可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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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西鄉薔夫 38 荀攸來訪

    得了荀貞的吩咐,說第三明不可小看,許仲、程偃諸人在接下來的打探中便越發之謹慎與小心,一件件、一樁樁有關第三氏的報告如流水一般,送到荀貞的案上,雖一時還沒有找到足以致其族滅的大罪,但已經將第三氏的族人數目以及門下賓客、劍客人數查得清清楚楚。

    許仲、程偃等人奔忙,荀貞這幾天倒是過的悠閒。

    他遣人把唐兒接了來,——第三家的賓客那天在鄉亭里看到的牛車美婢就是唐兒了。他白天在官寺辦公,晚上有美人相伴,紅袖添香,說不盡的風流倜儻,又赴了高素的一次宴請。在高素面前他嘴巴甚嚴,雖是喝得大醉卻半句不提第三氏,便是在被高素義憤填膺地主動詢問“樂進被劫”事時,也只是勸酒說笑,岔開不提。

    眼看光和三年就要過去,光和四年即將到來,正旦的前兩天,文聘又來了。這回他不是一個人來,而是與荀攸聯袂而至。聽得他二人來到,荀貞迎出寺外。

    荀攸輩分雖低,年齡較長,今年二十四歲,身長七尺六寸,略比荀貞低了一點,相貌上也繼承了荀氏良好的基因,朗目疏眉。文聘騎馬,他乘坐軺車,此時站在車上,扶軾而立,穿著黑色的衣裳,邊角有紅色繡飾,頭戴高冠,腰纏美帶,佩劍懸玉,觀之氣宇軒昂。

    見荀貞迎出,他不著急下車,先揚鞭笑道:“貞之,今你也是一鄉之宰了,卻怎麼還是不注意威儀,平幘,不帶冠?”荀貞好帶幘巾,在族里邊都是有名的。雖說現在不比往日,便是一些大名士也多喜好平幘,很少帶冠,但幘巾畢竟平實,不如高冠好看、威風,如荀貞這樣正在年少愛美之時,卻幾乎從來不帶“冠”的,至少在潁陰縣來說還是少見。

    荀貞哈哈一笑,拍了拍腰邊的印囊,說道:“百石小吏而已,半通印一枚,要甚麼威儀?再說了,鄉下地方,便有威儀,又給誰看?”“百石吏”剛剛進入“官品”,在“有秩”中,是最下等的,所以帶的官印只有正常官印的一半大小。正常官印是正方形,半通印是長方形。

    文聘早從馬上跳下,拉開車門,請荀攸下車。荀攸扶著他的胳膊,從車上下來,負手抬頭,觀望面前官寺。只見這官寺占地頗廣,圍牆甚高,門前立了一個桓表,門簷飛翹,前有瓦當。荀攸眼神極好,看得清楚,瓦當上寫了四個字,一個字模糊看不清,剩下的三個字是:“並天下”。

    荀攸奇道:“近世以來的瓦頭,似少見有寫這幾個字的。前頭那個模糊不清的字是什麼?……,‘並天下’、‘並天下’,……,是‘漢並天下’麼?揣摩這幾個字的意思,古樸雄渾,慷慨激烈,有自豪之意,如聞戰場廝殺,如見旌旗所指、千萬勁卒呐喊擊敵、席捲海內,令人心神搖動,倒似是先漢之風啊。……,”

    如前文所述,荀氏族中有一個與荀貞同輩的人喜好瓦當,收集了許多上至周朝、下到前漢的各色瓦當,看得跟寶貝也似,等閒不拿出來給別人觀瞧。大家都同住一個里,抬頭不見低頭見,彼此難免會受到影響,也因此搞的荀貞、荀攸這些新一輩的年輕人對瓦當都略有瞭解。

    荀貞仰頭看了兩眼,笑道:“公達你若不說,我還真沒注意。”伸手把看門的鄉卒召來,問道,“這瓦頭是什麼年間的事物?”

    這鄉卒歷經了多代鄉有秩,對官寺中的一磚一瓦都很熟悉。他聽到了荀攸和荀貞的對話,恭謹地答道:“這官寺自前漢就有了,至今二百多年,中間經過了多次翻修。最近的一次是二十年前。當時,小人剛來當門卒。聽老人們講,這官寺外的牆垣、官寺內的屋舍多是後來推倒重建的,唯有此門,歷代來都是只是修繕,不曾改造。這瓦當也許是從先漢傳至今的。”

    荀貞點了點頭,打發他回去門外塾中。荀攸喟然歎息,說道:“想前秦之末、先漢之初,海內豪桀爭並,陳、吳登高一呼,影從千萬。項羽霸王之威,令諸侯匍匐跪行,而終天下歸漢。武帝擊匈奴,大將軍七戰七捷,冠軍侯封狼居胥,威震大漠。一時人物,英雄如許!”

    聽到荀攸評點前漢的英雄人物,文聘年少氣盛,最好談論這些內容,他接口說道:“較之高皇帝,光武皇帝亦不遜色,隗囂所謂‘複反勝邪’?馬伏波南定交趾,老當益壯;竇車騎北擊匈奴,勒石燕然。以在下看來,本朝人物,絲毫不讓前人啊。”

    荀攸扭臉看了眼他,說道:“光武皇帝才明勇略,非人敵也,此殆天授。馬援良臣擇君,平定南蠻,也是人傑。竇憲身為外戚,不遵法令,膽大妄為,遣劍客於屯衛之中刺死都鄉侯,罪當死,為贖死,自請擊匈奴,僥倖成功,不知悔改,反更跋扈恣肆,最終竟欲欲謀反逆,雖有擊匈奴之功,非為臣之道,哪裡能與衛、霍相比?”

    “竇憲所為固然大逆不道,非為人子,萬死不赦,但是衛、霍以強漢之資,前後七征匈奴,長驅六擊,大小數十上百戰,國耗大半,中原為之一空,而不能獲得全勝,竇憲卻只以區區北軍五校並及緣邊十二郡騎士,驅使胡、羌之種出塞,只一戰,便在稽落山大破匈奴,一舉掃清朔庭,追擊到比鞮海,飲馬水畔,去塞三千餘里,登燕然山,刻石勒功,單就戰功而言,卻是勝過衛、霍了。”

    荀攸不以為然,說道:“竇憲出塞時,雖只帶了北軍五校、緣邊十二郡騎士,但是助戰的胡、羌,包括南匈奴在內,卻有四萬餘騎。他勒石燕然的功勞,泰半都是靠這些胡人、羌人得來的。當年衛、霍出塞北擊時,才距白登之圍不遠,匈奴勢正強時,可沒有這麼好的條件。”

    文聘欲待反駁,又覺得荀攸言之有理,可到底年少,不甘服輸,吭哧了好一會兒,臉都憋紅了。荀貞笑道:“仲業,我族中後輩之中,若論對軍事戰陣之瞭解,無出公達之右者。你跟著我仲兄學經也有多時了,難道沒有聽仲兄說過麼?還是快快認輸的好!”

    荀攸早孤,多年來一直跟著他的叔叔荀衢住,儘管現在分家別居了,但還是常去荀衢家的。文聘從荀衢學經,經常能與他相見,只是兩個人年齡相差好幾歲,地位也有不同,沒有正正經經地說過話,雖也曾有聽過荀衢、荀貞對荀攸的稱讚,不過對荀攸並不瞭解。這會兒聽了荀貞的話,他縱使還有不服,也只能唯唯諾諾,不再言聲了。

    荀攸是單人獨車。文聘和上次一樣,帶了三四個隨從。他們這好幾個人或軺車高冠,或駿馬甲兵,荀貞又是一身官袍,站在官寺門口很顯眼,引得來來往往的路人皆注目不已。荀貞不是個好聲張的人,又擔憂高素聞訊後,會再來找文聘的麻煩,便伸手一引,笑道:“公達、仲業,這瓦當也看過了,竇憲也議論過了,還站在門口作甚?請進寺中吧。”

    他與荀攸同族,相識十餘年,交情極好,熟不拘禮;又是文聘的“長輩”,既是“叔輩”,又是“師兄”,更不必拘禮,當下也不客氣,當先引路,帶著他們進入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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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西鄉薔夫 39 得二荀舉薦

    荀攸、文聘諸人進入正院,見院中牆角種了一樹寒梅,荀攸問道:“此梅便是文若送你的那一樹麼?”荀貞答道:“是的。”

    荀攸走上前去,玩賞了片刻,嗅著清香,說道:“也難為你,又將它從繁陽亭移到這裡。”

    荀貞笑道:“我也是喜此梅傲雪淩寒,所以前幾天特叫人將之繁陽亭移植了過來。”

    荀攸點了點頭,意味深長地說道:“‘傲雪淩寒’。貞之,文若送你此梅,別有深意啊!”

    荀貞接口笑道:“當是望我不墜族風,只可惜我才學淺薄,也無甚德操,每觀此梅時,常慚愧不已。”

    荀攸哈哈一笑,說道:“你在我面前還謙虛什麼?當年你我同在我從父門下學經,從父可是沒稱讚你,說你少年老成,叫我多學學你呢。出任亭長以來,又施恩部中,擊賊鄰境,如今縣中,無論官吏士子,還是黔首小民,對你都是讚不絕口啊!”

    在荀氏的晚輩之中,荀貞的才智只是平常,中人之姿,但卻因為是穿越來的,所以在“十來歲”時就顯得心智成熟,像荀彧他們,因與他接觸得少,所以不太清楚他的這個“有異常人之處”,而荀攸是與他從小一起玩兒到大的,對此卻是非常清楚,常常“異之”,很贊成荀衢對他“少年老成”的評價,認為他自小就沉靜安然,豁達有度,行事有方,不似孩童,將來必能成大事。——在荀貞的眼中,荀攸早慧聰敏;在荀攸的眼中,荀貞卻也非是常人。

    荀貞口中慚愧“荀彧之望”,心裡更慚愧“荀攸之贊”,自嘲地想道,“所謂‘名不副實’,說的應該就是我這樣的人。”嘴角帶笑,謙虛了兩句,說道:“公達,你這是頭次來我寺中,——仲業上次雖來過,但也沒有怎麼細看,來,我帶你二人參觀一下寺、舍。”領著他二人看過前邊官寺,又去後邊舍中。

    在舍中院裡,碰見了唐兒。她正蹲在井邊,給荀貞洗衣,見荀貞領著荀攸、文聘幾人來到,忙在蔽膝上擦了擦手,起來行禮。

    文聘和她不熟悉,荀攸與她很熟悉,頓時笑了起來,調笑似的對荀貞說道:“貞之,我說怎麼最近很少見你回高陽里了呢?原來是把你家的美婢接過來了!好呀,你這前寺栽梅,後舍賞美,真是過的好日子,難怪流連忘返,不肯歸家了。”他和荀貞自幼熟識,彼此不見外,說話肆無忌憚。文聘自覺這話不該他聽,帶著隨從們挪步走到一邊兒。

    荀攸瞥了他一眼,說道:“文仲業年歲雖小,倒是老成,頗有你幼時之風啊,也無怪你才與他一見,就將之引薦到我從父門下。”問荀貞,“你何時將唐兒接來的?我怎不知?”

    “便是前幾日,給你送信的那天。”

    “噢!原來就是你給我寫信,邀我來你鄉中看看的那天啊。那天我剛去趟陽翟。”

    “已聽送信人給我回報了。正要問你,這大冷天的,不在家待著,去陽翟作甚?是去看望六姊麼?”荀攸的親姑姑,荀貞的族姊嫁給了陽翟辛氏。前些時候,荀貞在荀彧家曾見過辛氏族中的一個子弟,“玉郎”辛璦。

    “不是。”

    “那是為何而去?”

    “咱們郡中的太守換了人,你知道麼?”

    “有耳聞。”

    “這次去陽翟,便是奉新任的郡守之召。不但我去了,文若昆仲、伯旗等人也去了,還有縣里的劉家、長社鐘家、許縣陳家、定陵丁、杜、賈三家、陽城杜家、郟縣姚、藏二家、潁陽王、祭二家、以及陽翟郭氏、辛氏諸家的一些子弟。”——伯旗即荀祈,荀衢之子。

    潁川郡的大姓、名門很多,荀攸說的這幾個都是其中的翹楚。

    荀貞心道:“陰修接任何進,任職本郡,召見郡中著姓名家的俊彥子弟以和大族拉近關係、方便日後施政乃是情理之中,只是他才上任沒幾天怎麼就開始召見了?這也召見得太著急了點,而且還差不多把郡中的名家都一網打盡了,幾無遺漏。”心中一動,又想道,“莫非真如那天給我報喜的那個小吏所猜,他這是想打算要大舉任用郡中的這些後起之秀麼?”

    雖然他不在陰修的召見之列,不過他並沒有不滿、不樂,畢竟,比起荀彧兄弟、比起荀攸,他不管是家世,還是聲名都差得遠。

    荀彧乃荀淑之孫,父輩八人號稱“八龍”,其父荀緄任過濟南相,兩千石的高官,幾個親叔伯也或任過太守,或當過縣令。荀攸的祖父荀曇是荀淑的兄子,曾任廣陵太守,從祖父荀翌名列“八俊”,乃當時党人的領袖之一,也曾出任過沛國相、越巂太守,並參與過謀誅宦官這樣的大事。如今潁陰荀氏在士林中之所以能有偌大的名望,大部分都是因此兩支而來。而荀貞雖亦為荀氏族人,但只是個中家的出身,祖、父皆沒有任過官職,今雖在鄉中略有薄名,但也真的只是“薄”名而已,依然遠不能與他們相比。

    說起陰修之召,荀攸倒是想起一事,說道:“府君在私舍中召見了我們,並賜酒肉,在與文若昆仲和我說話的時候,曾問起咱們族中還有何俊秀。你猜我和文若怎麼回答的?”

    荀攸問這話時,臉上帶笑,一雙眼裡淨是笑意,荀貞略微猜出了幾分,問道:“怎麼答的?”

    “我與文若異口同聲。文若說的是:‘我有族兄荀貞之,十年不鳴,一鳴驚人’。我說的是:‘在下族父荀貞之,少年沉敏,我所不及’。”

    荀貞儘管猜出了幾分,但此時聽荀攸說出後,還是忍不住“砰砰”心跳,他雖志不在出仕,但如果能得到陰修的賞識,對他聚眾保命的大計卻也會很有幫助。好在他城府深沉,臉上的表情紋絲不動,笑道:“文若有王佐才,公達十三歲即能識人之奸。我學無所成,人無所長,怎當得起你二人的贊許?”

    荀攸問過荀貞“猜他和文若怎麼回答的”後,眼睛連眨都不眨的,一直都在盯著荀貞的表情,見他毫無變化,不覺失笑,說道:“貞之,別的倒也罷了,但就你這沉靜晏然的態度,好像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不會驚奇,就算泰山崩了都不會變一下色似的,我真的是遠遠不如。”

    “我這不是沉靜晏然,我這是反應遲鈍。”

    荀攸哈哈大笑。

    荀貞將文聘召過來,領著他們將後院也看過一遍,對荀攸說道:“寺舍簡陋,招待像我這樣的俗人尚可,招待如你這般的雅士便不成了。鄉中雖小,卻也有一兩處景觀可玩。離此二十里外,有一處竹林,溪水環繞,我聽佐史們說頗是清雅,早就想去看看,只是一直不得閒暇。公達,你若有意,今天我就沾沾你的光,咱們去賞玩一下如何?”

    荀攸自無不可。

    去遊玩不可無人伺候。唐兒想去,荀貞沒答應,說:“天冷風寒,你就不要去了,免得再凍出病來。”文聘帶的都是如董習這樣的壯士,荀貞雅不欲令其行奴僕之事,便去前院叫了兩個佐史,令備些果蔬,拿了好酒,又從後院的馬廄中牽出坐騎,與荀攸等前去竹林。

    這一去林中,見了兩個人。一個是荀貞想見的,一個是荀貞不想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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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西鄉薔夫 40 荀攸之志

    今日天氣頗暖,陽光明媚。竹林在二十里外,荀貞、文聘諸人騎馬,荀攸乘車,一行人在那兩個佐史小吏的帶領下,經官道、轉鄉路,過了四五個里聚,來到林外。

    他們又是騎馬、又是乘車,兼有鄉吏前導,聲勢不小,這種情景在鄉下是很少見到的。早有認得荀貞的鄉民腿快,跑去竹林附近的兩個里中,告之了當地的里長、里父老。所以,當他們到時,竹林外已有十幾個人躬腰相迎。荀貞升任鄉有秩後,還沒有怎麼下到諸里,不認得這些人,前邊帶路的小吏來到他的馬下,低聲介紹,說:這是某里里長、那是某里里父老。

    荀貞忙從馬上跳下,急走幾步,在這些人面前站定,作揖說道:“在下因聞此地竹林清幽,故一時興起,與親友前來遊玩。不意驚動諸位父老、鄉賢,勞累迎接,罪莫大焉!”

    那十幾人亂糟糟還禮不迭,都道:“鄉父母來吾處遊玩,是吾等榮幸,未能遠迎,尚請恕罪。”

    荀攸從車上下來,走到荀貞身邊站下,抬眼觀瞧,見這竹林占地十數畝,雖是深冬,葉多落了,但竹竿勁直,色多青綠,枝幹相接,疏密有致,冬陽下,望之如一片青色的湖泊,時有風過,波浪起伏。一條清澈的小溪從遠處蜿蜒而來,在林外曲折流過。

    林、溪相映,實佳妙野景。

    他說道:“‘瞻彼淇奧,綠竹青青’。貞之,這片野景還真是不錯。”

    荀貞給那些鄉人們介紹:“這是我的族侄,荀公達。”

    荀攸的名頭可比荀貞大多了。荀氏乃潁陰望族,是本地的驕傲,老一輩如荀氏八龍,少一輩如荀彧、荀攸,鄉人們但凡在鄉庠、里序中讀過些書、認識點字的大多都聽先生們提起過他們的名字,聞言之下,驚喜不已,又都是亂糟糟一片行禮。

    荀攸秉承荀氏的家教,不以家世傲人,亦斂袖還禮。

    荀貞注意到了鄉民們驚訝、仰慕的表情,心道:“我乃本鄉有秩,适才他們對我行禮時,畏多過敬。公達今為白身,卻因名聲在外,他們行禮時,卻就全然是一片敬意。”

    他想到此處,心中一動,看了荀攸一眼,又想道:“為政地方,勸學也是一樁政績。昔日我在繁陽亭時,秦幹便曾督促我,要我多勸鄉人子弟入學。這一開春,便又到了子弟、幼童入學之時,到時倒是可以把公達請來,在鄉庠中坐鎮。雖然黔首多貧,不可能因公達之名便全部將子弟送來就學,但少說也能引領一下風尚,最重要的:傳出去也是個美名,不致讓外人說我只重殺戮。”——“只重殺戮”四字,他指的卻是“準備族誅第三氏”一事。

    來的這十幾個鄉民,有里長、里父老,也有他們家的子侄,既聽荀貞說是來竹林遊玩的,當然就不需要那兩個隨行來的佐史再去鋪排安置,自有伶俐的飛快地跑回家中,取來了榻、案、果蔬、酒水,在竹林中選了個開闊的地方,一一安置擺放。有一個家中較為富有的還指揮奴婢扛來了一個屏風、一個帳幕,紮下帳幕,放下屏風,以遮蔽冷風。

    人多力量大,很快這一切就都安置好了。

    荀貞的本意是帶著荀攸、文聘來遊玩,他們都是自家人,也能玩兒得盡興,突然多了這麼好些個鄉人,不免覺得拘束。他初來上任,正重名聲之時,卻也不能直言將他們趕走。如此一來,說話就有些寡淡無味,有一搭、沒一搭的。

    鄉人們中有機靈的看出了他的心意,說道:“今天是荀君攜親友遊玩,吾等外人、粗人就不多打擾了,以免敗壞君之遊興。”拉了別的人,告辭離去。

    瞧著他們離開,好一會兒沒怎麼說話的文聘笑了起來,說道:“這些鄉人倒是還挺識趣。”

    荀攸适才一直都是正襟危坐,這會兒也放鬆了下來,按了按榻上的席子,笑道:“貞之,你才來鄉里幾天?名望居然都這麼高了?聽說你來遊玩,兩個里的里長、里父老都親自過來迎接。……,這坐塌上並且給咱們鋪了整整三重席,暖和、暖和。……。”點了點荀貞,又調笑說道,“你這鄉有秩,如今也是一方土霸王了啊。”

    荀貞笑道:“百石少吏,敢與項王相比?‘霸王’二字,太也沉重。公達,這三重席多半是看你的面子。沒見剛才聽到你的名字後,鄉人們都是何等仰慕神色?你荀公達足不出縣,名傳州郡,便連鄉野之人都對你崇仰有加,拜服不已,我是望塵莫及。”

    “望塵莫及?……,你這是比我為趙文楚麼?貞之,你放心,若有朝一日,府君果擢用於我,我必會將你大力舉薦。”荀攸與荀貞太熟了,兩人雖在輩分上是叔侄,實如兄弟,彼此調笑,無有忌諱。

    “趙文楚?”

    ——荀攸說的這個趙文楚,名諮,東郡燕(今河南開封延津)人,乃是樂進的同郡老鄉,年少時被舉為孝廉,當今天子登基後不久,又被舉為高第,累遷敦煌太守,以病免還,後又被拜為東海相,上任的時候經過滎陽。滎陽的縣令曹暠是敦煌人,曾被趙諮在敦煌太守任上時舉為孝廉,趙諮是他的“舉主”,因在路旁迎接。趙諮施恩不望報,不想驚動他,車子很快地就過去了,曹暠追趕不上,“望塵不及”,對主簿說:“趙君名重,今過界不見,必為天下笑。”即棄印綬,連官兒都不做了,一路追到東海。

    這件事情才發生不久,但已被士子們傳頌。一則讚頌趙諮,一則讚頌曹暠。——由此也可見當時士人重名以及門生、故吏視師長、舉主為“君”的一個風氣。東郡燕縣緊挨著陳留郡,雖位處兗州,但離潁陰不太遠,二三百里地。荀氏諸人都聽說過此事。

    風從林外來,遠望溪水粼粼,近處竹林簌簌,清寒入帳,懷中覺冷。

    荀貞令正在溫酒的鄉吏把屏風往風來處搬了一搬,緊了緊衣襟,心道:“我說‘望塵莫及’四字時,可真沒想到趙諮和曹暠。”見荀攸一副調笑模樣,又想道,“公達能從一個望塵莫及想到趙諮,又從而想到‘若府君果擢用於我,必將你舉薦’,看來,他這次見府君很有收穫。”

    只是有一點想不通:“去年,因上祿令和海的上書,黨錮自‘從祖’以下皆得解釋。從祖,即從祖祖父,祖父的親兄弟。荀氏族中今受黨錮的是荀曇、荀翌二人,他兩人雖已皆沒,但並沒有獲釋,也就是說,‘八龍’一脈的文若諸人從去年起可以開始為官,但公達乃荀曇之孫,卻又怎得解錮?出仕為吏?”

    荀曇是荀淑的兄子,也即荀曇的父親是荀彧的從祖,荀彧在解錮之列。但是,荀攸是荀曇的孫子,乃是直系親屬,卻依然還是被禁錮之列的,出不了仕。荀貞腦中靈機一現,想到了一種可能:“莫非……?”當下從容問道,“公達,莫非是府君將欲要舉你為孝廉了麼?”

    ……

    兩漢士子們出仕的途徑主要有兩種,一個是受上官“察舉”,一個是從下往上走吏道。

    察舉在高祖時已有雛形,到文帝時被定為制度。發展至今,察舉已被分為很多科目,孝廉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種,始行於前漢武帝時,當時因董仲舒的建議,元光元年冬十一月,武帝下詔,令郡國各舉孝廉一人。由此,正式開始了郡國每年察舉孝廉一次的制度。

    所謂孝廉,即舉孝、察廉。兩者可合併為一,也可分開舉薦。有時還有恩詔特科,比如本朝的安帝、桓帝就都曾下過令郡國舉薦“至孝”的特科。

    孝廉的員額,最初是郡國舉孝廉各一人,到本朝和帝永元四年、五年間,也即八十多年前,和帝接納了司徒丁鴻與司空劉方的建議,改為按人口比例察舉,詔令郡國人口二十萬舉孝廉一人,每二十萬人舉薦一個孝廉,以後遂成定制。再後來,為了優撫邊遠的郡縣,又在永元十三年下詔,允許幽、並、涼三州的緣邊郡,凡人口十萬以上者,也可以歲舉孝廉一人,以廣邊吏、邊民的仕進之路。

    具體到舉孝廉後的任用上,前漢時,只要被察舉為孝廉即可出仕為吏,不需要考試。

    不需要考試,一被舉薦就能為官,這官吏的職位得來也太過輕鬆,自然就有無數人擠破頭想要得到舉薦。如果碰見清廉正直的官員還好,若碰見有私情私欲的官員,“舉薦”就成了一個謀財、得利的手段,而又除了少數君子外,人孰能無私?漸漸的,這孝廉的察舉制度就流弊叢生了。

    或受“權門請托”,或者世家大族之間彼此舉薦,又或者“舉主”為圖施恩,便“率取年少能報恩者”,只選年少、將來能報恩的,年老的不管賢不賢一概不選。

    因此到了本朝章帝年間,為了杜絕流弊,為了能招到真才實學之人,朝廷就下詔,加了考校這一項。然而,這種種不好的風氣並沒有因此就被遏制,反而越發嚴重,再至順帝年間,應左雄的諫言,就乾脆明確地加上了考試環節:“諸生試家法,文吏課箋奏”。

    ——家法,即儒學某一經師的一家之學,比之律學,就好比陽翟郭氏家傳之《小杜律》。本鄉的鄉父老宣博曾在郭家學律,他學的即郭氏家法。文聘在荀衢家學經,荀氏乃戰國荀卿之後,代代皆有大儒,也可以說他學的就是荀氏家法。

    左雄對孝廉察舉制度的改革總共有兩項,不但增加了考試環節,並且還規定了年齡:“限年四十以上”。若“有茂才異行,若顏淵、子奇,不拘年齒”,如果確實才行過人,也可不受年齡限制。因為這兩項改革,也因為當時嚴格的執行,察選制度倒也的確因此清平了一段時間,“多得其人”。不過,這天下的吏治已經敗壞,清平了沒多久,察舉的各種流弊便又捲土重來。對察舉的黑暗,從流行當下的一首民謠中就可窺知一二:“舉秀才,不知書;察孝亷,父別居。”

    ——秀才,即茂材,也是察舉的一個科目,分量比孝廉重。孝廉每年可以數百人,茂材每年最多也只有二十來人。孝廉可由郡國舉薦,而茂材只能由朝廷三公、光祿勳、監察禦史、司隸、州牧舉薦,最低也得是州牧,並且一州每年只有一個名額。員額既少,任用自然也重,凡被舉為茂材者,大多直接就被任為千石縣令,宰百里之地。個別的,甚至還會被直接任為兩千石的郡守。而孝廉的任用,大多先為“尚書郎”,然後再選為縣令(長)、縣丞、縣尉。

    不管怎麼說,孝廉雖不及茂材重,但對士子們來說,卻也是一條出仕的捷徑。

    ……

    聽了荀貞的問話,荀攸反而收起了笑容,歎了口氣,說道:“不瞞你說,府君確有此意,在宴後的私下閒談裡,說起想要在明年舉薦我為孝廉。不過,當時就被我推辭了,舉薦了你。我對府君說:‘與其舉我,不如舉薦貞之’。”

    荀貞這下可是真的吃驚了:“舉薦我?”

    “你又不是不知,我今受黨錮,便得府君允諾,舉為孝廉又有何用?”

    “今雖黨錮還在,但從祖以下已盡得解釋。公達,我敢給你打包票,數年之內,你必能出仕。”荀貞雖不知道漢末、三國的歷史細節,但知道大勢,隱約記得在黃巾起事後不久,“黨錮”就全面開解了。掐指算來,如今距“甲子年”已經不遠了,也就是兩三年而已。

    荀攸不相信,笑道:“貞之,我适才所言‘府君若擢用於我’只是說笑。你怎麼也來說笑了?”

    荀貞沒法給他解釋,只能說道:“你要不信也就罷了。只是我勸你,萬不可將此孝廉推辭。就算數年之內,黨錮不能全面開解,但如今閹宦當權,民不聊生,時政敗壞,你試想:朝廷又能撐多久?”

    荀攸悚然變色,按劍挺身,直視荀貞,問道:“又能撐多久?……,你此話何意?”

    “我是說,朝廷又能撐多久不解黨錮?最多十年,天子必會解黨錮,用賢人,重振朝綱,以解蒼生倒懸。”

    荀攸松了口氣,複又放鬆身體,說道:“原來你是這個意思。……,希望如此罷。”叮嚀荀貞,“貞之,咱們家中本就受到黨錮,你今初為吏,萬事要謹慎,不可妄言,以免惹禍上身啊!”

    荀貞笑道:“不必你說,我也曉得。”

    荀氏一族,在黨錮前為官者甚多。只荀彧、荀攸兩支,其祖、父輩出為兩千石郡守、國相者便有數人,剩下宰百里地,當過縣令(長)的更多,不但是士林名門,也是仕宦世家。荀攸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下,要說不關心時政,不想出為官吏,上則報效天子,下則造福一方,中則留名後世,顯然是不可能的,被荀貞打開話頭,說起“時政”,他歎息連連。

    “天子本聰靈,奈何被小人、閹豎蒙蔽,近年來,立鴻都門學,西園賣官。西園賣官,就好像在商鋪上賣東西一樣,將國家名器一一標價,如賈人售賣,二千石二千萬,四百石四百萬,三公、州牧、郡守、縣令長各有價,有錢無德者以此進,無錢有德者空長歎,使吏治敗壞。買官者無德,凡到任,無不日夜以貪污為業。又賣關內爵,五百萬。

    “大前年,熹平六年,司馬直被任命為巨鹿太守,該交錢兩千萬,因有清名,減免了三百萬。司馬直悵然說道:‘為民父母,而反害剝百姓,以為滿足自己的仕途,我不忍也’,辭以疾病,上書極陳當世之失,古今禍敗之戒,吞藥自殺。……,唉,清官自殺,濁者等位,怎會不民不聊生呢?

    “故太尉陳仲舉曾上書天子,說:昔明帝時,公主為子求郎,不許,賜錢千萬。左右問之,帝曰:‘郎,天官也,以當敘德,何可妄與人耶!’今陛下以郎比一把菜,臣以為反側也。……,如今,天子已經不單是把郎比成一把菜,而且將三公、郡守、侯爵都比成一把菜了啊!設若陳太尉今尚未亡,目睹眼下,恐怕就不會僅僅是‘反側’這麼簡單了!”

    荀貞跪坐帳中榻上,手放在膝蓋上,遠望帳外竹林清溪,遠處的鄉路上時有鄉人來往。

    他默然不語。

    荀攸喟歎連連,停了會兒,又接著說道:“前年,光和元年,天子立鴻都門學,令群小以蟲篆之技見寵於時,受不次之賞。如樂松、江覽、任芝、師宜官、梁鵠諸輩,不聞其有通經之稱,而俱僥倖以文辭、工書見寵,竟就都或入為尚書、侍中,或出為刺史、太守,乃至有受封侯賜爵者。這已經不但是敗壞吏治,更是在挖掘我大漢治國的根基了啊!”

    鴻都門學是當今天子的一個“創制”。鴻都門,乃洛陽北邊一個宮門的名字。鴻都門學,即設置在此門內的一個學校。

    在鴻都門學設置之前,帝國的中央學校只有兩所,一個是面向平民和部分官吏子弟的太學,一個是四姓小侯學,本是專為外戚樊氏、郭氏、陰氏、馬氏四姓子弟設立的,後來只要是貴族子弟均可入學。這兩所學校的招生對象和招生範圍雖不同,但相同的是都以五經為主要的教學內容,而鴻都門學則類似後世的“藝術專科學校”,不學儒家經典,專一學辭賦、書畫等。

    漢之得人,多從察舉而來,名臣良將多因明經入仕,而鴻都門學裡的學生卻都是精擅詩詞歌賦、書法畫畫的“才藝之人”。當今天子出於個人的愛好對他們委以重任,事實上也就是在察舉之外“以才藝取士”,這嚴重違背了正常的選舉制度,間接堵塞了學經儒生的仕進之路,沒多久就遭到了天下儒生的群起攻之。然而,當今天子卻一意孤行,完全不聽反對之音,依然我行我素。

    荀攸是正統的儒生,對此很不滿。

    荀貞倒是能理解“天子”一二,想道:“‘天子’立鴻都門學,固然有他個人愛好的原因,也有受閹宦推動的緣故,但今之察舉,流弊多多,或為權門所薦,或為世家彼此推舉,所得多非人,對朝政、地方無助,徒增權門、世家的勢力而已,而又朝堂之上宦官掌權,士大夫多結朋黨,地方上的豪族勢力亦越來越強大,民謠雲:‘州郡記,如霹靂,得詔書,但掛壁’。

    “‘天子’內不能掌握朝堂,外不能控制郡縣,察舉所得之人又不堪使用,當然會想培養一批自己的親信,對外加強控制,對內抗衡士大夫,恐怕這也是他大加重用鴻都門生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他這些想法都是平時自己琢磨得來的,不管對不對,都不會對“儒生”荀攸說。

    他扭臉看了看坐在一邊兒的文聘,又看了看跪侍溫酒的小吏以及披甲執刀、侍立在帳外的董習諸人,笑道:“公達,現在不是在仲兄家裡,也並非族中辯經、論政之時,咱們只是出來遊玩的,你又何必說這些敗人興致的話呢?”

    荀氏家學淵源,家門之內學業長講,自辦的也有族學,為薰陶學風,提高族中子弟的經學水平,平時隔三差五,或兩三月一次,或半年一次,都會將族中的後輩們聚集在一處,任由他們互相提出問題,互相詰難辯論。族中有對政治感興趣的年輕人,仿照此例,也常常會和各自交好的兄弟子侄組成不同的小圈子,相約共聚一室,議論時政、評點人物。

    ——荀攸、荀貞也是其中之一,也有一個他們自己的小圈子,常常相聚的有四五個人。這也是世家大族和寒門子弟的一個不同之處。一人計短,兩人智長。經常受此薰陶,經常身處在這樣的環境裡,世家出來的子弟對經書的理解明顯就要比寒門子弟深,眼界也更開廣。

    荀攸從案上漆盤中撿了枚青豆,丟入嘴中,舉起剛剛溫好的酒,一飲而盡,亦遠望林外,只見沃野青苗,里聚星羅,歎道:“如此江山,如此江山。……,如果真能如貞之所言,假設有一日,朝廷解我黨錮。我必提三尺劍,登天子堂,與英雄謀,為天下除害,還海內晏然。”

    荀攸和荀彧齊名族中,但性格不同。

    荀彧更多的是溫文爾雅,奉行儒家的中庸之道,對人彬彬有禮,令人觀之如玉。

    荀攸因為少孤,又早慧,面對外人的時候,可能表現得很謹慎,才華不外露,甚至會給人一種“此人怯弱”的印象,但作為他自小玩伴兒、對他極為瞭解的荀貞卻深知他極有膽氣,又因從祖父荀翌被宦官所害,祖父荀曇受牽連被禁錮終身的緣故,對宦官、奸佞深惡痛絕。

    竹林外,有兩個人相伴行來。

    ——

    1,庠序。

    兩漢的學校,中央為“太學”,地方上郡國為“學”,縣道邑為“校”,鄉中為“庠”,里聚為“序”。

    2,四姓小侯學。

    小侯,相對列侯而言。

    3,天子的個人愛好。

    漢靈帝“躬秉藝文,聖才雅藻”,“善鼓琴,吹洞簫”,熱衷文學創作,“作《追德賦》、《令儀頌》”,“自造《皇羲篇》五十章”。

    鴻都門生和宦官有著天然的同盟軍關係,一則,二者都受到儒生的排斥;二則,漢末之時,“士大夫崇經義,而閹宦尚文辭”,宦官們大多也都是“才藝之士”。
本帖最後由 space123 於 2013-2-3 15:18 編輯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4:14
第二卷 西鄉薔夫 41 虛虛實實

    荀攸和荀貞是相對而坐。荀貞看見了從林外走來的那兩個人,荀攸沒有看到,他還在接著适才的話題,繼續往下說:“貞之,想我大漢的列祖列宗,高祖、孝武、孝宣、光武以及明、章諸帝,俱皆英武神明,只是從和、殤以來,帝多沖齡登基,以致外戚、閹宦相替當權。……,你官寺大門瓦當上寫了‘並天下’幾個字,如今的天下,天子聰靈,唯朝堂諸公卻惜少有像孝武、孝宣、光武、明、章諸帝時那樣的英雄、才士也!”

    荀貞咳嗽了聲,眼往外看,說道:“公達,莫再說了。……,有惡客來。”

    荀攸“噢”了聲,扭臉回望,從帳中看到了那兩個走過來的人,問道:“惡客?這兩人是誰?”

    “前頭那人叫做胡平,本鄉大姓第三氏家的賓客。後頭那人不認識,應也是第三家的賓客。”

    “為何是惡客?”

    “一言難盡。”

    說話間,“惡客”胡平兩個穿竹過林,來到近前。帳外的董習諸人將他們攔下。胡平恭恭敬敬地向跪坐帳內的荀貞行了個禮,說道:“荀君,小人剛去寺中尋你,才知你原來在這裡遊玩。”

    “你找我何事?”

    “奉家主之令,來給您送請柬的。”

    “請柬?”

    荀貞微微一愣,示意董習把胡平手中的竹簡拿過來,展開觀看,見上邊寫道:“將至正旦,生民皆慶。如此佳時,正適秉燭夜飲。在下新得了一些上好的葡萄酒,雖不珍稀,也算難得。荀君日夜為鄉部里的百姓忙碌,十分煩勞,馬上就要到正旦了,這是天下生民皆慶的日子,所以冒昧地派遣賓客杜買,邀請您來我家中飲宴。各種美味的食物都已備好,待君來後,你我一起在梅林水畔聽著琴聲、對飲暢談,仰望‘皎皎明月,煌煌列星’。等到喝醉了,不知世上還有人,更不知自己還有身體,難道不快樂麼?”

    底下的落款是第三雲。荀貞知道,此人乃是第三明、第三蘭的父親,第三氏的族長。

    他看完了竹簡,笑道:“我方任職鄉有秩不到一月,碌碌無為,怎稱得上忙碌呢?常自慚愧不安,又怎麼好意思接受你家家主的宴請?”

    胡平不顧林外土髒,跪拜在地,誠懇地說道:“荀君在繁陽任上時,教化風俗、勸農耕種,賑贍孤老、懲處奸猾,亭部上下無不稱讚,聽說還得到了縣君的讚賞。今雖才來鄉中任職,但已經可以想像您日後施政的風采,實為鄉人之幸。家主代表鄉中百姓,備下一點薄酒,只是為了略表歡欣鼓舞之情。請您不要推辭。”

    上次隨第三蘭見荀貞時,胡平沒怎麼說話。荀貞此時聽了他的言辭,心道,“此人短衣長劍,一副輕俠打扮,卻不料還有此等口才。”

    他略微沉吟,忖思想道:“這第三氏是個什麼意思?先是第三明叫第三蘭來給我送錢、賠罪,接著又他倆的老子第三雲請我喝酒。……,這算服軟麼?還是別有用意?”一時猜不透。

    他說道:“你家家主的心意我領了,只是我近日沒有時間。”指了指荀攸、文聘,笑道,“這是我的族侄荀公達,這是我的師弟文仲業,他兩人都是從縣里來的,我這幾天都要陪他們。你回去告訴你的家主,就說我非常感謝,等有空時必登門拜訪。”

    他這是睜眼說瞎話。荀攸、文聘不可能在鄉中住好幾天,最晚到今天傍晚就要回去。荀攸含笑,文聘抬眉,他兩人皆看了荀貞一眼,不過都沒說話。

    帳中坐著的只有荀貞、荀攸、文聘三人,剛才胡平行禮時已給荀攸、文聘兩個行過禮了,這會兒聞言,忙又複再拜行禮,說道:“小人胡平,見過二君。”勸說荀貞,“荀君族侄、師弟之名,小人的家主早就知道,聞名已久。荀君若能攜二君同來,小人的家主必定求之不得。”

    荀貞哈哈一笑,把竹簡遞給董習,命交還給胡平,說道:“我荀貞豈是厚顏之人?今來鄉中,寸功無有,片德未立,一個人去你家吃白食已很不好意思,怎麼能還再帶兩個人呢?你回去罷。告訴你家家主,等我為鄉中做下一兩件事、樹立恩德後,再吃他的這頓酒宴不遲。”

    “君若拒絕,小人必受責罰。荀君,您好心腸,想來是不願使小人受罰的,請接下這請柬吧!”

    荀貞微微蹙眉,心道:“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剛還誇他好口才,沒幾句話就露出了他第三家跋扈無禮的本性。”

    文聘不知荀貞為何拒絕,也不知他為何說此人是惡客,但不妨礙他不滿胡平的言辭,橫眉立目,斥道:“你受不受你家主的責罰關荀君何事?荀君說不去,便是不去。你還不速速退下?”

    文聘雖小,這一怒也頗有威儀。帳外的董習諸人便要過來掐起胡平與隨從他來的那人,胡平見荀貞只當沒看見,知是請不動他了,只好起身,又行個禮,告辭離去。

    荀攸扭著臉,看他走出一二十步遠後,回過臉問道:“貞之,你為何說此人是惡客?”

    荀貞先沒回答他,而是從懷裡摸出十幾個錢,交給董習,說道:“把這錢給那胡平,就說我賞他的。”

    文聘大奇:“荀君,你這是作甚?既稱他為惡客,為何還要賞錢給他?”

    荀貞瞟了眼跪侍在側、正在溫酒的那兩個佐史,故作無奈地歎了口氣,說道:“正因為是惡客,所以我不敢得罪他啊。”

    文聘愕然。

    荀攸心細,注意到了荀貞的異樣之處,眨了眨眼,若有所思,順著他的話頭,說道:“這其中必有故事。貞之,你講來給我二人聽聽。”

    當下,荀貞將第三蘭劫樂進一事從頭講說一遍。文聘勃然大怒,按劍而起,怒道:“一個鄉下賤民,也敢冒犯君之虎威?請君下令,我這就帶著董習諸人去滅了他的全門!”

    他的反應太激烈了,荀貞吃驚失笑,說道:“當日你與高素鬥氣之時,也沒見如此惱怒。”

    “高素所辱者,聘也。第三氏所辱者,君也。辱聘者,看君之面,聘可忍。君乃聘之父輩、師長,辱君更甚辱聘,不可忍!”文聘小小年紀,性格還有種種不足,沒有徹底定性,但“尊長忠師”的觀念卻已經深入到骨子裡了。

    荀貞大笑道:“何至於此!……,你坐下,坐下。”

    文聘按著劍柄,忿忿落座。

    荀攸與荀貞相交日久,不但荀貞瞭解他,他也瞭解荀貞,知道荀貞絕不是個怕事的人,更不可能會害怕鄉中的一個惡霸,更加不可能因為害怕一個鄉中惡霸而竟連他們家的賓客也不敢得罪,知其中定有玄虛。

    他想道:“貞之不是個沒膽氣的人,平時他雖不好與人爭強,但絕非儒弱、只知退讓。也許換了別時,他會將這口氣忍了,可如今他方為本鄉有秩,正需樹立威信,以方便治事,若將此事就此輕輕放過,日後必政令不行,他肯定不會就這樣算了,必然留有後手。……,只是:‘機事不密則害成’。他方才說話前先瞟了一眼溫酒的這兩個小吏,也許他是擔憂這兩個小吏會給第三家傳話?所以故作害怕膽怯,以此蒙人哄騙?”

    他輕扣案幾,用眼神詢問荀貞。荀貞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荀攸惡作劇的心理上來,心道:“我便配合你一二。”裝出憂懼的模樣,說道,“貞之,你今才來鄉中,不立威信不行,可你就這樣被第三氏落了面子,日後卻還怎麼治鄉?”

    荀貞歎氣,說道:“是也,若無威信不能治鄉,然這第三氏窮兇惡極,實非尋常豪強能比!”他壓低聲音,說道,“你們知道麼?鄉中傳言,十五年前,時任鄉有秩的某某,因為想要尋他們家的事兒,你們猜怎麼著了?”

    “怎麼著了?”

    “被他們給殺了!”

    “啊!”荀攸吃了一驚,說道,“竟敢殺官?”

    “可不是麼!”荀貞一副害怕恐懼、心有餘悸的樣子,拍打膝蓋,無可奈何地說道,“他們家連官都敢殺,我又能奈他們如何呢?也只有暫避其鋒了!”

    “可你也不能一味退讓。”

    “對呀,所以我剛才不是拒絕了他家的宴請麼?也給鄉人看看,我是有幾分骨氣的。”

    荀攸頷首,說道:“原來你拒絕他家宴請的用意是在這裡啊!……,唔,是有幾分道理。”拿筷箸夾了一片切好的蘿蔔,放到嘴裡,一邊咀嚼,一邊偷覷那兩個佐史的臉色,見他兩人雖然掩飾得好,臉上恭恭敬敬的,但眼中卻有不屑的意思透出。

    荀貞也注意到了。他想道:“第三氏惡名昭著,與他們有來往的鄉人並不多。據目前許仲他們的查探,這兩個小吏與他家也無關係。也許他倆不會主動地去第三氏家告密,但是他們肯定會私下裡說我懦弱。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是‘鄉有秩懦弱不堪’這樣在鄉中具有轟動性的話題?用不了三五天,第三氏就必能得悉我今天說的這些話。嘿嘿,將欲取之,必先與之,這也算兵法中所雲的‘以弱示之’了吧?”

    文聘睜大了眼睛,看看荀貞,又看看荀攸。這二荀的表現太讓他詫異了。他雖然年少,也隱隱感到了異常。荀貞和荀攸相對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

    荀貞猜第三氏的族長請他喝酒是不是服軟的表現,猜對了一半。

    第三氏何等人家?跋扈了一百多年,經過的鄉有秩前後幾十任,也不是沒見過嚴苛的,又怎會輕易服軟?只不過,第三明乃老謀深算之輩,與第三蘭的逞強鬥狠不同,不願無緣無故地與荀貞結仇,故此先前才會令第三明送錢、道歉。

    第三明“道過謙”回家後,他因忙別的事兒,也沒再問,直到前幾天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這幾天出入里中的陌生人越來越多了。

    他可不是第三蘭那樣的傻貨,敏感地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有陌生人不奇怪,奇怪的是時機不對。

    一則,現在已經是年底了,不逢年、不過節,哪兒來的這麼多人走親戚?這在以前可是從沒有過的。二來,又剛好是發生在第三蘭得罪荀貞後。兩個奇怪之處放在一塊兒,就是詭異了。

    他敏銳地直覺到此事必與荀貞有關,就把胡平召來,詢問當日第三蘭道歉的情況。胡平不敢隱瞞,把實情道來。第三明聽後,氣不打一處來,這哪裡是去道歉,分明是嫌仇結得不夠深!當時就把第三蘭叫過來,狠狠地罵了一頓。

    罵完了,他尋思:這可不行,仇結深了,說不定荀貞就會尋他家的事體,雖不怕,但馬上就要正旦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決定以他父親的名義請荀貞來家中喝酒,化解一下第三明道歉時的無禮。因此,才有了胡平送請柬之舉。

    胡平無功而返,將經過講說一遍,最後說道:“小人走後,荀君又派人追上俺,賞了俺十幾個錢。”

    “沒收請柬,卻賞錢給你?”

    第三明愕然,有點摸不著頭腦,猜不透荀貞這是在唱哪出戲,打發了胡平出去,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決定去稟報他的父親。

    他父親年輕時也是一方惡霸,十五年前殺鄉有秩一事就有他父親的參與,只是如今年老,已經六十多歲,平時不怎麼管事了,聽他說了,也覺得奇怪。

    兩人猜了半天,因對荀貞瞭解不多,也猜不出個所以然。末了,他父親說道:“你放出眼線耳目,給官寺裡的佐史、小吏們幾個錢,打探一下這姓荀的到底是何意思,想要作甚。”

    第三明恭敬應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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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西鄉薔夫 42 三見遲婢

    第三氏打算收買官寺裡的小吏,以此來打探荀貞的動靜。對此,荀貞自不知曉。竹林雖好,到了申時前後,也就是下午兩三點,正午的暖意下去,穿林的風越來越冷,幾個人坐不下去了,加上荀攸、文聘兩個還要趕回縣中,諸人便起身,準備離開。

    荀貞吩咐那兩個佐史,叫去招呼鄰近的鄉民過來,把案、榻、帳幕、屏風,以及沒有吃飲完的果蔬、酒水都給主人家送回去,並拿了一些錢讓交給他們,算是表示感謝。這些瑣事沒有必要留下等,交代完後,荀貞自與荀攸、文聘、董習諸人出了竹林。

    他們的車、馬都在林外,有專人看管。當下,騎馬的上馬,乘車的上車。一行六七人往寺中行去。這片竹林坐落在田野中,面向鄉路,背靠丘陵。鄉路不寬,只能容一車獨行。路也崎嶇不平,騎馬還好,坐在車上顛簸震動。荀攸索性遵行古禮,也不坐了,扶軾而立,隨行在荀貞的馬後。——他是荀貞的子侄輩,是以雖與荀貞交情極好,但在禮節上還是不能逾越。

    文聘親帶了一個隨從在前開道,董習與另外幾個隨從扈從在後。馬蹄的的、車輪轔轔。鄉路的兩畔種有樹木,眾人行在連綿的樹冠下,遠近田野蔥蔥,漸離竹林遠去。

    荀攸深深地呼吸了口寒涼的空氣,迎著冷風,嘴裡呵著白氣,笑道:“貞之,這鄉下雖然簡陋,一有竹林清幽,二則田野怡人,卻是反比縣里要強得多了。”

    荀貞騎在馬上,回首說道:“你若喜歡,便多住幾天?”

    “我倒是想,只是快到正旦了,族里依例要祭祀祖先,有很多事情要忙,又不像你,在外邊為吏,家裡也沒什麼人,可以清閒。”荀攸說到這裡,提醒荀貞,“再過幾天就是正旦,你可要早點回去,不要耽誤了祭祀、家宴。”

    正旦是新年之始。前漢武帝前,依承秦制,“以十月為歲首”,每年的十月初一是正旦,從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開始,改以每年的正月初一為歲首。

    每到正旦這一天,舉國上下都要進行隆重的慶賀。朝廷要舉行大型的朝會,公、卿、將、大夫、百官、蠻夷使節、各郡國的上計吏都要朝賀。二千石以上上殿進覲,其餘則上陛(臺階)進覲,分別向皇帝進獻禮物。從光武皇帝開始,朝賀後還要進行祭陵。

    皇帝祭祀祖先,民間的百姓在這一天也要祭祀祖先,祭祀完後,再舉行豐盛的家宴。案幾便設立在祖先的神位前,全家不論尊卑大小,依次而坐,按照“年少者為先”的順序,依次向家長敬酒祝壽。這個正旦祭祖的儀式和家宴,有些是各家分別單做,有些是全族聚在一起。荀氏是書香門第、簪纓世家,且聚族而居,大多都住在高陽里,因此是聚族同祭、同慶的。

    ——諸荀百餘口,各支各脈幾十家,雖同居一里,平時各忙各的,關係疏遠一點的一年也見不了幾次,這每年一次的祭祖、族宴也是族中少年、晚輩們彼此相識、聯絡感情的一個機會。

    荀貞應道:“不會晚的。正旦那天,等我拜見完縣君後,就立刻趕回家裡。”他扭著頭說話,看見後頭趕上來了一輛輜車,車後隨著兩個步行的小奴。

    荀攸乘坐的是軺車,只有一個車蓋,四面都是敞開的。後頭趕來的這輛輜車四面皆有帷幕,拉車的是兩匹馬,馬嚼子的兩端懸有鸞鈴,隨著行進,鈴聲悅耳。荀攸聽到了鈴鐺聲,也扭過頭去看:“唉喲,後邊有車。”

    他的軺車是牛拉的,沒輜車走得快,但道路狹窄,卻也避讓不成,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見路邊有個小坡,他將車趕上去,給後頭的輜車讓路。文聘、荀貞、董習諸人亦皆驅馬下地,避讓道旁。

    輜車的軾前站了個禦者,看打扮是個賓客、徒附的身份。“小禮動,中禮軾,大禮下”。賓客、徒附雖非奴僕、近似奴僕,荀貞一身官袍,荀攸高冠長劍,士子打扮,文聘雖沒加冠,也是鮮衣怒馬,這個駕車的禦者不敢無禮,收起馬鞭,扶住車軾,躬身低頭,眼睛看著前頭的馬尾,以示敬意。

    荀攸奇道:“貞之,你這鄉野之中,卻也有知禮之人啊!”

    大約是聽到了荀攸的說話聲,輜車車屏上的小窗被拉開了一角,露出了個女子的臉,彎眉美目,面頰潮紅,櫻桃小嘴,卻是個熟人,——遲婢。隨即,小窗全被拉開大,又露出了一個男子的臉,胖乎乎的,膚色有些黑。這男子能與遲婢同車而坐,想來只能是他的丈夫費通。

    遲婢看見了荀貞,怔了一怔,露出個笑容,看樣子似是已將上次的誤會忘記了。疑似費通的這人拍了拍車廂,叫車子停下,打開車門下來,行禮說道:“在下費通,足下可是新任的本鄉有秩荀君麼?”他個子不高,挺胖的,從車上下來幾步路,就有點氣喘吁吁的。

    荀貞從馬上下來,回禮說道:“正是在下。”

    費通擠出笑臉,問道:“不知這位是?”

    “這是在下的族侄荀公達。”

    “久仰、久仰。”

    可能是因為見文聘還是個未加冠的少年,費通只問了荀攸,沒問文聘。荀攸也從車上下來,兩人見禮。費通說道:“早就聽說荀君來上任了,一直無緣得見,今日路遇,幸甚至哉。不知荀君這是要去哪裡?”

    “剛從竹林出來,現在回官寺去。”

    “竹林?噢!荀君真是個雅人。”費通也不等荀貞詢問,主動把自己要去的地方說出,“也許荀貞已知,在下的大兄現在郡中為吏,任職督郵。這不是快到正旦了麼?家兄比較忙,怕是沒空回來,所以在下攜婦前去陽翟與他相聚。”

    當提起他大兄是郡督郵時,他的神色間頗是自豪驕傲。他也的確有自豪驕傲的資本,督郵可不是只管郵傳的,作為郡中的顯赫右職,並有循行郡中,監察諸縣之責,“督郵、功曹,郡之極位”,可謂任重權大。荀貞這個鄉有秩與之相比,提鞋都不配。

    荀貞心道:“都說費通慳吝,本以為是個銅臭熏人的可鄙之人,今日一見,雖稱不上文雅,但卻也算有禮了。……,耳聞不如眼見。”笑道,“那挺好的。剛才我也正和公達說起正旦,說得巧不如趕得巧,我也久聞費君之名了,今日傾蓋相逢,便先祝你新年安康,長樂未央了!”

    “多謝,多謝。也祝兩位荀君能早日紆朱懷金,苴茅分虎。”費通長揖說畢,告辭,“此去陽翟,路途甚遠,再晚點兒恐怕就不能在宵禁前趕到縣中的郵置了。——雖有家兄開的傳信,夜行也無妨,但能不犯法紀還是不犯法紀的好。在下就先告辭了。”

    荀貞、荀攸回禮,目送他上車。遲婢一直都坐在車內窗邊,等費通上車、關上車門後,她又抿嘴兒對荀貞笑了笑,小嘴兒撅得紅嘟嘟的。荀貞才看完她丈夫,又看到她此般媚態,心頭砰地一跳,目光在她的嘴上打了個轉兒,想道:“這輜車封閉得甚嚴,便在車上做些什麼,外邊也不知曉。”遲婢拉上窗,前頭的禦者打響馬鞭,車子重粼粼前行。

    文聘今年十四五,正是討厭別人把他當小孩兒,喜歡別人拿他當大人的年齡,對費通剛才對他的忽視很不滿,嗤笑說道:“不過去趟陽翟,也好意思在郡里開個傳信?他明明是私事,聽他意思,他的兄長卻是給他開了一個辦公務的傳信。‘趕去縣里郵置’?是仗著他兄長的權,以私事而入住郵置麼?”傳信通常是過關所用,有公有私,為私事而開的傳信也就是一個通關文牒,類同後世的“護照”;為公事而開的可以免費入住郵置。並且,通常來說,這傳信本該是由鄉薔夫或縣令開的,很少有直接從郡里開的。

    這費通看似有禮,但實際上處處都表現出了一種高人一等的“自豪感”。不但文聘看出來,荀貞、荀攸也看出來了。他兩人雖也覺得可笑,但卻都不肯自跌身價,與其一般見識。

    荀攸笑道:“貞之,你這鄉中不但有知禮之人,還有悅目的美人。”搗了搗荀貞的腰,“美人已去兮,君猶翹足而望。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子曰:‘非禮勿視’。”

    荀貞把視線從遠去的輜車上收回,自覺方才的那個想法有點齷齪,自家也很奇怪,想道:“真是奇哉怪了,也不是沒見過女子,為何一見這遲婢就忍不住綺思連連呢?不過話說回來,她雖已為人婦,但卻也正因為已是人婦,才能這般輕熟嫵媚,與爛漫的少女不同,別有風韻,仿如唐兒,令人情難自抑也。”從容淡然地笑了笑,說道:“你們今兒還要回縣里,咱們也別耽誤了,上車、上馬,走罷。”

    眾人複回路上。

    荀攸說道:“貞之,現在沒有外人,你正好給我說說,你打算怎麼應付剛才竹林外的那個惡客?”

    “惡客?”

    “第三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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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西鄉薔夫 43 虎膽奸雄

    荀攸問荀貞打算如何應付第三氏,這會兒沒有外人,在場的文聘、董習等都是自己人,荀貞就實話實說,把自家的打算講說一遍。

    文聘原本在前頭開道,這時跟在荀貞的馬後,聽了後,拍打馬鞍,說道:“正該如此!”他到底還是少年,雖然較為“老成”,難免氣盛,講究的是有仇報仇、有怨抱怨,要不然也不會和高素慪氣爭鬥了。他說道:“這樣的混帳人家,居然敢冒犯君之虎須,不剪除不足以消恨。”

    荀攸也不反對。不過他的著眼點卻和文聘不同。

    文聘惱怒的是第三氏冒犯荀貞,而他則是對第三氏的“殺官、殘民”深惡痛絕。

    他說道:“世人皆言潁川剽輕。先時寇恂任潁川太守時,因對光武皇帝說:‘當以精兵駐之’。想我潁川,自古賢人輩出,何來‘剽輕’之評?泰半就是因為郡中多有此等奸猾豪強之家。

    “此等奸猾豪強,仗匹夫之勇,招徠刺客,聚集死士,身無半通青綸之命,以布衣之身而竟抗衡長吏,殘害百姓,隱亡匿死,犯法難禁,以至刺殺命官,目無法紀,此正太史公所謂之‘劇孟、郭解之徒’。我潁川的民風皆敗壞在彼輩手中,我潁川的清名也皆因彼輩而壞!

    “貞之,此輩名為黔首,實為民賊,罪難容也。《書》雲:‘除惡務本’。你打算將他們盡數誅滅,連根拔起,我非常贊成。”荀攸深受儒家學說的影響,對豪強、輕俠都是持反感態度的,認為他們違法亂紀,好勇鬥狠,攪亂了社會秩序,敗壞了民風,不利統治的安定。——這也算是荀氏族人的一個共識,高陽里諸荀多數都是這樣認為,這樣看待遊俠、豪強的。

    荀貞瞭解荀攸的脾氣。荀攸引用《尚書》說“除惡務本”,這四個字其實也很適合他的性格,他就是一個除惡務盡的人。荀貞攬轡徐行,說道:“是啊,我也這麼想的,所以才決定暫時不動他們,等收集到足夠的證據後,再發動雷霆之擊,將之一網打盡,為百姓除害。”

    “證據收集夠了麼?”

    “收集到了一些,但還不足以將其族誅。”

    潁川士子多非俗儒,大多兼習律法。荀攸也學過律法,他掐指計算,說道:“族誅乃最重之刑,夠資格動用此刑的罪行不多,也只有‘不道’一罪了。”

    “不道”,即“逆節絕理”的行為,包括的範圍很廣,有政治方面的,比如:“謀反叛逆”、“詆毀先帝”、“誹謗政治”、“執左道以亂政”等;有人倫方面的,比如“弟與後母亂,共殺兄,知而不發舉”、“殺不辜一家三人”等。

    “並且不道之罪也並非全是族誅。夠上族誅的也就謀反、左道幾類。”荀攸沉吟片刻,又道,“第三氏鄉里豪強,膽子再大也不會謀反。剩下的左道?也難。……,貞之,恐怕你很難將其族誅啊。”

    荀貞也知道很難。其實以他現在搜集到的這些證據而言,雖還不夠將其族誅,但殺個十人八人、抓個二三十人卻也足夠了。但是,根據許仲探查的結果,第三氏全族共有近百人,只殺個十人、八人,抓個二三十人遠遠達不到他“斬草除根”的目標。——他可不想給自家留個隱患,所以,這幾天他也在一直地仔細考慮此事。此時聽荀攸問起,他也不隱瞞,坦誠地說道:“我也知難以找到。……,不過,‘難以找到’和‘不去做’卻是兩回事兒。”

    荀攸手扶車軾,品味了會兒他這句話的意思,目光灼灼,盯住他,問道:“你此話何意?”

    “我有個想法,只是不知可行與否。”

    “說來聽聽。”

    “我欲先拿下他家的一兩個賓客,作為突破口。”

    “噢?”

    荀貞從容地說道:“捕入獄中,嚴刑拷打。三木之下,必有所得。”

    荀攸默然。他聽出了荀貞的意思,什麼是“嚴刑拷打”?什麼是“必有所得”?擺明瞭是想要用嚴刑來逼迫第三氏的賓客誣告其主。荀攸不是個腐儒,知道行非常之事,必須用用非常手段,對荀貞的這個決定倒不是不能接受,只是一下子接受不了荀貞這種坦然的態度。

    ——便是未冠的童子也知,這種用嚴刑來逼迫賓客誣告其主的事情是見不得光的,然而,荀貞卻絲毫不加避諱,“非常坦然”的就說了出來,就好像在講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兒一樣,反差太大。他遲疑了一下,決定暫時不糾結此節,說道:“話雖如此說,但你是鄉有秩,不是遊徼,沒有拿人、拷問的權力。你怎麼行事?”

    “其實我早意從第三氏的賓客入手,之所以這幾天卻沒有動手的原因便是在此。我與鄉里的遊徼沒甚交情,只是在上次救援劉莊的時候,讓了些功勞給他。自我來鄉中後,他多數時間都在各亭中巡查,偶爾見上一次,也是匆匆一面,沒有過深談,既不瞭解他的為人,也不知道他對第三氏的看法。如果貿然告之,萬一他懼怕第三氏,反將我賣了,豈不惹人嗤笑?”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想將此事交給繁陽亭去辦。”

    “繁陽亭?”

    “繁陽亭亭長杜買、求盜陳褒皆我之舊人,料來他們不會拒絕於我,也不會給第三氏通風報信。”

    “這倒是個辦法。”

    文聘插嘴問道:“荀君既有此意,為何遲遲不動?”他倒是半點也不在乎荀貞打算要“誣告第三氏”。

    “因為兩個緣故。”

    “哪兩個?”

    “一個是難處:繁陽亭管不到第三氏。要想讓繁陽亭拿人,就必須得想個辦法將第三氏的賓客引到繁陽亭界內,才好拿人。”

    “……,這的確是個難處。”

    “要說難,其實也不難。鄉間的輕俠之輩彼此多相識,我已問過,繁陽亭裡的一些輕俠,比如大小蘇兄弟,或者鄰亭的一些豪傑少年,例如江禽、高甲、高丙等,有不少都認識第三氏家的族人和賓客。通過他們設個局,或者請宴喝酒,或者博戲賭錢,也不難誘個一二人來。”

    文聘搞不懂了,說難的是荀貞,說不難的也是荀貞,這是個什麼意思?他問道:“既然如此,又為何說難?”

    “難在該誘誰入局。”

    “那麼該誘誰入局?”

    “本來還沒有想好,但現在已經決定了。”

    文聘問道:“決定誰人?”

    荀攸猜出了荀貞的意思,問道:“可是剛才來送請柬的那個‘惡客’?”

    荀貞笑了起來,說道:“知我者,公達也。剛才送請柬的那個惡客名叫胡平,上次第三蘭來寺中給我賠罪道歉時,便是這個胡平隨從;這次,又是他來送請柬,可見他在第三氏家中必是一個得重用的人,是第三明的左膀右臂,也由此之可知,此人必知第三氏的不少隱秘。……,正是一個適合的人選。”

    “如君所言,人選已定,是不是馬上就可以動手了?”

    “不然。”

    “為何?”

    “我剛才說因兩個緣故,所以到現在還未動手。一個緣故是人選,另一個緣故是時機。”

    “時機?”

    “第三氏稱雄鄉中百餘年,不是傻子。繁陽亭一動手,他們八成就會想到我的身上,雖然剛開始他們不會猜出我是想將其族誅,也許會誤認為我只是想給他們一個教訓,以報文謙被劫之仇,但不管怎樣,他們百分百都會找到我的門上,或者親自來,或者托人求情。……,仲業,你說到那時候,我是放人的好,還是不放人的好?”

    文聘想了一想,答道:“放與不放都不好。”

    “為何?”

    “如果就這麼放了,前功盡棄。如果不放,極有可能會引起第三氏警惕。”

    “沒錯。所以如果時機選擇的不好,到時候,我將會放與不放兩為難。”

    “那麼,荀君打算將這個‘時機’放在何時呢?”

    荀貞轉目去看荀攸,荀攸也正看他,兩人第二次相對一笑。荀攸悠然說道:“這個‘時機’就在正旦的前一天。”荀貞哈哈大笑。

    文聘不懂,問道:“為甚麼?”

    “正旦的那一天,貞之要回縣里。回到縣里後,隨便找個藉口,比如說生病了,告假數日,暫可不回鄉中,第三氏便想為門下的賓客求情也是不能了!”

    文聘問荀貞:“荀君,是這樣麼?”

    荀貞笑而不語。

    荀攸喟然歎道:“貞之,你我自幼相熟,同在我從父門下學經十年,我以為很瞭解你了,今日方知,我還是不夠瞭解你。”

    “怎麼說?”

    “用刑逼客,使誣其主,此大罪也。若被人知,輕則去職,重則伏法。常人縱有此意,恐怕也會隱之不及,唯恐人知,而你卻從容策馬,坦然直言,如等閒小事耳。不知是該說你有虎膽,還是該說你是奸雄?在這方面,我不如君。”

    “奸雄?”

    荀貞驚笑,說道:“曹孟德年二十舉孝廉,除洛陽北部尉,造五色棒,不避豪強,棒殺小黃門蹇碩之叔,京師為之斂跡,莫有再敢犯禁者。繼遷頓丘令,因通古文,今年又被征拜議郎。我去年加冠,今年九月為亭長,到現在才是一個鄉有秩,恩不及三千戶,威不出一鄉地,怎能與他相比?許子將的這個評價,我可當不起。”

    曹操早年被橋玄賞識,聽從他的建議,去汝南拜訪許劭,得到了“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的評價。這個故事不但流傳千古,在當時也已被人多知了。

    荀攸說道:“人之所以能事者,一看際遇,一看本心。你際遇不足,本心已足。”

    “願聞其詳。”

    “曹孟德閹室之後,賴祖、父之蔭,方才能二十被舉孝廉,除洛陽北部尉。你只是沒有這個機會。以你今日的作為來看,你如有此機會,怕一樣也會使‘京師斂跡,莫有犯者’。”

    荀貞心道:“公達也太高看我了。”

    他是真的自覺當不起這個評價,也不想繼續說下去,岔開話題,笑道,“逼客誣主固是大罪,我不瞞你們卻不是因為我虎膽,而是因為你我同族,自幼相熟,仲業又乃我師弟,情同手足。你們難道還會賣了我不成?‘奸雄’之評,我實當不起。……,我若是奸雄,你便是能臣。我或有虎膽,但論及智謀,我不如君。”

    他問荀攸:“公達之智,我深知矣。我請教一下你,你覺得此計可行否?”

    “可行。”

    “好!既然你也覺得可行,那便是可行了。”

    文聘剛才聽他說到“仲業乃我師弟,情同手足”時,兩眼一亮,甚是感動,想道:“荀君對我有引薦之恩,今又以手足待我,我豈能無報?”便很積極地說道:“荀君,如你所言,第三氏族人不少,等到動手捕其全族時,怕會有危險。到時,你告訴我一聲,我帶人來助陣。”

    荀貞笑了笑,心道:“我雖打算用誣告之法,但這也是公事,怎能用你?”不過文聘主動請纓,也不好直接拒絕,含混帶過。

    諸人回到官寺。

    文聘、荀攸在竹林裡坐了半晌,回來路上又被風吹了一路,都被凍壞了,加上有荀貞準備族誅第三氏這件大事壓在心頭,又都覺得意猶未盡,還有話沒有說完,不著急就走,又隨著荀貞來到前院堂上坐下。荀貞把自己珍藏的茶葉拿出,親手泡給他們飲用。

    文聘喝不下去。荀攸早知他的這個嗜好,也陪他喝過,剛開始喝時很不適應,現在能喝一點了。喝了幾碗茶,幾人說了會兒話,見暮色將至,天色不早,不走不行了,這才辭別而去。

    荀貞轉回後院,唐兒早把衣裳洗完,正在廚中做飯。他扁起袖子,也不在意自家的身份,搭手幫忙。唐兒趕他不走,也只得罷了。兩人說說笑笑,其樂融融。——不知為什麼現在每看唐兒時,荀貞總會忍不住想起遲婢。

    快把飯做好時,許仲、程偃、小夏、小任幾個相繼歸來。

    荀貞出來院中,在井邊洗了洗手,招呼他們來屋裡坐下。先問了一下他們今天的收穫,還是與前幾天差不多,收集來的多是一些第三氏搶劫、逼債之類的惡事。荀貞記下後,便將自家的計劃告訴了他們,吩咐許仲、程偃明天就去繁陽亭,告訴杜買、陳褒,令他二人依計行事。

    “杜買、陳褒兩個怕是指揮不動大小蘇兄弟、江禽、高甲、高丙諸人。君卿,你這幾天就暫在繁陽住下,主持此事。別的都好說,唯有一點,要務必謹慎。”

    “哪一點?”

    “當胡平被你們拿下後,第三氏找不到我,很可能會來硬的。你們要當心他們會搶人。最好多找幾個人住在亭舍裡,以防萬一。”

    許仲恭謹應道:“是。”

    荀貞環顧諸人,室外薄暮已至,室內昏暗不明,諸人表情各異。

    程偃可能因為緊張,不住地撓臉上疤痕。小夏、小任有點坐立不安,也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懼。許仲蒙著臉,看不出表情,從他紋絲不動的坐姿來看,是幾人中最鎮定的一個。

    “第三氏暴虐鄉里,歷任鄉有秩皆不能治,阿偃說他們還刺殺過官吏。如今咱們要對他家下手,後果也許會很嚴重,沒準兒會引來他們瘋狂的反撲。”荀貞頓了頓,問道,“你們害怕麼?”

    許仲的聲音很平靜,低沉地說道:“第三氏雖暴虐鄉中,但在我眼中,滅他一族,如屠一狗。”

    程偃沒幹過這種事情,要論力氣,他可能比許仲、小夏、小任大,但要比膽氣,有不如之。不過他也沒有害怕,說道:“小人的這條性命早就交給了荀君。荀君不怕,小人也不怕。”

    小夏、小任本為鄉間輕俠,尚氣輕生,也不怕,說道:“要說殺官吏,那郟縣來的群盜也殺過亭長、求盜,不也被荀君滅了?第三氏何懼之有!”

    荀貞展顏微笑,將佩刀拔出,插到塌前的地上,挺身跽坐,按住刀柄,目光炯炯地看著諸人,說道:“事之成敗,便全看你們在這幾天的所為了。事若能成,旬日之內,這世上便再無第三氏!”

    說來奇怪,上次擊賊時,他雖外表鎮定,其實頗覺忐忑,但這回誅滅第三氏,他卻沒有半點異常的感覺。他琢磨尋思:“莫不成我真像公達所說的,是個有虎膽的人?”怎麼想也覺得自家不像,琢磨了半晌,勉強找到了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或許是因為上次擊賊,長了我的膽色,又或許是因為我知第三氏乃我聚眾路上的一叢荊棘,非得剷除不可,所以能如此淡然?”

    ——人都是在不斷成長的。

    三個多月前,當荀貞初至繁陽亭時,他接人待物的種種,雖然城府深沉,雖然有做作、施恩的成分,但大體上還是本色表現,還是一個剛走出“象牙塔”的“士子”,而在治過民、殺過賊後的今天,他的性格卻在不知不覺間開始出現了改變,也可以說,不知不覺間開始了成長。
本帖最後由 space123 於 2013-2-3 15:25 編輯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4:21
第二卷 西鄉薔夫 44 許仲程偃

    次日一早,許仲、程偃去繁陽亭,小夏、小任奉荀貞之命,將他們送出十里外。

    許仲臨別囑咐:“荀君身邊不能沒有人照顧,在我與阿偃不在的這段日子裡,不論在鄉里還是縣中,你二人都不可離開他一步,務要貼身隨從,萬萬不可大意。明白麼?”

    小夏、小任應命。

    “行了,你們回去吧,不用送了。”

    許仲、程偃騎馬而去。這次他們去繁陽亭幹大事,為了方便消息的傳遞,荀貞特地問高素借了兩匹馬,給他們騎乘。進了繁陽亭,到得亭舍外,他兩人熟門熟路,徑牽馬入內。

    黃忠正蹲在前院的雞塒邊兒拿著幾根破爛菜葉喂雞,聽見馬蹄聲響,扭頭回看,見是他二人,忙不迭把菜葉丟下,站起身,歡笑相迎:“阿偃、君卿,可是稀客!你倆今兒個怎麼來了?”

    離別亭舍多日,院中沒甚變化。

    左手邊的屋子裡有一個髮髻蓬鬆、衣衫不整的人打著哈欠出來,倚著門框揉了揉眼,也打招呼笑道:“阿偃、君卿來了!荀君呢?怎麼沒和你們一起回來?”卻是繁家兄弟的老大繁譚。

    程偃心中有事,雖是故舊重見,沒心思閒扯,問道:“老杜和阿褒在麼?”

    “咦?你們剛來的路上沒看見麼?今天是里民操練之日,他兩個都在操練場上。”

    許仲和程偃走的是小路,沒有經過操練場地。程偃“噢”了聲,說道:“我說怎麼進入亭中後,路上少見鄉民,過了兩個里,也是冷冷清清的。原來今天是操練之日。”

    “怎麼?你們有事找老杜和阿褒麼?”黃忠問道。

    許仲心道:“再過三天就是正旦,也就是說,留給我們動手的時間只有兩天了。事不宜遲,不可耽擱。”說道,“是有點小事來尋他二人。黃公,麻煩你去叫他們回來行麼?”

    黃忠很乾脆,應道:“成!”撩起衣襟,胡亂擦了下手,就要走時,繁譚搶先一步,笑道:“老黃,你年紀大了,腿腳不便,就在院裡待著吧,俺去將他兩人找來。”

    他這表現倒是叫許仲和程偃小小的吃驚了一下。此前荀貞還在亭中時,這繁家兄弟最是懶惰不過,便連荀貞有時也使喚不動他倆,這會兒卻怎麼如此熱情?繁譚略整了整髮髻,把衣裳系好,笑道:“今天沒什麼事兒,難得偷閒,剛在屋裡睡了會兒。”說著,邁開大步往外走,經過許仲、程偃時,還低頭彎腰地行了個禮。許仲和程偃越發奇怪。

    ——他兩人卻不知,自荀貞升任鄉有秩後,這繁家兄弟在背後不知懊惱、後悔了多久。

    杜買、陳褒、程偃本來和他們一樣都是亭卒,最高也不過求盜,但就因“奉承”荀貞得力,三個月的功夫,便就紛紛麻雀飛上了鳳凰枝,一個升任亭長,一個升任求盜,一個跟著荀貞去了鄉里,可以說都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就算是黃忠,“年老無用”了,前前後後也得了荀貞不少的賞錢、照顧。唯獨他們兄弟兩個,基本上啥也沒撈著。怎叫他二人不追悔莫及?

    所以,今見許仲、程偃,繁譚料想他兩人定是奉荀貞之命而來的,當然要好生巴結了。

    出了院門,他回頭看了眼,嘀咕道:“走時他兩個都是寒酸步行,回來卻高頭大馬。姜顯(許仲)倒也罷了,說是荀君的親戚,卻連阿偃如今也是新衣大冠,與以前的灰頭土臉完全不同了,這要是不知道的,還不定把他當成什麼貴人呢!唉,早知今日,當初俺也該賣力逢迎荀君才是。”嘀嘀咕咕地一路去了。

    許仲、程偃不知他為何突然轉變,也沒放在心上,與黃忠說了兩句話,拉了兩句家常,講了幾句在鄉里邊的見聞和荀貞在官寺裡的情況,便先去後院等候。

    荀貞走後,杜買升任亭長,住進了他原先住的屋子,外邊的堂屋依舊還是亭舍裡的議事之所。

    許仲、程偃推門入室,脫去鞋子,相對跪坐席上。

    許仲閉目養神。程偃有些心神不定,睜大了眼,東看看、西看看,時不時伸長了脖子,朝門外頭瞅。不多時,聞有腳步聲,他情不自禁地握緊了腰上的環刀,小聲提醒許仲:“君卿,老杜和阿褒回來了。”

    腳步聲近,進來的是黃忠,捧了個木盤,上邊放了兩椀開水。他殷勤笑道:“今兒雖日頭不錯,天氣甚暖,但你兩個從鄉亭來,一二十里地,又騎著馬,沖著風,路上怕也凍得不輕。阿偃,瞧你這臉通紅通紅的,都快被風給吹皴了。來,喝椀溫湯,暖暖身子,去去寒氣。”

    許仲睜開眼,道了聲謝,接過木椀,喝了一口,熱水下肚,暖氣入腹,十分舒服。黃忠沒多留,把木椀放下就走了。程偃沒心情喝水,接著一個勁兒地往門外頭瞅。

    許仲將他的舉止看在眼裡,心中想道:“這可不行。”對程偃說道:“阿偃,你此前在繁陽亭待了很久,應該和杜買、阿褒都比較熟悉吧?”

    “那是當然了。”

    “他兩人都分別是什麼樣的人?”

    程偃嘴拙,對杜買、陳褒的性格脾氣,他心裡清楚,可叫他說,卻找不著合適的詞兒來形容,張口結舌。許仲又問道:“別的不說,就以今日之事而言,你覺得以他二人之性格,在知道了荀君的計劃後,會分別有何反應?”

    具體到單個的事情上,程偃就會說了。他說道:“阿褒是個豁達人,重恩情,要沒有荀君的提攜,他現在也當不上繁陽亭的求盜,對荀君的這個計劃肯定會贊成、支持。……,至於老杜?他雖也敬重荀君,但膽子比較小,而且家中有妻有子,也更謹慎一點,恐怕會有些猶豫。”

    “你說得不錯。阿褒肯定沒有二話,杜買就不一定了,如你所說,他也許會有些猶豫。猶豫的原因也正如你說,是因為他膽小、謹慎,——上次夜半擊賊,他就沒有緊隨荀君,而是留在舍中召集到了上百的鄉民後才姍姍而去。對外地來的群盜尚且如此,何況面對本鄉的豪強?他必定會更加膽弱。……,阿偃,我且問你,如果他不願聽荀君的命令,反對荀君的計劃,咱們該怎麼辦?”

    “說服他!”

    “怎麼說服?”

    “這,……。”程偃下意識地又握緊了刀柄。

    許仲往他的刀上看了眼,笑道:“總不能拿刀逼著他。”

    “那該怎麼辦?”

    “很簡單:你只要別東張西望,到處亂看,定住心神,安坐不動就行了。”

    “……,安坐不動?就這樣就能說服他了?”

    “要想說服他,就必須讓他相信第三氏不足畏懼。要讓他相信第三氏不足畏懼,你首先就不能畏懼第三氏。”

    程偃好像受到了多大的侮辱似的,掙紅了臉,握住拳頭,說道:“荀君待我恩重如山,我這條性命早就歸荀君所有。……,我當然不畏懼第三氏!”

    “我知道你不畏懼第三氏,但杜買不知道。你東張西望、心神不定的,落在他的眼裡,他會怎麼想?你只有定住心神,安坐不動,才能讓他相信第三氏不足懼。”

    程偃想了一想,覺得許仲說得有道理,鬆開拳頭,說道:“君卿,我聽你的!”挺直了腰杆,安坐不動。

    “喝點溫湯。”

    程偃把木椀拿起,學著許仲的樣子,不緊不慢地喝起了水。

    許仲在荀貞面前總是恭恭敬敬的,看似“僕從”一個,但那是因為他“感恩”,並不代表他沒有能力。想他在追隨荀貞前,以不過二十多歲的年齡,縱橫鄉中多年,人皆膺服,引得大批輕俠、惡少年競相折腰,若無過人之處,怎能致此?荀貞與他常常連榻夜談,深知其為人,曉得他絕非常人,可以倚重,也所以才會放心地將誘捕第三氏賓客這樣大的事情交給他全面主持。

    許仲見程偃安定下來,不再多說,複又閉上了眼睛。

    他剛才對程偃說“你只有定住心神,安坐不動,才能讓杜買相信第三氏不足懼”,這是實話,但卻只是一半的實話。

    他還有一層意思沒有說出:程偃在繁陽亭很久了,與杜買、陳褒是多年的同僚,不但他瞭解杜買,杜買也瞭解他。程偃雖有勇力,雖欽慕遊俠,知道報恩,但本身並非亡命徒,家中又有美妻,怎麼看也不像是個不怕死的人。不錯,他為了“報恩”,把自己的命交給了荀貞,所以就算面對第三氏也豪無畏懼,可是他的這個想法,他知道、許仲知道,杜買可不知道。杜買看到的只是:“程偃非常鎮定”。為何鎮定?杜買只能往“荀貞有十足的把握,第三氏並不足懼”這方面去聯想。

    如果程偃給他造成了這個錯覺,如果他這樣想了,那麼荀貞“意欲在繁陽亭誘捕第三氏賓客、嚴刑逼供,使之誣告其主”的計劃就毫無阻攔了。

    昨天晚上,荀貞與許仲同榻而眠,曾在這方面專門交代過他:“今誅第三氏,關鍵在繁陽,繁陽之關鍵又在杜買。阿褒雖可倚仗,但繁陽亭的亭長是杜買,拿人捕人非得他下令不可。你明天去到繁陽後,一定要想好怎麼說服他。……,我給你一個建議:杜買此人膽薄惜命,非遊俠一流,雖感恩於我,恩情不足以使其忘死,只可誘之,不可強之。”

    許仲當時問道:“如何誘之?”

    荀貞沒有說,只是笑道:“你想一想,如果實在想不出,明天早上我再告訴你。”許仲想到半夜,想出了一個辦法,早上荀貞問他時,他回答了五個字:“關鍵在程偃。”問荀貞,“對不對?”荀貞大笑,也只回答了他五個字:“此事必成矣。”

    ……

    誅第三氏之關鍵在繁陽,繁陽之關鍵在杜買,說服杜買之關鍵在程偃。如今程偃已經安定下來,離說服杜買還會遠麼?

    門外橐橐聲響。

    一個頭裹赤幘,高大粗壯,面色黑紅,有點羅圈腿的三旬男子步入室內,後邊緊跟著一個身材削瘦,布衣帶刀,臉黑如鐵,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前者正是杜買,後者則是陳褒。

    許仲、程偃起身,四人長揖行禮,禮畢,分賓主落座。

    杜買笑問道:“阿偃、君卿,你們今來必是有事。是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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