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三國之最風流 作者:趙子曰 (連載中)

 
zeroriku 2013-1-6 15:10:2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6 5774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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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西鄉薔夫 75 許縣陳氏

    從西鄉有一條官道直通許縣,大約三十多里地。

    按照規定,縣令(長)不能輕易離境,待陰修行過東鄉,朱敞把他們一行人送出本縣後就回去了縣廷,自有許縣的縣令在兩縣交界處迎接。一路粼粼行去,到的許縣縣城已是夜色深重。

    陳群是許縣人,家就在縣內,不必和郡吏、士子們一起在縣郵置裡住宿過夜,隨從縣令把陰修安頓下來後,他就帶著華歆、邴原、管寧一塊兒暫辭歸家去了。

    陳家雖天下重之,乃本郡數一數二的名族,但並非世家,而是從陳寔起才開始著名海內的。

    陳寔出身單微,家貧,為了糊口,年少時作過縣吏,“常給事廝役”,後來還當過都亭佐、西門亭長。說起來,在這一點上,荀貞的入仕之路倒是和他頗為相似。——早在荀貞求為亭長時,為了說服荀衢和朱敞,也的確舉過陳寔年輕時的經歷為例子。

    陳家之發軔是在陳寔任都亭佐時。雖為賤役,但陳寔立志好學,坐立誦讀。時任許縣縣令的鄧邵聽說後,就把他召來,試與語,“奇之”。“奇之”的結果就是把他舉薦去了太學讀書。在太學讀書時,陳寔結識了本郡的李膺和汝南的陳蕃,彼此敬重結交。

    李膺是什麼人?名門之後,德行高峻,黨人“八俊”之首,“天下楷模李元禮”,“謖謖如勁松下風”,乃是太學生的領袖。士子們把他的家門比作“龍門”,稱那些能被他接見、能進到他家裡的人是“躍龍門”。何為躍龍門?一躍龍門,從此揚名,天下皆知。聲望何等之高!

    陳蕃又是什麼人?“不畏強禦陳仲舉”,“軒軒如千里之馬”,亦高門子弟,品性高潔,志氣遠大,年十歲即有“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的慷慨豪言,後來當過太尉,是党人“三君”之一,位尚在“八俊”之上。若把李膺比作党人的幹將,他就是黨人的護法。

    像李膺、陳蕃這樣的人,眼皮得有多高啊!而陳寔就能與他們結交,還不是一般的結交,是如“親友”一般的結交。由此固可見陳寔之德行,亦可見他在和人交往上必有過人之處。

    在太學的學習,主要是在太學結交到了李膺和陳蕃,奠定了陳寔日後成名的基礎。在他學成歸縣後,又陸續發生了兩件事。通過這兩件事,他終於使天下人皆知其名,天下人皆服其德。

    一件事是:他歸來後,鄧邵複召他為吏,可能是眼界高了,也可能是為了“養望”,他辭不就任,避居山中。正好在這個時候,縣裡發生了一件殺人案,縣吏楊某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或者是和陳寔有私仇,或者是自作主張地要給縣令出氣,你陳寔是受了縣君的舉薦才得以入太學讀書,學成歸來卻居然敢拒絕縣君的召用,真是狗膽包天!因此,他就說這案子是陳寔做的,把他逮捕入縣獄,酷刑拷掠,欲致其死地。陳寔咬緊了牙關,就是不認。沒辦法,“拷掠無實”,陳寔也有點名氣了,又不敢妄殺,最後只能把他無罪開放。

    這件案子給陳寔帶來了皮肉之苦,不過同時也給他帶來了好處。在他被捕入獄後,李膺、陳蕃都不同程度地表示了關心,這就使郡裡知道了他和李、陳的交情,隨即把他擢為了郡督郵。如前文所述,郡督郵在郡吏中的地位僅次郡功曹,有權逮捕郡部內凡縣令(長)以下的所有吏員。縣令尚在郡督郵的監督之下,何況縣吏?楊某聞訊後,膽顫心驚,生怕陳寔報復他。可結果,陳寔不但沒有報復他,反而密托許縣的縣令,“禮召楊吏”。“遠近聞之,咸嘆服之”。

    這件事讓州郡知道了他“以德報怨”的高貴品德。

    在這件事發生後不久,太守離任,他被罷免了郡督郵之職,因為家貧,“複為西門亭長”。不過很快,又換了任太守,他再度被擢為郡吏,這次被擢為了郡功曹。在他任郡功曹時又發生了一件事。

    當時的中常侍侯覽托太守高倫用吏,高倫不敢得罪侯覽,便把他舉薦的這個人署為文學椽。文學椽是學官,其職在管理郡內學校、教授學生,主管教化、禮儀之事,是一個清貴的職務。

    陳寔知非其人,知道這人不行,幹不了文學椽,就來勸諫高倫。如果換了別人,可能會對高倫說:“此人才學皆無,品德低劣,且系閹宦所薦,污濁不堪,怎能任此師表之職?明府應常侍之托而用之,必招天下非議。何不黜免,以全令名?”若是這樣說了,不管高倫會不會接受,至少自家能得一個不懼權宦、直諫主君的清名。可陳寔沒有這樣說,他很體諒高倫的苦衷,也不願借此邀名,他推心置腹地對高倫說:“此人不宜用,而侯常侍不能違。寔乞為外署,不足以塵明德。”

    “侯常侍不能違”六個字說到了高倫的心裡。他豈會不知“此人不宜用”?還不是因為侯覽權重天下,故而不敢違之?“乞為外署,不足以塵明德”十個字更是讓高倫感動至極。陳寔的言下之意就是:“侯覽不能得罪,可是明府你的清名也不能因此受到玷污。你把這個人交給我吧,我來任用他。”能碰到這樣一個知心貼意的下屬,高倫還有何求?即便“從之。”

    閹宦之流,素被士子痛恨。陳寔在郡中有高德,卻突然用了侯覽的人,頓時就引起了郡人的不解和非議,“鄉論怪非其舉”,以為他是畏憚強禦,是為了阿諛權宦,但陳寔卻“終無所言”。

    如此,直到高倫被征為尚書,依照慣例,郡中士大夫把他送到郡界處的輪氏縣這個地方時,高倫才把諸人都叫了過來,將此事的來龍去脈詳細地給他們說了一遍,最後說:“陳君可謂善則稱君,過則稱己”。陳寔尚“固自引愆”,一再請罪。“聞者歎息”。由是,“天下服其德”。

    再後來,陳寔任了兩任縣長,在任皆有德聞。再又後來,第一次黨錮禍起,陳寔與李膺、陳蕃等黨人交好,也受到牽連。被通緝捕拿的黨人多逃避求免,致使“郡縣為之殘破”的張儉就是在這次黨錮禍中逃入塞外的。陳寔卻不肯逃,他在這個時候表現出了他的勇氣和大義凜然,他慨然說道:“吾不就獄,眾無所恃”,和李膺、範滂一樣自請入獄。

    ——李膺時年已經六十,當時也有人勸他逃跑,他說道:“事不辭難,罪不逃刑,臣之節也。死生有命,去將安之?”

    ——范滂時年三十三歲,正賦閑在家,郡督郵奉詔書至縣,把傳舍的門關上,抱住詔書,伏床而泣。范滂聞之,說:“必為我也”,即自詣獄。縣令郭揖大驚,不出解印綬,要和他一起逃亡,說:“天下這麼大大,哪兒不能去?咱倆一起跑吧!”範滂不肯,說道:“滂死則禍塞,何敢以累君!”他的母親和他訣別,範滂傷心地說:“弟弟很孝敬,足以供養阿母。兒子今赴死,要去黃泉見阿父了。存亡各得其所。請阿母不要傷心了。”他的母親也很傷心,但強忍淚水,說道:“汝今得與李杜齊名,死亦何恨!”李杜,李膺、杜密也。杜密亦黨人“八俊”之一,被時人稱為“天下良輔杜周甫”,他沒有自請入獄,而是選擇了自殺。

    ——士子重名節,三代以下無過兩漢。兩漢士子的重名節如泰山,兩漢士子的清厲風骨,道之所在,九死不悔,在黨錮之禍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入獄後,李膺、杜密受拷掠而死。陳寔運氣不錯,沒死在獄中,“遇赦得出”。和李膺、杜密、范滂的耿直不同,陳寔雖也不怕死,但因為出身低微的關係,與人交往較為圓滑。又後來,中常侍張讓的父親死了,張讓是潁川人,便把他的父親歸葬郡中,雖一郡畢至,可“名士無往者”,這讓張讓覺得很恥辱,“甚恥之”。唯有陳寔“獨吊焉”,很給張讓面子,他去弔祭了。

    弔祭雖給他帶來了一點不良影響,可也給陳家帶了好處。第二次黨錮禍起後,“複誅黨人”,因他給過張讓面子,“讓感寔”,“故多所全宥”。

    總而言之,陳寔是一個品德高尚、大節不虧,同時在為人處世上又不失圓融的人。他出身單微,沒有根基,在處世上若不圓融,恐怕也不會能有如今的盛名。又也因為他沒有根基,他又好結交朋友,汝南名士許劭曾說他“道廣”,道廣的意思就是朋友多。

    他的這些品德、性格,全部都傳給了他的兒孫。陳群今年雖才十四五歲,但在圓融、交友上卻已頗有乃祖之風。他帶著華歆、邴原、管寧回到家中後,去後院拜見陳寔。

    陳家占地不大,院子很小,前後兩進。

    就像潁陰荀氏多出美男一樣,許縣陳氏也有本家族的特點,那就是多出長壽。陳寔的祖、父皆高齡,他也是高齡,今年快八十歲了,年紀大了,瞌睡少,還沒睡覺,穿得整整齊齊得端坐堂中。陳群的父親陳紀陪坐在側。等陳群諸人行過跪拜之禮後,他問道:“你們不是被府君召去,隨從行春麼?怎麼回來了?”

    陳群跪坐席上,恭敬地答道:“府君已行過陽翟、潁陰兩縣之春,今天晚上剛到許縣。孫自應召別家,至今已有多日,想念祖、父,故此稟明了府君,暫辭歸家。”

    陳寔鬚髮皆白,年雖老邁,精神不錯,稱得上矍鑠,只是耳朵有些聾了,說話聲音有點大。他“噢”了一聲,看了看華歆三人,笑道:“子魚、根矩、幼安,你三人今從吾郡太守行春,見吾郡子弟,觀感如何?較之汝平原、北海諸子,孰優孰劣?”

    華歆是平原人,說道:“公郡諸子,或如鐘君元常,開達理幹,與人交如春風拂面。或如荀家叔侄,淑質貞亮,英才卓礫。或如辛氏諸子負氣倜儻,慨然有澄清海內之志。或如棗祗、杜襲見識過人,郡國幹才。或如胡昭,清高恬淡,並與鐘君共師從劉德升,雅擅隸楷行書。又或如趙儼,雖年幼童子而進退以道。又如阿群恢廓大度,沉敏有識量。都是磊落奇才。”

    ——“並與鐘君共師從劉德升”。劉德升是本郡的書法大家,很有名。鐘繇和胡昭都師從他學過書法。荀貞在任繁陽亭長時接待過一個叫周恂的汝南名士,這個人也學過劉德升的書法。

    華歆在與人的交往上和陳寔比較像,也很圓融。陳寔問了兩個問題,一個是“觀感如何”,一個是“較之汝平原、北海諸子,孰優孰劣”,他只回答了第一個問題,誇讚了一番潁川的士子,但是卻對第二個問題避而不言。

    陳寔聽後,不覺一笑,說道:“阿群孺子,何能與群賢並列?”又問邴原、管寧,“二子以為吾郡子弟如何?較之汝郡,孰為優者?”

    邴原、管甯都是北海人。他兩人和華歆不同,都是出身貧寒,且年少喪父,所以能有今日之名,全靠自己的奮發向上,在這方面與陳寔相似。邴原有勇略雄氣,本好酒,但自從遊學後就把酒給戒了,意志力也很強。管寧淵雅高尚,品德出眾。他兩人正面回答了陳寔的問題。

    管寧說道:“誠如子魚所言,公郡子弟皆磊落奇才,然甯、原郡中亦傑士輩出,如王叔治、孫公祐者,足與公郡諸子抗禮。”王叔治,王修。孫公祐,孫乾。其實,北海郡中最為天下所知的是鄭玄,當世巨儒,不過他已五十多歲了。陳寔問的是年輕子弟,所以管寧沒提他。

    邴原說道:“原、甯郡中人傑多有,子魚郡中亦有高士。平原王彥方,昔亦遊學潁陰,師從於公,公當知其人,義德高絕。鄉人有盜牛者,為牛主人所得,乃跪地請罪,言:‘刑戮是甘,乞不使王彥方知也’,正與公鄉人所言之‘寧為刑罰所加,不為陳君所短’相似。以其名德,似又高過公郡諸子。”——陳寔退居鄉中後,平心率物,鄉人如有爭訟,他總是曉譬曲直,“退無怨者”。有人為此歎道:“寧為刑罰所加,不為陳君所短”。

    管、邴兩人不但列舉了本郡的名士,還捎帶把華歆郡中的名士也說了一個。漢人重鄉土,遊學歸遊學,師從陳寔歸師從陳寔,涉及到本郡名望之事,卻不能謙虛退讓。

    他兩人說完後。華歆泰然自若,陳寔不以為怪。陳寔笑道:“王彥方之德,吾固知矣!”又問陳群,“阿群,郡中子弟如元常(鐘繇)、仲豫(荀悅)、文若、公達者,你早識之。那些你以前不認識,通過這次行春才認識的人中,你觀感如何?可有學到些什麼麼?”

    陳群說道:“就像三位兄長說的,此次從府君行春的諸姓子弟都是人傑,各有所長。群不如之。不過,他們成名已久,群亦早知他們的名字,聽說過他們的故事,對他們的傑出並不吃驚。唯有一人,令群奇之。”

    “誰人?”

    “西鄉有秩薔夫荀貞。”

    “你說的可是荀仲通族弟,荀公達族父,那個少從仲通讀書、去年自求為繁陽亭長的荀貞之麼?”聽陳寔的意思,他好像早就知道荀貞這個人了。陳群驚奇地問道:“阿翁亦知此人?”

    “老荀家的二龍給我寫過一封信,在信裡對他的這個族孫好生稱讚啊。”漢人重鄉土,更重宗族。荀緄雖只是荀貞的族祖父,兩邊的關係也不親近,很少見面,但自從荀貞接連做出了幾件“奇事”,令他“奇之”後,他卻也就和荀攸一樣,立刻開始不遺餘力地為他揚名。和荀攸年輕,人脈不廣,故只能在縣中鼓吹相比,荀緄的推薦力度顯然就大得多了。他年長德高,交往的可都是州郡名士。

    陳寔頓了頓,接著說道:“荀氏族中本多俊彥。我雖得二龍之信,知道了此子之名,但是未曾見過其人,對他並不瞭解。阿群,你且說說,他怎麼讓你‘奇’之了?比起荀家諸子如仲豫、休若、友若、文若、公達者如何?較之諸姓子弟,又如何?”

    “學問不及仲豫,清雅不如休若,雄辯不如友若,仁智不如文若,機敏不及公達。諸姓子弟至西鄉,貞之曾出堂外,與諸人立院中,相與交談,當其時也,亦無言談出眾之處。”

    “如此言來,也只是一個常人,何來‘奇之’?”

    “仲豫、休若兄弟、公達及諸姓子弟固天下俊才,而貞之雖若常人,似無出眾處,可是看他自出任繁陽亭長以來的所作所為,卻奮厲威猛、果勇膽雄,複又能克己施恩、不舉人過,敬老愛賢、善與人交,威德之下,民敬愛之,豪強折腰,壯士俯首。他的這些長處,仲豫叔侄和諸姓子弟亦不能及。且,貞之年已二十,任亭長前二十年名聲不聞,可見他的才幹是藏於內的啊!是乃:諸姓子弟之才顯於外,貞之之才秀於內。子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說的不正是貞之這樣的人麼?潁陰縣令朱敞嘗言:‘貞之乳虎,負重能行千里’,群深以為然。”

    陳群年少,尚未冠,在和諸家子弟相隨太守行春時很少說話,於西鄉也是如此,從頭到尾就沒和荀貞說幾句話,但是少說話不代表他不會觀察。因其祖父之故,他自幼多見名士,頗有識人之明。當下,把聽來、看到的那些荀貞的故事一一給陳寔道來。

    誅滅第三氏,說明了荀貞的奮厲威猛。任繁陽亭長時夜半聞鼓、越境擊賊,說明了荀貞的果勇膽雄。恩澤鄉里,春秋斷獄,說明了荀貞的克己施恩。不肯批評前任謝武,說明了荀貞的不舉人過。上任有秩薔夫的當天,就登鄉父老宣博之門,執弟子禮敬事之,說明了荀貞的敬老愛賢。能得許仲、樂進、劉鄧這樣的勇士投效,說明了荀貞的威德服人。

    陳寔聽罷,若有所思。華歆、邴原、管寧歎道:“我們也看出了貞之的不凡,知道他非比常人,但是卻沒有阿群看得這樣透徹!”

    陳寔頷首,說道:“若真如阿群所言,荀貞之可稱君子人傑。”

    陳群離席,伏地跪拜,說道:“群有一請,斗膽言之,請祖、父恕罪。”

    “什麼?”

    “我聞貞之尚未婚娶,而群之從姐年正及笄。群以為,以貞之才,足為群從姐良配。從姐的婚嫁本非群該言之,斗膽言之,請祖、父恕罪。”陳群再拜請罪。

    ——

    1,範滂。

    蘇軾年少時,其母程氏教他《後漢書.範滂傳》。蘇軾問他母親:“我如果是范滂,母親肯讓我去赴死麼?”他的母親回答說道:“你若能為範滂,我就不能如范滂的母親麼?”千秋萬載之下,兩漢士子的風骨還在磨礪著後世之人。“孰謂公死?凜凜如生”。

    2,陳寔的經歷和陳氏多出長壽。

    陳寔的經歷引自《後漢書.陳寔傳》,他整體的經歷就是如此,不過史書中只有寥寥數語,對縣吏楊某為何在他從太學後歸來後只因一個“懷疑”就逮捕他,以及為何他在任郡督郵後又任西門亭長等等都沒有說明原因,書中所言,多為揣測。

    “陳寔的祖、父皆高齡”之言也是史無記載,小說家言而已。不過,陳家的確多長壽,陳寔享年八十四,他的兒子陳紀享年七十一。陳群卒在237年,有說他是生在165年,如此則享年七十二歲。人生七十古來稀,祖孫三代都是高夀。

    3,阿翁。

    對祖父的稱呼有很多,祖父、太公、太父、大父、王父、公、阿翁等等。

    《世說新語》裡記載了一個和祖、父、孫三代間的趣事。張憑的祖父張鎮有一次對張憑的父親說:“我不如汝。”憑父未解所以。張鎮說:“汝有佳兒”。張憑當時才幾歲,聽了後很不高興,斂手說道:“阿翁詎宜以子戲父?”——“爺爺,你怎麼能拿我來調戲我的父親”?張鎮的這個玩笑合適與否姑且不言,但從張憑的表現倒是可以看出張鎮的話也許說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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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西鄉薔夫 76 演武薦賢(上)

    嫁人是件大事,尤其是對像陳氏、荀氏這樣的士族來說。一個弄不好,若所嫁非人,貽人話柄、被人嘲笑都是小事兒,往嚴重裡說,說不定還會使整個家族的清名受汙。名望乃一個家族的立世之基,若族名受汙,那整個家族也就完了。陳群年紀小,嫁姐之事本也非他所宜言。所以,他雖提出了這個建議,但最終陳寔、陳紀是否會同意,卻還是未知之數。

    當夜堂上,陳寔不置可否,只在陳群、華歆等人退下後,對陳紀說道:“元方,你沒事兒的時候可以多留意一下荀貞,打聽打聽他的為人處事。”陳紀應諾。

    ……

    陳群與荀貞只一面之見,便因“奇”其為人行事而起意嫁姐,欲結為姻親。此事聽來似乎莽撞,其實並不奇怪。

    桓帝年間,名臣李固因得罪梁冀,死在獄中,禍及諸子,二子受害,唯幼子李燮被門生帶走藏匿,亡命徐州,變姓名為酒家傭。李燮時年十三,受學讀書,酒店主“異”之,“意非恒人”,遂以女妻之。一個低微的幫傭卻能被店主看中,為何?還不就是因為他受學讀書這件事得到了店主的“異”之麼?況荀貞雖為旁支,亦荀氏出身,官職雖低,如今也是有秩百石。細察其為人行事,確也有異乎常人之處。有出身、有異乎常人之處,能得陳群高看亦不足奇。

    陳群的心思、陳寔的想法都是陳家的事兒,在他們未做出最終的決定之前,荀貞自不會知曉。在送走了太守,和高素、馮鞏諸人大醉了一場後,他重又投入了日常的工作之中。

    縣裡邊早就派人來給他通過氣了,新官上任三把火,今春郡內有兩件大事,一件是行春,一件是“假種食”。如今本鄉的行春已畢,剩下的就是假種食了。準備借給鄉民的糧食在陰修走後的第三天送來了鄉中。

    近代以來,帝國境內天災人禍不斷,只從今天子即位至今,十三四年裡就已發生了十數次的地震、疫疾、洪災、蝗災,羌人又年年犯邊,並且州郡各地百姓起事不斷,大廈將傾,內外交困,風雨飄搖,朝廷早已是捉襟見肘,府庫空虛。當年桓帝朝時,陳蕃就曾說過:“當今之世,有三空之厄”。何謂三空?田野空、朝廷空、倉庫空。況乎今日?大前年,天子下詔,明碼標價、西園賣官,固有其貪婪斂財之因,卻也不能排除有府庫空虛之故。

    潁川郡地處內陸,較之邊疆、沿海和民亂不已的南方諸郡還算是好一點,去年也還不錯,碰上了個好年景,稱得上風調雨順,饒是如此,郡中府庫裡的餘糧也是不多。而且,郡守雖有財權,但除了規定撥給郡府使用的之外,其餘的一般不得擅自使用,賑民恤貧是需要上報的,在得到了朝廷的允許之後才能做。陰修請示過朝廷了,朝中也很支持他的善政,可府庫裡就那麼多糧食,總不能全部拿出來,若再遇上災年怎麼辦?只能拿出一小部分。這一小部分再分給十七個縣,再由各縣分給治下各鄉。一個郡,幾十個鄉,一個鄉能分到多少?寥寥無幾。

    押糧之人是縣廷倉曹的一個佐史,總共帶來了十車糧。荀貞親自接待了他,辦交接手續的是時尚。辦完後,這個佐史笑道:“其它幾個鄉都是八車糧,唯有君鄉是十車糧。下吏的上官,本曹的曹椽說了,本縣諸鄉中,君鄉的民口最多,八車糧肯定不夠,故送了十車來。”

    縣廷諸曹中,倉曹是主收民租的。在分糧這種大事上,倉曹是沒有權力的,只有縣令才能說了算。這個佐史之所以這麼說,無非是為了討好荀貞罷了。荀貞從袖中摸出點錢,遞給他,笑道:“辛苦足下了。”這個佐史執意不收,等時尚指揮人把糧卸下,笑吟吟的作揖道別。

    荀貞把他送走,對時尚說道:“明德,你是鄉佐,假種食這事兒該由你來辦。咱們鄉有民兩千餘戶,人口上萬,糧只有十車,該給誰,不該給誰,你心裡要有數。定一個章程出來,凡大姓、大族、家有餘糧者,一概不得假貸,要確保把糧借給真正需要的貧戶手上。”

    賑恤百姓分為兩類,一為賑,無償給予;二為貸,即假貸,貸給的糧要全部或部分償還。“假種食”,假即假貸,是借給百姓的,待到來年收成後,還是要還的。雖然要還,但這回“假種食”的條件很優惠,陰修辦得很不錯,不需要全部償還,只需要還一半即可。這樣,就很有可能會出現大戶和鄉吏勾結,上下其手,把本該借給貧民的糧弄到他們的手裡去,一鬥糧入手,來年還半鬥,賺得半鬥。——在往年假種食時,此類事情常有發生。

    時尚應道:“是。”

    時當初春,已經到了二月時分,官寺外路邊的楊、桐樹抽出了嫩葉,搖曳風中,鮮綠可愛,映襯得路邊的官寺也明亮了幾分。

    荀貞青幘黑衣,手按佩劍,立在春光之下,下午的陽光溫暖宜人。

    他望著那糧車在官道上漸行漸遠,終至消失不見,回轉目光,掃了一眼恭立身後的諸多鄉吏,複又對時尚說道:“‘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今天下不靖,四海之內災患叢生。十余年間,我郡連遭兩次大疫,民不聊生,郡縣殘敝。你是本鄉人,當知本鄉事,只咱們一個鄉,這些年裡就因疾疫、因無糧,死了多少人?郡將陰公蒞任本郡,下車伊始,就上書朝廷,請假種食。天子愛民,因而允之。這些糧,都是郡中給的,是天子、陰公的一片愛民之心。……,明德,鄉中諸吏,若有敢當碩鼠、貪公肥私、以此牟利者,你即刻稟我。我上報郡縣,斬之。”

    郡守因有將兵之權,故又被稱為郡將。荀貞特地以此來稱呼陰修,是為震懾諸吏,以免真有勾結大戶,肥私牟利之事發生。時尚凜然應諾,諸鄉吏噤若寒蟬。有人叫苦似的想道:“你剛任職本鄉就滅了第三氏全族。便有天大的膽子,我等也不敢在你的手下徇私牟利啊!”

    荀貞這番話是肺腑之言,和他以前的那些“做戲”不同。

    以往他在繁陽亭時,也做過撫恤孤寡、給敬老裡買桑等等諸事,但那些事,更多的是為了市恩於民,是為了能得百姓效死,是為了能“聚眾保命”。

    而今,他經過努力,手下已有了百十個受操練的裡民,幾十個投效的輕俠,還得了樂進效命,並與文聘交好,算是已略有班底,“保命”雖還是頭等要事,但已不如以前那麼急了。

    既然不急,他就有心思去想別的事兒了。事實上,從去年底起,他的思想就開始在轉變了。在繼續聚眾之餘,他也開始關注民生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眼見鄉中貧戶生活如此之困苦,而鄉中大戶、大姓、富戶卻盡皆奢侈、無不鮮衣怒馬,他不是無情之人,又怎會不為此嗟歎天地不仁?

    他以前就想過,老百姓生活這麼艱難,衣不能取暖,食不能飽腹,又疫病、災害頻發,朝不保夕,又怎會不起來造反?反正是個死,怎麼死不是死?正如民謠所歌:“發如韭,剪複生;頭如雞,割複鳴。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與其成道邊餓殍,不如造反而死。

    把自己代入到那些貧戶的身上,換了是他,他也會起來造反。一方面,他理解黃巾為何起事。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參與其中。黃巾必敗。參與其中,自尋死路。

    說來好笑,近日以來,不知為何他總會想起前世上學時學過的一句話:“人都是有階級性的,每個階級都是有階級利益的”。原話他記不清了,因上學時他並無感受。可現在他有感受了,有感觸了。他是“荀家子”,他是“士族”。士族可以愛民,但士族和黔首百姓卻絕不是一個階級的。有時夜深難眠,他也常輾轉自嘲:“我這算是站在人民的對立面了吧?”可是,他智不過中人,力不能伏虎,又非在朝的公卿大臣,更非天子。他,又能怎麼辦呢?縱有不安,縱然內疚,也只有盡力幫助百姓罷了。最重要的,是要先努力保住性命才行。如此而已。

    他的這些心思,他的矛盾,他的不安,時尚和鄉吏們當然不會不知道。時尚與鄉吏們看到的、聽到的,只有他的疾言厲色。把這事兒吩咐過後,他就徹底放手,完全交給了時尚去辦。

    轉過身回到後院,他召來小夏、小任:“假種食之事,我悉數交給了明德去辦。明德雖是本鄉人,但他原為里監門,初任鄉佐,威尚未立。那些鄉吏都是積年胥吏,也許會欺瞞他。你們兩個人,幫我盯著點。”小夏、小任對視一眼,心領神會,說道:“小人等明白。”

    “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荀君敬請放心。”表面上看,荀貞是讓他們盯鄉吏,實則是讓他們把時尚也一塊兒盯住了。畢竟荀貞與時尚相交尚淺,未知其為人。時尚家裡也很窮,要不然他也不會去幹里監門這個賤役,十大車糧食擺在面前,荀貞又放權不管了,他會不會心生貪念?這需要觀察。這也正是荀貞放權的一個主要原因,借此機會,觀察一下這個人,看看是否值得信用。

    ——他放權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很忙。

    自滅第三氏後,又經“春秋斷獄”兩事,他在鄉里的威望已經遠遠超過了鄉父老宣博,每天都有老百姓跑來找他。不止打官司的找他,丟了東西本該去找亭長的也來找他,丟個雞、丟個狗的也都跑來。又或者兄弟、親戚間鬧了矛盾,不去找族長、裡長調解,也來找他。大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但老百姓可能不覺得這是小事,而且,他們大老遠地跑來,豈不是正說明信任他?說明他在鄉里的威望越來越高?他也總不能拒之不見。差不多每天都得有半天是在忙這些事,忙著“聽訴平怨”。同時,也忙著編練江禽、陳褒送來的那二十個人。

    ……

    這二十個人中有輕俠十二個,受訓的裡民八人。

    輕俠姑且不言,這八個裡民也都是自願而來的。荀貞只在繁陽亭待了四個月,但“文治武功”樣樣傑出,可以說已經盡得部民之心。這八個裡民有的是敬仰他,如劉鄧、江鵠(江禽族弟),有的本就是輕脫好勇之徒,如史巨先,有的則是奉家長之命,如安定裡裡長史調的侄子史絕。投效的原因不同,共同點是:俱皆有勇力,擅刀槍拳腳,能騎射,都是壯士。——這一條也是荀貞挑人的標準,負責辦此事的陳褒嚴格地執行了他的要求。

    因官舍小,不夠地方住,荀貞暫借了高素家一個院子,把他們安頓了進去。寄人籬下終非長久之事,也不利就近召喚,因而荀貞已決定在官寺邊上再建一個院舍,給他們居住。地已買好了。官寺附近的田地大多是高素家的。高素給他了一個低價,半賣半送的總共買了五畝地。

    建這個院舍是為了住人,也沒太多講究,只要屋舍夠多、馬廄夠大、有演武場就行。鄉里會蓋房子的人也不少,荀貞叫許仲去各亭、各裡找了百十號人,管吃,還給工錢。鄉民們幹勁十足。

    在時尚編好貧戶民冊、開始假種食的當天,文聘從縣裡來了。他少年脾氣,從沒見過蓋房子,很感興趣,打著“有事弟子服其勞”的旗號,磨著荀貞主動討要差事。

    他一個未冠的少年能幹什麼事兒?荀貞被他磨的沒辦法,只得隨便找了個事兒給他:“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蓋院舍,沒材料不行,土、石、磚、瓦、木料,都得備足。我已把西鄉席捲一空,能買來的都買來了。”說著話,他指了指堆積在地上的各種材料,接著說道,“但是還不夠。我本打算過幾天等我休沐了,我去縣裡大市上再買些。你既然這麼積極,這事兒就交給你去辦吧?”

    文聘歡喜得很,說道:“好,好!荀君,你放心,我肯定能辦好。”眼往在工地上幫忙的諸多輕俠、虎士們身上轉了一圈,又說道,“荀君,等你這院子蓋好了,能給我留一間屋麼?”

    “你還是在縣裡好好地讀書罷。你隔三差五地總跑來我這裡,我已覺得愧對你的從父文直公了。再給你留間屋?你這是想讓文直公來罵我的麼?”

    “荀君,我從父從來沒有攔著我來找你啊!先生也不是每天都授業教書的,而且先生也說了,君子六藝,只讀經書,最多能當個老儒,難為奇士。荀君,你這裡有這麼多的虎勇之士,當先生給我放假之時,我可以來住上一天兩天,練一練我的騎射、擊劍。……,更始年時,吳侯販馬於燕、薊間,往來結交盡豪傑,有人稱讚他,說:‘吳子顏,奇士也’。聘雖年少,亦不願成老儒,願為奇士。”吳子顏,即吳漢,南陽宛人,是文聘的老鄉。

    荀貞不覺失笑,摸了摸他的頭,說道:“孺子亦有封侯之志?”

    文聘不太樂意,說道:“我前年已經束髮,非是孺子了。”這幾個月來,他常來找荀貞,見的次數多了,彼此熟悉了,慢慢地也就不再拘束了。原本他對荀貞全是尊敬,現在逐漸地多了親近之情,也不再總是一本正經的,有時也會顯露出他少年的本性。

    荀貞哈哈大笑,很欣賞地看了看他,心道:“這文聘原本最終封了侯沒有?我卻是給忘記了。”說道:“你既然有如此的志向,我當然要支持你。行,等院舍蓋好,就給你留一間屋。”

    ——

    1,西園賣官。

    東漢賣官非只靈帝一朝,始於安帝,而盛行於桓、靈兩朝,又主要是在靈帝時期。桓帝時只頒佈過一次賣官詔令,所賣之官也僅是低級武職、爵位,是為了緩解國家之急,錢入國庫。靈帝時前後賣官十餘年,把賣官的範圍及等級擴大到公卿,所得之財大多流入西園庫中。

    靈帝“本侯家,宿貧,每歎桓帝不能作家居,故聚為私藏,複寄小黃門常侍錢各數千萬”。靈帝少年家貧,因緣際會,驟登大位,或會有如在夢中、患得患失之感,因貪婪聚財。又其生母董氏,可能也是因為過去生活的貧窮,在進京後也表現出了對錢財極其強烈的貪欲。

    西園賣官肯定有這方面的原因,但當時國庫空虛應也是一個原因。桓帝時已有三空之厄,靈帝從登基起,到光和元年,十二年中又發生了十幾次的地震、疫疾、蝗災、洪災,又有羌人年年犯邊。內外交困。在連賑濟災民的錢都拿不出,在連軍費都要東挪西湊的情況下,朝野上下又早吏制敗壞,貪腐橫行,賣官雖飲鴆止渴,怕亦是無可奈何之舉。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6:58
第二卷 西鄉薔夫 77 演武薦賢(下)

    荀貞雖對院舍的要求不高,只要能住用即可,不必雕樑畫棟,但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蓋成的。

    兩天后,該到休沐。他沒有回家,把樂進、許仲、程偃、小夏、小任和那二十個輕俠、裡民召到了他住的官舍院中。二十多人站滿了院子。

    他教唐兒從屋裡拿了幾面竹簟出來,鋪陳地上,請他們坐下,又在竹簟對面放了一個坐榻,坐榻一側放了面小席,自跪坐榻上,令樂進坐到側邊的小席上。——鐘繇雖還在隨太守行縣,但不耽誤他辦公,在到許縣的次日就派人把調前游徼左球入郡賊曹和委樂進為新任遊徼的除書、遣書都送了來。樂進和左球交接過了,現已走馬上任本縣遊徼。

    游徼也是百石吏,有資格佩戴印綬,與有秩薔夫一樣,都是半通印、青紺綬。樂進在任了此職後,有足夠的資格和荀貞分庭抗禮。不過,他毫無驕恣之色,對荀貞依舊執禮甚恭。荀貞笑對他說道:“文謙,你接任也有幾天了,鄉中各亭你也去過了,各亭的亭長你也見過了。感觸如何?”

    樂進出身貧家,沒有背景,縱有武勇,也讀過書,但若非荀貞,他萬難出仕。如今不但出仕了,而且一起步就是百石吏,他非常激動、欣喜,攏手前拜,感激地說道:“貞之,若非因你,我一個外鄉人又怎麼可能會被任為本鄉遊徼?……,家兄尚未出仕,我本不該接受除任的,只是老母年高。既為了讓家慈高興高興,也為了能報君之厚恩,所以我才沒有推辭拒絕。”

    荀貞關心地問道:“對了,說起尊堂,你不是說想把這個喜訊告訴你的母親麼?可派人去了麼?”

    “昨天已遣人去了。”游徼堂堂百石吏,手下也是有幾個人的。派人送信這事兒,樂進自己就可以搞定,不必再麻煩荀貞。

    “噢,這就好,這就好。”荀貞點了點頭,隨即又埋怨他,“你派人去的時候應該給我說一下,我也好備些薄禮,表表孝心。你我情投意合,雖非兄弟,勝似兄弟,你的母親也就是我的老母啊!”他埋怨了樂進幾句,罷了,轉過話頭,笑對諸人說道,“今文謙獲任本縣遊徼,是件喜事,無酒不歡。你們和文謙也都認識了,今天晚上,就在這個院子裡,我請大家吃酒,不醉不歸。”

    諸人轟然應好。

    “今兒召你們來,一個是為了給文謙賀喜,另一個,還有件事。”

    “不知何事?”

    “你們可知我為何把你們從繁陽召來麼?”

    一個坐在前排的年輕人挺身答道:“我兄長說,荀君在鄉亭沒幾個貼心人,故召吾輩侍從。”這人名叫江鵠,是江禽的族弟。

    荀貞搖了搖頭:“不是。”

    劉鄧得了荀貞看重,也是位在前排。他大聲說道:“既非為了讓吾等侍奉,那定是為了召吾等以壯聲威!荀君想用我們來震懾那些奸猾豎子。”

    有人不以為然:“荀君誅滅第三氏,威震鄉中,別說些許輕猾豎子,便是橫行跋扈如高素如今對荀君也是畢恭畢敬。何須吾輩壯聲威?”說話的是史巨先。劉鄧翻眼問道:“那你說,荀君緣何召喚吾等?”

    “荀君是念舊情的人。以我看來,必是因荀君在鄉亭待得煩悶,想念咱們,故此才命阿褒、江禽將咱們召來。……,你沒見荀君還特為此買了塊地,正在建造院舍麼?”史巨先從囊中取出一副棋盤,舉將起來,對荀貞說道,“荀君,我來鄉亭好幾天了,天天見你忙,就沒個閑時候。這副象棋是阿褒精選上好的良木,親手製成,交代我帶來,讓我陪你下棋呢。”

    荀貞笑了起來,說道:“難為阿褒有此心思。老史,這象戲你也學會了麼?”

    “不但學會,還贏過阿褒兩次。……,荀君,我說的對麼?你召俺們來是不是因為想俺們了?”

    “你這話說對了一半。我召你們來,確因想念你們。想當初在繁陽亭時,我雖只是個亭長,位卑地微,可卻悠游自在。每思及當時與你們天天博戲喝酒,又或射箭賭錢,又或投壺擊壤,我都會忍不住想掛印離去,將這個鄉有秩薔夫辭掉,再回繁陽去和你們朝夕自在。”荀貞歎了口氣,“奈何此職得自郡朝,府君所命,不敢辭。沒辦法,只好退而求其次,將你們召來。又因見官舍狹小,不夠居住,故又買地蓋屋。”

    江鵠、劉鄧、史巨先諸人伏地叩拜:“我輩草莽勇夫,不意竟能得君如此看重!供我等衣食,又為我等買地蓋屋,這樣地恩養我們,敢不以死報之!”從他們來到鄉亭日起,他們的衣食穿戴就都由荀貞提供,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有酒有肉,要什麼給什麼,並且荀貞還拿了錢,叫江禽、陳褒送去他們家裡,養其父母幼弟。“恩養”二字,當之無愧。

    荀貞亦離榻對拜,說道:“貞少從仲兄讀書,慕古豪傑之風,常有周行天下,結交四海英雄之志。來到本鄉後,結識了諸君,才知原來吾鄉自有英傑,以前卻是捨近求遠了。承蒙諸君不棄,與我相交,此貞之幸也。自別諸君,來鄉亭後,我日夜思念你們,鬱鬱寡歡。為續往日之誼,故請諸君前來。”

    諸人都道:“吾等投君,正如群鳥歸林。適得其所。”史巨先問道:“敢問荀君,你說我剛才的話只說對了一半,不知另一半是什麼?”

    荀貞請他們起來,自己也歸榻坐下,把佩劍放在膝上,抽出了一截,輕彈吟唱道:“‘小麥青青大麥黃,誰當獲者婦與姑。丈人何在西擊胡。’……,這是元嘉年間的一首童謠,不知你們聽過沒有?”

    元嘉是桓帝的年號,距今已有三十年了。在座諸人大多不知。

    荀貞目光炯炯,環顧諸人,慨然說道:“元嘉年中,涼州諸羌俱反。南入蜀、漢,東抄三輔,延及並、冀,大為民害,我大漢子民因之死者枕藉於道。朝廷大發郡國兵,命將出征,與賊血戰。阿褒的父親當年就在徵召之列,也曾赴邊關,冒矢殺賊。從那時起直到現在,三十年中,羌人並及鮮卑胡種幾乎年年犯我邊疆,掠我財富,殺我子民,實已為我漢家大患。諸羌之慘毒,胡人之大惡,罄竹難書。前漢陳子公言:‘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貞雖書生,亦有為國行天誅、為民滅大惡之願。你們都是壯士,都是我潁陰的英傑。大丈夫豈能泯然無聞於草莽之間?好男兒當如班定遠,取封侯於邊關!我召你們來,另一半就是為了和你們商量此事!”

    諸人不知班定遠是誰,也不知陳子公是誰。荀貞把他倆的故事一一講來,再又講了一講歷年來羌人犯邊的惡行。

    江鵠問道:“荀君!你是想率我等去邊關殺羌麼?”

    荀貞當然不是想帶他們去殺羌人。他之所以這麼說,只是為了給日後用兵法約束他們、用兵法訓練他們找一個藉口罷了。他將佩劍完全抽出,插在坐榻邊的地上,手扶劍柄,慷慨激昂地說道:“正是!馬伏波曾言:‘男兒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怎麼能老死在床上、老死在兒女手中’?你們都是本縣人,應知前漢潁陰侯灌嬰的故事。灌嬰本睢陽販繒者,因勇武而得封萬戶侯。他可以做到的,難道我們做不到麼?”

    他左一個班定遠,又一個陳湯,又是封侯邊關,又是灌嬰萬戶侯。在座的諸人本就都是尚氣輕生、好勇輕剽之徒,被他撩撥得熱血沸騰。

    劉鄧攘臂跽坐,奮聲大呼:“他能做到的,咱們當然也能做到!荀君,你帶我們去邊關殺賊罷!”

    眾人誰也不肯在別人面前示弱,皆隨之大呼:“吾等願從荀君赴邊關殺賊!好男兒當死於邊野,馬革裹屍還葬。”

    “好!我果然沒有看錯諸位,你們都是咱們潁陰的好男兒!想我潁陰之地,本多奇節之士。你們無愧先祖之名。”荀貞霍然起身,高興地誇獎了諸人一番,隨後話鋒一轉,“不過,咱們雖都是好男兒,雖都無愧先祖之名,雖都有報國殺賊之心,但卻也不能就這麼去了。”

    “為何?”

    “你們雖都武勇,然而卻不通兵陣之道。兵者,凶事也。如果貿然上陣,反而不美,怕會有損吾輩威名。咱們是去殺賊報國、以求封侯的,不是去送死的。你們若果有此志,我願以兵法教你們。等到兵法學成之時,便是咱們遠赴邊關之日,如何?”

    “好!就聽荀君安排。”

    荀貞將劍歸鞘,提在手中,挺立諸人身前,顧盼左右,見包括樂進、許仲、程偃、小夏、小任等人在內,院中的每一個人都是熱血沸騰的樣子,不覺暗中歡喜,歡喜自家計謀得售。

    須知,這些輕俠與那些裡民不同,都是桀驁慣了的不服管教之輩,要沒個好的理由真不好操練他們,更別說用兵法約束了,而且另一方面,雖說於今之時,豪強大族都有私兵,平時招攬亡命、蓄養賓客,每逢春、秋,也會操練備寇,但為了穩妥起見,還是為操練找一個藉口為好。

    今日院中人多口雜,他說的這番話肯定用不了多久就會傳遍四鄉。到那時候,縣人、郡人只會“奇其壯志”,不會疑心別事了。——這也是他性子謹慎的一個表現。

    ……

    果然,三五天后,這番話就傳入了縣令朱敞的耳中,很快,又傳入了郡守陰修的耳中。

    朱敞當時正在讀書,他放下竹簡,對陪侍在側的秦幹、文直笑道:“我早知貞之有膽勇武略,果不其然!‘乳虎’之名,正合其人。”

    文、秦說道:“縣君有識人之明。”

    陰修是在車上聽到了這件事,——他還在行縣,當即召來隨從的荀悅、荀彧、荀攸,把荀貞的那番話對他們講了一遍,笑道:“你們荀氏世代衣冠,家傳儒學,本為儒臣,你們叔侄也一個個都是文質彬彬,洵洵君子,貞之卻激厲抗揚,慷慨自昂,有雄豪氣,志在邊關,真奇士也。吾甚美其志。惜乎他方任鄉有秩一月,不足一年,我也是才蒞任,不好立刻將他拔擢。且待來年,我必擢他入郡,放之顯職,以壯其志。”——漢家故事,“諸官吏初除,皆試守一歲乃為真”,較低級的官吏被升為較高級的官吏後,需要“試守一歲”才能成“真”。在“試守”的期間,還是拿以前的俸祿,要想再獲得升遷,通常也要等到“試守”夠一歲才行。所以,陰修說“且待來年,我擢他入郡,放之顯職”。

    荀悅、荀彧倒還罷了,最多也和陰修一樣,“奇之”而已。荀攸知荀貞甚深,對他非常瞭解,卻知他絕非口出大言之人,儘管奇怪他為何突然豪言壯語,但在陰修面前,這卻是一個難得的說項機會,說道:“吾叔為童子時即有大志,每聞羌人犯關,恨不提七尺劍,殺羌報國。今欲報效邊關,不足為奇。”

    陰修拈須而笑。

    ……

    這番豪言,不但得到了陰修、朱敞的欣賞,留給他們了一個“荀家乳虎有志兵事”的印象,而且還給荀貞帶來了另外一個好處,那就是:遠近鄉中的輕俠、惡少紛紛來投。——來投的這些人,也不全是因為“慕其壯志”,也有一些是奔著“衣食無憂”。荀貞對江鵠、劉鄧、史巨先等人的“恩養”也隨著他的這番豪言傳了出去。

    荀貞來者不拒。不管是奔著什麼目的來的,只要願投到他的門下,他都接收。只有一條:如果受不了操練之苦,那就對不起了。為了名聲計,他也不會把那些好吃懶做的人直接趕走,而是奉上銀錢,好吃好喝地招待一頓,再禮敬送走。人人心中有桿秤,特別這些尚氣輕死的遊俠們,他們的是非對錯很簡單,對他們好的就是好人。吃著喝著穿著用著荀貞的,還不肯出力氣,只想偷懶賣乖,活該趕走!

    如此這般,兩個月的功夫,加上那二十人,已聚了四五十人。江禽、陳褒也借著他的名聲,各自召到了一二十人。加起來近百人了。潁陰縣境內各鄉的輕俠、勇士大半都在這裡了。

    五月底的時候,他又把江禽、陳褒召來,將他兩人手下的那些人和自家手下的人合在一處,私下裡編成了一個百人隊。以許仲為首領,命江禽為副手。自此,江禽、蘇、高兄弟也都很少回家,和眾人共住在了那個新建成的院子裡。好在院子夠大,再補建些屋,足夠居住。

    又將這百人分成十隊,以程偃、劉鄧、江鵠、史絕、史巨先、大小蘇兄弟、大小高兄弟等各為隊長,陰以兵法部勒。樂進、陳褒身有公職,且陳褒還要負責繁陽亭那百餘裡民的操練,又有文聘要讀書,皆不能常來,故暫未被任職。

    荀貞一邊好吃好喝地養著這些人,一邊只要有空就與他們廝混吃酒。每當外出時,會隨機選一些人同行。行則同行,宿則同宿,推衣衣之,推市食食之,把所有籠絡人的手段都使了出來,養得眾人死心塌地。

    這些人本都是尚勇好武的,大部分自帶的有馬,也有十幾個沒馬。荀貞又自掏錢從市集上買來良馬,分給他們。兵器每個人帶的都有,有刀、有劍、有弓矢,少數還有矛、戟、強弩。為了便於操練,荀貞又給沒弓矢的買弓矢,沒長矛的制竹槍,也分給他們。如此,除掉刀劍不說,每一個人至少都配齊了坐騎、弓矢和槍矛。——當時豪門大族往往藏兵甚多,有些地主豪強甚至自己打造兵器。從集市上買些弓矢輕而易舉。

    配齊了不代表會。新蓋的院子裡有箭靶,有演武場。按操練裡民的老辦法,荀貞從諸人中選出善射、會使矛的輕俠,教那些不會使的。虧得這些人都習武的底子,學起來不是很難。同時,他又叫唐兒制了幾面錦旗,分成不同的顏色,每種顏色都有不同的含義,或者是前進、或者是後退、或者是向左、或者向右,在學射、學矛之餘,又教他們識別旗幟。又教他們辨別鼓聲,鼓聲也各有其意。

    用了兩個多月,到了八月初,眾人騎射、槍矛都學得差不多了,旗幟、鼓聲也會辨別了,又帶他們出外行獵。

    在打獵的過程中,行兵陣之事。荀貞坐鎮一方,命許仲、江禽分率兩部,各有五隊聽命,用旗幟、鼓聲為訊號,或兩部並進,或一部獨出,諸隊或分或散,或聚或集,行騎射之術,用矛槍驅逐,配合包圍獵物。初時,諸人不適應,常手忙腳亂,一整天也打不了幾隻兔雉。慢慢的,練習得多了,適應了,旗幟、鼓聲的變化都熟悉了,騎射、矛槍也都嫺熟了,互相的配合越來越好,每每所獲甚豐。——文聘、樂進、陳褒只要有空,也都會跑來參與。

    有時荀貞觀看他們馳騁行動,雖不敢說令行禁止,但卻也已做到了聞鼓即進,揮旗即前。當逐獵之時,矛槍並舉,弓矢齊開,戰馬奔馳,人皆奮勇爭先,似也有些行伍的樣子了,他亦頗是自得喜悅。

    ……

    在此期間,除了操練這些輕俠,演武習射、逐獵山林外,還發生了幾件事。

    一件是時尚給鄉民們假種食,小夏、小任暗中盯得他很緊,並未見他有貪污之舉。這讓荀貞很滿意。此後,又試之以鄉中諸項公務,如收賦稅、分配徭役、“算民”(人口普查)等等,他也都能辦好,公正嚴明,井井有條,荀貞省了很多心。荀貞對他更是滿意了。

    一件是修繕學校。早在前漢平帝時,朝廷就下過詔,令天下郡國以下皆設學校,郡、國設“學”,縣、道、邑設“校”,鄉設“庠”,裡設“序”。發展至今,“序”或許尚未能遍佈帝國境內,但“庠”已差不多是各鄉皆有了。西鄉也有一個“庠”。依照規制,“庠”裡邊也有一個教書的“《孝經》師”,是宣博的一個弟子。只是學校雖有,卻因“倉廩”未足,百姓衣食尚且難保的緣故,入學的人並不多。

    在繁陽亭時,秦幹就對荀貞說過:要普及教化。荀貞對此雖不以為然,覺得在“倉廩”未足的情況下教鄉人“識禮節”是不切實際的,但為了能得到一個“重文養才”的名聲,還是召集鄉間大姓,命他們各出一些錢,把鄉中原有的這個學校修繕了一下。並說動了荀攸,請他每個月來講一次課。——荀氏大名在外,荀攸有名郡中,他這一來講課,來聽課的人就多了,不止本鄉,外鄉、乃至外縣都有人來。

    一件是六七月間,郡中下了一道公文,命各縣、鄉舉薦賢才,以備郡府辟用。

    荀貞經過仔細地考慮斟酌,沒有舉薦高、謝、費這些大姓人家的子弟,而是舉薦了宣博門下那個對他最有意見的年輕士子王承。王承曾在宣博家中指責荀貞誅滅第三氏是“捏造罪名,亂法殺人”。此事,荀貞聽時尚說過。他的這個舉薦出乎了時尚的意料,也出乎了宣博門下諸弟子的意料。雖然最終王承沒有能得到郡府的辟用,王承本人也沒有因此而感激他,但這並不影響他再次美名遠揚。

    再一件事便是第三氏伏法受刑了。

    行刑的地點就在市上,一次處死數十人,觀者如堵。本已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被縣人遺忘的第三氏被族滅一事,隨著這次行刑,又被人們記起。在縣人們的眼中,荀貞形象不一。在有些人中,他剛直,為民除害;在有些人中,他好文法,深刻好殺。不管如何,第三氏這個跋扈鄉中近百年的大族卻是從此就徹底灰飛湮滅了。被殺的被殺,被流放的流放,鄉中再無一人姓第三。他們用他們全族的鮮血,成就了荀貞威震縣鄉的威名。

    再一件卻是國事了。

    十月時,鮮卑又犯邊,寇幽、並兩州。郡裡傳來消息,說為患邊疆已久的鮮卑大王檀石槐死了,其子和連代立。

    ……

    這年七月,河南尹上奏朝廷,言其境內新城縣有鳳凰現,群鳥隨之。這一月,二十三日,徐州琅琊郡陽都縣裡,有一戶姓諸葛的人家誕生了一個嬰兒,他長大後,被起名為“亮”。

    ——

    1,當時不禁買賣兵器,豪門大族往往藏兵甚多,有些地主豪強甚至自己打造兵器。

    漢哀帝時,“(曲陽侯王根)遊觀射獵,使奴從者被甲持弓弩,陳為步兵”。東漢時,外戚竇氏把邊兵精銳歸入私門,“(竇)景又擅使乘驛施檄緣邊諸郡,發突騎及善射有氣力者,漁陽、雁門、上穀、三郡各遣吏將送詣景第”。又如前文中提過的臧霸,在他父親因得罪太守,被“百餘人”押送去郡府的路上時,“將客數十人徑於費西山中要奪之,送者莫敢動”。

    豪強大族也多有私兵。“光和元年,即拜俊交趾刺史,令過本郡簡募家兵,及所調,合五千人”。漢末,許褚率其私兵歸附曹操,“諸從褚俠客,皆以為虎士,……,其後以功為將軍封侯者數十人,都尉、校尉百余人,皆劍客也”。

    地主豪強對私兵的訓練在《四民月令》中得到了詳細地記載:“(每年二月)順陽習射,以備不虞”,“(每年八月),遂以習射”,“(每年九月)繕五兵,習戰射”。

    豪強地主不但儲存大量的武器,有的還自己打造兵器,“山東滕縣宏道院冶鐵畫像石及黃家嶺農耕畫像石中,均有‘打制兵器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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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北部督郵 1 雙喜臨門(上)

    光和五年,三月暮春。

    潁陰西鄉繁陽亭境內的官道上,有十餘騎從遠處緩緩行來。

    這些騎士的年紀都不大,最大的也就三十來歲,大部分二十多歲,挾弓帶矛,各配刀劍,都很精悍輕剽。他們最前邊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黑衣青幘,眉目清朗,大約是常在野外活動的緣故,膚色有些黑,腰邊插了一柄環首刀,騎在馬上,腰杆挺得筆直。

    這個年輕人就是荀貞。因其在西鄉任上政績卓異,他前兩天剛接到郡府的除書,太守陰修親自下文,命他為本郡督郵。

    這一回來繁陽亭,他一是舊地重遊,畢竟此亭乃是他起家之地,臨走前來看看是應該的;二來,也是為了來看看那一百多接受操練的裡民。這批裡民前前後後被操練一年多了,雖說在這此期間,他也經常來,但如今要走了,不來看看不能放心。

    官道兩邊的麥田長勢喜人,一路上都是綠的田、綠的樹、綠的桑。煦暖的陽光下,遠處矮山上長滿了野草,青翠欲滴。蝴蝶從田邊的野花上翩翩飛來,不知從何處來的清香沁人心脾。

    “明德,去年收成不錯。看起來,今年的年景也挺好。我走之後,你這個鄉佐,可要把西鄉管好。”

    荀貞這次來繁陽,樂進、時尚、許仲、文聘、江禽、程偃等人皆跟從在側。

    接任西鄉有秩薔夫的是本鄉費家的一個人,荀貞與費家沒有深交,與這人並不熟悉,只知是費暢、費通的一個族弟。他在西鄉得到的人望、發展起的“基業”還是得讓時尚、樂進看著。

    鄉佐之職雖小,但因荀貞後期放權的緣故,時尚這一年多來過得並不清閒,舉凡賦稅、徭役、算民、勸耕,幾乎全都是由他負責辦理的,較之一年前,他少了幾分文氣,多了幾分精明強幹。他驅趕坐騎,往荀貞邊兒上湊了點,笑道:“荀君儘管放心。接任鄉有秩的那人,我熟悉。雖是費家兄弟的族弟,為人還算老實。有我和文謙看著,定不會讓他做出荼毒生民的事兒來。”

    “那就好。……,文謙、君卿、伯禽,別院就交給你們了。過完三月,就到立夏,又是逐獵的好時候。習射、打獵都不要停。錢,也不要可惜,該用就用。用完了、不夠了,我再給你們送。”

    樂進、許仲、江禽恭敬應諾。許仲說道:“貞之,要不你再多帶兩隊人去陽翟吧?”

    “陽翟是本郡的郡治,太守府之所在。我這是去上任督郵,又不是打仗,帶那麼多人幹什麼?”陽翟不僅是郡治、太守府之所在,而且縣裡多豪強大族,如張讓家、黃家,都是手眼通天。荀貞為名聲考慮,也為了避免引縣中豪強側目,所以此去陽翟不準備帶太多的人,輕俠裡邊只帶小夏、小任兩個和程偃那一隊人。

    他頓了頓,又道:“文謙,君卿和伯禽沒有官身,別院中的人又都是尚氣好勇的,以後若要在鄉里闖出什麼亂子,少不了麻煩你相助。”

    “是。”

    陽翟多豪強大族,本鄉也有地主土豪,荀貞在西鄉一年多,只和高家的關係日漸親密,與費家、謝家都只是泛泛之交。謝家倒也罷了,費家乃張讓的賓客,新任的鄉有秩又也是他們家的人,如果在荀貞走後,別院裡的那些輕俠和他家鬧出點不愉快來,也是件麻煩的事兒。

    交代過樂進,他又叮囑許仲、江禽:“君卿、伯禽,不要因文謙任著遊徼,你們就輕忽驕橫。我給院裡定下的那些規矩,你們也要嚴格執行。院裡的人若有違我規紀,擾民、傷人、為盜賊劫人財者,嚴懲不貸。”

    “諾。”

    看諸人都是恭恭敬敬的樣子,荀貞笑了起來,說道:“你們瞧我年紀不大,卻怎麼越來越囉嗦了?昨天晚上,唐兒還說我:絮絮叨叨的,如六十老翁。哈哈,哈哈。”

    時尚笑道:“荀君不是囉嗦,是關心。”

    “是啊,是關心。府君命我五天內到任,為了等著和新任的有秩薔夫辦交接,這已經兩天過去了。總算今天辦完了交接,來繁陽看看,再回家一趟,至遲明天,我就要去陽翟了。督郵是個苦差事,一個月裡有大半個月都要巡行諸縣,依我漢家制度,本縣人不能監本縣事,我被任的又是北部督郵,負責的乃是郡國西北諸縣,以後回來的機會恐怕不會太多。如果不把事情給你們交代清楚,我還真不能放心。”

    一郡之中,並不是只有一個督郵。按照郡內轄縣的多少,或為五部督郵、或為四部、或為三部,或為兩部。如鄰郡汝南境內下轄三十七縣,共有三部督郵。本郡較小,下轄十七縣,亦有兩部督郵,分為北部和南部。南部督郵監郡之東南的潁陰、長社、許縣諸縣;北部督郵則監郡之西北的潁陽、舞陽、陽翟諸縣。荀貞是潁陰人,按制是不能監本縣的,所以他被任為的是北部督郵。

    樂進笑道:“督郵、功曹,郡之極位。貞之,你今獲任北部督郵,可見府君對你的器重。你儘管放心的去,有我和君卿、伯禽、明德在,必不會使別院有事。”

    荀貞頷首,不再說這個話題,揚鞭指向遠處的裡落。諸人隨之遙遙看去,見有兩個荊釵布裙的婦女正挽著竹籃從裡牆外的桑林中走出。荀貞吟道:“‘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這樣的田園美景,以後怕是不能再經常看到嘍。”

    文聘撇了撇嘴,不以為然,說道:“這有什麼可看的?不過一兩個鄉下粗婦採摘桑葉罷了。荀君,你若願意,我情願和你換換,你來繼續看農婦採桑,我替你去做北部督郵!巡行郡中,為太守監縣,縣令長以下,乃至郡縣豪強,皆在被監管之列,威行郡中,多威風啊!”諸人哈哈大笑。

    說說笑笑,已可見操練場地。

    裡民操練的地點還是原先荀貞選下的那處丘陵地帶。荀貞沒有下官道,勒騎停下,便在路上遠觀。今天是操練之日,見有一百多人分成隊列,整整齊齊地站在場上。隊列前頭有三四個人,背對著官道,看不到面貌,但觀其衣著打扮,應是杜買、陳褒、馮鞏、黃忠。除了黃忠是坐在一輛載水的車邊外,杜買三人亦如裡民一樣,站姿挺拔,穩立不動。——荀貞此次來,沒有通知陳褒等人。

    文聘問道:“阿褒這是在練裡民的站姿麼?”許仲說道:“今天是三月二十一。依貞之定下的章程,每月單日練站姿、隊列等科,雙日練刀劍、射術諸項。今天正是練站姿之日。”

    荀貞坐在馬上,看了一會兒。百餘裡民的站姿都很標準,日曬之下,一個個挺胸昂首,目不斜視,沒有一個亂動的。觀望天色,依照每日下午申時正開始操練的慣例計算,這些裡民至少站了有半個時辰了。半個時辰而能不動,看來這一年多的操練頗有成果。

    江禽說道:“也就是阿褒,性子豁達,又精細,不驕恣,能放下身段籠絡人,且有耐心,才能讓這些鄉民心服口服,樂受他的管束。換了我,絕對做不到。”裡民和輕俠不同。輕俠尚氣,重恩,只要對他好他就能給你效死。裡民不然,裡民都是普通的小老百姓,日常無非柴米油鹽醬醋茶,或貪小便宜,或懦弱,或嘴碎好說,或粗野刺頭,或樸實,或狡猾,能把這一百多人管教得服服帖帖,縱有荀貞錢財刺激的作用,陳褒亦功不可沒。

    許仲問道:“要不要下去看看?”

    荀貞收回目光,滿意地說道:“不看了!伯禽說的沒錯,阿褒足當此任。我今兒來也就是看看,不必打擾他們操練了。……君卿,我這一走,再回來不知何時了,有段日子沒見阿母了,很是想念。走吧,去你家看看。”隨從荀貞來繁陽的都是親信、心腹,皆知曉許仲身份,不必隱瞞。

    當下,許仲前引,程偃殿后,諸人又行至東鄉亭大王裡,拜見了許仲的母親。

    荀貞待許母如待己母,自任繁陽亭長以來,一年多裡,每當有空都會來看望她,即便忙的分不開身時也會常常遣人給她送吃食用具。許母聽得他將要遠去郡府,任北部督郵,又是高興,又是不舍,流了不少眼淚。荀貞好言勸慰,把她哄住,陪著說了會兒話,因今天還要回潁陰,見天色不早了,才不得不告辭。

    臨走,又留下了些錢。並把許仲也留下了,叫他在家好好陪陪老母,可以過兩天再回別院。在院門口,他對送他們出來的許季說道:“幼節,我和君卿商量過了,打算把阿母接去別院。只是君卿顧慮阿母戀家,怕她不會答應。且等他慢慢與阿母說通了,你就來陽翟找我吧。”

    許季今年快十八歲了,再過兩年就要加冠成年,也該到出來歷練的時候了。荀貞在西鄉有秩薔夫任上時,就想把他召來身邊,只因許母身邊不能沒人照顧,這才拖延至今。此次去陽翟,他和許仲商量了一下,如果能把許母說通,許母若願搬到別院住的話,就讓許季跟在他身邊學學辦事。

    許季好學,苦讀不輟,甚少出門,比以前更瘦弱了,臉色也比以前更蒼白了。荀貞拍了拍他的臂膀,笑道:“大丈夫出將入相。你只讀聖賢書,學做丞相的本事,卻不習武健身,不學當將軍的本領可是不行!瞧你現在瘦的,一陣風都能把你都吹走。我在陽翟等著你,等你來了,我得好好地練練你!”除了許季,荀貞還打算把宣博門下的李博、宣康也帶去陽翟。郡督郵乃一郡要職,不但主職督察諸縣,管理部內郵置,若部內有捕系罪犯、追案盜賊、錄送囚徒、催租點兵等等諸事,也要負責。事物繁雜,得有幾個處理文案的人。

    許季以前比較害羞,現在好了點,在外人面前話還是不多,聽得荀貞要他去陽翟,露出喜色,複現擔憂,說道:“大兄,阿母年紀大了,父母在,不遠遊。我還是不去了吧?”

    “只在家侍奉阿母就叫孝順麼?給阿母掙一個‘太夫人’的尊稱才是孝順!”漢家制度,列侯之母稱為太夫人。

    荀貞勉勵了許季幾句,踩蹬上馬,帶眾人出了大王裡,踏著暮春的夕陽,風馳電掣,先去官寺舍中接了唐兒,又和別院諸人辭別,命程偃明日一早帶本隊去潁陰等候,然後只帶了小夏、小任兩個,和文聘一起騎馬趕車自回縣中。

    ——

    1,如鄰郡汝南轄三十七縣,有三部督郵。本郡轄十七縣,有兩部督郵。

    《後漢書.高獲傳》記汝南郡有三部督郵,《太平御覽》中則提到汝南郡有四部督郵。

    《後漢書.高獲傳》:“時郡境大旱。(高)獲素善天文,曉遁甲,能役使鬼神。(汝南太守鮑)昱自往問何以致雨,獲曰:‘急罷三部督郵……,雨可致也”。注引《續漢書》曰:“監(汝南郡)屬縣有三部,每部督郵書掾一人”。

    《太平御覽》卷二六二良太守下所引鐘岏《良吏傳》曰:“王堂字敬伯,……,為汝南太守,屬城多暗弱,(王)堂簡選四部督郵,奏免四十餘人”。

    今文中從《後漢書.高獲傳》中之說。督郵巡行境內,督查長吏、監管豪強,地位很重要,權責很重,好的督郵能使一郡清平,不好的督郵則會惹得一郡民怨。所以,在上引《後漢書.高獲傳》中,太守問何以致雨,高獲會說:“急罷三部督郵”。又孔融在任北海相時,因“租賦少稽”,“一朝殺五部督郵”,一天之內把治下的五個督郵殺了個精光。

    又,潁川郡內有幾部督郵,史書未載,兩部督郵之說乃是揣測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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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北部督郵 2 雙喜臨門(下)

    牛車走得慢,到得潁陰已是傍晚了。

    文聘把荀貞送到高陽裡外,說定了明兒一早再來送他,揖別離去。

    里監門老鄧迎出來,一如既往的熱情恭敬,說道:“荀君回來了?你這可有日子沒回來了。要是咱大漢諸郡國縣道各鄉的有秩薔夫都能如君一般勤勉,這天下何愁不能太平?”

    小夏、小任常跟荀貞回家,和這老鄧很熟了。小夏笑嘻嘻地說道:“老鄧,你還不知道吧?荀君已被太守擢為北部督郵,明天就要去陽翟上任了。”

    “北部督郵?……,唉喲,荀君,不說小人多嘴亂說,小人早就看出你面帶貴相。你瞧瞧,這才多久?亭長、鄉有秩、北部督郵,一步步地就升上去了。再過個三五年啊,說不定連那兩千石的銀印青綬,荀君也能帶上一帶了!”

    荀貞笑道:“老鄧,你這嘴越來越能說了。我現如今雖被府君任為北部督郵,可依然只是個小小的百石吏,二百石的銅印黃綬尚不敢想,你就敢替天子做主,讓我帶銀印青綬了?”

    老鄧雖只是個里監門,但他“監”的是高陽裡之門,見多了那些來拜謁荀家的官吏,對本朝的官制很是瞭解。他說道:“雖為百石,較之鄉有秩薔夫,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這話說得很對。鄉有秩薔夫和郡督郵的品秩雖都一樣,但從鄉有秩到郡督郵卻絕對是拔擢升遷。也正因此,荀貞在西鄉任上足足待了一年多,去掉了“試”字,變為“真有秩”後,才能獲此升遷。——至於他此前從繁陽亭長升為鄉有秩薔夫之所以沒有等夠一年,卻是因為亭長僅為“鬥食”,連“秩”都沒有,故此可以放鬆條件,不必太嚴格地執行朝廷規制。

    荀貞急著回家,沒和老鄧多說,牽著韁繩,趕著牛車,步入裡中。老鄧亦如往日一般,目送他遠走,方才折回裡外塾內,一邊回屋,一邊嘟噥:“荀君真是謙和,這都當上郡督郵了,和我說話時,語氣態度卻和往日一模一樣。”

    ……

    剛進家門,才把坐騎、牛車置好,扶著唐兒從車上下來,院門外來了一人。

    “貞之,家君叫你去見他。”卻是荀緄的三子,荀彧的哥哥荀衍。

    荀衍字休若,在郡中也很有才名。荀緄諸子中,數他與四子荀諶以及荀彧最賢。他比荀貞年紀大,荀貞忙作揖行禮:“見過阿兄。”

    “家君聽說你回來了,立刻命我來找你去見他。”

    “是。貞方從鄉中回來,衣染風塵,未服冠帶,不敢就這樣去。阿兄且請少待,等我洗一下,換身衣服,再去拜見大人。”荀貞告了個罪,回屋裡由唐兒伺候著換了一身儒服,帶上高冠。小夏、小任在井邊打了盆水,又侍候他洗了手臉。

    荀衍雍容清雅,不急不躁地等他收拾完畢,邁步出院,領他來入自家,請先至堂上,隨後到後院通知荀緄。

    荀緄很快就過來了。

    荀貞疾步到堂門,和荀衍一塊兒服侍荀緄脫下鞋子,攙他登堂。荀緄坐上主位,說道:“你們也坐罷。”荀貞、荀衍跪坐側席。

    “你前天派人送信來,說你被府君擢為了北部督郵?”

    荀貞剛坐穩,聞言立刻起身,避席俯拜,恭恭敬敬地說道:“是。……,貞自前年至今,凡所歷任,不過亭長、鄉有秩薔夫,足不出一鄉,治不過二三十裡,見聞寡陋,學識淺薄,從來沒有想到會被府君擢至督郵要職。驟登郡右,轉側不安。今天歸家,就是想來求見大人,希望能得到大人的指點教導。剛到家,尚未沫面澡手,阿兄就來了。”

    荀緄明顯老了。

    前年荀貞見他時,他雖蒼老,精神還好,如今牙齒掉了大半,發白齒落,老態龍鍾,坐在榻上,腰都直不起來了。

    他慢慢地說道:“前年,你初任繁陽亭長時,族裡有很多人看不起你,背後裡說閒話的也不少。說實話,我也沒有想到你能有今日成就。記得你任亭長不久後,我曾召你來過。當時說起了仇季智,你說縣君把你比作仇覽。我說仇覽用了整整一年才使蒲亭‘大化’,說你比不上他。……,於今看來,卻是我錯了。”

    荀貞惶恐,說道:“大人沒有錯,貞微末小子,本就不能與仇覽相比。”

    “不。仇覽用了一年才使蒲亭大化,而你同樣用了一年,卻竟能使一鄉清平。儘管盡滅第三氏顯得殺伐過重,但我知道你那是為了立威,立威之後,你又能立德,春秋斷獄,以德治民,普及教化,養鄉中孤寡,令滿縣人都頌你賢明。威德並立,實屬不易。你的才幹勝過仇覽。不過,雖然如此,你還是要牢記謙虛二字。”

    “是。大人賜給貞的那副字,貞在繁陽亭和西鄉時,一直都把它懸掛在居室壁上,日日念誦,不敢忘。”荀緄那次召見荀貞,賜過一副字給他,寫的是《易經》裡的一句話:“謙,德之柄也”。

    “你今被擢為督郵,督郵乃郡朝右職,是太守的耳目,職在監部內諸縣,分明善惡於外,部內上自縣長吏,下至豪大家,無不盡受其督察,位雖卑而權極重。督郵若好,則一郡清晏無事;督郵若壞,則民怨滔天。……,貞之啊,陰公先除文若為郡主薄,繼又委任你為郡督郵。督郵、主薄都是郡之重臣,太守的心腹股肱,在郡吏中的地位僅次郡功曹。咱們一門之中,兩人位在郡右。雖然陰公族與咱們荀氏是姻親,可你卻也絕不能就此驕縱,知道麼?”

    “是。”

    今年二月,陰修辟除了一批本郡的俊傑賢士,先後用張仲為五官椽,張禮為主記椽,杜佑為賊曹椽,郭圖為計吏,荀彧為主薄。荀貞和這些人也算是“同年”了,同期得獲重用。

    “文若臨去就職前,也曾問我,問我該如何才能做好主薄之職。我告訴他了兩句話。今天,我把這兩句話也送給你。”

    “貞恭聞大人教誨。”

    “第一句話:要愛民。”

    “是。”

    “何為愛民?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以愛人,使民以時’。此即愛民。

    “為何要你們愛民?近些年來,兩次大疫,百姓不易啊。既食國家俸祿,得郡守重用,你們就應當為天子,為府君分憂。此其一。

    “其二,我荀氏乃戰國荀子之後,詩書傳家,歷代清名,本朝以來,出仕為官吏者不在少數。吾父曾為郎陵侯相,吾兄曾為郎陵長,我也曾為濟南相。荀衢之父、我的從兄任過廣陵太守,荀衢的伯父任過沛國國相、越巂太守。吾之六弟曾被太常趙典舉至孝,拜為郎中。除此之外,你的族中諸父們也多有出任過縣令長的。所在皆有清正賢名。荀衢的伯父還因與故大將軍謀誅宦官而與李元禮同死獄中。

    “正是因了你族祖,你族中諸父們的持正立身,剛直不阿,才使天下重我荀氏。名望得之不易。如今你和文若也出仕了,要時刻以他們的高德為榜樣,以咱們荀氏的清名為念,要節用愛民,要視民如傷,切莫苛政擾民。切記,切記,萬萬不能墜了咱們荀氏在天下的清望。”

    “是。”

    “第二句話:要謹慎。”

    “是。”

    “為什麼要你謹慎?主薄職在拾遺補闕,侍從太守左右,是太守的門下親近吏;督郵巡行在外,揚善助惡,一言可亡千石縣令,同為太守所倚重。此兩者,皆要職也。既為要職,則必引人矚目。自黨錮至今,十幾年了,咱們荀氏族人皆被免職禁錮在家。幸賴天子聖明,前兩年下了詔書,‘黨錮自從祖以下,皆得解釋’,你和文若這才能得以出仕郡朝。但是,黨錮畢竟沒有全解,荀衢他們家不是還受著黨錮的麼?我的六弟,你的族父不還是依然遠遁在外,不敢回來麼?荀衢的伯父是因為謀誅宦官而死,而那些權宦不但毫無無損,現還仍在朝中當著權呢!他們時時刻刻都在盯著咱們!所以叫你謹慎。……,子曰:‘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你要做這樣的人。”

    “是。”

    荀緄說了半晌話,有點口渴。荀衍小步來到他所坐的榻前,跪地奉茶。他接住,喝了一口,又神情嚴肅地叮囑說道:“你此去陽翟,萬事務必謹慎,要守法度。言談舉止、進退起坐,都要嚴守朝廷規制,不要給別人藉口。陽翟是郡治,縣內大姓很多,中常侍張讓他家不就在陽翟麼?要避開他們,不要得罪他們家的人。”

    “是。”

    “我能交代你們的也就這兩點了。”

    “貞必謹記大人教導。”

    “你還算厚貌深情,是個謹慎人。記住我這兩句話,愛民、謹言慎行。還有,去了陽翟後,不要再做誅滅第三氏一族這樣的事兒了。你在西鄉需要立威,如今你威已立,郡人誰不知你誅滅第三氏之事?不要再輕易殺人。”

    “是。”

    荀緄把木椀還給荀衍,示意他回席上坐下,接著說道:“我今兒召你來,主要不是和你說這個,是另外一件事。”

    “大人請說。”

    “昨天上午,長社鐘家的鐘瑜來了。”

    “鐘君?”

    鐘瑜是鐘繇的族父。鐘繇少孤,能學有所成,名聞州郡,全賴鐘瑜自他童子時便供給他資費,才能專學。荀貞聽過此人的名字,心中奇怪,想道:“鐘瑜來與我何干?我又不認識他。大人給我說這個做甚麼?”

    “他是替人來給你提親的。”

    荀貞愕然:“給我提親?”

    “對。許縣太丘公有一女孫,乃是季方遺女,元方女侄,陳群女兄,今年十六歲了。陳家想把此女嫁給你,因托鐘瑜為介。你意下如何?”

    荀貞驚愕過了,定下心神,轉複驚喜,心道:“太丘公怎會突然想把孫女嫁給我?”很快想到了陳群身上,“去年二月,太守行春至西鄉時,我與陳群有過相見。……,可我記得他當時沒怎麼和我說話啊,總共也沒說夠四五句。從那之後,我忙著操練輕俠,連家都很少回,再沒見過他了。至於他父親陳元方我更是不曾見過。奇哉怪也,他家怎會想招我為婿?”

    雖然想不通,但這是件好事。許縣陳氏的名望與荀氏不相伯仲,且陳寔好交朋友,故交、門生、故吏遍佈天下,若能成為他家的女婿,對自家定有幫助。他沒有想太長時間,很快說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貞父母早逝,十來歲便從仲兄讀書,能有今日,皆因仲兄。這件事,貞需得問問仲兄意見。”

    荀緄對他的回答很滿意。做人本不該忘本、不該忘記恩德。他若是當場迫不及待的答應,只能說明他是個勢利小人。荀緄拈須笑道:“我問過你的仲兄了。他沒有意見。”

    “大人是族中家長。不知大人何意?”

    “陳家也是海內有數的姓族,太丘公年彌高而德彌邵,隱居鄉中,鶴鳴九皋,為天下重,從者如雲。他家諸子各有賢名。孫輩如陳群,年雖少,亦知名郡縣。這樣的人家養出來的女兒必定也很賢惠。依我看啊,足為子之良配。……,你今年二十二了?”

    “就快二十三了。”

    “早該結婚了。你的仲兄也不知道整天都在幹什麼,正事不辦,天天散發坐臥,擊劍長歌,放縱任氣,真非吾家性。我去年就對他說,讓他給你找個佳婦,到現在還沒消息。……,你要是對這門婚事沒有意見,便就這麼定了吧?”

    “悉聽大人安排。”

    “好。我這兩天就叫你仲兄去陳家納采、下聘禮。……,你知道的,文若上個月加的冠,成了年,他的婚事也不能再拖了。郾縣唐家前幾天還派人來問,問打算何時娶他家女兒過門。唐家女兒今年已十七八了,他們等不及嘍。我準備年內就給他們完婚。你是文若的族兄,不能落在他的後邊,等給陳家下過聘禮、問名占卜後就卜算婚期吧,看看能不能在七八月間完婚。你看如何?”

    兩漢男子的婚齡,小的十二三,長的通常也就是二十來歲。女子婚龄,小亦十二三,长则十五六。男子尚好,女子若是过了十五六还没嫁人,就很不好说了。前漢惠帝六年曾下過一道詔書:“女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算即算賦,人頭稅。十五以上不嫁的,要收五倍的人頭稅。這也算是變相地規定女子婚齡了。唐家女兒年已十七八,難怪等不及了。

    唐家女兒和荀彧的這門婚事,是唐家女已故的父親唐衡還在世時與荀緄定下的。唐衡乃桓帝時的宦官,“五侯”之一,權勢熏天,性貪暴,在世時名聲很不好。他本來是打算把女兒許配給汝南傅公明的,公明不娶,這才改與荀彧。當時,荀彧才兩三歲,不能完婚。

    後來不久,唐衡病卒。他病卒的第二年就爆發了第一次黨錮之禍,士大夫與宦官的矛盾激化尖銳。荀家詩書傳家,講究的是一個信義,雖沒有因此退婚,但這樁婚事卻也因此拖延了下來。再到第二次黨錮之禍,荀彧的從父、荀衢的伯父荀昱乃至因謀誅宦官而死,荀氏全族亦因此受到牽連,被禁錮不能出仕。這門婚事就更不好辦了。不過出於種種考慮,荀、唐兩家倒是都沒有悔婚。一直拖到今日,荀彧加冠成年,唐家女兒也實在拖不下去了,兩家才決定給他們完婚。

    荀彧和唐家女兒婚事的曲折,荀氏族人人盡皆知。荀貞還知道在外邊頗有些人因而譏諷荀緄,說他當年應下這門親事是貪慕唐衡之勢,有損荀氏清高令名。荀貞對此類說法是一笑了之的。荀緄怎麼說也是“八龍”之一,豈會作出因慕勢而為子娶婦的事兒?他應下這門婚事實是緣因被逼無奈。唐衡時號“唐獨坐”,權傾朝野,生殺在口,荀氏一族百餘口,順之則生,逆之則亡。荀緄之答應此門婚事,實與陳寔當年獨吊張讓父的行為一般無二,皆是並非出自本意,是為了委曲求全。

    荀貞答道:“貞回去後就準備聘禮。”

    荀緄失笑,笑得都露出了所存無幾的牙,他說道:“你父母雖不在了,但有你仲兄在,有我在,還用得著你準備聘禮?”

    漢人沿襲了先秦時“聘則為妻,奔則為妾”的風俗,對聘禮十分看重。漢初規定皇后的聘禮為金萬斤。本朝桓帝聘梁皇后的聘禮更是達到了金兩萬斤。荀氏只是望族,雖世代為宦,大多清廉,富裕的不多,不能和皇家相比,但聘禮也絕不能少了。荀貞知荀緄家並不富,不想讓他為自己出聘禮,說道:“貞在繁陽亭長任上時,剿滅了一股盜賊,得了數十萬錢的購賞,至今還有不少剩餘,足夠聘禮所用。納采諸事已經很勞煩大人和仲兄了,不敢再讓大人與仲兄破費。”

    “你不必說了。聘禮不必你管。我會和你仲兄商量的。……,說起你在繁陽亭時剿滅盜賊,你在西鄉招攬了很多門客,是不是?你去年常帶著他們馳逐山林遊獵,是不是?”

    “是。”

    “我早就聽說此事了,還聽說府君陰公因此贊你有壯志。貞之啊,咱們荀氏世代衣冠,學的是聖人之書,你年輕、尚武,這我可以理解,但是玩人喪德,玩物喪志,卻絕不能因此荒廢了咱們荀氏的家學,為人處事,還是要有規矩的,要以恭謹方正為先。去了陽翟後,不要再這樣了。”

    “諾。”

    堂外夜色已至,堂上升起了燭火。荀緄精神有些不濟,荀貞見他沒有別的交代了,恭謹拜辭,剛到堂門上,還沒來得及穿鞋,荀緄又把他叫回,叫到身前,張開嘴,指了指自己的舌頭,又指了指自己零零落落的牙齒,看著他,問道:“你懂麼?”

    “貞懂。”

    “去罷。”

    荀貞後退了幾步,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叩首再拜。

    荀緄指舌、指牙這兩個動作,模仿的是昔年老子教道於孔子時的舉動,意謂柔能克剛,還是在提醒荀貞要謹言慎行,不可太露鋒芒。荀貞雖不知荀緄曾親自寫信給陳寔等名士為他揚名,但這個老人對他的關懷和扶植他卻是清晰地感受到了。禮畢,他躬身垂手,倒退出堂。

    荀衍把他送出門外,笑道:“從今以後,你就和文若同朝為吏了。要彼此幫襯。文若比你年小,以前也沒出仕過,你若有時間,多教教他。”

    荀貞心道:“以文若之才,我還能教他?”忙謙讓說道:“文若之才,勝我百倍。貞豈敢獻醜其前?”卻不知在族人眼中,他現今已足能與荀彧、荀攸齊名了。且因他任過近兩年的亭長、鄉有秩薔夫,在為吏之道上,一些族人甚至覺得他還勝過荀彧、荀攸。

    ——

    1,我現如今雖被府君任為北部督郵,可依然只是個小小的百石吏。

    《漢舊儀》:“舊制:令六百石以上,尚書調拜遷,四百單長相至二百石,丞相調除,郡國百石,二千石調”。二千石的郡守可以自行辟除百石吏,如郡功曹、郡主薄、郡督郵,雖權重,但位卑,品秩應都是百石。

    2,今年二月,陰修辟除了一批本郡的俊傑賢士,先後用張仲為五官椽,張禮為主記椽,杜佑為賊曹椽,郭圖為計吏,荀彧為主薄。

    這幾人雖然同時出現在陰修任上,但不一定都是陰修拔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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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北部督郵 3 道左逢貴

    這天晚上,荀貞從荀緄家出來後,又去了荀衢家。荀衢不像荀緄,沒什麼話交代,只拉著他對弈了一局圍棋,便打發他回去了。荀攸、荀祈、荀成等和荀貞交好的族人早在他家中等候,又說了會兒話,約定明早再來相送,各自辭歸。

    次日天才濛濛亮,荀貞就被窗外的馬嘶聲吵醒了,披衣而起,推窗觀之,見是小夏、小任在收拾行裝,給坐騎套轡頭、上馬鞍。

    雖然困倦,他也不想睡了。他昨天給荀緄說:“驟至郡右,轉側不安”,這不是客套話,是他的真心話。升官當然是件好事,但肩膀一下子也沉重了起來。能不能把這個督郵當好,又能不能做到荀緄的要求:愛民,同時還不要給宗族惹禍?

    昨晚送走荀攸等人後,他一晚沒睡好,似睡非睡。

    這次去陽翟,唐兒跟他一塊兒去。她也很早就起來了,做好了飯,伺候他穿戴整齊,喊來小夏、小任,一塊兒坐下吃飯。——荀貞為籠絡人心,吃飯時從來都是和小夏、小任這些人同席共座的。小夏、小任沒什麼壓力,他們只有興奮。既是興奮荀貞升遷為郡督郵,他們跟著水漲船高,也是興奮將要去本郡的郡治,大縣陽翟。風捲殘雲也似地把粥、餅一掃而空,他二人抹了抹嘴,眼巴巴地等荀貞吃得差不多了,急不可耐地問道:“荀君,走吧?”

    荀貞笑擲箸匕,長身而起:“走。”不管有多大的壓力,表面上他晏然自若。

    荀攸、荀祈、荀成等人陸續來到,除了他們,還有十幾個聞訊而來的其它各房中人。眾人把他送到裡門口,正好碰見文聘。

    一番依依惜別,不需贅言。

    最後,荀攸雙手握著一段細柳,長揖到底,說道:“君為郡督郵,以後會常乘車騎監行諸縣。道阻且長,風險多有。行路時務必要謹慎小心。若有遠行,行前也務必要擇蔔良日,別忘了祭祀道祖。君今將行,攸心養養。”“養養”,憂愁不定意也。“道祖”是秦漢的行路之神。騎馬、乘車是很危險的事,墮馬、墜車的事故屢有發生。前漢梁王勝墮馬死,武帝時大臣韓安國因墜車成為跛子。王侯大臣尚不能免,況且平民郡吏。郡督郵的本職是巡行部內諸縣,可以預見,日後荀貞騎馬、坐車的次數肯定極多。荀攸和他情深,難免會為此擔心。

    荀貞答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貞會謹慎提防的。”

    “今與君相別,攸有一言相贈。”

    “請說。”

    “‘嘉會難再遇,歡樂殊未央。願君崇令德,隨時愛景光’。”

    荀貞正色說道:“公達良言,貞必謹記。”語畢,向諸人一拜。諸人回拜。

    小任上前,接過他們的臨別贈錢。臨別時送些錢以壯行色,這也是當世的風俗。荀攸、荀祈、荀成三人各送了百錢,餘人皆是十錢,獨文聘最多,送了塊金餅。荀貞都不推辭,待小任把錢收好,他翻身上馬,於馬上拱手說道:“諸君留步,貞去了。”

    小夏、小任各上馬,唐兒坐入車中。三騎一車,在諸人的目送中,迎著晨光遠去。李博、宣康和程偃帶著本隊人,已在城門口相候。兩下會齊,沿官道向西北,趕赴陽翟。

    ……

    潁陰到陽翟相距五六十裡。若是騎馬,半天就能到,只是眾人裡不止唐兒乘坐牛車,宣康、李博不會騎馬,也坐了軺車。行速快不起來。半天過去才走了一半的路。好在荀貞今也是官身,百石吏,路上饑渴勞累時可以在鄉中亭舍裡稍作休息。

    一直到薄暮時分,到了陽翟。

    陽翟乃潁川郡治,太守府所在之地,縣中豪強眾多,大戶林立,人口繁多。

    離城還有七八裡遠,官道上的行人就漸漸增多。路邊的田野一望無邊,遠處莊園聳立,近處數十上百的農人、奴婢散佈田間。一個裹著綠幘的大奴挺胸凸肚地站在道邊的田壟上,正在指揮幾個小奴鋤草澆水,瞥眼瞧見了荀貞一行人,只漫不經意地瞅了瞅就轉回了頭。

    李博歎道:“陽翟真吾郡之郡治也。一個田邊的大奴就能視吾眾十余車騎若尋常小事。”他們一行十幾個人,十余匹馬,三輛車,大多攜弓帶劍,這要放在西鄉這樣的小地方,早就惹路人頻頻目注了,便是在潁陰,他們這樣的行人也不多見,而這個大奴卻僅只是瞧了一眼就不再看了,可見平時有多少車騎隊伍來往此地,管窺所及,亦可見陽翟之繁榮。

    隨著越來越多的行人前行,不多時,陽翟盡現眼前。

    一條寬深的護城河繞城一周,暮色下,波光粼粼。過了護城河,迎面是座雄偉的城門。城門上旗幟飄揚,郡卒巡行其上,十幾個持矛披甲的門卒分立在城門兩側。經過甕城,再過一座城門,尚未從城門下的昏暗緩過神來,無數的嘈雜熱鬧的聲響已喧嚷入耳。

    他們是從東城門進的,陽翟的市集在西南邊,這邊多是裡坊,饒是如此,路上已是熱鬧非常。

    小夏、小任、宣康、李博等人大多沒來過陽翟,看得目瞪口呆。唐兒也被吸引住了視線。

    只見一條大街筆直壯闊,足能容七八輛馬車並行。路人行於兩側,車騎馳行中央。路邊溝渠石壘,渠外邑宇逼側。高樓臨街,青色的酒旗高高挑出,時有人結伴進去,又時有人醉醺醺的搖晃出來。往來行人中,不乏高冠士子;馳行車騎上,多華服貴人。

    荀貞前世見慣了大城市,也曾來過陽翟,是諸人中唯一一個淡定從容的。他說道:“太守府在城西北,從這裡過去還有段距離。這一路走來幾十裡地,大夥兒都累了,再提把勁,早點拜見過太守,也好將息。”

    諸人應諾,簇擁著他,步上街道。

    走上來才發現,這街道被夯實如硬土,路面上還鋪設了河卵石,馬蹄踩上去,嗒嗒作響。

    程偃咋舌說道:“這麼大一個城,這麼寬的路,得用多少河卵石啊!”

    宣康沒出過遠門,見識少,亦嘖嘖羨奇,車也不趕了,抓住車軾,探身往下看,說道:“可不是麼?這麼多河卵石從哪兒弄來的?”李博年長,略想了一想,即對這些河卵石的來處了然於胸,笑道:“叔業,你忘了本郡的郡名麼?”宣康頓時恍然:“噢!原來是從潁水來的。”

    荀貞回頭招呼說道:“叔業!好好駕車!地上有河卵石,車行顛簸。來往行人又多,別摔住或碰到人了。”這一年多來,宣康常與荀貞相見,十分佩服他的“博聞多識”,因而兩人雖年紀相仿,卻肯聽他的話,忙收回身,專注駕車,不再亂看。

    “小夏,你也別東張西望的,替唐兒看著點車。”

    小夏吐了吐舌頭,從馬上跳下,來到牛車邊,一手牽住韁繩,一手幫唐兒趕車。

    街上熙熙攘攘,不時有車、騎從他們邊兒上經過。車以輜車居多,珍飾華侈,外有遮擋,看不到裡邊的人,偶爾有婦人的香氣從中飄出,每到這時,程偃手下的那隊輕俠就會忍不住多看上兩眼。荀貞只得又提醒他們:“專心行路,莫要左顧右盼。”

    從城東到太守府,順著城裡的主幹道走,只有幾裡地,荀貞卻感覺比從潁陰到陽翟的那幾十裡走的還要累。他自嘲地想道:“我帶著一幫劉姥姥進大觀園了。”還好,因他不斷的提點,一路上總算沒出什麼亂子。就在望見太守府內的樓閣之時,迎面七八騎奔行馳來。

    道上人多,荀貞等若再前行,必與相撞。荀貞急令諸人駐馬停車,避讓道左。程偃麾下一騎說道:“荀君是郡督郵,幹嘛要給他們讓道?”

    程偃斥道:“不要亂說話!”

    李博把軺車停靠邊兒上,起立觀看來騎,說道:“這幾個騎士都衣飾華貴,意氣風發,後邊隨從的那幾騎看似奴僕,卻也竟皆衣紈履絲,寶劍在身,定非尋常人家。你們看他們驅馬行道,直行疾馳,街上行人無論步騎,皆紛紛退避,不敢有一人出怨言,必定非富即貴。荀君今初蒞任,尚未拜見太守,路逢貴人,暫作退讓也是周密畏慎,合乎聖人之道。”

    他說完了,程偃等受其提醒,才注意到來的這幾個騎士果如他所說,穿戴非凡,不似常人,應是出自縣中大姓。這幾人馬速很快,疏忽間,已從他們面前飛馳而過。荀貞眼快,看見當先的兩騎中,左側那人胡髯滿面,魁梧健碩,似曾相識。

    輕俠中有人認出了他,輕“咦”一聲,說道:“這不是波連麼?”

    荀貞想了起來,去年在西鄉田邊斷案時,他見過此人一次,聽鄉人說正是本郡太平道渠帥波才的弟弟波連。他心道:“沒想到來陽翟的第一天便又見到了此人。”笑道,“波連乃陽翟人,在縣裡見到他不稀奇。……,他身邊那人是誰?相貌堂堂,儀錶超眾,有貴人之相。”

    程偃下馬,隨手拽住個老者問話,兩三句問的清楚,回話說道:“那人名叫張直,是張讓的從子。”

    李博連連搖頭,恍然大悟地說道:“難怪橫行縣中,路人側目,原來是中常侍張侯之侄。”

    “張讓的侄子?”荀貞大吃一驚,心念電轉,想道:“張讓的侄子,波才的弟弟,這兩人怎會同行並騎?難道說這張讓和那太平道還有來往?”

    他記得張角在起事前確實和朝中的中常侍們有來往,但不記得有張讓,轉念一想,又覺得即使有張讓也不奇怪。漢家皇帝多信道,今天子亦然,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中常侍們和太平道有來往不足為奇。——儘管太平道此前已有過一次小範圍的造反,可連天子都不在意,遑論宦官?

    ——

    1,荀攸雙手握著一段細柳。

    折柳送行的習俗在漢時已經形成。《三輔黃圖.橋》:霸橋,“漢人送客至此橋,折柳贈別”。

    2,這張讓和那太平道還有來往。

    “(張)讓等實多與張角交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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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北部督郵 4 牆下相托

    太守府大院深宅,峻宇雕牆,很闊氣,裝飾得也很華麗。

    荀貞把程偃等人留在道邊,獨自步行上前。府門外有持戟的甲士站崗,門邊有側塾,塾中有書佐值班。荀貞進去,通報了姓名,將除書和遣書取出。書佐初倨傲不為禮,在他報完名後,連忙從席上起身,請他上座、奉湯,陪笑說道:“下吏早聞督郵名!請稍候,我這就前去府內通報。”

    瞧著他打躬作揖地出去,荀貞頗是感歎。

    “昨天族父荀緄說:沒想到我會有今日。兩年前我自求為繁陽亭長時,又何曾想過會有今日!”前年他還只是一個亭長,縣中的吏員們對他雖然客氣,如秦幹、劉儒,但卻絕無恭敬之說,而如今莫說縣吏,便連在太守府裡的書佐對他也畢恭畢敬。人生際遇,真是奇妙。

    他獨在塾內無趣,負手出來,觀望路上行人。暮色漸濃,行人漸少。附近的裡坊中炊煙嫋嫋。晚風拂面,熏人欲醉。正看間,忽有一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沒留意,唬了一跳,下意識地按刀閃開,轉首看去,身後兩人,鐘繇荀彧。拍他肩膀的是鐘繇。

    “貞之,君號為乳虎,也這般膽小?”鐘繇笑吟吟地說道。荀彧立在鐘繇之側,微笑不語。他兩人皆穿官袍,佩戴印綬。鐘繇年長,氣度沉穩。荀彧年輕,清美俊雅。荀貞忙行禮:“鐘君,文若。”

    “府君叫我們來迎你。跟我們走吧?”鐘繇拉住荀貞,不讓他把禮行下去,拍了拍他的手,說道,“潁陰到陽翟只五六十裡,府君本以為你昨天就該到了。你倒好,非要等到今天。這是府君給你了五天期限,要是給你十天期限呢?你還能等到第十天頭上再來?”他語氣裡透著親熱,看似埋怨,令人感到親近。

    “因要和繼任的西鄉有秩薔夫辦交接,故此來晚了。”

    适才通報的書佐跟在荀彧、鐘繇身後,不敢打擾他們說話,陪立邊兒上。鐘繇對他說道:“你回去吧,我帶督郵進去。”那書佐應諾,恭送他三人入府。荀貞、荀彧落後了半步,讓鐘繇走在前頭。一則他年長,二來,郡功曹的地位也比郡督郵和郡主薄高。鐘繇問道:“你一個人來的?”

    “不是,隨行帶了一個婢女,幾個門客。”

    “這就好。督郵舍怎麼說也是前後兩進的院子,雖有幾個奴婢伺候,但若只有你一人,也未免太過冷清了。”督郵乃郡之極位,自有舍院居住,不必和普通的郡吏擠在宿舍裡。

    步入府內,當面一個高大的罘罳,上面繪了一副五彩畫。荀貞因陪著鐘繇說話,沒有細看。鐘繇引他倆繞過罘罳,笑問道:“貞之,我看你滿面春風,是不是有什麼喜事?”

    荀貞微怔,看見見荀彧似知鐘繇之意,露出了會心一笑。他立時醒悟,心道:“鐘繇說的必是陳家提親之事了。也是,陳家找的媒介是他族父,他族父肯定會寫信告訴他的。我家知此事雖晚,但文若早就來了郡府,與鐘繇常見,鐘繇知道了他自然也就知道了。”答道,“鐘君所言,可是貞之婚事?”

    “正是。阿群的女兄我見過,賢惠溫柔,不愧陳家女,足為荀家婦。”鐘繇又對荀彧笑道,“文若,你們家雙喜臨門啊。汝兄弟先是前後被府君辟除府中,位在朝右,繼又要接連成婚,得配良妻。羨煞旁人!”

    荀貞、荀彧客氣謙虛。過了前院正堂,再走過幾個諸曹辦公的院落,即是後宅。

    後宅很大,粉牆朱戶,從牆外就能看到宅中的青磚黛瓦,飛簷翹角,又有枝繁葉茂的大樹、青翠挺拔的綠竹亦高出牆上。門外亦有幾個持戟的衛士,他們都認識鐘繇、荀彧,恭謹行禮,放了他們進去。牆外看只見飛簷屋瓦,入得宅內,只見宅分數進,每一進都有月門隔開,循廊向內,沿途層台累榭,曲水涼亭,樹木陰陰,姹紫嫣紅。整個太守府內芬芳馥鬱。

    荀貞也去過潁陰縣的縣令舍,與太守舍一比,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

    宅內奴婢甚多,過了個兩進院子,已見了七八個侍女、小奴。

    鐘繇介紹說道:“陰氏乃南陽巨姓,望門貴族,這些奴婢多是陰公從家裡帶來的。”

    荀貞心知,鐘繇這是在委婉地暗示他這宅內的奴婢並非都是官奴。他今為郡督郵,以後少不了會常來陰修宅中,而陰修宅中的侍女、小奴又多美麗、俊俏,如果一個把持不住,在這上邊犯下什麼過錯,得不償失。鐘繇和他總共沒見過幾次面,不瞭解他的秉性,這個暗示也是好意。他送了一個感謝的眼神過去,說道:“也只有像陰公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才能養得起這些美婢嬌奴。”

    鐘繇點到為止,見他明白,也就不再多說,當前引路,直入後院堂上。

    雖未入夜,堂上已點起火燭,將堂內映得通亮如晝。鐘繇叫他先坐下,自與荀彧去請陰修。不多時,陰修到來,穿著家常便服,腰束革帶,足穿麻鞋,挺樸素。荀貞至堂門迎拜。

    “快起來,快起來。”

    陰修脫鞋登堂,將他扶起,因個子比荀貞低,不方便打量,退了幾步,上下觀瞧,拈須笑道:“粗服布幘,難掩英氣。”問他,“沒拿到印綬袍服麼?”

    “拿到了,和除書、遣書一塊兒拿到的。只是因尚未曾拜謁府君,故此不敢穿戴。”

    “有什麼敢不敢的?給你,你就穿嘛。……,坐,坐。”陰修入座,示意荀貞三人也入座,待他們坐下後,又問荀貞,“幾十裡地說不遠不遠,說近不近,累了沒有?”

    “本該早點來的,和繼任的鄉有秩辦交接辦得有點晚了。”

    “我說怎麼今天才來,我可是一直在算著日子等你呢。前北部督郵費暢,月初被朝廷拜為郡丞,到現在快一個月了,督郵系郡朝要職,不宜久懸。我引頸舉踵望卿能早至啊。”

    荀貞誠惶誠恐地說道:“貞惶恐!貞予末小子,德薄能鮮,何德何能竟勞明府相望?明府不以貞卑鄙,除貞以郡朝右職,已令貞被寵若驚。不瞞明府,從拜領印綬至今,貞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陰修笑道:“卿有志邊關,威折強豪,‘荀家乳虎’之名,郡人盡知。乳虎還有睡不好覺的時候麼?”他這句話與鐘繇在太守府門前戲弄荀貞的那句如出一轍。

    荀貞不以陰修的調笑為意,嚴肅莊重地答道:“貞德薄才疏,見識短淺。以貞之能,行督郵之事,正所謂‘綆短汲深’。明府以重任付貞,貞深恐有負明府所托,若因貞故,使郡縣譏明府所用非人,以致有損府君令名,貞罪大矣!每思及此,轉側難眠。”

    陰修聽他為自己的名聲考慮,甚是歡喜,笑道:“卿自謙過甚。……,貞之,我知你好兵事,有勇略,原本是想除你為郡兵曹椽的。不過轉念一想,而今海內晏清,郡縣太平,郡兵曹只管些徵集、輸送兵丁的雜事,把你放在這個位置上,未免大材小用。

    “剛好朝廷下了詔書,拜費暢為郡丞。元常對我說:‘荀乳虎通曉法律,明察內敏,公廉果勇,行法不避豪強;又懷家學,質性淳良,愛民如子,行仁澤及童子。《詩》曰:不侮矜寡,不畏強禦。這樣的人可稱至德。何不委以北部督郵’?我聽了後,深以為然,因將你請來郡中,接任此職。”

    “明府厚愛,鐘君美譽。貞慚愧無地。”原來這個北部督郵是得自鐘繇的薦舉,荀貞謝過陰修,再又謝他。鐘繇含笑還禮。

    陰修問道:“貞之,你且來給我說說,你打算怎麼做這個北部督郵?”

    督郵是要職。潁川郡共有兩部督郵,每部督郵都關係到半個郡的民生政治。陰修雖將此職授給了荀貞,但不可能就此袖手不管,臨他上任前詢問一二是題中應有之意。

    荀貞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答道:“貞常年在潁陰,對郡北諸縣都不熟悉,打算先微服間行,觀曆諸縣,采問風謠,問民疾苦,待將諸縣縣令長的品行、諸縣縣吏的好壞以及諸縣豪族是奉公守法還是驕奢不法都瞭解過後,再做下步打算。”

    “嗯。這是老成之言。北部督郵干係半郡吏民,正該慎重行事。”陰修非常滿意,又問道,“你打算何時去觀曆諸縣?”

    “今天拜謁過明府,明日就出城。”

    “也不用這麼急。先休息幾天,熟悉熟悉縣裡的人物風土。我府中吏員不少,該認識的也認識一下,以後你們就要同朝為吏了,可千萬別見了面還不知道對方是誰啊。哈哈。”

    荀貞不這麼想,他說道:“貞竊以為,不必先見諸吏。”

    “噢?為何?”

    “正因與郡吏多不相識,才方便貞微服行縣。”

    “言之有理。”陰修從善如流,“既如此,便按你所說。”

    星月朦朧,夜色悄臨,夜風吹動院中樹葉,簌簌颯颯。風入堂上,溫香宜人。案幾上的蠟燭隨風曳動,滿堂搖紅。陰修眯著眼往堂外瞧了言,說道:“只顧與卿說話,不覺夜色已至。……,貞之,餓了吧?便在我府裡吃些酒食罷。”

    荀貞應諾。

    自有在堂外候著的侍女接命,吩咐廚中上飯。須臾,熱騰騰的酒飯端上。陰修為主,荀貞為客,鐘繇、荀彧兩人作陪,在絲竹歌舞的相伴下,一頓飯吃了兩個時辰。待荀貞告辭拜別時,夜已深沉。鐘繇、荀彧一個是郡功曹,一個郡主薄,也各自有舍,和他一起出了太守府。

    ……

    府門外的街道上早無人蹤。鐘繇仰望夜色,說道:“快該宵禁了。……,貞之,我本有幾句話想明天再給你說,你說你明天要微服出城。這樣吧,我長話短說,咱們就在這太守府的牆下敘談幾句,如何?”

    府門外很安靜,一個路人也沒有,只有幾個持戟的甲士。

    荀貞應道:“是。”心中奇怪,想道,“他想要給我說什麼?這麼急,都等不到我行縣回來?”跟著鐘繇走到牆邊。荀彧也跟了過來。鐘繇立在牆下,放低聲音,說道:“你應知我已任本郡功曹多年。”

    “是。”

    “那你又知不知道費暢是何時任得北部督郵?”

    “聽鄉人說是三四年前?”

    “對。那你又是否知道費暢是張讓家的賓客?”

    “知道。”荀貞聽到這裡,約莫猜出了幾分鐘繇想要說什麼,暗道,“莫非和費暢有關?”

    鐘繇順著自己的話往下說:“張讓貴寵,天子常謂‘張常侍乃我公’,他的兄弟子侄布列州郡。費暢只是他家的一個賓客,性粗鄙,無所長,只不過因為能言善諛,諂媚奉承,為巴結主家不辭吮癰舔痔,從而得了張讓兄子的歡心,而就此一步登天,被當時的太守辟除為北部督郵。我那時已是郡中功曹了,極力勸諫而太守不聽。一年後,當時的太守被征入朝中,何公繼任,亦不斥黜費暢。前年,何公又被征入朝中,陰公接任。陰公賢明仁德,到任以旌賢擢俊為務,廣召諸姓子弟,查其優劣而用其賢才,因有文若被辟主薄,有你被除郡督郵。”

    荀貞點了點頭,心道:“原來費暢能當上北部督郵,是因為張讓兄子。”想起來太守府前在街上碰見的那幾個騎士,又想道,“不知這個把費暢推到北部督郵位上的‘張讓兄子’是否就是那個我在街上遇見的‘張讓兄子’?”說道,“陰公賢明,是我郡人之福。”

    “是也。我郡中已多年未有賢守,今得陰公,天降之福。……,我便找了個機會向陰公免冠請罪。”

    荀貞問道:“免冠請罪?”心中了然,“必是以請罪為藉口,勸諫府君罷黜費暢。”看來鐘繇成功了,至少費暢已不再擔任北部督郵,“……,只是,費暢卻怎麼又被朝廷拜為了郡丞?”想到了一種可能,“莫不是因為張讓之力?”

    他心思靈敏,又瞬間從這個可能推導出了一個不好的結果:“哎喲,郡丞雖是六百石,名義上為郡守副手,卻無實權,遠不及百石督郵。我本就納悶,費暢怎麼會被遷為此職,如此說來,卻是因為陰修、鐘繇的緣故?這下子,他倆可算是和費暢結了仇,和費暢結仇就等同和張讓家結仇。我又在這個時候被除為北部督郵,接了費暢的任,說不好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費暢沒準兒連我也一起恨上了。”

    鐘繇不知他在這一瞬間就想了這麼多,接了他那一問,接著說道:“對,我向陰公免冠請罪。我說:‘昔年汝南太守宗資署範滂為郡功曹,範滂嚴整疾惡,郡吏中凡有行違孝悌不軌仁義者,皆掃跡斥逐,不與共朝,言:污穢小人,不宜污染朝廷。汝南為之一清,吏民稱頌,不是頌揚範滂能幹,而是讚美宗資賢明。我今和範滂一樣,為郡功曹,卻不能為郡朝斥逐小人,為明府彰顯賢名,愧對先賢,慚對明府’。我請求府君把黜免。”

    “府君必不會同意!”

    “府君的確沒有答應我。他問我:‘朝中誰是小人’?我即舉了費暢之名。”

    “府君便把他黜免了?”

    鐘繇搖了搖頭:“府君行事謹重,雖有黜免費暢之意,卻猶豫難定。我因又建議說:‘本郡郡丞任滿將走。不如上奏朝廷,表費暢之功,就說他兢兢業業,明德慎罰,有功郡縣,可轉遷郡丞。郡丞六百石,乃是超遷,費暢必喜。如此,則能既解生民之苦,又不得罪當朝權宦,兩全其美’。”

    荀貞心道:“所謂‘府君行事謹重’,顯然是虛詞美化,必是陰修憚畏張讓之威,所以才猶豫不決。……,原來費暢轉遷郡丞不是因張讓之力,而是賴鐘繇之謀。我剛才卻是猜錯了。”雖然猜錯,但他剛才推導出的那個不好的結果卻依然存在。固然,鐘繇所說不錯,從督郵到郡丞確實是超遷,費暢可能會為此高興,可從督郵到郡丞也的的確確是明升暗降,也不能因此就排除費暢會不會暗中記恨。他說道,“原來費暢離任轉遷全是鐘君之功!君為郡民除殘暴,無愧前賢。”

    “費暢雖轉遷郡丞,但他在郡北卻留下了一個爛攤子。他任北部督郵長達數年之久,在任時貪婪成性,索求無度,郡北諸縣久受其苦,民怨滔天,又有一干縣吏、豪家與他交通貨賂,彼此勾結,橫行縣鄉,郡中幾乎不能治。”鐘繇話至此處,才算轉入正題,他盯著荀貞,問道,“貞之,你可知我為何向府君舉薦你為北部督郵麼?”

    “請賜教。”

    “你在西鄉奮勇搏擊,誅滅豪強,果決勇敢,一鄉清平。如今的郡北諸縣正需要你這樣的人去監督啊!”

    “除強誅暴,懲惡揚善,為生民立命,為聖天子開太平,正該吾輩所為!貞今已知君舉薦我的深意,請放心,我必竭力而為。”

    鐘繇大喜,說道:“好,好!”又細細地叮囑說道,“卿有為生民立命、為聖天子開太平之志,真荀家子也!只是,卻也不可魯莽,不能操之過急,急則生亂。你此次微服行縣,記住只要看就行了。看完之後,在遍知諸縣誰奸誰良,在對郡北諸縣都瞭解了之後,正如你所說:再作打算不遲。子曰:‘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是。”

    “貞之,吾家與汝家是數代之交,咱倆以前雖見面不多,但傾蓋如故。現在你、我和文若同朝為吏,當齊心合力,上為府君分憂,下為生民誅惡。”

    “敬從教。”

    荀貞轉臉,與荀彧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臉上的苦笑。

    臨上任前,荀緄先後交代他倆:“要謹慎”,不要給宗族惹禍。誰知荀貞這才剛上任,鐘繇就在太守府外的牆下將澄清郡北的重任相托。該怎麼辦?是聽荀緄的,還是聽鐘繇的?

    ——

    1,督郵乃郡之極位,自有舍院居住,不必和普通的郡吏擠在宿舍裡。

    《後漢書.郅壽傳》:郅壽在冀州刺史任上時,“又徙督郵舍王宮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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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北部督郵 5 尋賢不遇(上)

    荀貞叫上候在路對面的程偃等人,繞過太守府,進了督郵舍。

    督郵舍前後兩進,總共十來間屋宅。前院是給下人住的,有個老蒼頭負責日常的打掃開閉。後院乃是正宅,有兩個官婢聽差。院中種了一株高大的杏樹。正杏花落時,香雪紛飄,落了一院的粉黛。荀貞褰裳提燈,步至樹下,舉首觀看,如水的月光下,花枝搖曳,清香襲人。

    他歎了口氣,也不知想起了什麼,頗有些感歎地說道:“春,就要盡了。”

    唐兒不知他心事,只覺他“無病呻吟”,一邊指揮兩個官婢把牛車上的鋪蓋諸物搬去屋內,一邊嘟嘴微嗔說道:“少君真是當了大官兒了。以前也肯放低身份幫賤婢做事,今兒倒好,眼看夜都深了,卻袖著手去賞甚麼杏花!一個指頭都不肯幫忙。春,是快要盡了;這夜,也快要盡了呢!”

    荀貞笑道:“阿偃他們那麼多人,你不讓他們幫手,卻來攀我。”

    “阿偃他們就不用收拾呀?前院那幾間屋子,少君你剛才也看過了,就剩了些床、榻,連個席子都沒有!好在阿偃他們帶的也有被褥,要不然今晚連覺都沒法兒睡啦。”

    前院六間屋,每間屋都空空蕩蕩,只存一床、一榻。荀貞适才看到時也頗是驚訝,問那老蒼頭,說是費暢走時把別的東西都拉走了。他從出仕至今,先後住過好幾個官舍了,不管是此前的西鄉有秩舍,還是再此前的繁陽亭長舍,也許有種種簡陋之處,可至少東西齊全,從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他當時就苦笑不已,想道:“看來費暢對府君將他‘超遷’為郡丞一事絕非高興,而是不滿啊。也果如我所料,連帶我這條池魚,他也記恨上了。”

    事已至此,多想沒用。他放下提燈,將袖子捋起,把袍服的下半截揣入腰中,上前幫忙。

    唐兒可以叫他來幫忙,那兩個官婢哪兒有這麼大的膽子?皆說道:“督郵請且在樹下乘涼,這些粗活兒自有賤婢們來做。”這兩個婢女一個十四五歲,一個三十出頭。荀貞有心從她兩人處打聽一下費暢的脾性為人,當下問道:“你兩個在這督郵舍裡待了多久了?”

    “前天才來的。”

    “前天?”

    “賤婢們原本在別處服役,前天接了太守府的命令,被調來此處。”

    “前天接的調令?那在你們之前,這督郵舍裡就沒有婢女伺候麼?”

    “有的。不過前督郵走時把她們都帶走了。”

    “帶走了?……,為何帶走?”

    兩個官婢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荀貞沉下臉,裝作恚怒,斥道:“怎麼不答話?我問什麼,你們就答什麼。不得隱瞞!”年紀大的那個官婢鼓起勇氣,答道:“賤婢聽說,早前在舍內聽差的那幾個婢女因貌美嬌柔,得了前督郵的歡喜,故被他帶走了。”

    荀貞嘿然。

    這費暢還真是雁過拔毛,雞犬不留,不止把舍內的陳設帶了個精光,還把官婢也都帶走了。他瞧了瞧前院,心道:“虧得前院看門的蒼頭是個男子,又年老,要非如此,恐怕也會被費暢帶走。”

    宣康、李博乃是“士子”,身份與程偃等人不同,荀貞請他倆同住入了後院。他二人收拾完自家的屋子,出來與荀貞說話。李博笑道:“這位前督郵、今郡丞費暢費大人如此不辭勞苦,把舍內諸物、婢女悉數帶走,卻竟似是個戀舊的人。”他年紀大,有閱歷,已從這些事中看出了異常之處。宣康沒覺出異常,往那兩個官婢身上看了幾眼,說道:“荀君,費暢是西鄉人,與康等同鄉。您也在西鄉當了一年多鄉部有秩,算和他有些緣分,要不要改天去見見他?”

    “早晚會見的。”

    外邊腳步聲響,兩個人走了進來。前邊是荀彧,後邊是程偃。

    “文若?你剛才不是回去了麼?”

    “彧回去後,無有睡意。忽然想起前督郵把督郵舍內的婢女都帶走了,新來的這兩個也不知是否合兄心意,故來看看。”荀彧是府內主薄,一郡之中,大小事務,皆能得以聞聽參預,新來的這兩個官婢便是他親自下文給荀貞調來的。

    “前督郵費大人不但把婢女帶走了,把舍內的諸般器物也全都搬走嘍。你瞧,就給我留下了些床、榻。”

    荀彧微微愕然。他只知費暢帶走了兩個官婢,卻不知費暢把督郵舍裡的諸項器物也都帶走了:“前督郵把舍裡的用具也都帶走了?……,這卻是我的過錯了,我應該先來舍中看看的。下邊只上報了請調撥官婢,沒有說器物短缺。”他是太守的股肱親近吏,雖然位尊,平時卻沒什麼自己的時間,需要常侍從太守左右,不可能到處亂跑,之所以能知道督郵舍裡少了兩個官婢,還是因得了下邊人的上報。——官奴婢乃國家財產,自有曹椽管理,如要調撥借用,皆需上頭批准。

    荀貞笑道:“缺些東西無關緊要,我自帶的有一些,明兒再打發人去市上買點也就是了。”

    荀彧往屋裡望了一眼,又看了看院中的諸人,面現踟躕之色。荀貞心知,他兩人剛分手不久,荀彧又大晚上的過來,必不僅僅是為了詢問官婢是否何意,十有八九,是為了鐘繇在太守門外的那一段話。他問程偃:“前院收拾好了沒有?”

    程偃手臉上都是灰塵,剛才應該是一直在收拾屋子,答道:“已收拾好了兩間,剩下的也都快了。”

    荀貞吩咐唐兒:“你們去前院,先幫阿偃他們整好,再來拾掇後院。”

    唐兒應命,帶著兩個官婢與程偃去了前院。

    李博察言觀色,曉得荀貞、荀彧必是有話要說,笑道:“人多手快,夜挺深了,早點收拾好也好早點休息。在下也去幫幫他們。”拉住尚且懵懂不知的宣康,亦別出後院。

    荀貞整好衣袍,從牛車上抽下一面坐席,放在樹下,將提燈置於邊側,笑道:“文若,夜風習習,月如流水,杏花似雪。眼前此景,要是被仲兄看到,他恐怕又會要散發弄歌了。”

    荀彧笑了一笑,說道:“仲兄高情避世,不願沾染濁塵,放縱於歌酒間,非你我可比。”

    荀衢那不是“高情避世”,而是“胸有塊壘”,空有才學,因受黨錮,無法施展,鬱氣堆積胸中,難以平復,故不得不用酒水澆之。荀貞自少從學在他的門下,對此知之甚深,請荀彧坐下,先是發了句感慨,說道:“惜乎仲兄之才,不能為天下用。”複又笑道,“文若,我這督郵舍中雖器物短缺,婢女新來,然有此樹,足矣足矣。我得謝謝費暢,把這棵樹給我留下了!”

    說到費暢,荀彧收起了笑容,他說道:“自來官吏離任,未曾聞有將舍中器物、婢女全都帶走的,費暢卻這麼做了,實令人驚詫。阿兄,以彧看來,他必是不願意被轉遷為郡丞啊。”

    “郡丞雖六百石,沒有實權。昔者趙溫為京兆丞,志不得展,歎道:‘大丈夫當雄飛,安能雌伏’?遂棄官去。費暢不願‘雌伏’,想要雄飛,亦屬正常。”

    “阿兄,我也是直到今晚才知道了鐘君薦你為北部督郵的本意。……,他在太守府外的牆下對阿兄說:欲借阿兄之力,澄清郡北。彧冒昧請問,不知阿兄對此有何想法?”

    荀貞自有想法,只是他不知荀彧之意,不欲直接回答,宛轉地說道:“鐘君說:咱們應該‘齊心合力為府君分憂,為生民誅惡’,此言固是!我來陽翟前,家長大人又教我:‘上任後要謹言慎行,毋給宗族惹禍’。這句話說得也很對。……如果聽從了鐘君的命令,那就很有可能會得罪張讓家。張讓權傾中外,炙手可熱,如果得罪了他家,我死不足惜,怕就只怕宗族會受到牽累。是若從鐘君之命,則將有違大人之教。我正處兩難,不知所從,願聞文若高見。”

    荀彧沉吟片刻,像是做下了什麼決定,說道:“我來郡府前,我父親也告訴過我:要謹慎。……,可是阿兄,謹慎之前,大人還說要愛民啊。”

    “文若的意思是?”

    “愛民在前,謹慎在後。摧折豪強正合‘愛民’二字。今鐘君既有此請,彧之愚見,兄當從之。”

    “文若,今若從鐘君,奈宗族何?”

    “在府外牆下,我見阿兄雖然很慷慨地答應了鐘君的請求,然而轉臉處,卻面露苦笑。我當時就猜出阿兄必是想到了宗族,怕會給宗族惹禍。當時我也有此念。可是在我回去後,在我仔細想過後,鐘君的這個請托,阿兄卻是非得答應不可。”

    “為何?”

    “正如兄言:為生民誅惡,為聖天子開太平,正應當是我輩的志向。”荀彧雖清雅,年紀很輕,才剛二十歲,正是年輕人有熱血的時候。

    “可是家長大人的教誨?”

    “這麼做,其實也是為了宗族考慮。”

    “噢?”

    “阿兄,吾族何以能立足當世,為世人看重?還不就是因為歷代先祖的清名麼?今若不從鐘君,固能保全家族,卻必會使族名受到玷污。族名受汙,雖生猶死。今若從鐘君,或許會連累到宗族,可卻定能為天下人贊。得天下人贊,雖死猶生。……,大人教你我以宗族為念,這也正是以宗族為念啊。”

    荀貞大喜,說道:“文若所言,正合我意。”

    “阿兄以為然麼?”

    “我也是這麼想的!”

    荀貞不是這麼想的。鐘繇所托,事關重大。在與鐘繇分別後,在來督郵舍的路上,他和荀彧一樣,也將此事認真地考慮過,最終也確實和荀彧想的一樣,決定按照鐘繇的請求去做,只不過他的出發點卻並非是為了荀氏的清名,而是主要因為再沒幾年就要黃巾起義了。黃巾一旦起事,天下就要大亂。天下一亂,還怕得罪張讓?況且,再者說了,生民不易,若能在北部督郵的任上為百姓做些事,也是他樂意之至的。

    荀彧很高興,將手伸出,握住荀貞的手,說道:“《易》云:‘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兄行縣在外,弟主薄于內。只要你我齊心,何堅不摧?兄功若成,宗族耀之;兄若遇害,弟不獨生。”

    荀貞哈哈大笑,說道:“文若,哪裡就這麼悲壯了?不至於此!”心裡也挺高興。荀彧是個溫文君子,行不逾矩,與人相交,淡淡如水。他兩人雖是族兄弟,近年來,彼此間的走動也多了一點,但關係卻一直都是不溫不火。難得借此機會,把兩人的關係拉近了一點,值得慶賀。

    “阿兄明日何時出城?”

    “明天我想先去訪一訪戲志才。待見過他之後,下午出城。”

    “為方便兄隱姓埋名、微服間行,彧明日就不來相送了。”

    “好。等我歸來,咱們再做細談。”荀貞瞧瞧樹外夜色,說道,“夜已深,早就宵禁了。文若,要不你就別回去了,在我這兒湊合一晚?”

    “我帶的有郡府牒文,可以應付巡夜之人。”荀彧起身告辭。荀貞把他送出舍外,目送他走遠離去,轉回院中,將唐兒等人叫回後院,把屋舍收拾好了,自將息睡下。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7:27
第三卷 北部督郵 6 尋賢不遇(下)

    次日一早,荀貞起來,把程偃等人叫至身邊,交代了兩句,吩咐他們:“待我出城走後,爾等便留在督郵舍裡,日常習射練武,無事不得外出,更不許出去惹是生非。我長則大半月,短則小半月必歸。”他這次微服行縣,只準備帶小任和宣康兩人侍從。小任管錢,兼作護衛;宣康通文墨,路上有什麼見聞可以由他記載下來。

    三人換了粗布麻服,各攜刀劍,扮作遠行的客人,荀貞、小任騎馬,宣康乘車,從督郵舍的後門出去,繞過幾條街,混入人流,先去了戲志才家。

    荀貞早就想來拜訪戲志才了,只是因種種緣由一直未得成行。雖然如此,他和戲志才有書信來往,卻是知道戲家在哪兒的。只是不巧,戲志才沒有在家。

    他妻子出來應門答話,問過荀貞姓名後,說道:“拙夫昨夜未歸,應是住了友人家裡。”再問“友人”是誰時,她卻說不上來了。荀貞心中了然,知她必是沒說真話。戲志才好博戲,昨晚很可能是去哪兒賭錢了,只是她不肯在陌生人面前揭自家夫君的短,故而托言“住在友人家”云云。他往院裡看了眼,見院中屋舍破舊,青苔覆牆,隱見屋內陳設亦甚是寒酸簡陋。

    他也不揭穿她的假話,只令小任取出些錢,遞過去,笑道:“這些錢,請收下。”

    “荀君這是何意?”

    “博戲者,勝負皆有。嬴則罷了,若是輸了,備給尊夫還賭債。”

    戲妻怎會肯要!

    荀貞笑道:“若是別人,這錢我肯定不會留,但我與尊夫相交已久,對他知之甚深。尊夫才高八斗,隨心所欲,放達不羈,非是禮教中人,像他這樣的人,不是世俗禮教所能約束的。這點錢,就請夫人收下罷。”戲志才當然不是“世俗禮教所能約束的”,想當日,荀貞與他第一次見面時,就親耳聽他自己說:賭輸了錢被扣在壚中,還是荀彧去解救了他。

    戲妻顯然也是知道自己夫君性子的,聽荀貞這麼說了,也就不再推辭。

    荀貞沒時間等戲志才回來,見戲妻收下了錢,也就辭別離去,臨走前說:“我有要事,需要遠行,等回來了,再來造訪尊夫。”出了裡門,到了街上後,宣康說道:“荀君,我見你與郡功曹鐘君及別的士子交往時,都是彬彬君子,對這個戲志才,你卻怎麼不遵禮教,貿然留錢?”

    “叔業,你沒讀過《論語》麼?”

    “康年十五,束髮受學。最早學的就是《孝經》、《論語》。”

    “《論語》鄉黨篇裡第一句話怎麼說的?”

    《論語》是每個士子都要學的,宣康十五六時就能把這本書倒背如流,想都不想,即接口背誦道:“‘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

    “何意也?”

    “是說夫子在本鄉的地方上溫和恭敬,像是不會說話的樣子,但他在宗廟裡、朝廷上卻很善於言辭,只是說得比較謹慎。”

    “下一句呢?”

    “‘朝,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誾誾如也。君在,踧踖如也,與與如也’。”

    “又何意也?”

    “夫子上朝,在國君還沒來時,同下大夫說話溫和快樂,侃侃而談;和上大夫說話正直公正,直言諍辯。國君來了,則是一副恭敬而不心中安的樣子,但又儀態適中。”

    “夫子為何在鄉、在朝,在不同的場合,在面對不同的人時,他的言談舉止、容貌神態都不一樣呢?”

    “這,……。”宣康想了想,記起了當時老師的解釋,答道,“鄉黨者,親近私下人也,有的還是長輩,當溫和恭敬。宗廟、朝堂,國家公事也,當勇敢直言。下大夫、上大夫名望德行不同,也應區分對待。君父為天,在君主的面前,應該恭敬不失禮。”

    “和不同的人相交,本就應該用不同的態度。郡功曹是儒雅君子,我用君子的方法與他相交。戲君放達不羈,我雖是個俗人,但也應該勉強自己用不拘束禮節的態度與他相交。”

    宣康恍然大悟,對荀貞非常佩服,說道:“今聞君言,方知夫子本意。”

    荀貞一笑,心道:“其實說這麼多,簡單十個字就能概括:‘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說來簡單,做起來難,至少你得瞭解對方,才能有的放矢;又其次,在有的放矢時還得誠懇老實,如發自肺腑。只有這樣,才能像光武皇帝那樣使人感歎“蕭王推赤心置人腹中”,才能讓對方頓起“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某某也”的知己之感,最終才能“哄”得對方“安得不投死乎”?

    這套本領,荀貞其實還未練成,尚在“摸索學習”之中。他在西鄉一兩年,交際面積擴大,輕俠、士子、鄉民、豪強、上官、下屬,各色人等都接觸了不少,今又被任為督郵,以後接觸到的人肯定會更多,只要肯學、肯揣摩,慢慢地練習,總有大功告成、學會學成的那一天。

    ……

    潁川郡之所得名是來自潁水。

    潁水是豫州最長的幾條河之一,源自潁川郡最西北的輪氏縣,先向東流經陽城,再折向東南過陽翟、潁陽、臨潁諸縣,入汝南郡,再入揚州刺史部,匯入淮河,貫穿了潁川、汝南兩郡。

    荀貞此次微服行縣,就打算先沿著這條河溯流而上,行過陽城、輪氏兩縣後,再順著郡界轉下、往回走,行郟縣、父城、昆陽、舞陽諸縣,再北上,行襄城、潁陽縣,最後返回陽翟。

    陽翟在潁水南岸。出了城外,三人沿河而上。

    清河如練,碧波蕩漾,堤岸年久失修,時見坍塌。兩邊的河堤與河床間各有一兩丈的距離,其間灌木叢生,野花雜草,蜂蝶成群。暖風一吹,花香、水意紛遝而來。

    驅馬緩行在岸邊的樹蔭下,荀貞歎道:“這河堤已有十來年沒修了吧?我記得上次整修河堤還是建寧年間的事兒,當時皇帝剛登基不久,轉眼至今已十來年了。還好這些年來,咱們郡的雨水都不大,這潁水也不是很寬,才總算沒有出現過水害啊!”

    宣康從沒遠遊過,這自跟了荀貞,又是第一次去陽翟,又是第一次準備環游郡北諸縣,很興奮。不過,他對潁水和河堤沒什麼興趣,他的心思已經飛到了他們將要抵達的第一個目的地——陽城。他問道:“荀君,陽城離陽翟多遠啊?”

    “也不是很遠,七八十里。”

    “我讀史時,見說陳勝是陽城人,就是這個陽城麼?”

    他問這個問題時,滿臉的好奇。荀貞笑了笑,不再說河堤之事,說道:“前秦時,地名‘陽城’者甚多。咱們潁川有個陽城,汝南郡也有個陽城。南陽郡之堵陽在前秦亦名陽城。陳勝應是南陽陽城、即今南陽堵陽人,而非咱們潁川陽城人。”

    “噢?為何?荀君為何如此肯定?”

    “陳勝是楚人。咱們潁川郡的這個陽城本周之潁邑,戰國初,屬鄭,謂之陽城。後,由鄭入韓,再由韓入秦,從未屬過楚。陳勝怎麼可能會是咱們潁川陽城人呢?”

    宣康眼珠轉了轉,問道:“為何不能是汝南陽城呢?”

    “汝南陽城在戰國時雖應為楚地,但在當時此地不是縣,很可能只是一個鄉或亭。”

    “荀君怎知?”

    荀貞耐心地解釋道:“前漢初年封諸王侯國,當時受封在陽城的陽城侯國轄下只有千餘戶。豈有一縣只有千戶民的?設而想之,此地在戰國時定非為縣,凡史載‘某人,某地人也’之所謂‘某地’,通例皆為縣名,不指鄉、亭名。是以,陳勝也不可能是汝南陽城人。……,而南陽陽城在戰國時既屬楚國,為楚地,又且是一個縣,陳勝的家只能是在這個陽城。”

    宣康打破沙鍋問到底:“汝南陽城可能是鄉、亭,那荀君又怎知這南陽陽城不是鄉、亭?”

    “你知道曹相國麼?”

    “曹參?”

    “對。秦末,曹相國曾和秦將戰於陽城郭東,陷陣,取宛,盡定南陽郡。既然是‘戰於陽城郭東’,有城郭的豈會是鄉、亭?”

    宣康心服口服,敬佩地說道:“荀君,你真博學。”

    “我算什麼博學!這些,我也都是聽我仲兄講的。”

    宣康年輕,喜談兵事,順著荀貞适才說的“曹參盡定南陽郡”,不覺展開了想像的翅膀,神往說道:“‘陷陣,取宛,盡定南陽郡’,唉,也不知是怎樣的風采。”

    荀貞揚起馬鞭,笑指潁水,說道:“南陽、潁川位處中夏,乃天下之樞,雖險不及關中,守不及江南,戰不如河北,然中天下而立,用之得當,足以經營四方。是故有雲:得中原者得天下。……,且就不說南陽,只說這一條潁水,自古就是用兵之地啊!”

    宣康轉目河上。

    此時,他們離城已遠,河對岸良田沃野,裡聚處處。沿岸有很多婦人臨河漂衣,成群結隊的孩子玩耍戲水。兩個鄉野少年一個猛子紮到水下,半晌不見動靜,直引得觀者驚呼出聲了,方才從河中間露出頭來。

    宣康略作回憶,想起了曾讀過的一段書:“《傳》上說:襄公十年,晉帥諸侯伐鄭,楚救鄭。晉楚‘夾潁而軍’。鄭人晚上渡過潁水,‘與楚人盟’。荀君,你剛才說咱們潁川的這個陽城在戰國時曾經屬鄭,那麼,《傳》中所說的這個鄭人宵渡潁水,與楚人盟,應是在陽城附近?”

    “不是在陽城,而是就在陽翟北邊,就在河對岸的某地。”

    “荀君又是怎知的?”

    “《傳》云:‘諸侯之師還鄭而南,至於陽陵,楚師不退’。諸侯軍繞過鄭國,到達陽陵,楚軍不退。晉人不願撤軍,因繼續前行,終於楚師‘夾潁而軍’。這個‘陽陵’,……。”荀貞轉首回顧,揚鞭動後指,“……,就在陽翟與潁陰間。因,鄭人宵渡潁水之處就在陽翟附近。”

    宣康佩服得五體投地,說道:“荀君,讀史時,我最愁的就是不知地理。看著一個個地名,不知道是哪裡。……,荀君,你是怎麼知道書中的那些地方都是在哪兒呢?”

    這就是有名師和沒有名師的區別了。荀貞笑道:“我仲兄家中有一地圖,上邊記得有先秦之古地名。讀史若有不解處,一觀地圖便知究竟。”宣康羡慕之極。荀貞說道:“你若想看,等咱們行完縣回來後,我可以去求仲兄,借來給你觀看。”宣康喜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和宣康談論古事,小任雖不懂,但聽他侃侃而談,見宣康面現欽服之色,也是與有榮焉。

    荀貞這次行縣,明面上對陰修、鐘繇、荀彧等說的是“采風問謠”,實際上還有個更重要的目的,即欲借此機會,遍覽郡北諸縣之山川地理,城池防禦,以及人口多寡、民之貧富,並及各地百姓信奉太平道的情況,以做到心中有數,免得等黃巾起事後,眼前一抹黑,想跑都不知道往哪兒跑。同時,也可以借此機會將從史書上讀來的那些戰事拿出來,與實地相結合,再與兵法相結合,從中吸取其經驗,分析其得失。

    這也是為什麼他樂於和宣康談論這些東西。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7:36
第三卷 北部督郵 7 遍觀郡北(上)

    荀貞沿途指點談說。

    過了鄭人夜渡潁水與楚師盟之地,前行十來裡,乃是陽關聚。

    聚者,村也。“聚”和“裡”差不多,又有不同,“邑落為聚”,是自發形成的自然村。

    此地又是一個古戰場。王莽末年,光武帝曾應戰莽軍於此處。

    荀貞策馬行上高處,眺望遠近,見遠近原野開闊,潁水從聚北流過。順潁水向上,西北百餘裡外是洛陽;向後顧望東南,五六十里外是昆陽。

    他把宣康、小任召至身邊,問道:“叔業,小任,你們可知昆陽之戰麼?”

    宣康知道:“當然知道了。昆陽一戰,世祖光武皇帝以弱擊強,大敗莽軍百萬。”

    “那你又知不知道在昆陽之戰前,世祖皇帝曾在此聚迎擊莽軍?”

    “……,不知。”

    “當時,王莽遣王尋、王邑帶甲士四十二萬,號稱百萬,出洛陽,至潁川,欲南下與漢軍決戰。時,漢軍主力在南陽郡圍攻宛城,光武皇帝在昆陽,遂率甲士數千迎敵至此聚,欲逆擊之,卻因諸將懼莽軍兵盛,惶怖不敢戰,不得不再又返回昆陽。因方有後來的昆陽之戰。”

    荀貞一邊回憶史書的記載,一邊觀看陽關聚周邊的地勢形貌,歎道:“吳起說:當敵人勢眾的時候,應該‘避之於易,邀之於厄’。這陽關聚無險可守,唯有一河,也難怪當時諸將在見到莽兵盛後,會恐懼後撤。”

    “荀君的意思是:世祖皇帝錯了?不該選在此處迎敵?”

    “不是。世祖皇帝沒有錯。”荀貞俯察地貌,假設自己是光武,又假設莽軍從河對面來,用兵法來驗證當時光武帝的迎敵行為,說道,“凡戰,攻守一也。攻擊敵人,正是為了防守。此地離昆陽只有數十裡,若不在此處迎敵,則昆陽必陷重圍。世祖皇帝迎敵於此,正是為了能更好地守住昆陽。”

    “那既然世祖皇帝沒有錯,又為何出現諸將惶怖不敢戰、退回昆陽的情況呢?”

    “世祖皇帝雖沒有錯,奈何莽軍太盛,諸將無勇。將乃一軍之膽,將已無膽,如何能戰?”

    宣康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荀貞遙想當年王莽軍眾百萬,甲士四十二萬順河而下的盛大壯觀,又遙想當年昆陽守軍只有萬人的危險處境,再又遙想世祖光武皇帝以偏將軍的身份力主守昆陽,並帶十三騎突圍而出,去定陵、郾縣搬來救兵,最終大破莽軍的過程,不覺手擊馬鞍,感觸萬千地說道:“世祖皇帝初起兵時,無馬,騎牛戰,臨小敵謹慎,諸將以為怯弱。昆陽一戰天下驚,諸將乃詫其勇敢,說:‘劉將軍平生見小敵怯,今見大敵勇,甚可怪也’。

    “嗟乎!當其時也,漢之主力正圍攻宛城。昆陽若失,則莽軍南下再無阻礙,以數十萬眾挾拔昆陽之威,進擊宛城,漢軍主力內有宛城未克,外又有強敵來襲,內外受困,如何抵擋?漢必亡也。此誠危急存亡之秋,怎能不‘勇’?司馬法雲:‘凡戰,智也。鬥,勇也。陣,巧也’。因有智,故有勇。知道了不戰則死,才會奮不顧死。諸將無智,看不出此戰關係存亡,所以不知世祖皇帝為何臨小敵怯,又為何臨大敵勇!”

    他吩咐宣康:“把筆墨拿出,將此聚周遭的地勢形貌都畫下來。”

    宣康應諾,取出紙筆,把遠近形勢繪於紙上。畫完了,書字於旁:世祖光武皇帝逆擊莽軍處。

    ……

    荀貞在高地上停駐了良久,將周圍的地貌都記在了心裡,這才帶著他們兩人回入官道,繼續前行。

    一路緣河向西北,他遠觀鄉邑,近看山川,若遇丘陵、密林之處,便停下來察看一番;如再有古戰場之地,也會駐馬細觀。如此這般,行速甚緩,一天下來才走了二三十里地。

    因為入夜宵禁,不能再走了,遂投宿入鄉中亭舍,把昨晚在郡府裡開的“傳”拿給亭長看了,只說是去洛陽遊學的。潁川衣冠極盛,遊學風濃,經常有本郡子弟去外郡、或外郡子弟來本郡遊學的,那亭長見荀貞、宣康俱皆文質彬彬的,倒也不疑。

    當晚,在亭舍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早起來,付過飯錢,複又趕路前行。

    又行十餘裡,入了陽城縣界,遙見極遠的天地交接處有一抹青黛。荀貞乘坐馬上,手搭涼棚,極目眺望,說道:“前邊那抹綠處應就是嵩山了吧?”

    “嵩山?”

    “噢!就是嵩高山。”

    宣康和小任都直起身子,遙觀遠望。宣康說道:“‘嵩高惟嶽,峻極於天’。早就聽說嵩高山是咱們豫州最高的一座山了,今天總算能親眼看看它有多高了。”

    荀貞笑道:“‘望山跑死馬’。嵩山雖已入目,但離咱們還有幾十裡地。以咱們現在的行速,要想親眼看看它有多高,估計最早也要明天嘍。”

    “那咱們就走快點!反正這路兩邊都是田野、鄉亭,也沒什麼可看的。”

    “咱們這次出來可不是為了看嵩高山,而是為了采風問謠,豈有過鄉不入的道理?”

    荀貞也很想早點到嵩山,看看這個時代的嵩山是個什麼樣子。他前世時去過嵩山,可前世的嵩山和現在的嵩山肯定不同。時隔一兩千年,整個的山勢固然不會有什麼變化,然而山中的道路、山裡的林木、水流卻必有差異。只是話說回來,查看地貌歸查看地貌,他此次行縣的另一個目的:“觀采風謠”卻也不能忽視。

    他向官道的兩側望瞭望,指向前面,說道:“現已入了陽城縣境,咱們也該去鄉里走走、看看。前頭有個裡落。走,咱們裝作討水喝,去看看本地百姓的民生好壞。”他一騎當先,小任緊隨其後,宣康忙也駕車跟進。走不多遠,從官道下來,轉行鄉間小路,行至裡外。

    和西鄉的諸多裡落一樣,這個裡落也是外有牆垣,牆外植桑。里監門從門邊的塾中出來,警惕地打量他們,問道:“諸位有何事?”

    荀貞翻身下馬,和氣笑道:“我們從陽翟來的,要往洛陽去。路上走得渴了,想來討碗水喝。”

    “那潁水裡不都是水麼?不能喝?”

    “遠行在外,不敢飲生水,若是因此染病,那可就糟糕了。”

    里監門猶豫片刻,說道:“你們站在這兒別動,我給你們取些水來。”

    “好,好。勞駕、勞駕。多謝了。”

    小任、宣康隨著荀貞從車、騎上下來。小任瞧著那里監門回去塾中,說道:“這個里監門也太膽小了吧?咱們只三個人,還能闖入里中殺人放火不成?”

    荀貞說道:“此時正農人下田勞作之時,裡中應沒什麼人。咱們又騎馬帶刀的,是生面孔,里監門謹慎點也是應該。”近年來兩次大疫,地方上橫徵暴斂,天災人禍,因為活不下去而鋌而走險、聚集山澤為寇的百姓不在少數。前年,西鄉不就遭了流寇麼?里監門謹慎小心沒有過錯。

    三人等在裡外,一群破衣露腚的孩子玩鬧著從裡中跑出。一面跑,一面唱童謠。

    荀貞傾耳,聽他們唱的是:“車班班,入河間。河間姹女工數錢,以錢為室金為堂,石上慊慊舂黃粱。梁下有懸鼓,我欲擊之丞卿怒。”

    小任笑道:“沒想到在這兒也能聽到此謠,我還以為只有咱們西鄉唱呢。”

    “此謠早就唱遍了天下。”

    ——這首童謠唱的是當今天子之母永樂太后。今天子本為侯家子,河間王劉開之後,是先帝桓帝的堂侄。桓帝崩,無子,皇太后與父竇武乃遣人至河間迎今天子登基。“河間姹女”說的就是他母親。“河間姹女工數錢,以錢為室金為堂,石上慊慊舂黃粱”意為其母貪財,好聚斂,都聚錢為室了,還常苦不足,使人舂黃粱而食之。“梁下有懸鼓,我欲擊之丞卿怒”,講的則又是她教天子賣/官受錢,天下忠篤之士怨望,欲鼓懸鼓求見,主鼓的丞卿卻諂順天子,怒而止之。

    這首歌謠也不知是起自何時、源自何地,卻只便在這一兩年中就唱遍了各地。荀貞拉開坐騎,給跑過來的孩子們讓開路,說道:“童謠是傳播最快的,凡有孩童處,必有童謠在。童子年幼,或許不知歌詞之意,但大人豈會不知?賈長沙所謂之‘百姓怨望’,就是這個意思啊。”

    他沒有想到這次來郡北采風問謠,沒有聽到有關本縣長吏、縣中豪強的歌謠,卻反而先聽到了對朝廷不滿的童謠,歎息連連。

    宣康被他的話嚇了一跳,說道:“賈長沙所謂之‘百姓怨望’?荀君,這話不敢亂說!”賈長沙就是賈誼,他當過長沙王太傅。“百姓怨望”出自他的《過秦論》,下一句是“而海內叛矣”。宣康讀過《過秦論》,著實被荀貞嚇得不輕。

    小任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對“怨望”二字還是懂的,說道:“老百姓要不埋怨才奇怪呢!荀君,就拿我來說。我家本也是有些地產的。十年前,咱們西鄉起了疫,我阿翁不幸也染上了。為給我阿翁治病,家中想盡了百法。請太平道的上師,不管用;藥湯,不管用。阿翁最終還是沒能好起來,撒手人間。為給阿翁治病,已用了大半家財,再又把阿翁安葬後,家裡已無半鬥餘糧,沒有一文余錢。

    “這個時候,縣廷又下來徵收賦稅。交不起,就要入獄。裡中俗語說:‘縣官漫漫,冤死者半’,進了獄九死一生。沒辦法,只好向鄉里的子錢家以地為質,貸錢救濟。錢是貸來了,結果還不上。一來二去,地就沒了。……,荀君,我都二十多歲了,至今未娶,為何?拿不出聘財啊!要非因得了荀君收留,只怕我早晚要出作贅婿。待到那時,才真是丟盡了我任家的臉面!”

    小任一臉的“往事不堪回首”,又一臉的對荀貞感激涕零。

    他在就食荀貞門下前,連飯都吃不飽,如今跟了荀貞,不但衣食無憂,且因辦事得力、忠心耿耿,得了荀貞的信任,被委以“掌管外庫”的重任。——荀貞把自己的錢分成了兩份,一份是內庫,由唐兒掌管;一份是外庫,由他管理。雖說這錢不是他的,但只要自家忠心,以荀貞的寬厚慷慨,還會少得了他?好好幹上幾年,別說娶親,做個富家翁也不難。

    孩子們嬉笑著從他們身邊跑過,幾個膽大的歪頭瞅了他們兩眼,荀貞回以和善的笑容。

    里監門取水出來,用木椀盛著,依然充滿警惕,遞給荀貞,說道:“沒有溫湯了,只有這些放涼的。喝完了趕緊走罷,——洛陽挺遠的。”

    荀貞道謝,接過來喝了口,讓給宣康、小任。

    他裝著熱,抹了一下額頭,抬眼瞧看天空,笑道:“才三月底,天就這麼熱了。……,敢問足下,尊姓可是‘解’麼?”

    “咦?你怎麼知道?”

    荀貞點了點裡門,笑道:“你們這裡門上不是寫著‘解里’麼?足下既為監門,料來也應是本里人,必是姓解了。”

    “你這行客,好生眼尖聰慧。”

    荀貞顧望裡外的田野,裝作不經意,說道:“你們這地方好啊。”

    誰都喜歡聽別人誇自己鄉里。這個里監門的臉上露出笑容,問道:“怎麼好了?”

    “你瞧,北邊就是潁水。凡臨水處,必有靈秀彙聚。我猜,你們這個裡肯定出過貴人。”

    里監門哈哈大笑:“哎喲,沒想到你這行客不但眼尖聰慧,還頗有幾分眼光。俺們這裡中的確出過貴人。”

    “噢?我還真猜對了?不知是哪位貴人?”

    “俺們陽城有一個大名士,你知是誰麼?”

    “足下說的可是‘天下良輔’?”天下良輔杜周甫,與李膺並稱李杜的杜密是陽城人。

    “正是。”

    荀貞故作驚詫:“杜公莫非是此處人?”

    “你這行客,剛誇了你聰慧,怎又糊塗了?俺們裡既名為解里,裡中自然都是姓解,杜公又怎麼可能是俺們這兒的人?……,不過俺說的這個本裡貴人,倒是確與杜公有關。”

    “此話怎講?”

    “俺們裡中這人給他駕過車。”里監門得意洋洋,炫耀似的說道。小任、宣康忍不住笑了起來。里監門翻臉生氣,怒道:“有什麼可笑的!你們給杜公趕過車麼?杜公活著時,天下有多少人想給他駕車卻求之不得!瞧你們幾個這副尊榮,便是給俺駕車俺都嫌!莫說杜公。還笑?”

    小任怒道:“大膽!”宣康亦是變色,差點就脫口而出:“豈敢在督郵面前放肆無禮?”

    荀貞急將他倆制止住,深有同感地對那里監門說道:“足下所言甚是!我曾聽人說,說潁陰高陽裡荀家的六龍先生曾給有‘天下楷模’之稱的李元禮駕過車,回家後,高興地對家人說:‘今天我終於給李君駕車了’。李公、杜公齊名海內,能給杜公駕車的確是無上的驕傲和榮譽啊。”

    里監門回嗔作喜,喜道:“還是你這位行客曉事!”

    小任、宣康喝完了水,把木椀拿在手中,也不遞還過去。荀貞將在西鄉與鄉民們於田間地壟中交流時練就的閒扯本事拿出,東拉西扯與這里監門說話,不動聲色地轉開話題,說道:“我這一路走來,雖剛出了陽翟界、進了你們陽城縣,可卻也見了不少里聚、農田了。說實話,還是你們這裡的麥苗長勢最好。我見離河不遠的地方種的還有稻子。這兩年年景不錯,風調雨順的。你們裡中的收成應該都挺好吧?”

    里監門沉下了臉,說道:“好,好的很!”

    荀貞只當沒看見他變了臉色,依舊滿面笑容地說道:“早幾年接連大疫,總算老天爺開眼,這兩年能有個好收成。不易,實在不易啊。……,既然收成挺好,你們裡中的日子應該過得也很是和美。”他向洛陽方向拱了拱手,“全都是因為聖天子在朝,主明臣賢,地方上州郡的牧守、諸縣的長吏也都體貼聖情,體恤下民,這才有了百姓安康,海內清晏!”

    里監門按捺不住,打斷了他,冷笑說道:“你這行客,知道你是個文儒,不必文縐縐的,什麼安康、什麼清晏,這些俺都聽不懂。”

    “足下似對我說的話有些不以為然?”

    “那孩童們唱的童謠你也聽到了。天子聖明不聖明,俺一個鄙人,不知道,但郡裡的牧守、縣裡的長吏們體恤不體恤小民,俺卻是知道。”

    “此話怎講?郡裡新來的太守甚有賢名,……。”

    “郡守也許是有賢名,縣裡的長吏們?嘿嘿,嘿嘿。”

    “縣裡的長吏們怎麼了?”

    “好,好的很!”

    “難道有殘民之事?”

    “何止殘民!”

    “願聞其詳。”

    里監門先是被荀貞東拉西扯的消去了警惕,這會兒又被他勾起了怒火,也沒多想,憤怒地說道:“年年多收口算,年年多征徭役,年年多取訾算!年景好、收成好又有何用?多打來的糧食全被縣廷搶走了!也虧得這兩年年景好,才沒餓死多少人!”

    荀貞費了半天勁,等的就是他這番話,瞥了宣康一眼。宣康會意,微微頷首,打起精神開始聆聽銘記。荀貞問道:“多收口算?”宣康挺配合,立即插口說道:“漢家制度,民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出賦錢,每人每年百二十錢。就算多收,又能多收到哪裡去?”

    “多收到哪裡去?”

    里監門冷笑連連,掐著指頭給他們算:“只從今年正旦至今,不足三個月已收了十次算錢。去年一年,總共收了三十六次算錢,平均一個月三次,每人總計繳了六百余錢!……,每個月總有那麼幾次,鄉吏下來收口算,從早到晚不停歇,狗能叫喚上一夜!十來歲的童子,不滿十五歲,原本只該交口錢二十三,卻也要按十五以上來交!一樣是每人每年六百余錢。”

    ——依照朝廷規定,人頭稅每年本只應該在八月時徵收一次,但天下諸郡各縣基本上沒有按此行事的。好一點的一年收個十幾次,壞一點的一年能收上上百次。荀貞在西鄉任有秩薔夫時,倒是有意嚴格按照朝廷規定辦事,減輕百姓負擔,奈何上有縣廷。縣令朱敞雖然清廉,一年裡也少不了要收個十來次口算錢,每次或多或少,但加在一塊兒也肯定是要超過百二十錢的。

    里監門言至此處,怒火中發,憤然說道:“一畝地才收幾石糧?肥田好地也不過三石。一石糧,官價賣百文錢。一個人算賦六百餘,要想交夠,就需要兩畝田。這還沒算上田租,三十稅一;又有芻稿錢。俺且來問你們,照此計算,一家五口人,得種多少畝地才夠交賦稅?”

    宣康說道:“十四五畝。”

    “交完賦稅,人總得吃飯,又得多少畝地才夠一家五口吃飯?”

    一家五口人,一年得吃糧八十石,一畝地產三石糧。宣康學過算術,很快算出了得數:“二三十畝。若再加上鹽、菜、衣等諸項費用,大約需要五十畝上下”。

    “如此,一家五口人要想在納完賦稅後還能吃個飽飯,就非得有六十多畝地不可。諸位,你們去看俺們裡中看看,有幾戶人家能有六十多畝地的?莫說六十多畝,便是有二十畝地的都不多!里中大半的民戶要麼投到大家門下做徒附、賓客,要麼辛辛苦苦去給富人幫傭。”

    荀貞默然。

    他知道百姓生活不易,西鄉的鄉民大部分就很貧苦,如繁陽亭敬老里,滿里都是貧戶,想買些桑苗,還得他解囊相助。如今聽這里監門說了本地百姓的生活,卻竟是比西鄉還遠有不如。至少,在朱敞的治下,西鄉的百姓不必繳這麼多的算賦口錢,生活儘管貧苦,勉強總能度日。

    小任剛給荀貞說過自己家裡過過的那些苦日子,此時又聽到這個里監門的憤怒傾訴,對他們這裡的百姓非常同情,說道:“你們每年都要繳這麼多的口算錢麼?”

    “早四五年前,還沒繳這麼多。那時雖也多繳,可多也不過二三百錢。自從上任縣君始,口算錢就多了起來。到了這一任縣君,越發多了。”

    “唉,這、這,這也繳得也太多了。”

    里監門“哼”了兩聲,冷笑說道:“能不多交麼?每人本應只交百二十錢,如今俺們每人要繳六百余錢。一個人就多交五百錢。俺們裡不大,一百多口人,一年就多交五萬錢。俺們鄉也不大,三十多個裡,一個鄉每年就多交一二十萬錢。俺們陽城也不大,三個鄉,一年就多交六十萬錢。縣君長吏張張嘴,下邊的吏員跑跑腿,一年就能多撈六十萬錢,……,嘿嘿,能不多交麼?”

    說到這兒,他扭過臉,朝遠處田中瞧了眼,那兒有一座高大寬敞的莊園,轉回頭,又說道:“貧戶小民被口算錢壓得直不起腰,那些豪強大戶們卻因為走通了上邊的關係,或者一錢都不交,或者隱瞞戶口,少交,又或者乾脆直接請托鄉吏,把他們該交的轉到俺們頭上!”

    豪強大戶和官吏勾結欺壓百姓,天下各地皆有。西鄉也有,如第三氏,又如高家。高素連時尚的前任、前鄉佐黃香都敢打,相中了程偃的妻子就準備強取豪奪,跋扈到何種程度?況且只是少繳、不繳口算錢?也就是荀貞,有荀氏的背景,又得到縣令、太守的看重,自家也有狠辣的手腕,這才能誅滅第三氏,折服高家,壓制住其它的鄉中大姓不敢亂來。

    ——當荀貞在西鄉時,他的所作所為或許不起眼,然而放之全國,與各地比較,卻就很出類拔萃了,也難怪太守、縣令都看重他,奇其所為。

    提起豪強、大姓,這個里監門也是一肚子的氣,他憤憤不平地說道:“口錢算賦轉算到俺們貧戶頭上倒也罷了,更讓人氣惱的是訾算!”

    “訾算?訾算怎麼了?”

    “每年訾算之時,豪強、大族家裡‘自占’多少就是多少,窮人家裡卻連多雙‘不借’都要加算。搞得整鄉的百姓連樹都不敢種一株;屋頂漏雨,也不敢多加一塊泥!”

    ——訾算,即財產稅。家訾一萬,交一百二十錢的稅。“自占”就是自己向衙門申報、註冊、登記家訾。依法,“自占”若有隱瞞、不實等情況,是要受到重罰的。

    宣康是西鄉父老宣博的族侄。鄉里看在宣博的面子上,從來沒有為難過他家。他又是只管讀書,不理外事的。對這個里監門所說的種種情形,他只覺得聞所未聞,不敢置信,義憤填膺,大聲地質問道:“你們為何不去上告?”

    里監門對他此問嗤之以鼻:“上告?往哪兒告去?百姓們因為交不起口算,連孩子都不……。”這個里監門說到此處,似是忽然醒悟失言,忙收聲閉嘴。

    “都不怎樣了?”

    里監門不肯說了,從小任手上拿過木椀,轉身就走。小任叫了他幾聲,他置若罔聞,快步走回塾中,掩上了門。宣康莫名其妙,對荀貞說道:“怎麼說到半截不說了?怎麼跑去塾裡了?”

    荀貞喃喃說道:“‘連孩子都不……’,‘連孩子都不……’。”想起了一件曾經聽荀衢說過的事,熙暖的春陽之下,他卻毛骨悚然,只覺如墜冰窟,“難道當年在汝南郡發生過的慘事,竟也出現在我潁川了麼?”

    ——

    1,車班班,入河間。河間姹女工數錢,以錢為室金為堂,石上慊慊舂黃粱。梁下有懸鼓,我欲擊之丞卿怒。

    這首歌謠肯定是經過了文人的加工潤色,只是不知在加工前原文是什麼。

    2,“自占”就是自己向官寺申報、註冊、登記家訾。按例,自占後,地方官吏還應該再核實一遍的。

    《魏書.曹洪傳》:“初,太祖為司空時,以己率下,每歲發調,使本縣平貲。於時譙令平(曹)洪貲財與公家等,太祖曰:‘我家貲那得如子廉(洪字)耶’。”

    “平貲”即按照家訾的多少,予以平定“戶等”。如“大家”、“中家”、“小家”或“上家”、“下戶”之類。曹洪家很有錢,譙縣的縣令把他家和曹操家評定為一樣的戶等。曹操因此很不樂意:“我家哪兒有曹洪家有錢!”曹洪“家富而性吝嗇”,他可能是為了躲稅而在“自占”的時候隱匿了部分財富,當然,也有可能是譙縣的縣令不敢把曹操家的戶等定在曹洪之下。

    3,只從正旦至今,不足三個月,已收了十次算錢。去年一年所收之算錢,一人合近五百錢!每當收算錢之時,從早上到晚上不停歇,狗能叫喚上一夜!

    湖北江陵鳳凰山十號漢墓裡出土的簡牘資料中有有關漢代算賦徵收情況的記載,按照上邊的記載,“市陽裡”一個裡的算賦,五個月內共征了十四次,每“算”合計二百二十七錢,以此推算,全年的算賦每人當在五百錢上下。——鳳凰山漢簡反應的且是文、景時期的情況。“文景之時,尚且如此,至於其它時期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後漢書.劉寵傳》:“他守時吏發求民間,至夜不絕,或狗吠竟夕,民不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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