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三國之最風流 作者:趙子曰 (連載中)

 
zeroriku 2013-1-6 15:10:2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6 5774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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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北部督郵 28 辰彼碩女

    當晚,在議過郡北諸縣的善後事後,以給荀貞洗塵為名,陰修留諸人用飯。

    席上,也許是因為和荀貞“共貪過沈馴家產”的緣故,杜佑、郭俊與他頗是親近。

    荀貞心道:“後世有人生四大鐵,其一為‘一起分過贓’。蓋因一塊兒做過壞事兒,互相各有對方的把柄,故彼此少些提防。這個道理,在現在也通用啊。”

    飯畢,諸人告辭。陰修叫鐘繇在閥閱簿上給荀貞記上他此次行縣的功勞,又特許給荀貞了五天的假期。閥閱簿就是功勞簿,兩漢官吏的升遷有兩條路,一條是被上官直接拔擢,一條是“積功勞閥閱”獲得升遷。按規定,吏員五天休沐一次,連帶出陽翟、回陽翟,荀貞這次出差共計十六天,該補三天假期,因其有功,陰修多給了他兩天假,算是獎勵。

    出了太守府,諸人各歸本舍。

    荀彧有話對荀貞說,荀貞也有話對他說,兩人共行。

    夜黑沉沉的,街上無人。沒有一點風,路邊的樹木就像陰影似的,一動不動。剛才在太守府裡用飯時,堂上四角放的都有冰,後邊又有侍女打扇,倒沒覺得太熱,這一出來,迎面就是鋪天蓋地的熱氣。沒走兩步,荀貞的額頭已冒出汗滴,他只覺得渾身都黏津津的,極不舒服,松了一下衣襟,說道:“今兒跑了一天,回來就拜見太守,沒先沖個涼,卻是有點失禮了。”

    “半個月了,天只熱,半滴雨不降。阿兄,你這回走了半個郡,各地旱情如何?”

    “不容樂觀。”

    “唉,好容易有了兩年好收成,百姓還沒緩過來氣,今年眼看又要旱災。”

    “是啊,三年豐收,民才能儲一年之糧。前年、去年,這才兩個好年景,郡北又橫徵暴斂,百姓家無餘糧。今年若旱,來年的路邊恐怕就要有餓殍了。”

    “好在府君已傳檄諸縣,令各地抗災救旱。”

    “以我之見,抗災雖然應該,可為完全計,最好還是提醒府君先去外郡買些糧,以備萬一。”就算郡裡救災得力,今年的收成肯定也要歉收,明年必有不少百姓家中沒有吃食。再有一年多就是甲子年了,多一個百姓沒有吃食,將來黃巾起事的時候,就可能會多一個“亂民”。

    荀彧點了點頭,說道:“此是老成之言。我明日當諫言府君。”他是郡主簿,職在“拾遺補闕”,何謂“拾遺補闕”?就是太守沒想到的,他得想到。

    抗旱是大事,買糧也是大事。不過,今夜荀彧想對荀貞說的卻不是這些事,荀貞想對荀彧說的也不是這些事。他倆想說的,自然是荀貞此回行縣之事。

    荀彧問隨從的打燈小吏要過行燈來,打發他先回去,免得他聽見了談話。等這小吏走後,他看了一眼趕著車跟在荀貞身後的李博和宣康。

    宣康茫然無知。李博有眼色,長揖到底,笑對荀貞說道:“椽部,在下和叔業都餓壞了。君怕熱,但請慢行,在下和叔業卻等不及了,先行一步,回舍裡找些飯吃。”作別荀貞、荀彧,拽著宣康登車先走了。他兩人位卑,以陰修之尊貴,自不會與他倆同席吃飯,但也不至於餓著他倆。太守府裡還是給他們備的有飯的,他倆也吃了點。這句話僅是藉口而已,不必當真。

    荀彧是個細心謹慎的人,等無關人等都走了後,這才開口說道:“阿兄此次案行郡北,逐、殺不法,聲威大震,半郡百姓作歌歌之,此誠善事。唯有一事可憂。”

    “文若是說趙忠麼?”

    “不錯。類如國叕此輩,都是自辭,他們的舉主如汝南袁氏,也多為名門,縱有不滿,也應該不會含恨報復。只有沈馴,他是趙忠的親戚。今兄為自保,雖舉薦了沈容繼任鐵官長,但趙忠對此會有何表現,實難猜測。”

    “文若,我和你一樣,這回行縣歸來後也是只憂一事,不過卻非此事。”

    “噢?那是何事?”

    “我不怕趙忠打擊報復,但是卻怕家長會因此而生氣啊。當日你我臨赴任郡府,家長對咱倆都有交代,命咱倆不要為宗族惹禍。我才出任督郵一個月,就為宗族惹來了這麼大的麻煩,非常不安。府君給了我五天休沐,我卻都不敢回去了。”家長,即族長,說的是荀緄。

    “吾父處,兄不必擔憂。我已寫信將兄案此次行郡北諸事告訴了家父,家父也有回信。”

    “家長怎麼說的?”

    “吾父所言,正與我那夜所說相同:吾荀氏所以名重天下者,因有清名而已,所謂‘以宗族為念’,並非是叫你我畏懼退縮,不敢任事,而是提醒你我不可莽撞行事,不要因為意氣之爭而為宗族惹禍,該做的事兒,還是要義無反顧地去做的。孟子曰:‘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孔子曰:‘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即此理也。”

    荀貞放下了心,說道:“這樣我就放心了,明天我就敢回家了!”

    說起“回家”,荀彧說道:“說起回家,阿兄也確實該回去一趟了。”

    “此話怎講?”

    荀彧笑道:“吾父在信中提到了阿兄的婚事,家裡已去陳家納過采了,也問名占卜過了,得卦大吉。現在只差送聘禮,定婚期了。”他頓了頓,欲言又止。

    荀貞心道:“文若欲言又止的,似有話難言。”狐疑猜測,“他想說的必是與我婚事有關。結婚是件光明正大的事兒,我又是事主,有何不可言者?”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哎呀,莫不是正因為我是事主,所以才不好對我說?依照風俗,‘納采’也者,即男方派人會見女方,觀其儀容。他這欲言又止的作態之前,正說到‘家裡已去陳家納過采了’,莫不是?這陳家女的儀容不甚令人滿意,又或者乾脆醜陋不堪?他怕我會失望,所以不忍對我明言?”

    他雖不在意女方的模樣,事到臨頭,一想起這輩子要面對一個極不趁意的女子度過,不覺間也是膽顫心驚,強顏歡笑,說道:“文若,我觀你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語?有何不可言者?”

    荀彧笑了笑,說道:“吾父也給阿兄寫信了,阿兄回到舍中後,一看便知。”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遞給荀貞。他的笑容落在荀貞眼裡,只覺神神秘秘,越發心跳,伸手接住,恨不得現在就打開觀看,又怕荀彧笑他,勉強按住心神,裝出從容的姿態,把信緩緩收好,放入袖中。

    荀彧轉回話題,說道:“當在陽城之時,沈馴私調鐵官徒進城,意欲作亂。當時要是換了我,我也會和阿兄一樣,選擇將他當場斬殺。沈馴已死,再說趙忠也是無用。我适才所言,並無它意,只是想提醒阿兄從今夜以後要多加小心提防,出入之間最好多帶些隨從侍衛。”

    “文若的意思是?”

    “沈馴自尋死路,阿兄誅他是為國除不法,為民保陽城,趙忠或他的侄子就算想報復,也找不著錯處。不能從明面上報復,我擔心他們會從暗中來。”

    “文若是說趙忠叔侄會用刺客?”

    “不排除這個可能。”

    兩漢離上古未遠,承先秦餘風,遊俠多,刺客也多。西漢就不說了。東漢初年,漢軍攻蜀,接連有兩個名將,一個劉秀的老鄉加親戚來歙,一個雲台二十八將之一的岑彭都死在刺客劍下;漢末,孫策死於許貢的門客之手,亦算被刺而死。劉備在平原相任上時,也險被刺客所害。因替人抱怨殺人而被通緝的典韋,美其名曰“有志節任俠”,說白了,也是個刺客。

    荀貞在西鄉時,甚至聽門下的遊俠說過:洛陽至有主諧和殺人者,謂之會任之家,也就是後世的中間人,接受委託人的委託,給委託人選擇合適的刺客。趙忠、趙忠的侄子都在洛陽,可能趙忠不屑於用刺客,他的侄子卻不一定。荀彧的這個擔憂不無道理。

    如果從明處來,荀貞或許還會擔憂。從暗處來,他是真的不懼,手下這麼多的遊俠勇士,誰能近處刺殺於他?他笑道:“趙忠權傾朝野,天子呼為‘阿母’。我一個小小督郵,哪裡值得他雇凶行刺?”

    “話雖如此,還是謹慎為上。”

    荀貞點了點頭,轉開話題,歎了口氣,說道:“志才一時之傑,惜乎只因出自寒家,便不為府君所看重。難怪我今天邀他同來太守府時,他似有落寞神色,原來是文若你已舉薦過他而太守卻不能用之啊。……,唉,太守只給了一個水曹書佐的微末小職,想來志才必是不肯屈就的。罷了,我也不對他說了,省得自討沒趣。”

    他頓了下,又說道:“當今之世,選士而論族姓,用人則必閥閱,非名族不能進,非大姓而不用,多少傑出之士因此泯然無聞,可惜可歎。”閥閱,在此處不是指功勞簿,而是指門閥士族了。祖上有功業,後世據以為資本,故為閥閱。

    荀彧有同感,說道:“是啊。志才有大志,也有大才,憑他的‘志才’,卻不能登郡朝為大吏,不得不屈居家中,日夜以博戲為業,用酒來澆塊壘。可惜可歎。”

    荀貞默然片刻,想想戲志才,想想樂進,又想想空有才識卻在決曹史上蹉跎到老的宣博,又回憶想起時尚出任鄉佐時的歡喜和今夜李博在聽到被除為督郵院小吏時的驚喜神態,再又轉顧荀彧,複又看看自己,又是感慨,又是慶倖。要不是穿越到了荀家,要是穿越到一個貧寒之家,便是他有戲志才之才,在這個以閥閱族姓取士的時代,怕也是沒有用武之地。

    荀彧察覺到了他的異樣,誤會了他的意思,笑道:“也是啊,阿兄你剛二十三四,我才弱冠,即能一個出任北部督郵,一個充任郡主簿,為什麼?還不是因為你我的族姓!說起來,咱倆也是沾了這世之流俗的光啊!說不定便在此時,就有寒家才士在怪你我堵了賢者之路呢!”

    夜深人寂。

    荀貞說道:“夜已深。文若,走,我先把你送回主簿舍。”

    “阿兄為兄,弟為弟,怎能阿兄送我?阿兄無燈,我先送阿兄吧。”

    “就是因為我是兄,所以才應該由我來送你啊。”

    兄友弟恭,彼此爭著送對方,最終荀彧還是沒能拗過荀貞。荀貞送他走著,問道:“我明天一早便歸家,你有信或者別的什麼東西要我捎回去麼?”

    “有一封給家父的回信,還有一卷才從書肆上購來的書與兩塊瓦當,要麻煩阿兄幫我捎回。”

    “瓦當必是送給仲仁的了,書是給何人的?”仲仁即荀成,就是荀貞那個喜歡收藏瓦當的族兄弟,和荀貞的關係也挺好的。上次荀貞離家來郡,荀成和荀攸、荀祈一樣都是送他了百錢。

    荀彧答道:“書是送給我從兄仲豫的。”

    仲豫即荀悅,八龍之首荀儉之子,在荀氏同輩、晚輩之中,若論軍機智謀,他不及荀攸;若論處理政務,他不及荀彧;但若論學問,無人能及。荀彧比他小十五歲,非常佩服他。荀貞對此也是知道的。到了主簿舍,取了信、書、瓦當,荀貞借了荀彧的行燈,轉回督郵舍。

    ……

    到了舍內,許仲等人還沒休息,在夜下的院裡等他。

    荀貞隨手把燈交給看門的老蒼頭,吩咐說道:“明天還去主簿舍。”蒼頭應諾。

    天氣炎熱,院中輕俠大多光著膀子,只穿著牛犢短褲,唯有許仲、“小蘇君”蘇正兩人衣衫俱全,穿戴得甚是嚴整。荀貞熱壞了,一身都是汗,接過小夏遞來的蕉扇,呼啦啦猛扇了好幾下,略得清涼,有了餘暇問許仲、蘇正。他笑問道:“你倆也不熱?裹得跟個桶棕似的?”

    蘇正年歲不大,二十多歲,與荀貞相仿。他一本正經地答道:“我父母從小就教我,‘正’者,正也。名為正,不敢不衣冠正。”

    荀貞覺得好笑。他和蘇正也認識一兩年了,尤其在西鄉這一年多,差不多朝夕相見,不敢說盡知他的脾氣性格,也瞭解得差不多了,知道他是一個表面上總一本正經,實際上卻常做出令人哭笑不得之事的人,簡而言之,用後世的語言形容,兩個字:悶騷。

    此時見他又是一副莊重嚴肅的模樣,換在平時,荀貞會打趣他兩句,今夜有心事,提不起說笑的興趣,轉問許仲:“君卿,你呢?你的名字可不叫‘正’啊。”

    許仲言簡意賅,答道:“君尚未歸,我不能寬衣。”

    荀貞一笑,想起了荀彧提醒他要提防刺客之語,心道:“文若說的也對,謹慎為上。”想叫許仲留下,和程偃一塊兒隨從侍衛,想了一想,又放棄了,想道,“西鄉別院不可無君卿。”西鄉別院的那些輕俠是他至今為止最重要的羽翼爪牙,不交給心腹人掌管無法放心。

    他說道:“府君給我了五天假,我明天回家。君卿,你們也收拾收拾,明兒跟我一塊兒回去,不必跟著我進縣了,你們直接去西鄉。到了西鄉,叫阿偃和阿鄧帶他們本隊人去我家找我。”

    “是。”

    荀貞拿著扇子又使勁搖了幾下,把扇子丟回給小夏,說道:“多扇幾下又不涼快了,身上反又多出一層汗。……,大家都早點歇息罷。”

    諸人轟然應諾,送他回去後院,各歸屋中休息。蘇正和另幾人嫌屋裡熱,拉了席子出來,鋪樹下,便就以天為蓋,以地為床,睡在了當院,還自稱:“為荀君守夜。”

    荀貞一笑了之。

    ……

    回到後院,宣康、李博披衣出來,三人又略談了幾句。

    荀貞說道:“你倆今被除為督郵院吏,已是吏身,行動再不得自由。我明天歸家,你倆不用陪我了,先去功曹要來除書,然後便去院中就職罷。待我歸來,再給二位擺酒慶賀。”

    李博很高興地應了,說道:“在下與叔業今既被任為督郵院吏,便是督郵的下吏,不合適再住在督郵舍裡了。我二人明天就搬出去,去吏舍裡住。”

    荀貞點頭說道:“也好。”

    李博見他心不在焉的,以為他是累了,拉著宣康告退回屋。

    荀貞是有點累,可他心不在焉的原因卻非在此。他大步進到屋裡,兩三步來到案前,從袖中取出荀緄的信,急不可耐地去掉封泥,抽出信箋,接著燭火看了起來。——唐兒聽到他回來時,就點亮了燭火。

    荀緄的信不長,四五行。最右兩三行說的是荀貞巡行郡北事,大意即是荀彧說過的那些,不外乎叫他盡心辦事;隨後講的是說荀衢已去陳家納過采,也問名占卜了,兆遇金水旺相,是康樂、強健的預示,子孫大吉的徵兆,叫他早點回家一趟。

    在信末,提了一句:“衢從許縣返家,喜言:‘可召貞速歸,《詩》云:辰彼碩女,令德來教’”。

    荀貞把這句話讀了兩遍,心道:“‘辰彼碩女,令德來教’,我記得是出自《詩經.車舝》,講的是新郎在迎娶新娘途中的喜悅和思慕之情。‘辰’,美善貌;‘碩女’,德高貌美之女;‘令德’,美德;‘來教’,帶來教我。”琢磨想道,“分辨詩中意思,仲兄明明是在說陳家女德高貌美,催我快點回去迎娶她過門啊。這是好話。文若為何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他想了好一會兒,恍然大悟:“是了!文若是我族弟,我是文若族兄,陳家女過門後就是他的族嫂。嫂叔不親授。是以他作為族弟,不好誇獎族嫂的美貌。”自失一笑,心道,“荀貞之啊荀貞之,你也有患得患失的這一天?”

    他到底是從後世穿越來的,縱使受到了當世的一些影響,縱使也知道當世男子能娶妻、可納妾,對士族大家來說,婚姻更多的是結為姻黨,利益聯盟的關係,可畢竟有點放不下。至此,方才松了口氣。心情放鬆下來,熱又重新上身。他把信收好,連荀彧托他捎回去的那幾樣物事並存入箱中,打算明天回家時隨車帶走,解開衣帶,準備出去沖個涼。

    這時,他才看到唐兒。

    唐兒坐在床頭,以手支著臉頰,正呆呆地看著他。荀貞拿手在她視線前晃了兩晃,笑道:“發什麼呆呢?”唐兒回過神來,開口欲言,又閉上了嘴,強笑道:“沒有啊!啊,少君是要沐浴麼?賤婢燒得有溫湯,這就給少君盛來。”

    “這麼熱的天,用甚溫湯。”荀貞納悶,想道,“今兒是怎麼了?一個個都欲言又止的。”問她,“我走了多日,舍裡一切都還好?”

    “好。”

    “沒什麼事兒?”

    “沒。”

    “那你愁眉苦臉的作甚!”

    “沒、沒有啊。”

    “還說沒有!”

    “……,少君,你去隔壁屋裡看看就知道了。”

    荀貞出門,去到隔壁屋前,門沒鎖,推開來,見室內床上睡著一人。

    ——

    1,會任之家。

    西漢時,“長安中奸猾浸多,閭裡少年群輩殺吏,受賕報仇,相與探丸為彈,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喪。城中暮煙起,剽劫行者,死傷橫道”。

    到了東漢,刺客這個行當更加有組織化,有了專門的“會任之家”,也就是中間人,“受者十萬,謝客數千”,收十萬錢,給刺客數千。這些會任之家“重饋部吏,吏與通姦,利入深重,幡黨盤牙,請至貴戚寵臣,說聽於上,謁行於下。是故雖嚴令、尹,終不能破攘斷絕”。

    有關會任之家的記述出自王符的《潛夫論》。王符卒於163年,則在靈帝朝時,此類會任之家大約還在繼續活躍著。

    2,選士而論族姓,用人則必閥閱。

    王符:“貢舉則必閥閱為前。”仲長統:“天下士有三俗:選士而論族姓閥閱,一俗;交遊趨富貴之門,二俗;畏服不接於貴尊,三俗”。仲長統生於光和三年,這個時候剛兩歲。

    220年,曹魏代漢,陳群制訂了九品中正制。實際上,九品中正制的本意一是為了穩定政治局面,二是為了試圖改變漢末以來察舉的種種流弊,“蓋以論人才之優劣,非為士族之高卑”。直到魏晉之初,才學還是考選士人的重要標準。只是越發展越貴族化,最終成為了貴族維護自身利益的工具。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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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北部督郵 29 盤點籌劃

    隔壁屋子睡的是個女子,雖然夜黑看不清模樣,但在叫醒她,說了幾句話後,荀貞就問出了她的來歷,原來是國叕買的那幾個女樂之一,被陰修送過來的。

    荀貞心道:“這麼看來,我在太守府見到的那幾個女伎,確是國叕的女樂啊。”想來應是杜佑、郭俊獻給陰修的。對像戲志才這樣的單寒弟子,陰修連一個“曹史”都不捨得給,而對像荀貞這樣名族出身的弟子倒挺大方,不但給以重任,得了美女也不忘分他一個。

    實事求是地講,像陰修這樣的官兒已經是好官兒了,儘管不能主動除惡,但至少“擢賢”,優待士族,也肯做事,上任沒有多久就“行春”,也沒聽說有聚斂貪污的濁跡,難怪在郡中頗有美名。至於寒家士子?誰管他們!反正輿論話語權不在他們手裡。

    抄一次沈家,得了三次好處。荀貞甚覺好笑。既然陰修把人送來了,也不必裝模作樣地退回去。唐兒服侍他十來年了,辛苦得很,媳婦兒也該熬成婆婆了,能有個人來幫她挺好的。他沒問這女子姓名,讓她接著睡去,回去自住的屋中。

    唐兒沒想到他會回來,很吃驚,又高興,忙去取來溫水,請他沐浴。

    荀貞不耐水熱,沒用,打了桶井水,由她幫著沖洗過後,渾身上下清爽,瞥眼處看到她額頭上細汗如露,兩頰飛紅,水氣裡,嗅得一股如蘭芬芳,不覺心中微蕩,問道:“衣上熏的甚麼香?這般芬芳?”

    “前日西鄉高素遣人送來了一個熏香的圓爐,說是叫甚麼臥褥香爐,可以在床上被中使用。賤婢奇其精巧,便用了兩夜。這衣上的香大約就是夜裡熏上的吧?”

    “什麼香爐?能在被褥中用?也不怕翻倒?燙著了?”

    唐兒說道:“那香爐很是奇巧,不管怎麼轉,爐體總是平的,不會翻倒。”說著就要去拿過來給荀貞看。

    荀貞此刻哪有興趣看?伸手把她拉住,笑道:“這香味兒好聞,讓我細細聞聞。”把攬她入懷,發現她不知何時已薄汗輕衣透。

    美人入懷,香更濃馥,适才為水氣芬芳,這會兒是美體熟香。他將她攔腰抱起,入手豐腴軟暖,耳鬢廝磨,聞其呼吸漸粗,尋著櫻唇,丁香入口,舌融甜唾。唐兒挽住他的脖頸,勉強偏開臻首,輕喘道:“兒為舊人,何不去新人屋中安歇?”

    荀貞低聲笑道:“人皆都說新人好,我獨以為舊衣佳。”

    “為、為什麼?”

    “人生地疏怎如輕車熟路?”

    唐兒雖早就被他“輕車熟路”,聞言亦不禁嬌羞,把頭埋入了他的臂膀中。

    荀貞也不上床,把她放到案前,教她轉過身去,按著案幾伏下,隨即把她的衣裙從下撩起,堆到腰間。燭影搖紅裡,翹臀似雪,腿如羊脂。他往她的股內一摸,已然桃源泥濘,當即輕車深入熟路。出城半個月,小別勝新婚,動作不免大了些。可憐唐兒一邊撐案,曲腿舉臀,搖擺相就,一邊捂住嘴,極力把骨軟筋麻按下,免得失聲出叫,回首嬌喘求饒:“別、別讓人聽到。”

    雲雨罷了,兩人身上都是汗水淋淋。唐兒又取來水,擦拭洗淨了,吹熄燈火,相擁而眠。

    唐兒自知身份,只是一個婢女,年紀又比荀貞大十來歲,縱使荀貞一向待她很好,每無人獨處時,攬鏡自照,見鏡中人年華漸老,亦不免常自惆悵恐慌,夜深人靜時,偶爾從夢中驚醒,也常覺榻前屏風上的那紙青山是如此寂寥。

    荀貞一步步高升,她當然高興,可高升代表的另一個意思卻是:家中日後必不會只有她一個侍婢了,在可預見的未來定會有更多的侍兒來奉侍荀貞。

    太守陰修不就給荀貞送來了一個麼?那小婢雖然看起來不像個狐媚的,可卻勝在年輕貌美,誰能保證荀貞不會見異思遷?她倒不是嫉妒,而是害怕荀貞會把她忘掉。作為侍婢,如果失去了主人的寵愛,最好的出路也不過是放良。唐兒一個女子,就算被放了良,成為了庶人,又能做些什麼呢?找個庶人嫁了?以她的容貌,這不是問題。可問題是:她不情願。

    不願被放良,就不能失寵。不過還好,荀貞不是喜新厭舊的人,這讓她安心了不少。

    ……

    荀貞與唐兒名為主婢,情同弟姐,穿越到這個時代十來年,全靠了唐兒的照顧,他才能心無旁騖地學書習射,長到今日。他本非薄情寡義之人,對唐兒既有感謝也有喜愛,唐兒所擔憂的那些他是半點沒想過,對唐兒今夜的恐慌不安,自是也毫無察覺。

    聽著唐兒細細的呼吸,等她睡著了,他把胳膊輕輕地從她的脖下抽出,將兩手枕在腦下,睜著眼看房梁。他這會兒毫無睡意,不是回味方才的酣暢,更不是在想隔壁的那個女伎,而是在想這一回的郡北之行。

    此番郡北諸縣之行,得罪了趙忠的侄子,或許會惹禍上身,但相比禍患,收穫更大。

    從感情上來說,為民除了眾多的蠹蟲,他很有成就感,這就不必說了,只說利益上的收穫。

    物質上的收穫有兩千多萬錢,百十件良兵,幾件精甲。這些財貨足夠他再武裝幾百人了。

    為保險起見,不能大張旗鼓地召人,但有了錢,就可以讓許仲、江禽擴大招攬輕俠、惡少年的範圍,可以把觸角伸出西鄉、伸出潁陰了。

    許仲且不說。有了荀貞暗中的支持,江禽如今在潁陰也是頗有威名了。

    江禽有心機,在他們原先那個圈子裡的地位本來就僅次許仲,而今得了荀貞的扶植,有錢、有人,有後臺,自己也慷慨有勇力,儼然已是一方“大俠”了。西鄉在潁陰西南,人呼他為:“城西伯禽”。

    荀貞前不久,還從小夏、小任那裡聽到了一個有關他名字的笑話,說是潁陰縣裡有一人,與他同姓,亦同字,每去別人家,到門口,每每自稱江伯禽,坐中人聽到看門奴的通報後莫不震動,待請其登堂入室後,卻發現不是江禽,因號其人曰“江驚坐”。

    輕俠們任俠尚氣,何謂“任俠”?任,氣力也;俠,挾也,以權力輔人也。他們最看重的是什麼?強者為尊,力強又能助人,就有大名。有了名聲,又有錢,招人就不難。

    同時,也可以讓許仲、江禽去買些精壯的大奴,一如繁陽亭的裡民那樣加以操練。當然,為避免猜疑,買奴前要先買些地,就說買奴是為了種地。

    再又同時,可以悄悄地從市上買些兵器,藏於西鄉,留待備用。這個兵器不能買太多,到時候讓許仲、江禽酌量買。還可以再買些糧,也不用買多,夠數百人吃幾個月就行。

    又要招人,又要買奴,又要存兵器、糧食,西鄉的別院就嫌小了。可以托高素或馮鞏出面,再在西鄉買塊地,建個莊子。將來黃巾起後,若無處可去,也可憑藉此莊做些遮擋。

    兩千多萬錢能做不少事兒了。此外,名聲上的收穫更大。

    得了半郡百姓的民望,稱頌他的不止有普通百姓,也有太平道信眾。憑這點美名,日後假設落難,也許可以保住一命?並得到了士族的認可,進了襄城縣李家的門。這也是很值得歡喜的。

    財貨、名聲之外,還又一個重要的收穫:鐵官。

    距上次去鐵官,已近半個月了。

    這半個月裡,他在案行諸縣的同時,也仔細地考慮了該怎麼做才能把鐵官控制在手裡。經過十幾天的考慮,有了一個比較成熟的計劃。

    計劃分兩步走。

    第一步,舉薦沈容為鐵官長。

    今晚在太守府,他已把沈容薦給了陰修,陰修也同意了,底下就要看朝廷批不批准。以他的估計,有趙忠侄子這層關係在,朝廷應該不會駁回。

    朝廷要是不駁回,沈容順利地當上了鐵官長,就可以進行第二步了。

    沈容畢竟是個外人,縱有他的把柄在手,掌控鐵官這麼重要的事也不能依賴他,需得再安插一個自己人進去。該安插誰人進去?他也考慮好了。

    這個人首先要沉穩,其次要勇武,還要識字知書,最後還得有官身。唯其沉穩,才能應對複雜的局面,鐵官裡有沈容、有範繩、有太平道信眾、有鐵官徒,不沉穩不行。唯其勇武,才能壓住鐵官徒,萬一有變,也才不致束手無措。唯其識字知書,才能保證不會像個睜眼瞎,被人矇騙。唯其有官身,才能從西鄉、潁陰遠調到鐵官為吏。

    如此一來,荀貞門下這麼多人,只有一人最合適:現任西鄉游徼的樂進。

    樂進認字識書,粗通經籍,有武力,敢殺人,性沉穩,做事可靠,又有官身。游徼,百石吏,到鐵官裡任一個椽史綽綽有餘。更妙的是,遊徼還是郡吏,直屬郡府管轄,不必走縣廷這一道程序,只要陰修答應,一道除書下去,就可以上任。除此之外,還有最妙的一點,樂進這個游徼是陰修親自任命的。——前年陰修行春到西鄉,在西鄉官寺院外見過樂進,因喜其勇武忠孝,故將之除為遊徼。

    現在人選有了,剩下的只需找個由頭把他安插進去。那麼,這個由頭該怎麼找?

    也簡單。等沈容上任後,命他給陰修寫道奏記,以“沈馴驟死,鐵官內人心浮動,鐵官徒時常鬧事”為由,請求郡府調一個勇武知書的人給他當助手。然後,荀貞可以裝著不經意間,向鐘繇提一下樂進。前年陰修擢用樂進為游徼時,他也在場,知道樂進。

    鐘繇開達理幹,在大事上固然嚴守立場,不惜直言諫諍,在小事上卻也非不通人情世故,在樂進確實才堪可用、又是荀貞門客的情況下,應該會順水推舟,賣給荀貞一個人情,將其薦給陰修。他是郡功曹,薦一個百石吏輕而易舉,陰修肯定也不會駁了他的面子。

    這是第二步,把樂進調入鐵官。

    鐵官裡那麼多人,只樂進一人也不行,可以讓他隨行帶上幾個賓客,從西鄉輕俠裡挑幾人隨他同去。

    上有沈容,下有樂進,這範繩再有能耐,估計也難掀起大浪了。

    為穩妥起見,可再遣一人,明面說是送給沈容當長隨的,實際上肩負起監視沈容之責。這個人不需有官身,只要忠誠精明就行,小夏是個不二的人選。小夏跟了荀貞快兩年了,受荀貞的衣食厚養,感恩知報,兩年來,忠心耿耿,鞍前馬後,不辭勞苦,以奴僕自居,人且精明能幹,交給他辦的事兒,沒有辦不好的,實為最佳人選。

    這樣:抑制太平道在鐵官裡的發展、收攬鐵官徒,有樂進;監視沈容、傳遞消息有小夏,再有幾個輕俠勇士為他兩人的耳目、爪牙,短期不敢說,有個一年半載,鐵官就能入手中掌控了。

    ……

    荀貞回憶過郡北之行,又反復思忖過鐵官攻略,覺得這個計劃沒甚漏洞破綻,只等沈容順利當上鐵官長後就可著手實施了,輕鬆下來。轉又想起今夜荀彧提醒他提防刺客的話。

    他心道:“光武初年,諸將伐蜀,蜀地震駭,蜀人大懼,乃使刺客刺來歙、岑彭。來歙昔攻河西隗囂,伐山開道,襲克略陽,隗囂驚失色,言:‘何其神也’!岑彭攻蜀,晨夜倍道兼行二千餘裡,使精騎馳廣都,去成都數十裡,蜀主公孫述大驚,以杖擊地,言:‘是何神也’!這樣勇猛善戰的兩個‘神’將也難逃暗殺,先後死在刺客劍下。……,我若買一死士,去行刺張角?”

    略想了下,覺得不靠譜。他想道:“張角既有反志,坐擁天下數十萬信徒,出入必防範森嚴,一個死士怕是刺不了他。就算刺死了他,還有張寶、張梁,再就算把他三兄弟全部刺死,天下各州諸郡還有他的弟子、門徒。謀反是掉腦袋的事兒,張角不會不與弟子、門徒商議,他的弟子、門徒也不會不知此事。還有一年多就是甲子年了,以現在的組織、聯絡條件,說不定各州諸郡的太平道渠帥已在做預備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大勢所趨,沒了張角、張寶、張梁,也會有趙角、趙寶,趙梁,不是殺一兩個他們的首腦就能解決的啊。”

    想到太平道各地的渠帥,不禁想到了波才、波連。他尋思:“太平道的手伸得夠長,連鐵官都不放過。我不能坐等坐視他們起事,也該未雨綢繆,做些及早的準備了。”最好的辦法自是和掌控鐵官一樣,派個人打入他們的內部,這樣才能給時刻掌握他們的動向。

    “潁川的太平道信徒,我最熟悉的是原盼,他對我也有好感,只可惜他地位太低,即使曾被波才召見過,對謀反之事應也是一無所知。要想探聽到重要的情報,只有從波才身上下手。”

    他和波才不認識,怎麼把人派到波才身邊?又該派誰,才能保證不會令波才生疑,又能保證此人可以獲得波才重用?

    他深思良久,可是一直苦思到睡著也沒有想出一個好的辦法,次日早上,半睡半醒間,忽有一靈感入腦。

    ——

    1,任俠。

    亦有說:“相與信為任,同是非為俠”。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9:49
第三卷 北部督郵 30 歸家諸事

   這次回家,荀貞不打算帶唐兒。陰修給了他五天休沐,回去、回來得一天,在家最多四天。陽翟離潁陰雖不算太遠,對唐兒這樣的女子來說,也會車馬勞頓,不如留她在舍裡。

    他把打算對唐兒說了。

    唐兒昨夜得他溫柔,正滿足開心,又見他體貼自己,更是高興,答應了。吃過飯,許仲、小夏等人備好坐騎,諸人離舍歸家。宣康、李博把荀貞送到路上,等他們走遠後,也沒回舍裡,自去功曹院裡要除書。他倆準備就按昨晚說的,拿到除書後就搬出督郵舍。

    街上人已不少,荀貞等人策馬緩行。在城門口,對面一隊官家的車騎。

    最前是四個持“便面”的步卒開道,其後兩輛軺車,各有一個百石的文吏站在車上策馬而行。軺車過去後,是一輛一邊屏障被塗成紅色的黑色輜車,兩個扛棨戟的騎吏扈從在車的兩側。

    荀貞心道:“這是千石吏和六百石吏的出行儀仗,也不知是誰?”

    督郵雖然只是百石吏,但權重。荀貞這一次案行諸縣,一口氣驅逐、手刃了五個六百石、千石的大吏,可見其威。要換個氣盛的人來當這個督郵,狹路相逢時,不讓道,乃至爭道都不奇怪,只是荀貞性子沉穩,而今雖名震郡北,依然低調,保持著一貫的謙讓作風,即令許仲、小夏等勒馬停駐,避讓道邊。

    步卒、軺車、輜車、騎吏過去後,又有一輛小一點的輜車,一輛翠色的軿車緊隨其後,絡繹馳過。

    軿車經過的時候,車內人剛好撩起帷裳往外邊看。

    輕俠裡邊有人“咦”了聲,說道:“這不是遲婢麼?”

    荀貞把視線從前邊的輜車上轉到軿車這裡,見車窗裡露出一個麗人的容顏,細眉櫻唇,眼如水波,正看著自己。可不就是遲婢麼?他愣了下,心道:“遲婢?……,原來這是費暢的車駕,郡丞可不就是六百石麼?軿車前頭那輛小輜車裡,坐的應是費通了。他們這是剛從西鄉來麼?”

    車都奔馳過去了,遲婢還在扭臉往他這裡看。荀貞騎坐在馬上,目送她遠去,想道:“我這回行縣,一下查處了那麼多的官吏、豪強,對我來說固是得到了美名,對前任北部督郵的費暢來說不啻一個狠狠的耳光。我這來郡中多日了,還沒見過他,也不知他對此會有何反應?”

    他猜的沒錯,這個車隊正是費暢的車隊。第一輛輜車裡坐的就是費暢。

    費暢昨天休沐,回家了一趟。費通在家待得悶了,非要跟他來郡裡,說“想再見見世面”,他剛被任為郡丞不久,也想炫耀炫耀,——須知,兩漢之官制,六百石是一個關口,六百石位列下大夫,從這一級開始往上就是“貴人”了。因此,他就帶著費通、遲婢一塊兒歸來了。

    和遲婢一樣,他也看見了荀貞。遲婢在看到荀貞後都想了些什麼不知道,他正咬牙切齒地在想:“荀家子辱我過甚!行一趟縣把我搞了個聲名狼藉不說,知我今早歸郡,他又一大早帶人在城門口耀武揚威!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今天須得再去主人家哭訴一番,必要請小少君為我出氣!”

    他此前去過一次張家,在張直面前搬弄是非,大說荀貞的壞話,說荀貞表面上是在“侮辱”他,實際上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其實是在“侮辱”張家。誰不知道他費暢是張家的賓客?打狗還要看主人,荀貞明顯是沒把他費暢的主人當回事兒啊!張直聽了後,覺得他說得有理,也很惱火。

    費暢心道:“小少君已經意動,今天我再去推上一把,不愁此仇不報!”

    在他眼裡,張讓權傾朝野,張家在潁川自是無人能惹,只要張直答應出手,荀貞還不死定了?

    他計議已定,又冷笑想道:“我聽阿通說,荀家子在吾鄉為有秩時,對我家也算可親,沒尋過我家的麻煩;接了我的任,被府君任為北部督郵後,他也找南部督郵說過,請一如我在時的舊樣,繼續減收吾鄉該給鄉里郵置的月錢。沖這兩件事,我本不該尋他是非,奈何自作孽不可活!哼哼,接二連三地示威於我,我若不奮起反擊,郡人定會小看於我!……,半個月沒下雨了,府君有意去嵩高山求雨,且等我去過主人家後,再去太守府,請府君急罷了他的北部督郵!若非因他在郡北殺人無數,胡作非為,引得天怒人怨,又怎會連日不雨?”

    ……

    荀貞猜測費暢“會有何反應”,這就是費暢的激烈反應。只不過荀貞對此尚不知曉,他的注意力從費暢的車隊、遲婢的軿車上轉到了街上。

    遲婢的軿車剛經過了一條巷子。從這個巷子裡走出了四五個帶劍的少年,年紀大的十四五,年紀小的十二三。他們轉上街道,往城門口來,一路橫衝直撞,一個扛著鋤頭的老農躲避不及,被撞翻在地。這些少年哈哈大笑。經過的行人側目而視,無人敢上前喝阻。

    荀貞蹙眉,問小夏:“這幾個少年你認得麼?”

    小夏在來陽翟後,對縣裡的“市井豪傑”、“閭裡大俠”、“裡中惡少年”做過一些瞭解。他答道:“不認識。小人過去問問。”

    “把他們的劍繳了,十幾歲的孺子帶什麼劍?撞倒老人不扶,還笑!粗野無禮。”

    “要不要把他們送去官寺?”

    “算了,裡諺雲:‘縣官漫漫,冤死者半’,陽翟縣令要知是我送去的人,還不得把他們折磨死?幾個少年,訓誡一下就行了。”荀貞現在威震郡北,要是把這幾個少年送到陽翟縣寺,十有八九,陽翟縣令會從重懲處。

    “是。”小夏叫了幾個人,騎乘過去。

    左右不過是幾個惡少年,荀貞沒興趣留下看,招呼許仲等人揚鞭策馬,先出城去。在城門洞裡聽到了小夏的笑駡:“喲,還敢拔劍?小兒殺過人麼?帶個劍就自以為是勇夫了?”

    荀貞轉首回顧,見少年中有一人左手拿劍鞘,橫在胸前,右手把劍拔出了大半。

    這少年是諸少年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看起來才十二三,劍長臂短,倉促間無法把劍盡數拔出,饒是如此,沒有半點的畏懼之意,仰著臉,桀驁不馴地瞪騎在馬上的小夏等人。

    隨同小夏一起過去的一個輕俠揮動馬鞭,纏住劍柄,輕巧一拉,把劍從少年手中拽出,舒臂探手,在半空中將劍柄抓住,左顧喝道:“三郎!刀。”他左側的輕俠拔環首刀出鞘,劈向這劍,如削土泥,不帶停滯地將之劈成了兩半。“嘡啷”一聲,被斬斷的劍頭掉落地上。

    揮馬鞭的輕俠把剩下的半截劍隨手丟下,笑道:“這也算劍?”

    那少年吃驚地張大了嘴,緊跟著,一臉豔羨地看“三郎”手裡的那把環首刀。“三郎”把刀在手裡舞了兩下,瀟灑地還入鞘中。

    荀貞身邊的諸人大多也看到了此幕。一人笑道:“荀君,三郎求著要沈家的百煉刀時,你就不該給他,瞧他得意的!在一群孺子面前也這般顯擺,實在可笑。”眾人皆笑。

    一個十四五的少年能有什麼錢?那少年的劍本來就是個粗製濫造的劣等貨,對上百煉精鋼打造的寶刀,斷成十截也不奇怪。

    荀貞笑了笑,繼續回望。那幾個少年被揮馬鞭的輕俠和“三郎”的寶刀震住了,沒再反抗,老老實實地交出了劍。看到這裡,他放下了心,不再觀望,轉回頭,迎面陽光耀眼,已經出了門洞。小夏的聲音遠遠傳來,隱約聽到他在問:“小兒們都叫什麼名字?家住何裡?一一報來!”

    出城兩三裡,小夏幾人追了上來,把繳獲的劍奉給荀貞。

    “你們拿著罷。”

    荀貞提醒門下的這些輕俠:“俠者,挾也,以力助人是為俠,以力迫人非也俠。像那幾個少年,招搖過市,橫衝直撞,自以為勇敢,是俠客,實則無賴兒罷了。再又像第三氏,魚肉鄉里、橫行不法,更不是俠,是惡。我知汝等皆好任俠,都是好男兒、大丈夫,切記,要做真正的俠,不能像那幾個少年,更不能如第三氏那樣欺負百姓,行不法之事。若被我知道汝等中有誰人敢行此類事,別院十三條院規裡的第二條,即是為彼等所設!”

    西鄉別院十三條院規,又被輕俠們稱作“荀君十三令”。第二條是:“折辱庶人,以力欺良善,笞百。行不法事,院中人共擊之”。

    諸人凜然應諾。

    他們中有不少人,可以說大部分人在投到荀貞門下前都做過不法事,有的是為了報仇報怨,有的是為了錢,在投到荀貞門下後,有荀貞給他們撐腰,沒誰敢在欺辱他們,更沒人敢和他們結仇了,又衣食無憂,要錢給錢,要物給物,實也不需要再去做不法事了。

    荀貞敲打過諸人後,隨口問小夏:“那幾個少年叫什麼?在哪兒住?等咱們回來後,你拿著我的名剌去他們裡中,造訪一下他們的裡長,告訴他:如果他管不好他裡下的住民,我不介意替他管。”

    “是。……,那幾個少年都是一個裡的人,沖我拔劍的小兒叫徐福,另外幾個孺子叫徐祿、徐傳、魯彥、魯豹、淳於恭。”

    “淳於公?是故中常侍淳於登家的人麼?”淳於氏也是陽翟的一個大族,族中在朝中有權名者,一個是淳於登,前年被時任司隸校尉的陽球殺了;一個是淳於瓊,現在的官職也不低。

    “小人問了,他說不是。”

    “我見那個叫徐福的小兒竟敢在你馬前拔劍,年紀雖小,膽子不小。”

    一個輕俠說俏皮話:“可惜雖有膽,臂太短,不能將劍盡拔出。小夏,你說他叫徐福?‘福’字不適合他,不如給他改名為‘叕’。”叕者,短也。跟著荀貞去了一趟陽城,輕俠們學會了這個叕字。有人大笑:“叕兒。”有人乾脆直接說:“短兒。”

    荀貞也不由一笑,驀然收住笑容:“徐福?”想起了一人,心道,“難道是他?他是陽翟人?”急回眼望,城牆漸遠。

    他點了兩個輕俠的名字,令道:“你倆現在就去找那個叫徐福的小兒,把他帶來見我。”

    這兩個輕俠茫然不知其意,應了聲,轉馬要走。

    荀貞又把他二人叫住,沉吟了下,想道:“那少年才十二三歲,即便真是那人,也還沒長成。一個人的成才與天分有關,也與他的經歷、接觸的環境有關,江南為橘,江北為枳。文聘的成長軌跡已被我改變,日後成就已是難說。對這個人,不能再貿然地干預他的成長了。反正他就在陽翟,也逃不出我的視線,不如?”做出了決定,對這兩個輕俠說道,“找著他後,不用帶來見我了。你兩人就跟著他,也別讓他發現,看看他每日都做些什麼。”

    這兩個輕俠面面相覷,這叫什麼命令?一人問道:“每天看著他?”

    “對。”

    “不需要做別的?”

    “什麼也別做。”

    “要是他再如今日?”

    “只要不過分,也別管。”

    荀貞心道:“我記得那人後來之所以改名,是因為殺人犯了法。犯法改名後,方才折節讀書。事非經過不知悔,這一件殺人事應是他人生最大的轉折點。”對這兩個輕俠說道,“就算他殺人放火,你們也別管,只要提前報與我知即可。”

    “是。”

    荀貞命小任取出些錢,給這兩個輕俠,交代說道:“你們想辦法在那小兒的裡外附近住下。記住,要把他看好了,不能把他看丟了。你兩人若能辦好此事,大功一件。”

    “諾。”

    雖不知荀貞用意,但荀貞禦下素來獎罰分明,西鄉別院的十三條院規裡,不止有罰,也有獎,大功的獎勵是很豐厚的。這兩個輕俠聞得他說:若能辦好此事,就是大功一件,不覺大喜,接令即去。

    餘下諸人裡不少眼紅的,這事兒也太好辦了,一個孺子誰看不住?居然值一件大功。有的就想:“唉唉,荀君怎不叫我去呢?”

    ……

    城外官道上人不多,諸人放開馬速,馳行飛奔。日頭漸烈,揮汗如雨。

    荀貞看了一路的麥田。從陽翟到潁陰,幾十裡地,沒有不乾旱的。田地乾裂,旱情嚴重。農人從井中、河裡取的那點水,遠遠不夠緩解災情。憂心忡忡裡,到了潁陰縣外。

    諸人欲將他送到家中。

    他拒絕了,說道:“數十騎入城,動靜太大,恐會驚擾縣人。你們回西鄉去罷。”吩咐許仲,“到西鄉後,你把伯禽、阿鄧、阿褒、季夏和文謙給我請過來。我有話對他們說。還有,把阿偃、小任也叫回來吧。”“季夏”,是江鵠的字。

    許仲應諾,在城外與荀貞作別,帶諸人回去西鄉。荀貞只帶了小夏,輕騎進城歸家。

    ……

    到了高陽裡,先去拜見荀緄,把荀彧的信奉上。

    荀緄詳細地詢問了他行縣的經過,最後說道:“汝尚年輕,雖為督郵,賴我荀氏名耳。不可驕恣,要敏於事訥於言,愛惜羽毛。”

    當天晚上,留他在家用飯。他的諸子荀衍、荀諶等列坐相陪。

    飯後,談起婚事。

    荀緄說道:“八月十三是良日,既非伏日,也非反支、血忌日,得卦大吉,婚期便定在這天,如何?”

    荀貞沒有異議:“悉從家長安排。”

    又說起彩禮,當世婚嫁,“奢靡”風氣盛行,不但富家奢靡,窮家也攀比,沒錢的哪怕借貸也要把婚事辦得體面。“一食之所費”,“破終身之本業”。荀氏儒學傳家,陳氏也是奉行簡約,聘禮倒不必刻意求多。荀緄說:“除玄、纁、羊、雁、酒、米諸般禮物外,我與荀衢商量過了,擬再聘以錢五萬,如何?”依照朝廷規制,官吏聘禮有玄、纁等三十種,荀貞現為北部督郵,也是官吏了,須得按此下聘。

    荀貞還是那句話:“悉從家長安排。”又想說聘禮由他出,悄悄地看了眼荀緄,從他老邁的臉上看到了操心晚輩婚事的專注和一族之長的威嚴,自知就算將這句話說出來,怕也不會得到他的允許,也就不說了。

    把婚期、聘禮諸項事定下,夜已深。

    荀緄說道:“你回家去罷。在郡裡好好做。你與文若並立郡朝內外,權傾一郡,萬事務必小心,不可落人把柄,損我荀氏清名。”在他們這些經歷過滄桑,深諳世情的老一輩眼裡,宗族的名望比一切都重要。名望在,就有東山再起的一天;名望若墜,萬事皆休。

    荀貞恭謹應諾,倒退出堂,由荀衍、荀諶等人送著,出了荀緄家。

    ……

    他又去荀衢家,陪荀衢對弈。

    下到半局,荀衢索然無味,拂袖推亂棋盤,說道:“公達一日千里,汝今反不如昔。”這是在說他的棋技越來越不行。

    荀貞慚愧賠罪,說道:“自離家入仕,幾無閒暇弈。”

    荀衢說道:“你本就愚鈍,才智不及公達,亦不如吾子,又常不練手,今之弈技不如三歲小子!以後不要下棋了,免丟我家之名,徒惹人笑。”

    荀貞跪拜應道:“是,是。”

    “我聞你今名震郡北,半郡百姓為你作歌。想必你很得意吧?”

    荀衢從沒和荀貞談過公事,今夜忽然提起他的郡北之行。荀貞聽他語氣不對,伏地不敢起身,唯唯說道:“沒有,沒有。”

    “沒有?你可知,你和陳家的婚事差點因你的郡北之行而沒了麼?”

    “啊?”

    荀衢說到此處,轉開話題,問荀貞:“你行縣至襄城縣,李宣在縣界擁慧迎你,可有此事?”

    “有。”

    “你在李家暢談一夜,次日方走。你和李宣都說了些什麼?”

    “孔孟之道,黃老之學。風土人情,世間趣事。”

    “談談世情你還行,孔孟之道你怕非李宣敵手。”荀衢評價了一下荀貞的才學,隨即轉入正題,問道,“你可知李家與長社鐘氏有姻親麼?”

    “知道。李膺的姑姑是鐘皓兄長之妻。生子覲。覲又娶李膺妹為妻。”

    “那你是否知道是誰把李膺的妹妹嫁給了鐘覲?”

    “我記得聽阿兄說過,是膺祖,故太尉李修。”

    “你還記得聽我說過?那我且再問你,你還記不記得我當時都對你說了些什麼?故太尉李公為何要把膺妹嫁給鐘覲?”

    “故太尉李修說:‘鐘覲似我家的性子,國有道不廢,國無道也能免於刑戮’,因將膺妹嫁給了他。”荀貞答至此,大概猜出了陳家為何差點取消婚約了。

    果然,聽得荀衢說道:“太丘公一生謹慎,囊日張讓喪父,郡中名士無一人去者,唯太丘公獨往弔唁。何也?張讓炙手可熱,故稍讓之,以全家族。汝南許子將因而說:‘太丘道廣’。今你在郡北強健無所避,所到處血流成河,這是全身保家之道麼?以太丘公的謹慎,他會願意再把女孫嫁給你麼?在聽說你在郡北驅逐國叕,手刃沈馴後,他就引了故太尉李公說的那段話,對子女孫兒說:‘荀家子酷烈行健,此非保家全身之道,招他當我的孫婿,也許會讓我的女孫成為寡婦’。”

    荀貞不知該如何回答,唯唯諾諾,說道:“是,是。貞知錯了。府君也教諭過貞了,日後貞當改刑戮為仁愛,以禮讓化民。”問道,“既然太丘公如此想,緣何?”

    “緣何沒有取消與你的婚約?……,你猜猜。”

    荀貞和陳家的人都不熟,只與陳群說過話,他試探猜道:“可是因為陳群?”

    “陳群?陳家所以要嫁女給你,倒是因為陳群。可太丘公之所以改變原意,並非因他。”

    “那是因為?”

    “所以我說陳家女有德啊!催你快點回來,把她迎娶過門。”

    “是因為陳家女?”

    “陳家女對太丘公說:‘鐘覲也許能保家全身,但他早亡無名;李膺天下楷模,雖死猶生。荀氏今搏擊郡北,為民解倒懸,國人歌之。女孫嘗聞弟言:他在西鄉時亦能行禮教,春秋斷獄,鄉民稱頌。這說明他不是一味行事酷烈啊。孟子雲:人無好惡是非之心,非人也。每聽到濁吏、豪強殘民的傳聞,孫為女子,亦氣憤填膺,況荀氏子乃堂堂大丈夫也?酷烈猶可改之,無好惡則非人也。女孫甯嫁酷烈,不嫁非人。又且,荀氏名族,天下敬之,與我家三代交好,今大父既已將女孫許配他家,若因此事複又毀約,恐為世人譏’。

    “太丘公聽了她的話,這才改變了主意,沒有將與你的婚約取消啊。——這些都是我上次去陳家,聽陳元方說的。”

    荀貞大為驚奇,心道:“陳氏女才十五六,就有此等眼界?”

    複又一想,又覺得也許是陳氏女有眼界,但也有可能是因為她的年紀。她才十五六,閱世不深,又識字讀書,應該正是處於崇拜英雄,喜歡幻想的時候,陳寔看到的是自己“不懂保身全家”,說不定她看到的卻是一個“英雄形象”,故而說“荀氏子乃堂堂大丈夫也”。

    這兩種可能都有。不過,她最後一句話說的卻是很對,陳家若因為自己在郡北驅逐了太多的濁吏,殺了一個沈馴而將婚事取消,傳出去,肯定會引世人非議。陳寔之所以改變主意,恐怕不是因陳家女前邊的話,而正是因為這最後一句話。

    荀衢喟歎道:“貞之,雖因陳家女之勸,太丘公沒有取消與你的婚約,可是他說的也不錯啊。不避強禦固能得美名,卻也是取禍之道啊!我的從父是怎麼身亡的,你忘了麼?你今天去見家長,有沒有發現他又老了幾分?你在郡北殺貪救民,在道理上來說你是對的,他身為家長,不好阻攔你;可是你這麼做,卻極有可能會給你自己惹來殺身之禍!你回去罷,好好想想。”

    “是。”

    荀貞恭敬地又跪拜行了個禮,退出屋外。

    自荀衢的從父荀昱死在獄中、六龍荀爽亡命江湖、他的父親荀曇被罷官禁錮後,這麼多年,荀衢一直鬱鬱寡歡,心有鬱積,難以宣洩,對這個世道早已灰心喪氣,因而在荀貞出仕後,從沒關心過他的公事,包括在他誅殺第三氏的時候。

    第三氏再驕橫,也不過一個鄉下豪強,殺了也就殺了,族了也就族了,無關緊要。可荀貞這次巡行郡北,懲惡除暴,搏擊豪強,卻竟全然是擺出了一副不避誅責的樣子,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諸父,實不願荀貞如他們一樣走上這條不歸路。故此今夜一反常態,訓了他幾句。

    荀貞知他用意,出了他家的院門後,行在巷中,望夜色深沉,亦是喟歎。

    兩次黨錮,傷盡了天下能人志士的報國之心。他既為荀衢的關心感到溫暖,又為荀衢這麼多年的消沉感到不值。

    天下不是沒有英才,這國家不是不能治好,所缺者,一個明君。

    ……

    次日上午,許仲、樂進、江禽、陳褒、劉鄧、江鵠、小任、程偃等人來了。

    樂進、陳褒都是多日未見,見面後自有一番歡喜高興。

    敘話畢了,荀貞把他們一一叫到側屋,單獨談話。

    先是樂進,接著是小夏。對他們兩人談的自然是鐵官之事,先叫他們有個心理準備。接著是江鵠,和他談的也是鐵官之事,如前文所述,樂進、小夏去鐵官不可無耳目、爪牙,這耳目、爪牙就打算讓江鵠帶著他那隊的輕俠去充任。

    鐵官之事談罷,又把許仲、江禽叫進來。

    對他兩人談的是買兵器鎧甲、買糧、買奴、買地、再建個莊子,以及向外發展,擴大招攬輕俠、勇士的地域範圍諸事。得來的那兩千多萬錢,除留兩百萬自用,六百萬作輕俠們的消費日用外,其它的都拿出去買東西、招攬人。這管錢之任,由許仲當之。

    末了,他笑對江禽說道:“‘城西伯禽’之號,現在只是響於潁陰。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響徹郡南,最好被人改叫為‘郡南伯禽’。”

    ……

    此事談完,又把陳褒叫進來。

    和他談了兩件事。一件是繁陽亭裡民的操練。問了一下操練情況。

    陳褒答道:“如荀君舊制,三日一操。只是近日酷熱,在練站姿時偶爾會有人暈倒。”

    “暈倒也不能停。若連寒暑的磨練都經受不住,終難堪大用。”

    一件是太平道的事兒。荀貞命他要對繁陽亭的太平道信徒多加注意,這個“多加注意”不是提防的意思,而是要對他們“好”一點。

    繁陽亭太平道信徒最多的是敬老裡。荀貞在任時,給敬老裡買過桑苗。陳褒以為他是擔憂人去政息,害怕他們不能把這些桑苗照顧好,爽快地應諾答應了。

    談完這兩件事,荀貞問起當日在亭中的下屬,杜買、黃忠、繁家兄弟。

    “老杜和大小繁還那樣子。老黃顯老了,腿腳有點不利索了。”

    “你回去問問他,他要是願意,可以辭了亭父,來我這裡。”

    陳褒笑道:“這話讓老黃聽見,定然又會說:‘荀君仁厚,顧念舊人’了。他的孫兒還小,不知他舍不捨得離家遠去郡裡。我回去問問他,看他意思。”

    荀貞離開繁陽亭後,對這些往日的屬下向來照顧,送去過不少吃食錢財。他頷首說道:“他若不願,你就去找君卿,拿些錢贈給他,讓他回家養老罷。年老了,也該享享福了。”

    ……

    和陳褒談完,最後是劉鄧。

    和劉鄧談的時間最長。從屋裡出來後,荀貞面色如常,劉鄧鬥志昂揚,也不知荀貞和他說了些什麼。

    ……

    這一天,許仲、樂進諸人沒走,晚上又把文聘叫來,擺宴吃酒。

    荀貞親自下廚炒菜,陳褒、程偃給他幫手。

    許仲、樂進結伴出去買酒。小夏、小任點起火把,插在院裡地上。江禽、江鵠、劉鄧在樹下擺席設案。

    酒菜齊全,圍坐痛飲。酒至酣處,文聘起舞弄劍。

    諸人擊築,在月下高歌,唱的是:“壯士何慷慨,男兒重橫行。君舞劍兮我擊築,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歌聲古樸悠揚,傳出院外,驚起宿鳥,越過夜空。

    暢飲至旦,許仲、江禽、樂進等辭別歸鄉。荀貞把他們送出城外。

    ……

    回到裡中,把荀彧托他捎回來的瓦當、書,分別給荀成、荀悅送去。在家住了三天。秦幹、劉儒、文直、謝武等這些舊日相識聞他歸來,紛紛登門。高素、馮鞏也來見了一趟。第四天,他帶著程偃、劉鄧、小夏、小任等一干人等啟程回郡。

    入了陽翟縣城,快到督郵舍時,前邊人叫馬嘶,兩三個騎士不避不讓,沖將過來。

    ——

    1,淳於登,淳於瓊。

    淳於氏的郡望在山東、河北,前漢緹縈上書,緹縈的父親淳於意就是淄博人。

    在河南的淳於氏似不多。

    淳於瓊後為西園八校尉。能當上西園校尉的要麼是勳貴子弟,要麼是宦官親戚,觀此八校尉:袁紹、曹操,公子公孫。蹇碩,小黃門,得寵於靈帝。馮芳,大宦官曹節的女婿。禰衡罵趙融:“荀但有貌,趙健啖肉”,把趙融和荀彧並列,此人應也出身不低。以此,淳於瓊的家世肯定也不差,至少也得是宦官親戚,姑且將他和淳於登定為一族。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9:54
第三卷 北部督郵 31 督郵一怒(上)

    入了陽翟縣城,快到督郵舍時,前邊人叫馬嘶,兩三個騎士不避不讓,沖將過來。

    馬上的騎士大叫:“馬兒受驚了,馬兒受驚了。”

    路上雞飛狗跳,行人們有的丟下手裡的東西連滾帶爬,有的抱住孩子驚叫閃避,亂作一團。荀貞趕了幾十裡路,被日頭曬得頭昏腦脹,正甚是疲憊,驟見這幾匹馬向自己沖來,忙偏轉馬頭,想往邊兒躲。他這一躲,那幾匹馬跟著轉換方向,依然沖他奔來。

    既然是馬兒受驚,又豈能隨意改變方向?

    荀彧提醒他小心刺客的話,驀然浮上荀貞心頭。他激靈靈打個冷戰,大熱的天如冰水澆頭,疲憊登時去,精神陡振,從馬上一躍而下,摸刀呼道:“阿鄧!”第一個沖到他身前的卻是程偃。

    早在“驚馬”出現時,程偃就提起了萬分的戒備,在荀貞下馬呼叫前,他已滾下坐騎。隨著荀貞的呼叫,他挺身沖上前去,拔刀出鞘,面對疾馳近前的那幾匹壯馬,把身體展開到最大限度,儘量地把荀貞遮護在後。

    小任和其它諸人也都滾落下馬,趕來救駕。唯小夏沒有下馬,他狠狠鞭打坐騎,催促座下馬往那幾匹“驚馬”撞去。在這千鈞一髮之刻,他的機敏盡顯無遺。要想擋住“驚馬”,最好的辦法當然是用馬去撞。

    劉鄧的位置比較靠後,在見到荀貞遇險後,他也在第一時間躍下了馬,緊隨小任等人往前沖。沖到荀貞身邊的時候,荀貞卻趁人不注意,伸腳擋在他的腿前。他全神貫注地往前沖,目光全在對面那幾匹馬身上,哪裡想到荀貞會在叫了他的名字後突然給他使絆子?頓時來了個狗啃泥,撲倒地上,吃了滿嘴的土,牙被磕住,順嘴流血。

    他用手撐住地,愕然扭臉,說道:“烏拉烏拉。”卻是咬住了舌頭,一時口齒不伶俐,不知是在說些什麼。荀貞飛快地沖他擠了下眼。他呆了下,明白過來,回了個了然的眼神,慢騰騰地爬起來,裝作沒站穩,又主動摔了一次。

    等他站好,小任等人已經沖到了程偃前邊,抽刀在手。那幾匹“驚馬”沒有如預想中那樣沖過來,而是險險地停在了他們身前數步之外。馬蹄高揚,馬鳴恢恢,塵土飛揚。馬上的騎士,——現在看清楚了,說是騎士不如說是騎奴,都在哈哈大笑。

    從這幾個騎奴後頭,兩人騎馬過來。左邊是個華服虯髯的壯漢,右邊是個珠冠繡衣的男子。他兩人到了近前,停下坐騎。右邊男子也沒下馬,隨隨便便拱了下手,假惺惺地說道:“家奴的馬受了驚,衝撞了足下,尚請勿怪。……,咦?這不是北部督郵麼?”

    這兩人,荀貞在剛才摸刀時就看到了,也都認識,左邊那人是波連,右邊說話這男子是張直。

    荀貞教小任等收刀入鞘,讓他們回來。小夏也勒住了坐騎,退回荀貞身邊,下馬落地。荀貞拱手說道:“見過張君,見過波君。”

    “你認識我倆?”

    “在西鄉時已見過波君了,來郡中就職那天又在街上遇見過二君,不過都是遙遙觀之,二君想是不知。”

    “我也在路上遙遙見過督郵。督郵行完郡北,歸郡那天,我在我家樓上遙見督郵前呼後擁,車馬宣赫。當時我很詫異,問左右:‘這是哪位貴人?如此威勢’?左右答道:‘此新任之北部督郵是也’。我方才恍然,與左右說道:‘即是接我家奴費暢位者麼’?左右答道:‘是’。”

    程偃、小任、小夏諸人聞他此言,無不大怒。“即是接我家奴費暢位者”是何意思?明顯是在侮辱荀貞。

    劉鄧亦面現怒色,不過很快他就把怒氣收斂了起來,捂著嘴站在荀貞邊兒上,做出狼狽不堪的模樣。他也夠狼狽了的,嘴上流血,衣上盡是塵土,不用裝就足夠了。

    荀貞沒有生氣。他想道:“‘家奴費暢’?……,我前幾天回家,出陽翟時,在街上碰上了費暢,那會兒我還在想,費暢會對我整治郡北有何反應?莫非,這張直就是他找來的?”

    在沒有搞清楚張直的來意前,他不願無謂發作,說道:“當日從郡北歸來,入縣時沒有想太多,不意驚動了足下,慚愧慚愧。”

    張直顧盼了波連一眼,臉上露出不屑神色,接著乜視荀貞,居高臨下地說道:“今日家奴驚馬,駭著了督郵,我很是過意不去。恰好,我昨天才約了南部督郵去我家飲酒,督郵也一起來罷,權當給你壓驚。”

    荀貞心念電轉,瞧出了他的蔑視輕辱之意,想道:“剛羞辱過我,又無緣無故請我吃酒,定是宴無好宴。”一面忖思,一面推辭說道:“多謝足下了。只是我方休沐罷了,剛剛歸郡,怕是沒有空閒。”

    “不要緊。酒什麼時候吃都行,不急在這一天兩天。便定在五天后吧,那時你剛好也又逢上休沐,咱們不醉不歸。”

    “這,……。”

    張直笑道:“怎麼?督郵是不肯給我這個臉面,又或者是害怕什麼?我家有這麼可怕麼?刀樹火坑麼?”波連和那幾個騎奴放聲大笑。

    波連的目光先是在荀貞身上,隨後挪到程偃、小任、小夏幾人身上,在看到劉鄧的時候,他笑聲微停,眉頭略皺,露出思索之色,似是在和腦中的什麼畫面相對應。

    張直說話的聲音很大,路上很多行人都聽到了。不少人一邊拍打剛才弄到身上的灰塵,一邊往這邊張望。荀貞看到了路上的這副景象,心道:“激將法麼?”越發確定了張直請他吃酒必是不安好意。

    他想道:“路上這麼多人都聽到了,我若再拒絕,傳出去,郡人會以為我怕了張家,辛辛苦苦得來的名聲勢將不保。罷了,明知他在激將,明知宴無好宴,這個酒宴,我也是非去不行了。”露出笑容,說道,“足下說笑了。我今天是提前歸郡,下次休沐在六天后,……。”

    張直打斷他的話,說道:“便六天后,我設夜宴,敬候督郵大駕。”

    “好。”

    張直收攬韁繩,撥轉馬頭,大笑鞭馬,帶著波連和那幾個騎奴從荀貞等人的旁邊馳過,五六匹馬,二十多馬蹄紛遝,又帶起一片塵土,蓋了荀貞等人滿臉一身。

    程偃啐了口,怒視他們離去,直言直語地說道:“荀君何必答應他!瞧著這副作態,盛氣淩人,他家的宴席有甚去的!去了也是受氣。”

    小夏深思著說道:“怕是宴無好宴。”小任握了握刀柄,說道:“荀君已答應了他,便真是刀樹火坑,咱也不怕一闖。”

    荀貞悄然回顧,見張直和波連尚未去遠,轉回臉,勃然變色,嗔目怒視劉鄧,戟指痛駡:“奴子,乃公以赤心對你,你以冷意待我?以前也覺你勇悍,要你效勞之時,你卻這般不中用!走兩步路也能摔倒在地!庸狗,要你何用?”拔刀出鞘,作勢下砍。

    小夏、小任、程偃等人不知他為何突然發怒,面面相覷。

    程偃離荀貞近,急忙揉身撲上,抓住他的袖子,急不擇言:“不能殺!殺不得!荀君刀下留人!”他用力過大,差點把荀貞拽倒。

    荀貞趔趄了下,急忙站穩,又好氣又好笑,怒道:“放手!”

    程偃訕訕地鬆開手,撓頭問道:“阿鄧、阿鄧怎麼了?”荀貞恨恨地歸刀入鞘,指著罵劉鄧道:“養兵千日,不能用在一時!”

    劉鄧也是一副大怒的模樣,拿眼往荀貞身後瞄了幾瞄,張了幾下嘴,像是想回罵,忍住了。

    ……

    張直、波連等人回首觀望。

    波連說道:“我想起來了!這被罵的壯士名叫劉鄧,郡北之民呼他為‘坐鐵室’。荀家子上次郡北之行,便多虧了這個劉鄧護衛,才能安然無恙。這樣一個勇士,竟只因一時不慎,摔了一跤,就遭這荀家子這般當街痛駡!”連連搖頭,面現不忍。

    張直笑道:“料是這荀家子受了我的折辱,氣不過,將氣撒到了門客身上。我觀這劉鄧對此似頗有不滿憤怒之色,你瞧他幾次張嘴,像是對荀家子的謾駡忍無可忍。老波,你家兄弟廣養劍客,家中食客上百,乃是吾郡孟嘗。你既憐這劉鄧勇悍,惜其明珠暗投,不忍他受庸人辱駡,何不趁此機會將他招攬門下?也是一樁美事。”

    波連意動,再三回顧,連看了劉鄧好幾眼,直等離得遠了,這才收回視線。

    他對張直說道:“荀家子雖不識明珠,但他威震郡北,也不可小看。”

    張直冷笑說道:“要非因為他‘威震郡北’,拾掇一個小小督郵豈值得我親來?我今天親自來,就是為了看看他到底是怎樣一個‘威震郡北’!以今觀之,我卻是不該來。我將他與我家奴相提並論,他居然都能忍下!怯弱不足提。”他唾地蔑視,“田舍兒!也與我家作對。看等他赴宴來時,我怎麼在席上折辱他。”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20:04
第三卷 北部督郵 32 督郵一怒(中)

    荀貞氣衝衝上馬,也不管小夏、小任、程偃等人,催馬徐行。

    程偃勸劉鄧:“荀君心情不好,你別生氣。”睜眼說瞎話地說他自己,“你是不知,我平時挨荀君吵罵的次數多了去了。在繁陽的時候,他還毆打過我!荀君對我說過:‘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不親愛’。你莫往心裡去。”

    小夏、小任心道:“荀君什麼時候罵過你了?還‘在繁陽亭時打過你’?當年在繁陽亭陪從荀君住的可不是只你一人!我也在,怎麼就沒見過?……,荀君倒確是對你說過‘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不親愛’,可那是因為你在家罵了你妻,你妻獨自垂淚,你後悔不安又不知該如何勸解,故而荀君教了你這句話,是讓你去給你家妻婦說的!又不是對你說的!”

    這些事劉鄧不知。他哼哼道:“馬有失蹄,人有失腳。我只是摔了一跤,就這麼辱駡我?不行,我要去荀君說理!士可殺不可辱!”

    “你我大字不識一個,哪配稱‘士’?這話說出去,莫讓人笑掉大牙!荀君以衣食養你我數年,情深恩重,挨幾句罵算得甚麼?別生氣了,去給荀君賠個不是。荀君仁厚寬德,會原諒你的。”程偃與劉鄧相識年餘,深知其勇,尤其是通過沈家一役,知道了他是個少見的猛士,以後絕對能成為荀貞的臂助,遠非自己能比,不願他因此心生憤怨,故而苦口婆心的勸解。

    劉鄧瞪他。

    劉鄧身材粗壯,膀大腰圓。程偃雖也壯碩,遠不及他,怔了怔,後退一步,不知怎的有點心虛,問道:“怎麼?”

    劉鄧伸手把他推倒,大聲罵道:“你個庸狗不是士,乃公是士!”

    荀貞沒有離開太遠,適時回頭,喝罵道:“庸狗!吃了豹子膽,辱駡阿偃?小夏、小任,按倒了他,狠狠用馬鞭抽,抽完了趕走!我養不起這樣的‘大俠’。”

    小夏、小任猶豫。荀貞喝道:“你兩人也不聽我的話了?”

    小夏、小任沒奈何,上前去按劉鄧。劉鄧一甩手,把他倆甩出老遠去。其餘諸人接了荀貞的令,一擁而上,把他撲倒。小夏爬起來,從一個輕俠手裡搶過一根馬鞭,小聲說道:“你忍忍,打你幾鞭荀君就不生氣了。你再給荀君賠個罪,事兒也就過去了。”舉鞭要打。

    劉鄧心道:“荀君趕也趕過我了,這場戲也算做完了。小夏,我可沒傻到再挨你的鞭子。”掙開壓住他的那幾個人,滾了兩滾,脫開鞭子下抽的範圍,起身拍了拍衣上塵土,哼道,“荀君不留我,大丈夫還愁沒飯吃?告辭了!”大步離去。

    小夏、小任、程偃諸人愕然相顧。

    程偃見劉鄧漸漸行遠,再不追就來不及了,急攆上荀貞,想勸他。

    荀貞喝道:“不許多言!”命令隨後攆上來的小夏、小任等人,“以後不許再在我面前提那奴子姓名!”

    雖說他在西鄉別院諸人面前極少發怒,但通過夜救鄰亭、折服高素、族滅第三以及近日手刃沈馴、驅逐濁吏等一系列的舉動行為,他早就在西鄉別院諸人的心目中樹立起來了一個威嚴勇猛的形象,不怒已然自威,這一怒起來,人人畏服,無人再出聲勸解了。

    程偃偷偷地歎了口氣。

    小任、小夏覺得荀貞今日的言行與往日大相徑庭、截然不同,心中疑惑,偷覷荀貞表情,見他神色如常,越發懷疑,只是限於他的命令,也只能將疑惑深藏,閉嘴不言了。

    ……

    督郵的主要職責有兩個方面。一個是監察部內吏民,一個是在朝廷或郡府有命令需要下傳的時候,奉令傳達給部內諸縣。通常來說,每個月都要行個一兩次縣,風裡來雨裡去也是很辛苦的,但在不行縣的時候,亦很悠閒清淨。

    過完了休沐,該到上值之日,荀貞穿戴整齊,黑衣佩劍,腰帶印綬,只帶了小夏一人來到“督郵院”。登入大堂,召來書佐詢問:“近日可有上命需向諸縣傳達?”

    書佐答道:“沒有。”

    沒有就說明無事可幹。荀貞這兩年多忙慣了,突然間一下清閒無事,甚不適應,心道:“我剛行完縣回來,總不能接著再去行縣。”他要是馬不停蹄地行完一趟,緊跟著又一趟、又一趟的不停歇,地方上可真是要“官不聊生”了。

    他在堂上呆坐了片刻,一時也想不起來該做些什麼。書佐沒他的吩咐也不敢走。

    兩個人一個呆坐,一個跪伏,相對了好一會兒。荀貞想起了一事,問道:“我前些日行縣,命隨從我去的那些吏員們押回郡中了幾個濁吏和不法豪強,處置的結果出來了麼?”

    按理說,督郵院只管監察,不管審案,院裡的小吏們對審案的結果恐怕不會太清楚,好在這個書佐在郡府裡的時間不短,人脈較廣,決曹裡也有熟人,對審案的結果知道一二。天熱,堂裡悶,他出了一頭汗,抹了把汗,答道:“下吏聽人說,案子都結了。爰書已呈給府君審閱過,鞫也向罪人們讀過了。”

    爰書,整個司法審判過程的記錄。讀鞫,即是宣判。獄訟既定,使刑吏對人宣讀,囚犯若無異議,聽眾也無不同意見,則即是“情罪”允當,“乃用法署其牘,明刑定也”。

    “可有稱冤乞鞫者?”乞鞫就是要求上訴。

    “沒有。”這個書佐答完,心中想道,“荀家虎威名赫赫,那些犯人都在慶倖沒有像沈馴一樣死在你的手上,只盼快點結案,又哪裡還會再乞鞫?”

    荀貞掐指計算,從他送“疑犯”至郡中到現在才過了不到半個月,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能把那麼好幾個疑犯全部審理得清清楚楚,以決曹椽郭俊好財貨的性子,這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勾當。他心道:“水至清則無魚。只要決曹沒有徇私舞弊地私放人犯,判得輕一點也就輕一點罷。”

    宣康、李博已經領到了除書,搬到吏舍中住了。荀貞打發走書佐,把他倆叫來,笑問道:“在吏舍裡住得還慣麼?”

    李博恭謹答道:“還好。”

    宣康嘟噥說道:“一個院子裡一二十個單間,一出門都是人。冬天可能還好,暖和。如今這天氣,熱死人了。”吏舍不比督郵舍。督郵是郡中大吏,一人住一個院落,像李博、宣康這樣的鬥食小吏一人能有一個單間住宿已經很不錯了。有些小縣、窮縣,兩三個吏員擠一間屋的都有。

    荀貞哈哈大笑,調笑說道:“孟軻雲:‘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今天住得了陋屋,明天才能如府君一樣,住上兩千石的宅院。”陰修住的宅院又比督郵舍強太多了,前後好幾進的宅院群落,有假山,有池塘,樓閣高樓,林木鬱鬱。

    宣康納悶,想道:“荀君今兒的心情看似不錯,拿我們說笑。碰上什麼好事兒了?”

    荀貞心情好當然是有理由的。他昨天夜裡得來了一條消息,說應波連之請,劉鄧於昨日晚上去了波家。

    ……

    他和宣康、李博說了會兒話,實在枯坐無聊,決定去找找荀彧,問問“買糧備災”這件事給太守說了沒有,交代了李、宣二人幾句,囑咐他倆平時要多和同僚來往,不要仗著和自己的關係就瞧不起別人。宣康、李博應了。

    他整整冠帶,起身出堂,叫上候在院中的小夏,去找荀彧。荀彧是主簿,乃是太守的親近吏,這個時候應該在太守身邊。出了督郵院,拐過幾個諸曹的院子,在府內正堂上看見了荀彧。

    荀彧正跪坐側席,陪侍在陰修榻右。兩個捧著竹簡的百石吏員跪坐左邊。堂外站了兩個武冠持戟的吏卒,還有一個鬥食的小吏。荀貞遠遠地停下腳步,看堂內,那兩個百石吏員似是正在給陰修彙報工作。今天是陰修上堂辦公,處理公務的日子。

    他這個時候不能上去打攪,便就找了院門下的陰涼處,暫且等候。身後腳步聲響,來了兩個人。他扭頭看,見當先一人,黑綬高冠,卻是費暢。

    兩人視線相對。荀貞現出微笑,點頭示意,拱手說道:“費丞來了?是找府君的麼?”

    費暢可能是在想什麼事兒,本是歪著腦袋走路的,瞧見了他,立刻揚起了臉,心道:“怎麼在這兒碰見了他?哼哼,還假模假樣的對我笑?這荀家子的膽子說來不小,又或索性是人傻呆笨?居然答應了我家少君的夜宴。且等宴席上,看我家少君怎麼給我出氣!待到那時,說不得,我也要辱你幾句!”沒搭理荀貞,傲慢地仰著臉,趾高氣昂地走了過去。

    跟在他身後的是個百石吏,也和他一樣仰臉走路,經過荀貞的時候翻了個白眼。

    小夏認識費暢。他也是西鄉人,和費暢是老鄉,“嘿”了聲,心道:“這費暢找了個好屬吏,作態走姿和他一模一樣。知道的,知道他們是長吏、下吏,不知道的還當他倆是父子呢!只是這做兒子的年紀大了些,比做父的還年長。”那百石吏長面稀胡,年約四十上下。

    荀貞目送他倆進院登堂,心道:“這費暢如此作態,幾天後的那場夜宴怕是不好對付。”他這心情才好了沒多久,就又壞下去了。

    張直的宴請,不去不行,不去會壞了名聲;去了,如果受辱,也不行,那更會壞了名聲。他尋思想道:“張直的夜宴必非好宴,他請我去他家吃酒顯然不懷好意,肯定是想辱我。可問題是,他打算怎麼辱我?是在席間給我難堪?罵我一頓?還是怎樣?”

    夜宴的地點在張直家,對荀貞來說是客場,本就是一個不利,又搞不清楚張直的具體打算和計劃,更是不利。他也沒什麼良策,只決定多帶些人去,到時候見機行事。正琢磨著,聽到一人笑道:“貞之,在這裡發什麼呆?看你面色不快,是不是剛才受了鳥篆丞君的氣?”

    荀貞抬頭,說話的是杜佑。杜佑身邊站著張仲。

    他想的入神,沒有聽到他兩人近前,忙行禮,笑道:“鳥篆丞君?”

    “你不知麼?剛才過去那位經書雖不通,卻有一技,擅長鳥篆,憑此技得了張常侍家的歡心,因才先為督郵,繼為郡丞。在他當督郵的時候,郡裡呼他為‘鳥篆督郵’;今為郡丞了,也隨之改為‘鳥篆郡丞’了。”

    荀貞失笑。

    張仲說道:“君子慎言,不要在背後說人壞話。況且郡丞者,佐助府君也,費君怎麼也是咱們的上吏,呼他‘鳥篆郡丞’太不禮敬。”

    “所以我呼他為‘鳥篆丞君’啊。”

    “杜椽部!”

    杜佑雖和郭俊一樣都好財貨,有些貪墨,畢竟是士族,與宦官天然敵對,瞧不起費暢這個張讓家的賓客走狗。他吐了吐舌頭,沖荀貞扮了個鬼臉。

    荀貞心道:“杜佑說話挺詼諧的。”讓他想起了西鄉的謝武,謝武說話也挺有趣。

    張仲問道:“督郵緣何在此?”

    “有事來尋文若。”

    張仲朝堂上瞧了眼,頷首說道:“我與杜椽部有公務請府君批示,督郵可在此稍待,我幫你把主簿叫來。”

    “多謝張公了。”張仲是個清廉威嚴的人,荀貞對他很尊重。

    張仲、杜佑一揖辭去,去到堂上。

    很快,荀彧出來了,問道:“阿兄何時歸的郡?婚事談得怎樣?婚期可定了?噢!張公說你找我有事?”

    “也沒甚事。我前天歸的郡,婚期定下了,八月十三。昨天本想去找你,志才來找我了,非拉著我去玉郎家博戲,直到傍晚才放我回舍。耽誤住了。你的信我奉給了家長,書和瓦當也轉交給了仲豫和仲仁。今來找你,是想問問你,買糧備災這事兒,你給府君提了麼?”

    “提過了。”

    “府君怎麼說的?”

    “允了,已傳檄給了諸縣、郡府列曹。等諸縣上報過本縣的存糧、旱災情況,再等郡中倉曹盤點過郡裡諸倉存糧,戶曹根據諸縣的災情計,結合本郡民戶數目,算清需糧多少才能渡過明年的饑困後,就由金曹撥錢,遣吏去外郡購買糧食。”

    “如此甚好。”

    “阿兄還有別的事兒麼?”

    “費丞找府君何事?”

    荀彧持重謹慎,對荀貞亦不肯言堂上公事,不答反問,笑道:“難得聽阿兄詢問公家事,怎麼了?”

    “張直要宴請我,五天后約我去他家吃酒。”

    荀彧微怔,馬上就猜出了張直請荀貞吃酒的原因。他略作沉吟,說道:“弟與兄同去。”

    ——

    1,讀鞫,乞鞫,移讞。

    我國古代的法制是很好的。如果在這方面做個研究,會發現不管是法律條文的人性化、全面化,還是司法程序的嚴謹化、文明程度,都是令人驚歎的。

    就比如讀鞫、乞鞫。讀鞫過後,若囚犯覺得冤枉,“囚若稱枉欲乞鞫者,許之也”,允許上訴。和現代一樣,也有上訴期限,漢代的上訴期限是三個月,過期則不再受理。

    犯人乞鞫,縣裡邊複審後,要把結果上報郡中,郡中再進行複審,最後還要再移送到“旁近郡”會審。整個過程是很嚴肅,程序是很嚴格的。

    如有疑難案件,縣裡、郡裡都解決不了,可以上報朝廷,移送給朝廷裡的廷尉處理。這叫做“移讞”。廷尉處理過的疑難案件,就可以當作是“比”。“比”即判例,如前文中提到的《法比都目》就是一本判例書,以後遇到類似的案件即可按此處理。這些都和現代的司法很像。

    至於“人治”,封建社會在所難免,但是相比同時期的西方,遙遙領先。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20:07
第三卷 北部督郵 33 督郵一怒(下)

    五天后的傍晚,荀貞赴宴。

    那天荀彧說要和一塊兒,他沒有答應,又不是什麼好事兒,不必兩人同去。荀彧挺不放心,他當時笑道:“郡人為我作歌:‘今有荀家乳虎’。虎不食人已是萬幸,難不成還能被人食了?文若不必擔憂。張常侍,天子呼為‘阿母’。且等那夜,看這‘天子母侄’能否為伏虎之人。”

    在荀彧面前他表現得很有自信,實際上,他還是有點忐忑的。

    不是因為害怕張直,而是因為不知道張直的打算。如果知道張直的打算,水來土掩就是,現在不知道,也就拿不出相應的對策。正如那句話所說:未知的才是最令人不安的。

    張直早就和父母分家,搬出來獨住了。他家的宅子很大,高牆大院,占了半個裡,院牆上飾以綺畫丹漆之屬,鮮豔奪目。

    在他家門口,荀貞等被攔下了。攔人的是一個看門的豪奴,二三十歲,綠幘青衣,腆胸突肚,站在臺階上,頤指氣使地指著荀貞身後的程偃、小夏、小任等人,倨傲說道:“貴人之門,不進賤客。門內的地不是奴役僕從可以踏上的。家主今夜宴請的是北部督郵,不是婢子小人。”

    荀貞心道:“下馬威麼?”站在臺階之下,抬眼瞧這豪奴。落日掛在天邊,把這豪奴和整個的張家都照得光燦燦的。要是換個膽小的人,也許會佯裝大怒,好趁機逃開這個鴻門宴。荀貞不然,他既然來了,就不會中道而止。現在走,更會惹人譏笑,還不如乾脆不來。

    為了萬全計,除了程偃三人外,程偃手下的那隊人也跟著來了。程偃想道:“張直前幾天在督郵舍外故意衝撞荀君,已是該死,今兒來赴他家的宴,又讓惡奴在門口攔客!真是豈有此理。”作為荀貞門下的賓客,主辱臣死。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兩步跨上臺階,推搡這個豪奴,舉拳欲毆,罵道:“為赴你家的宴,奉荀君令,我等舍刀帶劍,足表敬意,而你這個豎奴還敢擋道?”

    荀貞令小夏、小任把程偃拉住。他尋思想道:“既然不知道張直的打算,與其一開始就莽撞地硬碰硬,還不如先把姿態放低,以柔應之,暫避其鋒芒。所謂‘尺蠖之屈,以求伸也’。等搞清了張直的安排,再伸展不遲。”

    計議定了,他笑道:“是我考慮不周了,你言之有理。既然如此,我就把他們都留在門外吧。”令程偃手下的那隊輕俠,“你們在門外裡巷等我。”叫程偃、小夏、小任,“你三人跟我進去。”撩衣登階,程偃、小夏、小任讓開路,緊隨其後,往院門中走。

    餘下諸人退到院門對面的牆邊,握著劍柄,依牆而立,目注他們進去。

    守門的豪奴仍不願意,阻在門口,說道:“家主令:不許奴從入院。”拿眼乜視程偃三人,意思是這三個人也是奴從,一樣不許入內。

    荀貞心道:“若只我一人進去,好漢難敵四手,倘若有個變故,豈不孤掌難鳴?”他可沒傻到這份兒上,留下程偃那隊人在外邊可以,再留下程偃三人就不行了。他輕輕地咳嗽一聲。

    程偃立刻勃然大怒,把劍從腰上取下,拿在手裡,威脅這個豪奴,罵道:“死虜,欲死麼?”搶在荀貞身前,撞開這個豪奴,大步往院中走。

    看門的不止一個人,另外幾個抱著膀子看笑話的壯奴見到程偃動粗,連忙擁上來,想把他攔在外邊。

    程偃一邊半步也不停,只管往裡闖,一邊將寶劍半拔出鞘,喝問圍上來的人:“虜輩,敢爾?”

    守門的張家諸奴不信他會拔劍,沒當回事兒,繼續蜂擁。程偃怒道:“虜輩欲試劍鋒麼?”諸奴腳步頓了一頓。

    程偃複又大喝:“又或虜輩是想令乃公發怒麼?匹夫一怒,血流五步!”抽劍在手。

    只聽得“嘡啷、嘡啷”一片劍刃出鞘之聲,諸奴看去,見巷中依牆而立的那些人全將佩劍拔出了鞘。暮色中,劍光耀眼。守門諸奴只是奴僕,平時仗著張直的勢,欺軟怕硬還行,碰上了真要拼命的,誰也沒膽子硬來。沒想到程偃竟然真敢拔劍,面對鋒利的寶劍,他們猶豫起來。

    程偃三度大喝:“又或虜輩是想令督郵發怒?督郵一怒,血流半郡!”這一喝的聲音最大,仿佛旱雷平地起。耳聞雷鳴,目中利刃,受程偃這一喝問的提醒,諸奴驀然憶起了荀貞在郡北做下的那些事:驅千石令如驅一雞,殺六百石吏如一殺犬。

    六百石的大吏說殺就殺了,何況他們這些奴僕?諸奴懼怕上來,誰也保不准荀貞會不會一怒殺人,登時失了膽色。

    程偃殺氣外露,步步進逼,他們步步退後。荀貞帶著小夏、小任從容入院。

    ……

    進入院內,荀貞心道:“連席面都還沒有見著,只進個院門就這麼多的曲折。這張直,也不知備下了什麼險惡的圈套等我跳進?”

    守門的奴僕攔不住他們,沒奈何,你看我,我看你,最終只得“忍氣吞聲”,分出一人前邊引路。

    進得大門,轉入正宅,一路行來,亭台樓榭,小橋流水,到處都是綠幘好衣的奴僮和美服薄裙的婢女。

    他們一路行過處,引得沿途的奴婢無不舉目觀看。

    有曉得的,小聲與別人說道:“今家主宴請北部督郵,那黑衣佩劍之人想必就是荀乳虎了。”有知些內情的,嘖嘖搖頭,一副不忍之態,說道:“可惜了,可惜了。瞧這荀乳虎英武明秀,端得是個人物,只可惜,得罪誰不好,偏偏得罪了咱家主人,待會兒在席上怕是要受辱,弄不好,還會被暴打一頓,扔出宅外。縱他天大的名聲,今夜過後,也是一個被郡人在背後指點恥笑。”有人問:“噢?此話怎講?”這個知些內情的人卻不肯說了,只一個勁兒地歎息。

    宴席擺在了張直家前宅的側堂裡。說是“前宅”,從大門口走到,也走了好長一會兒。到了堂外,領路的大奴叫荀貞等在外靜等,他入內通報,不多時,出來說道:“家主請督郵登堂。”

    荀貞吩咐程偃三人候在堂外廊上,脫去鞋履,略整衣冠,按劍昂首,步入堂內。

    外邊悶熱,暮色深沉。一進堂上,燈火通明,清涼撲身。

    荀貞定睛看去,見這堂屋甚大,頗為深廣,兩列紅色的圓柱撐起了屋頂,柱間相對擺了十二三個漆案。

    每個漆案旁邊都放了一盆冰。堂內的角角落落以及柱旁案側都擺設的有青銅燈具,怕不下數十個,造型各異,或為跪捧燈盞的女子,或為頭頂燈盤的鼇龜。燈盞、燈盤裡點燃了燭火,燭光彤彤。堂上多人。數十個短裙坦胸的歌舞女樂列在堂下。

    堂內最裡邊,正對著堂門的地方,在諸多案幾的上首正中,坐了一人,年約三旬,相貌堂堂,正是張直。

    張直穿著一件黑色的絲制禪衣,寬衣博袖,彩線紋繡,極是華麗。禪衣是貴族男子夏季穿的一種袍衣,沒有襯裡,很輕巧。眼見荀貞步入堂內,他也沒有起身,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椽部來之何晚啊!你看,賓客們都到齊了,你才姍姍來到。怎麼,可是嫌我家的酒菜不好吃?”

    “張君說笑了,就是因君家的膳食被郡中稱美,我才不敢早來。”

    “為何?”

    “怕人笑我嘴饞。”

    “哈哈,哈哈。”張直笑了兩聲,收了笑聲,調換下坐姿,屈起左腿,平放右腿,一手放在案上,一手放在屈起的膝蓋上,舒舒服服地倚靠在給他扇扇子的美婢身上,點著荀貞,對客人們說道,“巧嘴督郵。”諸賓客捧場大笑。他對荀貞說道:“請入座罷。”

    坐塌上坐的都有人,只有臨堂門,擺在最末的一個案幾後是空著的。荀貞不計較,向堂上諸人揖了一揖,入坐此案之後。

    張直把他的舉動看在眼裡,心道:“田舍兒好生能忍。那天在街上,我拿費暢辱他,比他為我家家奴,他忍了。今晚我用座次辱他,待之以最卑最低之位,他又忍了。嘿嘿,他這般能忍,卻叫我不好驟然發作。”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荀貞這般能忍,就算張直想發作也找不到藉口。

    他想道:“暮色剛去,夜才來臨。今夜方長。你能忍得了一回,忍得了兩回,我就不信你能忍得了十回八回,能忍得了一夜!哼哼,我就看你能忍到何時!”懶洋洋問道,“堂上的諸位賓客,督郵都認識麼?”

    十來個賓客,荀貞認識三個。

    一個是南部督郵,坐在他斜對面。一個是費暢,坐在南部督郵的上邊。一個是費通,坐在他的上首。換而言之,也就是說,他現在在堂上的座位還不如張直家奴的弟弟,“卑低”二字當之無愧。荀貞不是那種只在乎表面的庸人,對此絲毫不在意,對張直無禮的坐姿、態度也不在意,溫聲答道:“在下孤陋,只識得費丞、顧椽部和費君,不知在座的餘下諸位都是何處貴人?”顧椽部就是南部督郵,姓顧,名珊。

    “你還算有些眼光,知道都是貴人。我來給你介紹,這位是淳於家的次子,這位是黃公的從子,這位是去年剛被舉為孝廉的孟君,這位是本州別駕從事的愛婿,……。”

    一個個名字從張直嘴中說出,諸賓客都是大有來頭,要麼豪家的子弟,要麼官員的親戚。荀貞心中有數,知道張直把這些人請來,絕不是為了介紹給自己認識,而定是想讓他們親眼看到自己是怎麼張直家受辱的,然後再通過他們的嘴將這事傳遍州郡。

    若讓張直得逞,那荀貞的名聲從此就算是全毀了,以後也別再想著什麼招人聚眾,聚眾保命了,別的不說,恐怕許仲、樂進等人也都會看不起他了。

    張直請來的這些客人都是和他交好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可以想像他們的人品。在張直介紹他們的時候,荀貞站起了身,每聽張直介紹一人,就行一個禮。這些人沒一個回禮的,盡顯傲慢神色。好一點的頷個首算是見過,不客氣的仰頭當他是空氣。

    介紹完,張直遙指堂外廊上的程偃三人,問荀貞:“他麼是督郵帶來的隨從麼?”

    “是。”

    “可去別院飲。”

    荀貞召程偃三人近前,說道:“張君叫你們去別院飲。”

    程偃三人當然不肯。

    張直說道:“我觀汝等相貌非凡,俱非常人,皆為壯士也。壯士怎能如僕役一般候在堂外?我會叫人在別院設下佳席,汝等可去痛飲。”臉露笑容,心中得意,頗為自己這一番話感到滿意。他的言外之意:荀貞不識人,把“壯士”當作“奴僕”。

    程偃梗著脖子要說話。小夏知他魯莽,怕他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叫荀貞為難,拽了他一下,搶先笑道:“荀君,主也;我等,僕也。主在堂上,僕怎能遠離?張君美意,僕等心領多謝。”也不等張直回話,拉著程偃、小任退回廊上。

    張直的笑容還在臉上,話就被小夏不軟不硬地頂了回去,暗中羞惱:“賤奴無禮!……,罷了,此三奴軒昂壯碩,似都非弱者,疤臉兒尤為可怖。他們剛到,正是氣足之時,姑且容之。孔子曰:‘師出無名’。我先以歌舞懈之,繼以醇酒醉之,再以氣激之,等尋到田舍兒的事錯處後,再看乃公發作,必叫爾等下跪求饒!”

    程偃臉上的傷疤從眼直通到嘴,看起來確實可怖。張直還懂些兵法,曉得先泄敵人士氣的道理,只是記錯了“師出無名”的出處。他目視堂外。堂外站了四五個奴僕,其中一個立在程偃等人身邊的大奴微微點了點頭。他心中大定,笑道:“荀椽部已到,咱們這就開宴罷。”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20:28
第三卷 北部督郵 34 一怒之威

    張直說道:“荀椽部已到,咱們這就開宴罷。”拍了拍手,十來個美貌的婢女托著食盒魚貫登堂,為諸人布食。堂下的女樂彈琴吹笙,輕歌曼舞。

    小夏在堂外目視荀貞。

    荀貞了然,剛才張直和堂外的一個大奴眉眼傳意,小夏這是在提醒他要提防注意。他想道:“張直和那大奴對打眼色,‘說’的不外乎是‘辱我’之事。他若是想以言語羞辱於我,不需要和堂外的大奴打什麼眼色,莫非,他這個‘辱我’還需得有人配合不行?……,需有人配合?難道他不只是想罵我,還想打我?在堂外埋伏的有人,想來個‘擲杯為號’?”

    這也不是不可能。荀貞這次來張直家,赴張直的宴,最壞的打算就是挨一頓打。挨一頓打和挨一頓罵比起來,肯定是前者更羞辱人。打一頓之後再丟出去,更羞辱人了。

    荀貞借用汗巾擦臉的機會,不動聲色地瞟了瞟小夏。小夏的目光一直沒離開荀貞,兩人視線接觸,他看懂了荀貞的意思,偏過頭裝與小任說話,說了沒半句,忽然捂住肚子,擠眉弄眼,唉喲叫疼,急問旁邊的張家奴婢:“你家的溷廁在哪裡?突然肚痛,十分內急。”

    他問得急,張家的奴婢沒多想,隨手往堂西指了指,說道:“一直走,到牆角,便是糞溷。”

    小夏捂住肚子,彎著腰,快步離開了堂門口,向這奴婢手指指的方向去了。

    小任、程偃奇怪地看了看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又往堂內看荀貞。

    堂內亮如白晝,婢女已把酒食布好,張直正舉樽勸酒。堂上諸人共飲一樽,飲畢,皆亮出樽底,以示飲完。荀貞也同樣亮出了樽底。這個舉動,既是漢人淳樸好酒,每飲宴必痛飲的一個表現,也是一個禮節,表示對敬酒人的尊重。張直指著荀貞,說道:“椽部沒有飲盡!”

    他的座位在堂內最裡邊,離荀貞隔著五六個案幾,差不多得有一兩丈,哪裡看得到荀貞的酒樽裡有沒有酒?明顯是在借機生事。荀貞也不分辨,帶笑將酒樽掉了個個兒,樽口朝下,樽底朝上,晃了兩三荒,半滴酒沒有掉出來。張直連連搖頭,說道:“沒飲盡,沒飲盡!”

    先前進堂布食的婢女沒有走,留在了賓客們的案邊,伺候他們飲食。張直命伺候荀貞的那個婢女:“給督郵滿上,再喝一樽!”那婢女從命,用酒勺從甕中取酒,給荀貞滿上,繼而端起來,請他喝。在座的賓客都只喝了一杯,荀貞為何非要喝兩杯?灌酒也是一種羞辱。

    堂下的小任、程偃面色陡變。

    荀貞若無其事,接過酒樽,笑道:“君家酒美,正該多飲。”一飲而盡。張直哈哈大笑,說道:“知道我家酒美,說明你還有兩分品味。貞!再飲一杯。”

    “幼名,冠字”,“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對一個成年男子來說,“名”是用來自稱的,除了父母長輩和地位高過自己的人之外,被人直呼己名是一種極大的侮辱。“今人聞呼其名,其不怒駡者幾希”。張直的從父張讓是中常侍,如果張讓直呼荀貞的名字倒也罷了,張直算是什麼?一個白身而已。荀貞出身名門,又是北部督郵,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被他直呼己名,辱之甚矣。

    小任、程偃勃然大怒。荀貞耳聽八方,眼觀六路,注意到了他兩人的怒色,微微把手往下一壓,示意他兩人鎮定,等婢女再將酒滿上,從容飲盡,笑道:“君家美酒,名不虛傳。”

    席上賓客無不竊笑。張直嘿然,心道:“田舍兒真夠能忍!”

    宴席還不算正式開始,賓客才喝了一杯酒,連著辱荀貞了兩次,荀貞都不理會,只當清風拂面。他有心再辱,面對荀貞這副“唾面自乾”的姿態,也一時無從下手了。

    “諸君請再共飲一樽。”

    諸人又齊飲一樽。這杯喝了,酒宴正式開始。

    ……

    喝酒不能空喝,只敬酒、碰杯沒意思,應張直的提議,用酒令助興。當時酒令不及後世花樣繁多,但也有不少,比如投壺、比如酒令錢。投壺要有技巧,張直不擅此道,選擇了酒令錢。

    酒令錢就是每人拿一個特製的錢幣,錢上刻有一個數字。選出一人為酒監正,將與之對應的酒籌錢放入籌筒中,搖動後取出一枚,根據上邊的記數報出數字,席上如有人持此數字,便或罰酒、或歌舞、或吟唱。

    酒監正選了費暢。他捧著籌筒嘩嘩搖開,探手取出一個酒籌錢,張直按住案幾,撐身問道:“是何?”費暢展錢觀看,看罷,一臉的阿諛,說道:“真是好口彩,乃是‘樂無憂’。”

    酒籌錢裡除了與酒令錢對應的數字外,還有許多其它的文字錢。有的是吉祥話,如“樂無憂”、“壽毋病”、“貴富壽”之類;有的是遊戲娛樂,如“起行酒”、“飲酒歌”、“自飲止”之類。“樂無憂”顯然是句吉祥話。

    張直哈哈大笑,舉杯示眾,說道:“夜方至,酒剛起,長樂未央。”席上諸人隨之舉杯,皆附和笑道:“長樂未央。”眾人將酒一起飲下。

    再搖動籌筒,搖出了一個“第十一”,席上諸人手裡沒有人拿這個數字。再搖,是“第十九”,南部督郵笑道:“是我了。”痛快地將酒飲盡。

    如此這般,連著搖了十來次,搖出了六個數字,席上諸人多半都輪到了一回,也不知荀貞是運氣好還是怎的,卻一次都沒輪到他。費暢想道:“少主令我來當個這個酒監正,明顯是想讓我多灌荀家子幾杯酒的。荀家子運氣好,十來次都沒搖到他,這可不行。”再又搖出一個酒籌錢,拿起來看,上邊寫的是“五穀成”,又是一句吉祥話。他大聲說道:“第十三。”

    荀貞手裡的酒令錢正是“第十三”。依照慣例,為表公正,報完數字後,酒監正該把錢亮出來給大家看的。費暢這次報完,卻沒給諸人看,而是直接丟回了籌筒裡。

    荀貞心知必有蹊蹺,但也不問,當作不知,含笑飲下了樽中酒。對面席上一人陰陽怪氣地說道:“荀椽部好氣度,酒籌錢也不看便把酒飲下,也不怕費丞哄玩你?”

    “在下身為費丞下吏,費丞又怎會哄騙在下?”

    堂上的賓客們很多都在想:“‘荀家虎’偌大威名,今夜在張君席前卻老實得像個病貓!如此看來,他也只是一個欺軟怕硬的人。”不覺又小看了荀貞三分。

    ……

    堂外,小夏回來了。荀貞偷空打眼看他,他面上顯出焦急神色,頻頻以目示意。荀貞心道:“小夏不斷地往堂門兩側看,他這是在示意什麼?是想告訴我堂外有埋伏?”

    酒過三巡,堂上氣氛漸熱,好幾個酒量淺的已見半醉,把身邊的婢女摟入懷中,玩弄戲謔。有兩個過分的,將婢女的衣裙都扒掉了,露出那倆婢女白生生的嬌軀。

    費暢又搖出個“起行酒”,端起酒樽,跪地膝行至張直座前,匍匐敬酒。張直沒有興趣喝他的酒,看著堂上的乳浪臀波,調笑說道:“阿奴,聞你弟婦體長,必善舞蹈,何不召來共飲?”

    “聞你弟婦體長”,他這是在說遲婢了。荀貞眼皮微微一跳,拿袖子掩著酒樽,借舉頭飲酒的機會,覷看費暢、費通的表情。費暢毫無不虞之色,立刻轉首呼令費通,說道:“少主亦知汝妻體長,真我費家幸也。你快去把汝妻喚來,為少主起舞祝酒。”

    費通在堂上的地位最低,一直表現得很拘謹,聞言,他呆了呆。這是一個非常不合理,也極其不合禮,帶有很強羞辱性質的要求,荀貞看出,他恐怕是很不願答應的,奈何生性懦弱,在張直面前壓根提不起拒絕的勇氣,呆了一下後,囁嚅地應了聲是,不情不願地離席去了。

    荀貞暗自搖頭,心道:“可憐遲婢,嫁得這般一個丈夫!”雖為遲婢感到不值,眼下卻沒空去為她抱不平,很快,他的心思又轉回到小夏的“目光示意”上,想道,“酒喝得不少了,我觀張直亦有醉意了。不管他是否在堂外埋伏了人,也不管他打算如何辱我,這發動的時間怕也就在這一時半刻了。我不能坐等他發動,應要先發制人。”

    他也把席上觀察地差不多了,來的這些賓客大多是權貴、豪門子弟,平素養尊處優,料來沒甚應變的急才,觀其身量,也沒有勇武之輩。“先發制人”不難。問題是:該怎麼掌握這個時機和這個火候?他正尋思間,費通回來了,一個女子隨在他的身後,可不就是遲婢?

    他頗是驚奇,心道:“怎麼這麼快?”隨即猜出,“是了,費暢、費通都在,想必遲婢今夜本也早就來了,只是剛在不便登堂,故可能與張直家的賓客女眷在一塊兒。”要非遲婢早來,張直也不可能會從別人那裡聽說她“體長”。

    遲婢今夜打扮得很漂亮,頭梳高髻,口若含朱,耳垂明珠,身穿墨綠色的單薄襦裙,腰間束著一條青絲帶,青翠奪目。饒是以荀貞的心不在焉,視線也不由自主地先落在了她的細腰上,往下看,裙長曳地,往上看,胸衣高聳,十分得豐滿修長。更有一股幽香,撲鼻繚繞。

    張直家中也有個高的婢女,但像遲婢這樣個子高、又熟麗的卻是一個也無,張大了嘴,直勾勾地盯著遲婢看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咽了口唾沫,說道:“阿奴,阿奴!你弟家中竟藏有此等嬌娃,好豔福。來,來,來,我與你共飲一杯。”急不可耐地召手,叫遲婢近前。

    ……

    荀貞的座位挨著堂門,遲婢一進來就看見了他,原本因不滿被費通喚來陪酒而產生的薄怒頓時變成了驚奇,幾乎是下意識地立刻扭臉往堂外看了下,旋即轉回頭,看也不看費暢和剛落座的費通,跪拜在地,向張直等人行禮,說道:“聞堂上諸君召,賤妾惶恐,願先給諸君敬酒。”

    張直樂不可支,連聲說道:“好,好,快來,快來,給我敬酒!”

    婢女拿來酒樽,盛滿酒,奉給遲婢。遲婢至張直席前,將酒樽高舉過頭,說道:“為君壽!”

    張直推開身邊的婢女,起來去拿酒樽。荀貞看到,他先在遲婢的手上摸了一把,隨後才接過酒樽,仰面飲下,不顧酒水順著鬍子下趟,把手伸到鼻下,深深地嗅了一口,喜道:“好香,好香!……,再敬一杯,再敬一杯。”

    荀貞收回目光,心道:“這遲婢來得倒是好時候,一下就把張直的心神全吸引過去了。趁他心神不在我處,此正我‘先發制人’的良機。”

    遲婢身為人婦,大庭廣眾之下,被張直佔便宜,心中的不快可想而知。她很好得把不快藏起,淺笑說道:“‘再’則滿,滿招損。張君,一杯足夠了。君若想飲,待賤妾敬過堂上諸位貴人後,再敬君不遲。”

    “好,好!說得好。快去,快去,快去敬他們,敬完了過來,我要與你好好飲上幾杯。”

    敬過張直,遲婢從他下手開始,把堂上賓客都敬了一遍,最後到了荀貞案前。

    她提起襦裙,隔著案幾和荀貞相對跪坐,衣香撲鼻。

    她的個子本就高,又髮髻高盤,此時相對跪坐下來,倒似與荀貞身高相等。她眨動美目,深深地看了眼荀貞,說道:“美酒醉人,不可多飲。為君壽。”

    荀貞心道:“‘不可多飲’什麼意思?”

    他兩人認識很久了,也說過好幾次話,不過這麼近距離地相對言談這還是第一次。荀貞只覺得她口吐蘭麝,胭脂芳香,與衣香、酒香混在一處,使人心猿意馬。說罷祝酒詞,她俯身舉杯,又一縷發香襲人而來,細直的脖頸並也落入荀貞眼中。荀貞視線下落,透過中衣,隱見她精緻的鎖骨和黑色的內衣,忙收回目光,端莊地去接酒杯。

    遲婢沒立刻鬆手,手指碰了他一下。

    這是不尋常的動作。荀貞微愕。遲婢略抬起頭,眼往堂外瞟了下。

    荀貞心道:“她這是在提醒我快走麼?她從外邊來,來即提醒我走,小夏也不斷地以目示意堂外兩側,看來我猜對了,堂外必有埋伏。”不動聲色地舉杯緩飲,尋思定計。提前離席,張直怕會不讓。強走,他既然埋伏了人,一樣也會動武。己方只有三四人,怕會吃虧。

    他想道:“以今之計,只有趁張直的心神全不在我身上之機,趁他不備,驟然發難,將他的氣勢壓制住,我才能趁機離開。”驟然發難也是需要藉口的,藉口從何而來?他把酒飲盡,將酒樽還給遲婢,有了計議,想道,“便效遲婢,從敬酒上打開局面罷。”

    ……

    給誰敬酒?從誰那裡打開局面?直接從張直下手不合適,萬一弄巧成拙,反激得他性起,得不償失。他的目光往席上掃了一遍,選定了目標:“費暢最合適不過,且看我敲山震虎。”起身笑道,“今夜承蒙張君邀請,認識了在座諸君,幸甚至哉。貞便借花獻佛,也給諸位敬一敬酒吧。”不等張直等人反應過來答話,自顧自跨步出席,徑直費暢座前。

    費暢早已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荀貞端起他案上的酒樽,敬道:“費丞是本郡郡丞。在下忝為下吏,祝君長壽多福。”他一臉笑容,費暢不好推辭,勉強接住飲下。

    荀貞親手把酒添滿,又舉起敬道:“費丞不但是本郡大吏,還是下吏的前任,再敬費丞一杯。”費暢蹙眉不樂,但無話拒絕,勉強又飲下了。

    荀貞再又將酒添滿,複再敬道:“下吏前番行郡北諸縣,縣人都說費丞為北部督郵時清廉公正,實為‘文無害’督郵。再為百姓敬費丞一杯,祝君早日高升。”

    費暢不幹了。他為何會哭訴請求張直給他報仇?還不就是因為荀貞在郡北驅逐濁吏、整治豪強,掃了他的面子?荀貞卻說百姓們稱他是“文無害”督郵,誰都能聽得出來,這不是誇讚,分明是羞辱!他怒視荀貞,質問道:“督郵欲何為?”

    堂上諸人注意到了他兩人。張直也把視線從跪坐在堂下的遲婢身上移開,看向他倆。荀貞晏然鎮定,笑道:“下吏欲給費丞敬酒。”

    “有你這麼敬的麼?”

    “君不飲,我自飲之。”荀貞把樽中酒飲下。

    席上諸人以為他服了軟,好多露出了不屑的笑容,想道:“話都不會說還給費暢敬酒,他怎肯會飲?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真是自討沒趣!”

    荀貞底下的舉動卻出乎了他們的意料,只見他把酒飲完後,不是退回本席,而是將酒樽重又添滿,再次舉將起來,眾目睽睽下,接著敬費暢。

    費暢勃然大怒。他是張家賓客,哪裡受過這樣的侮辱?況且,今夜本欲為辱荀貞,哪裡能被其反辱?登時壓不住火氣,借酒意拂袖起身,他大罵荀貞:“奴兒欲辱我乎?”

    堂上安靜下來。席上諸人、席下歌舞女樂,滿堂數十人紛紛目注。今夜來的賓客大都知道張直“宴請”荀貞是為了什麼,不少人幸災樂禍,想道:“張直正愁找不著藉口辱你,你這荀家子反倒主動送上把柄給他。哈哈,這下好了,等了小半夜,好戲總算開場。”

    可惜,未等張直借機發怒,荀貞先借機翻臉了。

    他把酒樽裡的酒潑到費暢的臉上,將酒樽扔下,“嘡啷”一聲,反手將腰上的佩劍拔出鞘,嗔喝道:“我家海內名族,我乃北部督郵!‘奴兒’二字,費丞稱何人?”

    費暢受他刺激,也欲拔劍。

    荀貞跨上兩步,踢翻案幾,近至其前,以劍相逼,怒視厲聲:“适才費丞問貞欲何為,今貞問丞欲何為?想要拔劍麼?想要與貞比比劍技麼?”他喝如春雷,聲音回蕩在堂內,堂下的歌舞女驚駭,琴停、歌住、舞歇。

    他沉默退讓了小半個晚上,眾人本以為他早已無膽,無不輕視於他,卻沒料到他竟會突然發難,此時見他手執利劍,咄咄逼人,嗔目厲色,殺氣外露,好像下一刻就要殺人席上似的,一個個都措手不及,或茫然,或吃驚。

    荀貞又近前一步,逼到費暢的身前,劍刃離他只有一兩寸遠,嗔喝道:“費丞自以為勇麼?沈家死士百人,沈馴為我手刃!你是勇過沈馴,還是勇過沈家死士百人?今我殺你,如殺一犬!”遍觀荀貞這兩年多的經歷,越是在關鍵的時刻,他越是能表現出驚人的勇武,又剛手刃過沈馴不久,這一發怒,氣勢逼人,令人不敢直視。

    坐上人盡皆駭然失色。

    張直諸人屏息。南部督郵失色。“撲通”一聲,是費通失手打翻了酒杯。

    費暢被他逼著連退數步,直到背後靠住柱子,實在退無可退了,方才勉強站立,避開荀貞逼人的目光,倉皇顧視左右,手放在劍柄上,不敢將劍抽出。

    荀貞轉對張直,挺劍說道:“貞今行縣,諸惡悉除,唯余陽翟。我為北部督郵,陽翟亦在吾部!所以暫不除者,非不能為,只因陽翟是郡治,府君教諭我,不如禮讓化之。孔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敬告足下,以後要安生守法!如不從我教,君雖張常侍從子,王甫、淳於登,前車之鑒!”謙讓頓收,鋒芒畢露。

    張直想要呼人進堂,聽到兵刃出鞘的聲響,乃是堂下的程偃、小夏、小任抽劍在手,目露凶光。

    小任穩重,拿劍在手,向院中看,先找後路。

    小夏機敏,看出了張直想要叫人,箭步上前,抓住了剛才和張直眉眼傳話的那個大奴,橫劍架在他的脖子上,扭臉向堂上大呼道:“匹夫一怒,血濺五步。督郵一怒,血流半郡!堂上諸君想要試試吾輩的武勇麼?”堂上沒有得力的人手,埋伏都在堂外,張直失色,不敢回答。

    程偃提衣著履,大步登堂,趨入席間,仗劍環顧,發怒衝冠,臉上的傷疤猙獰嚇人,喝罵道:“哪個想試我老程的七尺劍?”他不善言辭,早就怒氣難以遏制,這時發作出來,一句話頂十句話。

    堂上諸人皆失色驚懼,唯有躲坐堂下的遲婢美目中異彩連連。荀貞微微向她頷首,以謝她方才的暗示,趁機告辭,臨別持劍長揖,堂上諸人再無一個敢輕視小看於他,全都忙不迭起身回禮。有幾人起身太倉急,把案幾上的酒樽、食盤帶掉地上,酒水、菜肴四濺,“嘡啷啷”響聲一片。

    小夏放開那個張家奴。堂外的奴婢、從人裡有一個恰是那個曾在郡府裡以鼻孔對人的費暢手下小吏,小夏拿劍頂在他的頷下,嚇唬他,問道:“今夜知道督郵發怒的樣子了麼?”這小吏嚇得癱軟地上。小夏哈哈大笑,在堂門口接著荀貞,和程偃一前一後地護著他,由小任在前開道,四人揚長而去。

    堂下的歌舞女被嚇得暈倒過去的都有,剩下的也坐在地上,半晌起不來。

    堂上,張直諸人失魂落魄,相顧無言。

    南部督郵事不關己,最先回過神來,暗驚:“荀家子門下,怎有恁多勇士?”

    他不知道,只要選對了人,推心置腹,以恩義結之,便是懦夫也能奮勇護主。就比如程偃,絕對不算是一個勇士,昔日在被高素欺淩時,也從來沒想到過要反抗。可和小任、小夏等一樣,他卻是一個知道報恩的人,所以在受了荀貞的大恩後,能夠在今夜這樣的時刻挺身而出,拼死相報。

    ——

    1,今人聞呼其名,其不怒駡者幾希。

    這話是宋人說的,出自費袞的《梁溪漫志》。

    2,聞你弟婦體長,必善舞蹈,何不召來共飲。

    夏侯惇幹過類似的事兒:“夏侯惇為陳留太守,舉臻計吏,命婦出宴,臻以為‘末世之俗,非禮之正。’惇怒,執臻。既而赦之。”

    相比張直,夏侯惇這件事做的更過分。好歹費暢是張直家的賓客,衛臻是“計吏”,是下屬,又是衛茲之子,曹操起兵討董卓,衛茲出了很大力。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20:32
第三卷 北部督郵 35 褒貶由人

    出了張家宅院,留守在裡巷中的隨從們圍上來,荀貞來不及給他們多說什麼,直接令道:“回舍。”眾人將坐騎牽來,翻身上馬,迎著星月,馳奔回舍。

    張直和沈馴不一樣。

    沈馴嚴重違反了法紀,而起拒捕,殺了也就殺了。張直至少今晚沒有違反法紀,只是“宴請”荀貞,荀貞沒有藉口殺他,不能殺,又是在張直家,能保證不受辱已經很了不起了,所以,在暫時壓住了張直的氣勢、順利離開後,荀貞唯恐他羞惱成怒,迫不及待地要先回到舍中。

    還好,一路上挺順利,直到回入舍裡,也沒見張直家的人追趕。

    荀貞這才有空回答隨從們七嘴八舌的問題。他外表鎮定,心中苦笑:“這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才從西鄉出來一個多月,就先後得罪了張讓家和趙忠家。”

    朝政黑暗,時局糜爛,做點事不容易。雖不懼他們報復,亦不免略有壓力。壓力之餘,他複又苦中作樂地尋思想道:“張讓、趙忠乃是當朝兩個最大的權宦,士大夫無不痛恨之。我先手刃了沈馴,今夜又當席挺劍、怒斥張直,一個‘不避強禦’的美名定是跑不了了。”

    在這個名望代表一切的年代,用暫時的一點壓力換來一個日後天下稱頌的美名,絕對是一筆劃得來的買賣。

    正如他的猜測。次日,他在張家夜宴上“敬告”張直“敬告足下,以後要安生守法,如不從我教,君雖張常侍從子,王甫、淳於登,前車之鑒”的話不脛而走,傳遍了陽翟。

    縣人聞之後,大多稱讚不已,誇讚他,說“今逢剛強督郵,縣民之幸”。不過,這世上本就無十全十美之人,亦無有能得到所有人同聲稱讚之事,有人稱讚他,自也有人對他在宴席上的言行不以為然,說他“明智不足”,冷眼旁觀似的預言:“且待其敗”。

    “縣民之幸”也好,“且待其敗”也好,都只是口頭言辭上的褒貶,而在現實中,這件事帶來的一個最直觀的後果就是:從這天起,陽翟城中的豪門大族,如淳於氏、黃氏等,乃至張直家的奴僕賓客盡都收斂了許多;城裡的治安也明顯好轉,市井閭裡中的輕俠、無賴們也盡都收起爪牙。有時在街上碰見荀貞的車駕,無論是豪強子弟,抑或輕俠無賴,人人望風閃避。

    百姓們得到了最大的實惠,“荀貞之,來何遲”的童謠唱得越發響亮了。

    太守陰修也聽說了這件事,專門把他召到堂上,問那夜經過。

    問完之後,陰修沒做什麼評價,也沒有說什麼,只笑著說道:“前些日,費丞曾來找我,說之所以四月以來連日不雨,全是因卿殺伐過重,以致民怨沸騰,上擾天機,請我將你罷免。這純屬無稽之談!我當面就給他回絕了。要有什麼謠言傳出,你不要放在心上。”

    荀貞拜謝,恭謹應諾。

    從陰修表面的說話看,他似乎挺支持荀貞,但從他隨後的舉動卻可以看出,他實際上吃不消荀貞這“剛直嫉惡,不避貴戚”的脾氣了,——連著一個月,他沒再讓荀貞出去行過一次縣。

    對此,荀貞早有心理準備。

    陰修是一個能進善,不能除惡的人,沒有因為荀貞接連得罪趙忠家、張讓家而將他免職治罪已算不錯,就別指望他能再放開荀貞的手腳,任他大砍大殺了。

    ……

    太守不讓行縣,荀貞樂得清閒。

    每日裡,到自家的督郵院裡坐一坐,下值後,或讀書誦經、習射擊劍,或邀荀彧、戲志才、鐘繇、杜佑等相熟的親友同僚小酌清談。

    忙了兩年多,猛然閑下來,雖有些不適應,但往好裡看,這也是一個難得的擴充人脈的良機。

    他如今在潁川郡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名士”了。“郡北諸縣之行”讓他正式登上了士族的舞臺,亮相於士人之前;“當席怒斥張直”又讓他再度揚名,為本郡所矚目。漸漸的,除了荀彧、戲志才、鐘繇、杜佑等外,他的“督郵舍”裡也開始有陽翟或外來的士子登門拜訪。

    這其中有舊相識,如辛毗、辛評、棗祗、杜襲、繁欽、李緘等在西鄉見過的青年才俊,也有以前沒有見過的士族子弟。這些人有的是慕名而來,專來造訪他;也有的是路過陽翟,順路來見他一見。不管是舊相識還是初見,他都溫文儒雅地招待,只可惜招待的結果不盡如人意。

    他畢竟不是大儒,也不擅詩賦文章。來訪的這些士子,如繁欽,有名的才子,早在少年時便以“文才機辯”得名於州郡;又如杜襲、李緘,他們的祖、父皆著名前世,世代衣冠,經書傳家,都深通儒家經典。當賓客相對,或談詩賦文章,或坐而論道之時,他的短處就盡顯無遺。大多數時候,荀彧作為他的族弟、荀氏最出名的青年子弟也會在場,更襯得他學問不足。

    如此一來,少不了就有士子瞧不起他,非議他經學不精,客氣點的評價他一句“學問不足”,不客氣的直言與他交談,“令人寡然無味”,更有那般自恃才高、傲慢尖酸的,在背後裡鄙夷“豎子也能成名”。

    有褒獎之處必有貶低,有被貶抑之處亦會不缺褒揚。一如此前在“怒斥張直”這件事上,縣人有誇他“剛直”的,也有說他“明智不足”的一樣,士子們對他的評價也不是一味的貶低,亦有如像李宣這樣重實學不重經文詩賦的人,對他大力稱讚,比如陽翟本縣的俊傑棗祗。

    在和他暢談了一天一夜後,棗祗出了督郵舍的院門就大發慨歎:“盛名之下無虛士。”

    回到家裡,他的父兄問他:“昨天去哪兒了?一整夜都不歸家。”

    他回答說道:“去見咱們郡的後來領袖了。”

    “誰是後來領袖?”

    “北部督郵荀貞之。”

    他的父兄非常驚奇:“繁欽、杜襲、李緘諸子俱言稱貞之雖英氣勃勃,惜無學問,遠遜文若、公達。你為何獨言他是吾郡之‘後來領袖’?”後來領袖,潁川郡以後的領袖,這個評價太高了。

    棗祗說道:“我先與貞之談論經學,他不及我。繼又談論詩賦文章,我二人鼓旗相當。再又談論各地風土山川,我不及他。末又議論前朝歷代之政治得失,當今朝局之時政利弊,他勝我千里,我望塵不及。襄城縣李宣說與貞之對談‘使人忘疲,不覺晝夜之流逝’,確實如此!”

    所謂“當局者迷”。談論經學、文章,荀貞不如當世的才俊,但若議論整個的歷史走向,比較前代和本朝的政治得失,以及展望未來,推斷國家社會將會向一個什麼方向發展,他卻是當下最有發言權的。穿越者最大的優勢本就在此。這個“預見未來”,好比“先知”的能耐在經學家看來或許不算什麼,但在像棗祗這樣的“能士”看來卻就是驚天動地般的了不起。

    話說回來,李宣和李緘都是李膺的後人,兩人對荀貞的評價卻褒貶不同,也是有趣。

    當荀貞沒有出名的時候,他的族人們對他“自請為亭長”的舉動已是褒貶不一。現在出了名,郡人、士子們對他依然是褒貶不一。有小夏、小任、程偃這些耳目在,褒揚他的話,他聽說了,貶低他的話,他也聽說了。他沒有能力去阻止別人的議論,唯一能做好的是自己的本心態度。他的態度很簡單:褒貶由人。

    張直家夜宴過去後沒多久,他得到了一個消息。這消息是小夏打探到的:“昨天有人在街上見到劉鄧了。”

    “噢?”

    小夏小心翼翼地說道:“他騎著馬跟在波連的後頭。”

    “噢。”

    “看樣子好像是被波連招攬去了。”

    “噢!”

    “要不要小人們做些什麼?”

    “嗯?做什麼?”

    “阿偃他們很生氣。劉鄧明知波連與張直交好,卻偏還投到他的門下!太不像話了。”

    “我是不是說過以後不准人在我面前提劉鄧的名字?”

    “是,是。”

    小夏偷看荀貞臉色,見他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猜不透他的心思,不再說了。

    ……

    到了四月中旬,天仍未雨。

    陰修齋戒數日後,帶著郡府裡的大小吏員,不辭路遠地去了趟嵩山,登高祈雨。在烈日底下曝曬了半晌,沒什麼效果。直到五月初,才零零落落地掉了幾滴雨水,下了一場小雨。

    每當休沐歸家之時,荀貞都會察看沿途的麥田。各縣、鄉雖奉太守府的命令俱皆組織了大批的人手運水抗旱救災,但成效不大,今年的夏種肯定是被耽誤了,百姓們一個個愁容滿面。好在陰修聽從了荀彧的建議,及早著手從外地買糧,買來的糧食絡繹運回郡裡,勉強安穩住了民心。

    五月初,雨後次日,一紙詔書送到郡府,新任的鐵官長被任命下來了,正是沈容。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20:36
第四卷 中平元年 1 光和六年(上)

     光和六年,夏,大旱。

    陽翟城外,荀貞蹲在地邊,抓了一把幹土,憂心忡忡地望向遠處田間。去年旱災,幸虧郡府提前買了糧,餓死的百姓不多,沒想到今年又旱,且大旱的程度尤烈去年。

    日頭很毒,天氣悶熱,他在田邊蹲了沒多大會兒,幘巾和衣服就被汗水浸濕了。因嫌劍柄硌人,他把插在腰裡的短劍往邊兒上挪了挪,召手示意立在不遠處的宣康過來。

    “鐘功曹、杜曹椽他們昨天去見府君了麼?”

    “去了。”

    “怎樣?”

    “還是沒能說服太守。”

    “府君仍然不肯買糧?”

    “府君說,一來,去年旱災,郡裡邊的賦稅本就少收了,去年四月間,故太守陰公又買了一大批糧,府庫裡餘財所剩不多,實是沒有能力再買糧了;二來,去年、今年兩旱,受災的不止咱們郡,旁郡也都受災了,便是府庫裡有錢,也買不來糧食。”

    “那對今年的大旱,府君是個什麼章程?”

    “和前幾次一樣,府君只說:‘此為天災’,說他會日夜勤誦《孝經》,以期能感動上蒼早降霖雨。”

    荀貞忍了又忍,沒把“荒唐”兩字說出。既然知道是天災,那麼讀幾遍《孝經》就能求來雨了?他心情很不好,把手裡的幹土撒落地上,說道:“瞧這土幹的,半點水分也沒有!沒錢買糧,總是組織些人手來澆灌土地啊!怎能眼睜睜看著赤地千里而不管不救呢?”他站起身,喝令侍衛在遠處的程偃、小任諸人,“牽馬過來。我要去太守府,求見府君,請他組織救災。”

    宣康說道:“荀君,你前天才剛因勸府君買糧而挨了一頓訓斥,今天再去?”

    “天地不仁,生民哀苦。我身為北部督郵,豈能坐視不顧?別說挨一頓訓斥,就算因此丟了官,這事兒我也不能不管。”

    程偃將坐騎牽來。荀貞翻身上馬,揚鞭策騎,潑剌剌順官道疾馳而去。宣康、程偃、小任等人慌忙也紛紛各上車、騎,追上他,一行十餘人風馳電掣,奔去陽翟。

    ……

    距離去年的大旱已過去了一年,距離張直夜宴荀貞也整整過去了一年。

    這一年裡發生了很多的事兒。

    最大的一件是郡裡邊換了個太守。前太守陰修因政績卓越,得士民稱讚,在三個月前被擢入了朝廷。新來的太守姓文,也是南陽人,是文直、文聘的族人,不過已經出了五服,只能算是遠親。

    這位文太守和陰修不同,為人處事十分的迂腐,又頗是剛愎自用。也不知他是聽信了誰的讒言,還是看不慣荀貞、荀彧兄弟並列郡朝,害怕大權旁落,變成一個如宗資、成縉這樣的傀儡,總之,自從他上任後,荀貞在郡裡的好日子就算到了頭。

    他上任後不久,就對自己從南陽帶來的親信人說:“荀氏兄弟並列郡朝,掌權內外,炙手可熱,此非郡國幸事。我當去其一人。荀氏名族,必不怪我。”這番話很快就被他的親信人傳了出來。

    當時,荀貞正在外行縣,荀彧在郡中。荀彧是個多麼聰明的人?聞弦歌知雅意,一聽就明白了這位新太守的意思:他這是想讓荀家兄弟自辭。如果想“去其一人”,直接下令辭退就行了,何必多此一舉再說這番話呢?說了這番話,又讓這番話傳出來,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位新太守想要免去荀家兄弟一人的官職,可又顧忌荀氏在郡中的清名,怕惹非議,所以故意這麼說,又故意把話放出來,不外乎想讓荀氏兄弟識趣地自辭去一人罷了。

    荀彧當即上奏記,主動自辭,說:“慕處士之操,久懷去志。”還印綬請歸。文太守虛情假意地勸了幾句,就收回印綬,放他歸家了。第二天,即任命了一個親信人接任了郡主簿之職。

    荀貞行縣回來後,知道了此事,忙去找他,也請求自辭。

    文太守莫名其妙地就發起了怒,斥道:“汝兄弟欲學二孔乎?等到爭死的時候你再來吧!”

    荀貞沒想到他會扯到“二孔”上,嚇了一跳,遂退下不再言。

    “二孔”說的是孔褒、孔融兄弟。黨錮之禍時,張儉亡命江湖,曾去孔家投奔孔褒。不巧孔褒沒在家,孔融當時才十二歲,張儉見他年小,沒把實情告訴他。孔融看出了他的窘迫,說道:“兄雖在外,我難道不能做主麼?”因留他住下。後來事泄,張儉逃走,孔褒、孔融被捕下獄。孔融說:“留下張儉的是我。”孔褒說:“彼來求我,非弟之過。”兄弟爭死。郡縣不能決,不得不上讞請示朝廷,最終定了孔褒的罪,孔褒因之而死。

    荀貞、荀彧爭著辭官,本來是件“兄友弟恭”的佳事,沒想到會被文太守扯到“二孔爭死”上,隱然含有威脅之意。荀貞退下後,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想不通這位新來的太守為何會發此勃然之怒。在一次與戲志才閒談的時候說起了此事,戲志才略一思忖,已知根底。

    他說道:“你和文若爭著辭官,固然兄友弟恭,可這麼一來,文府君成什麼人了?你和文若越得美名,他就越得惡名啊。他怎能不惱?”

    荀貞恍然大悟,苦笑不已,說道:“這樣說來,是我做錯了。”

    “你沒有錯,文若也沒有錯,錯只錯在這位文府君心胸不夠開闊,也不夠聰明。”

    “噢?”

    “他若心胸開闊,首先就不會逼你和文若辭官。他若聰明,在看到你和文若爭相請辭後,也應該立即再把文若請回,如此,既能成全你和文若兄友弟恭的美名,也能成全他愛賢用賢的名聲。他卻不但不請回文若,反用‘二孔爭死’來威脅你,可謂昏聵之極。……,貞之,故府君雖不能除惡,卻能進善;新府君如此心胸狹窄,你以後的日子怕不好過嘍。”

    戲志才的判斷一點兒沒錯。

    可能是害怕得到惡名,同時也忌憚荀氏的高名,在隨後的日子裡,文太守倒也沒再刻意針對荀貞,可每見到他時,總愛答不理的。

    荀貞後來也想通了,你不理我,我正好把精力放在操練輕俠上,乾脆趁此清閒,開始正式、系統地教西鄉諸人兵法。

    也不是每個人都教,只教“什長”以上的。每五天一批,每批五個人,叫他們分批輪換著來陽翟督郵舍內。每到散衙下班後就閉門不出,或給他們講解諸家兵法,闡述個人理解的練兵之要;或給他們講解古代的一些戰例,與理論結合。比照潁川郡的地勢山川,城池林木,他叫程偃、小任、宣康搞了個挺大的沙盤,興之所至,眾人分成兩派,在沙盤上推演作戰。

    包括荀貞在內,西鄉這些人沒一個經歷過戰事的,頂多像陳褒一樣,家裡有長輩隨軍打過羌人、鮮卑人,可也都只是小卒罷了,對真正的戰爭其實都不瞭解,但這並不影響他們對“戰爭”的興趣。哪個男兒不渴望立功邊疆呢?尤其在兩漢這樣一個民風彪悍、積極進取的時代。

    大家都是學的不亦樂乎。荀貞也剛好通過這個機會來判斷西鄉諸人的帶兵才幹。“紙上談兵”固不足取,可若連“紙上談兵”都做不好的,估計到了戰場上更是不行。

    每五天一次休沐。逢休沐時,他也不回家,有時和戲志才等飲酒作樂,有時帶人去西鄉射獵。

    ……

    說到西鄉,許仲、江禽這一年來做得不錯。江禽的大名果如荀貞的期望一樣,傳遍了郡南,如今他已不是“城西伯禽”,而是“郡南伯禽”了,便連文府君這個才上任不久的太守也聞聽過他的名字,問過文聘:“潁陰西鄉江伯禽何許人也?”

    陰修走了,潁陰縣令朱敞也早在去年底時便被調離,文聘的叔叔文直跟著朱敞走了,文聘沒走,依然留在潁陰,求學於荀衢門下。文太守對荀貞不客氣,對文聘這個遠親還是挺照顧的,打算把他擢入郡府,任個吏員,不過文聘不滿他對荀貞的態度,以“年幼未冠”為藉口拒絕了。

    有荀貞財、勢的支持,許仲、江禽闖下偌大的名聲,郡南諸縣、鄉的輕俠豪傑多半都與他們有交往,前來投奔的勇士絡繹不絕,他們手下的隊伍足足擴大了一倍,現在有兩百多人。別院早已住不下去了,除留下少數人留守外,其餘的全搬去了新落成的莊園裡住。

    新落成的莊園就在繁陽亭,買的是馮鞏家的地,離馮家莊子不遠。為障人耳目,許仲、江禽遵照荀貞的吩咐,在莊子周圍又買下了數百畝田地,對外只說養這麼多人是為了種地。

    並遵照荀貞的命令,許仲從各地的人市上前前後後買了差不多四五十個健壯的大奴。平時種地就由這些大奴負責。農閒之際,這些大奴也一如繁陽亭受訓的那些裡民,被組織起來操練習射。有從沈家、國叕那裡抄來的錢財支撐,把這些大奴和投奔來的輕俠勇士們武裝起來輕而易舉。武裝他們之餘,還多出了不少的長短武器、弓弩輕甲,暫且存儲莊中。

    荀貞每去西鄉,大多時便在這個新的莊子裡落腳。

    莊子坐落在繁陽亭,好處挺多。每隔幾天就能與陳褒、馮鞏見一次,還能順便監查繁陽亭裡民受訓的情況,又能與原盼等繁陽亭的老相識時常見面。離許仲家也不遠,經常能去他家看看,亦方便許仲照顧他的阿母、幼弟。

    自文太守來後,荀貞在陽翟常覺得悶氣,而每到西鄉,頓覺暢快。時間一長,他不覺又有了主動請辭的想法。再次有這個想法,不止是因為仕途不順,也是因為眼見黃巾起義將近。今年是光和六年,癸亥年,明年就是甲子年了。也就是說,再有不到一年,黃巾就是起事。

    出仕這三年多來,他從匹馬單槍發展到如今手下輕俠二百余,受訓裡民百餘,實屬不易。在黃巾起義一日日的逼近下,他也是真的很想放下公務,集中精力,把聚攏來的人手勢力好好地整頓一下。之所以至今未辭,倒不是怕再度惹怒太守,而是沒有想到今年又是一個大旱災。

    明年就是黃巾起事,今年又是旱災,若救災不得力,明年將要面臨的嚴峻形勢可想而知。他大約記得,黃巾起義是在二月時。二三月間,正青黃不接,又逢上恰在旱災後。黃巾一旦舉旗,郡中沒飯吃的百姓為了活命,必蜂擁影從。因此之故,他只好且息了辭官之念,希望能說服文太守仿效去年陰修的舊例,去外郡買糧。

    殊不料,這個文太守壓根不把他的話當回事。無奈之下,他與鐘繇、杜佑等人相商,請他們幫著勸說。勸了好幾次,文太守先是敷衍,後來索性只就說:“民不知禮,故有天災。我會焚香沐浴,對天誦讀《孝經》,以化百姓。百姓只要知道了禮孝,旱災自去。”

    這真叫人哭笑不得!

    ……

    烈陽似火,熱風沖面。

    荀貞騎在馬上,一邊策騎奔馳,一邊回憶著往事,他心道:“無論如何,即使府君不答應買糧,這次也一定說服他組織人手抗旱救災!”

    ——

    1,文太守。

    《外黃令高彪碑》裡提到過這個文太守,大概意思是:高彪的“舉主”潁川太守南陽人文府君被征詣廷尉,高彪因此棄官,隨他進京,光和七年六月丙申,卒於道。

    光和七年即中平元年,高彪六月卒於道,那麼文太守大約是五、六月間被征詣廷尉的。這個時間剛好是在皇甫嵩、朱俊、曹操大破潁川黃巾,平定潁川之後。在這個時候被征詣廷尉,顯然這位文太守在潁川任職時沒有盡到太守的職責,要對潁川的“黃巾之亂”負一定的責任。

    “(高彪)舉將潁川太守南陽文府君征詣廷尉,……,(高彪)捐官赴義,吏民攀車,……光和七年……,六月丙申,卒”。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20:41
第四卷 中平元年 2 光和六年(下)

   到的陽翟,荀貞打發了程偃、小任、宣康等人回去,單身一人來到太守府,求見太守。等了好一會兒,才被小吏引入堂上。

    堂上坐了三四個人。

    正中一人,年約五旬,乾瘦短小,鬚眉稀疏,正是文太守。

    下首三人。一個二三十歲,頷下短髭,乃是郡上計吏郭圖。一個四旬上下,長眉善目,是新任的郡主簿,名叫王蘭。最後一個六十多歲,鬚髮皆白,老態龍鍾,是張仲的繼任者,本郡現任的五官椽。——張仲離任倒不是因被辭退,而是去年下半年,天子下了一道特詔,令公卿大臣、郡國守相舉“賢良方正”,陰修就把他舉薦了上去,隨後被征入朝中,拜為了郎官。

    這位接任本郡五官椽的老者名叫韓亮,家亦潁川大族,乃是出自舞陽韓氏。他已故去的族中遠親韓韶是“潁川四長”之一,與鐘皓、荀淑、陳寔齊名。韓韶之子韓融,與荀爽、陳紀等齊名,也是本郡的一個大名士。他族中又有一人,名叫韓馥,亦有美名,現在朝中為官。

    堂上這幾個人,年齡都比荀貞大,地位也大多比荀貞高。荀貞登入堂上,雖得了文太守的不公平對待,面上毫無不敬之色,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禮,說道:“下吏貞拜見明府,諸君。”

    “起來罷。你求見我何事?”

    “貞昨天休沐,回了一趟家,今早歸來郡中,沿途田地乾裂,麥苗枯黃。貞斗膽,請明府檄令郡中諸曹,命諸曹椽速組織人手,配合各縣,抗旱救災。”

    文太守瞧了他兩眼,不答反問,說道:“前幾天費丞來找過我,椽部可知?”

    荀貞莫名其妙,心道:“費暢找你與抗旱何干?”伏在地上恭謹地答道,“不知。”

    “費丞給我說了幾句話,椽部有沒有興趣聽聽?”

    “明府請講,下吏洗耳恭聽。”

    “費丞說:前年無災,大前年亦無災,為何去年卻突然旱災?去年旱災完了,今年又旱災,這是何故?……,荀椽部,你來說說看,這是何故?”

    荀貞心道:“費暢去年就說過類似的話,當時是對陰修說的。‘何故’?不就是暗指這旱災與我有關,是因我而起的麼?我去年被任為了北部督郵,去年就開始出現旱災。這種無稽之談,陰修不信,難道你信?”心裡這麼想,嘴上不能這麼說,說道,“下吏愚鈍,不知此為何故。”

    “不知何故?哼哼,你下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來見我。”

    荀貞還要再說,文太守變了臉色。郭圖厲聲斥道:“椽部還不下去!”荀貞無可奈何,只得拜了一拜,提起衣袍,倒退出堂。

    等他出去後,韓亮年邁,老成厚道,說道:“明府,我前幾天休沐,出城轉了轉,確實旱情嚴重。荀椽部去年行郡北諸縣,殺戮稍重,這去年、今年的旱災也許是因此而起,也許和他有關,但他說得也不錯,畢竟大旱之下,苦的是百姓。郡府是不是組織些人手,幫各縣抗抗災?”

    “災異因人而起,我便是把大河引來,也救不了百姓。要想救百姓,唯有一策。”

    “什麼策?”

    “我已連著多日向天誦讀《孝經》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一片為民之心,料上天會有感應。”

    這位文太守也不知是真傻,還是假傻。韓亮心道:“莫不是讀經讀傻了?”斟酌再三,說道:“明府所言固是,但若讀《孝經》無用?”

    “若是無用,那便是民怨太大。說不得,也只好請北部督郵還印綬歸家,以解旱情了。”

    “這,……。”

    韓亮有句話想說沒說,他想道:“你既想讓荀貞還印綬歸家,他上次自辭的時候你又為何不肯答應?”文太守來任本郡也有兩三個月了,他對這位太守的脾性也有了大概的瞭解,很快就自己想到了原因,他想道,“是了,上次荀貞自辭在荀彧之後,名不正言不順,太守怕落惡名,故此拒絕;這次以解民怨、化災情為藉口把他黜免則是名正言順。只是、只是,……。唉,只是荀貞若因此被黜免,那他的名聲可一下就壞了。”

    儒家講天人感應,出現災異,肯定是罪在朝廷,肯定是政事上出了問題,所以兩漢之世,尤其是東漢,每逢災異,都會罷免三公。對有識之士而言,“天人感應”其實是一個制約皇權的辦法,他們本質上是不相信這個的,但對不識字的老百姓而言,他們卻是相信的,如果荀貞因為“導致旱災”而被黜免,他辛辛苦苦博來的美名可想而知,必會一朝成毀。

    韓亮有個問題想不通,他想不明白,這位新來的文太守難道和荀氏有仇麼?怎麼從上任起就處處針對荀貞兄弟?先趕走了荀彧不說,現在又千方百計地想趕走荀貞,卻是為何?

    郭圖給他解開了這個疑團,冷笑說道:“荀貞之早就該還印綬歸家去了。前太守陰公在時,他和荀文若、鐘元常相互勾結,盡掌郡府大權,陰公但畫諾而已。目無綱常,實在可恨!”

    韓亮接任五官椽後不久陰修就離任了,他對荀貞、荀彧、鐘繇和郭圖之間的矛盾不清楚,但對荀貞、荀彧、鐘繇於去年四月“逼使陰修答應荀貞整治郡北諸縣之事”卻是有所耳聞。他恍然想道:“原來文太守是害怕大權旁落,故先趕走荀文若,繼又欲趕走荀貞之!”

    新任的郡主簿王蘭笑道:“荀貞之號為‘乳虎’,我本以為是一個怎樣英雄桀驁的人物,以今觀之,不過如此。你們看他适才在堂上,唯唯諾諾,氣不敢出的樣子,哪裡像是乳虎,分明如似小貓。”

    郭圖湊趣,拍文太守的馬屁,說道:“前太守寬仁,故養乳虎;今太守剛強,故虎變貓。”

    諸人齊聲大笑。

    ……

    荀貞這時剛走到院門口,恰好轉頭,遙見堂上諸人歡笑,轉看四周樓閣院落,林木池塘,只覺這太守府雖大,天氣雖熱,入眼卻似一派蕭瑟,隱覺寒意侵身。故太守陰修在時,他偶爾抱怨“太守不能除惡”,今陰修離任,文太守蒞任,他才知明君之難得,才知陰修之好處。

    他長歎一聲,罕見的感到了落寞的情緒。

    他從穿越以來,有感受到過緊迫,有感受到壓力,在任了北部督郵後,又有感受到過肩膀上的責任,有過為百姓除害之念,有感受到過解民倒懸的使命感,但落寞,這是第一次感受到。

    懷著這種落寞的情緒,他步出太守府。

    在回督郵舍的路上,又碰見了一個讓他心情更加不好的人,——張直。

    張直錦衣玉帶,沒有騎馬,坐著軺車,前後數十個奴僕簇擁,招搖過市。

    兩人一個牽馬步行街邊,一個乘車馳行街中,相對而過。張直也看見了他,面色陡然一黑,隨即悻悻地扭開了臉,只當沒見。

    說來奇怪,自那晚夜宴後,張直一直沒再尋他的麻煩。兩人有時在街上碰到,張直也都如今日一樣,好像只當沒看見他似的。這讓荀貞覺得甚是古怪。

    以張直、費暢的秉性,絕不可能吃了虧後不報復的,可他們卻偏偏就一直不報復。

    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他們一日不報復,荀貞一日不自在,打發了人去打聽,也沒打聽出什麼來,只打聽到那晚夜宴後,大約過了二十幾天,忽然有一天,張直在家裡大發雷霆,摔了很多東西,打了好幾個奴婢,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荀貞不知是為了什麼,張直自家清楚。

    事實上,那天夜宴後的次日,張直就在費暢的攛掇下寫信給張讓了,哭訴了一番,央求張讓給他報仇。結果張讓卻在回信中說道:“朝中聞潁川滿郡盡歌北部督郵之謠,荀貞之名,公卿皆知。暫時不宜動之。”去年,朝廷曾遣使者巡行州郡,微服采風,張讓說的這個“朝中聞”指的就是這件事,“盡歌北部督郵之謠”顯然說的是那幾首郡中百姓稱頌荀貞的歌謠了。

    張讓的這封回信就導致出現了荀貞打聽到的那件事:張直大發雷霆,氣急敗壞,又摔東西又打奴婢。既不能報復,張直沒有辦法,也只好忍氣吞聲,只當潁川沒荀貞這個人就是了。

    張直的軺車邊,有個騎馬的三旬壯漢,也是熟人,正是波連。波連的身側,有個帶劍執戟的壯士徒步相從,更是熟人,可不就是劉鄧麼?

    荀貞和他對視了一眼,不動聲色地轉過了臉。聽說,劉鄧在波連門下深得重用,已成了波連的心腹。

    ……

    回到督郵舍,荀貞把坐騎交給程偃,由他牽去馬廄中,沒回後院,坐在了前院的樹下,接過小任遞來的芭蕉扇,敞開胸,搖扇降溫。

    小任看出了他心情不太好,猜是必沒能說服太守買糧、抗災,因也不問,拿出了一封竹簡,呈給他。

    “這是什麼?”

    “鐵官裡送來的。”

    聽到是鐵官裡送來的,荀貞馬上把扇子丟下,接過竹簡,打開觀看。簡書上是樂進的字跡,寫道:“祁渾的父親去世了,他家貧,也沒有兄弟,家中無錢、亦無人送葬。請君助之。”

    去年五月,應荀貞的舉薦,沈容被擢為鐵官令。六月,沈容奉荀貞密令,給郡府上書,請求郡裡派一個文武雙全的吏員去幫他。按照早先的計劃,荀貞於是便在“不經意間”向鐘繇提了一下樂進的名字。果如他的預測,樂進隨即就被調離了西鄉,改去鐵官任職。

    又按原本的計劃,樂進帶了小夏和江鵠那隊人同去上任。

    因有把柄在荀貞手中,沈容老老實實地接受了荀貞的安排,把小夏留在了身邊,用為長隨;任命樂進為鐵官主簿;把江鵠那隊人悉數補為鐵官吏,分派到三個鐵官作坊裡,負責看守監管鐵官徒、鐵官奴做工。

    如此,上有小夏在沈容的身邊監督,中有樂進掌握實權,下有江鵠諸人分散在各個鐵官作坊裡,不到兩個月,荀貞就架空了沈容、範繩,把鐵官掌控在了自己的手裡。

    這其間,樂進、小夏兩人功勞最大。

    樂進形貌短小,初至鐵官時,為鐵官徒所輕視。樂進隱忍不發,先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在小夏、江鵠等的配合下,搞清楚了鐵官徒們的派系。

    人多的地方就有江湖,鐵官徒們大多都是以武犯禁的刑徒,更是崇尚暴力,結幫成夥。三個鐵官作坊,一兩千個鐵官徒,主要分成了十三個團夥。最大的一個團夥是由潁川本地的刑徒組成的,他們的首領被稱為“人屠”,最是橫行囂張,就連前鐵官令沈馴也要給他三分臉面。

    在搞清了鐵官徒的派系團夥後,樂進決定擒賊先擒王,便從這個“人屠”下手,尋著了一個機會,在他聚眾毆打其他派系的鐵官徒的時候突然出現,也不用幫手,且解下佩劍,一個人赤手上前,把這個“人屠”和他的手下全部打倒,盡顯了他驍勇武猛的一面,一舉立威。

    從此之後,鐵官裡再無人敢小看這個“形容短小,其貌不揚”的鐵官主簿了,又在鐵官徒們知道了他是荀貞的親信後,數千鐵官徒對他更是伏首貼耳。荀貞夜入沈宅,手刃沈馴的故事,鐵官裡人人盡知。沈馴到底是他們的前任鐵官令,“荀乳虎”三個字在鐵官裡早已聲威顯赫。

    樂進立威,小夏懷柔。

    小夏機敏心細,跟了荀貞這麼久,也學會了一點荀貞籠絡輕俠的手段,對鐵官徒中的勇士和頭領們,按照他們個人的喜好/性格,或以威,或以財,或以氣,分別籠絡,真有特別桀驁不馴,不肯聽話的,也沒有關係,交給江鵠諸人。鐵官裡的做工條件很艱苦,每年都要死不少人,死上一個兩個,亦不足以奇。

    樂進以勇武立威,小夏以財氣籠絡,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時至今日,鐵官中數千的鐵官徒、奴,十之八九已對他二人死心塌地。

    當然,話說回來,他兩人常年在鐵官內,鐵官裡的事兒能解決,鐵官外的事兒就超出了他們的能力,就比如眼下這道竹簡裡寫的內容。每當這時,他們就會求助於荀貞。為了幫他們、也是為了幫自己能更好地籠絡鐵官徒、奴、工,逢上此類情況,荀貞也都會盡力地幫忙處理。

    看完竹簡,他對小任說道:“人屠的父親卒了,他家無兄弟,沒能力送葬。你帶上幾個人,替我去一遭,幫他把喪禮辦了。完了後,記得給他家留些錢。”這個祁渾,就是最先服氣樂進的“人屠”。

    小任應諾,問道:“什麼時候去?”

    “現在就去。”

    “是。”

    祁渾家貧,也無兄弟,此前小任已去過他家幾次,給他家送過不少錢,知道他家在哪兒,當即應命,叫了四五個輕俠隨從,告辭荀貞,牽馬出院,自去辦事。

    他前腳剛走,後腳院外進來一人。

    ……

    荀貞打眼看去,這人布衣長劍,卻是早前派去盯梢徐福的兩個輕俠之一。自去年在城門口碰見徐福後,這人便與另一個輕俠奉荀貞之令,在徐福家住的裡外住了下來,朝夕監視。依荀貞吩咐,每五天彙報一次情況。今天,剛好是又一個彙報之日。

    “如何?”

    “和以往一樣,徐福沒啥動靜,依舊與他的那些朋友尚氣好勇,朝夕橫行市井。”

    “嗯。”

    這個輕俠猶豫了下,說道:“徐福雖和往常一樣,但昨天有個人去找了他的一個朋友。”

    “人誰無朋友。這有何奇怪的?”

    “問題是那個人不簡單,是城東一個‘大俠’的門客。”

    “城東一個‘大俠’的門客?”徐福的朋友就那幾個,年紀都和他相仿,最大的也不過十四五歲,堂堂一個“大俠”,派人去找一個孺子作甚?荀貞沉吟片刻,問道:“知道那大俠為何派人去找徐福的朋友麼?”

    “不知道。在找過徐福的朋友後,那人又請徐福的朋友和徐福等人去酒壚吃酒。小人在邊兒上偷聽,沒聽到什麼,只那人對徐福等人似十分拉攏。”

    荀貞嘿然,一個“大俠”去拉攏幾個豎子,實在稀奇。

    他想了片刻,想出了一個可能:“徐福和他的那幾個朋友都不是富人家的子弟,就算家裡有點錢財,頂多也只是中人之家。這個‘大俠’派人去拉攏他們,定非為財。不是為財,就是為人了。幾個小孩兒,有甚可值得拉攏的?不外乎是想哄騙他們賣命。”

    十幾歲的小孩兒最好哄騙,利用少年人的無知無畏,唆使他們殺人放火之事自古有之。兩漢的律法對此有明文規定,唆使少年犯罪者,罪行比犯罪之少年更重。

    荀貞尋思:“這徐福後來殺人,莫不是就因受人唆使?”這事兒他也不好出面阻止,唯有令盯緊一點就是,說道,“那‘大俠’想拉攏徐福他們,任他拉攏,你們不必干涉。徐福的那幾個朋友你們也不必多管,把徐福盯牢即可。”

    “是。”這人見荀貞沒別的吩咐了,轉去和程偃等人說笑了會兒,告辭離去。

    ……

    荀貞坐在樹下,聽著程偃等人說笑,心中想道:“如果我所料不差,這個徐福應該就是徐庶。嘿嘿,我在郡裡一年,最大的收穫不是鐵官,也不是借去年行縣之機,得來了一個‘不避貴戚’的美名,而是找到了兩個人才啊。一個徐福,一個郭嘉。”

    他早在西鄉時,就向戲志才打聽過是否知道一個郭嘉的人。戲志才不知。在來入郡中為吏後,他又派人在城中暗訪,終於在遇到徐福後的次月,找到了“郭嘉”,而且一下找到了兩個。一個二十來歲,一個年紀和徐福差不多,十三四歲。前者是個屠夫,後者是郭圖的遠親。不用說,歷史上的那個“鬼才”定是後者了。

    因見郭嘉年紀太小,和對待徐福一樣,他也沒有打擾,只是一樣派了兩個人遠遠盯梢。和徐福的終日遊蕩市井不同,郭嘉很好學,常常四五天不出門。這讓荀貞很是迷惑,他記得史書上記載郭嘉“不治行檢”,可從盯梢的那兩個輕俠口中,他聽到的分明是一個標準的乖寶寶形象。“不治行檢”四字從何而來呢?也許是因沒有近距離接觸,故看到的都只是假像?

    ……

    不知為何,荀貞忽然很羡慕徐福和郭嘉,十幾歲,正年少氣盛,無憂無慮之時,又不知天下即將大亂,遊蕩市井也罷,閉門讀書也好,都盡可隨心所欲,而且他們的未來也十分清晰,都會在將來的亂世中成就大名,都會名留青史,為後人傳頌。

    他喃喃自語:“可我呢?”他的未來會是怎樣?

    ……

    天氣炎熱,蟬鳴噪人。他倚靠大樹,遠望明亮的天空。

    程偃不及小任細緻,可也發現了他落落寡歡的異常,往常這個時候,荀貞通常都會加入輕俠們的談笑,今天卻看似十分孤單,好像有心事的樣子,近前問道:“荀君,你怎麼了?”

    幾句曾在族宴上吟誦過的詩躍上荀貞的腦海:“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詩到嘴邊,卻變成了另一句詩,他吟誦道,“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文太守上任三個月裡受到的種種憋屈歷歷在目,今日在太守府受到的斥責和無端的污蔑令人難堪,無法忍受,再有不到一年就是黃巾起事了,既在郡中無用武之地,何不掛印歸家?

    他想道:“反正鐵官已在掌控,也已僥倖博得了足夠高的名望,我這一年多的北部督郵也不算白當。如今換了太守,新太守明顯不待見我,我就是不顧他的羞辱,賴著不走,以後也難再有成就。與其如此,被困郡中,庸庸碌碌地度日,不如索性歸家。回去後,還能親自操練西鄉輕俠和繁陽裡民。罷了,便歸去吧!……,等到黃巾起後,我的未來、我的命運會是怎麼樣尚且未知,今辭官歸家,也只當是趁著黃巾還沒起事,讓我再過幾天放蕩隨心的日子罷!”

    做出決定,他頓覺胸中暢快,塊壘盡消,長笑起身,說道:“取我印綬來!”

    程偃跑去後院,問唐兒要來印綬。

    荀貞不接,指了指大樹,令道:“掛到樹杈上。”

    院中諸人面面相覷,唐兒聞訊出來,問道:“少主,你這是要做甚麼?”

    “我要回家。”

    “回家?”

    荀貞哈哈大笑,調笑似的說道:“是啊,回家。我想我的娘子了。”

    ——

    1,賢良方正。

    兩漢的察舉有常科(歲舉),有特科(特舉)。

    孝廉是常科,每年都有。賢良方正是特科,常在災異之後,朝廷會下詔令朝中的重要大臣和地方上的郡國守相舉“賢良方正”。舉賢良方正的目的是為了廣開直言之路,以匡正過失。所謂“賢良”,就是深明古今政體;所謂“方正”,就是方正之士,是對個人操守的要求。賢良方正的任用通常是為議郎、諫大夫、大中大夫,也有的任郡國守相。

    除賢良方正之外,東漢的特科還有文學、明經、明法、治劇、敦厚有行、武猛知兵法、陰陽災異、有道等。“文學”指的是經書。“治劇”,“劇猶難也”,即指能治理老大難郡縣的人才。

    另外又有“茂才”,茂才本名秀才,為避劉秀的諱,在東漢改成茂才,西漢時是特科,東漢時是常科。

    2,我已連著多日向天誦讀《孝經》了。

    黃巾起義的時候,有個著名的“讀《孝經》滅黃巾”的故事。河內朝歌人向栩“不欲國家興兵”,給朝廷提議:“但遣將於河上北上讀《孝經》,賊自當消滅”。這位名士的下場是:“中常侍張讓讒栩不欲令國家命將出師,疑與角同心,欲為內應。收送黃門北寺獄,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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