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三國之最風流 作者:趙子曰 (連載中)

 
zeroriku 2013-1-6 15:10:2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6 577497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8:37
第三卷 北部督郵 18 誅滅沈家(上)

   荀貞從車上下來,聽罷院內情形,對戲志才說道:“志才,看來你猜對了,這郡北真是不乏亡命徒啊。解裡丁邯是一個,這沈家又是一個,仗著有些人、勢,就敢……。”

    他本想說“就敢對抗國法”的,但說到“人、勢”這裡,聲音不由自主地輕了下來,與戲志才對視一眼,兩人異口同聲:“需得立刻派人出城!”

    侍衛在荀貞左右的許仲、江禽、程偃不解其意,問道:“出城做什麼?”

    “伯禽,你多帶幾個人,現在就出城!要快。從西城門出去,往洛陽方向沿途搜索!大路、小路都不能漏,凡有騎馬之人,全部搜身盤問!”

    “全部搜身盤問?……,荀君,盤問什麼?”

    “信使!沈家派去洛陽的信使!應該剛出城不久。……,你們選幾匹好馬立即去,一人兩匹,不要可惜馬力,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一定要把他抓到!抓到之後問清楚沈家總共派了幾個人去京都求救。如果不止一個人,繼續追!繼續抓!一個都不能放過,務必全部擒下。”

    荀貞召手喚來宣康,命他取出筆墨,倚著輜車,寫了一道公文,蓋了官印,遞給江禽:“在搜身盤問的時候如果有人反抗,你就拿這道官文給他們看!就說是北部督郵追拿逃犯。……,快去!”

    荀貞解釋得這麼清楚,江禽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沈馴是六百石的“高官”,不會不知道對抗郡府的後果,之所以敢這麼做,必有所倚仗。他的倚仗能是什麼?只能是趙忠的侄子。陽城離京都洛陽只有一百多裡地,快馬來回只需兩天兩夜,就算路上有些耽擱,最晚也不會超過三天。也就是說,他只要在沈家宅院裡堅持夠三天不被拿下,洛陽方面就肯定會有救兵來到。到的那個時候,倒楣的就不是他,而是荀貞了。

    江禽大聲應諾,點了十來個人,每人選了兩匹良駒,騎一匹,牽一匹,大叫呼喝,讓遠處的百姓們讓開路,潑剌剌卷塵疾去。

    ……

    宣康、李博也明白了荀貞的意思,剛才因親眼目睹荀貞三言兩語便就使一縣之長自辭官去而產生的興奮不翼而飛,變得緊張起來。

    李博說道:“荀君,你的意思是說沈馴很有可能會派人去洛陽求救?”

    宣康很擔心,不是為他自己擔心,而是為荀貞擔心,說道:“荀君,他如果真派人去了,江伯禽萬一又沒追上,該如何是好?要不,咱們先撤?”

    荀貞頗有點“每臨大事有靜氣”的意思,鎮定自若地說道:“撤?咱們若就此撤了,別的不說,只解裡丁家的那十二條人命,就對不住啊!”言下之意,若是就此撤了,未免顯得欺軟怕硬,會被人嘲笑。一旦被人嘲笑,郡北其它諸縣也就別再想去整治了。

    戲志才見他突臨大變卻並不膽怯,心中贊許,想道:“這要換個旁人,聞得沈家遣人去京師求救,怕早就驚亂變色了。貞之平時總是溫言暖笑,不動聲色的,關鍵時刻卻剛毅堅定,很能沉得住氣啊。”他卻是不知,荀貞早從答應鐘繇“澄清郡北”那一晚起,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棄官亡命。亡命江湖之間,借不畏強禦之名,結交四方豪傑,說不定反有好處。

    宣康憂心忡忡地說道:“可是荀君,倘若江伯禽沒有能攔下沈家的信使,又倘若沈家的信使果然從京都求來了救援,咱們就算把沈馴拿下了,怕也拿他沒有辦法啊。說不定,他還會反咬一口。”

    戲志才說道:“叔業言之有理。貞之,你有何良策?”

    荀貞看了一眼站在邊兒上的沈容,心道:“還能有何良策?事已至此,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將沈馴一刀兩斷!難不成還留著他報復我不成?”

    正因為宣康的擔憂,才更不能妥協。假使真如宣康所說,江禽未能將沈家的信使攔下,等京都的“大援”來到後,沈馴又豈會善罷甘休?退一步講,即使江禽攔下了沈家的信使,這沈馴既有向京都求援的舉動,卻也留他不得了!與其留等他報復,不如提前把他幹掉。

    把他幹掉還有一個好處,殺了他後,他的罪是大是小,就全由荀貞來說。這或許不能避免趙忠侄子的報復,但至少荀貞“沒有做錯”。沒錯就沒有把柄。沒有把柄,即便權傾朝野如十常侍,也是沒有辦法在短期內即施以報復的,而只要短期內能太平無事,對荀貞來說,就足夠了。——今年是壬戍年,掐指算來,後年就是甲子年了。也就是:如他估料不錯,黃巾起義應該就在後年。

    他想道:“看來今日只有和沈馴不死不休了。”從容笑道,“志才兄,何必試探於我?眼下形勢如此,該怎麼辦,還用說麼?”

    戲志才哈哈一笑,喚沈容過來,說道:“你給你的從父帶句話,就說:‘若他曉事,就和國叕一樣還印綬,辭官,尚可為杜稚季。若他不曉事,北部督郵不介意做張儉、岑晊’。再告訴他,‘解裡丁邯不欲為杜稚季,督郵已除之。’”杜稚季是前漢大俠,與朝中公卿交好,驕橫郡中,多行不法,後因聞郡中督郵打算法辦他,畏俱刑罰,故而改過自新,算是保住了性命。

    ……

    荀貞适才下達給江禽的命令,沈容在邊兒上全聽見了,此時見戲志才一臉的雲淡風輕,說話的語氣輕描淡寫,竟好似壓根兒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一樣,心中犯疑,很懷疑他的表情和語氣都是裝出來的。他不知戲志才的身份,沒有聽他的話,轉臉去看荀貞。

    “志才兄所言,即我意也。沈主薄,就麻煩你走一趟,去給你的從父遞句話罷。”

    沈容大跌眼鏡,心道:“我從父定是遣人去京都求援了。瞧他兩人這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竟似全都沒將此事放在心上?……,我卻是不信!趙常侍何許人也?天子呼為‘我母’!莫說他兩人一個白衣士子,一個族受禁錮的百石督郵,便是太守陰公逢著此事,也得害怕!”

    他心裡這一嘀咕,就表現出踆踆的模樣來,雖不敢違抗荀貞的命令,但在往沈家院門走時,難免時走時停,時而還偷偷回頭,窺伺荀貞。李博、宣康把他的表現盡收眼底。李博說道:“荀君,沈容這一去,怕是不會複返了。……,與其放他進院,何不留為人質?”

    “他只是沈馴的從子,又不是親子,留下何用?還不如派他去傳個話,叫沈馴知道,我已遣人去追他的信使了。”荀貞負手立在車邊樹下,看著沈容敲開了宅門,又看著他側身從門縫裡擠進去,宅門隨後關閉。驚鴻一瞥的功夫,隱約瞧見宅內確有不少持兵挽弓的壯漢。

    他忽然一笑,說道:“真是沒有想到,這沈馴竟會遣人去京師求援。”

    戲志才說道:“此皆我之錯也,是我考慮不周。早知如此,當初進城的時候就該留下幾個人,把守住四面城門。”戲志才雖有智謀,才二十多歲,以前也沒幹過這種事兒,難免經驗不足。

    荀貞搖了搖頭,說道:“非卿之錯,錯在我。怪只怪我上次來陽城,只訪到了沈馴的飛揚跋扈,沒有訪到他的膽小怯懦。”

    沈馴一邊聚眾頑抗,一邊遣人去京都求援。跋扈囂張的表面之下,可不正是膽小怯懦的的本質麼?想來,他應是知道瞭解裡丁邯被殺一事,因懼被誅,故行此舉。可是他也不想一想,他不管怎麼說也是六百石的鐵官長,又豈能和丁邯一樣?丁邯只是一個鄉下土豪,殺了也就殺了,他可是一個位比下大夫的朝廷命卿,荀貞又怎能將他無故殺之?

    究荀貞之本意,不到萬不得已,是絕不想與沈馴刀兵相見的。

    他本來的打算是:依戲志才之計,用張弛之策來對付國叕。國叕是外地人,如無根之木,又無謀,好收拾,搞掉他之後,再挾“大勝之威”,用“先禮後兵”之策來對付沈馴這個本地豪強。“禮”若有用,如果能說服沈馴辭官,也就罷了。如果“禮”沒有用,真要說不動他,實在沒有辦法了,再用“兵”,來硬的。——要非如此,他進城後就直撲沈家了,還會給其負隅頑抗的準備時間?

    只是萬沒料到,沈馴膽小至斯!又或者荀貞實在沒有想到他在沈馴的眼中竟然會可怕至此!活脫脫一個驚弓之鳥。從這個方面來講,也確是他和戲志才考慮不周。但,以前也沒聽說會有這種事:一個堂堂六百石的“下大夫”,朝中又有強援,居然會害怕一個百石督郵!

    荀貞苦笑:“我有這麼可怕麼?”——他也不想想,他在西鄉兩年先剿群盜、再誅第三,今次來陽城的路上又順路滅了丁邯,這其中雖都有迫不得已的緣由,落在別人的眼中,他卻儼然是一個用法深刻、殺人如麻的“酷吏”了。好在雖沒料到沈馴會遣人去洛陽求援,但他本來也就有“後兵”的準備,眼前的這個局面還算在預想的範圍之內。

    他與戲志才兩人自我檢討畢了,口雖不言,都記下了此事,吃一塹、長一智,日後如果再遇到類似情況,必不重蹈今日覆轍。犯錯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從中吸取教訓。

    ……

    宣康皺著眉,眉頭擰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問道:“現在該怎麼辦?”

    荀貞本就定了兩套方案,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他有條不紊地下達命令:“疏散周圍住民。把遠處圍觀的百姓們都趕出裡外。……,命別院諸人全部下馬,備戰。分出四隊,將沈家牢牢圍住!餘下諸隊集結待命。再去把本裡的里長、里父老找來,命他們配合程偃那隊人多去找些柴火、枯枝等等諸般易燃之物,再找幾根大木,預備用來撞擊宅門!”

    宣康、李博沒有荀貞、戲志才的鎮定,聽完荀貞的命令,李博心頭猛跳,只覺手上出汗,問道:“荀君,你這是準備要強攻沈家麼?”沈馴是六百石的鐵官長,又是趙忠的“親戚”,遠非丁邯可比,這攻打沈家可是與誅殺丁邯完全不同。

    荀貞沒有正面回答他,只笑了笑,說道:“沈馴色厲膽薄,雖聚眾頑抗,以我看來,土雞瓦狗耳!”

    宣康年輕,又很信服荀貞的能力,雖也擔憂忐忑,不如李博那樣嚴重,還有心情問:“何時動手?”

    “不急。”荀貞望瞭望天色,日頭雖已西移,還是很熱,他抹去額頭上的汗水,說道,“等江禽他們回來再說。”

    ……

    別院諸隊的隊率接令,分出幾個人,把遠處圍觀的百姓都趕出裡外,並將諸人的坐騎也牽出去,找個地方看好,剩下的八十多人先將裡中的民戶亦疏散到裡外,隨後分出兩部,一部列隊在荀貞身後,另一部各選定沈宅外易於進攻之處,精通近戰的居前,擅用長矛、大戟的列後,攜帶弓、弩的則或爬到樹上、或攀到隔壁人家的屋頂上,俯臨沈家宅院。

    年餘的朝夕共處,長久的編隊訓練在此時顯出了效果,雖尚不能精兵相比,諸隊卻也井然有序,毫無紛亂之態。

    這一番佈置,裡中盡是人聲,熱鬧非常。

    喧鬧的聲音也傳了看沈家。有人鬼鬼祟祟的登高窺探,在看見圍觀百姓都被趕出裡外時,還沒什麼反應;接著在看到本裡的住戶也都被攆出裡外時,有些不安;再又看見別院諸隊分成兩部,一部待命,一部將沈宅圍住,開始擦刀調弦後,更加不安;再又等看到程偃帶著幾個人搬來一堆堆的木柴,放到宅院牆外,又抬了三根大木丟到地上後,再也按捺不住、看不下去了,馬上從高處下來,一溜煙地給沈馴報訊去了。

    宅外樹上的專職負責監視院內的崗哨把這人的舉動看得一清二楚,大聲往下報告:“窺探咱們的沈家奴跑了,大概是給沈馴報信去了!”樹下有人,立即將這條情報傳遞給荀貞。荀貞不以為意,說道:“由他去!”

    ……

    戲志才旁觀良久,將別院諸人的表現盡收眼底,饒是以他之膽謀,亦不免暗驚。

    他以前只知道荀貞在西鄉招攬輕俠、豢養勇士,對這些輕俠、勇士的底細並不清楚。上午解裡一戰,在莊子裡短兵相接,叫他看到了諸輕俠、勇士的勇武和配合,只輕輕一擊,便把丁邯蓄養的那些散兵游勇殺了個乾乾淨淨,自身僅有一人輕傷。現下,輕俠、勇士們的井然有序、聞令即動,又讓他看到了荀貞的令行禁止。

    他心道:“乳虎之名得非僥倖!貞之分明是在用兵法來部勒此輩豪勇啊!”感歎過了,心中犯疑,“他若只是招攬輕俠,還可以說是因尚俠氣之故,今不但招攬俠勇,而且還用兵法部勒,難道?……,難道?”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項梁在秦末“陰以兵法部勒賓客及子弟”的故事。

    他記得自己初見荀貞時,質問過荀貞一句話:“‘足下名門之後,收攬民意,意圖抬高聲價,又結交輕俠,廝養壯士,欲得彼輩死力,使其為君效死。君之志不知終欲何為’?”

    當時,荀貞沒有對此做正面回答,而是借辛璦無心之下的圓場,僅僅謙虛地說了句:“我沒有遠大的志向,只想為民做點事就心滿意足了。”這個解釋看似說得通,但細細分析下來,其實卻是避重就輕。因為這個回答只能解釋戲志才質問裡的前半部分,即“收攬民意、抬高聲價”,卻不能解釋後半部分,為何“結交輕俠,廝養壯士”?

    “收攬民意”可以說是因為愛民,但“結交輕俠”也是愛民麼?戲志才雖覺得他言不盡實,但是因為當今之世,好俠氣、結交輕俠的名門子弟有很多,他以為荀貞所隱藏的也只是“尚俠氣”三字罷了,畢竟他們荀氏是儒學傳家,“尚俠氣”有點不合他們的家教,再加之那次是初次見面,不能太過無禮,也就沒再追問,沒有多想。

    如今回想過去,再看眼下,他想道:“難道?我那時對他的那個質問是對的麼?他真的是另有它志麼?”想想又覺得不可能,就算另有它志,這百十人又有何用呢?可是,荀貞以荀家子的身份,先自請為亭長,又攬民意、養輕俠,用兵法部勒賓客,諸般種種的所作所為確實也很令人奇怪啊!

    ……

    日頭西落,晚霞滿天。火燒雲佈滿西天,染紅了裡中宅院,染紅了荀貞諸人。

    這副日暮景象倒是與荀貞上次從郡北歸來後,去太守府找陰修時有點相像。那時,也是傍晚時分,太守府內也是被落日染得如血通紅。

    戲志才凝目觀看荀貞,見他大冠黑衣,扶劍昂然,立在如冠蓋一般茂盛的大樹下,宣康、李博兩個儒生立在左邊,許仲和自己立在右邊,諸多的虎狼之士踔厲風發,立在他的身後。相比輕俠們的臨戰而喜,相比宣、李的忐忑,紅霞之下,不管是裝的也好,抑或是真的也好,他卻是意態從容,令人觀之就覺安心,仿佛面前就算是刀山火海也不足懼。

    他正想問問荀貞為何以兵法來部勒部眾,裡外,一人飛跑來報:“伯禽回來了!”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8:43
第三卷 北部督郵 19 誅滅沈家(下)

   隨著江禽回來的,還有一個人。

    江禽把他扔到荀貞面前,說道:“荀君,這就是沈家的信使,在城外十多裡處被我們拿下的。問過他了,他說沈家只派了他一人去洛陽。為穩妥起見,我留下了幾個人,命他們繼續往洛陽方向搜索。”

    “好!”

    荀貞招攬來的這些輕俠悍勇者居多,心思縝密者不多,江禽是為數不多的一個,也因此,荀貞才把攔截信使的事兒交給了他去辦。他也的確辦得不錯。不僅很快就把信使抓來了,還很細心地繼續遣人搜索。荀貞示意程偃、劉鄧把這個信使拽起來,打量了兩眼,見他髮髻淩亂,鼻青臉腫,顯是吃了不少苦頭,說道:“足下既被沈馴委以送信求援的重任,想來定是沈馴的心腹了。”

    這人不說話。

    “我也不為難你,只借你一樣東西用。”

    江禽以為他說的是求援信,忙從懷裡取出,呈交上去,說道:“三郎看過了,這封就是沈馴的求援信。”三郎,是輕俠中識文斷字的一個。荀貞點了點頭,接過來,也沒看,問那個信使:“你願意借給我麼?”

    江禽心道:“原來不是要求援信。”轉過目光,瞧這信使。這信使不愧沈馴的心腹,不笨,又有身為俘虜的自覺,猜出了荀貞的意思,面色灰敗。

    荀貞笑道:“看來你已猜出了我想借你何物。”

    這信使跪倒在地,叩頭求饒:“小人只是奉命送信,絕非有意與督郵作對!求督郵饒小人一命。”江禽恍然,想道:“原來荀君是想借他的腦袋一用!”程偃、劉鄧諸人目露凶光,將腰刀拔出一半。這信使越發害怕,不要命地磕頭討饒。

    “你要想活命,也簡單,只需回答我兩個問題就即可。我只怕你不肯老實回答。”

    “督郵儘管請問,只要能饒小人一命,小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第一個問題是:院內有多少人?”

    “小人走時,院裡共有六十多人。”

    “第二個問題是:都是什麼人?”

    “有家君的族人,有賓客、奴婢,有從市上冶坊裡召來的鐵官徒。”

    “鐵官徒?”荀貞心中一動,暗中想道,“難怪院中的那些壯漢不似尋常俠勇,原來是鐵官徒。”

    剛才沈容進宅時,他趁機向院裡看了一眼,時間雖短,卻也發現守在院中的那些壯漢似格外有一股死氣。這種死氣,大多只會出現在徹底不把生死當回事兒的亡命徒身上。他本以為這些人都是沈馴豢養的死士,如今看來卻應該就是鐵官徒了。

    鐵官徒,顧名思義,即在鐵官(官辦冶坊)裡從事開採礦石和冶鐵生產的刑徒。

    兩漢采鐵,用的方法是掘井取礦,“掘地深數百丈”。這種地下作業,直到荀貞穿越來的時代還是一項極其危險的工作,何況當下?常年與危險、鐵、火、煉爐爆炸打交道,本身又是刑徒,朝廷對他們的管制又是非常的嚴格殘酷,這鐵官徒的剽悍亡命可想而知了。

    前漢時,便在陽城,有過一次鐵官徒暴動,一百八十個人“經歷九郡”,官軍不能制,最後竟致使朝廷派出了丞相長史和禦史中丞這樣的大臣親自帶兵鎮壓,方才失敗。

    荀貞本打算只問兩個問題的,被“鐵官徒”三個字勾起了興趣,不免要多問一些了。他又問道:“有多少鐵官徒?”

    “二十多個。”

    “整個潁川郡,只有陽城有鐵官,偌大一個鐵官,只有這二十多個鐵官徒?”

    “不是。小人聽家君說過,鐵官裡共有吏、卒、徒兩千餘人,分在兩個冶坊。”

    “我聽說沈馴自開的也有冶坊,他自開的冶坊裡有多少人?”

    “也有近千人。”

    “那為何他只召來了這二十多人?”

    “鐵官和小人家君自開的冶坊都不在城中,鐵官的兩個冶坊分別在‘負黍聚’和‘營裡’,家君自開的冶坊在城外二十裡處。城中只市上有一個不大的冶鐵作坊,這二十多人就是從那作坊裡召來的。”

    “鐵官和自開的冶坊都在城外……,這二十多人是從市上的作坊裡召來的。”荀貞心頭咯噔一跳,臉色微變,不過很快恢復過來。

    他扭頭望瞭望裡門處,看似漫不經意地再又問那信使:“沈馴自開的冶坊離城二十裡。鐵官呢?離城多遠?沈馴派去給鐵官和自開冶坊送信的人,是不是應該已經到了?”

    信使老老實實地回答說道:“鐵官離縣城遠近不一,‘負黍聚’離城三十來裡,‘營裡’離城近四十裡。家君派去給鐵官和自開冶坊送信的人是與小人一起出城的,估算路程,去給鐵官送信的人應該還沒有到。”

    “也就是說,去給他自開冶坊送信的人應已到了?”

    “差不多。”

    許仲、江禽、程偃諸人聞言,無不失色。程偃揪住信使的領子,喝道:“沈馴那畜產還派了人去城外鐵官和自開的冶坊?”

    戲志才嘿然,說道:“這沈馴,你說他是膽大好,還是膽小好?”要說他膽大,他害怕荀貞這個督郵;要說他膽小,他為頑抗,不惜擅調鐵官徒和自家的冶工。只能說,物極必反,膽小到了極限就是瘋狂。又或者沈馴到底是個商賈的出身,不知道擅調鐵官徒進城是何等嚴重的事情。

    李博顫聲說道:“他、他、他竟敢擅調鐵官徒和自家冶工進城?數百、上千的鐵官徒一旦被放進城來,誰能管束?……,他就不怕申屠聖之事再現於今日麼?”申屠聖,就是前漢那次陽城鐵官徒暴動的首領。

    當聞知沈馴遣人去洛陽送信時,荀貞因有“大不了亡命棄官”這個最壞的打算在,還不是太過緊張,可是現在,在意外地問出了沈馴居然還派了人去鐵官和自開的冶坊裡調集鐵官徒以及自家的鐵工後,他的手一下就握緊了。

    固然,鐵官裡還有鐵官丞。鐵官不在的時候,鐵官丞就是最高長吏,這個鐵官丞也許會知道事情輕重,不會遵從沈馴調人的命令,可萬一他不知道輕重呢?又或者即使他知道輕重,沒派鐵官徒來,可沈馴自家的冶坊卻派了人來呢?這信使說,鐵官裡共有吏、卒、徒上千,沈馴自開的冶坊裡也有近千人。李博所言絕非聳人聽聞,一個處理不好,真的會釀成大亂的。不但荀貞會死,這滿城的百姓怕也會深受其害。

    江禽咬牙說道:“這沈馴竟如此膽大妄為!荀君,請你下令吧,禽請為先驅,這就殺入院中,取了他的人頭,懸掛城樓!看有哪個冶坊的鐵官徒敢進城半步!”

    戲志才說道:“伯禽所言極是。這鐵官徒是絕不能放入城中的。眼下之計,唯有……。”他瞟了一眼信使,接著說道,“唯有兩個辦法。”

    “哪兩個辦法?”

    “一個活辦法,一個死辦法。活辦法就是勸說沈馴,叫他再派人去鐵官和自開的冶坊,取消調令。死辦法就是伯禽說的,攻入沈家,取下沈馴人頭,懸掛門樓,阻退來者。”

    “依卿看來,現下該用哪個辦法?”

    “先試試活辦法吧。”戲志才顧望了幾眼沈家宅院,故作為難,說道,“沈家宅內有六十多人,又高牆堅門,攻之不易。能不攻打,還是不攻打為好。”

    江禽、程偃、劉鄧,包括沉穩如許仲,俱皆不滿。

    劉鄧嗔目叫道:“便有六十多人,便有高牆堅門又如何?不快點把沈家打下,取下沈馴的人頭,懸掛城樓,威嚇來者,難不成,還要坐視等那幾千鐵官徒進城麼?”

    戲志才沒有理他,輕輕拉了拉荀貞的衣服。荀貞知他這麼說必有深意,思忖道:“沈馴欲調鐵官徒進城,看似膽大妄為,分析其心態,根子卻還是在膽怯上,指望三言兩語把他說服,必是不能。志才不會不知道這點。他既然知道這點,卻還這麼說,料來應是想通過這信使的嘴,讓沈馴知道我們並不想強攻。……,可是,他又為何想要誤導沈馴?”很快猜出了戲志才的用意,“……,不外乎是想麻痹他,令其大意,然後好趁其不備,發起突襲。”

    許仲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就驚人。

    他指著沈家宅外堆積的柴火,建議說道:“荀君,這沈馴怕是不好被說服的。不過,戲君說的也不錯,這沈家內有人守,外有高牆,確實也不好速戰速決。以我之見,也不用去說服他,也不必強攻,不如乾脆再搜集些柴火來,一起點燃,投入牆內,把這沈家一把火燒了算了。”

    信使聽得膽顫心驚,差點大叫阻止。

    他家也在這個裡中住,離沈家不是太遠。已經連著十幾天沒下雨了,天乾物燥,今兒太陽又剛曬了一整天,這一放起火來,倒黴的不止沈家,整個裡恐怕都會陷入火海。

    李博考慮到了這點,忙出言阻止。劉鄧怒道:“裡中已無百姓,便算把整個裡燒掉,也總強過等幾千鐵官徒進城後,咱們百十人陷在此地!”半跪在地,請命,“荀君,請下令吧!”

    荀貞看了看劉鄧,又看了看許仲、江禽、程偃、李博等人,最後又看了看戲志才,驚奇地發現他竟嘴角微笑,鎮定自若,不由心中佩服,想道:“我是因為知道黃巾將要起事,故而不怕權宦報復。志才只是一個寒家士子,只為了報我的‘知己之恩’,就提著腦袋跟著我來整治郡北。剛到陽城,才開始著手不久,就接連遇到驟變,連許仲、江禽也沉不住氣了,連我也有點害怕了,他卻依然若無其事。真是虎膽啊!”

    他在經過西鄉的兩年歷練後,不管是城府、膽色還是堅毅、自信,都已遠非昔日剛入仕時可比了,他想道:“……,嘿嘿,我在做繁陽亭長時就敢夜半出境擊賊,何況今時今日?志才的智謀我遠不能及,可若要講膽勇,我又怎能被他比下!”做出了一個決定。

    ……

    “劉鄧,你還記得去年西鄉別院剛建成時,我在別院牆上寫的那十三條院規麼?”

    “記得。”

    “第一條是什麼?”

    “無令,雖錢山糧海,不行;令下,縱刀山火海,行。”

    “我給你下命令了麼?”

    “沒有。”

    “那還不起來?”

    劉鄧等人在西鄉別院這一年多,荀貞不但厚養他們,有求必應,且施以恩義,推赤心入他們的腹中。眾人早對他心服口服,心甘情願受他驅使。聞得荀貞此言,劉鄧滿臉通紅,慚愧惶恐,忙從地上跳起,轉回荀貞身後,不敢再說話了。許仲、江禽、程偃諸人也靜了下來。

    “聽我命令。伯禽,你現在就去找本縣的縣丞、縣尉,告訴他們沈馴要調鐵官徒進城,請他們立刻關閉城門,帶縣卒、吏民登城防守,不得放一個鐵官徒進城。……,如果此事他們做好了,我可以不再追究他們以前的不法事。若是沒做好,就請他們等著我登門拜訪罷。”

    “諾!”江禽方才是騎著馬進到裡內的,當即上馬,飛馳離去。

    “阿偃。”

    “在。”

    “你帶一隊人,再去搜集些柴火來。等我命令,準備放火燒宅。”

    “諾!”

    信使寧願自己死,也不願自己的家被燒掉,忍看自己的妻子父母流離失所。他伏地叩首,哀求說道:“千萬不能放火啊!求椽部開恩。小人願為椽部去勸說家君取消調令!”

    荀貞瞧了他片刻,說道:“也好,便信用你一次。還是那句話,你告訴沈馴,就說:誠能自改,願如杜稚季故事,不治前事。怙惡不悛,請看義縱鷹擊,火將至矣。……,你知道義縱是誰麼?”

    “不、不知道。”

    “你的家君也許知道。記住,我說的是‘火將至矣’,不是‘禍將至矣’!荀子曰:‘行歧路者不至,懷二心者無成’。我言盡於此,請他仔細想想罷。”

    “是,是。”

    “他要是肯聽我的勸告,幡然自省,想要改過,便迎我進宅,交還印綬。若怙惡不悛?你再告訴他,我只等他半個時辰。當夜幕降臨,便是火起之時。”

    “是,是。”信使小跑著奔到沈宅門外,敲開了門,擠進去。門隨之關上。

    ……

    荀貞收回目光,一轉臉,正迎上戲志才的視線。

    “貞之,你想做什麼?”

    “連日未雨,天乾物燥,子元(李博的字)說的很對,放火是萬萬不成的。我之前令阿偃備些木柴,本也只是為威嚇沈馴所用,實無縱火之意。……,不放火,又如君卿所言,沈宅外有高牆,內有強徒,強攻不易。便是趁其不備地突襲,怕也會傷亡慘重,且難以立克。一旦拖延,真有鐵官徒來到,可就不妙了。”

    “所以?”

    “所以我認為,當下之上策,莫過於擒賊先擒王。”

    “那你也不能冒險進入沈宅啊!”

    他兩人對話到此處,許仲、劉鄧、宣康、李博諸人才搞懂了荀貞剛才為何說“他要是在聽了我的勸告後,幡然自省,想要改過,便迎我進宅”。

    許仲、劉鄧同時失態,叫道:“荀君,萬萬不可!”

    宣康急了,拽住荀貞的袖子,好像他現在就要進入沈宅似的,語無倫次,急聲說道:“荀君,這怎麼能行?這怎麼能行?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啊!”

    李博亦道:“就算沈馴因為懼怕火燒而不得不迎君進門,估計也不會答應君帶太多人進去的,沈家宅內足足有數十人,荀君豈可犯險?”

    “沈馴為保一命,竟瘋狂到遣人去城外調鐵官徒進城,可見他懼怕我到了何等程度!這樣的無膽鼠輩,便有十個,又有何懼?我殺之如殺雞犬!何來‘犯險’之說?”

    諸人欲待再勸,荀貞笑道:“不必說了,我意已決。沈馴害怕被火燒,必會開門迎我。你們且等著,看我怎麼手刃此賊!……,哈哈,他這也是自討死路,居然擅調鐵官徒,便是我殺了他,朝廷也無話可說啊。此真古人之所雲:‘自作孽,不可活’。”

    許仲隨他日久,曉得他的脾氣,知道凡是他大笑之時,便是他下定決心的時候,自知口拙,無法勸說他改變主意,也就不再勸了,說道:“我願從君同行。”

    荀貞略作沉吟,說道:“沈馴縱膽小如鼠,他宅裡有六十多人,應也不會阻止我帶一兩個人同行進去。”笑對劉鄧說道,“當日太守行春,走時,在官寺院外見到了你們,欲從你們人中選出一兩人比試。你當時說道:‘吾輩學劍,學的是殺人之劍。男兒提七尺劍,當快意人生,怎能像猴子似的賣藝人前’!使太守驚奇,贊你是真豪桀、勇敢之士。……,我且問你,你可有膽子與君卿一塊兒,從我入宅麼?”

    劉鄧沒想到時隔一年多了,荀貞還記得他當時說的話,一個字都沒錯,又是感動又是熱血沸騰,複又半跪在地:“君有令,鄧,敢不效死!”

    “好!”

    ……

    在場輕俠近百,荀貞單選許仲、劉鄧兩人隨他入內,是有原因的。

    許仲的勇悍膽氣,他是親眼所見。許仲為救阿母,曾經一人夜闖亭舍,面對七個人,面不改色;又夜救鄰亭一戰,他緊從荀貞身側,冒矢石,浴血戰,所向披靡;而劉鄧既然有膽子頂撞太守,膽色應也十足,並且劉鄧除善用劍外,還善用雙手戟,這都是利於近戰的兵器。——只可惜,江禽去找縣丞和縣尉了。他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號稱“手搏第一”,也是很擅長肉搏廝殺的。

    ……

    果如荀貞所料,那信使進去不久後,沈家的宅門緩緩打開了,出來一人,卻是沈容。

    荀貞似笑非笑地瞧著他,說道:“我還以為沈主薄一去不復還了呢,怎麼出來了?”

    沈容尷尬至極,不敢抬頭看荀貞,低著頭行禮,說道:“我從父願改過自新,交還印綬。請督郵進院。”

    戲志才拉住荀貞,附耳說道:“今君入院,是奇兵也。奇者,險也,以少敵眾,非快不能制勝。進去後,不要和沈馴多說,尋著時機,直接將他拿下就是!”退後一步,肅容整衣,厲聲對沈容說道,“還印綬、取消調令,用不了多長時間。你告訴沈馴,如果半個時辰後,還不見督郵出來,我就放火燒宅了。”

    他當著沈容的面,對沈馴提名道姓,不禮貌之極。沈容卻沒心思與他計較,既是驚駭荀貞的膽色,又是恐懼放火的威脅,額頭出汗,說道:“是,是。”

    荀貞也不等沈容,帶了許仲、劉鄧兩人,昂首大步,直奔沈家宅院。

    在沈家門口時,守門的兩個賓客似想要攔下許仲和劉鄧。許仲理也不理。劉鄧瞪大眼,大喝了一聲:“我乃督郵侍從,豎子也敢攔我?”聲如響雷,門房上的塵土都被震得簌簌直下。那兩個賓客猝不及防,腿一軟,好懸沒得跌坐地上,眼睜睜看著他三人揚長入內。

    ——

    1,鐵官徒暴動。

    鐵官徒的暴動大多出現在前漢,除潁川申屠聖這次暴動外,還有一個山陽鐵官徒蘇令領導的暴動。

    蘇令領導的這次暴動比申屠聖暴動更大,《漢書.成帝紀》記載他們“經歷郡國十九”:“山陽鐵官徒蘇令等二百二十八人攻殺長吏,盜庫兵,自稱將軍,經歷郡國十九,殺東郡太守、汝南都尉”。《漢書.五行記》則記“經歷郡國四十餘”。

    2,常年與危險、鐵、火、煉爐爆炸打交道,本身又是刑徒,朝廷對他們的管制又是非常的嚴格殘酷,這鐵官徒的剽悍亡命可想而知了。

    煉爐爆炸:漢代仍使用木炭為冶鐵燃料,不過已開始試驗改用煤炭。《漢書?五行志》記載了兩次用煤作燃料發生的煉爐爆炸事件:“征和二年春,涿郡鐵官鑄鐵,鐵銷,皆飛上去”、“成帝河平二年正月,沛郡鐵官鑄鐵,鐵不下,隆隆如鐵聲,又如鼓音,工十三人驚走。音止,還視地,地陷數尺,爐分為十,一爐中銷鐵散如流星,皆上去,與征和二年同象”。

    3,鐵官裡共有吏、卒、徒兩千餘人,分在兩個冶坊

    漢代冶鐵作坊的規模不小。早在前漢鹽鐵還未實行專賣的時候,豪商大賈的冶鐵作坊就“一家聚眾,或至千餘人”了。齊臨淄故城發現一個漢代的冶鐵遺址,占地四十萬平方米以上。漢元帝時貢禹說:“今漢家鑄錢,諸鐵官皆置吏卒徒,攻山取銅鐵,一歲功十萬人已上”。

    4,鐵官和小人家君自開的冶坊都不在城中,鐵官在‘負黍聚’和‘營裡’,家君自開的冶坊在城外二十裡處。

    漢之陽城縣,即今之河南登封告成鎮。目前在告成鎮周邊發現的漢代冶鐵遺址共有三處:登封告成冶鐵遺址,登封鐵爐溝冶鐵遺址,禹州營裡冶鐵遺址。

    “鐵爐溝”在今登封南的大金店鎮段東村,這個地方在漢代的時候叫“負黍聚”,從地圖上看,離陽城三十來裡地。“營裡”是今名,在漢時不知叫什麼,其地位處登封與禹縣(陽翟)之間,從地圖上看,距登封大約三四十裡。
本帖最後由 space123 於 2013-2-3 18:44 編輯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8:48
第三卷 北部督郵 20 今有潁陰乳虎(上)

    沉沉的暮色下,戲志才、李博、宣康、程偃等人目送荀貞三人步入沈家。

    沈家宅院前後三進,深邃幽窅。驚鴻一瞥間,他們看見前院有十幾個蓬頭垢面、兇氣畢露的勇漢,各執兵器,虎視眈眈地守在門內,他們都心頭一跳,皆知,這些人必就是以亡命出名的鐵官徒了。

    “吱呀”悶響聲中,沈家高大的院門被徐徐關上,似一隻巨獸的嘴,吞沒了荀貞等人的身影,也把戲志才等人隔絕在了外邊。

    裡巷悄寂,晚風炙人。

    留在宅外的七八十人沒有一個開口說話的,夕陽拉長了他們身影,站在沈宅對面的,緊盯沈家院門;攀在樹上、屋頂的,探出身子,往沈宅裡看,緊張地尋找荀貞三人。

    有人在樹上看見了,叫道:“荀君他們從鐵官徒的中間走過去了,進了中院!”

    趴在沈宅西邊一處人家屋頂上的另一人緊接著叫道:“我看見了!看見了!中院有二十多人,各執兵器,像是沈家的賓客、奴僕。……,他們沒有阻攔荀君,讓到兩邊,讓他們過去了!……,荀君他們走得不快,……,進了後院了。”

    又一個離得後院較近的輕俠從東邊房頂上站起身,不顧危險,翹足極目,盡力往後院看,叫道:“荀君他們進後院了!……,哎呀,被屋簷擋住,看不到了。後院挺大,院中有棵大棗樹,門西有個堂。院裡站了不少人,看不太清楚,不知具體數目,影影綽綽地大概十幾個人,都穿著輕甲,拿著刀劍,還有一個拿弩的!應該是沈馴的宗人。……,又看見荀君他們了!他們正在西邊的堂外脫鞋。……,他們進了西邊的堂內了。”

    程偃大聲問道:“怎麼不說了?還能看到荀君麼?”

    “……,他們進了堂內,堂裡好像有五六個人跪坐在地。……,堂門關上了,看不到了。”

    “唉,唉!”程偃急得團團轉,越急越熱,渾身是汗,頭上裹的幘巾被汗水溻得通透,一轉身間,驀然發覺此次隨荀貞出行的那幾個督郵院的小吏躲在遠處,交頭耳語。

    他橫眉立目,嗔怒喝道:“你們在說什麼?荀君進了院內,你們身為下吏,一點都不擔心?”“嘡啷”一聲,抽出了環刀。隨著他的舉動,諸多焦急憂慮的輕俠也紛紛怒目相對,刀劍出鞘。頓時,裡中、樹上、屋頂刀劍出鞘之聲此起彼伏,綿綿不絕。

    那幾個小吏被嚇得魂不附體,齊刷刷跪倒伏地。

    一人叫道:“主辱臣死。椽部入院,小人等身為下吏,怎麼會不擔心呢?”

    “那你們在嘀咕什麼!”

    “小人等佩服椽部的膽勇,剛在說:椽部英武絕倫,此入院內,必定太平無事。”

    “哼!說得好聽,剛才也不見你們主動求隨荀君入院!”

    “小人等文懦,哪裡能與椽部和諸位英雄豪桀相比!明知是刀山,也敢闖一闖。”

    程偃發怒是因為擔憂荀貞,這小吏能言善道,說話好聽,稍稍將他的焦躁安撫下了些許。他“哼”了聲,回刀入鞘。別的諸人也知,這些小吏是荀貞的僚屬,不好遷怒,便也隨之收起刀劍。裡中、樹上、屋頂又是一陣的刀劍歸鞘之聲,此起彼伏,綿綿不絕。

    刀劍一出一歸間,給這裡中的夕陽暮色,給這遠近的赤色紅霞,平添上了幾分殺氣,幾分肅冷。小吏們悄悄地爬起來,退到牆邊,噤若寒蟬,一聲也不敢出了,再有風吹來時,只覺得那熏人的熱浪似也被這殺氣給沖得涼了。

    裡巷重歸沉寂。

    ……

    暮色越來越深,光線越來越暗。

    漸漸的,遠處的屋舍樓閣看不清了。再漸漸的,近處的沈宅閣樓、挑出牆外的大樹也變得昏濁起來。再漸漸的,暮靄消散,夕陽無聲無息地沉淪地下。夜幕降臨,星月黯淡,歸巢的鳥兒扇著柔軟的翅膀,低掠飛過,牽來了墨黑和沉穆。

    沈家的宅門雖離諸人不遠,在夜中,也已是朦朦朧朧的了。

    宣康實在忍不住,有話沒話地找話,低聲問道:“荀君進去多久了?”

    李博也同樣有話沒話地找話回答他:“快半個時辰了。”

    “怎麼還不出來?天都黑了。”

    宣康小心翼翼地偷覷盯視沈家宅門的戲志才。荀貞進院前,戲志才威脅沈容,說:如果等半個時辰,荀貞還不出來,他就要放火燒宅。宣康忐忑地想道:“他不會真的放火吧?”不是怕沈宅遭火,而是怕荀貞受累。他著急萬分,往前走了兩步,想去沈宅門外聽院內動靜,李博拉住了他。

    沈家宅內一直都很靜,入夜後更安靜,直到這時,——隱隱約約地,諸人似聽到了一聲短促地驚叫。

    “什麼聲音?”

    較遠處屋頂上的輕俠叫道:“後院有動靜了,後院有動靜了!”

    程偃聞聲仰首,急追問道:“什麼動靜?”

    “……,堂門開了!”

    “堂門開了?”

    “哎呀不好!”

    “怎麼了?”

    “院子裡的那些沈家宗人都扔了火把,提著刀往堂裡跑!”

    “往堂裡跑?……,堂上發生了什麼事兒?”

    “堂上、堂上……。”說話的這個輕俠在屋頂上調整位置,努力向堂裡看,“看到了!堂上、堂上,……。”

    程偃急著想知道堂中發生了什麼事兒,見他半天說不到正題,焦躁發怒:“我問你堂上到底怎麼了!你發什麼呆?”

    那輕俠回過神來,不可置信似的說道:“堂中地上躺了好幾個人,燭臺也倒了好幾個,血流了一地。那幾個人像是都死了。……,最裡頭,最裡頭的案幾下邊,有具無頭的屍體。”

    “荀君呢?荀君他們呢?”

    “看不到荀君。……,看見君卿和阿鄧了!一個提著劍,一個兩手拿著短戟,迎上了從堂外沖進來的沈家宗人。打起來了!打起來了!君卿往後退了一步,抓住了拿刀砍他的那人,……,嘿!”

    “怎麼了?”

    “君卿用這人擋住了堂外射進來的一支弩箭。……,阿鄧殺了兩個人!他奔到了堂門口,將左手的鐵戟擲了出去,唉喲,好像是擊中了正在院裡拿弩射箭的那個豎子!……,哎呀不好,有人在走廊上偷襲阿鄧。……,哈,阿鄧用右手戟擋住了這人的刀,一拳打在了他的臉上,又趕上去,捅穿了他的腦袋,嘖嘖,濺了一臉的血。阿鄧殺出性子了,把這個偷襲的鼠子扔出了堂外,砸倒了兩個沈家宗人。……,有三個人在圍攻君卿。君卿真勇悍也!半步不退,壓根不躲,胳膊上挨了一刀,宰了一個!又宰了一個!最後一個也被他刺死了。……,他也殺到堂門口了。”

    宅外諸人聽得心馳神動,分別握緊刀劍。程偃大叫:“荀君呢?荀君呢?”

    “我看到荀君了!他一手提了兩個腦袋,一手提著劍,從柱子後邊走出來了。咦?噢!柱子後邊露出了兩隻腳,荀君剛才大概是在和這人廝殺。”

    程偃聽到了荀貞的消息,心中大石落地,再次拔刀出鞘,叫道:“戲君,殺進去吧!”扭臉去找戲志才,卻才發現适才一直紋立不動的戲志才已在調動人手,命一隊人去點燃宅外的那些柴木堆;命樹上、屋頂上的弓弩射手做好接應荀貞三人的準備;調了一隊人,抱起大木,等火起後就開始撞門;又選了幾個手腳敏捷的,令他們等一開始撞門就翻牆入內。其它的則於夜色下列好隊伍,只等宅門被破開,便就衝殺進去。

    ——程偃方才聽得太投入了,要不是轉臉這一看,竟不知戲志才已開始著手強攻。李博、宣康在戲志才的旁邊。他的餘光掃到了他倆,李博面色蒼白,宣康死死地盯著宅門。

    東邊屋頂的那輕俠拉弓射箭,試圖援助荀貞等人,卻因角度不對,連射三箭,都被屋瓦、樹枝擋住了。

    西邊較近處屋頂上的那個輕俠叫了起來:“中院的沈家奴僕、賓客一窩蜂地往後院去了!”一邊叫,一邊開弓射箭。他的位置不錯,正監臨著從中院、後院之間的開闊地,射了三箭,中了兩人,再射時,那些人都已跑進後院了。

    東邊屋頂上的那個輕俠大聲叫道:“我看見中院的那些賓客、奴僕了,都提刀拿劍!”

    中院有二十多人,後院原本大概十幾個人,也就是說,除掉被許仲、劉鄧殺死的,後院現已聚集了近三十人。戲志才雖還保持著鎮定的表情,卻也不禁加快了語速,在四面火起後,簡短地命令道:“爬牆、撞門!”

    東邊屋頂上的那個輕俠繼續報告戰況:“君卿和阿鄧守在堂門口,十幾個沈家的宗人、賓客、奴僕在往裡攻。阿鄧受傷了!大腿上中了一劍。……,荀君!荀君對君卿說了句話!……,荀君頂上了君卿的位置。……,君卿殺出去了,在往堂外沖,好傢伙,連著刺傷了三個人,殺出了一條血路。殺出去了!”

    程偃的注意力大半轉到了沈家的宅門上,兩隻眼睛瞪得跟銅鈴也似,一眨不眨,盯一眼那幾個手腳利落的輕俠爬牆,又盯一眼那隊抱著大木的輕俠撞門。“砰”、“砰”、“砰”!一下又一下,沉悶地撞門大響,似將夜色也都震動。眼見這門不是一下、兩下能被撞開的,而攀援圍牆的輕俠也才剛爬了一半。他牽憂荀貞,忍不住分神二用,問東邊屋頂的輕俠:“君卿從堂門口沖出去幹什麼?是想護著荀君殺出來麼?”

    “不知道!……,君卿沒有往院外沖,而是在向堂對面的樹下沖。好多人來阻攔他。……,都被他殺散了。……,他沖到樹下了!啊喲!我知道了,他定是奉荀君之命,去殺這些院中敵眾的首領了。一個戴著高冠的錦衣人被他趕得繞樹亂跑。豎子!豎子!無恥豎子!又有幾個沈家人來阻攔君卿。……,君卿把劍投出去了!……,好!”

    “怎麼樣?”

    “那個高冠錦衣人被擊中了!劍刺進了他的後背。他倒下了。君卿攆了上去,抽出了劍。又刺了他兩劍。……,這高冠錦衣人彈騰了兩下腿,不動了。死了!”

    “院裡的那些沈家人呢?”

    “都呆住了。”

    宅外的輕俠們聽到此處,手腳不禁一停。宅外的火光燃亮了夜色,眾人有的大喜,有的緊張,有的愣住,有的驚歎,有的回臉看戲志才、程偃等,有的仰首看說話的這個輕俠。舉動、神情各不相同,相同的是:這一刻,他們都沒有出聲。裡巷又一次地歸入了沉寂。

    夜色幽靜,一陣大呼聲從沈宅後院傳出。這陣大呼遠比上回的驚叫響亮,而且時間長,只是卻很嘈雜紛亂,程偃等依舊沒能聽清。

    程偃大叫問道:“沈家後院在叫什麼?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兒了?”

    東邊牆上的那個輕俠又驚又喜,叫道:“那些沈家的人都跪下去了!……,咦,又從院門外湧進來了一夥兒人。”

    最靠近外院樹上的那個輕俠叫道:“是鐵官徒!鐵官徒剛才離開前院,往後邊去了!”

    能看到中院的那個輕俠說道:“不錯,是鐵官徒。他們剛穿過中院。我正想說,你就看見他們進後院了。”他問東邊牆上的那個輕俠,“……,他們去後院作甚?也是去圍攻荀君他們的麼?”

    東邊牆上的那個輕俠說道:“不,他們也跪下了!君卿回到了堂門口,和阿鄧侍立在荀君的左右。……,沈家的人和鐵官徒都在丟掉了兵器,在伏地叩拜。他們……。”

    又一陣大呼從後院傳出。這一次,因為又多了十幾個鐵官徒,呼聲更大了。可還是有點嘈亂,程偃等人依舊沒能聽清。程偃、宣康、李博異口同聲地問道:“他們在叫什麼?”

    又一陣大呼傳出。這一次,聲音整齊,劃破長夜,響動四方。宅外的輕俠們屏息凝神,傾耳細聽。這一次,總算聽清楚了,後院是在大呼:“蔽木戶、坐鐵室!荀家虎!”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8:52
第三卷 北部督郵 21 今有潁陰乳虎(中)

    “蔽木戶”者,鑲楯也。“坐鐵室”者,雙戟也,是對這兩件兵器的俗稱,言其能守。這是在誇許仲和劉鄧勇猛無敵。“荀家虎”說的自然就是荀貞了。

    荀貞站在堂門口,把左手裡的兩個首級高高舉起,又以劍指被許仲殺死在樹下的那個錦衣高冠人,厲聲說道:“沈馴、沈丹、沈鈞已經伏誅!你們還要助紂為虐,對抗國法麼?”

    “小人等知罪!”

    “爾等若知罪,可速去將宅門打開,將沈馴的妻子兒女擒下拿來,押至堂外。我念在你們將功贖罪的份兒上,可以不治你們的罪。”

    諸人大呼應諾,除了十幾個鐵官徒還待在原地外,其餘的人分成兩股,一股飛快地去前院開門,一股擁進堂屋對面的樓閣屋舍。院中為之一靜。只是很快,對面的樓閣屋舍裡就傳出了砸門、撞門、喝罵、打人、尖叫、哭鬧之聲。荀貞往那裡看了一眼,問許仲:“你臂上的傷要緊麼?”

    “不要緊。”

    荀貞扔下手裡的人頭,選衣上沒有沾上血污的地方,用劍劃開,撕下了一塊兒,還劍入鞘,親手給他裹住傷處,說道:“你去對面的屋舍樓閣裡看看,叫那些去拿沈馴妻兒子女的人注意點!不要傷了人,更不許趁火打劫。”許仲應諾,提劍去了。

    荀貞又撕下一塊兒衣服,蹲下身,再給劉鄧裹腿上的傷。

    剛才殺敵時劉鄧所向無前,這會兒卻手足無措,想跳開,又怕碰著荀貞,身子繃得緊緊的,一動不敢動,連聲說道:“這怎麼敢!這怎麼敢!”

    “沈家人呼你是‘坐鐵室’,我看他們說得不對。你不是坐鐵室,我才是坐鐵室。有你和君卿在我身邊,泰山頹倒,我也安坐無憂啊!”荀貞給他裹好,拍了拍手,站起身來,笑著說道。

    劉鄧把臉憋得通紅,擠出來一句:“荀君恩養,恩比海深,小人唯以死報之。”

    荀貞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院中的鐵官徒裡有一人把劉鄧的手戟從弩手身上拔出,在衣服上蹭乾淨,彎著腰,雙手捧著送將上來。劉鄧接住。那人複又退回院中。荀貞把視線轉到了這十幾個鐵官徒身上,問道:“你們都是從市上鐵官裡來的?”

    “是。”

    “都是鐵官徒?”

    “是。”

    “受的何刑?”

    有的答“鬼薪”,有的答“完城旦”,有的答“髡鉗城旦”。

    “鬼薪”、“完城旦舂”、“髡鉗城旦舂”都是徒刑的一種。

    自前漢文帝廢除肉刑以來,兩漢的刑罰體系大體由四個部分組成:死刑、徒刑、笞刑、徙遷刑。徒刑又分為幾大類:城旦舂、鬼薪白粲、司寇、複作等。“城旦舂”又分為兩類:城旦和舂。此兩者刑期一樣,區別是前者是對男犯的處罰,本意指強制築城;後者是對女犯的處罰,本意指舂米。“鬼薪白粲”亦然。鬼薪,本意指為宗廟采薪,白粲,本意指為祭祀擇米,也是分別對男女罪犯做出的不同勞役處罰。

    “城旦舂”和“鬼薪白粲”都是主刑。主刑之外,視犯人所犯之罪行不同,又常會有附加刑。如“髡”、“耐”、“鉗”、“釱”之類。“髡”指的是剃掉犯人的頭髮,只留三寸附於耳上;“耐”較“髡”為輕,指的是只剪去鬢鬚;“鉗”指的是鐵鉗,著於頸上,約有五六斤重,白天晚上都要戴著;“釱”指的是腳鐐,又分為左腳帶釱、右腳帶釱或兩腳都帶。“鉗”和“釱”都是重刑犯必不可少的刑具。

    如今“城旦舂”、“鬼薪白粲”等徒刑早已不再只是從事字面意義上的勞役,也被役使於其它的官辦作坊。各種不同刑名的主要區別是在刑期的長短上。“髡鉗城旦舂”可以說是僅次死刑的重刑,是徒刑中最重的,刑期五年。“完城旦舂”是四年。“鬼薪”是三年。

    ……

    荀貞問回答“髡鉗城旦”的那幾人:“既為髡鉗城旦,為何不髡無鉗?”院中的這些鐵官徒都頭髮完好,也沒有帶鐵鉗的。

    那幾人答道:“小人等本是受有髡鉗的,只是服刑已久,發已複生,鐵官長沈馴愛護小人等,沒有再髡小人等的鬚髮,也免了小人等的鉗頸之苦。”

    荀貞又問道:“依律,城旦、鬼薪刑徒,皆須著赭衣。你們為何不穿赭衣?”赭衣,紅色的衣服,是囚徒的囚衣。

    院中諸人答道:“小人等老實肯幹,從不耍奸偷猾,故此,鐵官長沈馴特准小人等不必穿著赭衣。”

    荀貞心中了然,這必是沈馴籠絡鐵官徒的手段。

    想想也是,鐵官徒大多都是犯了重罪的人,其中不乏爭強好鬥之輩,就比如那“完城旦舂”,不是犯下賊傷、以刃鬥傷人這類罪行的,也不會被判此等重罪,更別說罪行更加嚴重的“髡鉗城旦舂”了。不管是誰來看管他們,多半都會動些心思,希望能從中找到幾個“勇士”,好用來充當自己的爪牙。沈馴是本地豪強,為維護本族在本地的強勢地位,在這方面的興趣估計會比尋常人更強烈。

    荀貞笑道:“這麼說來,你們都是沈馴的親近人了?也是,要非親近人,也不會被調來縣裡市上。這可是大大的優差啊!難怪一聞沈馴之召,就提兵拿劍的趕來給他護院,與我作對!”笑了兩聲,神色轉厲,一字一句地問道,“可是,難道你們就不知道,對抗國法是重罪麼?你們身為刑徒,罪上加罪,想死麼?”

    鐵官徒們伏地叩首,說道:“鐵官長沈馴喚小人等來時,沒有說明為何要召小人等來。小人等既受沈馴管束,不敢不來。來了後,直到督郵進院,才知竟是要與督郵作對!小人等知罪了,只求督郵開恩,饒小人等一條賤命!小人等願為督郵做牛做馬。”

    荀貞心道:“‘直到我進院,才知竟是要與我作對’?‘願為我做牛做馬’?嘿嘿,嘿嘿。”十分清楚這些鐵官徒所言不實,又想道,“如此奸猾,還自誇‘從不耍奸偷猾’?”不過現在不是收拾他們的時候,對剛進來的程偃說道,“分出一隊人,把這些鐵官徒都押到前院,等我發落。”程偃應諾,點了十個人,將眾鐵官徒押送出去。

    宣康激動地握緊雙拳,舉在胸側,袖子都退落到手肘了尚不自覺。他擠到荀貞身邊,興奮地說道:“荀君!沈家人的大呼我們在外邊都聽到了!蔽木戶、坐鐵室,荀家虎!……,荀君,你的威名很快就要傳遍郡北了!”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李博說道:“荀君,這太危險了!沈宅雖堅,總能攻下,君何必以身犯險?”

    荀貞一笑,拉住劉鄧的手,環顧湧進來的眾人,說道:“我有蔽木戶、坐鐵室,縱敵千萬,何懼之有?”

    輕俠們都是好熱鬧的人,也佩服許仲和劉鄧的勇武,聽得荀貞此話,都歡聲大笑,齊聲大呼:“蔽木戶、坐鐵室!”高家兄弟、蘇家兄弟适才都在屋頂樹上,下屋、下樹、進院,來得晚了,沒能擠到前邊,跟著輕俠們叫了兩聲,又帶頭大呼:“荀家虎!”

    諸人隨之齊呼:“荀家虎!”聲震屋瓦,響遏夜雲。相比許仲和劉鄧的勇武,他們更佩服荀貞的膽勇。設身處地,換成他們自己想想,沒有一個人敢拍胸脯說,如果他們是北部督郵,會能如荀貞一樣,輕身犯險。

    戲志才進來的最晚,他還得安排人手滅火。沈宅的院門已經打開,不必強攻了,點燃的那些火堆不能留下,萬一真要引起火災,麻煩就大了。他進來後,輕俠們敬重他是荀貞的知交,也佩服他剛才的指揮若定,紛紛給他讓出道路。

    他走到荀貞身邊,長揖在地,說道:“為君賀!”

    荀貞忙將他扶起,笑道:“何賀之有?”

    “賀君未死。”

    荀貞聽出來了,戲志才這是在變相地責備他,哈哈笑道:“我進院時,你不也沒攔我麼?”

    “當時沒攔,是因為情況危急,不得已耳。現在賀君,是憂君會由此驕傲,以至輕佻。俗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名家子,文武兼資,是天下大才,此類犯險之事,萬萬不可常為!今晚是沈家沒有勇士,若有一專諸在此,縱君猛如虎,一人敵耳。”

    荀貞斂容說道:“敬受教。”扶住他的兩臂,複又笑道,“古之刺客多矣,卿單言‘專諸’,何意也?是為報昔日我戲言之仇麼?”荀貞曾笑稱戲志才有專諸之疾,笑他懼內。

    戲志才還真是有這個意思,兩人相對大笑。戲志才說道:“夜已深,也不知鐵官有沒有遵從沈馴的調令,貞之,你可速派人持沈馴首級前去鐵官,以安鐵官丞。”

    荀貞以為然,目光在諸輕俠的臉上一掃而過,決定把這件差事交給蘇則、蘇正兄弟去辦。他兩人性子沉穩,又有勇氣,適合辦此要事。

    沈容的人頭只有一個,鐵官卻有兩處。荀貞把沈容的人頭交給蘇則後,想了一下,把沈鈞,也即被許仲殺死的那個高官錦衣人的人頭交給了蘇正,說道:“你兩人現在就去前院,從鐵官徒中選出兩人帶路,分別帶著沈容、沈鈞的人頭,領著你們各自本隊的人立刻出城,去鐵官。鐵官裡的管事若沒有遵從沈馴的調令,你們就告訴他,就說我明天會去;鐵官的管事如果聽從了沈馴的調令,你們如果在路上碰見了鐵官徒,就把沈家父子的首級給他們看,就說沈氏已經伏誅,令他們馬上原路返回,如有不服令者,立斬。”

    “諾!”

    荀貞又把小夏、史巨先叫來,把沈丹,也即被他殺死在堂中柱後的那人的首級交給小夏,說道:“你帶著這個首級,由沈容帶路,即刻去沈馴自開的冶坊,看看那裡的鐵工出來了沒有。如果沒有,告訴那裡的管事,叫他現在就來見我;如果出來了,你們在路上或城外碰上了,就把這個首級給他們看,一樣就說沈家父子已然伏誅,令他們馬上回去,不從者,斬。”

    沈容沒有死,在荀貞動手殺人時,他沒敢反抗,躲到了堂角。這時,被幾個輕俠進去,拽拉出來。小夏精明強幹,應能辦好此事。他大聲應諾。

    “巨先,你帶著你那隊人和小夏一起去。”

    “是。”

    荀貞頓了頓,問史巨先:“巨先,你的原名叫什麼?”

    自王莽以“秦以前複名蓋寡”的理由“禁複名”,並把兩個字的名視為賤名以後,漢人很少再有起二字為名的了,通常都是單名。“巨先”是兩個字,又剛好是新莽時期著名大俠陽翟人原涉的字,故此,荀貞知道這絕非是史巨先的本名。

    史巨先答道:“小人原名‘季’。”他是窮人家的子弟,起名沒啥講究,和許仲、許季一樣,也是以排名為名。

    荀貞點了點頭,說道:“你改本名為‘巨先’。巨先者,大俠原涉字也。你應該很崇仰原涉吧?”

    “是的。”史巨先不忘拍個小小的馬屁,“荀君真見聞廣播,知道巨先是原涉的字。小人原就不知,還是從過路的一個儒生那裡聽來的呢!”

    “原涉,遊俠之雄,勇冠天下。你此次和小夏一起去彈壓沈家冶坊,或許會遇到危險。若有危險,你怎麼辦?”

    史巨先慷慨答道:“當如原巨先!”

    “好!去罷。”

    ……

    分派已定,劉鄧招呼了幾個人,把堂內的屍體抬出去,血跡略擦一擦,燭臺扶起,案幾坐塌擺好。荀貞、戲志才、李博、宣康和諸隊輕俠的隊率,如高家兄弟、江鵠等人魚貫登堂落座。

    李博說道:“沈馴已伏誅,荀君,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先處置了鐵官徒和他家冶坊裡的鐵工再說。”

    沈馴一死,這些人就沒了長官、沒了主人,是個不小的問題,須得好好安排。

    “怎麼處置?”

    “沈馴犯的是重罪,依律,是要抄沒他的家產的,他自辦的冶坊也是他家的家產,我會稟明府君,將之收為官有。至於鐵官,待我明天去看過情形後,也會稟明府君,請他再任一個鐵官長的。”前漢時,鹽鐵官屬朝廷司農管,中興後,歸郡縣管,太守在報請朝廷後,可以起、罷其官長。

    戲志才注意到荀貞在說這番話時,似有所思,目光下意識地向院中看了一下。

    他順著看去,見荀貞看的是方才那十幾個鐵官徒跪拜之處,心中微動,那個對荀貞為何以兵法部勒輕俠的疑問再度浮現上來,暗中想道:“貞之陰以兵法部勒賓客,今似又對鐵官徒和沈家的私冶很感興趣?”沈馴是六百石的鐵官長,又是本地豪強,就這麼被荀貞殺死了,需要善後的事情很多。鐵官和沈家的私冶雖也需要妥善安置,但絕不是最重要的一件。荀貞別的不說,卻單說此事,落在有心人眼中,確實令人懷疑。

    戲志才接著又想道:“對了,他方才在堂門口,還對那十幾個鐵官徒說了不少話。”覺得甚是蹊蹺,目注荀貞,徐徐問道,“貞之,你是不是已有了新任鐵官長的人選?”

    ——

    1,“蔽木戶”者,鑲楯也。“坐鐵室”者,雙戟也。

    《典論》:“俗名雙戟為坐鐵室,鑲楯為蔽木戶”。

    鑲楯:大約就是鉤鑲,一種上下帶鉤的盾,當時常用的一種兵器,常與刀劍等短兵配合,是對付長兵器,尤其長戟的利器。

    2,“鉗”指的是鐵鉗,著於頸上,約有五六斤重。

    這裡用的漢代的“斤”。“從西漢陽陵附近刑徒墓出土的刑具來看,漢代鉗徑17-24cm,重約1150-1600克,另外還帶一個長約295-34cm的翹”。

    另外,書中說的各種徒刑刑期都是指的東漢時。西漢時各種徒刑的刑期比東漢長,如“髡鉗城旦舂”在西漢是七年徒刑。秦時的徒刑大多是無期的。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8:57
第三卷 北部督郵 22 今有潁陰乳虎(下)

    戲志才猜得很對,荀貞確對鐵官徒和沈家的私冶起了興趣。

    興趣來自兩個方面:

    一個和“沈馴籠絡鐵官徒的出發點”差不多,也是相中了鐵官徒的好勇能鬥。只不過,沈馴只是對單個的鐵官徒有興趣,他則是對全部的鐵官徒,乃至沈家私冶裡的鐵工都有興趣。

    鐵官徒也好,沈家私冶的鐵工也罷,如前文所述,這些人常年與鐵、火和各種危險打交道,有膽色,又吃苦耐勞,並且不管是鐵官抑或私冶,對鐵官徒和鐵工的管理都很嚴格、很嚴酷,換而言之,這些人又有一定的組織性、紀律性。有膽色、吃苦耐勞,又有組織性、紀律性,實為天然之精兵來源。稍加訓練,就是一支敢戰的部隊。此其一。

    其二,鐵官、冶坊的主職是冶鐵、打造鐵器,其中必有許多懂冶鐵、會打造兵器的技術工人。若能將他們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在即將到來的亂世裡,會是一個得力的臂助。

    ……

    聽到戲志才問自己是否已有了新任鐵官長的人選,荀貞心道:“我還真是有一個人選。”只是堂上人多,人多口雜,這話不能說,他說道,“志才兄說笑了。鐵官長秩六百石,任命罷免出自朝廷,太守也僅有權提名而已,何況我一個百石督郵?哪裡有我置喙的份兒!”

    “我倒有個人選。”

    “噢?誰人?”

    戲志才心道:“我若是貞之,又若對鐵官很感興趣,想掌控之,會推薦誰來繼任鐵官長呢?”很快想到了一人,他說道:“沈容。”

    “沈容?”荀貞大吃一驚。沈容正是他打算舉薦給陰修的人選。

    戲志才心中篤定,想道:“貞之果有意染指鐵官,這沈容必就是他想報給太守的人選了。……,只是,他為何想染指鐵官呢?是看中了鐵官裡的鐵,還是看中了鐵官裡的人,又或是看中了鐵官裡的油水?又或是三個都看中了?”再反過來以此來聯繫荀貞用兵法部勒賓客的舉動,再看荀貞時,只覺他的微笑之下,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心道:“貞之不是常人,此些舉動必有用意。我若當面問他,他不一定會實言相告,且待我暗中觀察,細細揣摩。”回答說道,“然也。你不覺得沈容很合適麼?”頓了下,又意味深長地說道,“於公於私都很合適。公私兩濟。”

    宣康沒聽懂,問道:“戲君此話怎講?為什麼說沈容很合適?”

    李博年長,老於世故,明白戲志才的意思,代為解釋說道:“舉薦他繼任鐵官長,可以緩和一下與趙常侍侄子的關係。”

    “為什麼?”

    “兩個原因。一則,沈容是沈家的人,也算是趙常侍侄子的親戚了。舉薦他繼任為鐵官長,可視為一個表態:殺沈馴是為國法,非為私仇,不是針對趙常侍。……,二則,沈馴的女兒只是趙常侍侄子的小妻,不是正妻,想來他倆之間更多的應是利益關係。有了沈容接任鐵官長,每年該給的錢財一分不少,那對趙常侍的侄子來說,沈馴的死也就不牽涉利益了。”

    “雖然如此,可對沈馴的女兒來說,這可是殺父、殺兄之仇啊!她能答應麼?”

    “這就要看趙常侍的侄子是否疼愛沈馴的女兒了。如果他疼愛沈馴的女兒,那這個仇肯定是要非報不可的。如果反之,他並不怎麼疼愛沈馴的女兒,那在沈容接任鐵官長後,報不報仇也就無所謂了。反正利益沒受到損害,而且沈容也算是他的‘姻親’,臉面上也能說的過去。”

    李博說這番話的時候,滿面憂容,顯然是在擔憂趙忠的侄子會報復荀貞。

    宣康沒想那麼多。他年輕,雖也知道朝中閹宦弄權,害了很多名士大儒,但到底沒有親眼見過,都是道聽途說,縱有擔憂,這會兒也被興奮沖得淡了。他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問戲志才,“戲君,這就是你說的‘公私兩濟’的意思麼?”

    戲志才說道:“不錯。”

    宣康低頭想了下,說道:“若能借此和趙常侍的侄子緩和一下關係,固然不錯,可這只是‘私’啊!‘公’在何處?”

    “‘私’則對貞之有利,‘公’則太守不會拒絕。”

    “‘公’則太守不會拒絕”倒是很好理解,陰修定然也是不想和趙忠結仇的,既然這樣做可以緩和與趙忠侄子的關係,那他斷無拒絕的道理。話雖如此說,可不知為什麼,宣康卻覺得戲志才沒有說實話,特別是在看到他嘴角那似有似無的笑容後,更覺得他所說的“公私兩濟”不是這個意思。——可若不是這個意思,又能是什麼意思呢?他側著腦袋想了會兒,想不出來,也沒再問。

    ——說來也是有趣,戲志才覺得荀貞可疑,宣康又覺得戲志才可疑。到底誰可疑?燭影搖紅,滿堂十幾個人,誰也不能盡知對方心思。也許只有像宣康這樣的年輕開朗的人,又或如劉鄧這樣直爽粗豪的人,才不會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罷?

    ……

    荀貞也注意到了戲志才的飽含深意的笑容。

    他做賊心虛,之前又被戲志才看破過幾回心思,難免會不由想道:“志才聰明絕頂,我觀他的笑容似別有深意,莫非他已看出了我對鐵官有意?‘公私兩濟’、‘公私兩濟’……,難道?他的這個‘公私兩濟’,說的就是我所想的‘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荀貞所以打算舉薦沈容接任鐵官長,李博說的那些都只是表面原因,內在根本的原因只有一條:他有沈容的“把柄”在手,可以通過沈容暗中掌控鐵官。此即“暗渡陳倉”。

    ——所謂“把柄”,不是沈容做過的那些不法事,而是他親手寫下的沈馴的那些不法事。作為“從子”,薦舉“從父”,說起來是“大義滅親”,但若被沈家的宗人知道,只會罵他“賣父求生”。並且,有了這個把柄在手,也不怕沈容在繼任鐵官長後會轉投到趙忠侄子門下。要知道,趙忠侄子的小妻可是沈馴的女兒,這要被她知道,還不恨死沈容。

    “明修棧道”即:因李博所述的那些理由,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舉薦沈容,不必擔憂引人懷疑。

    仔細想想,“明修棧道”可不是也能理解成“公”麼?“暗渡陳倉”可不也正是為了“私”麼?公舉沈容,私用其人。正可謂“公私兩濟”。

    荀貞越想越覺得戲志才肯定是這個意思。他搔頭想道:“怪哉,我何時露出了破綻?他怎能猜出我有意掌控鐵官?”百思不得其解,歎了口氣。

    “貞之,為何歎氣?”

    “因為嫉妒。”

    “嫉妒?”

    荀貞笑道:“在你面前,我竟似藏不住半點心事。這叫我怎能不嫉妒你的才高啊?”這是他第二次在戲志才面前說“自己竟似藏不住心事”了。

    戲志才不謙虛,也不驕傲,對荀貞的誇獎,既不自得,也不過謙,很有自知之明,說道:“古今才高者多矣,成事者稀。何哉?成事不在才高。才高得志如鄧禹,有赤眉之敗;堅毅果決如馬援,國家之棟樑。論之才高,卿不及我。堅毅果決,我不如卿。”

    他兩人的對話讓眾人聽得一愣一愣的,宣康問道:“‘藏不住半點心事’?這麼說,荀君也是想舉薦沈容接任鐵官長的麼?”

    荀貞點了點頭。

    ……

    堂外嘈雜聲起,諸人舉目看去,見是沈馴的妻兒子女全被帶到了院中。

    沈馴的妻妾不少,七八個,年紀最大的看起來有四十多歲,大概是他的元配,其他的都是小妻,鶯鶯燕燕,傅粉施朱,晚風一吹,堂上都盡是脂粉香氣。劉鄧、高家兄弟、江鵠諸人的眼立馬就直了。

    江鵠“騰”的起來,拱手說道:“沈馴罪大惡極,他的妻兒子女不能放過。荀君,小人替你去檢查檢查他們!看看他們中還沒有做過不法之事的。”

    高家兄弟跟著跳起,說道:“我們也去!”

    也不等荀貞回話,呼啦啦一群人全下了堂去,擁到那些女子近前,有斜著腦袋看的,有動手動腳的,有故作威嚴呼喝的,有涎著臉去摸人家臉蛋的。荀貞哭笑不得,顧盼左右,堂上只剩下了戲志才、宣康、李博、小任、程偃幾人。

    許仲大步登堂,說道:“沈馴家人盡被帶出,請荀君發落。”

    荀貞微微沉吟,說道:“沈馴是首惡,沈氏宗人的罪可以不治,他的妻兒子女難逃懲處,依律,該被收為官奴婢。這樣吧,我現在就寫奏記,上報府君,請他下令收人。在得到府君的回文之前,……,小任。”

    “在。”

    “你配合我督郵院的屬吏,暫且看住他們。”

    “諾。”

    荀貞直到這時才想起來他手下的那些屬吏,問道:“我的那些屬吏呢?”

    “都在堂外走廊上候著呢。”

    “叫進來。”

    那幾個小吏進來,彎腰低頭,剛到堂上就跪拜在地:“下吏拜見椽部。”

    “抬起頭來。”

    “下吏不敢。”

    “不敢?為何不敢?”

    “昔項王救巨鹿,大破秦軍,威震天下。諸侯將入見,無不膝行而前,不敢仰視。今椽部誅沈馴,正如項王救巨鹿,雄威懾人,小人等膽薄,亦不敢仰視。”

    荀貞失笑,斥道:“胡說八道!項王何等英雄,我給他提鞋也不配。……,召你們進來,不為別事,沈馴的妻兒子女暫由你們看管。看好了,不得打罵侮辱。”

    小吏們應諾,還真如諸侯將對待項羽似的,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不抬頭,膝行著退出去了。小任亦躬身退出。

    戲志才笑道:“那小吏的比喻雖不倫不類,但對貞之你的敬畏卻是發自肺腑啊。從今以後,你的督郵院想必就如鐵打的一般,再也不會有人敢收吏民財貨,外賣消息了。”

    這也算是一個意外收穫吧。

    ……

    堂外腳步聲響,又進來了幾人,卻是江禽和兩個陌生官員。這兩個官員都帶著黃綬。荀貞一看即知,必是本縣的縣丞和縣尉了。陽城是個小縣,縣長六百石,丞、尉都是二百石。荀貞起身,說道:“二位定是本縣的丞、尉了?”

    這兩個縣丞、縣尉的品秩雖只比荀貞高百石,但任命卻是出自朝廷,乃是“命卿”,地位要比荀貞高的多,聞得荀貞發問,兩人卻不顧身份,拜倒在地,自呼己名,說道:“陽城縣丞(尉)某某(某某)拜見椽部。”

    荀貞示意李博取出陰修的手書牒文,找出寫給他兩人的,遞過去。他兩人看後,本就緊張,越發緊張,滿頭大汗,顫聲說道:“下吏知罪,這就還印綬,請辭歸家。”

    陽城縣兩個六百石的大吏,一個被驅逐趕走,一個被荀貞手刃,他兩人早嚇得膽裂了。此時此刻,跪在仍有血跡的堂上,面對黑衣上還沾有血污的荀貞,哪裡還敢再分辨多說?只求能得不死,已是萬幸了。

    荀貞問江禽:“你沒有告訴他倆,只要將城門看好,不放一個鐵官徒進城,我就奏請府君免了他們的罪,既往不咎麼?”

    “給他們說了。”

    “兩位請起,我說話算話。只要兩位今夜能把城門看好,不放一人進來,我明日就奏請府君,請他念在你們將功贖罪的份兒上,免了你們的罪。”蘇家兄弟、小夏雖已去了鐵官和沈家的私冶,但鐵官徒與沈家的鐵工究竟有沒有出來,如果出來了,究竟能不能被小夏等攔下,還是未知數。今夜仍還需要這兩個縣丞、尉出力守城。

    縣丞、尉搗頭如蒜,說道:“是,是。多謝椽部恩德。下吏必將城門看好!不放一人進來。”

    “你兩位請去罷。……,君卿,你去院裡叫高家兄弟不要再調笑那幾個婦人了。幾個女子,何足掛齒!吩咐他倆各帶本隊,協助丞、尉看好城門。”荀貞說到這裡,扭臉問戲志才,“志才,本裡的百姓還在裡外麼?回來了沒有?”

    “因不知院內的具體情況,我進院時,沒有通知他們回來。”

    “君卿,告訴高家兄弟,叫他兩人順便召裡中百姓歸家。裡外若還有其它裡的百姓聚集,也都叫他們回去罷。”

    許仲應諾。

    縣丞、縣尉辭別退出。高家兄弟得了命令,招呼本隊人馬,與之一起去了。

    ……

    夜到此時,將近兩更。

    荀貞坐回榻上,趁著這會兒堂上人少,清淨,教宣康取來筆墨紙硯,把給陰修的奏記寫了。

    開篇起頭,依照奏記的格式寫道:“北部督郵貞叩頭死罪敢言之”,另起一行,先簡略地講了一下國叕辭官事,隨後,詳細地描述了一遍沈馴如何聚眾頑抗,如何擅調鐵官徒諸事,末了寫道:“貞憂百姓,恐前漢申屠聖、蘇令事複現今日,遂犯險入沈宅,勸馴收令,馴不聽,不得已,殺其於座上。無令而擅殺大臣,自知有罪,伏惟請明府嚴刑”。又在後邊簡述了下縣丞尉守城的功勞。最後又依格式,再次寫了“敢言之”三字。取出官印,蓋在上邊。吹幹墨汁,交給宣康封好,只等天亮就遣人快馬送去郡府。

    他辦完這事兒,思忖片刻,自覺該處理的大多已處理好了,只剩下一件未辦,長身而起,招呼返回堂上的許仲,說道:“君卿,去把沈家人也全都趕去前院,和那些鐵官徒待在一塊兒。分出兩隊人看住他們,剩下的人全都給我捋起袖子,準備幹活!”

    堂上諸人訝然:“幹什麼活?”

    “抄家!”

    “抄家?抄沈家?”

    “不錯。”

    “可是太守尚未下令,……。”

    “只憑沈馴私調鐵官徒這一條罪,就足夠抄家之罪了。府君下令是早晚的事兒。”

    “可是沒有太守的命令,若被太守知道?”

    “沈家世為冶家,家訾必豐,又不是要把他家抄之一空,咱們只要金餅、銀餅、珠寶,別的一概不取。……,對了,還有兵器!沈家幾代開冶坊,定藏有不少良兵,也選好的多拿一些。”

    眾人相顧愕然。他們聽懂了荀貞的意思,這哪裡是抄家,分明是用抄家做藉口發橫財啊。

    李博試探地問道:“荀君的意思是咱們瞞著太守……。”想說“監守自盜”,不好聽,卡了下,想出個詞兒,“先‘清點清點’沈家的家訾?”在“清點”二字上加了重音。

    堂上沒有外人,荀貞痛快乾脆地承認:“正是。”他不諱言自家的想法,說道,“今夜咱們殺沈馴是冒著得罪趙忠的風險,風險這麼大,還能不落點好處?”

    他一向不把錢財看在眼裡,今夜想發點橫財是有苦衷的。他養了輕俠上百,人吃馬嚼,日用不菲;還有繁陽亭受訓的那百餘裡民,雖不必養著,但為刺激裡民參加訓練的積極性,賞錢不能沒有,一年下來,也得十來萬。

    他家只是中人之家,沒甚閒錢。他也沒有什麼賺錢的門路,這兩年多來,只有兩次大的收入,一次是前年剿滅群盜,得了些賞購,一次是去年初沾高素的光倒賣馬匹,賺了些錢。用到今日,早七七八八用得差不多了,頂多還有二三十萬剩餘。說實話,去年抄第三氏的家時,他就想撈一筆了,只可惜案發當天縣裡就封了第三家,沒能得著機會。

    難得今夜如此良機,郡守遠在陽翟,縣裡無人監督,沈家院中又多是他自己的人,他心道:“要不趁機撈一筆,怎對得起我犯險入沈宅!”他也是人,也會害怕,別看他進沈宅時看似無所畏懼,實則也是提心吊膽的,想到此處,忽想起一事,問許仲,“君卿,國叕走了沒有?”

    “荀君進沈宅後不久,押送他出縣的人就回來了。他已經走了。”

    “他可是單車離縣的?”

    “是。”

    “你帶兩隊人,現在就去縣廷,把他留下的財貨也仔細‘清點’一番!”

    這國叕在陽城幾年,連多收的口算錢帶受的賄,盤剝貪污了三四千萬,就算他送回家的有,留下的也不會少。這些錢也沒法分給百姓,與其便宜郡府,不如便宜自己。

    ……

    堂外遠遠地傳來一陣歡呼,眾人傾聽,聽見是很多人在叫:“前有許縣太丘,今有潁陰乳虎!”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8:59
第三卷 北部督郵 23 大獲豐收

    堂外遠遠地傳來一陣歡呼,眾人傾聽,聽見是很多人在叫:“前有許縣太丘,今有潁陰乳虎!”

    宣康說道:“這是裡外的百姓在叫吧?……,是了,他們定是從大小高君處知道了沈馴被荀君手刃的事兒。……,‘許縣太丘’?這是把荀君和太丘公相提並論了啊!”

    陳寔年輕時也當過北部督郵。宣康很高興。陳寔年高德劭,是名士裡的泰山北斗,能和他相提並論是一種榮耀。——如果陳家向荀貞提親這事兒再讓他知道的話,他估計會更高興。

    荀貞瞧了一眼戲志才。

    戲志才搖了搖頭,表示這句謠言不是他“創作”的,而是百姓們自發編造的了。想來也是,相比“荀家乳虎,惠下討奸,為民除害,席不暇暖”云云,這兩句就通俗淺顯得多了。

    ……

    縣人們的歌頌歡呼讓荀貞頗覺慚愧,他不認為自己能與陳寔相比,也不認為自己當得起他們如此的稱頌。雖然慚愧,但聽著這從遠處傳來的歡呼,他還是忍不住有些喜悅,覺得冒險殺沈馴這件事沒有做錯。喜悅之外,他隱隱感覺到,似乎有一種奇異的情緒在他的身上萌芽、滋長。

    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種情緒,只覺得這種情緒讓他坐立不安,熱血慷慨,讓他覺得他現在做的事似乎很有意義,讓他覺得他自己活得很有價值。就像在來沈家的路上時,他對戲志才說的那句話,這種情緒激發著他,刺激著他,讓他覺得“便是死在這裡,也值了。”

    甚至,相比那時,於此時此刻,這種情帶給他的衝動更加強烈。因為那時百姓們唱的歌謠是戲志才編的,而這會兒百姓們唱的歌謠卻是自發的。

    他意識到了這種情緒的可怕,居然能夠讓他放棄他一直以來“只求保命”的想法。他握緊了拳頭,輕微的戰慄,非因害怕,而是激動。他不打算反抗這種情緒,反而很樂於受其推動,哪怕最終會被推向未知。因為他很清楚,這種情緒是對的。

    可是他卻搞不明白,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該怎麼稱呼“它”?它又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麼以前沒有,在聽到百姓們的歡呼聲後卻一下子就冒出來了?他感到很奇怪。

    其實這也不奇怪,只是他在目前的狀態下無法做深入地思考而已。

    如果能靜下心,深入地想一下,他很快就會發現:這種情緒的名字叫“使命感”,換而言之,也可稱之為“以天下為己任”,來自他穿越以來,十餘年間的所學、所見、所聞。

    他穿越以來,在荀衢門下讀書十餘年,讀的都是“聖人之書”,學的都是“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樣的正道。荀氏族人又多大賢名儒,不乏捨生取義、慷慨赴死的烈士,比如荀衢的從父,“八俊”之一的荀昱不就是因謀誅宦官而與李膺同死的麼?又常聽聞各地名士守道不移、視死如歸的事蹟。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縱使他本來就是一個“成年人”了,又怎會不或多或少地受到一點影響?

    就像戲志才說的:“立德立功立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這本就是當世有節操的士大夫們的人生觀。“以天下為己任”、“為民請命”本也就是士大夫們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之所以他以前沒有清晰地感覺到這種情緒的存在,是因為他以前大多數的時間都在高陽裡讀書習劍,與外界的接觸不太多;在自請為亭長後,先在繁陽亭,又在西鄉,如今又在郡北,兩年多裡,他廣泛地接觸民間底層,看到了太多的民生疾苦,這種情緒已在積蓄力量,而最終到今天,在接連兩次聽到百姓們的歡呼歌聲後,使命感終於被激發了出來。

    此前,他滿門心思都是保命,現在,在聽到縣民們的歡呼聲後,他卻似乎在突然之間發現:這個世界上還有比保命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價值和意義。——當這種情緒平息後,當因這種情緒而帶來的衝動和激情退卻後,若再把活著卻庸庸碌碌和死了卻轟轟烈烈擺在他眼前,讓他選擇,他或許不敢保證還會有此時的衝動和慷慨,但至少現在,他傾向於後者。

    ……

    百姓們的歡呼聲漸漸地消散了,應是他們聽從了高家兄弟的勸說,各自歸家去了。

    入夜已深,夜風漸涼,堂上的燭光隨風搖晃。荀貞慢慢平復了心情,收拾起衝動和慷慨。為百姓們做事的感覺當然很好,可是要想為百姓們做更多的好事,首先得讓自己更加強大。

    要非被太守拔擢為了北部督郵,他現在還在西鄉,治下不過一二十裡地,足不出一鄉之境,又哪裡有機會驅逐一縣之長,手刃一縣豪強呢?而要想使自己更加強大,或許在太平時代會有很多種方法,而在亂世即將來臨之際,只有一條路:不斷地擴充自家的實力。而又如果想擴充實力,有一樣東西必不可缺,那就是:錢。

    在守財奴眼中,錢是寶貝;在荀貞眼中,錢是工具。有了錢,就能養更多的人,就能換來兵器、就能換來鎧甲、就能換來糧食。所以,這沈家是絕對不能放過的。沈家世代冶鐵,必家訾巨萬,就算不能全部裝入自家口袋,也要狠狠地撈上一筆。

    他點了程偃、宣康、劉鄧、李博四人,命他們各帶一隊人,先去把沈家的家底查清楚,列個清單拿來。別的不管,只記金銀珠寶、兵器良馬。

    用了一個多時辰,四人把沈家翻了個底朝天,在樓閣屋舍裡找到的財貨倒是不多,大頭在後院的地下庫房裡。來回報時,他們四人魂不守舍,語無倫次,只會一遍一遍地重複:“太多了,太多了。”荀貞親自前去察看,也被嚇了一跳。知道沈家有錢,沒想到這麼有錢。

    偌大的庫房裡,一半堆的是銅錢,有些錢串因為放的時間太久,繩子都腐爛斷掉了。

    另一半放的是金銀珠寶、珊瑚美玉、綾羅綢緞、兵器鎧甲。

    金銀珠寶、珊瑚美玉被放在架子上,用漆盤盛著。十幾排高達五層的架子被放得滿滿堂堂。一眼望去,密密麻麻,金銀晃眼,珠光寶氣。綾羅綢緞裝在箱子裡,好幾十箱。

    兵器鎧甲橫放在蘭錡上。兵器多為刀劍,少數矛戟,沒有弓弩。可能是沈家的冶坊不產弓弩。鎧甲不多,只有五件,而且都是兩當鎧。兩當鎧由胸甲和背甲兩部分組成,是一種適合騎兵穿戴的鎧甲,應是沈家備打獵所用的。火把的光芒照射下,鎧甲上光彩流轉。

    荀貞試著用佩刀砍了一下,甲上毫髮無損。戲志才識貨,贊道:“此甲必是以百煉精鋼製成。”

    “煉”,即“取精鐵折疊鍛之”。“煉”的次數越多,鋼就越好。以刀劍論,卅煉的刀劍就是良兵了。繁陽亭安定裡的裡長史調買過一柄卅煉鋼刀,當時令荀貞很是驚訝了一番。

    這五領鎧甲竟都是通體用百煉精鋼製成,實在難得。難怪沈家在不穿用時,珍而重之地將之藏於庫房。荀貞暗呼僥倖,這鎧甲若被圍攻他們的那些沈家人穿上,只一人就足以突破許仲和劉鄧的防線了。

    兵器百餘件。

    和劍比起來,荀貞更喜歡環首刀。環首刀和劍的形狀差不多,直刃,與劍不同的是只有一面開刃,背脊厚實,適合戰場劈殺。他隨手抽出一柄環刀,伸直在眼前,側眼看刀的背脊,很直,拿在手裡舞了兩下,輕重合適,沒有失調之感。他令劉鄧:“抽你的劍出來!”待劉鄧將劍拔出,提刀劈下。刀劍相撞,刺耳聲響,劉鄧的短劍被劈出了一個深深的口子。圍觀諸人齊齊驚歎。

    荀貞回刀觀看,刀刃上毫無發傷。

    刀背上刻了一句銘文,寫著:“永初六年造百煉清鋼上應星宿下辟不詳”。永初六年是安帝的年號,至今已有七十年了。他不禁贊道:“難怪如此鋒銳,竟是百煉寶刀,真寶刀也!”還刀入鞘,遞給劉鄧,笑道:“寶刀贈英雄。你的劍被我砍斷了,這刀,就送給你罷!”

    將餘下的兵器大致看過,都是“卅煉”以上的寶刀寶劍,矛戟也都是用精鋼打造而成的。

    清點下來,刨去珠寶、綢緞諸物,只算金銀餅,共三千餘,再去掉銀餅,只算金餅,仍有兩千多。一塊金餅是一斤,官價折合一萬錢,市價折合兩萬左右。只這兩千多金餅就值錢三四千萬。饒是以荀貞的“見多識廣”,亦為之咋舌眼熱,歎道:“前漢董仲舒雲:‘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沈氏世代豪強,既為冶家,又廣占良田,富溢州郡。我前在解裡,聞鄉民呼他為‘富比千乘沈伯春’,以今觀之,真千乘也。”

    他很想把這些金餅全都搬走,卻也知這是不可能的,猶豫再三,決定搬走一半。一半就是一千斤金餅,折錢兩千萬。市價,普通的刀劍一柄五六百錢,普通的弓與刀劍價格相似,若全用來買刀劍弓矢,足能武裝兩萬多人了。就算加上鎧甲、口糧,也夠養一支幾千人的部隊,且綽綽有餘。錢不能拿完,兵器、鎧甲可以全部拿走。連金餅帶武器鎧甲,足足裝了三輛輜車。沒用他的車,用的全是沈家的車。

    裝好後,點了一半輕俠出來,只等明天一早,便由程偃、小任帶隊先把這幾輛輜車護送回西鄉去。金餅、武器就先放在西鄉的別院裡。沈家還養了十幾匹良馬,也不能放過,挑了五匹最為神駿的,一併由程偃等人先帶回去。

    ……

    這邊剛把車裝好,那邊許仲回來了,趕著三輛車,車裡裝的是國叕留下的財貨。

    荀貞看了一看,一如沈家的例子,也只要金餅,搬了一半,約有三百餘個,也值錢四五百萬。剩下的就暫留在沈家,等郡府處置。

    隨許仲齊來的還有五六個女子。

    許仲說道:“這是國叕在陽城幾年買的女樂,他走時沒有帶走。”問荀貞,“該怎麼安排她們?”

    荀貞看這幾個女子,皆貌美體盈,無一不是一等一的美色。他非魯男子,美色當前,亦不免心動,只是卻知,這樣的美色絕不是他現在能夠享用的,說道:“也留在沈宅罷,一併等府君發落。”

    ……

    長夜過後,東方發白。

    小夏回來了,一回來就找荀貞報告:“去沈家私冶的路上,碰上了百十個沈家的鐵工。在看到沈丹的首級,知道沈馴已死後,帶隊的管事很聽話,當時就打消了進城的念頭。史巨先帶人押著他們回冶坊了,小人先回來給荀君稟告。”

    “沈容呢?”

    “和史巨先在一起。”

    荀貞心道:“天都亮了,蘇則兄弟還沒回來,看來是沒有在半路上碰見鐵官徒。那兩處鐵官裡的管事還算曉事,沒有聽從沈馴的調令。”既然鐵官太平無事,縣裡的事情也處理完了,沒有必要繼續在沈宅待著。他叫來程偃、小任,叮囑了幾句,即命他們趕車出城,先回西鄉。

    隨後,他帶著眾人去到前院,先找了一個督郵舍的小吏,把寫的奏記給他,命他立刻送去郡府。接著,瞧了瞧被關在屋中的鐵官徒和沈馴的妻兒子女,對那些聚在院中的沈家宗人、賓客、奴僕說道:“我已給太守寫了奏記,最多三天就能收到府君的命令。你們不要亂走,就在沈宅裡等著,等府君的處置命令下來。你們放心,我說了免你們的罪,必不會出爾反爾。”

    沈家的這些人敬畏荀貞、許仲、劉鄧的勇武,唯唯諾諾。

    荀貞交代許仲、劉鄧,說道:“我等下要去鐵官和沈家的私冶看看。鐵官離城不近,兩個鐵官跑一遍,再加上沈家的私冶,怎麼說也得一兩天。你兩個受了傷,就不要跟我去了。在這期間,這些人就交給你們看管了,我留給你們兩隊人,我院中的屬吏也全都留下協助你,你們再派人去請縣丞、尉撥些縣卒過來,要把沈宅看好,一人不得進,一人不得出。對沈家的人,不得打罵虐待。”許仲、劉鄧應諾。

    一應吩咐完畢,他笑對戲志才說道:“志才兄,我得趕在府君的命令下來之前回來,這次去鐵官和沈家的私冶就不能坐車,只有騎馬了。來回一兩百里地,天又熱,你就不用陪我受這份罪了!……,子元,叔業,你兩個也都留下,好好休息兩天。如何?”

    戲志才心道:“頂著烈日,兩天跑兩百里地,確實受罪。可問題是,既然知道受罪,幹嘛還非要去呢?”嘿然一笑,說道,“好,恭敬不如從命。”李博、宣康也無異議。

    荀貞只帶了小夏和剛從城門回來的高家兄弟,一行二十來人,問清了去鐵官的道路後,出城馳去。

    ——

    1,卅煉、五十煉、百煉。

    “當然鋼材折疊鍛打的次數是應以2的π次方計算的,所謂的卅煉、五十煉、百煉,也就是折疊鍛打四五次,百煉也不過六次之多”。第一卷在鍛打的次數上寫錯了,已經修改。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9:03
第三卷 北部督郵 24 鐵官見聞

    兩處鐵官,一在負黍聚,一在營裡。負黍聚位在陽城西南,營裡位在陽城東南。沈家的私冶也在陽城東南,位在營裡和陽城間。荀貞打算先去負黍聚,再去營裡,最後去沈家的私冶。

    一路行去,沒多久,太陽已升高,一升高就像個火爐似的,把清晨的那一點點涼爽趕得無影無蹤。連日未雨,道邊的樹萎靡不振,樹葉乾枯捲曲,被趕往的車馬行人蕩滿了塵土,灰撲撲的。荀貞仰臉看了一下,萬里無雲,天空閃亮得耀眼。他忙低下頭,揉了揉眼。

    小夏驅馬緊跟在他的身邊,說道:“這才四月,剛立夏不久,天就這麼熱了,跟下火似的。再過兩個月,等到五六月可該怎麼辦,還不得熱死人?”出城沒一會兒,他已汗流浹背。

    “小半個月沒下雨了,再這麼繼續下去,會不會熱死人不知道,夏種肯定要被耽誤了。”

    立夏種穀。農令雲:“四月立夏後,時雨降,可種黍禾,謂之上時”。黍、谷、糯稻、冬麥、胡麻、大豆、小豆等等這些常見的農作物都是立夏後種的,而從今年立夏以來,老天爺一滴雨都沒有降過,再這麼下去,恐怕太守也要來陽城了,不是行縣,而是去嵩山求雨。

    夏種關係到一年的口糧,農人們對此最是敏感,雖說現在才剛卯時,官道兩邊的田野上已全是忙碌的身影了。陽城雖臨著潁水,但潁水不算大河,沒有開掘太多的渠道,灌溉田地主要還是依靠肩挑手提和井灌。參與勞動的農人不但有壯年男子,老人、婦孺也都參與其中。

    有的從遠處河流取水,有的用轆轤從井中取水。井都在田裡高處,井沿外各砌有幾條石道,井水順著石道汩汩流下,灌溉沿邊田地。荀貞駐馬在道邊看了會兒,心道:“河遠井少,田地多。這麼多的田野,只憑手提、井灌,怕是短針攻疽,杯水車薪,成效不大。”可他對此也無計可施,唯有眯著眼再望瞭望天,祈求老天開恩,早些降雨。

    去年、前年,好容易風調雨順了兩年,難道今年又要是個災年麼?懷著這樣的憂慮,他打馬疾奔,中午時分,來到了負黍聚附近的鐵官。

    ……

    鐵官依山臨水,坐落在一大片凹陷的窪地中,周圍被丘陵林木環繞,石牆高大,門禁森嚴。往北邊不遠,就是古負黍城。先秦時期,此地是韓、鄭接壤之地,兩國在這裡發生過很多次戰爭。荀貞沒有直接去鐵官,而是驅馬到高處,居高臨下,俯視鐵官內的景象。

    鐵官占地不小,東西長,南北窄,形成一個長方形。東西長約三四裡,南北寬約一兩裡。

    最南端都是屋舍,像是住宅區,應是供給鐵官裡的吏、卒、徒住的。住宅區外有土牆,牆外種了幾排樹。樹北邊是塊空地,過了這片空地,就是作坊區了。

    從荀貞這個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作坊區又分成了三個部分。

    一個貯礦場,一個貯炭場,一個冶煉場。

    貯礦區又分為兩個小部分,一部分堆積的都是原礦,堆積成山,一部分是經過加工的碎礦。二三百個赭衣的刑徒在鐵官吏的看管下,正在用鐵錘、石砧、石夯諸物,把整塊的礦石打碾成碎塊。

    貯炭場不是露天的,炭被儲存在倉庫裡。數十個赭衣刑徒和綠幘奴隸被分成兩班,用推車運送炭塊,來回穿梭在貯炭場和冶煉場之間。

    作坊區裡最大的就是冶煉場了,地豎立了十二三個橢圓形的煉爐,不算爐下凸字形的夯土台,只算爐身,最高的一個兩三丈,其它的也有一丈多。每座煉爐相隔兩三丈遠,又可分別算是一個單獨的小區,圍繞爐身,又細分出了上料、鼓風、出鐵、供水各個部分。

    荀貞粗略看去,一個煉爐小區大約有十二三個鐵工。鐵工不全是鐵官徒,也有沒穿赭衣的平民,觀其模樣,應是工匠。現在開工的煉爐有五六座,差不多占總數的一半,烈火升騰,黑煙滾滾,把小半個鐵官都籠罩在內。時有通紅的鐵塊出爐,滾落到爐前的大坑裡,立刻有人取水,潑澆其上,水氣蒸騰,和黑煙混成一塊兒。

    荀貞這還是頭回見漢代的冶鐵場面,雖然這個鐵官裡只有冶鐵場,沒有鑄造場,但還是被震撼了一下,心道:“這鐵官的佈局、勞作皆井井有序,我瞧那煉爐似乎眼熟,好像曾在什麼畫面上見過類似的,便是把這場景搬到後世,也說得過去啊。”

    看得多時,打馬下去,呼哨一聲,招呼等在不遠處的小夏、高家兄弟等人徑往鐵官門前馳去。

    ……

    門外有鐵卒站崗。荀貞出示了北部督郵的印綬,自報門戶。那鐵卒忙飛快進去,通知管事。

    不多時,蘇則和一個黃綬銅印的吏員飛快來到。

    荀貞下馬,那吏員長揖行禮:“在下範繩,系本處管事,忝居鐵官丞一職,見過椽部。”

    鐵官長六百石,和縣長的品秩相同,鐵官丞的品秩則和縣丞一樣,二百石。荀貞還禮,說道:“冒昧前來,尚請勿怪。”

    “不敢,不敢。”這鐵官丞範繩不知是否因為常年在鐵官與火打交道的緣故,又黑又瘦,乍一看,黑炭似的。

    他肅手請荀貞入內,唉聲歎息,說道:“沈君怎麼就這麼糊塗呢?不但頑抗國法,竟還欲私調鐵官徒進城。椽部,自前漢成帝年間,咱們陽城的鐵官徒裡出了一個申屠聖後,隨後的歷任鐵官長無不小心翼翼,對鐵官徒皆嚴加看管,就怕再出什麼差錯。這沈君,……,唉,唉。”

    “我聽足下口音不似本郡人?”

    “啊?……,噢,是啊。椽部好耳力。在下是南陽郡人,原為魯陽鐵官的主記,前年剛被遷為本郡鐵官丞。”此人能從主記被拔擢為鐵官丞,要麼是上頭有人,要麼是有一技之長。

    荀貞說道:“南陽鐵官?久聞南陽出精鐵,貴郡的鐵官要比本郡的鐵官大得多吧?”

    南陽鐵官比潁川鐵官有名多了。天下郡國的鐵官分為兩種,一種是當地產鐵的鐵官,稱為大鐵官;一種是當地不產鐵的鐵官,稱為小鐵官。潁川郡的鐵官介於兩者間,雖也產鐵,產鐵量不大。南陽郡的鐵官則是不折不扣的大鐵官了。

    範繩說道:“說起來,我們南陽的精鐵所以天下聞名,都是因為‘杜母’啊!”‘杜母’就是杜詩。杜詩為南陽太守時,推廣水排,大大促進了南陽冶鐵業的發展。

    進了鐵官大門,迎面粉末飛舞,也辨不清是飛塵還是石屑,抑或兩者皆有。高丙正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被嗆了一鼻子,連打了兩三個噴嚏。范繩扭過臉,善意地笑道:“鐵官裡鼓風冶鐵,石屑、粉塵亂飛,比不得外邊乾淨。諸位請快走幾步,進了屋裡就好多了。”

    對著大門一條寬闊的道路,上邊被壓出了許多的車轍印,橫七豎八。還好這會兒沒風,要再來一陣風,塵土更大。十來個蓬頭跣足的赭衣刑徒推著幾輛小車從他們身邊經過,車上堆放的是碎礦,這是往冶鐵區運的。荀貞瞧了他們幾眼,見一個個都灰頭土臉,瘦骨嶙峋,其中三四人是短髮,兩個人的脖子上帶著鐵鉗,鐵鉗不輕,帶久了更累,耷拉著頭,佝僂著腰。

    荀貞問道:“這幾人犯了何罪?”

    “那幾個是以刃鬥傷人,那兩個髡、鉗的一個是不孝,一個是賊傷人致死。”

    “鐵官裡共有多少人?”

    “吏二十四人,卒二百二十三人,工匠百一十三人,徒一千二百四十人,奴三百五十人,總計一千八百零四十九人。”範繩張口就來,種種數據分毫不亂。

    高丙奇道:“剛才荀君問你那幾個刑徒犯了何罪,你說是鬥傷人、賊傷人致死。刑徒六百四十人,這麼多人,你都認識?你都記得他們的罪名?你不是在糊弄荀君吧?”

    範繩笑道:“我既被任為了本郡的鐵官丞,本郡鐵官的情況我就都要掌握。我不止知道本處鐵官徒的情況,營裡那個冶坊的鐵官徒情況我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呢。”

    “那你且說說,營裡有多少人?”

    “吏二十一人,卒百人,工匠百一十人,徒五百人,奴百二十人,共計八百零五十一人。”

    高丙嘖嘖稱讚,又問道:“為何這裡的卒徒奴比營裡的多出了一半還多?”

    “營裡的冶坊只管鑄鐵,不管開礦,故此人少。”

    “本處冶坊還兼職開礦?”

    範繩笑道:“不開礦哪兒來的礦鐵?本場近兩千人,真用來鑄鐵的不過八九百人罷了,其他的都是在山中採礦、燒炭。”

    小夏插話說道:“原來如此。我說怎麼聽沈家人言兩處鐵官總共才有一兩千人,原來是把開礦的那些人沒算在內。”

    說話間,諸人已行至冶鐵場的外側,荀貞指著煉爐問道:“我适才在鐵官外觀看場區,見本處似乎只有煉爐,沒有打造鐵器的作坊?”

    “本來是有的。”

    “那為何沒了?”

    範繩遙指冶鐵場的側對面,說道:“椽部請看,哪兒本來就是造器的作坊的,去年剛被改掉,改成了貯存木炭的庫房。”

    “為何要改?是貯存的木炭庫房不夠麼?”

    “倒也不是。”

    “那是為何?”

    範繩歎了口氣。

    荀貞問道:“怎麼?足下有何難言之隱?”

    “也不是。這都是沈君的決定。”

    “是沈馴停了鐵官的打鐵造器?”

    “對。”

    荀貞略微一想,即知端的,此必是沈馴想壟斷鐵器市場,故此以權謀私,停了鐵官的造器,一問範繩,果然如此。

    範繩說道:“這也不怪沈君。采鐵、鑄鐵、打鐵,本來就是打鐵最賺錢,采鐵、鑄鐵最辛苦。依律,‘采鐵者五稅一,其鼓銷以為成器,又五稅一’。采鐵和打鐵交的稅是一樣的,可辛苦程度截然不同。采鐵不但累,且也危險,常有死人的事發生。鑄鐵也很辛苦,火燎眉毛的,有時也會有煉爐爆炸的情況出現。沈君停了自家的采鐵、鑄鐵,專以打鐵為業,也無可厚非。”

    他看似是在給沈馴說好話,荀貞卻從中聽出了不滿和酸意。也是,少了打鐵這一項,鐵官的收入就會減少很多,收入一少,油水一少,自然就損害到了範繩的利益。

    “原本那些打鐵的工匠呢?”

    “都被沈君召入了自家的冶坊。”

    荀貞默然片刻,問道:“可經大司農報批?”

    “有經報批。”

    荀貞心中了然,此必是沈馴走了趙忠的路子,要不然大司農絕對不會批准的。

    他心道:“我之所以想掌控鐵官,十成裡邊有八成是因為這裡有足夠的工匠,可以打造兵器,卻沒料到沈馴竟把這裡的打鐵作坊給停了!不過也沒關係,反正他這次犯下的是重罪,他家的私冶早晚要被收為官辦。……,從這個角度來說,我還得感謝他呢!感謝他把鐵官分工化了。兩個作坊專職采鐵、鑄鐵,一個作坊專職打鐵,既方便了管理,也提高了效率。”

    冶鐵場外似比別處更熱,五六個煉爐下邊都是火焰升騰。

    數十個鐵工、鐵官徒、鐵奴,分別守在各自負責的煉爐周圍。有推著風囊,滿頭大汗地往爐中鼓風的;有赤著膀子站在壘起的高臺上,往爐裡下料的;有緊張地觀察著火候,掌握開爐時間的。兩個小吏巡行其間,如見到有偷懶不幹活的,立馬上去打罵催促。

    荀貞想道:“兩個鐵官冶坊共有刑徒、奴隸兩千多人,……。我整天琢磨著聚眾、聚眾,雖也招攬到了百余輕俠,百余裡民,但比起這裡,小巫見大巫啊!如果真的能將這鐵官掌控在手,不僅能得到數百工匠,並且稍加訓練,就可以拉起一支能戰的部隊啊!”他沒有計算“卒”,那是因為這個“卒”並非“兵卒”,而是“更卒”,是服徭役的百姓。

    他頗是懊惱:“唉,以前我怎麼就沒有想到鐵官呢?”他以前就算想到了,其實也沒用。鐵官雖也歸郡縣管,但和地方上的行政機構是兩個不同的系統。他要非趁著此次殺掉沈馴的機會,也沒可能插手其中。想得入神,腳步不覺慢了下來。

    範繩很有眼色,也放慢了腳步,笑問道:“椽部可是在想這煉爐一天能產多少鐵麼?”

    荀貞回過神來,看了眼範繩,心道:“單從業務來講,這人像是個能手。聽他說話,似對沈馴亦有不滿。我若想將鐵官掌控在手中,不能只靠沈容。”決定好好地拉攏一下此人,笑問道:“那就請教足下,一天能產鐵幾何?”

    “像那個最大的煉爐,原礦、燃料、人手充足的情況下,一天產鐵三千餘斤。其它較小的,一天亦可產鐵千斤。”漢代的一斤相當後世的半斤,三千餘斤就是一千多斤,大半噸。

    荀貞被唬了一跳,腦筋急轉,急速計算:“這個冶坊裡共有近二十個煉爐,開工的五六個,一天出鐵就是一噸多。”問范繩,“營裡的那個冶坊一天出鐵多少?”

    “和本處差不多。”

    兩個冶坊,一天出鐵兩三噸。這要打造成兵器、鎧甲,能打造多少?——不過,一天兩三噸,一年就是近千噸,近兩百萬斤,再換算成漢斤,近四百萬斤。只本郡一個郡的鐵官一年就能出鐵近四百多萬斤?要知道,潁川郡還不算真正的大鐵官。這個數字也太大了。荀貞問道:“每天都能出鐵這麼多?”

    “那倒不是。在礦鐵充足的情況下,可以出鐵這麼多。礦鐵不足的時候,只有停工。足下來得巧,前天剛運來了一批鐵礦,這才有這麼多的煉爐開工。”

    “那一年下來總共能出鐵多少?”

    “只本郡鐵官麼?本郡鐵官兩處作坊,加在一起,一年出鐵少則五六萬,多則十萬斤。”

    這個數字小了很多,但才是合乎實情。他堅定了決心:“十萬斤也夠不少用處了。不惜任何代價,一定要把鐵官掌控在手!”一邊想,一邊隨口說道,“一天出鐵數萬斤,不容易,足下辛苦了。如今沈馴觸法身死,鐵官暫時全要依賴足下管理,十來天未曾落雨,天氣乾燥,冶坊裡又整天煙薰火燎,粉塵四飛,足下務必要多注意防疾啊!千萬莫要中暑病倒了。”

    範繩笑道:“我有上師靈符,百病不侵。”

    ——

    1,小半個月沒下雨了,要再這麼繼續下去,到五六月會不會熱死人不知道,但今年的穀種肯定就要被耽誤了。

    光和五年,《後漢書.靈帝紀》:“四月,旱”,《後漢書.五行紀》:“夏,旱”。

    2,采鐵者五稅一,其鼓銷以為成器,又五稅一。

    這是西漢前期的法律規定。西漢後期至東漢是否依然按此徵收,因缺乏文字記載,現在尚不能確定。書中姑且從此律令。

    3,像那種大煉爐,原礦、燃料、人手充足的情況下,一天產鐵三千餘斤。

    目前為止發掘出來的古代容積最大的煉爐,是在鄭州西北五十四裡古滎鎮出土的漢代鐵豎爐,“有效容積大約50立方米,……,日產鐵估計約一噸”。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9:07
第三卷 北部督郵 25 郡府回文

    荀貞試探地問道:“足下信奉中黃太乙?”

    當今天下,搞“請禱治病”這一套的主要有兩個,一個是張角的太平道,一個是張陵創立的五斗米道。五斗米教主要是在巴蜀漢中一帶發展,太平道主要是在中原北方發展。這範繩自言是南陽人,那他信奉的只能是太平道。太平道奉祀的神是黃老,也尊奉中黃太乙。太乙即太一,“天神貴者太一”,是紫微宮北極天帝,天中央主宰四方的最高神。

    範繩點頭稱是,說道:“熹平二年天下大疫,我南陽受害尤烈,死者十之二三。幸有大賢良師憐民哀苦,遣弟子使於四方,營救疾者,百姓蒙其濟,遂多能活,這被濟活的百姓裡有一個就是在下。全因信奉了黃老,尊奉了太一,得了靈符的保佑,我才能活到今日啊。”

    荀貞心道:“看來他與繁陽亭原盼的情形差不多,都是因‘借’靈符在大疫中保住了性命,故而信奉上了太平道。”

    說起太平道,範繩的興致高了許多,頗有談興,又說道:“前年,天下又是大疫,死者亦多,死的不但有尋常百姓,連我太平道中也有不少人未能逃過此劫。椽部可知,在下卻為何能再次倖免於難麼?”

    “因足下有靈符之助。”荀貞敷衍地說道。

    “非也,非也,有靈符之助的可不只在下一人!有靈符者眾,能如在下兩次渡過大難者稀。何哉?”

    “何哉?”

    “無它秘訣,唯兩字而已。”

    “哪兩字?”

    “心誠。”

    範繩說出這兩個字時,神態莊嚴,表情肅穆,與他剛才陪著小心說話的樣子完全不同。

    荀貞把他前後的變化看在眼裡,想道:“這範繩必是太平道的鐵杆教徒了。”心中忽然一動,忖思犯疑,暗道,“他是南陽人,卻跑來潁川做鐵官丞,這其中該不會是有什麼別的企圖吧?”懷疑太平道和他一樣,也看上了潁川鐵官。這個範繩離家幾百里跑來這裡做鐵官丞會不會是為了鐵官徒和鐵官的工匠?畢竟,但凡有點腦子的,都不會看不到鐵官這個天然的兵源,更不會看不到鐵官工匠的重要性。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可能。太平道的上層和朝裡的權宦交好,往鐵官裡塞一個人輕而易舉,似乎不需要這麼大費周折地從南陽調人,完全可以在本地信徒裡挑一個。

    荀貞想道:“或許是我有點疑神疑鬼了?不過話說回來,不管他是不是為鐵官徒、鐵官工匠而來,他如今既然在本地鐵官裡,又是太平道的鐵杆,將來太平道起事的時候,他就至少有一半的可能性會參與其中。……,他在本地鐵官有不少年頭了,也不知有沒有在本地鐵官裡傳教授道,發展信徒?”

    想到此處,他之前對鐵官徒、鐵官工匠的興趣立刻轉到了此人身上,不露聲色地再又試探說道:“如足下所言,本地鐵官兩處作坊,計有工、卒、徒、奴數千人。靈符雖靈,但只靠足下一人,怕也難以保證這麼多人都百病不侵啊。”

    範繩以為他關心鐵官的運營情況,擔憂會因疫病停工,笑道:“椽部大可放心。以前我不敢說,自我來後,廣傳大賢良師之教,鐵官裡雖也人生病,大的疫病卻是從沒再有。……,今年二月,疫病又興,我聽說郡裡中病而死的人不少,椽部你看看我這鐵官裡,可有半點疫病的樣子?”

    繼十年前、前年兩次大疫後,今年二月又一次出現了疫病。

    那時荀貞還在西鄉,面對突來的疫病,他好歹是從後世穿越來的,前生上學時也經歷過一次“天下大疫”,雖不知該如何“治疫”,但對該怎樣避免疫情惡化還是略知一二的,而且當世之疫病,凡冬、春所發在北方者,多是傷寒,相對來說,也要比夏天發生在南方的那些霍亂、瘧疾、血吸蟲病好防治一些,因而,在他較為得力的措施下,總算有驚無險,西鄉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其它的縣鄉的情況,他不太瞭解,也只是耳聞,好像又死了一些人。

    聽了範繩的回答,他想道:“鐵官是個半封閉的地方,外邊的人進不來,裡邊的人也很少能出去。與外界接觸少,自然感染外界疫病的幾率就少。只要鐵官內的人不染病,這疫病當然就傳播不起來。”這全是運氣的問題,和太平道的靈符沒啥關係。

    他問道:“如此說來,鐵官裡不止足下一人信奉黃老了?”

    範繩再遲鈍,也察覺到了荀貞似對太平道有些興趣,心道:“聽他言語,似對我教頗有興趣?我聽他那門下賓客蘇則說,他原在繁陽亭當過亭長。繁陽亭原盼高才妙識,沖和謙雅,深諳我教之道,堪稱良師。莫不是他在繁陽亭時受了原師的影響,故對我教存有好感?”

    又想道:“他剛任督郵不到一個月,到陽城未滿一天,逐一六百石,殺一六百石,心狠手辣,剛毅果決,像是個能成大事的人。若肯信奉我道,對我道而言,是件好事。”

    他猜不透荀貞心意,笑道:“今天是卯日,值‘開’。再過兩天,大後天便是值‘除’。椽部要沒甚急事,不妨在鐵官裡待上兩天,看我帶信眾們除日首過。”

    “首過”即“跪拜首過”,是太平道信眾的一種宗教活動,常在每月的“除日”舉行。每到這一天,太平道的信眾們便或者一人,或者成群結隊地在“曠野四達道上四面謝,叩頭各五行,先上視天,回下叩於地”,以“解過於天地”,通過這個活動來請求天神地祗寬恕自己,解除自己的罪惡和痛苦。

    荀貞在西鄉時見過不少此類的場面。他秉承知己知彼的原則,對太平道的教義、宗教活動方式有過深入地瞭解,聽範繩說起“除日首過”,不覺想起了他以前對這個宗教儀式的分析,想道:“‘除日首過’。除者,除舊佈新。太平道選這一天搞宗教活動,很有深意啊。”

    他瞧了一眼範繩,又想道:“張角建太平道,尊奉太一,又在太一前加‘中黃’二字,此舉也是大有用意。光武帝得赤符稱帝,在五行中是火德,因此本朝又被稱為炎漢。五行裡,土居中,色尚黃。中黃者,土也。火生土。張角這是在暗示太平道終將會取代主運火德的漢室啊。……,這個范繩談吐文雅,是個讀書人,又在地方為官,不會看不出張角的用意,卻依然尊信此道,並大力在鐵官中發展信徒,十分可疑。”

    這麼一想,又覺得他之前的猜測是對的,這個範繩來本地鐵官任職,沒準兒還真是別有用意。狐疑不定。他說道:“往日我在西鄉時,見過信眾首過。”

    “是了,西鄉敬老裡的原師是我道大德,椽部曾在西鄉為吏,應該與他相識?”

    “……,足下認識原師?”

    “在陽翟見過原師一次。”

    “陽翟?”

    “對,我是在波師家裡見到原師的。”

    “波師?可是波才麼?足下也認識他?”

    “哈哈,波師是本郡我道信眾的渠帥,我怎會不識?我與他常有來往的。怎麼?椽部也認識他?”

    “久聞大名,緣慳一面。”

    “波師家在陽翟,椽部今則在郡朝為吏,只要有心,早晚會有機會相見結識的。我與原師不就是這樣認識的麼?……,原師神氣沖和,德高過眾。我雖與他只見過一面,但自別後,久不能忘,常自感歎,吾不及之,吾不及之啊!”

    范繩以為荀貞與原盼很熟,六分真、四分假地在他面前大力吹捧抬舉原盼。

    荀貞微笑著附和了幾句,暗中吃驚,想道:“波才是本郡太平道渠帥,他認識波才並不奇怪,可聽他說話,卻分明與波才來往密切!這就有點不對頭了。”再去看鐵官裡的煉爐、鐵官徒時,只覺得扎眼,再又看談笑風生、滔滔不絕的範繩,更覺扎眼,方才那點想要拉攏他的心思早不翼而飛。

    他想道:“這範繩可疑之極!”興沖沖來看鐵官,不意剛進門沒一會兒,就當頭挨了一個悶棍。範繩的喋喋不休聽入他的耳中,就好像是太平道在宣告:此地已被我們搶先看中。也不知是因為從希望到失望,落差太大;又或是因為天氣太熱,曬得了;又或是昨夜的殺氣還未消散,又一夜未眠,情緒失控;又或者是三個方面的原因都有,以他一向來的城府深沉,此時此刻都忍不住想要爆粗口,怎麼這太平道的信徒哪裡都有?

    他覷視範繩,心道:“搞不好我剛才真猜對了,此子來本地鐵官任職,沒準兒真的是另有企圖!罷了,罷了,不管他有沒有企圖,鐵官裡有此人在,我再看下去也是沒用。……,當務之急,先把沈容弄來當鐵官長,壓住此人。再想辦法往鐵官裡塞幾個自己人,查清到底有多少吏、工、卒、徒、奴信了太平道,再查清他們有沒有形成組織,然後再尋良策,做出打算。”

    尋思已定,沒了繼續看下去的興致。

    他耐心地等範繩把話說完,笑道:“我今來鐵官,不為別事,只為來告訴足下,沈馴不法,被我手刃,那是他的事兒,與鐵官無關,還請足下不要多心亂想。在新任的鐵官長到任前,鐵官就全拜託足下了。鐵官裡徒奴眾多,萬不可有事啊。”

    “有在下在,鐵官必安穩如常。”

    “那我就放心了。我還得去營裡和沈家的私冶看一看,時辰不早,告辭了。”

    “大後天就是除日首過,椽部不看了?”

    “我奉府君之令,巡行諸縣,怕是不能在陽城多停,等有了閒暇再來看吧。”

    範繩很遺憾,不過也知荀貞公務在身,確實不能在陽城多留,說道:“也好。前邊不遠就是鐵官的官寺了,椽部且請稍坐,喝椀水,去去熱氣,再走不遲。”

    荀貞半刻鐘都不想再留,堅決告辭。範繩無法,只得送他出去。

    小夏、高家兄弟犯疑,心道:“荀君來時精神抖擻,到了鐵官外還特地登高俯觀,明顯對這鐵官很有興趣,卻為何進來不久就匆匆告辭?連鐵官的官寺都不進去一步?”出了鐵官,回到官道上,高丙問出了這個問題。荀貞隨口答道:“別人的東西,又不是自己的,有甚可留?”

    “別人的東西?”諸人更是莫名其妙了。

    小夏自作聰明:“荀君的意思是:這鐵官不歸咱管麼?我瞧那范繩陪荀君說話時的樣子,指點左右、顧盼遠近,還真好像是把這鐵官當成了他自己的東西!”

    這種感覺荀貞也有。他騎在馬上,回顧漸遠的鐵官。烈日下,升騰的黑煙如黑雲也似,將大半個鐵官陰影其下。再有一年多就是黃巾起事了,荀貞心道:“需得早思良策,至遲要在一年內把這鐵官拿下。”

    ……

    到了營裡的鐵官作坊,天已黑了。

    荀貞在此處過夜,順便瞭解了一下這裡的情況。好消息是這裡的吏員沒有信奉太平道的,壞消息是范繩常來這裡,在鐵官徒、奴中發展了一些信徒。

    次日一早,帶上昨夜來此的蘇正等人,又去到沈家的私冶。

    私冶的管事與史巨先、沈容將他迎入。

    私冶不比鐵官。鐵官是官辦的,在裡邊勞作的人有服勞役的“更卒”,有刑徒。私冶是私營的,沒資格用更卒,也用不了刑徒,只能用奴隸和平民。這個“平民”,說是平民,實際上大多是亡命的罪人。冶鐵作坊裡的勞動強度很大,普通的平民不到走投無路是不會來的。

    除了奴隸和“平民”,沈家私冶裡最多的就是工匠了,差不多四五百人,打造的鐵器上至刀劍矛戟,下到剪刀鐵釘,無所不有。

    荀貞親自去作坊裡看了看,發現在每個成型鐵器的上邊,都銘刻有“川”或“陽城”字樣。這是潁川郡鐵官的銘文,按規定,只有鐵官出產的鐵器上才能銘刻,沈家作坊只是私冶,卻膽敢盜用,追究起來,也是重罪。

    看完三個作坊,下午回去陽城,在半路上碰見了太守府派來的人。

    ……

    人不少,隊伍很長,輜車三輛,軺車四五,持戟的騎卒十二三,步從的吏卒一二十。車騎過處,旗幟飄揚,煙塵滾滾。

    荀貞昨天早上遣人送的奏記,今天下午就碰到了他們,可見陰修對奏記上所言諸事的重視。他命小夏、蘇家兄弟、史巨先等帶人慢行,只帶了沈容,催馬疾行,越過後邊的吏卒、騎卒,趕到最後一輛輜車旁邊,拱了拱手,問行在輜車外的吏員:“在下北部督郵荀貞,不知車中是哪位椽部?”

    吏員尚未回答,輜車的簾幕被拉開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出現眼前。

    荀貞馬上觀看,見他頭戴高冠,頷下長須,穿著黑衣。兩人對視一眼,這人露出笑容,拍了拍車廂前部,令禦者將車停下,打開車廂,從車中下來。荀貞忙也勒馬停住,翻身下馬。

    兩人相對一揖。荀貞說道:“不意在此處相遇杜君。”此人名叫杜佑,定陵人,今年二月,與荀彧同時被陰修征辟,現為郡中賊曹椽。

    沈容也下了馬,站在他身後,跟著行禮。

    杜佑問道:“這位是?”

    “陽城主簿沈容。……,前天晚上,沈馴私調鐵官徒進城,在下深恐生亂,故請沈主簿連夜趕去沈家私冶,安撫彈壓坊內工奴。也是多虧了沈主簿的彈壓,坊內才安然無恙。”

    沈容聽他誇讚自己,大出意外,受寵若驚,忙遜謝不已。

    杜佑說道:“我見卿風塵僕僕的,從東邊來,還在納悶卿為何沒在陽城。原來是去沈家的私冶了。冶坊裡情形還好?”

    “在下昨天就從陽城出來了,先去了鐵官,又去了沈家私冶,三處作坊都還安穩。”

    “這就好。這沈馴也真是膽大,竟敢私調鐵官徒進城,萬幸卿彈壓得力,方未釀成大亂。”

    荀貞問道:“杜君這是要去陽城麼?”

    杜佑點頭說道:“正是。卿驅逐濁吏、手刃強猾,威震陽城。奏記到時,府君大驚,當時就召我等進府,令我等速去陽城。”

    “杜君說府君大驚?”

    “莫說府君,我等也是大驚啊。驚足下膽勇,驚前夜兇險。”

    荀貞和杜佑不熟,只在此番行縣前與他見過一次,知道他是前世名士杜安、杜根的後人,杜襲的從兄,如此而已,聽了他的笑言,不好回答,作出惶恐模樣,自責說道:“貞行事莽撞,竟致驚動府君,又勞煩杜君大駕親臨,罪莫大焉。”

    “來的不止我一個。”杜佑手指前邊那兩輛輜車,說道,“卿能猜出前邊兩輛車中坐的是誰麼?”

    “正要求問杜君。”

    前邊兩輛車大約是發現了杜佑停車,也陸續停下了。隨在這兩輛車邊的佐吏回頭望了眼,向車裡說話。杜佑笑道:“第一輛車裡坐的是五官椽張君,次一輛車裡坐的是椽決曹郭君。”

    荀貞心道:“五官椽張仲,決曹椽郭俊也來了?”

    張仲也是今年二月剛被任為五官椽的。決曹職掌決獄、斷獄、用法,凡能任此曹曹椽的多為曉習文法之人,郭俊便是以明法而獲任此職的。他是陽翟郭家的子弟。郭家世習法律,有名的法律世家。西鄉父老宣博就是郭家的門生弟子。決曹斷獄、賊曹捕賊,五官椽位高尊榮。陰修一下派了這三個人來,看似興師動眾,仔細一想,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國叕和沈馴都是六百石的大吏。

    荀貞與杜佑上前與張仲、郭俊相見。

    張仲、郭俊也下了車。兩下行禮,敘談幾句,張仲說道:“須得趕在日落前進城。荀君,咱們到了縣裡再說話罷!”

    荀貞在國叕、沈馴前鋒芒畢露,在張仲等同僚前卻把姿態放得很低,恭謹應諾。

    張仲諸人分別上車,車隊繼續前行。小夏等想追上來,荀貞搖了搖手,示意他們別靠近。一因沈馴、沈丹、沈鈞的人頭還在他們的馬上懸著,離遠點不致嚇著人;二則先前蘇家兄弟、史巨先去各個作坊時,都帶齊了本隊人馬,加在一塊兒三十騎,動靜太大,荀貞不願給張仲他們留下一個驕橫逼人的印象,寧願單人獨騎跟隨車隊前行。

    ……

    日落前,到了縣城。

    縣丞、尉得到消息,於城外相迎。又一番相見。諸人入城,進了縣廷。

    落座,張仲宣讀陰修公文。

    沒什麼特別的內容。前邊表揚了幾句荀貞,後頭說了下對國叕辭職的善後和對沈馴抗法的處置。

    對於國叕辭職的善後,陰修說他會向朝廷上報,請朝廷再任一個縣長,在這期間,陽城的政務就由縣丞暫管。對沈馴抗法的處置,也說會上報朝廷,鐵官暫由鐵官丞代管,並令張仲等人會同縣丞、尉以及沈家所在之裡的裡長,立刻將沈家查封,抄其家產。

    聽完,荀貞松了口氣。老實說,在等太守府回文的這一天都裡,他還是有點擔憂的,擔憂陰修會害怕。現在看來,至少在表面上,陰修沒有失措的舉動。他心道:“‘府君’不像個膽大的人,我本以為他在接到我的奏記後,會吃驚猶豫,卻沒想到他的回文來得這麼快,毫無遲疑,而且秉公執法,舉措得當。”猜度,“是我看走了眼,還是因在這背後有文若、元常的推動?”

    他問張仲:“請問足下,府君對下吏有無交代?”

    “沒什麼交代。府君只是說:盼君早將縣行完,他在郡府裡翹首以待君歸。”

    荀貞呆了下,心道:“盼我早將縣行完?在郡府裡翹首待我歸?”

    怎麼品味怎麼覺得這話聽著很彆扭。按道理說,陰修就算有交代,也應該說:希望你認真努力地把“行縣”工作完成。這樣才對味兒,卻怎麼說什麼“盼君早歸”?竟好像是求著他快點回去似的?

    他搖了搖頭,肯定了方才的猜想:“此道公文所以能來得這麼快,必是因文若、元常的推動了。”他說道:“府君關懷實令下吏感動。諸位椽部既至,陽城就沒下吏什麼事兒了。今日已晚,等明天一早,下吏就出城,接著巡行諸縣,爭取早日歸郡。”

    ……

    堂外暮色漸深,縣丞、尉作為地主,想宴請一下諸人,但沒一個人去,都以公務要緊為理由推辭了。

    張仲留在縣廷裡坐鎮,杜佑、郭俊帶人接管了沈家。

    在辦交接手續的時候,荀貞叫許仲等搬出了一堆債券,都是沈馴、國叕放出去的高利貸,是程偃前晚在庫房裡發現的,約有百萬余錢。他暗示杜佑、郭俊,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將這些債券燒掉,把功勞歸給陰修。杜佑、郭俊心領神會。

    辦完交接手續,荀貞為表示守本分,不越權,主動帶著許仲等人離開沈宅,住進了縣裡郵置。因明天一早就要出城,這兩天跑了三個作坊,也著實累了,故在吃了些飯食後,荀貞就睡下了。沒想到,半夜時分,來了個不速之客。

    ——

    1,今年二月,又疫病大興。

    光和五年,“五年二月,大疫”。

    2,這個“平民”,說是平民,實際上大多是亡命的罪人。

    煮鹽、冶鐵很辛苦的,在這兩行裡,除了奴隸外,最多的就是亡命的罪人了。漢初,吳國“招致天下亡命者”從事煮鹽,以致“山東奸猾,咸聚吳國”。

    東漢末年,陳留人夏馥,受黨錮之禍,又不願像張儉那樣亡命天下、牽連無辜,他說:“孽自己作,空汙良善,一人逃死,禍及萬家,何以生為”!因此“自剪須變形,入林慮山中,隱匿姓名,為冶家傭。親突煙炭,形貌毀瘁,積二三年,人無知者”。可看作是“亡命罪人”隱於冶家的一個例子了。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9:18
第三卷 北部督郵 26 威震郡北

    來的人是杜佑。

    荀貞困得要命,在聽了是他來後,還是強撐著起來了,洗了把臉,請他進屋,問道:“椽部夤夜來,可是沈家有事?”值得杜佑這麼晚來打擾的,也只有沈家的事兒了。

    杜佑說道:“卿前夜誅暴立威,沈家人早已喪膽,能有什麼事兒?我今夜來,是為兩件事。”

    “杜君請說。”

    “一件是我與張君、郭君離府出城前,府君有句交代,托我私下轉告給卿。”

    荀貞心道:“陰修有交代?”打起精神,說道,“杜君請說,在下洗耳恭聽。”

    “府君說:‘光武帝時,清河大姓趙綱為在所害,陽平令李章詐為宴請,手劍斬之,吏人遂安,此固良鷹,以吾之見,不若鳳凰。夫威德者,須相濟也,專任刑罰則/民不樂生,獨任德惠則/民不畏死。聞卿年二十,慕仇覽,慨然有教化天下之志。在西鄉斷獄,亦能從春秋之義,此實大佳。以吾之見,武健嚴酷,未若禮讓化之;使民懼死,未若令民樂生。民懼死則刑多,民樂生則仁愛。周亞夫謂趙禹:雖無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即此是也。願子思之’。”

    荀貞聚精會神地聽完,明白了陰修的意思。陰修這是嫌他殺伐太重,勸他慎刑,要多行仁愛。

    他肅容說道:“貞謹領教。”

    杜佑笑道:“卿直法行治,不避貴戚,我輩楷模。府君亦再三贊卿嫉惡勇敢,剛直果決,之所以讓我轉告卿這番話,也是為卿考慮啊。‘周亞夫謂趙禹:雖無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府君對卿有厚望,這是希望卿日後能居大府啊!”無害者,無人能勝之;文深者,持文法深刻;大府者,公府也。

    荀貞是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被朝廷拜為三公的,又明知杜佑這是在善禱善頌,沒把這句話當回事兒,說道:“府君教誨,貞必銘記心中。”

    “這是第一件事兒。第二件事,想問一下卿:沈家宗人、奴僕,鐵官徒,以卿之見,如何處置才是適宜?”

    荀貞莫名其妙,心道:“辦交接的時候,我不是已經說過我的意見了?”他答應過沈家人不追究他們的罪,辦交接時,替沈家人說了不少好話,說他們在看到沈馴死後就繳械投降了,認罪態度不錯,又不是首惡,建議可以從輕處罰,郭俊、杜佑當時也答應了。卻怎麼這會兒又來詢問?

    他搞不清杜佑的意思,懷疑他是反悔了,想從重處置沈家人,含糊說道:“諸君奉府君命來,專辦沈家案。沈家人該怎麼處置,非我宜言。”他決定先搞清杜佑的意思,再為沈家人說話。不管怎麼說,既然答應沈家人了,不能言而無信,怎麼也得為他們爭取一下。

    杜佑說道:“府君說‘武健嚴酷,未若禮讓化之;使民懼死,未若令民樂生’。在下深以為然。誠如卿言,沈家人既非首惡,又在沈馴死後就棄械認罪,在下和郭君商議了一下,決定就按卿之意見,從輕發落。卿看可好?”

    荀貞越發莫名其妙,既然決定按他的建議辦,還說這事兒作甚?他心道:“他只說了他和郭俊同意,沒說張仲。難道是張仲不願?”問道,“可是張君那裡?”

    “啊?不是,不是。在下和郭君雖還未將這個決定告與張君,但張君宅心仁厚,必是不會反對的。”

    “那?”

    杜佑一改剛才的侃侃而談,吞吞吐吐起來,說道:“張君不但宅心仁厚,而且清白謹慎。”

    荀貞等他往下說,他卻不說了,拍了拍手,門外進來一人。

    荀貞認得,是在路上隨從在杜佑車旁的那個小吏。

    只見這小吏手上托了個木盤,不知盛了些甚麼事物,壘得高高的,上邊蓋了層綢布。小吏躬身彎腰,把木盤放在荀貞面前的案幾上,恭恭敬敬地倒退出去。荀貞問道:“這是?”

    杜佑打個哈哈,說道:“卿請撩開觀看。”

    荀貞撩起綢布,金光閃眼,定睛一看,是五個金餅。

    杜佑說道:“明日卿將出城,依照風俗,在下與郭君本該為卿祖道,餞行相送,奈何公案在身,怕是不得有空。先把程儀奉上,望卿笑納。”祖道,“祖”即路神,凡遠行,通常都要先祭祀路神,稱為祖道。

    荀貞看看金餅,再看看杜佑,心道:“程儀通常十錢、百錢。我前離潁陰去陽翟,以公達、伯旗(荀祈)、仲仁(荀成)之親,尚不過只各送我百錢,文聘家富,又感我之恩,故送了一塊金餅,已是太多。我與這杜佑、郭俊並不相熟,他兩人怎就送我五塊金餅?”

    杜佑又說道:“漆盤太小,盛物有限。此五金之外,另有箱中百金,在下放在了室外廊中。卿若不棄,在下就告辭了。”

    荀貞險些笑出聲來。若只五金,他還有些犯疑;一百零五金,這暗示也太明顯了。

    他已猜出,這些金餅必是沈家之物,杜佑剛才無緣無故地又提起沈家人,想來也只是為此找個引子。他心道:“錢財動人眼。不是我一人看上了沈家的家產啊!杜佑和郭俊也定是想從中撈上一筆,又怕我知沈家財貨的底細,故送來了這百余金餅,分潤於我。也難怪,沈家金山銀海,只要是個人,看到了怕都會心動。”假意推辭,“這怎麼使得!”

    杜佑正色說道:“卿輕身犯險,為民除害,驅逐國叕、手劍沈馴,陽城數萬百姓因卿以安。今卿將啟程再行,案巡諸縣,豈可無程儀壯行色?莫要推辭了。”起身告辭,不顧荀貞挽留,帶上候在門外的小吏,大步踏夜色出院。

    荀貞追著送他了一程,轉回院中,果在門外廊上見到了一個箱子。

    他也沒打開看,坐回堂上,看著案幾上的幾塊金餅發了會兒呆,感歎地想道:“世上有幾人能做到富貴不能淫?杜佑有才名,郭俊大家子弟,以他兩人且不能免俗,何況、何況,……,哈哈,何況庸碌如我者?”又想,“要是這杜佑、郭俊知道我已從沈家大撈了一筆,又會是何種表情?”猜了會兒,覺得無趣,困意上來,招呼在門外值夜侍衛的小夏,令他把這幾塊金餅也裝入了門外廊上的箱中,搬入輜車裡,等明天帶走。

    小夏應命,捧了漆盤要走,荀貞又把他叫住,斟酌了一下,說道:“這件事除了你我,不要讓別人知道了。尤其是志才、叔業、子元他們,更別讓他們知道。”貪污不是好事兒,杜佑、郭俊都是郡中大吏,傳出去對名聲不好,也算為人隱惡罷。

    ……

    次日一早,諸人起床,洗漱、飯畢,乘車騎馬出了郵置,沿街西行,朝西城門去。

    杜佑昨晚說怕今天不能送行,那只是託辭,還是來送了。張仲、郭俊也來了。此外又有本縣丞、尉,沈容等人。荀貞當著沈容的面,又向張仲、杜佑、郭俊誇了他幾句,搞得他歡喜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投向荀貞的目光中,多了五分感激。

    杜佑等人把荀貞送出城外,荀貞長揖作別,說道:“陽翟再見。”

    杜佑走近他身前,瞟了眼後頭的張仲,低聲說道:“荀君切莫忘了我昨夜之言。”

    荀貞心道:“不就是說張仲‘清白謹慎’那句話麼?”他和張仲也不熟,但正因這句話,卻登時高看張仲了幾分,——明擺著,杜佑、郭俊收買不了張仲,又怕他知道,所以有此一提醒。

    他笑道:“忘不了。”杜佑大喜,拉著他的手握了兩握,彼此盡在不言中。

    來給荀貞送行的還有近千百姓,他們畏懼張仲、杜佑官威,不敢近前,遠遠地跟著,見荀貞要走了,不知誰起的頭,近千人同聲歌道:“荀家乳虎,惠下討奸,為民除害,席不暇暖!”

    又歌道:“前有許縣太丘,今有潁陰乳虎”。

    張仲、杜佑、郭俊訝然回顧。荀貞令許仲等去掉輜車頂部的巾蓋、四旁的帷裳,登入車中,露車沐日,面向百姓,長揖到底,起身,高聲說道:“貞今辭矣!父老鄉人請歸。”

    鄉人們拜倒一片。

    ……

    辭別諸人與百姓,荀貞登車行往下一個目的地,輪氏。

    和潁川郡內其它的縣城一樣,輪氏也是一座古城,歷史悠久,本名綸氏,境原夏代綸國地,春秋時屬鄭,戰國屬韓。楚、鄭,韓、秦都在此交過兵。至本朝,改名輪氏。

    幾十年前,有一個叫董君雅的人在此地做過縣尉。此人便是董卓之父。

    當然,董君雅在此地作縣尉時,荀貞還沒出生,他對此並不清楚。他現在知道的,也唯一關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怎麼樣才能把本縣有貪濁惡績的縣令、縣丞順利地驅逐出境。

    離開陽城兩天后,他與戲志才、許仲等人到了輪氏。令人奇怪的是,縣城外無人迎接。

    劉鄧大為不滿,怒道:“輪氏令自視高過督郵麼?竟不遣人出迎?”下馬請令,對荀貞說道,“君請稍等,待我先進城去,把那輪氏令捆來君之車前。”

    他怒髮衝冠。荀貞看著他的樣子,不覺想起了《三國演義》裡邊一個膾炙人口的段子:張飛怒鞭督郵。當初看這段的時候,因不知漢之官制,他尚奇怪,督郵是何官職?竟能欺淩一縣縣尉?如今他知道了,真的可以欺淩縣尉。莫說縣尉,只要督郵強勢,縣令長亦可欺淩啊。

    “阿鄧何須如此。他不來迎咱們,咱們徑去縣廷就是。”

    輜車的帷裳早就重新裝上。荀貞說完話,將簾幕放下,坐在他對面的戲志才笑道:“輪氏令無愧千石大令,比六百石的陽城長硬氣得多。”

    “志才之意:咱們不能再用對付國叕那一套,該給他來點硬的?”

    戲志才想了一下,說道:“本縣濁吏以令、丞居首。既然縣令硬氣,便先收拾縣丞罷。”

    “就依卿意。”

    劉鄧引人打頭,許仲扈從在側,數十車騎入城。正當午時,街上百姓寥寥。到了縣寺外,寺外也無人值守。荀貞怪之,先不進去,令一督郵院的小吏入內,召縣丞來見。

    小吏進去多時,一人出來,表情茫然,跪拜車前,回報:“寺內、丞舍都無人,不知縣丞去了哪裡。”

    “……,去找縣令來。”

    這回不是小吏一人出來了,一個黃綬官吏和他一塊兒出來的。縣裡能帶黃綬的只能是縣丞、尉,荀貞心道:“這小吏辦事太不得力,叫他去找縣丞,一人出來;叫他去找縣令,反將縣丞帶出。”有心給這縣丞一個下馬威,也不下車,只由許仲挑著簾幕,問道:“足下便是本縣縣丞?”

    “在下不是縣丞,是縣尉。”

    “……。”

    本縣縣尉在縣裡的口碑不錯,百姓們都說是個好官,荀貞倒不好不給他臉面,下車相見,禮畢,正要問他縣令、縣丞何在,這縣尉先自說了,說道:“聞椽部離開了陽城縣,進入了我縣境內後,本縣令、丞皆掛印綬,書奏記,自辭去了。”

    “……,自、自辭去了?何時去的?”

    “昨天就走了。不止他二人掛印辭去,縣廷其它吏員也多有自辭的。一縣之事,盡落在下肩頭,因忙於處理各曹雜事,一時未能出迎椽部,尚請恕罪。”縣尉說著,向官寺內召手,喚出四五個小吏。這幾小吏手中捧著各色印綬,膽顫心驚地走到荀貞車前,跪拜奉上。

    縣尉說道:“令、丞印綬,功曹、主簿印綬,並及其它自辭吏員的印綬盡數在此。在下謹移交椽部,請還郡府。”

    綬有黑、黃、青紺諸色,印分銅、半通諸類,從千石到百石,各色齊全了。荀貞看著這些印綬,明白了這縣尉為何沒有迎他了。

    輪氏是大縣,縣尉四百石,不好親自出迎他這一個百石督郵。不親自出迎,就只能派人出迎,可縣裡不僅縣令、縣丞自辭了,上點級別的吏員也大多自辭了,實在無人可派。若派遣個不入流的小吏,說不定反會令荀貞以為是在羞辱他,還不如乾脆不派,只當不知他到。

    縣尉等荀貞使人接住眾多印綬,又取出幾個奏記,說道:“這是縣令、丞請罪自辭的奏記,也請椽部轉呈郡府。”

    荀貞接住奏記,若有所失,展目望望官寺裡,收回視線看看面露尷尬的縣尉,再看看誠惶誠恐的那些小吏,他覺得自己該走了。他現下的心情和前幾天在鐵官裡驟聞範繩是太平道信徒時的心情有些相似,都是強烈反差之後的不適。只不過,那時他是從希望到失望,這時是原本是幹勁十足,以為事兒會不好辦,到了事前才知道,不須費力事情已經解決。

    他溫言與縣尉說了幾句話,拒絕了縣尉請他入官寺坐坐的邀請,——縣尉的這邀請,明眼人盡能看出只是虛情假意,客氣罷了。

    坐上車,離開縣寺,出了城。

    他實在忍不住了,指著自己的鼻子,問戲志才:“我就這麼可怕麼?”戲志才放聲大笑。

    笑聲傳出車外,如陽光一般燦爛。

    ……

    三天后,到郟縣。

    郟縣的長吏還算守法,縣中只有一家豪強作惡多端。

    城外十裡,荀貞碰上了歡迎他的隊伍。

    縣主簿帶頭,十幾個縣中吏員,還有兩三個本地大族的代表,並有四五個坦胸負荊的人,自縛跪地。縣主簿介紹:“這些人有的是本縣藏氏子弟,有的是本縣銚氏子弟,平素常惹是生非,蕩檢逾閑,聞椽部駕臨,知己往日罪深,自縛請罪。”

    藏氏,便是荀貞這次打算查辦的那個作惡多端的豪強,系中興功臣故左中郎將藏宮的後代族人。銚氏,也是功臣之後,乃故衛尉銚期之後裔。

    荀貞聞得主簿之言,立在車前,斥責他道:“藏氏族中子弟倚仗祖父之勢,欺男霸女,縱奴逞兇,隱匿亡命,無惡不作,豈是能用‘蕩檢逾閑’、‘惹是生非’八字就可以輕描淡寫帶過的?”縣主簿變色驚懼,垂手躬身,唯唯諾諾,不敢再言。

    荀貞伸手拿住戲志才遞過來的案冊,翻到郟縣這一頁,喝問自縛跪地的諸人:“藏堯可在?”

    一人答道:“小民在。”

    “前年三月十五日,你知人略賣人而與賈。賣家姓田,你買的是汝南人黃某。可有此事?買回家後第二年,因為一些瑣事,黃某惹怒了你,你將他痛打至死,又可有此事?”

    這人惶恐不敢回答。

    “你作惡甚多,我不給你一一念讀了。……,藏隆可在?”

    “小、小民在。”

    “去年五月初三日,你下鄉收貸,借你錢的是黃嶺鄉劉某,他無錢還你,你就把他家的屋宅燒了。可有此事?”

    此人亦恐懼不敢回答。

    “藏歧可在?”

    “小、小人在。”

    “你族中子弟多為不法,唯你最惡。三年前,你匿藏了一個賊殺人的兇犯,此人姓鄭,現在還在你的家中,可有此事?前年,你又強娶人妻史氏,並把她的丈夫打了個半死,可有此事?只去年一年中,你就無故擅殺了三個奴婢,可有這些事?你蓄養劍客、死士,門下賓客橫行縣鄉,無惡不作,鄉人側目,可有這些事?”

    藏歧汗如雨下,叩頭請罪。

    荀貞不理他,轉問剩下兩人:“報上爾等姓名。”

    一個答道:“在下銚嘉。”一個答道:“在下銚仁。”

    荀貞說道:“你兩人犯下的惡也不少,別的我且不說,只說兩事。銚嘉,你家自占隱匿家訾。銚仁,你門下賓客借你家之勢,有市籍,卻不入租稅。可有此兩事?”

    在場的郟縣諸人,見他髮指如神,大小事盡皆知曉,無不驚駭。

    銚嘉、銚仁連連磕頭,說道:“小人知罪、知罪。”

    荀貞緩和了下語氣,說道:“汝家乃功臣之後,世代簪纓,本與尋常百姓家不同,行事應該越加謹慎才是,怎麼反驕縱不法?中興至今百六十年,昔日的功臣後代,因為違法驕恣而身死、乃至族滅的還少麼?你們不為你們自己想想,難道你們家中就無父母長輩?你們就忍心你們的父母長輩受你們的連坐,死在獄中麼?”

    銚嘉、銚仁骨酥肉軟,只知磕頭求饒。

    “我也不是好殺之人,念你二人是功臣後代,又有服罪之心,這回就饒了你二人。”荀貞聲音轉厲,厲色說道,“可是,若叫我知道再有違法亂紀,擾民害民之事,嚴懲不貸!”

    “是,是。”

    縣主簿陪笑說道:“藏堯諸人亦有服罪之心。”

    “藏堯殺奴,藏隆燒屋,藏歧尤為惡重,縱有服罪之心,亦不可不明刑正罰!……,來人!”

    許仲、劉鄧諸人大聲應諾。

    “將他三人捆了,立刻送回郡府,請府君發落!”

    “諾!”

    劉鄧帶人上前,一腳藏堯踹翻,將之捆上。別的輕俠有樣學樣,也將藏隆、藏歧踹倒,隨之綁好。劉鄧點了四五個人,命他們立將此三人送去郡府。這幾個輕俠接令,辭別荀貞,上馬扯繩,拽著藏堯三人,打馬而去。藏堯三人徒步跟在馬後,踉踉蹌蹌。

    郟縣諸人戰慄恐駭,低眉順眼,氣不敢出。

    縣主簿強顏作笑,顫聲請荀貞進城。

    荀貞說道:“我來汝縣,就是為藏歧三人而來,人已擒下,還去你縣中作甚?……,我今拿下藏歧,藏歧家中所匿之亡命鄭某及他強娶之人妻史氏,就交給你們看著辦了。藏隆去年燒了黃嶺鄉劉某屋宅,劉某至今露天而居,請你轉告貴縣縣令:‘為民父母,當憐民哀苦’。”

    “是,是。下吏一定轉告縣君。”

    荀貞拂袖轉身,按刀登車。許仲、劉鄧等人大呼開道,車騎開動,卷塵離去。他們數十車騎走出好遠了,郟縣諸人還留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不約而同擦了擦額頭,長吐了一口氣。

    ……

    荀貞過郟縣不入,沿官道馳騁,南渡汝水,當天下午至父城。

    父城主簿、大姓、縣父老迎出二十裡外。隨著荀貞的行程不斷向前推移,此前在陽城、輪氏、郟縣發生的事兒已傳入了此縣吏民耳中。無需太多口舌,有罪的官吏即自辭去,有罪的豪強也自縛請罪。荀貞在這裡住了一夜,次日出城。

    滿城百姓歡呼雀躍,歌之相送:“賢明神君郎陵公,疾惡如仇荀家虎”。“郎陵公”,荀淑是也。

    ……

    車馬疾馳,騎士威揚。半日四十裡,至昆陽。昆陽令還印綬自辭,豪強不法者或自縛荀貞車前,或棄家亡命潛逃。烈日似火,官法如爐,高歌猛進,暮入舞陽,舞陽令還印綬,自辭去。夜宿郵置,又有新歌謠,百姓徹夜歌之:“荀貞之,來何遲!除奸懲惡,拯救生民。豪強大吏,今如羊。”清晨啟行,橫渡澧水,挾威疾行,午至定陵。未入境,濁吏辭;至縣城,大姓服。

    豪右強宗聞他進縣,皆約束族中子弟:“督郵巡行諸縣,斫荊斬棘,威鋒不可擋,逐千石吏如驅一雞,殺六百石如屠一狗。今入我縣境,宗人子弟宜退避三舍,且勿犯其虎威。”一路所行,勢如破竹,如風捲殘雲,盡洗污濁,所經諸縣為之一清。

    ……

    次日二渡汝水,北上襄城縣。

    襄城縣名族李氏,天下楷模李元禮的孫子李宣在縣界處擁帚相迎。

    襄城縣吏治不錯,豪強也守法。荀貞本打算過縣不入的,見到李宣,驚喜交加。戲志才、宣康、李博諸人也是十分驚喜。昔年李膺在世的時候,天下士子視他的家門為龍門,進他家的門就是躍龍門。李膺今雖已故去,但李家在州郡中的名望依然極高。能得李宣相迎,從側面也說明了荀貞正式登上了士族的舞臺。

    荀貞感慨萬千,兩年多辛苦經營,夙夜匪懈,克己自製,多次犯險,終於九轉成功,不再是初來時那個荀家旁支子,也不再單單只是一個繁陽亭長、西鄉有秩、北部督郵,在相繼得到了家長荀緄、縣令朱敞、太守陰修的賞識後,終又得到了潁川士族的認可和接納。

    他接受了李宣的邀請,下午進了李家門,拜見過李宣的父親李瓚,飯後,和李宣對坐清談直至入夜。彼此談興極濃,皆無倦意,接著秉燭夜談,徹夜未眠,通宵達旦。直到次日中午,方才依依惜別。

    李宣又把他送出縣界外,回到家後,李瓚問道:“你和荀家子都談了些什麼?”

    “孔孟黃老,聖人之道。風土人情,世間趣聞。”除了政事,什麼都聊了。

    “荀家子何如人也?”

    李宣答道:“才亦尋常,中人之姿。”

    “如此,一中人耳,緣何暢談一日一夜,不眠不休?”

    “才為中人,氣度過人。其人行事威猛,本意他必銳氣逼人,不料寬容雅量,謙和沉穩,與之相談,雖無出奇之語,推心置腹,恍如宿世故交,使人忘疲,不覺晝夜之流逝。”

    李宣停了一下,複又讚歎地說道:“貞之門下三子,宣康、李博碌碌不足提,唯陽翟戲志才負氣倜儻,精明敏捷,對坐夜談,朗如日月入懷,假以時日,必成偉器。”

    ……

    出了襄城縣,戲志才問荀貞:“李宣何如人也?”

    “家學淵源,胸有正骨,有其祖風。才識不如卿,在我之上。”荀貞回答過,反問戲志才,“志才以為李宣何如人也?”

    戲志才笑道:“以我觀之,宣不如卿。”

    “莫要說笑。”

    “如我前些日所言:‘古今才高者多矣,成事者稀。何哉?成事不在才高’。大凡人之優劣,不在才而在器。宣聰明外露,失之輕,才高器淺,郡國之才;卿勇毅沉敏,重於行,才平器深,天下大才。”

    荀貞哈哈一笑,依然當他是在調笑自己。戲志才也含笑不再解釋。

    ……

    前行三十裡,北渡潁水至潁陽。潁陽王、祭諸大姓士族在縣界相迎。進到縣城裡,百姓們夾道歌舞,歌謠響動全城。貪官酷吏皆已自辭,豪強大族盡皆俯首,荀貞無事可作,在縣裡住了一晚。次日一早,緣河北岸西北行,傍晚時分,陽翟在望。

    陽翟在潁水南,還渡潁水,一行人結束了半個月的巡行,踏著暮色回到了陽翟城。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3 19:25
第三卷 北部督郵 27 舉薦戲忠

    暮入陽翟。

    荀貞邀戲志才同去郡府,拜見太守。

    戲志才說道:“這次隨你行縣,離家已有半個月了,思念家人。我又是白身,官寺非我能進。太守,我就不見了。”

    荀貞說道:“志才兄,正因你是白身,所以我才想讓你去見見府君的啊。此番行縣全仗有兄,方能如此順利。兄之才,勝我十倍。以兄之才,不是‘官寺非兄能進’,而是‘久居在家非兄宜為’。府君自任本郡後,擢賢旌俊,求才若渴,以兄之才,取曹椽易如反掌觀紋!”

    戲志才推辭道:“我性樂稼穡,不喜案牘勞神。貞之,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荀貞心道:“你整天賭博飲酒,就沒見你下地幹過活兒,哪兒來的‘性樂稼穡’?”但他既然這麼說了,也就順話勸道,“我固知兄有箕山之志,可此番行縣兄亦親見,昔我潁川天下名郡,今我潁川虎狼橫行,橫徵暴斂,民不堪命。當清平之世,兄自可田野自甘,而今豺狼當道,又怎能只顧自己優哉遊哉,視百姓哀苦不見?子曰:‘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丈夫當以天下為己任,遇事無所回避。立功立德,在於今日!”

    戲志才笑了一笑,彈彈衣服,說道:“這番話,文若也對我說過。”

    “……,啊?”

    “我知你急著去太守府彙報公事,不必送我了,我自步行歸家就是。”戲志才一向放誕任氣,這會兒卻似有些落寞。

    荀貞心道:“志才絕非矯情之人,也絕不是田野自甘之人,今卻不願隨我進府見太守,必有隱情。……,他方才提起文若?”不好當面追問,決定等見到荀彧後再細細詢問一下,也就不再說這事兒了。

    戲志才說是不用送了,他又怎可能不送?到了裡外,命諸人停下車馬,親把戲志才送到家中。

    ……

    荀貞走後不久,有人敲門。

    戲志才正在井邊沖涼,戲妻上前開門,見是兩個帶劍男子,抬了個箱子,放下後就匆匆走了。

    戲妻呼之不及,納悶地打開箱子,金光閃眼,箱內裝了百多個金餅。金餅上邊放著一根青翠的竹簡,她拿起來看,簡上刻著一句話:“昔我來思,剪髮待賓。今我往矣,百金為輕。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看到“剪髮待賓”句,她知道了這金餅是誰人送的,看到最後一句,她頓時羞紅了臉,心道:“前邊幾句倒也罷了,最後一句是何意思!”戲志才教過她認字讀書,女子的天性喜好一些情情愛愛的詩歌,她卻也是讀過這兩句詩的,知是出自前漢樂府《白頭吟》,據說是卓文君寫給司馬相如的。這本是好女求良配之語,也可用來鳳求凰,卻怎能用在此處?

    她嗔怪地說道:“荀君儒雅君子,怎也出此狂浪之語?”

    戲志才問清緣由,將手中木盆裡的井水從頭倒下,哈哈大笑。

    “你還笑!”

    “你是不知,貞之快要成婚了,他這既是祝福咱倆能白頭到老,也是羡慕咱倆,希望他婚後也能如咱倆一樣恩愛啊!”戲志才覺得十分好笑,放聲大笑,說道,“哈哈,貞之昔在西鄉夜擊群盜,果決英武,今行諸縣逐貪除惡,奮厲威猛,這樣銳意進取的的英毅雄傑居然也有多愁善感如懷春小兒女的時候麼?”

    ……

    戲志才猜得不錯,荀貞確實羡慕他們夫妻的恩愛,所以才“情不自禁”地在竹簡上刻上了那一句詩,沒料到戲妻會多想,更沒想到他會因此被戲志才調笑。離開戲家後,他叫許仲等人先回督郵舍,帶了李博、宣康和督郵院的諸小吏,輕車簡從去太守府。

    進入府內,求見太守。

    陰修剛吃過飯,在欣賞歌舞,聞他歸來,即令女樂下去,一面派人去找鐘繇、荀彧、郭圖諸人,一面召他堂上相見。

    宣康、李博沒有官身,在院中等候。

    荀貞帶了諸吏,去履登堂,跪拜行禮。他心道:“剛從堂上退出去的那幾個女樂看著眼熟,似是國叕蓄養的那幾個?”這話不好問,權當沒看見。

    陰修請他們起身,笑道:“督郵一去半月,路上辛苦,人未歸,歌謠已至,半郡百姓都在唱‘荀貞之,來何遲’啊。卿在陽城,逐奸除暴;案行七縣,盡洗污濁。所到之處,如以利刃齒腐朽,不法守令望風解印綬。卿離郡府前,功曹言:‘先朝永興年間,南陽朱公叔出為冀州刺史。聞朱公至,冀州部內諸令長,解印綬去者四十餘人’。卿之虎威,不讓朱公。”

    荀貞伏地,惶恐言道:“貞年輕氣盛,在陽城擅殺六百石,自知有罪,請明府責罰。”

    “誒,事急從權。陽城之事,罪在沈馴。沈馴受國家重用,位列下大夫,不思報國恩,驕縱不法,當卿到後,又聚眾抗法,私調鐵官徒,欲以眾犯禁,作亂陽城,殺之猶嫌輕!我已上奏朝廷,朝廷的詔書也到了,沒有你的罪。”

    “朝廷詔書已到?”潁川郡離洛陽不遠,來回也就是幾天的事兒。

    “是啊。不但沒責你的罪,還誇獎了你呢,說你臨亂不驚,應對果決。”

    荀貞心道:“這得多謝沈馴昏了頭,私調鐵官徒進城。要不然,擅殺六百石,按律:不殺頭,我也得入獄。”拜謝陰修,說道,“貞誠惶誠恐,不敢當此讚譽。依律,擅殺六百石,不死也要入獄,沈馴又是趙常侍親戚。今朝廷不怪,反讚譽臣吏,必是因明府為臣下緩頰了。明府厚恩,貞不知何以為報。”

    荀貞是陰修擢用的人,陰修可算他的舉主,按照連坐法,荀貞如果犯下重罪,他也逃不掉,少說一個“左遷”的懲罰,所以,在上奏給朝廷的書裡,他的確幫荀貞說了幾句好話。荀貞的這個拜謝,他受之無愧,笑道:“你不是已經報過我的恩了麼?”

    “貞愚昧,不知明府此話何意?”

    “杜佑、郭俊把從國叕那裡和沈家搜出來的債券付之一炬,推功於我,陽城百姓遂對我感恩戴德。杜、郭歸來後,說這是你的主意。我聽元常說,許縣太丘公托他的從父為介,欲招你為孫婿。囊日太丘公為郡功曹,‘善則稱君’,故太守高倫贊之。卿今亦‘善則稱君’,真陳家孫婿也。”

    荀貞心道:“陰修也知道了陳家招我為婿的事兒?”

    他說道:“‘善則稱君,過則稱己’,此本人臣事君之道也,且《禮》中有雲:‘善則稱君,過則稱己,則/民作忠;善則稱親,過則稱己,則/民作孝’。明府教諭貞說:‘良鷹不如鳳凰’,‘武健嚴酷,不如禮讓化之’。貞細思之,誠然如此,願從今後改行仁愛,以禮讓化民。”

    陰修聞他此言,頗是歡喜。

    鐘繇、荀彧到了。

    鐘繇一見到荀貞,就說:“‘荀家乳虎,惠下討奸,為民除害,席不暇暖’。貞之,百姓贊你的歌謠,滿縣皆聞啊!卿威震郡北,百姓之福。”歡暢大笑。

    荀彧先給陰修行禮,再拜荀貞。荀貞慌忙閃開,說道:“文若,你這是作甚?”

    荀彧拜畢起身,正色答道:“彧此一拜,既是拜兄,也是為百姓拜無害剛強督郵。”

    荀彧和荀貞的關係一直不是特別親近。荀貞和他見的少,不像與荀攸,從小玩到大,荀彧又恪守君子之道,待人不論親近都是溫文有禮,交往有度,頗有點“近之也溫,望之儼然”的意思。兩人雖也有過深談,但見面的時候總有點淡淡的。

    這是荀彧第一回這樣既莊嚴又親近地對荀貞行大禮。荀貞喜出望外,忽略了他的後半句,滿耳朵都是他的前半句,心道:“能得文若‘拜兄’之語,此行不虛,再殺兩個沈馴也值!”

    ……

    郭圖也來了,張仲、杜佑、郭俊也來了。彼此見禮過後,各自入座。

    堂上都是郡朝大吏,沒有隨荀貞來的那幾個督郵院小吏的座位。陰修勉勵了他們幾句,命他們下去了。鐘繇諸人慰問過荀貞路上辛勞,話題轉到善後事上。

    荀貞叫宣康、李博把一路上收來的印綬、奏記捧入堂中。

    前後被荀貞驅逐,或者自辭去的縣令長有四個,餘下縣丞尉、縣功曹主簿、諸縣各曹椽之屬被驅逐或自辭的亦有三十四人。總計三十八個印綬,堆了一地。

    荀貞每過一縣,都會給陰修寫一道奏記,彙報一下在當地的辦案情況。陰修對此早就心中有數,但當看到這麼印綬堆積一塊兒的時候,還是被小小地震驚了一下,震驚過後,心生喜悅,不是為百姓喜悅,而是為空出了這麼多的官職而喜悅。

    三十八個印綬,代表他可以再擢用三十八個“賢人”。當然,縣令長、縣丞尉是“命卿”,不是他能任命的,依照慣例,縣屬吏多由本縣的縣令長任用,也不適合由太守府越級任命,可他是郡守,諸縣的案子又是在他手裡的辦的,他至少能提個名。這就足夠了。

    朝廷、各縣會不會用他提名的人,他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除惡薦賢”的美名。也正因此,當荀貞在郡北大開殺戒的時候,他深為憂懼;當荀貞把諸縣都處理完後,他又為此歡喜。

    郭圖知他心意,欲拍兩句馬屁,轉念一想,心道:“前次也是在這個堂上,爭論該不該遣荀貞案行郡北時,我被鐘繇好生羞辱。他說我是因為‘懼趙常侍’,所以才‘反對明府除奸惡’。如此汙我,令人可惱。大丈夫豈有懷仇怨而不決之者乎?今夜我當報此仇。”笑對鐘繇說道:“恭喜功曹椽。”

    鐘繇奇道:“我有何喜?”

    “督郵把郡北的濁吏都趕走了,諸縣空出許多官職。簡賢選能,填補空缺,這正是功曹的職權。昔日范滂在汝南做郡功曹的時候,激揚清濁,分別邪正,斥逐汙吏,擢舉善人,汝南人至今贊之。如今,也該咱們潁川人贊贊咱們的郡功曹了!”郭圖摸著鬍子,呵呵笑道。

    陰修面色微變。

    鐘繇不傻,聽出了他的意思,心道:“郭公則氣量狹小,這是在報上次被我搶白之仇了。……,範滂,嘿嘿,範滂名列八顧,天下知名,雖然清正,性太剛直,在汝南當郡功曹時威過太守。太守宗資受中常侍唐衡所托,欲用一人,除書已下,且此人是范滂的外甥,而滂卻因以其非人,不用,致使宗資遷怒書佐,以拳捶之,而書佐竟寧願挨打,也不肯違背範滂,一邊俯身挨打,一邊仰臉聲言:‘今日寧受笞死,而滂不可違’。郡中中人以下,乃指範滂所用為範黨,故有‘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陽宗資主畫諾’之謠。陰公雖然和善,不是宗資;我雖直爽,也非範滂。”

    他肅容說道:“選賢用能雖為功曹之職,然今上有賢明太守,下有除惡督郵,又哪裡輪得到我說三道四呢?”在座上沖著陰修一拜,說道,“真正應該恭喜的是郡中的賢人。明府自臨郡,進賢如不及,郡中上下無不稱讚,都說明府賢良,使我郡野無遺賢。”

    陰修歡喜而笑,指著跪拜堂下的李博、宣康問道:“貞之,此二人誰也?”

    荀貞帶李博、宣康他們兩人來,就是為了舉薦他倆的,趁機說道:“貞在西鄉時,鄉中有一賢人,名叫宣博,少從陽翟郭氏學習文法,學有所成,為我縣決曹史,年老歸家,被鄉民愛戴,舉為父老。此二君即他之門生,俱有才學。下吏此次行縣,多賴其力。”

    陰修聽的是兩個鄉中小姓,不以為意,問道:“可曾出仕?”

    “不曾。”

    “既有功於督郵,諒非庸人。他兩人若願意,便補入督郵院為吏吧。”

    李博驚喜,叩頭拜謝。宣康伏在地上,悄悄看荀貞,見荀貞微微頷首,也跪拜稱謝。荀貞含笑說道:“你二人先下去罷。”

    等他兩人下去,荀貞又說道:“貞此番行縣,除了賴他兩人之力外,更有一人,實為最大功臣。若非有他,這次行縣絕不會如此順利。”

    “誰人?”

    “陽翟戲忠。此君才學過人,能謀善斷,聰明識達,王佐之才。”

    荀貞還要再說,陰修“噢”了一聲,說道:“戲忠?”問荀彧,“文若,你是不是也舉薦過此人?”

    荀彧答道:“是。”

    “我想起來了,你給我舉薦此人的時候好像是剛就任郡功曹不久。……,對了,你在到郡的第二天就舉薦了此人。可對?”

    “是。”

    “戲忠何許人也?能得你兄弟稱讚。……,元常,郡中現還有何空職?”

    鐘繇不認識戲志才,但既然是荀貞、荀彧舉薦的,肯定要給個好職位。他想了一想,說道:“郡中諸曹的曹椽皆無空缺,唯本郡上計至今尚只有公則一人,似可添補一吏。”

    “文若,我記得你說這戲忠是寒家子?對麼?”

    “是。”

    “寒家子,在郡中又無美名。上計至關重要,不可輕易許之。功曹且換一職。”

    陰修不願意。鐘繇退而求其次,說道:“集曹缺一曹史。”集曹,供納輸,主管各縣上計,是個重要的職務,也是個肥差。“史”,是椽的副手。

    陰修沉吟片刻,說道:“集曹職在管諸縣上計,徵集糧穀以實倉廩,亦不可委之於寒士。……,功曹可再換一職。”

    “水、倉、曹、法諸曹皆缺書佐。”“書佐”又次於“史”,在郡中是小吏了。

    “水曹甚佳。半個月沒降雨了,我前幾天剛傳檄諸縣,令各縣組織吏民,澆灌旱田,此正用人之際,能被文若、貞之異口同聲稱讚的必有幹才,正適合‘臨危受命’。”水曹職主興修水利,救旱勉強也算其職。

    陰修問荀貞、荀彧:“便除他為水曹書佐,如何?”

    荀貞心中苦笑,知道戲志才為何不願來見陰修了,堂堂王佐之才,只因出身寒家,不是名門子弟,便不被陰修看重。

    固然,戲志才在郡中沒有名聲,確實不該貿然就許以美職,可如果有心,在聽到荀彧、荀貞的相繼推薦後,最起碼也該見上一見,先試其才幹,再做任用,而觀陰修態度,分明連見一見的意思都沒有,只是敷衍荀貞、荀彧罷了。

    荀貞心道:“郡人皆贊陰修能夠擢賢,他擢的不是‘賢’,他擢的是士族,擢的是名士啊。”

    他說道:“戲忠據英傑之才,恐非書佐小職所能屈。忠之才勝貞百倍,明府如有意,何不召他來見,先試其才,再以任用?如此,既能展其鴻鵠之志,亦能顯明府擢賢之名。”

    “這,……。”

    郭圖說道:“明府日理萬機,公文繁忙,哪裡有空見一個小小的白身寒士?”

    荀貞轉顧荀彧,荀彧苦笑。荀貞心道:“文若與志才交情不淺,必也已勸過陰修了。他說服不了陰修,我更不能。”不復再言。

    ……

    陰修說道:“今請諸卿來,一為給督郵接風,二來也是想詢問一下諸卿的意思:縣令長、丞尉、功曹主簿、諸曹椽皆縣中重位,不可久空,久空則民無主矣,郡北這幾個縣該怎麼辦?”

    鐘繇說道:“縣令長、丞尉是命卿,任用出自朝廷,明府可薦幾個賢才,請朝廷選用。功曹主簿、縣諸曹椽,明府亦可斟酌挑選,薦給諸縣。”

    陰修故作為難,說道:“縣令長、丞尉,我可以舉薦幾個賢才,請三府定奪,可功曹主簿、縣諸曹椽,例由縣令長選用,我怎能越權干涉?”

    “陽城、昆陽四縣,原來的縣令長已辭,新任的縣令長未到,功曹主簿倒也罷了,諸曹椽不可久缺。別的不說,只說明府剛傳令諸縣澆灌抗旱,曹椽若缺,便無人組織此事,耽誤的是農事。以繇愚見,今似不宜用舊例,當循權宜之計。”

    陰修頷首:“卿言之有理。”

    “至於另外幾個縣,縣令長雖無貪污濁跡,但如潁陽,縣諸曹椽卻有不法殘民的。這說明當地的縣令長不能選用賢良,至少也是禦下不嚴。為百姓計,明府也可從當地的知名賢士裡擇選良材,推薦給那幾個縣令長。”

    陰修連連點頭,說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又問諸人,“以卿等之見,我該給朝廷推薦何人,又該給諸縣推薦何人?”

    郭圖搶先說道:“縣令長慣由外郡人擔任,下吏等生長本郡,不熟悉外郡的賢才,而且縣令長位高權重,也不是下吏等可以置喙的。該給朝廷推薦誰人,請明府自定就是。”

    “也好。”

    相比縣功曹主簿,諸曹曹椽,縣令長才是重頭戲,陰修本也沒打算問諸人的意見,剛才之問,只是客氣而已。他笑道:“諸縣空缺的功曹主簿、各曹曹椽該推薦誰?卿等言之。”先點了鐘繇的名字,“元常,你是郡功曹。簡選諸職,卿之任也。你先說。”

    關係到本職,鐘繇也不謙讓,略微思忖,說了幾個人的名字,都是各縣名族大姓家的子弟。

    郭圖、杜佑、郭俊也薦舉了幾人,亦皆大姓子弟。張仲倒是舉薦了兩人寒士,這大約和他早年也是出身寒家有些關係。

    荀彧舉薦了自己的幾個兄長如荀悅、荀衍、荀諶和族中另幾個傑出之士。

    郭圖撇嘴譏笑。

    荀彧看到了,問:“公則緣何發笑?”

    郭圖不看他,笑對陰修說道:“明府,圖今日才知,原來有才德的士子只能靠親人來宣揚!”他這是在嘲笑荀彧只舉自家人了。

    荀彧問道:“足下相難,依據何經?”問郭圖哪本經典裡不許舉薦自家人了?

    郭圖說道:“明府令舉賢,主簿不舉別人,只舉諸兄,故我笑之。”

    “從前祈奚舉賢,內舉不避子,外舉不避仇,世人以為至公。周公旦作《文王》之詩,不論堯舜之德而歌頌文王、武王,‘親親’之義也。《春秋》之義,內本國而疏遠別的諸國。不愛自己的親人,卻去愛別人,這不是悖德麼?”

    郭圖啞口無言。荀貞失笑。陰修也笑了起來。

    ……

    陰修對荀貞說道:“督郵久任縣鄉,今又案行郡北,當知地方人物,可有良材推舉?”

    荀貞沒什麼人可舉薦的。他認識的人,要麼已經被鐘繇諸人舉薦,要麼家受黨錮,如荀攸,現在還不能出仕。

    他正要推辭,突然靈機一動,心道:“這正是我舉薦沈容的良機。”因說道,“陽城主簿沈容,有才幹,知善惡,大義滅親,在國叕和沈馴這兩件事上,給了下吏很大的幫助。貞斗膽,薦他繼任鐵官長。”

    “沈容?他和沈馴是何關係?”

    “乃是沈馴從子。”

    “沈馴的從子?”陰修面現為難,“就算有才幹,可他是罪臣之子?這,……。”

    “正因是沈馴從子,貞才薦之。”

    陰修楞了下,隨即領悟了荀貞的意思,心道:“對啊。沈容是沈馴的從子,也算趙忠的親戚了。我若舉薦他為鐵官長,正可借此告訴趙忠:沈馴之死,並非出自我之授意。”

    他改口說道:“卿言甚是。鐵為兵農所賴,職關重要。這鐵官長之職不可輕委,需得由一內行懂鐵之人出任。沈容是沈馴的從子,沈氏又世代冶家,料來對冶鐵這塊兒,他應不是外行。奉詔令,沈家的私冶馬上又要被收為官辦,前期也需要一個沈家的人去操辦。此人又任過陽城主簿,不是白身。……,嗯,由他繼任鐵官長,非常合適。”

    果如荀貞、戲志才所料,陰修一想通其中關節,立刻接受了這個舉薦。

    ——

    1,從前祈奚舉賢,內舉不避子,外舉不避仇,世人以為至公。

    這段對話是改自荀爽和袁閬的對話。

    “荀慈明與汝南袁閬相見,問潁川人士,慈明先及諸兄。閬笑曰:‘士但可因親舊而已乎?’慈明曰:‘足下相難,依據者何經?’閬曰:‘方問國士,而及諸兄,是以尤之耳!’慈明曰:‘昔者祁奚內舉不失其子,外舉不失其仇,以為至公。公旦《文王》之詩,不論堯、舜之德而頌文、武者,親親之義也。《春秋》之義,內其國而外諸夏。且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不為悖德乎?’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zeroriku

LV:6 爵士

追蹤
  • 19

    主題

  • 795

    回文

  • 0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