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三國之最風流 作者:趙子曰 (連載中)

 
zeroriku 2013-1-6 15:10:2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6 577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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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排場

繁陽亭。

杜買、陳褒、黃忠三人來到操練的場地,裏民們多已到來,江禽、高甲、高丙、蘇家兄弟等也都到了。看到只有他們三人來,江禽頗是奇怪,問道:“荀君呢?”從開始操練起,荀貞只有早到、沒有晚到。

杜買說道:“荀君去了鄉亭,今兒來不了了。”

“鄉亭?去鄉亭作甚?”

荀貞單身赴會,無論成敗,用不了多久,這件事肯定就會傳播開來,沒有保密的必要。陳褒簡單地講說了一遍原因。江禽轉臉與高甲諸人對視一眼,蹙起眉頭,說道:“荀君一人去了高家?”

“正是。”

“為何不告訴吾等?”

“荀君不願勞煩諸位。”

高甲、高丙揪然不樂,說道:“吾輩推赤心與荀君,荀君卻如此見外!”

江禽倒沒有因此不開心,他略帶憂慮,遠望東北鄉亭的方向,說道:“高家長子高素,我久聞其名了。他招攬豪傑,聚集亡命,倚仗黃氏,自視甚高,在本鄉橫行無忌,上至鄉中吏員、下到鄉亭亭長,對他都無可奈何,只能縱之任之。荀君雖仁義寬容、名門子弟,但一則初來乍到,名聲不顯;二則那高素是個粗鄙的人,恐怕就算知道了荀君的身份,也不會放在眼裏。”

蘇家兄弟問道:“那該如何是好?”

……

荀貞牽著馬,在高家宅院外等了多時,兩個帶刀的褐衣賓客出來,把大門打開,立在臺階上,腆著肚子,昂著頭,乜視道:“我家少君讓你進來!”

此二人分開左右,站在門內兩側。

荀貞牽馬上階。

左邊那人暴喝道:“我高家貴門,不迎駑馬之客!人進來,馬留外邊!”

高家宅院門外有幾個拴馬樁。荀貞自將坐騎拴上,拍了拍馬鞍,往在遠處圍觀的裏民們處看了眼,不動聲色地重上臺階,晏然步入。

……

繁陽亭,操練場上。

江禽說道:“荀君有恩於阿母,對吾輩亦赤誠相見。吾等明知荀君此行有險,若惜身不顧,則為不義。這樣吧,高甲、高丙,大蘇、小蘇,你們叫齊人手,咱們現在就去鄉亭!”

許仲走後,其朋黨皆以江禽為首,高氏兄弟、蘇家兄弟大聲應諾。

陳褒攔住了他們,說道:“江君,荀君走前有交代,他說誰也不用去,只等他歸來便是。”

“高素蠻橫,與吾輩不同,他不是講道理的人。阿褒,你就放心荀君獨去?”

陳褒也不放心,但相比不放心,他更服從荀貞的命令,扯住江禽的衣袖,執意不肯他們去。

杜買出來打圓場,說道:“荀君早上去的,估摸時辰,現在該到了。想那高家雖然豪橫,一時半刻也難為不了荀君;而如果事情辦得順利,午時前荀君就能回來。要不這樣,咱們權且遵照荀君的吩咐,先不要去。等到午時,如果荀君還未歸來,咱們再去。怎樣?”

江禽拗不過陳褒,杜買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只得應了。

辰時末,裏民們集合完畢,性子急的開始叫嚷請求分隊,上場蹴鞠。

江禽等掛念荀貞,想著可能一會兒要去鄉亭,因此愛惜體力,都不肯上場。

杜買、陳褒各從本隊選出六人,由陳褒為主裁判,杜買為副裁判,開始蹴鞠。
中場開球。

一球踢出,雙方十二人龍精虎猛,奔走搶奪,氣氛立刻熱鬧起來。

……

荀貞步入高家宅院內。

高家宅院有前後兩進,前邊一進住的都是賓客,此時奉了高素的命令,悉數站出,皆帶刀攜弓,還有幾個或執長矛、或拿鐵戟,排成兩個縱列,從大門口直站到二進的院門外。

這會兒陽光燦爛,映照在他們的身上,兵器反光、耀亮院中。

荀貞略微停頓了下腳步,望著眼前情景,心道:“下馬威麼?”來的路上,他設想過幾個高家可能會出現的反應,但卻沒想到眼前這個場景。不是因為出乎意料,而是因為太俗氣。不過既然對方擺了出來,說不得,只好走一遍了。

還沒開始走,聽到一人叫道:“我高家貴門,不迎兵甲之客!”

這兩個縱隊共有十二個人,齊刷刷扭臉看他。有的驕傲,有的蔑視,有的殺氣,有的冷笑。荀貞平靜地將佩刀從腰上取下,交給身邊之人,攤開手,示意再無兵器。

高家的賓客們皆殺氣騰騰,按刀對立,等他通過。

……

繁陽亭,操練場上。

蹴鞠的兩隊中,前隊一人帶球疾奔,負責防守他的後隊隊員尾隨緊追,一邊追趕,一邊叫道:“劉三!攔住他!攔住他!”叫“劉三”的隊員從前頭阻擊,兩人前後夾攻,眼看帶球的那人要被擠在中間,這人腳尖一挑,輕巧巧向外一跳,帶著球躍出了包圍。

前後阻擊的那兩個隊員收不住腳,兩人撞在一處,立腳不穩,摔滾地上,煙塵四起。

圍觀的裏民們或高聲咒?,或歡聲大作。

帶球的隊員急沖至對方球門前,又連避開兩人阻截,把球踢入門口。饒是江禽等人無心在此,也忍不住喝彩。高甲笑道:“這人是誰?蹋得一腳好鞠!”

江禽搖了搖頭。他們雖每次操練都來,但從沒在意過尋常裏民,直到此時,大部分的裏民他們還都不認識。江禽注意到對面遠處小土丘上立著一個青年男子,左顧右盼,似在找人,說道:“那不是馮家幼子麼?”

說話間,那馮家幼子馮鞏看到了他們,露出笑容,下了土丘,往這邊走來。

……

荀貞從兩隊高家賓客中走過,進入二院。

二院很大,樓閣亭榭。院門兩邊的抄手走廊上,幾個奴婢捧著東西匆匆走過。兩個穿著黑衣、戴著高冠的男子等在門內,見他進來,其中一個上下打量,問道:“爾即繁陽亭長?”

“是。”

“跟我們來吧。我家少君在堂中等你。”

這兩人正是高二、高三。

……

繁陽亭,蹴鞠場上。

馮鞏來到江禽諸人近前,長揖笑道:“江君!”他與江禽等早就相識,這幾天在操練場上經常見面,只是一直不曾敘話。江禽還禮,說道:“馮君。”

“今日君等怎未上場?前幾天,諸君場上爭雄,馳人眼目,動人心神,令在下十分心折。”

“荀君蹴鞠本意為操練本亭裏民,我等外亭人,偶爾下次場尚可,怎能天天上陣?”

高甲笑道:“我等要是天天上場,那勝者的彩頭,五斗米糧哪里還有你們亭中裏民的事兒?怕還不被他們背後怨死!”
馮鞏笑了起來,看了看左右,像是突然發現似的,奇道:“噫,荀君今日為何沒來?”

“荀君去了鄉亭。”

“鄉亭?”

“程偃欠高家錢的事兒,馮君知曉麼?”

馮鞏與高家的關係不錯,常與高素出獵,但高素不會對他說這些事兒,搖了搖頭,說道:“不知。”

“高素相中了程妻,不要錢,要程偃以妻抵債。荀君去鄉亭便是為的此事。”

馮鞏大驚失色:“原來是為此事去了高家?”

……

在高二、高三的引領下,荀貞到了堂外。高二止住腳步,頤指氣使地說道:“我高家貴門,不迎無禮之客!繁陽亭長,還不去履?”

拴馬、去刀、脫鞋。

還沒見著正主,荀貞已聽了三遍“我高家貴門”。他在堂外脫去鞋子,望向堂內。堂內寬敞明亮,兩三人跪坐下手,幾個奴婢伺候左右,一人高踞主座。兩人目光正好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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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故事

“你便是繁陽亭長?”高素曲腿在榻上,一手放在案幾上,一手握著身邊的長劍,問道。

堂內的坐塌上坐的都有人,荀貞乾脆也就不坐了,立在堂中,答道:“在下荀貞,見過足下。”

“荀?”

昨晚高家的賓客回來後,只是?說了一遍事情發生的經過,沒有提及荀貞的名字。高素怔了一怔,不過很快恢復常態,問道:“高陽裏的荀麼?”

“然也。”

“哈哈。”

隨著高素的驀然大笑,堂內餘人雖不解其意,也隨著大笑起來。堂室寬敞,坐人不多,笑聲回蕩其中,越發顯得空曠。

高素指著荀貞,笑與左右說道:“難怪他膽子這般大,一個亭長就敢藏匿不法、扣押我的人!原來是自恃出身高陽裏荀氏。”笑未落地,冷然變色,叱道,“爾欲以荀氏抗我高家麼?”

荀貞不認識高素,這是初次見面,但通過陳褒、程偃等人,對此人的脾氣品性已頗為瞭解,知其跋扈驕橫,素以豪傑自居。他心道:“彼以‘勢’壓人,我若示弱,必遭羞辱。”因答道:“今天在貴宅的,只有繁陽亭長,沒有高陽裏荀氏。”

“只有繁陽亭長,沒有高陽荀氏?哈哈。你倒是有幾分自知!實話告訴你,我本不知你是高陽荀氏,但即便你出身荀氏,我且問你,又能如何?”

荀貞今天肯獨身前來,心中早有計較,不說話,聽他說。

“放在二十年前,我或許還會敬你家幾分!”高素向西邊拱了拱手,“而今都城,天子聖明,知你家貪濁狼藉,已盡數驅出朝廷,禁錮終身!……,咦?說到這裏,我倒奇怪了,你怎麼做的亭長?”

“去年天子詔書,自從父以下解除禁錮。”

“從父以下?”

高素不讀書,黨錮之事牽涉巨大,天下名士被一網打盡,因此死者百計,他聽聞過一二,但卻不知天子去年的詔書,聽了荀貞回答,更加覺得可笑似的,指點說道:“原來還不是荀氏主家,而是偏門支戶!走奴一般的人物,也敢忤我之意,扣我之人!”他傾身向前,嗔目喝道,“你不懼我高家刀斧麼?”

荀貞依舊不說話,靜靜地看著他,意思是等他說完,但高素的話已經說完了。他蓄足了氣勢,卻沒聽到荀貞的回答,堂中一時陷入沈默,頗是尷尬。跟著荀貞進來的高二、高三機靈,忙替高素救場,瞪著眼,喝問道:“爾不懼我高家刀斧麼!”

荀貞這才緩緩答道:“只知漢家制度,不聞高家刀斧。”

在高素下手坐的幾人中,有一人立時按幾側身,拔出腰上長刀,恐嚇道:“現在知道高家刀斧了麼?”

荀貞淡然地看了他眼,哈哈大笑。

“你笑甚麼?”

“我久聞高家之名,鄉里豪傑皆稱:高家少君磊落奇才,慷慨豪邁。今日一見,見面不如聞名!”

誰都喜歡聽好聽話,高素雖想折辱荀貞,但聽到他的誇讚也是矜然自得,聽到後半段,不樂意起來,質問道:“‘見面不如聞名’?你這話什麼意思?”

他一不高興,坐在他下手的幾人,包括站在荀貞身後的高二、高三也立馬不高興,只聽得堂上“噹啷”、“噹啷”、“噹啷”聲音不不絕,凡帶有兵器的盡皆抽刃出鞘,逼視荀貞。

……

繁陽亭,操練場上。

馮鞏大驚失色,說道:“原來是去了高家?”

江禽點了點頭是,說道:“是的。”

“哎呀!卻怎麼不早說?那高家家主晚來得子,年近四旬方得高素,對高素一向溺愛,養成了他天不怕的混不吝脾氣!他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手的!便是我,雖與他相識已久,也常結伴出獵遊玩,但也從不曾與他爭搶過獵物,更不曾有半句閒話說他、不曾有半個冷面給他。……,荀君與他並不相識,為程妻而去,一旦惹惱了他,怕會落個不妙的下場。”

他倉急地拉住江禽,說道:“江君,事不宜遲,咱們現在便去鄉亭高家!若晚了,怕會有不忍言之事。”

……

高家堂上。

荀貞應對諸人兵刃出鞘,神色自若。他瞧著高素放聲長笑。

高素莫名其妙,喝問道:“你笑甚麼?”

“我想起了一人,因而大笑。”

“誰人?”

“我亭中有一輕俠名叫史巨先,高君認識麼?”

史巨先不比許仲,也只是在繁陽亭有點名氣,高素沒聽說過他的名字,也不知荀貞為何提起他,本想不回答的,但被荀貞那一陣長笑亂了心神,胡亂說道:“不識。”

“高君可知‘巨先’二字的出處麼?”

高素沒讀過書,哪里知道?問左右:“‘巨先’出自何處,你們知道麼?”他的左右更不讀書,皆搖頭。他回答荀貞:“不知。”

“‘巨先’二字,乃前朝大俠原涉的字。高君可知原涉麼?”

原涉是前朝末年的著名遊俠,陽翟人,其父任過南陽太守,病故在任上,以當時俗例,亡故在任上的長官可以在本地徵收一筆錢作為喪葬費,並及門生故吏的賻贈,數目在千萬以上,但原涉都還給了他們,一個人扶柩歸鄉里安葬了他的父親,為之守喪三年。時禮教不嚴,嚴守儒家喪期的人不多。他既拒錢財,又守喪期,因而得到了天下人的讚賞,無論是名士抑或遊俠都競相與之交接,以結識他為榮。

時任大司徒的史丹舉薦他為官,擔任了谷口縣令,當時原涉才二十多歲。谷口聞其名,不言而治。原涉的三叔為人所殺,為了給他三叔報仇,他只在穀口待了半年,便自劾去官,而不等他動手,谷口的豪傑幫他殺掉了仇人。

既退賻贈、又守喪期,再因為報仇而辭官,種種的事蹟放在一處,加上原涉性格豪邁粗爽、為人急人所急,於是郡國諸豪及長安、五陵的尚氣遊俠便皆貴慕之。原涉傾身與相待,成為了關中群豪的首領,知名天下的大俠。他的名聲流傳至今,仍被遊俠諸輩傾慕。

史巨先本名不叫“巨先”,後改以“巨先”為名,便是因仰慕他的為人。高素也知道他,聞言恍然,說道:“原來原涉字巨先!”

“正是。高君可知原涉為何聞名海內,名重當時麼?”

“因他扶危救難,尚氣重節。”

“不錯,君可知原涉的一個故事?”

“什麼故事?”

“有一次,原涉的朋友請他飲酒,恰逢同裏另一友人的母親亡故,原涉便請撤去酒食,削牘為疏,吩咐赴宴的朋黨諸客各去置辦喪葬用物。諸賓客奔走至日落時,百物辦齊。飯後,原涉又引著諸賓客去到死者家裏,為其入殮,並勸勉賓客等安葬完畢後再離去。其周急待人如此!……,請問高君,原涉此舉稱得上豪傑二字麼?”

荀貞不是個講故事的能手,但他說的都是發生過的事兒,只是轉述而已,加上又是高素喜歡的遊俠人物,還算被吸引,不覺落座,慨然說道:“此若非豪傑,還有什麼可稱豪傑?”

“那麼,高君你又可知這死者之子後來做了件什麼事兒麼?”

“什麼事兒?”

“後有人侮辱原涉是‘奸人之雄’,此死者之子即時刺殺言者!”

高君悚然變色,擊節歎道:“原涉豪傑,此喪家子感恩知報,亦豪傑人物!”

……

繁陽亭,操練場上。

江禽遲疑說道:“適才阿褒言道,荀君自有主張,不須我等前去。”

“阿褒與高素不相識,不知道他的為人!此人不是能用道理說服的。……,江君,不能聽阿褒的啊!”

江禽舉首望天,日頭遠還未移至天中,離正午尚早。他說道:“剛與阿褒、杜買商定,如等到午時荀君還沒歸來,吾等便去!”

“午時?”馮鞏也抬起頭,望向天空,喃喃道,“離午時還早著呢!”

……

高家堂上。

荀貞又問道:“君知郭解麼?”

郭解的名聲比原涉更大。高素答道:“知。”

“郭解,字翁伯,許負的外孫。”

許負是前漢著名的相者,不過高素並不知此人,但又不願顯露無知,裝作瞭解的樣子,連連點頭,說道:“對,對,許負的外孫。”

“郭解不好飲酒,為人儉樸,以德報怨。有一次,他姊子倚仗他的勢力,與人飲酒,強迫對方飲完,喝不完就灌,惹惱了對方。高君,若你是此被灌酒之人,你會如何?”

“郭解雖勢大,丈夫不可辱!我當殺其姊子!”

“高君真男兒也!這個被灌酒的人便如你說的一樣,不堪其辱,提刀將郭解的姊子殺了,因懼郭解之勢,逃亡隱匿。”

高素拍案說道:“大丈夫正該如此!”

“大丈夫固當如此,但郭解的姐姐受此喪子之痛,卻很惱怒,說:‘以翁伯的名望,我的兒子被人殺了,卻抓不到兇手’,因棄其子的屍體在路上,不埋葬,欲以此侮辱郭解,迫使他抓住賊人,殺掉,為她的兒子報仇。……,高君,你覺得郭解的姐姐做的對麼?”

高素投入故事中,設身處地,想了想,說道:“子為人殺,若不報,非人可忍。他姐姐做的很對。”

“郭解就派遣賓客,探查兇手下落,沒多久,就找到了這個人。……,高君,你覺得在找到兇手後,郭解會怎麼做?”
“……,若我是郭解,我當殺此賊人!”

“可高君你剛才還稱讚此‘賊人’是個大丈夫?”

“這,……。賊人固然丈夫,但站在郭解的立場上,不能不殺。”

“為何?”

“不殺不足以揚威!”

“高君所言甚是。然則,高君猜郭解是怎麼做的?”

“怎麼做的?”

“這個兇手無路可逃,便面見郭解,解釋清楚了他為何殺其姊子。郭解說道:‘公殺之固當,吾兒不直’。”

“‘公殺之固當,吾兒不直’?”

“正是。郭解就是這麼說的。”

高素連拍大腿,叫道:“好一個郭解!好一個郭解!”歡喜得抓耳撓腮。

“高君可想知道此事之後,出現了什麼情況麼?”

“什麼情況?”

“郡、國的遊俠、英傑們知曉此事後,皆稱讚郭解,認為他講義,更加的敬重他了!”

“何當如此!這樣的豪傑,換了是我也要敬重!”

“如此,貞有一問題想問高君。”

“什麼問題?”

“請問高君,想做郭解、原涉這樣的人麼?”

“那還用說!”

“是願如原涉,抑或願如郭解?”

“兩者皆願!”高素慷慨地說道,“人生一世,雁過留名。若能如郭解、原涉、名傳後世,被英傑敬仰,死亦願足。”
“如此,程偃欠高君之債,君欲何為?”

……

場上爆出一陣喝彩,諸人看去,見卻是後隊一人爭得了鞠,連過兩個對手,撞翻一個阻截的,將球帶入敵陣,送入了門中。高甲、高丙兄弟不由出聲贊道:“好!”

……

高家堂中。

高素愕然愣神,半晌,忽然起身,繞過案幾,來到荀貞面前,褰衣跪下,說道:“高素粗鄙,生長鄉野,今聞荀君故事,方知仁義英傑!”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35

52 市義

荀貞做事素來兩手準備。

“講故事”是他的計畫之一,如果此計不成,他還有下一個手段使出。下一個手段就不是“禮”,而是“兵”了。所謂“兵”,並非動武,而是用律法來壓制對方。高家縱有黃氏為後臺倚仗,但認起真來,借助家世,荀貞有十分把握說動縣君將之繩之於法。

至於江禽、馮鞏諸人所擔憂的高素會不會動粗?荀貞根本就不在意。正如他說的,高素再跋扈也只是個鄉間民戶,而亭長再卑微也是“朝廷命官”。有“官威”在身,加上他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腐儒,即便高素動粗,他亦自信能全身而退。

事實上,荀貞對“先禮”並無太大的信心,本想最終難免要搬出律法作為“後兵”,卻沒想到只憑“先禮”就折服了高素。出了高家的門,他與親送他出來的高素作別,心道:“高素雖放貸生錢,有欺男霸女之惡,但亦招攬賓客,有自比大俠之意。也許,之所以用了兩個故事就將之說服,正是因為了後者?”

高家門外聚了不少裏民,都是聞風而至,想看看荀貞下場的,見他進去不過小半時辰就出來了,而且不但出來了,還被高素親送出門,不覺面面相覷,俱皆愕然不已。

有人竊竊私語:“高家轉了性子麼?”他們本以為荀貞會被亂棍打出,沒想到卻被高素親送出門。

高素送荀貞下了臺階,令賓客把荀貞的佩刀取來,又令人將荀貞的坐騎牽來,瞧看圍觀的裏民,罵道:“我高家貴門,豈是你們這些氓隸之人圍聚的地方?看什麼看?想讓乃公拿了爾等,送到官寺問刑麼?”

他一如之前的跋扈驕橫,此時聽入耳中,荀貞卻覺得好笑,心道:“又一句‘高家貴門’。”

圍觀的裏民一哄而散。走的遠的了,先前說話那人說道:“以為高家轉了性子,原來還是老樣子!……,倒是怪了,這繁陽亭長對他說了什麼?值得他另眼相待!”

荀貞從馬上囊中取出錢,捧給高素,說道:“世上誰人無過?有過不難,難的是改正。君聞善改過,行為人所不能,可稱英傑。雖然如此,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程偃欠君家的錢還是要還的。這些錢請高君收下。”

高素哪里肯收?說道:“高素無知,沒讀過書,不知前賢事蹟。平生好結交輕俠,收攬賓客,自以為古之大俠不過如此。今日聞荀君所言,方知過去都錯了!從此以後,素當以郭解、原涉為樣,扶危救難、周人之急。程偃的錢,素不敢收!”

他不肯收,荀貞也不肯拿。

再三推讓後,見高素執意不要,末了,荀貞笑道:“高君有志仿效孟嘗,貞雖鄙陋,便也為君做一次馮驩罷!這些錢,我會拿回去還給程偃,為高君‘市義’。”

“孟嘗?馮驩?市義?”

在來之前,荀貞是為“講故事”做過準備的。他將有名的豪傑、遊俠掂量了一遍,按道理說,馮驩燒毀債券、為孟嘗君“市義”的例子最適合講說。但孟嘗君是戰國時人,離現在遠隔幾百年,怕說出來會高素會沒有代入感,所以捨棄不提,改講原涉和郭解。

高素連原涉、郭解的事蹟都不知道,自然更不知道孟嘗君。便在高家宅院門外,荀貞站在裏中的巷子裏,又將馮驩為孟嘗君“市義”的故事講了一遍,最後說道:“馮驩自作主張,替孟嘗君將債券燒毀後,欠錢的百姓皆高呼萬歲。馮驩回去後,對孟嘗君說,‘君家財萬貫,豐衣足食,缺‘義’而已。因此,臣矯君令,燒毀合同,為君‘市義’’。”

有了前邊郭解和原涉的鋪墊,“馮驩市義”的故事徹底搔中了高素的癢處。

他喜不自勝,擠眉弄眼,一把將錢從荀貞手上拿走,令人重放回馬上囊中,握住荀貞的手,喜笑顏開地說道:“孟嘗君我是知道的!卻不知他還有過這段故事?……,啊呀,啊呀!荀君,那馮驩所言不差,我家家財萬貫、豐衣足食,的確只是缺少一個‘義’啊!今君為我‘市義’,叫我該怎麼報答才好呢?”一疊聲催促左右,“去,去,去家中將程家的債券拿來,我要當著荀君的面把它燒掉!”

高二、高三走沒幾步,又被他叫回:“再拿五千錢出來送給荀君,以報厚恩!”不多時,高二、高三將債券拿出。高素顧盼周遭,見四面冷冷清清的,又後悔剛才不該將裏民趕走,導致他現在的“高風亮節”沒人看到。

荀貞觀其面色,知其所思,笑道:“君當門焚燒債券,此真義舉,想必用不了幾天,就會被君門下左右的賓客傳遍四鄉了!我回到繁陽後,也必會將高君的義舉對程偃如實講述。”

“對,對!”高素被他提醒,意識到雖無裏民圍觀,但有門下賓客將目睹自家的“義舉”,拍了拍額頭,故作謙虛,嚴肅地對左右說道,“我焚燒債券,不為求名!爾等萬不可將此事外傳。”他實在為自己的“義舉”高興,表面嚴肅,一雙眼露出的儘是得意、快活。

荀貞耐心地等他擺弄姿勢、挺胸腆肚地燒了債券,提出告辭。高素再給他“感恩”錢時,他卻絕對不肯收下了。在高素及其賓客的目送中,一如獨身前來時,他牽馬獨去。

事情解決得順利,荀貞的心情不錯,出了裏門,秋高氣爽馬蹄疾,一路穿林過野,不到午時就回到了繁陽。他沒有回亭舍,而是直接去了操練場地。

……

操練場上,馮鞏已等不及了,再三催促江禽,說動了陳褒,聚合了十四五人,正準備趕去鄉亭,還沒動身,高甲指著遠處,叫道:“那不是荀君麼?”

諸人抬眼看去,見拐下官道的地方有一人正在下馬,可不就是荀貞麼?

“……,回、回來了?”

陳褒長出了一口氣,笑道:“荀君說自有計較,不需我等前去,果然如此。”他雖遵從荀貞的命令,壓住諸人不去鄉亭,但他其實也是很擔憂的,此刻見荀貞歸來,放下了心,十分輕鬆。

馮鞏本想借此機會接近荀貞,這會兒見他回來,雖沒達成目標,但也放下了心,不過卻不由疑慮。因相距遠,瞧不清荀貞的表情,他說道:“荀君安然歸來固然可喜,然而他來去匆匆,不到半天就回來了,也不知事情辦成了沒有?”

江禽說道:“走,咱們迎上去問問。”

這會兒正是蹴鞠比賽的休息時間,以黃忠、杜買為首,眾人一窩蜂擁上去,迎接荀貞。碰上面,荀貞訝然,問道:“諸君何來?”

眾人觀其面色,見其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陳褒問道:“我等憂心荀君高家之行,江君、馮君等人正要去鄉亭為君助威,不意君已歸來。……,荀君,事情辦得順利麼?”

荀貞真沒有想到江禽、馮鞏等人因為擔憂他的安危會決定去高家給他助陣,露出感動的神色,丟下韁繩,長揖謝道:“貞謝諸君厚意。”回答陳褒,“辦得還算順利。”

“結果如何?”

“高君燒毀了債券。”

荀貞丟下韁繩的時候,杜買接住了,站在馬邊,注意到馬上囊中鼓囊囊的。荀貞去時帶的有錢他是知道的,隨手摸了摸,驚訝地發現錢還在囊中,問道:“這錢?”

“高君執意不肯收。”

就像是高家裏中的裏民一樣,江禽、馮鞏諸人聞言,亦面面相覷。荀貞輕巧巧地兩句話,一句“燒了債券”,一句“不肯收錢”不只是出乎了他們的意料,實如天方夜譚!

過了好一會兒,馮鞏才問道:“高素燒了債券,又不肯收錢,荀君怎麼說服他的?”

荀貞輕描淡寫地說道:“這不是我說服他的功勞,而是高君慕古人之風,追先賢之志,欲以此‘市義’,故主動毀券拒錢。”

諸人心知必不是這麼回事兒,如果真是這樣,怎麼早不燒債券、晚不拒收錢,偏偏荀貞去了,就做出此舉,“欲以此‘市義’”呢?但荀貞恪守“閒談莫論他人非”的原則,不肯“占了便宜又賣乖”,無論眾人如何追問,只是這一句回答。

沒辦法,諸人也只有嘖嘖稱奇了。

馮鞏最熟悉高素,最有發言權,說道:“實在沒想到,橫行鄉中的高素也會有此義舉。”

“君子當頌人之善,隱人之過。諸君,高素此樁義,實有古風,鄉中出此人物也是你我的驕傲,日後應多與鄉民講說,也好敦厚我地風俗。”荀貞信守承諾、說到做到,提醒諸人以後要多多宣揚此事。

陳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道:“不管荀君是怎麼說服高素‘市義’的,在說服之後,又大力宣揚他的此舉,為其揚名。若這高素是好名之輩,過些日子,或許就要如許仲為孝折腰一般,對荀君真正的心折了。”應聲介面,說道:“荀君言之甚是,我等正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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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送糧

操練完後,江禽、高甲、高丙、馮鞏諸人告辭。荀貞為了表示感謝他們剛才準備去高家相助,將他們一直送到官道上,長揖互別。

馮鞏與江禽等同行了一段路。

江禽大概是想起了荀貞善待許母的事兒,有感而發地說道:“荀君行事,常出人意料。”

高甲說道:“是啊。便以操練而言,用蹴鞠為手段來調動裏民的積極性便令人眼前一亮。”

馮鞏也很感歎,說道:“不知諸君知否荀君曾去過我家?他與家君的見面並不愉快。可今天荀君待我卻與諸君相同,毫無芥蒂。……,他行事是否出人意料,我不敢置評,但心懷寬廣卻是實實在在的。”

“荀君去你家的事兒,我等有耳聞。馮君,荀君絕非池中之物,尊父的作為有些過分了!”

世上無有不透風的牆。馮溫傲慢不遜,荀貞因而拒絕接受他家出糧之事,經由馮家的賓客們早就外傳。江禽諸人鄉間輕俠,消息靈通,早幾天前聽說了此事。

到了馮家莊外,馮鞏邀請江禽等人進去坐坐,江禽等知道他是客氣,見他臉雖帶笑,眉眼含憂,曉得他肯定是在為“馮溫傲慢不遜,得罪了荀貞”而發愁,自不肯這時候上門打擾,辭別自去。

馮鞏目送他們走遠,回到莊中。剛進莊門,就問看門人:“家長何在?”

看門人答道:“後院。”

馮鞏憂心忡忡,也沒閒情洗漱,直奔後院,果然在菜園裏找到了馮溫。

“阿父。”

“……,又看去蹴鞠了?往年鄭君在時,好歹還練練手搏、射箭,換了現任這位倒好,成天擺弄蹴鞠!我就想不明白了,有什麼看頭!……,不是交待過你,不許你這些天出門麼?”馮溫蹲在菜畦邊兒檢查種子的發芽情況,見馮鞏來到,也不起身,瞥了他一眼,斥責起來。

馮鞏吩咐侍候在邊兒上的奴婢、徒附退下,等只剩下他們父子二人後,撩衣拜倒。

“無緣無故地下拜作甚?……,你又闖下了什麼禍?”

“孩兒此拜非為自己,而是為阿父,為我家!”

“什麼?”

“阿父,孩兒今天親眼見了一件事。”

“什麼事?”

“亭卒程偃欠高家錢,被高素逼債,欲奪其妻。”

“高素?”高家遠比馮家有錢,但馮溫瞧不起高素,鼻子裏哼了哼,說道,“高素出了名的紈?,招攬亡命、行事浪蕩,以此為榮,做出這等欺男霸女的事兒不足為奇。”教訓馮鞏,“我早教你少與他來往,多學學你的兄長,勤懇治業,朝出晚歸豈不是好!整日與那些人廝混有何好處?還有本亭的那什麼大小蘇、史巨先,鄰亭的江禽、高甲、高丙,都是些什麼人?天天拿了錢在他們身上揮霍,乃公的這點家底你以為是天上掉下的來麼?”

馮溫一訓起兒子來就長篇大論。馮鞏忍著耐心,等他說罷,接著說道:“因為此事,亭長荀君今日上午獨去鄉亭,見了高素。”

馮溫停下活兒,把手從泥土中抽出,轉臉看馮鞏,問道:“荀貞今兒上午去了鄉亭,見了高素?”

“正是。”

馮溫嘿然,說道:“高素可不比我。看在姓荀的現任亭長份兒上,我讓他三分;而那高素驕橫無禮,連鄉佐都敢打,卻怎會將他放在眼裏?一個小小的外亭亭長也敢獨自登門?……,結果如何?是不是被打了出來?”

“高素毀掉債券,並拒收程偃還錢。”

“……。”馮溫愕然。

“阿父,孩兒此拜便是為此!”

“你想說什麼?”

“適才操練完畢,孩兒與江禽同行,江禽說荀君行事常出人意料。阿父,孩兒通過這幾天的觀察,發現本亭的大小蘇、史巨先諸人皆對荀君恭敬有加,又及各裏裏長亦對荀君讚不絕口。如今,又連外亭的江禽也稱讚他,還有那高素,誠如阿父所言,一向驕橫無禮的人物,與荀君只見了一面,卻也竟就折腰。……,荀君不可小覷!”

“嗯?”

“孩兒斗膽,竊以為阿父上次做的不對,不該當面折辱於他。”

馮溫沒有遠見卓識,眼中只有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但這並不代表他就是一個愚昧的人,起碼的判斷力還是有的。他雖瞧不起高素浪蕩,但卻知曉高家在本鄉的勢力,說道:“高素毀了債券,不肯收錢?……,此事當真麼?不會是你被誰糊弄了吧?”

“阿父,孩兒親眼見荀君歸來!”

“……,我並無折辱荀貞!咱們家這點兒米糧錢財來之不易。”

“固然如此。可阿父雖無折辱之意,落在荀君的眼中怕有折辱之實。”

“那你說怎麼辦?”

“孩兒以為,當今之計,說什麼都沒有用,解釋更沒有用,最好的補救辦法就是趁早給荀君多送些米糧過去。”
“……。也罷,你去取五十石米糧,給他送去。”

馮鞏哭笑不得,說道:“阿父!事到如今,還只肯出五十石米糧麼?”

“……,你說多少合適?”

“二百石!”

“二百石?”只聽了一聽,馮溫就好像被剜了塊兒肉似的,倒抽一口冷氣,心疼不已,怒道:“春種秋收,一畝地也不過兩三石的收成,這還是年景好的時節!二百石?百畝地的收成!你個孽子,有你這麼敗家的麼?”

“阿父!”

“至多百石。”

無論馮鞏怎麼勸說,馮溫咬定不鬆口,最後惱怒起來,罵道:“豎子!你是不是乃公的種?一點兒不像我!百石,只有百石!你再多說,便連這百石也沒了!縱然高素對他低頭又怎樣?乃公拼著日後被他難為,寧願日後多出些勞役,多出些算賦,與他翻臉了,又怎樣?”

馮鞏萬般無奈,只得不再勸說,抬頭看了看天色,將近薄暮,說道:“宜早不宜遲。孩兒這就親將米糧給荀君送去。”出了菜園,回頭看,見馮溫兀自氣哼哼的,他不覺苦笑。

從倉中取了糧,堆到幾輛牛車上,馮鞏叫了兩三個賓客,親自帶隊,趕著出了莊門。到了亭舍,荀貞正與杜買、陳褒、程偃等人圍坐在桓表邊兒下象棋。

杜買看他大車小車的,奇怪問道:“馮君,車中何物,來亭舍何為?”

馮鞏不避諸人,當院拜倒,對荀貞說道:“鞏連日觀荀君操練備寇,訓練之法實為良策。聞諸裏總共只出了數十石米糧,恐不足荀君獎賞裏民。家父因令在下取了百石上好精糧,奉給舍中,以供荀君取用。”

荀貞先是莫名其妙,繼而約略猜出了馮家前倨後恭的緣由,心道:“莫不是因見高素焚券,所以前來送糧?”將馮鞏扶起,推辭說道,“今日馮君主動要去高家助我,我已十分感謝,怎能再收君家米糧?”

“鞏雖與君少見,但早慕君之風範。今天君去高家,鞏鄙陋,不知君能,妄言相助,不及去,君已歸來,鞏實羞慚。請荀君不要再說感謝的話了!荀君操練裏民為的是保亭部之安,鞏家稱不上富足,卻也稍有餘糧,同為本亭人,自該效力。這點心意,萬請荀君收下!”

荀貞不滿馮溫的傲慢,因而第一次不肯收那五十石米糧;眼前馮鞏言辭懇切,如果再不收就不合適了,總得給人家一個改正的機會。何況,馮鞏說的也不錯,原先北平裏、安定裏湊來的那幾十石米糧的確不夠眼前所用,他本意再過幾天,等到休沐時候,回城中買些來。既然馮鞏這麼懇切,那麼樂得省些錢財,省些功夫,笑道:“如此,那我便就收下了。”

見荀貞答應收下,馮鞏松了口氣,指揮趕車的賓客們動手,把糧食搬下來,與先前剩下的放在一塊兒,盡數堆積在後院的一間屋中。

忙完了,荀貞留他吃飯,他怎麼肯?婉言謝絕了,一臉輕鬆地告辭離去。

陳褒笑道:“馮家今日送糧,必是因為荀君折服高素的緣故。”

杜買也笑道:“馮家的次子向來伶俐,與其父兄不同。今日之事應該是他的主意。”

聽陳褒又提起高素,程偃“撲通”一聲拜倒在地,以頭叩地,把地面撞得“咚咚”響,感激涕零地說道:“要非荀君,程偃夫妻必然分離!荀君大恩,程偃不知該怎麼報答!”

“你怎麼又來了?快起來,快起來!咱們一個亭舍的人,分甚麼彼此?我雖助你,實是為我。若被人傳出去,你受高家欺淩,我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荀貞說的是大實話,但程偃只當他謙虛,兩眼一紅,淚都流出來了,哽咽說道:“程偃家貧,只是一個粗人,沒有別的可報答荀君恩德,唯此一身而已!從此以後,小人的命就是荀君的了!”這是他第二次說出這樣的話。

荀貞親手把他攙起,給他抹去眼淚,笑道:“好男兒有淚不輕彈,不要再做這樣小兒女的姿態了。來,來,接著下棋!”

荀貞心道:“禍之福所依,福之禍所伏。我當初決定為程偃出頭時,不但沒想到事情會解決得這麼順利,而且也沒想到解決完了,還會有額外的好處。……,此事雖了,只是‘黃氏盜馬’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的,該如何處置?”

……

武貴告密說“黃氏盜馬”。最開始,荀貞不信;在繁譚查訪到確有陌生人曾在亭中出沒後,他信了三分。但因事關重大,且當時有高素的麻煩需要先解決,所以擺出一種輕描淡寫的態度,裝出不欲徹查的樣子。

其實不然。

試想,一樁價值百萬、甚至千萬的大案有可能會發生在本亭轄區內,荀貞怎麼能夠若無其事,只當不知呢?

他心中暗自盤算:“黃家上通天聽,在不必要的情況下避之為妙。可倘若此案是真的,發生在本亭,我也脫不開干係。該如何處置?……。”思來想後,認為還是應該先探查清楚,將此事落實了,然後再說。

當晚吃過飯,他將陳褒、程偃兩人叫來屋中,細細吩咐道:“黃氏盜馬事關重大,若此事為真,你我都要被牽涉其中,便是旁觀亦不能得,不能疏忽大意。繁家兄弟熱切功名,欲以此事立功,但是在事情沒有查清楚之前,我以為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先前,我令繁譚暗訪亭部,確有外人來過,阿褒,你的性子謹慎把細,從明天起,操練之餘,你再細細地排查一遍亭中。如有必要,可以找大小蘇、史巨先等人相助查問。查探清楚後,速來報我。”

“諾。”

“阿偃,你明天將你妻送回家中。我給你幾天假,你不必急著回來,趁此機會往北邊去問一問,看看到底有無北來馬商要來。如果有,查清楚什麼時候會到。”

程偃感激荀貞的救助,正欲報恩的時候,應聲介面,大聲說道:“諾!”

……

陳褒、程偃得了荀貞的命令,次日一早,一個暗查亭舍,一個帶妻歸家。

忽忽兩三日過去,程偃歸來,風塵僕僕的,密告荀貞:“俺北至本郡邊界,得知確切消息,確有馬商從上黨來,所攜駿馬二十餘匹。計算時日,大概十天後能到本亭。”

陳褒的暗查卻無多大進展,與繁譚查的結果相似,無論是南平裏的裏監門、還是與武貴相熟的人都只能證明確有一個陌生人來過,但這個陌生人姓甚名誰,是從哪里來、為何事而來,卻無一人知道。

雖然陳褒沒有收穫,但有了程偃的探查結果,荀貞心知,武貴所言九成是真了。那麼,該怎麼辦呢?是如繁家兄弟的意思,提前上報縣君?還是靜觀其變?

如果“高素圖謀程偃妻子”的確是受黃家指示,荀貞不用想,定會用此作為交換。但今既已知黃氏與程偃事無關,那麼還要不要招惹這麼一個強敵呢?正左右不定的時候,這天晚上,許仲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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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詐死

許仲這次來一如上次,也是趁夜黑。荀貞還沒睡下,聽到有人敲門,開門見是許仲,迎接入內。荀貞、許季在一間屋裏睡,許季見是兄長來到,驚喜起身。

“許君,你怎麼來了?”

許仲來得悄無聲息,沒有驚動前院諸人,他對許季點了點頭,對荀貞說道:“今夜為兩件事來。一則思念阿母,故來看望;二則有一事告訴荀君。”

荀貞先不問何事,而是往門外看了看,夜色深深,對面許母住的房中暗無燈光,估計早睡著了,說道:“阿母已經睡下。……,幼節,仲兄來一次不容易,你快去將阿母叫起。”

許仲按住許季,說道:“此事不急。……,荀君,你知我去了陽翟黃家。近日聽得一事,事關重大,因此特來告之荀君。”

荀君大概猜出了許仲說的是什麼事兒,問道:“可是黃氏欲盜北來馬商麼?”

“荀君已知?”

荀君將武貴告密的事兒簡略說了一遍。許仲歎道:“事尚未作,已經洩露。如此大案,不知保密。黃氏雖有天子乳母為倚仗,但是恐怕離敗亡不遠了啊!”

“如此說來,此案為真?”

“半點不假。”

荀貞關上了門,壓低聲音,問道:“黃家請了許君幫手?”

許仲說道:“我在黃家日淺,黃家雖待我不錯,但仍是疏遠,這件事他們並沒有告訴我,我是從朋友那裏聽來的。荀君知道的,我有個友人在黃家,便是他告訴我的。黃氏對我有收容之恩,我本不該洩露其密,但因聽說他們原本打算在繁陽亭劫馬,故此不得不來告與荀君。”

荀貞敏感地聽出了他話裏意思:“本來?”

“是的。最先他們是計畫在繁陽亭劫馬,但後來改變了主意,換在長社(今長葛)來做。”

“卻是為何?”

“荀君近日為防盜寇、操練裏民,召集了上百人,三日一訓,聲勢甚大,黃氏有所聽聞,怕會因此出現變數,故而將劫馬的地點改在了長社。……,他雖換了地方,但誰知會不會再改主意?所以,我今夜前來,特將此事告與荀君,以供荀君早做準備。”

黃家臨時改變犯案的地點,這倒是沒有想到的。

荀貞心道:“看來我這聚眾操練之舉,雖或離打造班底尚早,但至少在‘備寇’方面已經挺成功了。”拜謝許仲,說道:“君奔波百里,不顧危險,來告訴我這件事。貞深感恩德。”

“相比君恩,這點事兒算什麼呢?”

許季忍不住插口,說道:“阿兄,黃氏富貴郡中,卻不思報國恩,而竟為此雞鳴狗盜之事;且慮事不密,事尚未做下已被人知曉。正如阿兄所言,這是取敗之道啊!他們家早晚要敗落的。……,阿兄,以我看來,這黃家不能久待。”

許仲歎了口氣,說道:“我亦有此意!不是因為黃氏早晚要落敗,而是因為我家清白名聲,怎能與盜寇為伍?……,荀君,我今夜來也正是想與你商議此事。”

荀貞勸道:“黃家雖橫行不法,但短日內還不致敗落。許君姑且再委屈些時日,等到明年,看看朝廷有無大赦再做決定不遲!”

“雖得荀君照料,但阿母住宿亭舍中,沒有鄰舍談笑,亦必苦悶,而我卻遠在黃家,既不能承歡膝下,又因寄人籬下,不得不與黃家賓客強笑周旋,這不是為人子的道理。我度日如年。荀君,我意已決,這次來我就不走了。”

“不走了?”

“我要投案自首,請荀君明天就系我去官寺罷!”

“這怎麼能行?君今入官寺,正如羊入虎口,必有去無回!許君,三思三思!”

“我寧願捨身就死,也不願阿母長住亭舍。”許仲的這個決定不是心血來潮,而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他孝順至極,實在不能忍受他的母親天天住在亭舍。

荀貞再三勸說,他只是不聽,無奈,給許季使個眼色,叫許季來勸他。許季說也沒有用。見許仲看來是下了決心,荀貞低頭思忖,他當然不肯坐視許仲就死,忽然想起一個辦法,說道:“許君,我有一計,既可保全你的性命,又能使縣中釋放阿母歸家。你可願一聽?”

許仲不相信,姑且問道:“是何計策?”

“許君可知劉玄劉聖公麼?”

“劉聖公?”

劉玄劉聖公是光武皇帝的族兄,在新莽末年被綠林軍擁立為更始帝,許仲聽說過,點了點頭。

“劉玄寒微時,其弟為人所殺,他交接遊俠、劍客想要報仇。但他交接的人中,有一個犯了法,供出了此事,因此他被縣吏追緝。他跑到平林這個地方躲藏起來。縣吏便囚禁其父,欲迫其自首。”

這與許仲的經歷差不多,許仲問道:“後來呢?”

“劉玄想出了一個辦法,兩全其美。”

“什麼辦法?”

“他詐死,使人持喪歸家。縣吏因此釋放了他的父親,而他也得以逃匿,保住了性命。”

“詐死?”

“此兩全其美之法。許君既不願阿母久在亭舍,何不效仿?”

許仲沉吟不語。

許季喜道:“此真良策!”後悔不已,“劉玄詐死之事我也知道,只是卻怎麼就沒想到呢?”極力勸說許仲,“阿兄,阿母素來疼你,你若就死,阿母必悲痛欲絕。大兄說的這個辦法實在兩全其美!”

許仲有點不願意,“詐死”怎麼能是大丈夫所為?但許季說的也很對,如果他死了,他的母親肯定會很難過。一邊是自家的名聲,一邊是阿母的難過。他很快做出了選擇,說道:“便按荀君此計!許仲明天就請人持喪歸家,詐死隱匿。”

做出了這個決定,許仲也不急著見母親了。反正用不了兩天,他的母親就能被釋放回家,他也能通過詐死偷偷與母親見面,不急在一時了。他說道:“阿母已經睡下,就不要再打擾了。荀君,許仲這就去尋友人配合詐死。不多留了。”臨別,又叮囑荀貞,“黃氏盜馬事,君不可輕忽,雖然他們改在了長社,還是做些準備為好。”

“多謝許君了。”

趁著夜色,荀貞將他送到前院,為不驚動杜買等人,沒開門,看著他靈活地翻牆而出,側耳聆聽了片刻,院外寂靜無聲,估計他去得遠了,轉與許季說道:“令兄從善如流,用不了兩天,你和阿母就能回家了!只是為避免阿母當真,你明早可將仲兄詐死之計提前告知阿母。”

許季很感謝,應了聲是,說道:“多虧了大兄!家兄向來執拗,要非大兄良策,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我自家人,說這些作甚?……,回屋吧,別吵醒了杜君、黃公。”

許季與荀貞日日相處,雖不能說出必同行,但至少宿則同室,兩人的感情直線上升,實打實地已是“自家人”了。他爽快應道:“好。”一面走,往後院去,一面說道,“阿母知道能夠歸家後肯定歡喜,只是日後不能常見大兄了。大兄如有空,一定要常來家中。我若有閑,也定會常來亭舍。”

“這是自然。”

兩人小聲說著話,回到後院屋中。許季比較興奮,睡不著,又拉著荀貞說了好一會兒話才熄燈就寢。

程偃事畢,依許仲的說法,黃家的事兒也不用太多擔憂了,而許仲的事情也暫告一段落,荀貞這回是真的輕鬆了,好似放下了幾個沉重的包袱似的,沒多久就酣然入睡了。

夜色深深,月光清冷,偶有風過,吹響院中榆樹,回音在寂靜的院中,如聞誰家蕭聲。牆角的犴獄裏,武貴蓬頭垢面、臉色慘白,蜷縮著身子躺在門後的地上。他早就睡著了,也許是夢見了被荀貞釋放、回到家中,嘴角露出快活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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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毀容

盜馬案發的時間出乎荀貞的意料,本以為最快也還要再等個三四日,但許仲夜訪後的第三天,縣裏就來了吏員,傳達縣君的命令:“昨天長社縣發生了群盜劫馬案。案發後,盜賊逃竄,據目擊者稱,有的逃入了我縣境內。長社縣令移書請我縣配合捕捉。若是你亭發現異常,速報縣廷。”

荀貞接了命令,那吏員又補充說道:“該群盜兇悍異常,在官道上做的案,絲毫不避諱當地亭部,馬商隨行的十幾個護衛盡數被殺。荀君,若你們碰見了他們,務必當心,不可以尋常盜賊視之。”

“是。”

這吏員還要趕去別的亭部傳令,沒多停留即匆匆離去了。荀貞回到舍院,杜買、陳褒諸人圍聚過來,他們都猜出了此案定是黃家所為。繁家兄弟兩眼放光,說道:“那黃氏果然做下此案!……,荀君,還等什麼?快將武貴送去官寺,告訴縣君是黃家犯的案!必可得大功勞!”

荀貞問杜買、黃忠等人:“你們以為呢?”

黃忠頭一個說話:“萬萬小可!”

“噢?”

“想那黃家名震郡縣,手下盡多刺客死士,咱們和他相比,仿佛雞蛋與石頭!若壞了他家的事,後果不堪設想。按武貴的說法,他們本是想在本亭犯案,雖然不知因為什麼改了犯案的地點,但這是一件好事!既沒在本亭作案,便與我等無關,咱又何必主動招惹他家,惹禍上身?……,不如裝個糊塗,乾脆只當不知!”

繁尚熱切功名,指望能借此事立下功勞,頓時不滿起來,說道:“黃家勢大又如何?大丈夫頂天立地,怎能因畏懼他家的勢力就噤聲不言!”

“去年三月,陳留有件案子。小繁,你還記得麼?陳留郡中有一個薔夫,得罪了當地豪門高氏,三天後,被高家的劍客刺死家中。薔夫尚且如此,何況我等?……,荀君,千萬不要衝動,要想清楚後果!”

繁譚說道:“咱們的本職就是求賊問盜,怎能因畏懼報復就裝作不知?再說了,高家那案子後來不也破了麼?”

“破是破了,可被抓的只是那個劍客,高家毫髮無損!荀君,求賊問盜沒有錯,但是黃家既沒在本亭作案,又何必多事?……,況且,這黃家的驕橫跋扈遠勝高家!”

荀貞點了點頭,問杜買:“杜君以為呢?”

“……,繁家兄弟說得不差,求賊捕盜是咱們的本職,但黃公說的也很對,一來黃氏不是在本亭犯的案,二則黃家勢大,也的確不是咱們能招惹起的。”

“這麼說,杜君是贊同黃公了?”

杜買不說話,默認了。

“阿褒、阿偃,你們兩個呢?”

陳褒心道:“荀君此前吩咐我暗中排查亭中,當時我觀其意思,似不欲為此大動干戈。”因順著荀貞的意思,說道,“俺以為杜君、黃公所言有理。”

程偃不似陳褒機靈,他不知荀貞的心意,乾脆地說道:“荀君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情況很明朗了,除了繁家兄弟,餘下諸人沒一個贊同揭發黃氏的。

荀貞和顏悅色,對繁家兄弟說道:“我不是畏懼黃氏的勢力,但是武貴鄉間無賴兒一個,若是找到那個‘吳叔’了,或許還會多幾分說服力,但現在卻只有武貴一人言辭,沒有別的證據,便是將他送去縣廷,怕也無用,不能給黃家定罪。要不這樣,且再等等,看看有沒有別的什麼變化,若是找著了別的證據,或者抓住了盜馬的賊人、得到了口供,咱們再將武貴獻上不遲。”

繁家兄弟雖不情願,但也不得不承認荀貞說的很對。以黃家的勢力,只憑武貴一個鄉間無賴的證詞確實難以定罪,弄不好還會被黃家反咬一口,說是“誣陷”。他們兄弟倆對視一眼,怏怏地說道:“便按荀君所言。”

“適才縣吏言道,盜馬的賊人有逃入我縣的,諸君,這幾日需打起精神,不可大意。”荀貞知繁家兄弟心有不甘,笑著說道,“明日又該操練,我與杜君、阿褒都沒有空,大繁、小繁,巡視亭部、搜捕賊人的任務就交給你們兄弟!”

繁家兄弟聞言,果然精神立馬振作,應道:“諾!”

……

繁家兄弟的精神雖因此振作,但運氣卻不太好,連著設點排查、搜捕了兩天,除了一些過路的旅人外,連個盜馬賊的毛都沒有見到。而在第三天下午傳來了消息,挨著陽翟的一個亭部抓住了一個賊人。

繁家兄弟聞訊之初,懊惱不已;但在緊接著又聽說為捕捉這個賊人該亭部死了兩個亭卒後,又不由慶倖。黃忠說道:“多年未見這樣的悍賊了!四五人圍捕一人,以多擊寡,卻竟折損其二。……,這賊人也太剽悍了,只不知卻是怎麼被發現的?”

後繼的消息接連傳來,事情的經過呈現在諸人眼前。

原來是該賊盜馬後與同夥分散逃走,在路過該亭時被當地的亭卒發現衣角帶血,因盤查詢問。此賊暴起傷人,盤查的亭卒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首先被殺,接著是第二個亭卒。連死兩人後,當地的亭長、求盜才反應過來,急帶人追捕,因此賊悍勇,不能近前,末了用箭矢將之射倒,方才抓住。

繁尚慶倖後又有些嫉妒,吃味兒地說道:“雖然死了兩個亭卒,但這個亭部的亭長也算立了大功。案發才只幾天就抓住了案犯之一,肯定能得到縣君的獎賞。”又請求荀貞,“荀君,案犯已經落網,咱們是不是可以將武貴交上去了?”

荀貞說道:“不用著急。案犯才剛送去縣廷,會不會招認還在兩可之間。再等一等,看看他會怎麼說。”

……

等了一天結果就傳來了。這賊人根本就沒機會招供,甚至還沒來得及被送去許縣,當夜就被刺殺在了獄中。消息傳到繁陽亭,繁家兄弟臉色蒼白,再不敢提送武貴去縣中的事兒了。

不但他兩人驚駭,荀貞也是震驚不已。他私下與陳褒說道:“我知黃氏不法,但沒想到他們居然不法到這樣的程度!竟敢在縣廷中刺殺案犯。”

讓他震驚的事情不止這一件,當天下午又發生了一件令他震驚的事。兩個許仲的友人從許縣扶柩歸來,來到亭舍,告與荀貞,說許仲被人劫殺道上,請求放還許母歸家。

荀貞雖知此事是假,但還是故意裝出了驚訝的神色,不相信似的懷疑問道:“被人劫殺道上?”

許仲的兩個友人打開棺木,請他觀看。荀貞湊前看去,見棺中真有一具屍體,臉上被人砍了好多刀,認不出原本模樣,但就其身材、膚色來說,確與許仲相似。

荀貞裝出的驚訝變成了真正的驚訝,他問道:“此即許仲?”

“不錯。”

聽了許仲友人肯定的回答,荀貞沈默不語,他目注屍體,想道:“此屍尚未發臭,顯然剛死不久,觀其衣著打扮,似是外出的旅人。”知必是無辜被殺的。他建議許仲詐死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會有這個結果。他的本意,“詐死”不一定非要有屍體,就說感染了疫病,怕傳染,火化了就行,實在沒有想到許仲的友人為求逼真,竟真的去殺了一個人來扮作許仲。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

事已至此,再想別的也沒有用。荀貞只得無奈接受了事實,最後看了一眼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無辜死者,吩咐許仲的友人將棺蓋合上,令杜買去縣中稟報。

許仲殺人是樁大案,縣君一直很重視,因此雖在有盜馬賊被刺死在獄中的背景下,縣中仍是很快派了人來檢驗屍體,核實死者身份。這只是一個過場,縣吏檢查後,當即代表縣君宣佈,可以釋放許母歸家了。

得了許季的提前密告,許母知道死的並非許仲,但她宅心仁厚,見棺中真有具屍體,很快猜出了緣故,忍不住淚水潸然,伏在棺前痛哭出聲。她不是哭許仲,而是和荀貞一樣,為這個無辜被殺的人難過。在荀貞、許季地再三勸慰下,她勉強收了哭聲,扶柩歸家。

臨走前,她握著荀貞的手,淚眼朦朧地說道:“阿貞,我在舍中多虧了你的照顧!要沒有你,老妾不知會受多少的苦!今我歸家,最不捨得就是你!”

“阿母放心,我必會常去家中。你要想我了,也可以叫幼節來舍中找我,我就算再忙,也會去看望你老的!”

兩漢至今數百年,帝國各地的亭舍中不知扣押過多少犯人的家屬,到能夠離開的時候無不是急忙匆匆,許母卻依依惜別,落在縣中來吏的眼中,不免嘖嘖稱奇。

……

當夜,許仲又來。見了荀貞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下拜請罪,說道:“棺中人不是被我殺的,而是被我友人所殺。我事先不知情。此人雖非我殺,因我而死,實許仲罪過!”

在這件事上,許仲沒有必要說假話,荀貞相信了他,歎道:“事既至此,夫複何言?只不知這死者是誰,家中是否還有親人?仲兄,你有老母;他,可能也有老母在家啊!”

“我會細細查明,盡我所能,給他家補償。”

“也只能如此了。……,仲兄,你裝死這事兒已騙過了縣中,阿母已被放還歸家,你下一步有何盤算?”

“我打算先陪老母幾天。”

“以我看來,仲兄不能在家多留,若消息洩露,前功盡棄,最好還是早些離家,暫躲外地,等安頓下來,待過了風頭,再找個機會把阿母、幼節接走。如此,此計方算完美。”

許仲抽出拍髀,在臉上橫豎劃了幾道。

“仲兄?”他此舉完全出乎荀貞的意料,攔阻不及,等搶下刀後,許仲臉上已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荀貞將刀丟下,忙去找藥、布等物,吃驚異常地問道:“你這是作甚?”

“老母年高,定不願遠去他鄉。許仲連累老母被系亭舍已是大不孝,又怎能再使阿母老年遷居?從接受荀君這個建議那一刻起,我就決定這麼做了。”毀去自家容貌,這樣就不用擔憂會被別人認出,也就不用許母遷居外地了。

許仲下手甚狠,臉上的肉都被翻了出來,血淋淋的,甚是駭人,只看著就覺得疼痛難忍,而他語調平穩,渾不以為然。荀貞不知說什麼才好了,幫他上藥、裹傷,說道:“仲兄面傷,傷好前不易外出露面。這些天你就暫居亭舍中吧。”

“我以逃亡之身,怎能居住亭舍?若被外人知曉,猜出蹊蹺,恐會累及荀君。”

“君能為母毀容,孝心感動天地。我為何不能匿君亭舍?”不容許仲拒絕,定下了此事。

……

次日,杜買、陳褒等發現亭舍中多了一人,荀貞只解釋說是:“外地來的一個朋友,路上遇到了盜賊,受了傷。”杜買、黃忠諸人雖然懷疑,但荀貞威信已立,卻也沒人再多嘴追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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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熔鑄

許仲暫在亭中住下,為了保險起見,荀貞命陳褒找了個可靠的大夫來,又重新幫他上藥包紮。

那大夫四十多歲,行醫多年,從沒見過這樣嚴重的面傷,第一眼見到的時候,著實被嚇了一跳,不過他沒有多嘴詢問受傷的原因。等看完,荀貞多拿了些錢給他,叫陳褒送他走的時候,交代說道:“告訴他不要亂說話。”

“荀君放心,此人我認識多年了,是個嘴嚴的。”

當著亭中諸人面的時候,荀貞說“許仲”是外地來的一個朋友,不過在底下將實情告訴了陳褒和程偃。一則,他兩人不會洩密;二則,只有有了區別對待,才能顯出重視,而只有顯出了誰受到重視,“受重視”的人才會自覺與旁人不同,有助彼此關係的更進一步親密。

……

許母歸家,荀貞可以搬回北邊屋中住了。先前因許母年高,可以用“尊老”為藉口,把北邊屋子讓給許母,而現在許仲和他年齡差不多,又只是“外地來的一個朋友”,顯然不能再將屋子讓出去了。荀貞也沒打算相讓,而是邀請許仲與他同屋居住。

當世,男子同榻而眠是很正常的事情,和握手一樣是交情深厚的象徵。

荀貞年少從荀衢讀書時,與荀攸的關係不錯,兩人又都父母早亡,“同病相憐”,晚上的時候,荀攸就常邀請荀貞抵足而眠。荀攸年齡比荀貞大,也比荀貞聰敏,讀書也更認真,來了談興的時候,經常與荀貞一聊大半夜。荀貞從他這裏得益匪淺。

——荀貞和許季的關係能突飛猛進,使許季從最先的疑慮到如今的信賴,兩人同屋居住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相處得時間長了,自然就能加深對對方的瞭解。

他與許仲的交情還沒到這等程度,兩人只是見過幾面,許仲對他多是以感恩為主,還沒有發展到私交甚好的程度,按說不該如此冒昧,不過既然說出來了,許仲略微猶豫,還是答應了。也正如飲宴時起舞相屬不應或該握手的時候不握,若是拒絕同榻而眠,也是一種失禮的行為。

不過,荀貞雖邀請他同屋居住,卻不是“同塌而眠”的想法,他穿越來了十來年,小時候也常與荀攸同居,但老實說,對兩個大男人“同塌而眠”還是不太適應,因又搬了一個床榻在室內,兩個床連在一起,地方也大,睡著也舒服。

今天還有操練,荀貞不能多陪許仲,把他安頓好後,說道:“仲兄臉上新創,近日最好不要出門,免得碰了風,不好治癒。今日裏民要操練,我需指揮調度,……,對了,江禽、高甲、高丙諸人知否仲兄回來?”

許仲自那夜走後,在外邊待了兩天,荀貞不知道他都去找了誰,因有此問。

許仲答道:“只見了江禽,高家兄弟還沒有見。我交代了江禽,叫他暫不要告訴別人,這幾天也別來找我。”

“這樣最好。等仲兄傷癒,風頭過後,慢慢地再與友人聯絡不遲。”荀貞對許仲的謹慎很滿意,說道,“如此,我就先去操練裏民了。”笑道,“可惜仲兄受了傷,不能飲酒,要不然今夜倒是可以痛飲了!”

他的表情、說話的態度都很自然,好像和許仲認識多年了似的。許仲受他感染,也是一笑,臉上剛重又包紮好不久,一笑,鑽心的疼。不過,許仲若無其事,只是微微蹙了下眉頭,說道:“操練裏民是正事兒,不能耽誤。”

……

時已九月底,將近十月。農田中的麥苗長得更高了,騎馬行在官道上,左右儘是碧綠,倘有風來,綠波蕩漾,便如行舟在水中也似。荀貞指點左右,笑道:“看這麥苗的長勢,明年又是一個好收成。去年的疫病使百姓死亡者甚多,只盼老天開眼,讓這幾年都能風調雨順,回一回人間的元氣。”

陳褒笑道:“是啊。有一損必有一榮。去年的疫病著實傷了民間元氣,好在今年秋收還算不錯。要不然,這個冬天恐怕會更加難熬了。”

杜買說道:“荀君連日操練裏民,不但改了去年五日一訓的習慣,改為三日一訓,並且以蹴鞠為手段,實在新鮮,出人意料。俺近日觀之,裏民的精氣神已大不一樣了。在蹴鞠場上越來越敢打敢拼,哪怕頭破血流也不肯放棄下陣。按這樣的進展,再過一個來月,必能成本地精卒,足能保亭部安穩。……,就算今冬的盜賊的再多,也不必擔憂。”

黃忠說道:“沒錯。荀君的操練日見成效。……,只是,荀君,你打算一直只以蹴鞠為操麼?手搏、射術、刀劍都不訓練了麼?”

蹴鞠有兩個好處,一來對抗激烈,可以提高裏民們的身體素質;二來,兩隊交鋒,可以培養裏民們的團隊精神。對荀貞而言,還有第三個好處,即可以借此分辨裏民們的能力,從中選出卓越者,他說道:“操練剛開始不久,正需要以蹴鞠為手段調動裏民積極參與。如今剛開始,不適合猝然停止。我想再等半個月,剛好那時候天氣也冷了,可以再改換別的訓練項目。”

幾個人談談說說,拐下官道,來到操練場上。

參加操練的裏民們早不復最初遲來晚到的模樣,如今都很自覺,早早的就悉數到齊了。看見荀貞來到,由各隊的什長、伍長的指揮著,眾人排好隊伍迎接。

裏民們原本對荀貞,除了少數的比較敬畏外,大多數人因為沒有接觸過,不知荀貞脾性,所以都是抱著“遠觀”的心態,後經過一段時間的操練,他們發現荀貞是個和善的人,待人如春風溫暖,且信守承諾,說獎賞獲勝一方一人五斗米糧就獎勵五斗米糧,從不拖欠,而且在裁判比賽的時候很公正,從不偏向一方。他們對荀貞的態度就由此慢慢變成了尊敬。

再後來,也就是前幾天,荀貞單人匹馬去鄉亭、折服了高素的事情發生並傳開後,裏民們對他的態度不知覺間出現了轉變。

高家橫行鄉中,鄉里的人幾乎沒有不知道他們的,早幾年高素令人痛毆鄉佐的事情人盡皆知。但是,這樣一個本地的豪強卻被荀貞這個剛上任沒多久的外亭亭長給折服了!這可不是件小事。裏民們知道後,先是不信,繼而懷疑,最終驚訝,再看荀貞時,便似乎從他那和善的面容、公正的裁判中看出了一點說不出、道不明的其他意思。

原先的“尊敬”就變成了“既敬且畏”。——經過這幾個轉變,到現在為止,已不是“少數裏民”敬畏荀貞,而是水到渠成的、“絕大多數”的裏民都敬畏他了。

荀貞也注意到了裏民們的變化,此時站在佇列的前邊,感受著這近百人敬畏的視線,心道:“翻閱史書,見前漢及今漢的前賢諸輩,常有丈夫當五鼎食、橫行天下的慨歎。……,眼前雖只有百人,但這種受其敬畏的感覺確實讓人享受,也難怪有志向的人都不願居人之下啊!”

他發完感慨,又提醒自己:“我捨棄縣吏不就,來亭舍任職,為的是在將來的亂世中保全性命,這種‘讓人享受’的‘飄飄然’卻不是我的追求。”提醒萬萬不能忘了自家的目的。

……

按照他的吩咐,各隊的伍長開始對本伍的成員點名,點名過後,報與什長,什長又報與隊率,兩個隊率杜買和陳褒又分別報與荀貞,皆道:“本隊已齊!”

荀貞為了塑造個人沉靜穩重的形象,除了私下時,在正式的場合從不說太多的話,聞報後,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既已到齊,便開始操練。”

陳褒、杜買分帶本隊人馬各去場地的兩側,開始為挑選今天上場的隊員。裏民們都非常的積極,爭先恐後。陳褒先將隊員選好,等了會兒,杜買也將隊員選好。

依然是荀貞為主裁判,一聲令下,兩隊上陣。

——當主裁判很辛苦的,比賽的過程中半刻不得閒暇,需要時時刻刻注意場上的情況。陳褒怕荀貞累著,曾提議要不要輪換來當這個主裁判。荀貞謝絕了。

他自有想法,當主裁判固然累,但如將“蹴鞠”比作“戰鬥”,“主裁判”就是最高的軍法官,裏民們絕大多數都不熟悉他,正好可以借此機會,讓他們漸漸習慣服從自家的命令,同時豎立自己公正的形象。這樣,不但會使日後的操練事半功倍,而且也有利打造班底。

……

第一場比賽踢完,前隊獲勝。

代表前隊上場的是安定裏與敬老裏,其中敬老裏是主力,六個人中五個人都是敬老裏的。依照慣例,荀貞當場發放獎賞,但卻發現這幾個敬老裏的隊員雖然歡喜,但眉眼間似乎有一絲的愁色。

他問道:“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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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市恩

荀貞問敬老裏的那幾人:“怎麼了?”

“啊?”

“獲了勝得了獎賞本該高興,我看你們卻有些心不在焉?”

敬老裏的那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有點吃驚荀貞的觀察力,吞吞吐吐了會兒,一人說道:“獲得獎賞當然高興,小人等只是為……。”

“為什麼?”

“為本裏的事情犯愁。”

“何事?”

“小人裏中準備立桑苗僤,集全裏之力,效仿安定裏,在裏中內外種下桑樹。”

“我聽你們的裏長、裏父老和原師說過此事。怎麼了?可是有了難處?”

“依原師的章程,以每戶出錢之多少來定將來桑苗之歸屬。小人裏中不比安定裏,大多數的民戶都很貧困,雖傾盡所有,湊得的錢還不夠買苗百株。”

“噢?”

“以此計算,出錢多的可分桑苗三五株,出錢少的則不足一株,實在不夠分配。——小人家貧,出的錢少,分不到一株,故而愁悶。”

荀貞了然頷首:“……,原來你是為此發愁。”

早在前漢時,種植千畝桑麻,每年的收益就可達二十萬錢,如今雖不致翻番,但也早超出了這個數字。一株桑樹差不多“值絹十匹”,也就是一株長成的桑樹值錢兩千左右。雖說桑樹苗會便宜點,但對敬老裏大部分的民戶來言仍是個不能接受的高價。

荀貞沉吟片刻,說道:“你說你們裏中湊得的錢總共只夠買百株桑苗?”

“是的。”

“分不到一株的有多少戶?”

“這,……。”說話這人沒有留意過,與旁邊那幾個本裏的人推算了會兒,估摸出個大概的數字,答道,“二十戶上下。”

“這二十戶出的錢共有多少?”

說話之人更不知道了,又與本裏的那幾人低聲估算了多時,不確定地說道:“可能有萬五六千錢。”

一萬五六千錢最多夠買十來株桑苗,換而言之,也就是還差一半左右。

荀貞心道:“若差的錢少,我倒是可以給他們補上。如今差一萬多錢,……。”他家也只是中人之家,沒有這麼多的閒錢,現在能動用的除了早前借給程偃的那五千錢之外,最多還能再拿出三四千錢。總不能為了幫助敬老裏把自家的積蓄悉數拿出。他倒不是可惜錢,而是一下把錢拿完,以後怎麼辦?他既有意交接豪傑,立足當地,總有要用錢的時候。

他看了看敬老裏的那幾人,轉念又想道:“我自來亭中後,不論是善待許母、還是結交江禽諸人,功夫大都用在了輕俠諸輩的身上,對普通裏民並無太多的投入。要細說起來,這倒是個機會。……,並且,這敬老裏與別的裏不同,裏中居民多是太平道信徒。若能借此機會市恩於他等,對日後也許會有些好處。家中閒錢雖不多,但還有幾百畝田地,大不了以後需要用錢的時候,將田地賣了就是。反正天下即將大亂,田地留在手中也無用處。……,前時還勸說高素‘市義’,換到自己,怎麼就忘了借此‘市恩’呢?”

思及此處,他啞然失笑,立刻做出了決定,笑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我見你在場上蹴鞠時輾轉騰挪、勇往直前,是一個好男兒,今日居然也為些許錢財犯愁了?不足之處,我來替你補上就是。”

敬老裏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聽錯了:“什麼?替小人補上?”

“不但替你補上。……,你們幾個呢?是不是也分不夠一株桑苗?”

敬老裏另外的那幾人中,有兩人點了點頭。

“也替你們補上!……,還有你們裏中別的住民,凡分不夠一株桑苗者,我都替他們補上。總共差多少錢,你們算個數字過來,……。”吩咐陳褒,“先去將那五千錢拿來。”

陳褒已經養成了一個“良好”的習慣,荀貞怎麼吩咐他就怎麼去做,大聲應了諾,回去亭舍。

周圍的裏民被他們說話吸引了過來,得知荀貞將要替敬老裏的民戶出錢補足桑苗後,無不驚奇。從小到大,聽說過“好官兒”,但從沒聽說過這樣的“好官兒”!不收取賄賂已是難得“青天”,而這位新來不久的亭長居然還肯自掏腰包拿錢給轄下民戶?竊竊私語,頻頻目注荀貞。

荀貞若無其事,只與敬老裏那幾人微笑談話,話題不外乎桑苗、裏中的收成等等內容。敬老裏那幾人不敢相信荀貞的話,對談之際,神思不屬的,回話常風馬牛不相及,荀貞也不介意。

直等到陳褒將錢拿來,荀貞遞交過去,那幾人尚且如在夢中,不敢置信。

最先說話那人惶恐推辭。

荀貞說道:“嚴格來說,這五千錢也不是我的,實是阿偃欠鄉亭高素的錢。高素因念及鄉里之情,將債券焚燒掉了,把錢還給了阿偃。阿偃因此也願如高素,把這些錢也用於鄉里。我代替他做主,就用在你們敬老裏吧!餘下不夠的,等你們算好數目,再由我來出!”

荀貞說這五千錢是程偃的,但裏民們都知道實際是他借給程偃的,也就是說,這錢是他自己的。

江禽在旁邊,聽他先說高素、又說程偃,心中想道:“荀君可謂‘善則稱人,過則稱己’了!……,程偃暫且不說,只說那高素,在聽聞此事後肯定會歡喜非常,對荀君必傾心相待了。”荀貞此舉,既“市恩”又“推善”,不但自己得了好處,而且還得了別人感激,一舉兩得,加在一塊兒,得到的好處就更大了。

敬老裏那幾人推辭不得,只得收下,彼此對視了一眼,跪拜在地,將錢高高捧起,叩首說道:“生我者父母,養我者荀君!”旁觀的其他諸裏的裏民也紛紛拜倒在地,齊聲稱頌。

一時間,操練場上人人拜倒,獨荀貞與江禽、陳褒寥寥數人站立。在感受到了裏民們的敬畏後,荀貞很快又感受到了受人愛戴的滋味。他臉上含笑,顧盼左右。

陳褒侍立在側,偷窺他的表情,心道:“早前問荀君之志,他說縣吏非其所願。今觀其舉止,不是‘縣吏非其所願’,而是縣吏根本不能包容他啊!”對荀貞為何來做亭長更加好奇了,不過他忍著不問。

有了之前給自己的提醒,荀貞牢牢記著來當亭長的目的,裏民們的敬畏不能使他得意,同樣裏民們的愛戴也不能使他忘乎所以。他承認這種感覺很讓人享受,但依然保持著清醒,謙虛地請裏民們起來,笑道:“休息得也差不多了,準備開始下一次蹴鞠罷!”

……

江禽的猜測一點兒沒錯,荀貞“善則稱人”的舉動被在場的裏民們傳播開來,第二天下午就傳到了鄉亭。高素聽說後,歡喜非常,不住口地問報訊的賓客:“鄉人如何說我?”

賓客湊趣,誇大其辭地說道:“少君的恩義傳遍鄉中,鄉人都說:便連高陽裏的荀氏也誇讚少君呢!都以與少君同鄉為榮。”

在荀貞來找他的時候,高素沒把高陽裏荀氏放在眼裏,但這會兒聽了賓客的話,卻歡喜得手舞足蹈,說道:“荀氏也誇我了!荀氏也誇我了!”想那高陽裏荀氏天下知名,是黨人中的黨人、清流中的清流,便是士子儒生也會為因他們的一句誇讚而興奮異常,何況高素呢?他沒把荀氏放在眼裏是一回事,但得到荀氏的誇讚是另一回事。

高素坐立不安,搓著手,喜笑顏開地說道:“那五千錢是程偃的欠債,我既已不肯收,就不能算我出的。荀君以厚實待我,我不能坐受虛名。”

“少君此話怎講?”

“我要實打實地出錢!”

“出多少?”

“五千,……,不,一萬!”

高素說做就做,撩起衣袍就出門,到了門口,鞋子都來不及穿,只趿拉著,小跑似的,一溜煙到庫房去,命隨從取了一萬錢出來。一萬錢不少了,鼓鼓囊囊一袋子。

他上下打量了一會兒,卻覺得不氣派,好像配不上他那“傳遍鄉里”的“仁厚恩義”之名,改變了主意,說道:“把錢放回去,拿塊金餅出來!……,不,兩塊!”

一塊金餅一斤,一斤值錢一兩萬。他先前那一高興,就主動要出一萬錢;他現在這又一覺得不氣派,一萬錢就變成了三四萬。他門下的賓客們知道他的脾氣,誰也不願在他高興的時候觸他的黴頭,皆不勸解,只是笑嘻嘻地奉承不止。

……

當天傍晚,兩塊金餅就送到了繁陽亭舍。

高素會送錢過來,荀貞是沒有想到的。雖然沒有想到,但他沒有推辭,對送錢來的高家賓客說道:“貴主有此善舉,實為鄉民之幸。荀貞在此代本亭的裏民們謝過貴主了!”與高素的接觸雖不多,但他已漸漸瞭解了此人性格,好聽點說是個“重視名聲”的,不好聽點說就是個“沽名釣譽”的。與其拒絕,不如乾脆地收下。這樣子,高素反而會更加高興。
等送錢的人走後,亭舍諸人圍聚荀貞身邊,杜買嘖嘖稱奇:“真沒想到,高素居然還能做出這種事?”

繁譚、繁尚兩眼發光,說道:“兩塊金餅,三四萬錢!敬老裏那邊最多還缺一萬來錢,剩下的咱們分了吧!”

程偃瞧不起他們兄弟倆,說道:“高素這錢是給荀君的,可不是給你們的!”陳褒問道:“荀君,這錢打算怎麼用?”

“大繁、小繁說的不錯,除掉給敬老裏的還能剩下兩三萬錢。……,這錢,是高君送來的,咱們當然不能分,而是應該用出去給高君揚名。”

“如何用出去給他揚名?”

“我本就在想,如果只照顧敬老裏會不會引起別的裏中住民不滿?如今高君送了錢來,正好可以問問其他諸裏有何需要,盡數用在裏民身上便是。”

所謂“借花獻佛”。將這錢用在諸裏的身上,既為高素揚名了,也為自家博得了聲望。可以預料,等這筆錢用完後,荀貞在本亭、乃至在本地的名望將會上到一個新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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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孫堅

穿越後,因為深受“黃巾起事”的壓力,荀貞一改前世的懶散,變成了一個非常務實的人,一個不折不扣的行動派。在前世的時候,他聽過一句話:“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一天,你會怎麼做”?當時他不知道,現在他知道了。所以,在拿到高素送來的錢後,第二天,他就召見了各裏的裏長,在後院的室內商議這筆錢該怎麼使用。

——順便介紹了許仲給他們認識:“這是我外地來的一個朋友,路上遇到劫賊,被毀了容貌。”

現下世道不甯、道路不靖,流民多有、群盜蜂起,遠行的旅人碰到劫賊實在司空見慣。裏長們雖有些奇怪是哪里的蟊賊居然狠辣到毀人面容,但沒有對此生疑。

荀貞在本亭威信漸立,他們都很客氣地與許仲見禮。見禮畢,許仲不願與他們多說話,退回臥室。

荀貞笑與諸人說道:“鄉亭高君聞本亭裏民貧困,心有不忍,固遣人送了兩塊金餅來,欲以略補諸位裏中的缺乏。我今天請諸位來便是為了此事。大家議議這錢該怎麼用?”

裏長們吃了一驚:“高素送了錢來?兩塊金餅?”

有道是“花花轎子人抬人”。荀貞捧高素,同時反過來,高素的連番舉動實際上也捧了他。先是不收程偃的欠債,接著又送兩塊金餅來。裏長們本以為對荀貞已是高看一眼,此時卻發現原來他們“高看”得還不夠!荀貞只是一個亭長,能折服高素已出人意料了,而這高素居然還又送了“兩塊金餅”來!要知,便是本鄉的有秩薔夫謝武,高素也從沒送過一文錢給他!

短暫的驚愕過後,諸人回過神來:“兩塊金餅,三四萬錢!”這不是一筆小數目,望向荀貞的目光一個個變得熱切起來。

敬老裏的裏長左巨說道:“高君周人之急,令人欽服。”

北平裏的裏長蘇彙打斷他的話,諂笑阿諛:“高君固然周人之急,但他怎麼不周濟別的亭部?該佩服的是荀君才對!……,荀君,小人裏中正是缺錢!”

他話音未落,南平裏的裏長急急插嘴:“小人裏中也是缺錢!”

話頭一打開,裏長們互不相讓,吵嚷爭先。有說也要買桑苗的;有說要修葺裏牆的;有說本裏孤寡太多,冬天來了,要出錢撫慰的。等等種種,各種理由都有。

一直吵嚷了一個多時辰,沒個結果出來。

在這期間,荀貞沒怎麼說話,只是微笑著聽他們彼此相爭,等到室外的日頭漸漸移中,快到午時,才開口說道:“諸君所言,我皆聞之。諸君裏中所需,我亦知之。諸位且聽我言如何?”

諸裏的裏長停下爭吵,皆恭謹說道:“請荀君說。”

“亭中六裏,你們或要修葺裏牆、或要撫慰孤寡、或要買桑苗、或要種蔥韭,這都是應該的。不過事有先後、人有輕重,雖都應該,卻也應分出一個輕重緩急。你們說對麼?”

“對。”

“我認為,目前最重要的當是撫慰孤寡,其次修葺裏牆,再次桑苗、蔥韭。你們說對麼?”

孤寡無人贍養,不撫慰可能就渡過不了這個冬天。裏牆是用來防備寇賊的,不修葺好,可能就會被強人冒犯。這兩者都事關人命,所以是最重要的。桑苗、蔥韭雖也重要,關係到來年的收入,但相比之下就不是那麼緊急了。

諸人皆道:“對。”

“如此,則這筆錢首先應用來撫恤孤寡,其次應用來修葺裏牆。若有剩餘,再買桑苗、蔥韭。諸位以為如何?”

撫慰孤寡的南平裏,修葺裏牆的是北平裏,他們兩個裏的裏長非常贊同。蘇彙奉承拍馬屁,說道:“荀君神明,正該如此!”剩下的幾個裏就不樂意了,但礙於荀貞的威信,不敢說話。

荀貞注意到了他們的表情,笑道:“我身為本部亭長,不會厚此薄彼。這‘撫慰孤寡’、‘修葺裏牆’兩條並不是單獨給北平、南平兩裏的,而是每個裏都有份。如何?”

春、繁諸裏的裏長聞言,頓時歡喜,都說道:“荀君神明,正該如此!”

“既然你們同意,那就回去計算一下各該需多少錢財,算好了,來亭舍找黃公領取。”

諸裏的裏長們爭執半天不得結果,荀貞三言兩語分派停當。

裏長們回到本裏,與裏父老等說起此事,敬老裏的原盼這樣評價說道:“錢只兩金,裏有六處。若依各裏所需,萬金不足!荀君棄輕取重,一視同仁,可謂公正擅斷!”

原盼是本地最有名望的太平道信徒,諸裏的裏民們多有“受其恩惠”的,聽了他這句評價後,人人皆以為然。再聯繫到高素主動送錢這件事,裏民們不但服氣荀貞的公正斷事,並且認為荀貞有“教人向善”的功勞。

次日,各裏的裏長算好了需要的費用,分別來亭中領取。最後差了兩千錢,荀貞本欲先欠著,等休沐的時候再回家拿錢補上,但被馮鞏聽說了,當時就親自送了兩千錢來。荀貞推辭不得,只得接受。此事傳出去後,“教人向善”這四個字的評語越發落實了。

回顧荀貞從任亭長至今,所作所為似乎都沒有太突出的,但在不知不覺間,他的名望不僅在本亭達到了極點,並且通過亭部中一千多人的人口相傳,也漸漸傳到了縣中。

……

幾天後,路過了一隊商人。

這天剛好不用操練,荀貞正在前院閑坐,與陳褒下棋,見院外車馬轔轔,因叫程偃出去觀望。程偃還沒出門,那車隊裏倒有兩人先來到院中,作揖行禮說道:“敢問亭長可在?”

這人說的是官話,但帶著濃濃的南方口音。穿越後,荀貞接觸的南人只有唐兒一個,聽這商人說話,似與唐兒口音相仿,起身說道:“在下就是。”問他,“足下是從吳郡來的麼?”

“亭長好聽力!小人正是從吳郡來,在潁陰停了兩天,貨物沒賣完,打算再往汝南去。……,剛在路上,水囊被弄爛了,因想在貴地求些水來。”這商人一面說話,一面從囊中取錢。

荀貞笑道:“些許清水值得甚麼!還用拿錢?”吩咐程偃、陳褒,“領了客人去後院,幫打些水。”程偃、陳褒應命,領了那商人的隨從去後院。商人千恩萬謝,荀貞請他坐下,說道:“左右等也是等,足下何不暫且坐下、稍微歇息?”

院中放的有席子,商人坐下,看見了擺在席面上的棋盤,奇道:“此為何物?像是六博,又有不同!”——原本荀貞與亭中諸人下棋只是在地上畫棋盤,後來陳褒動手做了一個。

荀貞請他坐下,不是找他下棋的,隨手將棋盤拂亂,放到一邊兒,說道:“吳郡據此千餘裏,足下長途跋涉,路上可還安穩?”

“遇見過幾股盜賊,不過好在小人隨行人多,沒甚損失。”

早前在潁陰的時候,荀貞還可以時不時地聽到一些朝廷、遠方的新聞,自來亭舍後,往來皆本地裏民、輕俠,差不多斷了與外界的聯繫。這商人從吳郡來,路上必有不少見聞,荀貞有意打聽,說道:“足下從吳郡來,不知有沒有經過洛陽?”

“小人只是個小商販,洛陽天下都會,八方輻輳,哪里敢去獻醜呢?”

但凡行商的,沒有不健談的,這商人見荀貞顏色和藹、談吐文雅,不像是個粗人,便打開了話匣子,說道:“不過,小人雖沒進洛陽城,但從附近走過。”嘖嘖稱讚,“洛陽不愧都會,風光人物皆與別地不同!”

荀貞對洛陽的人物、風光沒興趣,直奔主題地問道:“足下路過時,可有聽到什麼新聞麼?”

“新聞?”這商人呆了一呆。

不是每個人都關心國事的,比如眼前這個商人,他所關心的就只是錢財而已,尋思了片刻,勉強找出一則新聞,說道:“亭君可曾聽聞過天子建造畢圭、靈昆苑麼?”

“略聞一二,不是被司徒楊公諫止了麼?”

“對,本來被楊公諫止了,但後來天子又問中常侍樂松。樂松答道:‘昔日周文王的園子有百里之大,人以為小;齊宣王的園子只有五裏大小,人以為大。今與百姓共之,對朝政並無損害’。因此,天子又決定築苑。小人路過時,已經開始動工了。”

司徒楊公,即楊賜。荀貞心道:“楊賜早前上書,勸朝廷收捕太平道,捉拿張角等人;今又諫勸造畢圭、靈昆苑,都是正論。可惜朝廷黑暗,‘天子’昏昧,不能被接受。”舉首遠望亭外田間的徒附、農奴,他又想道:“災異不斷,疫病接連,天下的百姓生活困苦,民不聊生,而朝廷不思安頓地方,卻大動土木、建造苑林。……,嘿!這天下不亂才怪!”

再問那商人,那商人絞盡腦汁,又想起了兩三件新聞,一一說給荀貞。但這幾件新聞,要麼雞毛蒜皮,要麼實為“舊聞”。

荀貞見打聽不出什麼了,而這商人的隨從在後院還沒有打完水,就隨口問了句:“足下家在吳郡,不知郡中有何英雄人物?”

“小人乃吳郡富春人,同邑有一人可稱少年英傑。”

“何人?”

“孫堅孫文台。”

“……。”

商人見荀貞不說話,問道:“亭長聽說過他麼?”

荀貞心道:“如果是那個‘孫堅孫文台’,我當然聽說過。”他只知道孫堅是南方人,但卻不知道是吳郡富春人,因說道:“在下孤陋寡聞,未曾聞此人姓名。不知他有何英雄事蹟?”

“九年前,孫文台年方十七,時為縣吏,隨父乘船去錢塘,途遇海賊在岸上分贓。行旅皆懼,過往的船隻不敢近前。孫文台乃與其父說道,‘此賊可擊’。操刀上岸,以手東西指揮,好像是在分派部署人眾包圍海賊似的。海賊望見,以為官兵捕之,盡皆倉皇失措,丟下財貨,四散逃走。孫文台急追之,殺一賊,取其首級而還。”

這個故事荀貞倒是聽說過,只是不記得當時孫堅的年齡,此時聽聞,自言自語地說道:“九年前,年方十七?”

“是啊!孫文台由是聲名大振,郡縣知之,因被郡府召署為假尉。次年,會稽賊許昌生亂,自稱陽明皇帝,孫文台又以郡司馬的身份募召精勇,得千余人,會同州郡官兵,合力將之擊滅。因功被任鹽瀆縣丞。這一年,他也只有十八歲而已。”

曹操二十歲時任洛陽北部尉,懸五色棒,不避豪強,擊殺犯禁的人,京師因為之斂跡,從此莫敢有犯者。孫堅十七歲殺海賊,十八歲破叛亂,為一縣之丞。

對比他兩人的事蹟,再想想自己的所為,荀貞茫然若有所失。

他的這種“有所失”,不是因為自覺“比不上他們”。曹操、孫堅,千古人傑,荀貞壓根就沒有想過與他們相比,他想要的只是能夠保全性命於亂世而已,但既穿越到了這個時代,生長在此時,在聽到兩個“同齡人”的所作所為後,再對比自己的所為,也難免會有些失落。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36

59 慨歎

深秋十月,天高雲白,風從一望無際的田野上吹過,林木的葉子大多落了,綠油油的原野與稀疏的林木中,隱約幾處裏聚。早上起來的時候,亭舍內的地面上結了一層冰涼的霜露,行走在上邊,沾濕了鞋子,而當太陽高升後,這霜露漸漸地被蒸發不見了。

從吳郡來的商人沒有多做停留,打好了水就繼續行程,向東邊去了。他們人雖去了,留給荀貞的失落卻好幾天都沒消失。這天上午,他正蹲在樹下,瞧著那露珠,感歎人生,前院的門外來了兩個騎馬帶刀的縣吏:“縣君有令,召繁陽亭長荀貞去官寺。”

荀貞自來亭中任職亭長,至今已快兩個月了,縣令從來沒有召見過他,包括“許仲殺人案”時也是杜買去彙報的情況,現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亭部中並無大事發生,也沒到每年考核政績的時候,這時候突然遣人相召,卻是為何?
荀貞急忙忙收拾停當,牽馬出舍,與那個兩個縣吏一起上了官道,旁敲側擊地打聽。

漢時的吏員大致分兩類,一種是“縣廷屬吏”,一種類似“賓客舍人”。前者是通過正規渠道任職或被拔擢上來的,後者是主官“自辟”的,雖都領取俸祿、名在吏冊,但與主官的親近關係不同。前者可稱“公吏”,後者可稱“私吏”。
眼前這兩個吏員都是“私吏”,與縣君的關係很親近。所謂“仕於家者,二世則主之,三世則君之”,如果接連兩代都為同一個家族效力,那麼對效力者來說,這個家族就是“家主”;如果接連三代都為同一個家族效力,那麼對效力者來說,這個家族就不但是“家主”,乃至是“君上”了。

如今這位潁陰縣令的家世雖比不上當今的那些名門大族,比如汝南袁氏,遠遠達不到“門生故吏”遍佈天下的程度,但也是世代為宦,來給荀貞傳令的這兩個吏員便都是接連兩代都為其家效力的,要論親近關係,比身為縣令心腹的秦幹還要親近,因此口風都很嚴,不肯洩露縣令召他去官寺是為何事,只是笑著說:“荀君放心,是好事,不是壞事。”

既然他們都這樣說了,不肯直接回答,荀貞也不再詢問,改換話題,與他兩人指點途中景色、評說本地風土人情。

他來任職雖還不到兩個月,但一則,早將本亭的轄區跑了個遍,對本地的情況很熟悉,二來,自小在潁陰長大,對本縣的故事也很熟悉,不管是本亭的、還是外亭的,都是說得頭頭是道,遠至戰國、前秦時出生在本地的名人以及一些發生過的典故,皆隨口道出、隨手拈來。

這兩個縣吏不是潁陰人,是跟著縣令來的,好些事兒並不瞭解,聽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已到潁陰縣城。縣吏觀望了下天色,見剛過未時,說道:“緊趕慢趕,總算沒有太晚。縣君現在應正在寺中相候,荀君,請隨我們來吧。”

當先引路,進入城門,帶著荀貞往“官寺”行去。

……

漢承秦制,城中的規劃井然有序,大致分為三個部分。

一個是“閭裏”,百姓們居住的地方。

一個是“市井”,也就是市場,買賣東西的所在。

再一個就是“官寺”了。

和“裏”外有牆垣一樣,“官寺”的週邊也有牆垣,並且牆垣更加高大。若將整個潁陰縣城稱為“大城”,那麼“官寺”就是一座“小城”。前漢時,“官寺”在城中的位置不固定,有的在城中,有的在城東,本朝以來,逐漸都遷到了城北,遂成為了一種定制。

為節省人工、材料,很多“官寺”會建在縣城的西北角或東北角,這樣,利用原先已有的城牆,只需要再分別向外引出兩道牆垣就能把“官寺”包圍其中了。潁陰縣的“官寺”就在城之東北角。

……

荀貞三人,經市井、過閭裏,到了城東北,迎面一個石闕,正對著大路。石闕後邊即“官寺”的大門。寺門通常南向,取“聖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之意,潁陰寺門即是如此。——也有的“官寺”門前不立石闕,改為立兩個桓表,都是取其莊嚴顯目之用。

門闕或桓表的邊兒上,有一個建鼓,懸掛木上。吏民、縣中有事,便擊打此鼓,以讓人知曉。荀貞在前世時雖沒見過“建鼓”這玩意兒,但在影視上多有見過,似乎直到清末民國時期,衙門門前還有這東西,所以穿越以後見到此物也不驚奇。

就像亭舍門邊有“塾”一樣,寺門的兩邊常也會有一間或幾間房,與圍牆相連,門往外開。這是供外地來的官吏們更衣用的。如果長官暫時沒有空兒見他們,他們也可以在其中歇息。這會兒,“塾”中就有一個剛從外地趕來的小吏,正在收拾衣服、整理冠帶,準備拜見上官。

荀貞是縣令召來的,聽那兩個縣吏的意思,縣令也正在等他,自然不必在塾中等候,跟在那兩個縣吏的後邊,恭謹地步入了寺中。

……

寺門口有兩個門卒。縣君禦下甚嚴,這兩個門卒皆持戟,站在門口的兩側,相對直立。若是荀貞獨自前來,少不得會被盤問幾句,但此時有那兩個縣吏引導,門卒一句話都沒問就放了他們進去。

進入寺門,當面一道土築的罘罳。罘罳,即是屏風。上邊潑墨染綠,畫了兩株豐盛挺拔的大樹,樹幹粗壯,虯枝盤旋,幹為黑色,葉則墨綠。右上題了兩行字,寫道:“木連理,王者德澤純洽,八方為一家,則連理生”。儒家提倡仁政,這兩句話正合了聖賢的教誨。

那兩個縣吏久在寺中,對這幅畫熟得不能再熟了。荀貞此前出任亭長時,為拿告身文書也曾來過寺中、見過這幅畫。三人都沒做停留,直接繞過罘罳,來入庭中。

庭院既廣且深,正中一個大堂,屋簷飛角,雄偉高壯,這裏就是縣君升堂辦事之所,名為“廳事”,又叫“聽事堂”。堂前有臺階,延向院中。——縣君並不是每天都升堂辦事的,勤快點的兩三天一視事,懶一點的四五天一升堂。今天並非縣君升堂的日子,堂門緊閉。

兩個縣吏略微停了下腳,說道:“縣君在後邊舍中。……,荀君,請你先去‘便坐’裏暫坐歇息,等我二人前去通報。”官寺的佈局,前邊辦公,後邊住人。“舍”就是“宿舍”,上到縣令、丞、尉,下到普通吏員平時都在舍中居住。

荀貞作揖應道:“是。”

這兩個縣吏還了一禮,自經過院中的石子路,繞過“聽事堂”,往後邊“舍”中去了。荀貞目送他們遠去,直到身影不見,這才轉顧左右。

“便坐”,即“聽事堂”左右的廂房,每天都有小吏在內值班,負責處理日常的小事。此時下午,正忙的時候,各個“便坐”裏都坐了不少外來的吏員,觀其衣著,有鄉薔夫,也有與荀貞一樣的亭長,還有裏長,間或亦有百姓。吵吵嚷嚷、紛紛鬧鬧的。

另有兩三個小吏可能來得晚了,排隊比較靠後,又不耐煩吵鬧,所以沒在室內等,而是立在庭中的樹下。一個扶著樹幹,低頭蹙眉,不知是在思忖公事,還是在想些別的。另外兩個一個面對罘罳,跪坐樹下,捧著一卷竹簡細細觀看;一個依樹而立,呆呆地看著“官寺”東牆。

看東牆的這位側對荀貞,看竹簡的這位全神貫注,都沒注意到荀貞和那兩個縣吏的進來。蹙眉的那位大概眼角餘光看見了他,之前抬頭瞧了他們一眼,可能不認識,又低了下頭。

“便坐”裏都有人,荀貞沒有進去,而是沿著罘罳後的走廊,來到西牆邊的一棵棗樹下站定。諺雲:“七月十五棗紅圈,八月十五曬成幹”。早過了棗子成熟的時節,樹上空剩黃葉,地上落葉片片。不知怎的,院中儘管熱鬧,荀貞獨立樹下,卻莫名有些蕭瑟之感。

他自嘲一笑,心道:“只是聽那商人講了一點孫堅的故事,我這心情卻就能‘失落’好幾天。孫堅號稱江東之虎,本非我這樣的常人可比,又有什麼可‘失落’的呢?——設若孫堅是我,如果他能提前知道黃巾將要起事,怕絕不會如我這般惶恐不安,說不得,反倒會跳躍欣喜,以為立功名、名垂後世的機會將要來到。”

想雖如此想,看看自己以“弱冠之齡”,任職亭長後每日忙得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苟苟且且”每日只為“保命”奔忙,如今還不得不在庭中等候縣君召見,而那孫堅卻早在十七八歲時已殺海賊、剿大寇,名動一郡之地。這強烈的反差不得不讓他心有所動、發出感慨。

他低著頭繞樹踱步,感慨良久,末了站定,一手按住腰邊的環刀,一手拍打棗樹,喟歎道:“人生一世,朝露日晞。”隨著拍打,幾片黃葉飄落,如黃蝶起舞,有的落在了地上,有的落在了他的肩頭。

……

一百五十年前,光武皇帝說:“人苦不知足,即平隴,複望蜀”,但正是因為“得隴複望蜀”,所以才有了“光武中興”,才有了一統天下。荀貞此時的心態與之相似,也是“已平隴,又望蜀”。

如果他現在不是亭長,如果他現在沒有結交到許仲、江禽、高素等本地豪傑,如果他沒有已組織起百餘人的“一屯”裏民,就算聽到十個孫堅的故事,他也定然不會有此感歎。而正是因為他已將亭長做好,已結交到不少本地輕俠,已從最早的“獨身一人”慢慢發展到了現在的“漸有羽翼”,所以才會被孫堅的故事觸動,所以才會有此感慨。

他穿越到漢代已有十來年,雖然本質上還是“後世人”,但不可避免地會受到當時風尚的影響。

兩漢之人無論青年、中年,抑或垂垂老矣的暮年,皆“志大、言大”,有雄強的心態、積極的進取精神,渴望建功立業、光耀聲名,便如程偃、陳褒、杜買、黃忠這樣的鄉野粗人有時也會自稱“大丈夫”,何況像荀貞這樣讀書識字計程車子、儒生?

十幾年前死去的“名士中的護法”汝南陳蕃,年十五出豪言“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十五歲就以“大丈夫”自居,而最終他果也以其身殉其志。汝南緊鄰潁川,陳蕃的故事,荀貞自穿越後就常有聽聞。

經年受這樣環境的薰陶,潛移默化,他的性格、志趣自也會與穿越前有所不同了。經過兩個月的辛勞,有了一定的“班底”,有了一定的“保命”把握,他開始得隴望蜀。

……

正感慨間,先前的那兩個縣吏回來了,聽見了他的話,一人問道:“荀君為何慨歎?”

他兩人過來時,荀貞正背對著聽事堂,沒有看見,此時聞言,轉過身來。他肯定不會將心事說出,答道:“……,見落葉蕭蕭,有感而發。”

那縣吏說道:“荀君方才弱冠,正如紅日東升,就像那青青的園中葵一樣,大好的日子在後頭等著呢,何必學垂暮老年,做如此慨歎!”

說話的這個縣吏年有四旬了,語氣顯得有點老氣橫秋,荀貞沒生氣,恭謹應道:“是。”

另一個縣吏較為圓滑,岔開話題,笑道:“荀君,你適才引用‘朝露日晞’一句,可知道此詩系何人所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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