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三國之最風流 作者:趙子曰 (連載中)

 
zeroriku 2013-1-6 15:10:2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6 577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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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蹴鞠

按照戰國時的說法,蹴鞠是黃帝發明的。在打敗蚩尤後,黃帝將蚩尤的“胃”做成“鞠”,命士卒射之,多中者賞,並“令作蹴鞠之戲,以練武士”。上古的事情難以考證,但至少在戰國時,蹴鞠就非常流行了。蘇秦曾說齊國都城臨淄的百姓以“賭博、蹴鞠”為樂。

入漢以來,人們對蹴鞠的喜愛依然不變。

上至天子、下至黔首,好之者極多。“裏有俗,黨有場,康莊逐馳,窮巷蹋鞠”,還出現了被稱為“鞠客”的專業球員,投身貴族門下,為他們獻技表演。乃至有因為蹴鞠而喪命的,前漢時,有一個叫項處的人,身體不好,醫生囑咐他不要“為勞力事”,但他充耳不聞,依然蹴鞠如故,結果因此嘔血而亡,可見蹴鞠的受歡迎程度。

當世蹴鞠分為三類。

一類是表演性質的“蹴鞠舞”,表演者隨著音樂,以踢“鞠”為舞,技巧高明的還能同時擊鼓、奏樂。其次稱為“白打”,一個球門,或兩人對踢、或兩隊比試。這兩類都是以技巧為主。第三類便是正式的比賽了。

正式的比賽中,有球場、有球門、有規則、有裁判,兩隊上陣,以將球踢入球門多者為勝。相比前兩類,此類比賽的對抗性非常激烈,不單單激烈,甚至可以說是兇狠,在身體接觸的時候允許使用摔跤的技巧。一場比賽下來,球員們被摔個七葷八素、頭破血流都是常事。

也因此,本朝前賢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把前漢人所寫的《蹴鞠二十五篇》列入了“軍事伎巧類”。而在事實上,也正如江禽所言,“蹴鞠”的確是軍中用來訓練士卒的一種手段。

通過蹴鞠,一來可以鍛煉士卒的體魄;二來通過激烈的身體對抗,可以激發出士卒的勇悍、不服輸精神;三來兩方對戰,又能培養士卒的團隊精神;四來因有裁判、有規則,又可以使士卒養成服從命令的習慣。令下則勇往直前,令禁則伏首貼耳。

可謂有百利而無一害。蹴鞠並有鼓舞士氣的作用,前漢冠軍侯霍去病出征塞外,孤軍深入,遠離主力,有糧草斷絕的危險,他便建起球門,“穿域蹋鞠”,帶著士卒們玩兒起了蹴鞠。

……

蹴鞠的球場稱為“鞠城”。

潁陰中便有一座“鞠城”,荀貞雖不善此技,但他的族人中多有愛好者。閒暇無事時,若有比賽,他有時也會去觀看。一球若進,全場歡呼;一方若負,捶胸頓足。為爭一球,不惜頭破血流;為得一勝,輕傷而不退。這種狂熱的氣氛、激烈的對抗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所以,在琢磨該用何種辦法操練裏民時,他頭一個想到的就是“蹴鞠”。並且,根據他來亭中後的觀察,繁陽亭的住民對蹴鞠也是很愛好的。他就曾在安定裏的彈室中見過“球門”,也曾在南平裏見過有人在巷中踢球,便連那無賴“武貴”,在他家的院中也見到了一個“鞠”。

裏民有基礎,蹴鞠又能當成訓練的手段,兩全其美,何樂不為呢?如果上來就練佇列、操技擊,裏民們就算不反對,但肯定也會興趣缺缺。與其如此,不如投其所好。

陳褒拿出“鞠”後,裏民們驚喜騷動的樣子一一落入他的眼中,他心中陡然一松,想道:“此事成了!”示意杜買、陳褒命裏民安靜,笑道,“不錯,就是‘鞠’。”

有膽大的裏民問道:“亭長,你拿個‘鞠’出來作甚?”

“如今農閒,天也不冷不熱,正是蹴鞠的好時節。我拿個‘鞠’出來,當然是為了蹴鞠了!”

“蹴鞠?不是操練麼?”

荀貞一笑,說道:“蹴鞠就是操練!”

裏民們聞言大喜,都是精神一振,議論紛紛,不管是喜歡蹴鞠的抑或對蹴鞠沒啥興趣的,都說道:“早知操練便是蹴鞠,今兒該早來!”

喜歡蹴鞠的埋怨遲到的那些人:“都怪你們!看看現在都什麼時辰了!馬上就快晌午了!再分隊、再立場地,能踢多大會兒?”

不喜歡蹴鞠的也埋怨那些遲到的人:“就不能早點來?你們要能早點來,就能早點兒看上比賽了。……,上次看蹴鞠還是寒食的時候,一晃眼,小半年過去了。”

裏民們都迫不及待地央求荀貞:“亭長,既然蹴鞠就是操練,那便快點開始!”

又有人說道:“蹴鞠要有鞠城,這丘陵之間,地方雖不大,但上場的人少點也足夠用了。只是,鞠門呢?”

荀貞命令黃忠掀開了車上的席子,露出下邊的物事,是六塊木板。每塊木板的下邊都有一個半月形的缺口,這缺口便是球門。六塊木板,六個球門。

荀貞請江禽、高甲、高丙等人幫忙,在丘陵間選了塊平地,把球門放在兩端,一邊三個。放好後,又發動裏民將地上的小石頭、土塊之類揀乾淨。平地上有窪陷的地方,從別處取土,將之填平。人多好辦事,沒用多長時間,地面就變得平整、乾淨起來。

荀貞在平地的四周劃了直線,形成一個長方形。長方形的框架內就是賽場,也即“鞠城”。他又在中間劃了一道直線,把整個“鞠城”平分為兩半,參加比賽的隊伍各占一方。

按照規則,“鞠城”的樣式是“圓鞠方牆,仿像陰陽”,就是說:模仿天圓地方,比擬陰陽,所以“鞠”是圓形的,而“鞠城”是方形的。

又按照規矩,球門和上場的球員是“法月相衡,二六相當”。“法月相衡”說的是球門,即:效法一年十二個月,立十二個球門,一邊六個。“二六相當”說的是球員,即:二六對陣,十二人也。每隊十二個人,兩隊二十四人,剛好和二十四節氣一致。

此外,設立的有裁判和副手,按照比賽的規則嚴格執法,不因為親疏遠近而徇私舞弊,即所謂“建長立平,其例有常。不以親疏,不有阿私”。

場地劃好,球門擺好。

杜買、陳褒招呼諸“什”的什長重新把裏民們集合起來。

荀貞登上一個小土山,面對他們大聲說道:“咱們場地小,所以立不了十二個球門,只能立六個。球門少了,上場的人也要減少,每隊六個人。你們說行麼?”

不管是喜歡蹴鞠的、還是只喜歡看熱鬧的,都起哄答道:“行!行!”

雖說“蹴鞠”很簡單,上場就能踢,但畢竟還是需要組織的。比如人手、比如場地、比如裁判,就按荀貞這種打了折扣、縮了水的場地、人手來說,也需要六個球門、十二個隊員,兩個裁判。尋常的百姓若是沒人挑頭,蹴一場鞠也是難之又難。就像方才那人說的:上次看蹴鞠,還是在幾個月前寒食時看的。——寒食蹴鞠,是個不成文的風俗。

所以,大家的興致都很高,球門少幾個就少幾個,隊員少幾個也沒問題,只要能踢,有熱鬧看就行。

“場地有了、球門有了,隊員還沒有。……,咱們既然名為操練,那麼在挑選隊員組隊上就不要按‘本裏’組隊,而是按咱們編好的前隊、後隊組隊。你們說行麼?”

“行,怎麼都行!”

“想上場的現在就去找你們本隊的隊率。人選定下、隊伍組成後,比賽便就開始!”

裏民們起哄的時候很積極,輪到報名上場的時候卻都害臊起來。

有的說:“阿甲,你總自吹多會蹴鞠,趕緊報名去!”有的說:“阿乙,你昨天在巷子裏亂踢鞠,亭長今兒開了鞠城,你怎還不快去找隊率報名?”

一百多人,有熟的、有不熟的,又當著亭長荀貞的面,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肯第一個出來報名。等了好一會兒,只有蘇正、蘇則和史巨先出來報名。

荀貞心知,大蘇、小蘇兄弟必是看在許仲的面子上,所以給他捧個場,而史巨先想必是給他面子。他笑著對他們點了點頭,以示謝意。

又等了一會兒,裏民們只互相推攘,卻再沒出來報名的了。江禽、高甲、高丙等人站在荀貞的後邊,嗤笑出聲。江禽自告奮勇地問道:“荀君,我等可以報名麼?”他們既不屬前隊,也不屬後隊。

荀貞問道:“你們夠人手自家組成一隊麼?”

江禽、高甲、高丙諸人相對而笑,高甲說道:“荀君,別說六個人,十二個人俺也能給你找來!”點著人頭數,“一、二、三、……,俺們現在就有八個人,人人都會!”

“好!你們也組成一隊!”

荀貞轉而大聲對裏民們說道:“江君諸位願自組一隊與爾等比試。現已有大蘇君三人報名,你們再出來三個人,湊成一隊便可以開始了!……,只蹴鞠,沒彩頭,未免少點味道。安定、北平二裏為此次操練捐獻了幾十石米糧。這點米糧會全部用在獎勵操練認真上,獲勝的一隊,每人五斗米糧!”旋即低聲對江禽、高甲、高丙等人說道,“五斗米糧非為諸君所設,而是為鼓舞裏民士氣。”

有了“五斗米糧”的刺激,裏民們積極起來。一個搶一個地上前報名。

荀貞說只再有三個人就夠了,看著剛才一個不肯、這會兒蜂擁而上的裏民,杜買很為難,與陳褒商議:“怎麼辦?要不問下荀君?”陳褒答道:“些許小事,何必勞煩荀君?只管登記就是,又不是只賽這一場。”

片刻間,前隊、後隊各有十幾個人報名,因為都聽見荀貞說了名額還差三個,互不謙讓,都說自己踢得好。

杜買又為難起來,不知該選定誰人。

蘇彙、蘇則上前說道:“杜君,上場踢球,不是踢得好就行了。一隊間需有彼此配合,不熟悉的上場再多也贏不了。……,以我等之見,不如盡用我們裏的人,彼此熟悉,互相瞭解,總要強過臨時湊成的隊伍。”

杜買以為有理,問陳褒:“阿褒,你覺得呢?”

蘇彙、蘇則是北平裏的,昨天被編入了後隊,歸陳褒管轄。陳褒說道:“正該如此。”他見聚在自己身邊的十幾個前隊報名者聞言不樂,因笑道:“舍中聚糧數十石,都是為操練準備的。今日之賽,勝者一人五鬥,所費不過三石。你們急什麼?留著精力等下次比賽不是更好?”

“下次比賽?”

“還有比賽麼?”

陳褒答道:“荀君拿‘鞠’、制‘門’,當然不會只舉行一場賽事。”

“下次比賽還有賞賜麼?”

“只要米糧不盡,必定賞賜不絕。”

眾人聽了,這才改顏歡笑,說道:“既如此,悉從君便!都聽阿褒你的安排!”

陳褒幾句話,輕巧巧化解了麻煩,消去了餘人的不滿。杜買遂得以按照蘇正、蘇則的意見,盡從北平裏中選人,由蘇正親自挑選,選了四人,組隊上場。

而另一邊,江禽、高甲、高丙等人早組成了隊伍,將兵器、坐騎交給不上場的人看管,紮緊了衣服,盡數短打裝扮,活動開了身體,在場中等候多時了。

——

1,蹴鞠:“法月相衡,二六相當”。一說“法月”是形容球門的形狀,“二六”是雙方各有六名隊員。又有說每個球門前都有一人守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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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效果

場上的兩隊,一邊是以江禽、高甲為首的東鄉亭輕俠,一邊是以蘇彙、蘇則為首的北平裏裏民。主裁判是荀貞,因為杜買不擅蹴鞠,所以副裁判選了陳褒。

比賽一開始就很激烈。

通過“手勢令”,確定了由江禽一方先發球。

中線發球後,高甲帶球疾奔,北平裏的一人橫向攔截。

高甲不避不讓,等那人奔到身前時,身形微轉,把球向左邊撥去。江禽跟上,接住了球,繼續前馳;同時高甲斜著肩膀,猛地向攔截那人身上撞去。

那人躲避不及,被他撞中胸口,連退了好幾步,險些摔倒,好不容易穩住腳步。高甲趨步奔行,急繞到他的身後,左手按他的臂膀向右壓,右腳探出往左邊絆,兩邊使力。那人終於保持不住平衡,“砰”的一聲,摔倒在地,砸起一片塵土。

高甲用的是標準的角抵技巧,而且兩人的接觸又是發生在爭球的時候,所以這不是犯規。

觀看比賽的裏民,有的圍在場地周邊,有的爬到小土山上,看見此情,有歡喜大叫的,有懊惱大呼的。

蹴鞠、角抵都是老百姓喜歡的遊戲。前漢孝武皇帝於元封三年在長安組織了一次大規模的角抵表演,“三百里皆觀”,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並且,角抵和蹴鞠一樣,都在天子招待外國使者的宴席上出現過。天子讓外國使者觀看蹴鞠、角抵,目的當然只有一個:耀武揚威。

蹴鞠本就激烈,又糅合了角抵的技巧,荀貞站在土山上看著場中情形,回想起了前世的足球比賽和橄欖球比賽。此時的蹴鞠,就好像是兩者的結合體,而激烈、兇狠的程度尤且勝之。

江禽從高甲處接到球,半點不停頓,直撲對面的球門。

蘇則、蘇正兩兄弟也是許仲的朋黨,與江禽的關係不錯,對他的蹴鞠水平非常熟悉,早就盯上他了,一左一右,分別從兩邊包抄。

他們接近江禽的時候,高甲剛剛把攔截那人摔倒,趕不過去、救不了場,不過還有高丙等人。

高丙年紀不大,尚未加冠,不足二十,也就十八九歲,相貌清清秀秀的,平時話也不多,看似像個羞澀少年,但這會兒在場上卻像變了個人似的,飛奔疾走如電掣。從江禽帶球起,他就跟在後邊作為扈衛,見蘇正兄弟逼迫過來,毫不猶豫,迎上了蘇則。

蘇則也很瞭解他,知道他外表的清秀都是騙人的,實際悍然無比,不欲與他正面衝突,先用技巧把他甩掉,疾跑猛停、中途轉向,連來了兩次,高丙卻如跗骨之蛆,緊追不捨。

蘇則沒辦法,眼見蘇正也被對方的另一人纏住,而己方的隊員或在遠處、或也被攔截,根本已無人能再防守江禽,總不能眼看這江禽進球,他只得改而與高丙正面放對。兩人都沒用花哨,硬碰硬,就像是個兩個鐵拳相撞,場外諸人只聽得“?”的一聲,高丙被撞出三四步去。

杜買帶頭,諸人又一片喝彩之聲:“彩!”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蘇則撞開了高丙,自家也踉蹌後退,差點摔倒。他穩住身形,轉看江禽,江禽已帶球奔到了球門外,只差十來步遠了。他發力疾奔,卻終功虧一簣,在離江禽兩步遠的地方,眼睜睜他將球輕巧勾起,踢入門內。

為防止球滾遠,不方便撿取,球門是由兩層木板構建成的。前邊的木板開球門,門挨著地;後邊的木板不開門。這樣,球進入門內後,撞上後邊的木板,不會滾走。正規的球門還有頂,造得好像個小屋子似的。場上的這幾個球門是亭中諸人昨晚臨時做的,沒有那麼講究。上邊沒有頂,只有兩塊木板相連而已。

荀貞舉起手,大聲說道:“江隊下一城,得一球!”

場外眾人鼓噪歡叫。場上的江禽、高甲、高丙等人顧盼驕傲,北平裏的諸人則垂頭喪氣。陳褒奔上場中,把球撿回來,交給蘇正,叫道:“現在由北平裏開鞠。都各歸本域,各歸本域!”

兩隊各回己方主場,蘇正開球。

蘇則鼓舞士氣,說道:“才丟一城,算得甚麼!方才這一局,只不過是暖暖腳罷了!無論是蹴鞠還是別的,咱們北平裏什麼時候輸過?只要這場能贏,俺們兄弟該得的米糧都分給你們!”指著對面,大聲說道,“高二,剛才沒撞倒你,不算數。咱們這局再來!你敢應麼?”

高丙怎會認輸?他巴不得再與蘇則比個高下,應道:“為何不敢?就怕你腿軟,不是對手!”他們雖是朋黨,但賭場之上無父子,蹴鞠也一樣,性子上來,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爽快了再說!他二人一問一答,不但帶動起了北平裏的士氣,更激發起了江禽等人的鬥志。

這第二局,比第一局更要激烈。

才開球沒多久,雙方已各有兩人摔倒在地。場上塵土飛揚,場外如癡如狂。對抗得越激烈,觀看的眾人越興奮。尤其那些會蹴鞠的,時而摩拳,時而頓足,見到一個好球,高聲喝彩,見到一個壞球,恨不爭氣,只後悔剛才沒有積極報名,沒能得到上場的機會。

荀貞一面觀看場中比賽,一面注意裏民們的表現,見他們此等模樣,嘴角露出笑容,心道:“借蹴鞠調動裏民積極性的打算已經成了!”

突然間眾人齊聲歡呼,如同雷動。

他轉眼往場上看去,卻是蘇則與高丙又撞在了一處,果然如他們剛才的對答,這一次還是半點的華花俏沒有,依然硬把式,純粹的身體撞擊,吃虧的依然是高丙。這一回,蘇則大概準備充足,撞擊的力量更大,高丙抵擋不住,仰摔地上。

高甲見兄弟吃虧,怎肯容忍?

恰好北平裏一人將球送到了蘇則的腳下,蘇則帶球奔行,欲入對方門中。高甲腿快,斜插上來,當面攔截。那“鞠”是用皮革作成,內以毛髮充實,彈性不是太好,大多數的時間只能在地上滾動,除非技巧高明的,能用它玩兒出些花活兒。蘇則的技巧不算高明,所以在帶球時只是老老實實地踢動。高甲橫插上來,身子傾斜,一個鏟踢,從他腳下將球搶走。

蘇則正往前沖,剎身不住,等他停下身來,高甲已帶著球重返北平裏的場域中。

北平裏這邊吸取了上次失利的教訓,時刻都留有一人守在己方門前,見高甲奔來,急往前救。蘇正離後場不遠,也忙甩掉對方盯梢的,撤回域中,與留守那人前後夾擊,將球奪回。

高甲擅長角抵,雖處劣勢,雖然把球丟了,但在爭奪的過程中,卻用了個巧手,又將北平裏留守的那人摔倒在地,算是扳回點面子。蘇正帶球,在己方兩人的配合下,勇闖對方球門。

相比第一局的開門進球,因為雙方都打起了精神,這一局明顯陷入了膠著。

場上十二個人便捷若飛、馳逐追趕,足球的控制權連連易手,時而被攻入江禽他們那一隊的域中,時而被攻入北平裏這一隊的域中。場外的裏民們看得如癡如醉,歡呼大叫不斷。

足球來回易手四五次後,重落入高甲腳下。

他將球傳給江禽後,指揮餘下的諸人前、後、左、右散開護衛,保護著江禽再度殺入對方域中。蘇則、蘇正率眾阻截,奈何高甲擅角抵,而江禽又號稱“手搏第一”,貼身的對抗完全占不了便宜,節節退讓。最終,這一局仍以江禽進球、北平裏失利告終。

比賽前就說好了,兩刻鍾為半場。當上半場結束後,休息一刻鍾,繼續下半場。在不到兩刻鍾的時間內,江禽一個人連進兩球,觀看的眾人都是大聲為他喝彩。

比賽繼續。

兩方的隊員拼命爭搶,誰也不甘示弱。荀貞和陳褒嚴格執法,有違反規則的必給以懲罰。

上半場結束後,黃忠從推車中取出水,給諸人飲用。

當江禽這一方踢出好球的時候,裏民們雖也會為他們喝彩,但到底江禽他們不是本亭人,所以在雙方休息的時候,裏民們大多湧到了蘇正、蘇則等人邊兒上,紛紛給他們打氣鼓勁。還有自覺蹴鞠水平高的,找杜買、陳褒想換人上場。這是不符合規則的,陳褒當然要給以拒絕。

拒絕後,他又勉勵,說道:“這一場不上,下一場可以上!正好可以趁此機會,看看江、高諸人的虛實。瞭解了他們的虛實後,不是更容易獲勝了麼?”

陳褒為人機靈,早就猜出了荀貞允許江禽等人上場的用意,定是想用此激發起裏民們的鄉土觀念,借之來增強他們的凝聚性、調動起他們參加蹴鞠的積極性,從而達成操練的目的,故此,在拒絕裏民的同時,他不忘加以鼓勵,鼓舞他們的士氣。

……

日漸西沉,四野翠綠。

場上塵土飛揚、喧嘩聲鬧。

隨著比賽的進行,觀看的人已不止有原來的裏民,還來了不少在田間勞作的農人,甚至離此地最近的南平裏住民也有來的。荀貞注意到,馮家也來了兩個人,一個年輕人,一個奴婢模樣的人,他們站在較遠的一處土丘上,興致勃勃。

陳褒低聲給他介紹:“那年輕人是馮家的幼子。”

荀貞“噢”了聲,臉上的表情沒什麼變化。

這裏的動靜這麼大,馮家近在咫尺,不被吸引才怪。雖然聽陳褒說這馮家的幼子是個場面上的人,不類其父,但荀貞沒有結識他的興趣,只當沒看見。

半個時辰結束,場上比分三比一。

江禽這一隊得了三分,北平裏這一隊,只有蘇則進了一球。勝負不言自喻。荀貞說話算數,當場說道:“江君隊獲勝,按之前說的,一人五斗米糧。等會兒回到亭舍,我親手點給!”

裏民們還沉浸在剛才的比賽中,大多數人眉飛色舞,北平裏的諸人灰頭土臉,沒有上場的諸人連連歎氣。後來的觀看者們卻立刻被荀貞的話吸引住了,交口議論:“獲勝的一人五斗米糧?”問參與“備寇”的那些裏民,“米糧不是供操練所用的麼?”

“荀君說了,蹴鞠就是操練。”

“蹴鞠就是操練?……,哎呀,早知如此,俺也來了!”說話的拍腿跺腳、後悔不及,“當日裏長來找俺,要俺參加備寇,都怪俺那醜婦,怎麼都不答應!五斗米糧,五斗米糧!贏兩次就是一石!”俗話說:升鬥小民。對貧窮的人家來說,五斗米糧已不是個小數字了。

不少人盤算:“要不要回去找裏長說說,也來參與備寇呢?”

荀貞不知這些人的想法,不過就算他知道了,就算各裏的裏長來找他說,如今卻也晚了,他是絕不會同意的。沒有比較,哪兒來的優越?有了優越才會有認同,有了認同才會有積極性。

後悔不及的那人,不管他的盤算如何,他的話倒是提醒了參與備寇的眾人。有回過神的,高聲問道:“亭長,你說‘等會兒回到亭舍’,今兒的操練就算完了麼?”

“是啊。”

“俺們還沒上場呢!……,亭長,再來一場吧!”

“咱們今天來的晚,如今時辰不早了,怕不夠再踢一場,便到此為止罷!”

秋季日短夜長,就算還夠再踢上一場,但等結束、回到家肯定也都天黑了。裏民們雖然不願,但客觀事實如此,卻也無話可說了。便有人轉而埋怨那些遲到的:“要不是你們來的晚,怎麼會只踢這一場?”

遲到的諸人中可能有剛結婚不久的,被人嘲弄道:“曉得你才嘗肉味,但省些精神,早來點,把力氣用在場上,豈不更好?你在家耕犁得再多,能換來五斗米糧?若在場上贏得一次,可是實打實的五鬥糧,拿回家中,給你那婦人,她定然高興,說不得會肯讓你換個花樣試試!”

眾人哄然大笑。

黃忠、杜買、陳褒引諸人下場中,收拾了球門,拿回“鞠”,重堆放車上。有人問道:“亭長,下次操練什麼時候?”

“雖是農閒,但也不是無事可做,不能因為操練耽誤了爾等家事。昨天、今天,已連續兩天了,我打算把下次操練放在三天之後。”

一句“三天之後”,讓那些摩拳擦掌準備贏取米糧的人失望不已,如當頭潑下一桶冷水。有人忍不住,叫道:“家裏能有什麼事兒?俺們窮人,既沒有倉樓修繕,也沒有溝渠要挖。亭長,再等三天太久了點!”

“那你們說?”

“明天,明天吧!”

不少人表示支持,叫道:“對,明天!”

這倒是荀貞沒想到的,他知道蹴鞠必能引起鄉民的興趣,也知五斗米糧必能提高他們的積極性,卻還是小看了效果。他本打算循序漸進的,但既然有人這麼提出,而且看起來支持者還挺多。他心中想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臉上卻故作遲疑,說道:“明天?”

“對,就明天吧!亭長。趁天氣好,咱們多踢幾場。再等等,可就要冷了!”

有道是:將欲取之,必先與之。一場蹴鞠、五斗米糧,換來了裏民們的熱情高漲。荀貞順水推舟,說道:“那行,就明天!一樣還是辰時集合,如何?”

“行。”

“沒問題!”

“好!誰再敢晚來,俺可要對他不客氣了!”

操練第一天,取得了荀貞預料之外的好成績。在隨著眾人回程的路上,他看似晏然從容,與江禽、蘇則、史巨先等人談笑自若,但內裏實在開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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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馮鞏

一方面受五斗米糧的誘惑,一方面受蹴鞠的吸引,次日一早,裏民們陸續趕來,與昨天不同,今兒沒有一個遲到的,辰時才剛過一半,人就齊了。

和昨天一樣,荀貞簡單地整了下佇列後,便直奔操練的場地。

昨天來時,場地上空無一人,而今天到時,場地周遭站了不少人,雖然稀稀拉拉的,但粗略一數,差不多有三十多個。其中有年輕人,有壯年,有孩童,還有兩個婦人。

不用問,這肯定是被蹴鞠吸引來的。

昨天結束後,有的裏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跟著荀貞、江禽、高甲、高丙先等去了亭舍,親眼看看荀貞把米糧交給了江禽、高甲、高丙等人,證明了荀貞說到做到,今天報名他們就積極了許多。

——昨夜荀貞宴請江禽等人,在酒席上對江禽等人說了,今天他們暫不要上場,把機會留給裏民們。所以,江禽、高甲、高丙諸人只是笑嘻嘻地看著裏民報名,沒有爭搶上場。

按照前隊、後隊,分別從報名的人中選出了六個選手,依舊荀貞當裁判,副裁判換成了江禽。比賽很快開始。

開始沒多久,馮家的幼子又來了,還是帶著昨天的大奴,站在昨天的位置,饒有興趣地觀看。和昨天一樣,荀貞對他依然視而不見,權當沒有看見。

因為今天江禽、高甲、高丙等人沒有上場,對陣的都是本“亭”人。本“亭”方圓十裏,住民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蹴鞠技巧高明的也就那麼多人,每年寒食都有在一塊兒比賽,就算沒有比賽過的,也看過或者聽說過,彼此之間很熟悉,對抗的激烈程度或不及昨天,但是氣氛卻遠比昨天熱烈。

場上各隊的叫喊聲、場外觀眾的歡呼聲,此起彼伏。

半個多時辰後,第一場比賽結束,以後隊,也即北平裏、繁裏、春裏這一方獲勝告終。

今天來時,荀貞就把獎品帶來了,當場發放給獲勝的一隊。觀看的裏民們目光羨慕,失敗的一方眼神嫉妒,有的忍不住說怪話,有的彼此互相埋怨。在某些時候,怪話和埋怨也是激發積極性的動力之一,只要不超出一定的限度,荀貞置之不理。

他聽見失敗的一方中,有隊員說道:“要比技巧,後隊的那些人根本不行!他們能獲勝全因有角抵。那蘇家兄弟從小就喜好角抵,咱們當然不是對手!……,要不給亭長說說,下一場比比‘白打’?”白打,就是比試技巧了。

這個隊員的話得到了支持,不少人簇擁著他過來,向荀貞提出了這個建議。

荀貞笑道:“比試‘白打’也行,但你們剛才說後隊之所以能獲勝靠的全是角抵,卻有不對之處。”

“何處不對?”

“適當地運用角抵的技巧,本就在許可的範圍之內。大、小蘇兄弟因精擅角抵而獲勝,怎麼能說是僥倖呢?以我看來,輸了就是輸了,又不是輸不起!大丈夫當迎難而上,最多下次贏回來不就是了麼?”

失敗一方的隊員不服氣地說道:“蘇家兄弟從小習練角抵,我等卻沒有良師,便是想學也學不成!這本來就不公平。”
“不公平?那難道我要禁用角抵之術麼?如果這樣做,豈不是對蘇家兄弟又不公平了?”

鄉民大多淳樸,聽了荀貞的反問,覺得有道理,縱然仍有不服的,也默然不語了。

荀貞很希望現在能有個人出來請求:“那就請亭長教俺們角抵、手搏之術罷!”但很可惜,等了好一會兒,沒有聽到一個鄉民說。不過,他也不著急,操練才剛開始,目前最重要的是積極性和主動性,別的都暫可放到一邊。

兩天的比賽,除了將裏民們的積極性差不多調動起來了之外,荀貞還有別的收穫。

收穫總的來說有一點,細分有兩點。那就是:對上場隊員的能力,他漸漸心中有數了。能力分兩種,一個是體力、技擊的水平,一個是眼光、戰術的水平。

兩隊對壘,球門就是城門,對方就是敵軍,人數相當、而且又在受到規則限制的情況下,要想突破敵軍的包圍、截擊,將球攻入對方門中,沒有一定的戰術水平是不可能的。就算這種“戰術”的觀念還很原始,屬於自發的、本能的萌芽狀態,但畢竟是“戰術”。

能在球場上指揮、協助隊友獲勝的,那麼在經過學習後,在戰場上也必然會勝過常人。

並且,類如蘇家兄弟這樣的,不管是因為角抵超眾,還是因為眼光過人,只要能在球場上服眾的,那麼放在戰場上,也必能取得威望。

荀貞來亭中日淺,對裏民們絕大部分都不熟悉,不瞭解他們的能力,如果按照常規的辦法,一個接一個地去接近、熟悉的話,不知要費多少時間!怕是一年都不夠。而用眼下的這個辦法,半個月、至多一個月就夠了。或許不能夠熟悉所有參與“備寇”的裏民,但至少對那些在場上競技的裏民會十分的瞭解。而就目前來說,他已基本熟悉了十二個人。

……

今天來得早,還有時間再踢一場。

第一場結束後,休息了小半個時辰。荀貞和裏民們談笑風生地說了會兒話,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宣佈開始下一場。
相比昨天,今天報名的裏民極多,昨天是兩隊各有十幾個,今天加到一塊兒足有三四十人。只北平裏一個裏就報名了十來個。——荀貞估計,其中應該有不少是抱著僥倖的心理,奔著“五斗米糧”來的。

不管他們是什麼心思,只要肯報名,荀貞就歡迎。

第二場比賽仍然是各由前隊、後隊分別組隊。這一次,後隊上場的不再是以蘇則、蘇正為首,前隊上場的隊員中包括了史巨先在內。

荀貞對史巨先還是比較有興趣的,畢竟他們認識的比較早。

在比賽開始後,他特別注意了一下史巨先,不過很快就發現,史巨先的球技並不好,力量也不是特別出眾,基本沒有和對手硬碰硬的,但身手靈活,跑得特別快。荀貞忍不住轉臉,看了眼在場外給自家隊員加油的陳褒,難怪他倆關係好,原來在敏捷靈活這一點上氣味相投。

……

荀貞全神投入場上,希望能從中發現良材,沒有注意到馮家的幼子在第二場比賽開始後不久悄然離去了。

馮家的幼子名叫馮鞏,今年二十歲,剛剛加冠,正如亭中對他的評價,“是個場面上的人”,年紀雖不大,但為人處事與其父截然不同,喜擊劍、彈棋、鬥雞、蹴鞠,也好結交豪傑。

荀貞去他家的那一天,他沒在家,而是和本鄉首富高家的公子一塊兒打獵去了。待得打獵歸來,聽家人說了荀貞登門造訪之事,也聽說了荀貞拒絕接受他父親所出之米糧,他當時就覺得他父親做得不對,儘管在去年他父親也是用同樣的辦法對待鄭鐸的,但荀貞乃荀氏子弟,即使只是個“小小的亭長”,也不該如此無禮粗魯。

緊接著,就又出現了荀貞用蹴鞠來操練鄉民的事兒。

操練的頭一天,上百人,有騎馬的、有步行的,盡帶兵器,浩浩蕩蕩,嚇了當時在角樓上瞭望的賓客一跳,還以為是沖著他們家來的。他聞訊後,登樓遠觀,本以為荀貞會和上任鄭鐸一樣,最多教教鄉民們擊劍、手搏之術,但卻驚奇地發現他居然組織裏民蹴鞠!

他本就喜好蹴鞠,乾脆帶了貼身的大奴趕來觀瞧。

到了場上不當緊,他才發現在場上踢球的人中竟然有東鄉亭的江禽、高甲、高丙諸輩。江禽、高甲、高丙等人都是東鄉亭的輕俠少年,他早知其名,也曾在一處喝過酒、賭過錢,知道他們都是心高氣傲之輩,卻怎麼肯巴巴地跑來、甘願參加本“亭”的備寇,並主動上場踢球?

昨天他回去後,派人打聽了一下。他雖不是輕俠,但耳目靈通,打探之下,方才知曉原來是因為荀貞善待許母的緣故,引得江禽、高甲、高丙諸人傾心。他將此與之前荀貞拒絕他家所出的“五十石米糧”聯繫在一塊兒,越發覺得他父親這件事做錯了。

一個出身“潁陰荀氏”,並能“招攬本地豪傑”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簡單地以“亭長”視之!

至今為止,一天半的蹴鞠,兩場多的比賽,荀貞大多數的時間在觀察上場的球員,以圖發現良材;而馮鞏大多數的時間則是在觀察他,越觀察,越驚訝。

荀貞待人,不管是對江禽、高甲、高丙等“外亭”的輕俠,還是對“本亭”蘇正、蘇則、史巨先等本地的輕俠,抑或對普通尋常的裏民都是一個模樣,溫文和氣,可卻總能在“溫文和氣”中使人心服口服地聽從他的意見。

杜買、黃忠、陳褒諸人都是亭中老人,荀貞才來任職幾天,但這些人對他卻都執禮甚恭,毫無半點不敬的態度。

並且,他明顯地發現,江禽、高甲、高丙諸輩對待荀貞的態度,今天與昨天大有不同。昨天雖然恭敬,帶著生疏;今天的恭敬卻帶著親熱。——他昨天也打聽到了,荀貞在亭舍中設置酒宴,宴請江禽、高甲、高丙諸人,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又或者是別的原因?

窺一斑而見全豹。不管是因為什麼,通過江禽等人態度的變化以及杜買等人恭謹的表現,至少由此可知,荀貞必有服人的手段,換而言之,必有“使人心折”之處。

至此,他可以確定,他的父親絕對做錯了。

因而,他來不及看完第二場比賽,便急匆匆地離開了。

回到莊中,他徑直去後院找馮溫。馮溫正在院中看人修繕倉樓。兩個徒附爬到樓頂,檢查有沒有漏水的地方。馮溫不顧從樓頂落下的灰塵,仰著頭,親自指揮:“再看看左邊!仔細點。一點兒縫隙不能有。這要是沒檢查好,下雨、雪漏了,唯爾等是問!”

“父親。”

“……,你回來了?不是去看蹴鞠了麼?踢完了?……,胡狗,不是為父說你,你人也不小了,二十弱冠,不是個孩童了。整天走馬鬥雞,博戲蹴鞠。家裏是有點底子,但那都是乃翁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你要是生在貧家該怎麼辦?我也不求你讀書上進,家裏的活兒你也總是幫點忙!……,好好學學你的大兄,你瞧,他天不亮就領著田奴們下地去了。”

“胡狗”是馮鞏的小名。為易子女生長,為父母者多給子女取“賤名”。

“阿父,你前幾天對亭長荀君的做法怕是錯了!”

馮溫轉過頭:“什麼?”

“荀君此人,看似和善,孩兒連著觀察他了兩天,沒見他發過一次怒,紅過一次臉,但卻能得到遠近輕俠、豪傑的敬重,其胸腹中必有溝壑山川,不可等閒視之!”

“你想說什麼?”

“他前幾天來,阿父領他看家中倉樓、兵器、菜園的舉動恐怕是不太合適的。”

“有什麼不合適的?”

“一個能得到豪傑敬重的人,怎麼可能忍受侮辱呢?”

“侮辱?哪里侮辱他了?我家的糧食都是天上掉下來的麼?哪一粒不是乃公辛辛苦苦收穫來的?要沒有乃公的辛苦,能有你今日的膏粱紈?,走馬蹴鞠,不務正業?‘侮辱’?他來亭中多日,不登我家門,要糧食的時候卻來了!將乃公看成什麼了?我不計較他,為照顧亭中鄉民,和去年一樣願出五十石米糧,還不行麼?‘豪傑敬重’?鄉下地方,能有什麼豪傑人物?不過一群和你一樣不事生產、遊手浪蕩的無狀兒罷了!也配稱豪傑二字?”

馮溫啐了一口,斥?馮鞏:“從明天起不許出門!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裏,……。”待在家裏閑著也不行,得給馮鞏找個活兒,瞧見正在修繕的倉樓,馮溫指著說道,“先將倉樓補好!”

“父親!”

“滾!”

馮溫在家中向來說一不二,馮鞏見他惱怒,不敢再勸,只得退走。

貼身隨侍他的大奴說道:“少主,那荀君雖看來不似常人,但您也不至於為此和家主爭吵呀!”

“你懂得什麼!”

馮鞏憂心忡忡,回到自家的屋中,坐立不安。他越想,越覺得這件事不能就這樣算了:“且等大兄回來,再細細商量。”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32

43 縣尉

馮鞏的兄長是個老實人,小時候讀過兩年“小學”,略識文字後就成了馮溫的左膀右臂,在性格上與馮溫比較像,很顧家,每日監督奴婢、徒附,操勞農事,半刻不閑,是個標準的地主子弟。一直等到晚上,他才回來。馮鞏立刻去找他,說了自己的擔憂。

“那你想怎麼辦?”

“只今天一天,荀君就至少發放出了六石米糧。我聽說諸裏總共湊出了四五十石糧食供操練備寇。一天六石,四五十石不足十天之用。……,為了表示歉意,不如由兄長親自出面,以此為藉口,把些米糧送給亭舍。”

“送多少合適呢?”

“今年的收成不錯,咱們家的倉樓都堆滿了。既然要送,就多送一點,二百石如何?”

馮鞏兄長為難地說道:“幾十石俺還可做主,二百石?非得阿翁同意不可!”

“阿父肯定不會答應的!大兄,荀君出身名門,行事有方,得豪傑敬重,且去年天子亦將‘黨錮’稍解,他日後必將會高升!以他族中的背景,做到一縣之長也不是不可能的!都說結識英雄最好在他們寒微之時,咱們家小,便不奢望能結識他,也沒有必要得罪他呀!”

“你說的對。……,但二百石米糧太多了,你我做不了主。”

有漢以來,穀價最便宜的時候是前漢宣帝時期,“谷石五錢”,那已經是幾百年的事兒了,每至亂世,穀價必升,當今天子登位後,一來朝政黑暗,二來鑄錢太多,“穀所以貴,由錢賤故也”,地方上的穀價最貴的已漲至“米斛萬錢”。一石粟米,一萬錢。

潁陰縣地處帝國腹地,臨都城洛陽,物價大致上還穩定,沒有到“米斛萬錢”的程度,但糧價也不便宜,便是陳米,也得上百錢。按陳米來算,二百石米糧,兩萬錢,不是個小數字。馮鞏的兄長是個老實人,不敢做主。

馮鞏勸說無效,只得作罷。回到自己屋中後,他睡不著覺,半夜爬起來,披衣出門,立在院中的大榆樹下,仰觀夜空,見星光閃爍,月冷如水,不由長歎,自言自語地說道:“今不舍二百石穀,來日必因此致禍!”打定主意,一定要做點事兒來彌補父親犯下的過錯。

……

第三天,他一早趕到操練的場地,等了半晌,不見一個人來,叫大奴去裏中打聽,才知道原來荀貞給裏民們放了兩天假。他猶豫多時,決定去亭舍拜見一下荀貞。

當他來到舍門外時,卻見舍外站了二三十人,有吏員打扮的,有縣卒打扮的,皆執刀戟、環衛舍院,上前一問,才知原來是縣尉來了。

縣尉來了,荀貞肯定沒工夫見他,沒辦法,他悻悻而歸,只能等改日再說了。

……

亭舍後院,許母住的那套房的堂屋中,三人相對跪坐。

坐在上座的是一個四旬男子,濃眉大眼,蓄著長須,相貌威嚴,美中不足有些謝頂,頭髮稀疏,紮起的髮髻很小。他筆直地跪坐在榻上,穿著官袍,佩戴黃綬。黃綬是四百石以下、二百石以上官吏佩戴的。此人正是本縣的縣尉,姓劉名德,乃城中劉家子弟,是劉儒的族兄。

下首兩人,一個是荀貞,一個是杜買。

縣尉劉德正在問話:“賊許仲案,汝亭可有線索?”

“啟稟尉君,並無線索。遵尉君的命令,我等將許仲的畫像懸掛在了舍外塾中,凡有過往的路人,我們都有詢問。至今為止,尚無人知其下落。”

“許仲號至孝,他的母親被扣押亭中,他沒有來過麼?”

“不曾來過?”

“也沒有托人來看過麼?”

“不曾有。”

劉德微閉雙目,沉吟片刻,複問道:“你們可有將亭中盡數搜索?”

“接尉君命令的當時,我等就將亭中各地仔細搜索過了,並通知了各裏,若有見許仲即速報舍中。”

劉德有一問,荀貞有一答。他溫良沉靜,坐在一邊兒的杜買緊張得不得了,強自鎮定,一句話不敢說。好在劉德沒有注意到他,倒也不曾因此生疑。

“此案已驚動郡中。吾本該前幾天就巡查到你們亭部的,之所以來的晚了便是因受郡中督郵召見。督郵詳細地詢問了此案,並說將會儘快上稟府君。汝等定要重視此案,特別許母在汝亭舍,更是關鍵之關鍵,務必不可大意!”

“督郵”,郡吏,分部行縣,是太守的耳目,同時代表太守監督諸縣,權力很大,既能刺舉縣中縣尉、縣丞這些長吏,又可察舉郡縣豪右大族,並“奉詔令捕擊盜賊”、“錄送囚徒”等。

荀貞恭謹應道:“是。”

劉德朝內室看了看,說道:“剛吾來時,見許母從室內出來。她在這裏住麼?”

杜買咽了口唾沫,放在膝蓋上的手緊張得握成了拳頭。

須知,按照律法的規定,除了“親親得相首匿”外,其他的包庇行為都是要受到嚴懲的。當世重經,以經治國,“親親得相首匿”即所謂的“春秋決獄”,把儒家的觀點引入法律中,意思就是直系親屬之間可以包庇犯罪,只要不是謀反、不道的罪行,可以免受懲罰。而繁陽亭中的諸人顯然和許仲沒什麼親戚關係,並且他們還或為吏員、或為亭卒,縱容罪犯、包庇不言,實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嚴重的甚至可能會被判為與罪犯同罪。杜買怎能不緊張害怕?

荀貞恭謹地答道:“是的。……,許母年邁,若將其系於前院,使之居於陋舍,恐有違天子仁愛、縣君神明,所以,仆將自住的屋子讓了出來,給她居住。”

劉德沒說什麼,只點了點頭,又問道:“吾入室前,聽到犴獄中似有動靜,裏邊關的有人麼?”

為保險起見,在迎接劉德時,荀貞低聲吩咐了陳褒,叫他去犴獄裏看住武貴,免得他大喊大叫。此時聽劉德詢問,他答道:“王屠被許仲殺死後,家中只剩下寡妻孤女,其‘裏’中有一人,素來無狀,夜闖其門。仆知後,便將之抓來了亭舍,關入犴獄,以示懲戒,敦厚風俗。”

劉德頷首,說道:“此等無狀最是可惡,汝做得很對。……,不要輕易將他放了,多關幾天,讓他好好吃些苦頭!免得出去了再亂我地方民風。”

“是。”荀貞雖鎮靜,也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說,輕巧巧轉變話題,說道,“……,仆有一事想稟奏尉君。”

“何事?”

“如今九月,正值‘備寇’之季。仆召集了一部分本亭裏民,從大前天起開始了操練戒備。”

“噢,原來是此事。荀君執掌一亭治安,正該如是。”

劉德與劉儒不同,是個寡言的人,和荀貞說完正事兒便無話可說了。荀貞也不是個多嘴的人,見劉德突然沈默,以為他在想什麼事兒,怕打擾了他,也安靜不言。杜買更不會開口。

三個人面對面,沉寂默然地坐了小半刻鍾。

荀貞漸覺氣氛詭異,正準備說話的時候,聽見劉德開口問道:“可還有別的事情要稟?”

“沒有了。”

“既如此,吾便走了。許仲之案,你千萬不可輕忽。”

劉德說走就走,起身下榻,穿鞋出門。荀貞、杜買忙跟著相送。杜買汗流浹背,下地的時候腿都軟了,差點摔倒,還是荀貞扶住了他。杜買十分羞慚,荀貞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臂膀。

出了門,穿後院、經前院,又出舍門,在吏、卒的簇擁下,劉德翻身上馬,臨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招手示意荀貞近前,說道:“吾見你舍中前院放了好幾個酒甕,近日有飲酒麼?”

“是。剛開始操練裏民,前晚、昨夜,分別請了裏長們和一些壯士喝酒。”

“你身為亭長,當知律法。‘三人以上無故群飲酒,罰金四兩’。酒,不是不能喝,但要少喝,不可因此誤了大事。”
荀貞恭謹應諾。

時雖有禁群飲酒的律法,但執行得不嚴格,形同虛設,劉德也只是因為受到上邊的壓力、急於把許仲追捕歸案,所以隨口提醒一句,說完了,略微拱手,前呼後擁地去了。

荀貞站在舍院門口,目送他們離開,觀其方向,應該是往下一個亭部,東鄉亭去了。等他們遠走,他轉回舍中。杜買深為自己方才的表現而慚愧,想要說點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

荀貞看出了他的羞慚,笑道:“尉君久居高位,不怒自威。杜君,你說什麼時候你我也能像他那樣?”

一句話沖淡了杜買的尷尬和羞愧。他陪笑說道:“潁陰是大縣,尉君俸祿四百石,荀君世家大族,假以時日或可為縣君。俺只是一個鄉野鄙夫,百石吏尚不敢想,況且縣尉!”

荀貞哈哈大笑,心道:“縣君?便是給我做,我也不想做。”

在亂世裏,一個沒有兵馬的縣令怕還比不上一個有兵馬的屯長!

陳褒從犴獄裏出來,湊到荀貞和杜買的身邊,問道:“怎麼樣?尉君都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只是叫咱們不要大意輕忽。”

荀貞絲毫沒有將縣尉來這件事放在心上,反正事情已經做下,再去擔憂洩露之類的也毫無用處,大丈夫應該拿得起、放得下,乾脆不想。相比縣尉登門,他現在更關心程偃。

“小程這兩天還是老樣子?”

這兩天一直是繁家兄弟在亭舍中值班,他兩人答道:“是啊,還是那副樣子,半死不活的。醒了就舉石頭,吃飽了就睡覺,一句話不說。”

“不能再這麼拖下去了。……,他是鄉亭人,對麼?”

“對。”

“這樣吧,今天剛好沒什麼事兒,阿褒,你隨我一塊兒,去趟他家,看看怎麼了。”

陳褒應了,將馬從廄中牽出,兩人出亭舍,往鄉亭去。這一去不要緊,險些惹出一樁禍事。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33

44 高家

“鄉亭”即“鄉治”的所在,在“繁陽亭”東北方向,中間相隔了兩個亭部,抄近路的話,大約十幾裏地。

荀貞和陳褒用了不到半個時辰,十幾裏地轉瞬即至。“鄉亭”雖然是“鄉治”所在的地方,但道路上行人稀疏,明顯比繁陽亭冷清很多。

陳褒說道:“在去年的疫病中,鄉亭亡故者甚眾。”

繁陽亭境內沒有空閒的田地,都種滿了麥子,而才入“鄉亭”,路邊的土地就有荒蕪的了。不但“鄉亭”,他們一路走來,路過的那兩個“亭部”中,也或多或少分別都有此類現象。

民以食為天,只要有口氣在,農人就不可能讓田地荒蕪,很顯然,這些土地的主人應該都是全家盡數歿在疫中了。——不過,這種田地閒置的現象不會延續太久,不知道有多少在虎視眈眈地盯著呢!最多到明年,必就會或被豪強之家占走,或被亡者的族人收歸族中。

陳褒知道程偃的家,領著荀貞七拐八折,盡走的小路,不多時來到一處裏外。

這個裏的規模不小,比安定裏、南平裏都大,粗略估摸,至少能住八九十戶人家。裏門的瓦當上飛雲為紋,中有兩字:“程裏”。

以姓為裏名,說明是聚族而居。荀貞問了陳褒,果不其然,裏中皆為程姓。

在沒有公事、又不是休沐的情況下,亭長一如郡、縣長官一樣,是不能擅自出界的。所以,荀貞此次出來,換下了亭長的服飾,裹了個黑色的幘巾,看似一個普通的黔首百姓。

“裏監門”很負責任,見他二人近前,從塾中出來,問道:“做什麼的?”

陳褒代為回答,說道:“俺們與本裏民程偃同在繁陽任職,今有事去他家中。”

“繁陽?……,你是?”

“俺叫陳褒。”

“裏”的管理是很嚴格的,有陌生人來時必須要問清楚,如果有外人想要暫住“裏”中,還必須登記,得有“任者”,也即保人。荀貞之所以能在“繁陽亭”的各裏中出入無忌,那是因為他是亭長。現在來到別人的地盤,肯定會受到盤問。

裏監門打量了他兩人幾眼,問道:“知道程家在哪兒住麼?”

“二門東入,即為程舍。”

知程偃在繁陽亭任職,又知程偃家住裏中何處,看著不似歹人,裏監門打消了懷疑,讓開道路,說道:“進去吧。”

“二門東入”。裏和裏不同,有的裏是一條直道,住戶分住兩側;有的裏是兩條直道交叉,住戶分住四方。又有的裏除了直道還有小巷,巷子與直道相交,相交的位置設的也有門,比如荀貞住的高陽裏就是如此。“二門”,即進到裏邊之後的第二個門,“東入”,方向在東邊。

兩人牽馬步入“裏”中。

正是農閒時節,此時將近午時,太陽曬在身上很暖和,三兩閑漢蹲在巷中,懶洋洋地聊天,瞧見荀貞和陳褒入來,往牆邊靠了靠,讓他們過去。有多嘴的問道:“來找誰的?”

陳褒答道:“程偃。”

“喲,那你們來的可不巧,小五前幾天就回亭裏了。……,你們知道他在繁陽亭麼?”

“俺們就是從繁陽亭來的。”

幾個閑漢對視一眼,先前說話的那人問道:“可是小五出什麼事兒了?”

荀貞心中一動,問道:“為何如此問?”

那漢子打個哈哈,卻不肯說了,只道:“隨口一問,隨口一問。”

再問時,他們索性不開口了。

見從他們這兒問不出什麼了,荀貞與陳褒繼續往前走,走了幾步,聽見那幾個閑漢竊竊私語,隱約聽到一句:“那高家的人昨兒又來了,對小五家裏說,最多再只寬限兩日!……。”

往前走了幾步,陳褒低聲對荀貞說道:“看來阿偃家中確實有事,只不知是怎麼了?”

荀貞不動聲色:“到他家問問就知道了。”

進入二門,向東走,第三戶便是程偃家。

宅院甚破,木門上儘是裂口、縫隙,黃土夯成的牆垣,圍著一個不大的院子。

陳褒上前敲門,等了片刻,門內有人應道:“誰?”

“繁陽亭亭卒陳褒。”

院門打開,出來一個美婦。

荀貞只覺眼前一亮,下意識地扭頭去看陳褒。

陳褒也是呆了一呆。他雖與程偃同亭為卒多年,也知他家住何處,但因平時勞忙,逢上休沐也都是各回自家,或孝敬父母、或親善妻子,卻是從來沒有登門來過,試探性地問道:“請問當面,可是嫂嫂?”

那美婦人神色焦急,胡亂點了點頭,急急問道:“可是程郎將錢湊夠了麼?”

確認了眼前美婦便是程偃妻子,這回輪到陳褒下意識地轉臉去看荀貞。荀貞想道:“程偃相貌猙獰,萬沒想到其妻竟這般美貌!這真是、這真是,……。”找不著合適的形容詞,一邊作揖,一邊說道,“在下荀貞,繁陽亭亭長。”

“啊,原來是荀君!”

美婦忙要行禮。荀貞制止了,說道:“我此次來乃是便服,不必行禮了。”向院中看去,問道,“家裏還有別人麼?”

“沒,沒有了。”受了荀貞提醒,美婦人才想起來請他們進門。

院中被收拾得乾乾淨淨,喂了兩隻母雞,正蜷伏在雞塒前的地上曬暖。

美婦人帶著他們穿過院子,來入堂屋。堂屋裏沒什麼東西,只在地上鋪了一領席,席前一個矮案,牆上掛了個竹編的籮筐,除此之外,別無長物。雖然寒酸,但和院中一樣被打掃得很乾淨,席子、矮案,甚至地上、牆上都是一塵不染。

看得出來,這程偃的妻子必是個愛乾淨的。

請荀貞、陳褒二人坐下,程妻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家裏沒什麼東西,荀君、陳君遠來,必然渴了,且請稍等,妾去燒點溫湯。”

“不用了,你不用忙活。我們今天來,主要有件事兒想問你。”

上次程偃回來,程妻已聽過荀貞的名字,對陳褒的名字她更是熟悉。面前兩個男人,一個是她丈夫的頂頭上司,一個是她丈夫的同事,最先的迫急過後,她顯得有點局促,聽了荀貞的話,便不安地側身屈體在席前,說道:“荀君請說。”

她屋中只有一領席子,男女不同席,荀貞和陳褒坐了,她只能站著。

“適才門前你脫口而出,問是不是錢湊夠了。我且問你,你家中近日缺錢用麼?”

程妻扭了扭身子,不安地說道:“程郎沒對荀君說麼?”

“沒有,所以我們才來問你。”

“既然程郎沒說,那……。”

荀貞打斷了她的話,說道:“程偃雖沒說,但自回亭中後,他連著多日沈默寡言,每日只是舉重不止。這樣下去怎麼能行?你不必顧忌他,究竟發生了何事,盡與我言就是。”

程妻猶豫不決。

“其實你不說,我們也知道了。剛才來的路上,遇到了幾個你們裏中的住民,聽他們說是高家,……。”荀貞說到此處,故意頓了一頓。

一聽到“高家”之名,程妻神色陡變,從局促不安變成了惶恐害怕,顫聲說道:“既然荀君已經知道,妾也就不隱瞞了。昨天高家的人還來,說最多再等兩天,要是仍不還錢,便要、便要,……。”

“便要如何?”

“便要將妾綁走頂債。”

“抵債?”荀貞頓了頓,從容地問道,“你家欠高家了多少錢?”

“去年大疫,阿姑病重,為延醫買藥,借了高家三千錢。”

荀貞頓時了然,原來是為給她婆婆治病,所以欠了高家的高利貸,問道:“三千錢?月息多少?”

“一百五十。”

一個月利息一百五十,一年一千八百錢。本錢三千錢,折合下來,貸款的年利率百分之六十。荀貞微微蹙眉。他雖沒借過錢,但也聽說過,通常來說,當時借貸的年利率在百分二十上下,百分之六十明顯過高。不用說,定是高家趁火打劫。

“去年何時借的?”

“二月。”

荀貞很快算出來,截止目前,該還錢不到六千。他暗暗奇怪,五千多錢,雖不少,也不算很多,程偃還有個兄長,兩家湊湊,再找親戚借點,總能拿出來的。程偃卻為何那般作態?他說道:“還差多少錢不夠還給高家?”

“五千錢。”

荀貞愕然,難道是他算錯了?又算了一遍,沒有錯,的確本息合計,不到六千錢。就算程偃一個錢也沒有,也不該還差五千。他心知其中必有玄虛,問道:“本息合計,不足六千,還差五千錢?”

程妻也很愕然,說道:“本息合計,該還七千六百五十錢,怎會不足六千?”

荀貞細細詢問,方才知曉,原來程家向高家借錢的時候,所簽文書上寫得清楚:一年內還,月息一百五十;如果一年到期還不上,那麼月息改為按前一年本息總計的百分之百。也就是:如果本息總計五千,從第十三個月起,每月的月息變成五百。

程妻說道:“本來這錢今年二月就能還上的,兄公因聽人言語,欲以錢生錢,所以沒還,而是與人約為行商、販賣貨物。早兩個月賺了點錢,上個月收了一批麥、黍,賣時才發現盡為陳糧,且斤兩不足,底下竟有以石充重的!只這一下,只這一下,就……。”她泫然欲涕。

荀貞聽明白了,這事兒全怪程偃的兄長,有錢還的時候不肯還,拿去與人合夥做買賣,上個月買了一批偽劣假貨,一下把錢賠完了。

前漢及本朝雖然本著重農輕商的方針,“禁民二業”,禁止一個人從事兩種行業,農人就是農人、商人就是商人,但人性逐利,根本就禁止不了。不但地主爭相經商,普通的小農也會合夥做買賣,就像是“父老僤”一樣,合夥人在一塊兒立個契約,約定各出多少本錢,並約定權力和義務。像這類小農組成的商業團體有大有小,少則各出本錢數百,多則各出本錢數千。

荀貞問道:“出了本錢多少?”

“五千。”

“雖盡為陳糧,又缺斤短兩,但總不致虧損完,估計能收回多少?”

“兄公算過,不足一千。”

“……。”

荀貞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程偃的兄長也真是個人才,五千的本錢,賠得剩下了不到一千。他說道:“問高家借錢的是你家麼?”

“阿姑如今隨兄公住,這錢是兄公借的。”

“那為何欠錢還不上,要拿你抵債?”

荀貞問完,沒等程妻回答,他就知道自己問了傻問題。多明顯,定是高家人相中了程妻美貌。果然,程妻臉上飛紅,小聲答道:“高家聽說兄公折了本錢後,本是去他家要債的,當時妾剛好去給阿姑問安,兩下撞上。不知、不知為何,那高家就改來妾家追債了。”

她先時眼中含淚,這會兒面上飛羞,端得楚楚可憐。荀貞瞧她的模樣,心道:“長成這般模樣,也難怪高家找你抵債。”問道,“當初的債約是誰簽的字?”

“兄公。”

“那和你家沒啥關係啊,即便高家尋你抵債,道理也不在他那邊。……,你兄公怎麼說的?”

程妻默然不語。

荀貞心中有數了,必是程偃的兄長被追債追得無路可走,見高家的人對弟婦感興趣,所以索性就將程妻賣了。一邊是親兄長,一邊是自家妻子。親兄長求著自家把妻子抵債,該怎麼辦?程偃回到亭中後沈默寡言,生悶氣,不給諸人說,怕就是因此緣故。

荀貞長歎一聲,想道:“許仲兄弟兄友弟恭,程家兄弟卻長兄逼弟。諺雲:‘雖有親父,安知不為虎。雖有親兄,安知不為狼’,誠哉斯言!”既然事情瞭解清楚,沒有再留下的必要,他起身說道,“你不必憂慮,有我等在,必不會使你抵債。……,這高家可就是鄉亭的高家麼?”

程妻聽他說“必不會使你抵債”,又疑又喜,盼著這是真的,又怕荀貞哄她,忐忑地答道:“是的。”

“他家限最晚何時還錢?”

“後天。”

“你安心在家,高家的人若再有上門,你就告訴他們,後天必將欠錢還上。”荀貞一邊說,一邊與陳褒從屋中出來,走到院門口,對程妻說道,“留步,不必送了。最晚後天中午,我必會使程偃帶錢回來。”

……

出了“程裏”,陳褒問道:“荀君,你打算借錢給阿偃麼?”

“總不能看他因此破家。”

說起這個,陳褒吧唧著嘴,嘖嘖稱奇,說道:“阿偃這醜漢居然能娶得此般美婦,難怪每逢休沐,他總急巴巴地趕回家去,半刻不願停留。……,他嘴倒緊,認識幾年,竟從不曾聽他說過!”

荀貞家比不上有錢人,但五千錢還是拿得出的。他騎上馬,與陳褒返程,出了“鄉亭”地界,他回首轉望,心道:“這高家首富鄉中,卻如此欺人。雖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一來朝廷明文規定,月息不可過高;二來竟欲奪人妻子,實在過分!”

過分又能怎樣?荀貞只是“繁陽亭”的亭長,想管也管不了,只能權且抱著息事寧人的態度,將錢替程偃出了。雖然不甘,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可有恩於程偃。

程偃和他的關係本就不錯,其人也有些力氣,是個勇夫,通過此事,或能將其徹底收攬。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33

45 欺人

事不宜遲,荀貞讓陳褒先回亭舍,自己回家拿錢。他知道程偃不肯說此事必是為了面子,所以交代陳褒不要對舍中諸人說。來去百十裏,等他回來後已經入夜,沒有當著諸人的面,而是尋了個機會,單獨把錢交給程偃。

程偃起初推拒不要,但在荀貞問了一句“你欲以妻抵債麼”後,才遲遲疑疑地收下了。

荀貞對他說:“這錢越早還上越好,你明天就回家罷,不必急著回來,多待幾日,好好陪陪你妻。你不在的時候,那高家人又去了,著實難為她了。”

程偃感激涕零,納頭拜倒,說道:“荀君大恩,小人不敢言報,從此賤軀任君驅使!”

荀貞微微一笑。

多日的難題一下解開,程偃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晚上不再獨處,與眾人一起吃了飯。次日一早,天尚未亮,他就起了身,借了馬,迎著朝霞馳奔還家去了。

杜買、黃忠、繁家兄弟注意到了他的變化,莫名其妙,不得其解。杜買隱約猜出些什麼,問陳褒,陳褒笑而不答,問荀貞,荀貞也只笑而已。

今天亦不必操練。

吃過早飯,荀貞本想巡查亭部,卻被杜買攔下。他笑道:“荀君連日操練士卒,多多辛勞。今兒便休息一天,由俺們巡查就是。”非常積極地帶了繁家兄弟出去。

陳褒見左右無事,上午陽光燦爛,便將象棋拿出,邀荀貞對戰。黃忠搬了個“胡坐”,坐在邊兒上笑呵呵地觀看。許季也從後院出來,站在陳褒的邊兒上,給他出謀劃策。

荀貞“發明”象棋已有多日,亭舍諸人盡皆學會,許季也會了。他性子聰敏,不但學會了,水平還不低,僅次荀貞、陳褒,曾與杜買、程偃下過,十局十勝。

諸人正在前院下棋,院門外一隊車馬經過。

黃忠出去看了看,回來對荀貞說道:“荀君,是前些日的那位高君。”

“高君?”

“便是借宿亭舍,潑墨毀了汝南袁君字跡的汝陽高君。”

荀貞抬起頭,往門外瞅了眼,“噢”了聲,沒有說話,重低下頭,心神投入棋局中。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陳褒伶俐,心思靈活,舉一知三,棋術直線上升,要想打敗他,荀貞已從最開始的不費吹灰之力變得較為吃力了。

看著棋盤上的形勢,荀貞一邊心疼剛才不注意被吃掉的車,一邊想道:“雖說僥倖到現在還是連勝未敗,但阿褒的棋下得越來越好了。”為了保持連勝不敗的威名,他琢磨是不是該拒絕再與陳褒對戰了。

舍外馬嘶人亂,兩個騎奴脫離了車隊,轉來舍門前,下了馬,大步跨入。

黃忠迎上前,陪笑道:“路過的可是汝陽貴人麼?不知有何吩咐?”

“來尋你們亭長。”

荀貞無奈,只得又抬起頭,起身迎接。看那兩個騎奴都略略面熟,似是上次那周恂來時,彼此說過話。他長揖行禮,說道:“貴主回來了?有何吩咐請說。”

騎奴還記得他,笑道:“亭長先生,在玩兒六博麼?”他沒細看棋局,只瞟了眼,見像是博戲,因有此問,沒等荀貞回答,又說道:“也沒甚麼事兒,只是家主讓俺們來看看留下的詩還在不在了。”

周恂上次來時,潑墨毀了袁奮的留詩,並交代荀貞不許動。這兩個騎奴名為看詩,荀貞心中有數,卻定是為驗看“潑墨”而來。他心道:“這姓周的看似狂傲,卻怎麼這般小氣?”返程經過,不忘派人過來檢查。

“貴主的題詩,我等隻字未動。兩位請隨我來。”領了兩個騎士去後院,打開屋門,由他們進去檢查。

果不其然,這兩人第一眼看的就是那一大塊如梅綻放的潑墨,看完了,隨便瞄了眼周恂留下的詩句,出來笑道:“我家主人天下知名,肯留句詩在你們牆上,也算你們的福氣。”

荀貞笑了笑,沒說什麼,送他兩人出去,在舍門口望瞭望。

人馬車隊已經走過了,遙見上次的那個錦衣奴侍行在一輛輜車旁邊。兩個騎奴驅馬過去,兩下交談幾句,車中伸出只手,揮了揮,騎奴退回佇列。他搖搖頭,聽見陳褒招呼,回去繼續下棋。

……

這是難得悠閒的一天。

上午下了半天棋,下午與許母坐在樹下說話。許季昨天又回家了一趟,不知從哪兒拿來了一卷《春秋》,跪坐樹下,認真攻讀,有疑問的地方便請教荀貞。

《春秋》這卷經文,荀貞是有家學的。他的族叔荀爽,十二歲通《春秋》,大名士杜喬贊道:“可為人師”。他的族兄荀悅亦十二歲能說《春秋》。荀貞在經書上的造詣雖不及他的族叔、族兄,但到底也是跟從荀衢學習過多年的,指點一下許季綽綽有餘。

許母見他倆友愛,樂得合不攏嘴,想起許仲,不免又黯然神傷。荀貞巧言安慰,旋即又逗得她笑個不住。

薄暮時分,杜買、繁家兄弟巡查歸來。繁譚提了一隻肥大的野兔,來後院獻寶。

“哪里來的?”

“路上碰見了馮家的公子,他剛打獵歸來,收穫甚多,送了這只野兔給咱。”

“馮家公子?”荀貞想起了那個連著兩天都去觀看操練的年輕人,心道,“做父親的傲慢無禮,做兒子的路送野兔。這一對父子還真是奇怪。”想不通馮家幼子是什麼意思,乾脆不想,笑與許母說道,“三日不識肉味,還真有些饞了。阿母,晚上熬鍋好湯,你可要多喝幾碗!”

許母的牙掉了一多半,肉不怎麼吃,湯水倒能多喝點。

諸人說說笑笑,走到前院。暮色籠罩下,一人低頭牽馬,從院外進來。

“阿偃?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說讓你在家多住幾天麼?”

程偃一聲不響地把馬牽入馬廄,抱著頭蹲在廄外。

荀貞甚是奇怪,走過去問道:“怎麼了?”回頭看看諸人,示意他們散走,低聲問道,“……可是錢不夠數?還差多少。你且說來。”

“撲通”一聲,程偃跪倒在地,叩首叫道:“荀君,求你救俺!”

荀貞被他嚇了一跳,心念電轉:“莫不是那高家盛氣淩人,阿偃一時受不得氣,打傷了人?”說道:“你這是作甚!快快起來。有何事體,慢慢說來。”

“那高家不肯要錢,只要我妻!”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33

46 盜馬

程偃說道:“那高家不肯要錢,只要我妻。”

“……。”

荀貞扶他起來:“不要錢,只要人?卻是為何?”

程偃欲待分說,猶豫地看了看陳褒、杜買、黃忠等人。荀貞道:“你與我來後院細說。”

兩人來到後院,為免得前院人聽到,走到最裏頭的牆下站定說話。

程偃這才說道:“那高家的保役說,高家其實是在替陽翟黃氏放債,這點錢,黃氏看不在眼中,他們就是想要小人的婦人!若小人不從,便要請郡守將小人關入獄中。”

“高家的保役?陽翟黃氏?放債的不是高家?”

荀貞聽得糊塗,但很快就想明白了。

放高利貸雖然利大,但風險也大,為了保證借出去的錢能夠連本帶利地收回來,放債的人往往會借助貴族、豪家的權勢催收貸息,收來的利息與貴族、豪家共分。同時,會雇傭一幫人做“保役”。所謂“保役”,就是“保信”,擔保、收債之類。有資格做“保役”的多為中家子弟,也就是家資十萬以上的中產之家的子弟,也有輕俠無賴。

“鄉亭”的高家雖是本鄉首富,但威勢不夠大,不足保證借債人老實還錢,故此與陽翟的黃家搭上了線,以此借助黃家的聲威,保證借出去的錢不會打水漂。黃家乃天子乳母的親戚,便是郡太守也要讓他三分,遠的不敢說,只潁川郡內,怕是沒有敢不還他們錢的人。

荀貞將事情捋清楚了,想道:“所謂‘黃氏只想要阿偃的妻子’或許只是高家的托辭,借勢欺人。”他看著痛苦絕望的程偃,想道,“阿偃是我的人,不管是不是高家的托辭,就算真是黃氏看上了他的妻子,我也決不能看著他忍受欺淩!”

他可以忍受周恂家奴的小覷,也可以不介意馮溫的傲慢無禮,但卻絕不能坐看程偃被迫獻妻。前兩者可以解釋美化為“胸懷寬廣,有容人之量”,而後者卻是純粹地受辱、被欺淩了。雖然受辱的、被欺淩的是程偃,但一個不能為手下出頭的上司,算什麼上司?

之前,他出錢替程偃還債是為了息事寧人,畢竟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雖然貸款的利息高了點,也只能怪程偃的兄長。可如今對方卻不肯要錢,只要人,這就欺人太甚了。

他幾乎沒怎麼想,就做出了決定,問程偃,說道:“當初你兄長借錢時,可與高家簽有債券?”

“有。”

“債券上以何物為擔保?”

“以田地為質。”

“質幾何?”

“每畝五百錢,質了六畝地,合計三千錢。”一畝地五百錢,如果要賣的話不會這麼便宜,但抵押貸款就像後世的當鋪一樣,可以贖回,所以價格低廉。

“除此之外,債券上可還有別的內容?比如若無錢還債,以你妻抵押?”

“沒有。”

荀貞熟讀律法,料來也不會有。儘管為了還債,常有賣妻鬻子的現象出現,但至少在明面上,在債券上沒有人會光明正大地寫上,因為早在前秦時已有明文法律規定:“百姓有債,勿敢擅強質,擅強質及和受質者,皆貲二甲”。漢承秦制,亦有類似規定。

“既然如此,那高家要你妻抵債便是沒有根由。……,阿偃,你不必擔憂,且將高家那保役的原話與我說上一遍。”

荀貞的鎮定自若影響到了程偃,他慢慢平靜下來,回憶與高家保役見面的場景,轉述道:“那高家的保役說:黃家手眼通天,實是他家看上了俺妻。俺若識趣,就老老實實地獻妻與之,不但欠的債可以全免,且還能再落得一萬錢入手。若不識趣,等黃家申告到郡中,就只有等郡吏來索人了。”

荀貞笑道:“官寺雖有替債主索債之責,但欠債還錢就是,怎麼也扯不上你婦!……,你不必害怕,就等著看那‘黃家’怎麼向郡中申告,又且看那郡吏怎麼來索人!”

程偃雖然粗壯,平素也仰慕遊俠的為人,但畢竟是個尋常的鄉人,一個小小的亭卒,他的威風最多也就對本亭的裏民使使,別說面對黃家這樣的龐然大物,便是本鄉首富高家已是他仰視的對象,聽了荀貞的寬慰,他擔憂依然,說道:“荀君,那黃家手眼通天,若真被他申告到郡中,小人怕?”

也難怪程偃憂恐,俗雲:“甯負二千石,無負豪大家”。黃家借助天子乳母程夫人的權勢,跋扈地方,威行郡縣。

數年前,種拂擔任潁川太守時,黃家“求占山澤”,要不是時任功曹的劉翊勸阻,種拂說不定就頂不住壓力,答應他們了。種拂的父親鍾暠當過司徒。他既身為兩千石的高官,坐一郡之地,握生殺大權,又系名公之後,朝野知名,尚且如此,何況區區小民程偃!

但荀貞不是程偃,他笑道:“今太守與故太守不同。故太守清靜無為,不欲生事,是多寬縱;今太守貴人之兄,有寵於天子,黃氏雖有身家,必不敢相逼。你儘管放寬了心,萬事有我!”

程偃想了想,覺得荀貞說的有道理。

現任太守名為何進,其異母女弟早年間被選入宮中,生有一子,被拜為“貴人”,深受天子寵愛。要比背景,黃家的親戚程夫人雖是乳母,怕還是不及“貴人”。

他這才略微寬心,遲疑問道:“那現在俺該怎麼辦?”

“今日晚了,你好好歇息,待得明天,去將你妻接來亭舍。其他的事兒你就不必管了。”

荀貞既然決意要管此事,那麼首先需要防備就是別被“黃家”動手將人劫走,所以叫程偃先去將他的妻子帶來亭舍看護。至於這件事該怎麼處理,他尋思想道:“這事情如何,阿偃全是從高家的保役嘴中聽來,究竟看上他妻子的是高家?還是黃家?這一點要查探清楚。”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可以預料到對方定不會就此罷手,既然決意迎對,怎能不先將對手的底細查清?他又想道:“阿偃驟遇此事,早六神無主,不能指望他去查探對手底細。……,此事當交給阿褒去辦。”亭中諸人,陳褒最為精細,將此事交給他辦,萬無一失。

暮色深重,夜色將至。

他與程偃在後院說話,程偃又是跪拜、又是磕頭的,動靜很大,引得黃忠、杜買、陳褒等人盡皆偷窺。此時見他倆似乎將話說完了,陳褒過來低聲問道:“怎麼了?出了何事?”他曉得程家欠錢的來龍去脈,是個知情人,猜出程偃此番異常的舉動定與此有關。

荀貞說道:“沒甚大事。”見杜買、黃忠等站在後院門口往這邊看,笑著對黃忠說道,“黃公,夜將至了,還不快些做飯?我早就餓了!杜君、繁家昆仲今兒出去巡查了一天,想來更是早就饑餓。”

黃忠應道:“是,俺這就生火。”招呼杜買、繁家兄弟幫手,將那野兔剝皮、清洗,動手做飯。

荀貞這才教程偃又輕聲將事情講了一遍,對陳褒說道:“阿褒,高家仗勢欺人,咱們不能退讓。他雖自稱黃氏走狗,我卻也不懼。”冷笑了一聲,道,“莫說他高家,便是黃家,也不行!……,不過話說回來,此事究竟是黃家的主意還是高家的意思,需得先探查清楚。……,阿偃明日要將他的妻子載來舍中,不便打聽,此事就交給你了。你明天和阿偃一前一後,分去鄉亭,最好能將那保役找到,問清虛實。”

陳褒毫不猶豫地答道:“諾!”

“……,答應得這般爽快,你不怕惹怒了高家、黃家麼?”

“君在前,褒在後。荀君不懼褒何懼?”

陳褒的回答很有意思,可以理解為荀貞在前頭吸引炮彈,他在後頭沒啥害怕的;也可以理解為只要荀貞不害怕,他就不害怕,言外之意,“堅決服從指揮”。

荀貞不由失笑,不過他卻也知道,陳褒之所以答應得如此爽快,一半原因如他所說,但肯定還有一半原因是因為他姓“荀”。事實上,他之所以沒有多加考慮就決定為程偃出頭,固然有無法忍受部下受辱的成分在,也確實有自家姓氏給他的底氣。

儘管他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亭長,但他背後卻是整個荀氏家族。

雖受黨錮之禍,荀氏如今為官的不多,便有也是小吏,但荀氏的資本本就不是為官,而是名望。天下名士,誰人不知潁陰荀氏?天下為官者,誰人不知潁陰荀氏?

莫說一個鄉中首富的高家,就是橫行郡縣的黃家,在對上荀氏的時候也要掂量三分。何進貴為太守,貴人之兄,對荀氏尚且客客氣氣,上任之始就主動拜訪,在去年黨錮稍解後,更是再三延請被解錮的荀氏族人出仕,所為者何?不就是圖荀氏之名麼?

陳褒很沉得住氣,領了任務,轉回前院,若無其事地與杜買、黃忠談笑。

程偃惶恐不安,隨侍在荀貞的身側,不敢遠離,好像一旦離開就不能安心似的。荀貞步出後院,立在前院舍門處,遠望四野。

夜色悄悄來臨,道路上行人絕跡。夜的輕紗下,遠近田野悄靜無聲。月光灑下,門前積霜。

程偃忍了又忍,終忍不住,低聲問道:“荀君,探明了高家的底細後,再怎麼辦?”

荀貞悠悠答道:“登門造訪。”

……

次日,是操練的日子。

程偃和陳褒一早就騎馬走去鄉亭了。

裏民們集合的地點改在了操練的場地,送走了程、陳二人後,荀貞本想早點過去,還沒出院門,被繁譚叫住了。他轉臉去看,見繁譚急匆匆地從後院沖出,又驚又喜地叫道:“荀君!荀君!”

“何事慌張?”

“武貴那廝說有樁大財貨要獻給你!”

“……,什麼?”

“小人適才給他送飯,不知他哪里犯了瘋,突然撲過來,抓住小人的腳,叫嚷說有樁大財貨送給荀君。”繁譚嘴笨,想將武貴的話轉述給荀貞,試了幾次都說不清楚,乾脆放棄,說道:“不如荀君親自問他?”

荀貞先是呆了一呆,繼而失笑出聲,心道:“怕是被關得傻了,想出去,拿些假話誆人。”武貴一個破落戶、無狀兒,哪兒來的財貨送人?

他說道:“武貴若有財貨,還用得著無賴鄉間?定是熬不住了,胡亂說話。你不必理會他。”說了就要走。

繁譚上前,拉住他的衣袖,說道:“荀君,看他不似說假,左右無事,你便見一見他吧!”

荀貞瞧他鼻翼張開,呼吸粗重,一副激動模樣,想了一想,說道:“行,那我親自去問問他。”

其時天已大亮,來入犴獄中,卻覺冷暗潮濕。

犴獄的窗戶被堵住了,唯一的光源從門口來,一旦把門關上,就得點燃火把。獄室不大,角落放了個火爐,邊兒上放了一柄拍髀短刃,四周擺放的皆為刑具,從屋樑正中垂下了一個銅環,地上、牆上血跡斑斑,煞是陰森恐怖。

那武貴現就正被吊在銅環上,雙腳離地,衣服早被剝掉,赤條條的,一絲不掛。

繁尚也在獄內,站在武貴的旁邊,抓著他的手,拿著一根大針往他指甲間比劃。

武貴神色驚恐,一會兒看看火爐邊的拍髀、一會兒看看大針,不斷地扭動身體,生怕被刺入指內,聽見有人進來,忙抬起頭,認得荀貞,迫不及待地叫喊起來:“亭長!小的有一樁大財貨送你,小的有一樁大財貨送你。……,只求能饒小的一條賤命!”

荀貞打眼一掃,已知根底,心道:“必是繁家兄弟聽他提及財貨,怕是詐人,故此拿烙肉、刺甲嚇他。他有膽闖寡婦門,卻沒種熬刑。烙肉、刺甲還沒用,就驚恐不住了。也罷,先聽聽他有何言辭。”他來問話是推不掉繁譚的再三請求,說實話,他是根本不相信的。

烙肉、刺甲是兩種酷刑。烙肉,即用火將拍髀燒熱後,再塞到犯人的腋窩下或者肘彎,迫其夾住,一鬆開,往往便有大塊的皮肉脫落,端是狠毒無比。刺甲,則是用針來刺指甲,刺過後,再使之把土,指甲就會脫落。

“你一個無狀兒,能有甚麼財貨送我?”

“小的曾是黃家賓客,……。”

“黃家?”荀貞一愣。

繁譚說道:“就是陽翟黃氏了。”

荀貞當然知道武貴說的誰家,他愣是因為昨晚程偃才提及黃家:“你曾為黃家賓客又怎樣?”

“昨晚,小人聽見亭長與人在院中說話,言及黃氏。”

荀貞恍然,原來如此!他問道:“那又怎樣?”

“因小人曾為黃家賓客,所以與他家的門客還多有來往,便在被亭長帶來獄中的前一日,小人在亭中遇到了一人。”

“誰人?”

“那人名叫吳叔,是黃家豢養的一個劍客,精通潛行之術,通懂各地方言。小人在本亭路上遇見他,便請他吃酒,他卻執意不肯。小人在黃家時,知他是最好飲酒的,因而生疑,拐彎抹角問他來咱們亭中作甚。”

“來作甚?”

“他雖警惕,到底被小人詐出,他是來咱們亭舍踩點兒的!”這武貴真是個無賴貨色,方才還膽顫心驚,這會兒說及“詐出真相的得意事”,居然隱約洋洋自得起來。

荀貞不置可否,問道:“踩點兒?踩什麼點兒?”

“半個月前,黃家得了消息,月底將會有一個幽州廣陽郡的北來馬商經過本地,隨行所帶盡皆良馬,不下一二十匹。”

荀貞掏了掏耳朵,聽到此處,他已猜出了這武貴所說的“大財貨”是什麼,想道:“良馬二十匹。”若武貴所言俱為事實,那的確可以稱得上是一筆大財貨了。如今市價,耕馬、車馬一匹萬余錢,好點的一匹四五萬。二十匹良馬最少值錢百萬。若是良馬之上者,價值千萬也是有可能的。

“你說有大財貨送我,便是這批良馬麼?”

“是。”

荀貞勃然變色,怒道:“你當我與你一樣是無賴兒、惡賊子麼!我將你關入獄中後,一直沒怎麼對你動刑,你因此覺得我好欺辱麼?拿這些假話誑人!又或是覺得我好受騙?”

那武貴不復得意,驚嚇失色,急不擇言地說道:“亭長,亭長!小人斷無一字是假!不信,可以去問!”

“去哪里問?”

武貴語塞。荀貞“哼”了聲,吩咐繁家兄弟:“看來太優待他了,你們給他松松骨頭、揉揉指頭,好好伺候伺候讓他享受。”

繁尚收起大針,操起邊兒上丟的鞭子,就要往武貴身上抽去。

那武貴真是軟骨頭,沒等鞭子落在身上便求饒叫嚷,叫道:“亭長,亭長,你可以去俺們裏中查問!小人那天帶吳叔去過俺家,裏監門肯定會有印象!……,對了,還有,那吳叔說要在本亭踩點兒,也許還沒遠走?說不定便藏在哪個裏中!亭長,你可以搜查啊!”

荀貞心道:“這廝分明是個軟骨頭,卻不肯改口,難道真有其事?”

初想覺得不太可能,上百萬、甚至可能上千萬的案子,放在哪兒都是大案,那黃家雖魚肉鄉里、縱橫郡中,可是會有這麼大的膽子麼?敢打劫北來馬商?下手盜劫值錢百萬、乃至千萬的良馬?但轉念一想,還真沒有準兒。

記得前幾年不就有樁案子,也是盜劫良馬的,被劫的馬匹價值三百余萬,據說是一撥輕俠所為,至今尚未破案。他想道:“難道那樁案子就是黃家做的?”不過那案子的發生地點不在潁川,而在潁川北邊的陳留郡。

他瞧了瞧繁譚、繁尚又驚又喜的表情,問道,“大繁,你什麼想法?”

繁尚丟下鞭子,兩眼放光地搶著說道:“如今市價,耕馬、車馬一匹萬余錢;良馬一匹四五萬!二十匹良馬,值錢百萬!咱們若報上官寺?這不是大財貨,是一樁大富貴!”

荀貞沉吟不語。

繁尚見他只是沉吟,有點著急,說道:“荀君?多難得的機會,不能放過!去年,俺聽說許縣西門亭的亭長被拔擢為了縣中左尉。左尉,那可是縣長吏、是命卿!他憑什麼登此高位?只不過因為格殺了幾個劫賊!而那幫劫賊劫的貨物還不到十萬錢。黃家吃了豹子膽,下手就是百萬,咱們要將此事報到官寺?……,亭長,豈不一躍過龍門?”

“那黃家稱雄郡縣,便算此事是真,你敢壞他的好事?”

“此事若真,黃家必受嚴懲。被打死的老虎嚇不得人!”

不知該說繁尚膽兒大,還是該說他利令智昏。

荀貞問武貴:“你說那吳叔來咱們亭中踩點兒,黃家可是打算在本亭動手麼?”

“應該是的。”

“那北來馬商具體何日會到?”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

荀貞不再問他,轉身出了犴獄。繁家兄弟緊隨而出,問道:“荀君,如何?”

“不管此事是真是假,現在都不是合適上報的時候。”

繁家兄弟面面相覷:“此話何意?”

荀貞當然不會告訴他們,一來他仍對此事存疑,二來就算此事是真,他也不打算上報縣君。

“不過,……。”他想道,“若真有此事,倒是可以做些文章。”

這些話不能明面上說出來,他與繁家兄弟還沒親近到可以直言相告的份兒上。他笑道:“若此事是假,咱們上報後,豈不既得罪了黃家,又給了縣君一個不好的印象?”

“那怎麼辦?”

“當然是要先查清楚了。……,這樣,你們兄弟倆留一人在亭中值班,分一人出去,往亭中各裏去看一看,瞧瞧是不是真有外來人借住。如果有,便悄悄地打聽了姓名,回來告訴我。”

繁家兄弟大喜,說道:“荀君謹慎,正該如此!”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33

47 山雨

今日所謂的“操練”一如前兩日,還是蹴鞠。荀貞的心思不在這上邊,等兩場比賽踢完,當面發放過獎勵就宣佈解散,準備走時,被一人攔住。

“荀君。”

“噢?”

“在下馮鞏,……。”

“原來是馮君。”荀貞打斷了他的話,“我亭中有事,須得先回。馮君有何急務麼?”

“……,沒有,只是荀君來後,在下一直不曾拜見,實在失禮,故此想請荀君撥冗,賞面飲杯濁酒,以此當作在下的賠罪。”

“多謝了,今天不行,改日再說罷。”

馮鞏立在原處,看他急匆匆離去的背影,心道:“觀他行色匆匆,不似推辭。‘亭中有事’?這幾天除了操練外,亭部裏風平浪靜,會有什麼事兒?……,莫非有上官要來?”猜了片刻,摸不著頭腦,本欲叫隨行的大奴去打聽一二,轉念一想,“我本是為賠罪而來,若被他將‘打聽’誤會成‘打探’反而不美。罷了,既然他今日有事,那改天就改天。”

……

馮鞏的心思姑且不說,荀貞與杜買、黃忠二人隨著人流上了官道,與江禽、高甲、高丙以及前後兩隊的什長、伍長們告別後,直奔亭舍。

因為兩場比賽之間的休息時間比較長,此時已近薄暮。官道兩邊的田畝中,農人、徒附、田奴們大多收了工,荷鋤而歸,路遇荀貞三人,紛紛退避讓道。荀貞雖急著回去看陳褒、程偃歸來了沒,但對這些農人還是很客氣的,一一微笑還禮。

黃忠推著小車,趕在他的身邊,說道:“荀君,估摸時辰,阿褒、阿偃、大繁都該回來了吧?”

——今兒上午操練時,荀貞將程偃的事情和武貴的舉報告訴了黃忠、杜買。他本來想替程偃保密的,但既然決定叫程偃把他的妻子帶來亭舍,那麼只有公開。至於武貴,繁家兄弟早上叫住他時,動靜很大,黃忠、杜買都聽見了,也瞞不住,而且這事兒沒啥可隱瞞的。

這兩件都是大事,一個牽涉到高家,一個牽涉到黃氏,對杜買、黃忠而言,兩者都是不能得罪的物件,特別黃氏,不折不扣的一個龐然大物。聽黃忠說起,忐忑不安了大半天的杜買忙介面問道:“荀君,你覺得那武貴所言有幾分可信?”相比“程偃被逼債”,他更關心“黃氏盜馬”。

荀貞說道:“黃公說的不差,大繁他們應該都已經回來了。等回到亭舍,問一問探查的結果,不就知道了麼?如果亭部中真有吳叔此人借宿,那此事便有五分真了。”

“如果沒這個人呢?”

荀貞的大半心思都在程偃身上,不答反問:“杜君是想有這個人,還是不想有這個人?”

“若有此人,如荀君所言,黃家盜馬怕八成就是真的了,這自然大功一件。我只擔心,……。”

“如何?”

“黃家富貴驕橫、傾於本郡,即便此事為真,只怕咱們無福消受。”

荀貞見他憂心忡忡的模樣,笑了起來,說道:“相比黃家,我更擔心阿偃啊!”遠望亭舍,“也不知他們夫妻路上順利不順利,到了沒有?”

……

程偃已將他的妻子接到了舍中,不但他兩人到了,陳褒、繁譚也都回來了。見荀貞歸來,包括留守亭舍的繁尚在內,皆出院迎接。

程偃拉著他的妻子,跪拜在舍院門外,叩頭說道:“小人夫妻盡托荀君手中了!”

荀貞將他兩人扶起,說道:“阿偃,你我同事多時,既在一亭中,本當榮辱與共,何必如此!”

程偃欲待說話,荀貞制止了他,說道:“此處非說話之地,咱們去屋中細談。”吩咐黃忠謹慎看守門戶,領著餘下諸人來到後院,避開北邊許母居所,入得南邊自家住處,分主次落座,這才問道,“阿偃,路上可順利麼?有沒有遇見高家的人阻截?”

“沒有。只在出裏門的時候碰見了幾個族人,還有裏監門,問俺們作甚去。”

“你怎麼回答的?”

“俺只說出門走趟親戚。”

荀貞點了點頭,見程妻伏席垂首,不敢抬頭,笑道:“程夫人,既來之,則安之,不必拘謹。你且抬起頭來,我有一事問你。”

程妻怯生生把頭抬起。雖說當時禮教遠不如後世,不禁男女出遊,便同車而行也可以,但程妻自婚後便獨處家中,甚少出門,從沒有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與這麼多的男人共處一室,而且其中還有她丈夫的頂頭上司,加上有被逼債之事壓在心頭,難免羞澀惶恐。

“我且問你,你父母家在何處?家中還有何人?”

“妾父家在鄰鄉夏裏,老父、阿母俱在,另有一女弟,年有十三。”

“不是本鄉人?”

“不是。”

荀貞放下心來,對程偃說道:“你今早走後,我突然想起一事,擔憂高家會脅迫你妻父母,迫你妻自投。……,如今既然你妻不是本鄉人,那麼你二人便可放心,我必能保爾萬事無憂。”

荀貞的這個擔憂不是平白無故的,是因為他記起了前漢的一個案例。

前漢有一女子,夫有仇人,仇人欲報而無門徑,因擄女父,欲以此要脅她,使通消息,以殺其夫。此事在當時影響很大,被記在了《烈女傳》中。最後的結果是,這個女子認為不聽之則殺父,不孝;聽之則殺夫,不義,不孝不義,雖生不可以行於世。因而決定“以身當之”,告訴丈夫的仇人,明天早上,我丈夫會在東樓,到時我給你開門窗。她回到家後,卻讓丈夫在另一間屋子裏睡,自己睡到了東樓。半夜,仇人果然來了,殺之,斷頭持去,天亮了一看原來是仇人妻子的頭,因此哀痛之,遂釋不殺其夫。此女子行徑,彷如許仲,可稱得上一個“奇”字。

程偃沒有因此放下擔憂,反而唬了一跳,說道:“那俺的老母?”

“你家有你兄長在,左鄰右舍又都本族人,縱然高家首富鄉中,必也不敢冒大不韙將你阿母搶走。……,你寬心就是。”

荀貞不願當著程偃與他妻子的面詢問陳褒和繁譚的探聽結果,因說道:“阿偃,今你與你妻來到亭中,短日內怕是不能回家,需得收拾間房屋出來作為住處。你們兩人先下去吧,自去尋間屋子,收拾好了、安頓下來再來見我。”等程偃夫妻出去,問陳褒,“結果如何?”

“俺找著了高家的那個保役,問得清楚,此事實與黃氏無關,是高家的長子看中了阿偃婦人,因欲逼奪。”他話剛說完,聽見有人長出了一口氣,轉眼看去,卻是杜買。在諸人的視線中,杜買尷尬地說道:“不是黃家起意,真乃阿偃幸事!黃家勢大,若真是他們,偃妻怕是不保!”

陳褒嘿嘿一笑,沒說什麼,眼中露出不屑的神色,不再瞧他,轉看荀貞,靜靜等其說話。

荀貞又問繁譚:“大繁,你尋訪的結果如何?”

繁譚的神色帶著失望、又帶著期望,說道:“亭部諸裏中皆無陌生外人投宿,不過,南平裏的裏監門記得前些天,武貴的確領過一個外人進過裏中。”

荀貞沉吟片刻。

諸人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神情變化。杜買提心到口,問道:“荀君?”過了會兒,荀貞緩緩說道:“諸裏中既無外人投宿,武貴的話便至多能信兩成。……,所謂盜馬之事,便且就此放下,暫且不管。諸君以為如何?”

他一言既出,諸人或輕鬆或失望。輕鬆的是杜買,失望的是繁譚、繁尚。

繁尚搶在繁譚前頭,焦急地說道:“荀君!亭部中雖無吳叔借宿,但南平裏的裏監門的確見過武貴帶著一個陌生人回家!這說明武貴的話不全然是假,很有可能是真的,怎麼能放棄不管呢?小人以為,應該窮追不捨,就算吳叔已不在本亭,但只要他確實來過,就不信找不出端倪!”

各人性格不同,本性不一。

杜買怕惹禍上身,即便此事是真,也寧願荀貞置之不理。繁譚、繁尚熱切功名,眼見有立功在望,別說是黃家,便是牽涉到十個黃家,怕也利令智昏,有膽子徹查到底。——他們三人雖想法迥異,但在對“程偃被逼債”的事兒上倒是不約而同地一致:都將之忽視了。

唯有陳褒跪坐席上,對繁家兄弟的話充耳不聞似的,說道:“荀君所言甚是。沒有吳叔,就沒有人證,沒有人證,只聽武貴的一面之辭,貿然動手,勢必得罪黃家。若放在平時倒也罷了,當此時刻,有高家的麻煩在前,的確不應該多結敵人。”

荀貞讚賞地看了看他,心道:“知我者,阿褒也。”

如果真的是黃家看中了程偃的妻子,那麼在確知有吳叔此人後,他肯定不會就此作罷,一定會將亭部中翻個底朝天,以抓住黃家的把柄,但眼下陳褒既已探查清楚,程偃此事與黃家無關。那麼暫時來講,似乎也不必窮追猛打,憑白添個對手出來,反不利解決高家的麻煩。

陳褒問荀貞:“事情已探查清楚,阿偃事與黃家無關。雖說有荀君庇佑,阿偃夫妻住在亭舍必能安然無恙,但長居久住也不是個事兒。並且,阿偃夫妻之所以能順利來到亭舍,應是因為出乎了高家的意料。若俺所料不差,至多兩日內,高家必有人來。荀君,下一步如何處置?”

“與其坐等,不如上門。我不是說過了麼?我會親自登門造訪!”

“何時?”

“宜早不宜遲。明天一早。”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34

48 雷霆

沒等荀貞登門,高家的人先來了。就在他們剛計議決定後,黃忠倉皇地沖進來,叫道:“荀君!不好了。”

“何事大驚小怪?”

“舍外來了幾個人,氣勢洶洶的,領頭者說是高家賓客。”

諸人楞了一愣,陳褒怒道:“高家欺人至此!”按刀起身,“荀君,高家欺我亭人、侮辱阿偃,咱尚未與之計較,他卻就來了?區區一二賓客便敢犯我亭舍,實不可忍!請君下令,褒願為前驅,手刃此輩。”

荀貞哈哈大笑,說道:“昔我在縣中聞鄉人語,說‘寧負二千石,莫負豪大家’。沒想到因為阿偃,卻就得罪了一個‘豪大家’。阿褒,稍安勿躁。諸君,隨我出去看看。”——他說“豪大家”三個字時,便遲鈍如杜買、繁家兄弟也聽出了其中濃濃的諷刺。

諸人相對顧視,陳褒應道:“諾。”

諸人隨他出門,在門口碰見了程偃。程偃剛把他妻子安頓好,聽到了黃忠、陳褒的叫嚷,急忙過來,開口要說話。荀貞壓了下手,說道:“高家來了人,你不必出去,只管待在後院就是。”程偃怎肯!他說道:“事因小人而起,如今高家尋上亭舍,小人豈能躲避不出?”

“我不讓你出去,並非為讓你躲避。阿母年高,你妻又是新來,你留在後院,別叫來人驚嚇住了她們。”說話的空兒,許季也出來了,問道:“大兄,發生了何事?”

“沒甚事,你與阿偃不要出來,留在後院照顧好阿母。”

荀貞與杜買、黃忠、陳褒、繁家兄弟出了後院,來到前院。

前院門口站了三四個人,俱短衣跨刀,領頭一個二十多歲,滿臉橫肉,膀大腰圓,雄赳赳地站著,瞧見諸人出來,睥睨乜視,喝問道:“哪一個是本亭亭長?”

“我就是。”

“程偃可是你手下亭卒?”

“正是。”

“你可知他欠了我家主人的錢?”

“知道。”

“你又可知他無錢還上?”

“不知。”

來的這高家賓客問得快,荀貞答得也快,原本很順溜,荀貞給的都是“肯定”的答案,到了這一句卻突然“否定”,來了個“不知”,這人登時被噎住了,不得不將準備好的話咽了下去,橫眉立眼:“不知?程偃在哪兒?叫他出來!”

“程偃在哪兒你不必問。我只問你,你知道這裏是哪兒麼?”

那人不屑地說道:“繁陽亭舍。”

“請教你又是誰人?”

“俺乃高家賓客,姓李名……。”

荀貞沒興趣知道他的名字,打斷了他,又問道:“再又請教,你可知程偃是何人?”

那人不耐煩地說道:“本亭亭卒。”

荀貞勃然變色:“你只不過一個小小的高家賓客,既無官職在身,又非為公事而來,卻竟敢當我的面索我亭中的人?你當漢家法律虛設麼?你當我繁陽亭是你高家門戶麼?你當我不是亭長麼?”三句質問,如雷霆連發,那人猝不及防,被嚇住了,下意識地退了兩步,隨即反應過來,羞惱成怒地漲紅了臉,又迎上兩步,叫道:“怎樣?”

他身後的三人也跟著上前一步,助威似的叫問道:“怎樣?”

那高家賓客斥道:“不過一個亭長,也敢這般拿大?你曉得俺們高家何人麼?你知道這筆債是替陽翟黃氏收的麼?知道……。”

荀貞放聲大笑,顧盼左右:“高家?陽翟黃氏?阿褒,高家是誰?杜君,陽翟黃氏是誰?”杜買沒有立刻回答。阿褒應聲答道:“小人鄉鄙,只知縣君與荀君,不知高家與黃氏。”

高家的那賓客仗著高家的勢力、扯著黃氏的虎皮,從來在鄉中橫行無忌,莫說亭長,便連鄉里的吏員也都讓他三分,哪里吃過這樣的小覷?又是不敢置信地驚愕,又是被落了臉皮的羞怒,“噹啷”一聲拔出刀來,挺刃前趨,惡狠狠地盯著荀貞,叫道:“豎子,爾敢辱我?”

豎子是“小子”的意思。荀貞頓時收了笑聲,翻臉發怒:“我乃荀家子,你算個什麼東西?罵我豎子?”迎著刀刃而上,抓住那人的手腕,反手下掰,一腳踢出,那人壓根沒想到荀貞赤手空拳,居然不懼刀鋒,而且說動手就動手,毫無防備,正被踢中脛骨,吃疼之下,半跪在地。

荀貞搶過刀,橫在他的脖頸上,話裏冒著冷氣,問道:“你再叫我一聲聽聽?”

他一手執刀,一手拽著那人的髮髻,迫使其向上仰面。那人只覺刀刃寒冷,毛髮豎起,連腿疼都忘了,卻兀自嘴硬:“豎子!怎樣?難不成你還敢殺了我麼?”

“殺你如殺一條狗!”

……

“不可!”

“荀君!”

“啊呀!”

幾句叫聲從不同的人口中同時發出。叫“不可”的是黃忠,叫“荀君”的是陳褒,叫“啊呀”的杜買和繁家兄弟。至於高家賓客的那幾個伴當,到現在還沒有反應過來,目瞪口呆地站著。

荀貞自來亭中後,多以溫文爾雅的面目示人,不管遇到什麼事兒,從沒有過發過怒。黃忠、杜買等人私下還議論過,說他涵養過人,沒想到他卻在此時驟然變色,殺氣騰騰。誰都能看得出來,他說“殺你如殺一條狗”的時候,表情、語氣絕非說笑。

聽見了黃忠等人的叫喊,荀貞勉強壓制下殺意。不但黃忠、杜買、陳褒等人吃驚,他自己也很吃驚,這股殺意來得很突然,莫名其妙的就想殺人。

“也許是因為長久的壓力不得宣洩?也許是因為面前這人的囂張跋扈讓我想起了之前汝陽高家的錦衣奴與本亭馮家家主的傲慢無禮?”荀貞這樣想道,深深呼吸了幾口涼爽的空氣,將逼壓在那高家賓客脖頸上的長刀向外移開了點,不過卻沒放手,吩咐陳褒,“拿他關去犴獄!”

那高家賓客叫道:“俺乃高家賓客!來你亭中是為討債!程偃欠債不還不說,你還敢關俺?”

荀貞不搭理他,將之交給陳褒,目光在另外那幾人的身上一掃而過,問道:“你們是留,還是走?”

那幾人橫行慣了的,本以為今日也是手到擒來,哪里會想到碰上個硬釘子?這個時候才想起來問荀貞的名字:“你姓甚名誰?竟有膽子扣押我高家的人,不怕明天就被郡守索走麼?”

適才荀貞已自稱“荀家子”了,只是這幾個人震駭之下,完全沒有注意到,即便聽到的,也沒想到潁陰荀氏去。

荀貞隨手把刀扔給繁尚,他已將心態調整過來,從容答道:“我名荀貞。也不必你家主人勞煩郡守,明日我會親自登門造訪。”

那幾人被奪了銳氣,雖有心動強,但在荀貞的氣勢之下,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先下手,無奈,只得灰溜溜地去了。

……

“荀、荀君。”

“嗯?”

荀貞轉回頭時,杜買、黃忠等人卻又不知說什麼才好了。也難怪他們,見慣了菩薩低眉,自不適應金剛怒目。

在帶那高家賓客去犴獄的路上,陳褒想道:“早知荀君表面溫良,絕非懦弱之輩,要不然那夜許仲朋黨圍亭舍時,他也不會意氣自若,……,只沒想到他發怒起來真如雷霆也似!”細想適才的片刻,若拿刀威脅的人是他,怕也難以躲開荀貞的暴起奪刃。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34

49 登門

陳褒將高家那賓客關入犴獄,出來見荀貞。

前院的動靜很大,驚動了許母。由許季扶著,她顫巍巍地站在屋門口,問荀貞出了什麼事兒。

荀貞笑道:“三兩無賴在門外鬥毆,已被我驅散,抓了領頭的暫關獄中。不意驚擾了阿母。”

許母將信將疑,再問杜買、黃忠,兩人都按荀貞的說辭含糊應過。荀貞說道:“暮色漸深,等會兒就該吃飯,阿母先回屋中休息,待我親自下廚,做兩道可口的小菜,奉與母嘗。”勸得許母回到屋中,又叫許季去陪著,與諸人轉回前院。
暮色漸重,院中幽暗。

荀貞叫黃忠先去廚中生火。

黃忠欲言又止,他嘴笨口拙,心憂高家此事,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末了,歎了口氣,去到廚房。不多時,傳來了“哢嚓、哢嚓”打響燧石的聲響。杜買、陳褒等人皆立在桓表下、圍在荀貞的身邊,程偃也出來了,都看著他。陳褒問道:“荀君,高家那賓客如何處置?”

“先關著。”

“荀君適才與那高家那幾人說,明天會親去高家,此話當真麼?”

荀貞笑道:“我早前不就說過會親自登門高家?我何時說過假話?又何必反復詢問!”

“既如此,俺請與荀君同去。”

程偃忙跟著說道:“俺也去!”

杜買、繁家兄弟彼此目視。老實說,杜買實不願參合此事。高家雖遠不及黃氏,但黃氏是他們的後臺靠山,因為程偃的緣故招惹這麼一個敵人,實非其願。不過想起荀貞送給他兒子的那個環佩,又念及荀貞一向對自家不錯,杜買勉強開口說道:“俺也願與荀君同去。”

繁家兄弟利令智昏之下連黃氏都不怕,但在沒有任何好處的情況下無緣無故得罪高家,他們兩個人是十分不情願的,尤其繁尚素來與程偃不太對付,他瞧不起程偃的粗鄙魯莽,程偃瞧不起他的小氣慳吝。兄弟兩人誰也不做聲。

荀貞將他們的表現一一掃在眼中,笑道:“今天操練完時,裏民們要求明日繼續操練,他們有這樣的熱情,只能鼓勵、不能打擊,當時已答應了。杜君、阿褒,你二人分為前後隊的隊長,如果去了,誰來組織他們?……,你們不必去,我一人即可。”竟是要單刀赴會。

陳褒久在亭中,熟悉本鄉豪強,說道:“荀君,高家遣幾個賓客來犯亭舍,可見其囂張跋扈。君既扣其賓客在犴獄,明日怎能單身獨去?若君獨去,怕是會?”擔憂會發生不測之事。

荀貞哈哈一笑,說道:“我雖位卑,亦是一亭之長。那高家縱然驕橫,不過鄉中民戶。怎麼?他還敢奈我何?阿褒,你多慮了!阿偃之事,晚解決不如早解決。我意已決,明日一早就去。”

程偃“撲通”跪倒在地,感動至極,要求道:“荀君!事因小人,怎能由荀君一人獨去?千萬請許小人同行。”

荀貞把他扶起,好言寬慰,卻只是不肯答應:“只是去趟高家,又不是入虎狼之穴。你們怎麼一個個都這般作態?起來,快些起來!”

杜買說道:“荀君有所不知。那高家自恃有黃氏為倚,稱雄鄉中。去年,鄉中書佐算民,因給他家算多了一個奴婢,惹其惱怒,竟因此被他家賓客當街痛毆。最終不了了之。”奴婢的算錢,也即人頭稅,比良家子要多,但一個奴婢也多不了多少錢,算錯了改正過來就是,卻因此就被高家遣人毆打,這高家確實很過分。

陳褒介面說道:“是呀。毆打官吏觸犯法律,然而最後高家卻能脫身事外,無人追究,甚至那鄉佐還不得不肉袒上門道歉。這高家,雖只鄉間民戶,卻非易與之輩。”

荀貞的心態早已平靜下來,從他決定親自登高家門時,他就已經想得清楚了,說道:“若高家果膽大包天,便多你們去又有何用?”

見陳褒、程偃等還要勸,他曬然一笑,說道:“你們不必多言了,我自有把握!……,你只看高家那幾個賓客,眼睜睜看著咱將他們頭領扣押,無一人敢上前爭奪,便可知高家不過紙老虎一隻罷了。我身為亭長,職在擊強除暴,一隻紙老虎,何懼之有?”

“紙老虎?”

“真老虎雖千萬人吾往矣,紙老虎虛張聲勢。”

……

荀貞這邊與諸人分說,高家那幾個賓客狼狽鼠竄,回高家後,將鎩羽而歸的經過告與高家長子。高家長子怒氣填膺:“區區賤役亭長,也敢如此橫強?他說他明天要來?”

“是。”

侍奉在側的一人插口說道:“繁陽非我鄉亭,那亭長便橫強繁陽,在鄉亭毫無根基。我家威名,縣鄉何人不知?他便有豹子膽,又豈敢遠繁陽、來我境內?借他十個膽子,料他明天也不敢來。……,少君,他說明天來,或是虛托之辭。”

高家的長子以為然,見院中夜色籠罩,“哼”了一聲,說道:“今夜天晚。便等到明天,看他敢不敢來!以午時為限,若沒等著他來,乃公便親自去他舍中索人!瞧他還敢不敢有二話說!”

這高家長子姓高名素,年有三旬。漢承秦風,“家富子壯則出分”,孩子長大成年後就父子分家。高素早就別立門戶,自成一家,如今並不與其父同居。他雖生長富人之家,但自小不讀書,專好交接本地遊俠、豪傑,門下賓客多為遠近鄉中的無賴少年,跋扈本地,自比英雄。本地的亭長也不爭氣,時常被他呼喝如門下走狗。他家在的亭乃鄉治的所在,鄉亭亭長尚且如此,又哪里瞧得上一二十裏外的“繁陽亭”?

當夜,他氣衝衝地睡下,尋了兩個貌美的小婢,權來散火,折騰了一宿,覺得好像剛剛睡著,聽到有人敲門。他朦朧睜開睡眼,屋內昏暗,天才剛亮,帶著起床氣,怒道:“誰?什麼事?”

“少君,繁陽亭亭長來了。”

“……?”高家長子高素呆了片刻,意識漸漸清醒,在床上支起身,問門外,“繁陽亭亭長來了?”

“正是。”

“嘿!好大膽子。他帶了幾人來?”

“單身獨來。”

“單身獨來?”高素拍了拍臉頰,恍惚以為還在夢中,默然了會兒,呲牙笑起,“好大的膽子!好大的膽子!”翻身而起。侍寢的那兩個女婢也醒了,見他起身,不顧早上冷涼,忙也跟著起來,怕他生氣,來不及穿衣服,便就赤裸著身體拿了衣袍冠帶過來,幫他穿戴。

“叫高二、高三過來!”

高二、高三都是他的族人。名為族人,實為傭奴。高素與他父親分家後,得了數百畝良田,家中雜務以及耕田、放債等事都是由他二人負責,乃是門下諸賓客的首領。

高素裝扮整齊,要出門時,又折回來,自牆角的蘭錡上取下一柄長劍,插在腰中,推門而出。高二、高三兩人已到,垂手立在門外。

“爾等知道了麼?繁陽亭亭長來了。”

“已聽小奴說過。”

“現在何處?”

“未得少君命令,沒有放他入門,現在宅院外等候。”

高素分家後便搬出了自家的莊子,現在裏中居住。一個小奴捧來銅盆,請他洗漱。他隨便抹了兩下臉,咬牙冷笑道:“昨晚咱們卻都想錯了,那繁陽亭亭長真是吃了豹子膽,居然敢獨身前來!嘿嘿,這些日子我少出鄉亭,看來周邊亭舍已忘了我家的威風!”

“少君打算怎樣?”

“將賓客、劍客們都叫起來,各帶兵器,在院中站定,然後,‘請’那繁陽亭的亭長入來。”

……

荀貞言出必行,說一個人來就一個人來,拒絕了陳褒、程偃等人的請隨。

昨晚吃過飯,陳褒給他出了個主意,說就算因操練裏民之事,他們不能跟隨,至少給許母說一下,或者直接去通知江禽、高甲、高丙、蘇家兄弟諸人,叫上他們同去。彼輩皆鄉中輕俠,料來高素門下應與他們相識,也許可以好說話一點。退一步講,即便高素門下不肯給江禽等人臉面,有他們助陣,最少也能全身而退。

荀貞一樣拒絕了。

實話實說,他真沒把高家放在眼裏。

而且,他不是魯莽的人,也正如他自己的分析,若是此行有危險,當然不必單刀赴會,可他已算准了,高家再驕橫,說的難聽點,鄉下的一個土財主而已,即便毆打過鄉佐又如何?他與鄉佐可不同!要說高家有膽子扣押他,乃至動手毆打、甚至殺了他,他萬萬不信。

既然如此,既然此行至多有驚無險,那為什麼不把事情做得漂亮點,又何必再找別人幫手,空自讓人小看?所以,他昨晚照常吃、照常睡,完全沒有杜買、陳褒、程偃等的坐不安席、輾轉反側。今早起來,在細細地安排過了今日的操練事後,獨自騎馬來了鄉亭。

來之前,已問過程偃道路,倒也不虞走錯地方。

進裏門的時候,裏監門多問了幾句,知道他是來高家後,露出奇怪的神色。

原來,昨夜高家那幾個賓客倉皇歸來,接著高素大發雷霆的事情,一夜之間已傳遍了裏中。本地裏民們都已經知道繁陽亭有個亭長,半點不給高家面子,不但護著程偃不放,而且還扣押了高家的一個領頭賓客,並說今天會親來登門。

裏民們在聽說後,大多數的反應與高素一樣,並不相信這個“繁陽亭的亭長”會有這麼大的膽量,皆以為多半是虛言大辭。

如果在繁陽亭,荀貞有地利,或許不懼高家,但鄉亭完全是高家的勢力範圍,他如來,豈不自投羅網麼?也許要換個別的有名的剛強亭長,裏民們或許還會信上一二。荀貞初來,名聲不顯,裏民們完全不瞭解他,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卻是不信他會說到做到。

而此時,看著荀貞獨自入得裏中,那裏監門在後頭嘖嘖稱奇:“自有高家來,頭次見有如此膽大的亭長!”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時時辰雖早,但裏中已有不少人來往,見一個陌生人牽馬獨來,都給以好奇的目光。當從裏監門處傳出來,原來這人就是繁陽亭的亭長後,裏民們的目光登時從好奇變成了驚奇。

在他們的視線中,荀貞安之如素地來到高家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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