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三國之最風流 作者:趙子曰 (連載中)

 
zeroriku 2013-1-6 15:10:2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6 577407
zeroriku 發表於 2013-1-6 15:23
10 查封

秦幹、劉儒雖厭惡太平道人,但在沒有朝廷詔令的情況下卻也無可奈何,說了幾句,也就罷了。請記住我們的網址)。

    秦幹跪坐席上,將隨身攜來的筆墨紙硯在案上鋪開,叫醒了王屠的妻子,開始問話。具體的案發過程他已問過史巨先,現在只是確認一下死者的身份、家庭情況。

    荀貞幫他磨墨。

    墨以漆煙和松煤為之,成丸狀。硯為木制,左邊是封閉的硯盒,記憶體水,有一長方形的孔與右邊敞開的硯池相通,水由此進入硯池。硯盒周圍雕刻有雲紋、神獸,臨硯池處端坐一個神仙羽人。當世之硯,以石為主,兼有陶、木。秦幹的這個硯材質簡樸,但雕刻精緻,使人觀之,不覺忘俗。荀貞心道:“不愧是大儒門徒,不求材質,而求意境,非是俗人。”

    等墨磨好,也問完了。

    秦幹忖思片刻,結合從史巨先那裡瞭解到的情況,一揮而就,寫道:“繁陽亭求盜杜買告曰:‘部中大市有賊死、結髮、男子一人,系本亭南平裡五大夫王某”……”云云。

    將王屠的籍貫、年齡、爵位、名字,案發的過程、兇手,以及報案者,並及他來到亭中後的勘驗、調查,整個過程都言簡意賅、清清楚楚地記錄了下來。

    ——這份文件是要交到縣裡的。等捕拿到許仲後,再寫一份許仲的口供,加上最後的審判過程、司法判決。放在一塊兒,便是一份完整的“爰書”。

    等他寫完,劉儒說道:“天色不早,晚上還得趕回縣中交差,秦君,這就去封查許家吧?”

    “好。”

    王屠的妻子有膽抓住荀貞的腳,求他做主,但在戴著印綬、儀態威嚴的秦幹、劉儒面前卻不敢失態。她回答問話的時候,秦幹體諒她有病在身,沒有讓她下床,這會兒聽見他們要走,又想說話,又不敢說,一雙眼直往荀貞身上看,可憐巴巴的。

    荀貞不是無情的人,就算他已決定“千金市馬骨”,也無法裝作沒有看見,欲待開口時,秦幹看見了王妻哀求的眼神,溫聲問道:“你有話想說麼?”

    王屠的妻子哀聲道:“賤妾的丈人雖然粗鄙,欺辱了老人,但罪不至死,只求能早點將許仲拿到,為他報仇。”

    “此為公事,吾定全力而為。”

    “那許仲稱雄鄉中,結交廣闊。賤妾聽說,縣中也有他的親友,……。”

    秦幹打斷了她的話,斬釘截鐵地說道:“他結交的朋友再多也沒用!”轉頭對裡長說道,“王家寡妻孤女,親戚多亡,爾為本地裡魁,需對其多加照看。若有問題,唯爾是問!”

    裡長連聲應諾。

    在對史巨先做筆錄的時候,秦幹已瞭解到許仲是一個什麼人了,他疾言厲色地提醒過裡長後,又對荀貞說道:“許仲鄉間輕俠,朋黨眾多,卿為亭長,管一地治安,需多加提防,善護王家妻女!”

    以前不是沒有過案犯朋黨殺死苦主的事情。荀貞應道:“是,請秦君放心,必不至此。”

    裡長把他們送出裡外,還沒上車,遠遠有兩人騎馬過來。

    來到近前,是程偃和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

    男子的腰上懸掛著青紺色的綬帶,綬帶的一段系著一個綬囊,裡邊放了一方印,觀其形狀、大小,應是半通印。——青紺色是微帶點紅的黑色。(半通印,即長方形的印,是正常官印的一半大小。這兩樣東西都是“百石吏”佩戴的。

    此人正是本鄉的有秩薔夫,姓謝名武。

    正如大縣的長官稱縣令,小縣的長官稱縣長,並俸祿不同一樣,按照鄉的大小、民戶的多少,薔夫也分兩種,大鄉的“有秩”,小鄉的“無秩”。“有秩”,即有官品、祿秩的意思。有秩的由郡中任命,無秩的由縣中任命。

    潁陰是大縣,長官稱縣令。繁陽亭人煙稠密,比得上邊遠地區一個鄉,包含了繁陽亭在內的本鄉,自然也是大鄉,疫病前,有居民兩千余戶,一萬多口;現在也有近兩千戶,近萬口。

    等坐騎停穩,程偃、謝武翻身下來,撩衣行禮。

    荀貞沒“秩”,不入流,讓到一側。

    秦幹、劉儒還了半禮。

    劉儒認識謝武,兩人的關係還不錯,調笑似的說道:“立而望之,君何姍姍其來遲邪?”

    “本應早到,只是路上碰見了點事兒,耽誤住了。”

    “噢?碰上何事?”

    謝武欲言又止。

    秦幹看出蹊蹺,問道:“為何吞吐,有話且說。”

    “就是碰上了幾個人,為許仲說情。”

    剛剛王妻擔憂會有人替許仲說情,才出裡門居然就真的碰上了。秦幹勃然大怒,猛地拍了一下身邊的車轅,說道:“許仲之勢,竟至於此?他憑藉一點微不足道的膽氣,擾亂漢家律法,罪不容赦,竟還有人為他求情?”

    謝武說道:“誰說不是呢?下官也是這麼對他們說的,但他們又說,許仲畢竟是為母殺人,一片純孝。”

    “他或許孝順了母親,但孝順了國家麼?如果每個人都像他一樣,不遵守國家的法度,天下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他這只是小孝,不是大孝!”

    “是啊,小忠賊害大忠,小孝賊害大孝。我不等他們說完,就這樣地拒絕了他們。可是他們又說,《左傳》雲:‘父子兄弟,禍不相及”許仲犯了罪,是他的過錯,但為什麼要牽連到他的母親呢?他的母親年紀很大了。”

    “此話何意?誰說要牽連到他的母親了?”秦幹問荀貞,“荀卿,你準備把他的母親扣押在亭中,迫其投案麼?”

    ——按律法的規定,可以將逃犯的父母扣押在亭中,利用逃犯的孝心,促使其投案自首。

    荀貞滴水不漏地答道:“許母年高,怕是受不了苦。我暫時沒有這樣的打算。”

    “荀卿既無意為此,何來牽連?”

    謝武道:“大概說的是封查許家的事兒。”

    “賊殺人者,封其家產。這是國法!”

    荀貞算聽明白了,這個謝武怕是已被許仲的朋友說動了,只是因為知道秦幹鐵面無情,不好直接開口,所以拐彎抹角地,試圖請求他免了對許家的封查。

    他能聽明白,秦幹肯定也早明白了,所以言如疾風,色如雷霆,半點不讓步。

    荀貞暗道:“昨天的案子,縣吏剛下來,求情的話已經遞到了謝武耳邊。史巨先說許仲朋黨眾多,看來一點兒不假。……,只是,他的朋友是怎麼知道縣吏到來了呢?”

    他剛想到這裡,秦幹亦怒聲說道:“吾與劉君今日近午方至鄉中,日不移影,而請托的言辭就已經到了你這裡!許仲的朋黨還真是消息靈通!是誰給他們傳的話?”

    荀貞心中咯噔一跳,想到了一個人:“會不會是陳褒在給許季報訊後,順路又找了幾個許仲的朋友?”陳褒是聽了他的吩咐去大王裡報訊的,如果是陳褒,那麼歸根到底,“通風報訊的人豈不是我?”

    他從容地說道:“二君軺車袍服從縣中來,有可能被誰在的路上看見了,告與許仲朋黨。”

    “哼!”

    秦幹冷若冰霜,盯著謝武,加重語氣,說道:“因一己私怨,罔顧國法,勾連結黨,跋扈鄉里,任張聲勢,擅作威福,外表看起來孝順,實際上殘忍無情,此郭解之流也!吾平生所恨,一則閹豎,二即此輩。今奉縣君之命查辦此案,必不會手下留情!”

    謝武面不改色,笑著奉承道:“秦君的忠信無害,眾所周知。”

    荀貞“做賊心虛”,為了擺脫“嫌疑”,目不斜視地站在秦幹身側,在聽了謝武的這句話後,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心道:“該說他圓滑好呢?還是厚臉皮好呢?”

    薔夫和亭長不同,亭長多用有武勇的人,而薔夫大抵選用本鄉士人。也許接觸的人太少,或者認識的人都太好,自穿越來,荀貞還從沒有見過如此臉厚油滑的士子。

    ——當然,謝武之所以臉厚油滑,不顧秦幹的怒火,一而再再而三地替許仲求情,可能也與他的官職乃是由郡中任命,與縣中不相干有關。

    劉儒打圓場,說道:“封查之任,是我的職責,秦君何必大動肝火?哈哈?……,子明,我也不瞞你,這件事兒,誰說情都沒有用的。……”拉了秦幹的手,笑道,“走,上車去。速將許家查封,也免得再有誰來請托,招人厭煩。”

    秦幹不好給劉儒臉色,勉強收了脾氣,與之上車。

    荀貞、謝武也跟著上了馬。

    程偃行過禮後就退到了荀貞的身後,這會兒叫上杜買一塊兒,兩人共騎。

    軺車在前,謝、荀其次,程、杜殿后,六人往大王裡去。

    謝武和劉儒說了幾句話,招呼荀貞,笑道:“足下定是新任的繁陽亭長荀君了?”

    “正是。謝君直呼我的名字即可。”

    “怎麼能直呼名字呢?太不禮貌了。我可是久仰荀君大名了,何時來的亭裡?怎不提早告知,也好容我相迎。”

    荀貞心道:“我有什麼大名可讓你久仰的?”保持一貫的溫文謙虛,答道,“謝君太客氣了。”

    “我的姓本來就很客氣嘛。”

    “……。”

    荀君一時語塞,頓了頓,說道:“來的匆忙,本該昨天去拜見謝君的,但不巧,來就碰上了許仲案,片刻不得閒歇。”

    謝武熱情洋溢地說道:“以後你我同鄉為吏,理應勤加走動,多加親近,……,唉,你要是能在鄉亭任職就好了,出了亭舍,就是我的鄉舍,門挨著門,兩步路就到。”

    和荀貞打了招呼,聊了幾句,謝武又催馬向前,接著和劉儒、秦幹說話。即便秦幹不搭理他,他也甘之若飴。

    荀貞心道:“此人八面玲瓏。”

    談談說說,到了大王裡。

    上次來時見過的那個裡監門看見這麼多“貴人”來到,嚇得跪拜在地,不敢抬頭。謝武從馬上跳下,很殷勤地問道:“要不要下官將裡長叫來?”

    秦幹不給他好臉色,說道:“吾等是為封查許家而來,非是為見裡長。”拂袖下車。

    謝武笑道:“是,是。”裡門沒有全開,只開了一扇,他疾步上前,把另一扇也推開,彎腰拱手,道,“秦君請進,劉君請進,荀君請進……,諸位請進。”

    對他種唾面自乾的作態,秦幹也是無可奈何,只好眼不見心為淨,不看他,直入裡中。

    每個裡中都有一間彈室,是裡長辦公的地方。荀貞衝程偃使個眼色,程偃告個罪,快步走前,先去彈室中找到裡長,帶過來,前頭引路,很快到了許家。

    到了許家門口,諸人吃了一驚。

    門沒關,院中滿是人,足有十幾個人,大多褐衣帶劍,也有衣衫文繡、服飾鮮華的,全都面對堂屋的門,跪坐院中,排了四五排。荀貞第一反應去找陳褒,快速地看了一圈,松了口氣:“還好,陳褒不在。”

    秦幹一下沒反應過來,扭臉去看裡長,問道:“院中何人?”

    裡長忐忑不安,答道:“都是許家的友人,因聞許仲之事,故特來拜慰許母。”

    這哪裡是拜見許母,分明是下馬威!

    秦幹鐵青著臉,沒理會裡長的虛詞,直接問道:“彼輩怎知吾等要來封查許家?”

    荀貞提心到口,雖不知是否陳褒告訴他們的的,但陳褒來許家報訊的事兒,裡長定然知曉。這要被說出來,少不了一個通風報訊之罪。知法犯法,懲處最嚴。

    荀貞微微有點後悔:“早知如此,說什麼也不能讓陳褒來!”他雖想對許仲示好,但示好會不會得到足夠的回報還不確定,若因此獲罪,實在得不償失。不過,後悔也晚了,等裡長怎麼說吧。

    裡長小心翼翼地答道:“剛才有人,……。”

    荀貞咽了口唾沫。

    “剛才有人怎麼?來通風報訊麼?”

    “不是,剛才有人來許家借東西,見許母病了,所以話傳出去,這些人就來了。”

    “病了?”秦幹似信非信,冷笑道,“吾等才來封查,她就病了?病得挺及時!”想往院中去,院子小,被那十幾個人占滿了,沒有過道可走。

    謝武、杜買兩人急忙上前,大聲說道:“縣中賊曹秦君、獄史劉君到,爾等還不快快跪拜相迎、讓開地方?”

    院中諸人又不是瞎子、聾子,早知他們來了,只是沒人動而已。此時聞言,跪在最前邊的兩個人帶頭,十幾個人一起將雙手放在地上,彎下腰,額頭觸地,齊拜屋內,大聲說道:“縣中諸君來訪,小人等暫且告退,老夫人請好好養病,不要為仲兄擔憂。”

    跪拜完畢,紛紛起身,從院中出來,卻沒有離開,而是站在外邊的巷路上。

    如果說最初對許仲是“奇其為人”,繼而是“千金市馬骨”,那麼現在只能用“吃驚”來形容荀貞的感受。此前,史巨先、陳褒、程偃、包括“本亭求盜”、以及“謝武求情”等的表現只說明許仲很有威望,但眼前的場景卻生動地顯現出了許仲在鄉間輕俠中的號召力。

    來的有十幾個人,沒有來的又有多少呢?如果許仲振臂一呼,可以召集到多少人呢?而應他召集來的輕俠又能帶來多少的黔首百姓呢?

    荀貞又有點後悔,這次後悔的不是貿然派陳褒報訊,而是後悔做得還不夠多,不夠好。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15
11.朋黨

查封是劉儒的工作,但秦幹可能是被激怒了,比他更主動。

秦幹並不古板,也會交際,來的路上就與荀貞相談甚歡,遇見有學識士子,亦能坐而論道,然而說到底,他是一個有原則的人。他的原則就是:“秉公執法”。

這與他的經歷有關。他的家世很普通,世代務農,能走到這一步,得到縣君的信任,引為心腹、任為賊曹,全靠他自己的努力。

他早年雄心壯志,認為大丈夫應當五鼎食,為君王治天下,豈能埋首田壟,終為一老農?因此不辭路遠,投到鄭玄門下,苦讀數年。鄭玄在馬融門下求學時,整整三年,連馬融的面都沒見著,卻依然日夜誦習,毫無倦怠。他也差不多,頗得其師“家風”,日夜攻讀,心無旁騖,最終得到了鄭玄的認可和贊許。

學成歸來,以鄭玄門徒的身份被郡縣察舉,初為縣中書佐,從最底層幹起,一步一個腳印,逐漸到今天的位置。因為他勤懇踏實、公正廉明,聽說縣君已有意拔擢他為主薄。

主薄者,掌管文書,類似秘書的角色,與縣廷諸椽吏相比,僅次功曹,但與縣令(長)的關係更為親近,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一個沒有背景的人,能走到這一步,殊為不易。

也因為此,因為他自家是由求學而才能入仕的,所以在南平裏的時候,他提醒荀貞要“普及教化”、也因為此,因為他自家少年務農時,親眼見鄉間輕俠的跋扈專威,所以會最恨閹豎、其次遊俠,在先是謝武為許仲求情、繼而又看到諸多遊俠少年齊聚許家後,會大發雷霆。

“此輩魚肉鄉里、驕橫跋扈,民苦之已久,今又群聚許家,難道是想對抗縣寺,殺官造反麼?”前漢末年,東海呂母因其子被縣中枉殺,廣施恩澤,聚集輕俠,圍攻縣寺,盡殺官吏。本朝也出現過類似的事情,遊俠犯法,縣吏前去抓捕,卻反被其朋黨擊殺出巷外。

雖有前車之鑒,秦幹絲毫畏懼。他大步入院,呼喝道:“吾乃賊曹,奉令而來。許家人何在?”

他這一副無禮的姿態,讓荀貞暗暗捏了一把汗,看了一眼站在院外的諸惡少年,忙也快步跟進,手放在了刀柄上,小聲對杜買、程偃說道:“多加小心!”

劉儒本不以為意,但在聽到諸少年因之而起的騷動後,不由面色微變。

謝武笑容滿面,對秦幹說道:“秦君稍等,容下官將許母請出。”

屋門是關著的,不等謝武過去,“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少年扶著一個老婦從中走出。荀貞認得,正是許季和許母兩人。

許季面容蒼白。許母雙眼紅腫,也許哭得太多,眼珠渾濁,這會兒由許季攙著胳膊,好像路都快走不成了,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昨天見她時,還沒覺得這麼老。

他迎了上去,攙住許母的另一邊,輕聲說道:“二兄誤殺王屠,……。”

許母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亭君莫再隱瞞了。”一語未畢,老淚縱橫,涕淚橫流地說道,“老妾雖是鄉下人,也知‘殺人者死’。只是苦了俺的仲郎,……。都怪俺,都怪俺,為什麼要告訴他被王屠辱?呢?”

“爾即許母?”

許母顫顫巍巍地要下拜。

秦幹雖耿直剛嚴,但非為冷血,儘管惱怒許仲朋黨,但見她此時模樣,卻也不肯讓她下跪,說道:“詔令:‘七十歲以上的老者,入官寺不趨’。你雖尚未授杖,也不必拜了。”

——“授杖”,七十歲以上的老人會被授給一根鳩杖,是身份的象徵,以示尊崇。

荀貞和許季將許母扶住,免了她的跪拜。秦幹問許季:“爾為何人?”

“在下許季,許仲是在下兄長,拜見秦君。”

這次許季下拜,秦幹就不攔了,問裏長:“許仲尚未婚配?”

裏長恭敬之極地答道:“是。”

沒有婚配,就無“妻、子”可封。秦幹對劉儒說道:“劉君,請封其家產。”

劉儒擔憂院外少年,巴不得早點封完了事,當即和謝武、裏長去到屋內,逐一檢查、核實、確定。

秦幹沒有摻和。他轉到院門處,負手雄立,蔑視院外諸人。諸少年觀其形容,自覺受了侮辱,一陣陣的騷亂,好幾個人握住了劍柄,但終究沒有人挑頭上前。

許家家徒四壁,家產不多,很快,劉儒等人核查完畢,出來說道:“許家計有:一宇二內,各有戶,床、榻等器具若干,院中桑樹一棵。”問謝武,“對麼?”

謝武說道:“對、對。”問裏長,“許家是否還有其他應被封守而你們遺漏的,或者藏在別處、沒有進行登記的?如果有,你要獲罪的!”

裏長答道:“許家該封守的皆在此處,並無別物。”

劉儒說道:“那這些東西就移交給你兩人了。你兩人安排一下,找人輪流看守。等待縣中新的命令下來。”
謝武、裏長齊聲應是。

“封守”的整個過程便是這樣,等回去後,劉儒據此寫一份爰書,上交長官,工作就算完成了。他問秦幹:“秦君,事已畢,可以走了麼?”

“許仲仗勇力,勾結朋黨,擅作威福,鬧市賊殺,罔顧國法!殺人後又逃竄江湖,亡命山林,這種行為是需要嚴加懲處的!依照法令,需將其母扣押亭舍。”

劉儒、謝武、荀貞諸人都是一愣。

剛才在來的路上,秦幹還反問謝武“誰說要牽連許仲的母親了”?怎麼一轉眼就變卦了?荀貞轉顧院外一個個怒形於色的少年們,心中了然:“必是因此”。

謝武陪笑說道:“許母年高,……。”

“按照法令,七十以上觸犯律法,不是誣告、殺傷人的,不得系拘。她有七十歲麼?”

“雖不到七十,但昨晚染恙,……。”

“恙在何處?”

許母的老弱是因為傷心過度,從外表看,確實不像生病了。

“這個,……。許仲殺人,雖觸犯律法,念其一片孝心使然,……。”

“若是真孝,就不會想不到殺人後,他的母親會被扣押亭中!”

“雖說有這樣的規定,但向來執行不嚴,不是一定要如此才行,……。”

“別人寬縱是別人的事,此案由吾負責,當依吾計而行!”

謝武還想說些什麼,秦幹不給他機會,問道:“本亭亭長何在?將他叫來,把許母交給他!許仲一日不自首,便一日不放其母還家!”

“噹啷”一聲,門外有人將佩刀拔出一截。

院內諸人大多立在樹下,陽光透過枝葉,篩落下來,映襯得他們的臉上忽明忽暗、陰晴不定。

謝武的笑容漸成不安,劉儒、裏長,以及“雄武”的杜買、“粗壯”的程偃,額頭上都有汗水滲出。

荀貞穿越以來有兩大收穫,一個漸漸養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深沉,一個勤學技擊,此時雖緊張,還算鎮靜,但也握緊了刀柄,一雙眼緊盯院外,只等感覺不對,便要首先暴起發難。他注意到拔刀那人二十三四,猿臂蜂腰,似為頭領,諸少年都在看著他,好像在等他令下。

時人尚武,儒生、文人中亦有很多人通曉劍術。秦幹的師兄弟中就有很多文武雙全的,秦幹亦通擊劍之術,身上佩戴的也有劍,但他沒有拔出,甚至連碰都沒碰一下。他迎對諸少年,身軀挺立如青松,厲聲叱道:“爾等是欲試吾劍,還是欲試國法?”

潁川郡人文薈萃,有潁陰荀氏、許縣陳氏、陽翟郭氏、長社鍾氏等等的名門世族;同時也繼承了戰國、先秦時的“剽輕”遺風,有祭遵這樣因被衙門的官吏冒犯,便“結客殺之”的“奇士”。前漢鄒陽評點各地風氣,說潁川“時奇節”。“奇節”,即包含遊俠風氣。

殺幾個官吏,對任氣輕生的輕俠少年們來說,似乎不算一回事兒,但面對秦幹的這一聲叱吒,卻竟有好幾人不由自主地畏縮後退,又聽得“噹啷”一聲,卻是適才拔刀的那人不知怎麼手一松,刀又落回了刀鞘。

秦幹不依不饒,移步迫前,又叱道:“爾輩先群集院中,今又圍堵門前,所欲何為?是想炫耀你們的勢力,為許仲脫罪麼?若是,前站!”

沒一個人往前站的。

“如果不是,還不速速退去!”

當時講究“循吏”和“酷吏”,越是“堅直廉正,無所阿避”的,越是能得到敬重和畏懼。秦幹久在縣中任職,素有清名,此時又嗔目作色,氣勢越發逼人,在他的接連叱責之下,諸少年雖沒有走,但也不敢再騷動喧嘩了。

荀貞大為敬服,心道:“這就是所謂的凜然正氣麼!也只有這樣的官吏,才是國家的棟樑啊!”暗歎口氣,“只可惜,……。”只可惜亂世將臨。

若非因知亂世將臨,他絕對會支持秦幹的做法,可惜事與願違。亂世將起,正是要用此輩輕俠之時。他想道:“我本來沒有打算將許母扣押亭中,但事已至此,與其將許母交給本亭,不如置於己手。如果做得好,未嘗不能將壞事變成好事。”

他初來許家時,去過本地亭舍,那個“求盜”極不配合。由此可以看出,即使將許母交給本亭,也定不會吃苦,既然如此,何不將這個“示好”的機會留給自己呢?尋思已定,他快步走到秦幹的身邊,低聲說道:“秦君息怒,我有一句話想說。”

“什麼?”

“正如來時秦君所說:王屠系我繁陽亭住民。若扣押許母,我想應放在本亭。”

“噢?”

“此地亭中,連亭長在內,只有三四人,人數少,武備不足。許仲有勇力,又結交少年,若將許母扣押在此亭中,似有不妥。”

秦幹沉吟片刻,說道:“荀卿言之有理,便交付卿亭!”

院外諸少年沒有膽量再在秦乾面前亂來,但荀貞初來乍到,人皆不識,對他們卻是毫無威脅,有聽到這番對話的,都怒目相對,咬牙切齒。

此時最重要的是把許母“搶”到繁陽亭,對這些少年的怒目,荀貞只當不見,見秦幹允了,從容不迫地退回許母身邊,說道:“已得了秦君的允許,請老夫人暫住我亭。”

杜買和程偃就站在邊兒上,聞言之下,杜買大驚失色,抹著額頭上的汗水,小聲勸道:“荀君,許仲侍母至孝,若將其母扣押繁陽,或會有不測!他又不是咱們亭的人,何必為此呢?”

荀貞笑了笑,只說了一句:“杜君多慮了。”不多做解釋。

既然決定將許母扣押到繁陽亭,那麼也就不必找本地亭長了,秦幹當先,劉儒、謝武在中,荀貞等人在後,一行人出了許家。

諸少年忌憚秦幹之威,不敢阻攔,皆拜倒路邊,為許母送行,齊聲說道:“老夫人慢走!請毋擔憂,家中諸物,自有俺等照看。”等秦幹他們走遠了,還不散,又跟在後邊,跟了好幾裏地。這麼浩浩蕩蕩的一群,引得路人、田間的農人頻頻注目。快到繁陽亭的地界,他們才停了下來。

荀貞回顧一眼,見他們聚攏一處,圍著最先拔刀的那人,一邊朝這邊看,一邊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甚麼。

……

許家昆仲都很孝順,許母要去亭中,許季當然跟隨。

他和許仲不同,因從師求過學,在某種程度上與秦幹相似,等到諸少年不再尾隨後,他解釋似地說道:“荀君,適才諸人皆與吾兄交好,沒想到會忽然來吾家中,絕非吾家有意相抗。尚請毋怪。”瞧了瞧走在前邊的軺車,又放低聲音,細聲說道,“多謝荀君遣人送訊。”

荀貞把坐騎讓給了許母,由程偃牽馬,自己步行,問許季:“既然得了報訊,為何不帶老夫人出外暫避?”

“吾兄從沒有過夜不歸宿,昨夜未歸,吾母連問多遍,不得已,只好以實相告。今天荀君遣人送訊時,吾母也在,執意不走。”

也是,兒子殺了人、犯了法,亡命在外,做母親的肯定不會想著出去躲避什麼的。荀貞歎了口氣,說道:“你且安心,老夫人到了我的亭中,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言及此處,下意識地又回頭望了眼來路,遠遠的地方,諸少年尚未散去。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15

12 敬事

秦幹、劉儒近午方到,一番轉下來,天已薄暮,兩人急著交差,沒再停留,直接回城去了。

在經過繁陽亭的時候,秦幹停下車,交代了荀貞兩句:“許仲朋黨眾多,吾等將許母帶走時,彼輩皆有不平之色。此皆亡命徒也,卿需多加防備,若有事,可急敲警鼓,向鄰近諸亭求援。”

亭有治安之責,亭中備的都有鼓,遇到大群盜賊、難以對抗的時候,可以鳴鼓示警,招呼鄰近的亭、或者亭中住民前來救援。

“是。”

荀貞吩咐杜買、程偃先把許母和許季帶回亭去,自將秦幹、劉儒、謝武等人送到本亭的邊界處,方才轉回。謝武是本鄉薔夫,以他八面玲瓏的作風,估計接著會一直把秦幹、劉儒送出本鄉。

回到舍院內,諸人皆在前院。

陳褒小跑過來,接過韁繩,將坐騎牽去馬廄。黃忠奉上水,荀貞一面洗手,一面問陳褒:“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去許家送完訊就回來了。”

“許仲的那些朋黨是你通知的麼?”

陳褒連連搖頭:“不是。小人與許仲只是認識而已,並不相熟,他的朋黨小人更不熟悉,就算想通知,也無處可尋。”

“這就怪了。不是你,會是誰通知的?”

“小人去時,正碰上有兩三少年探望許母,也許因此走漏了消息。”

荀貞點了點頭,不再追問,瞧見黃忠、繁家兄弟都圍著杜買、程偃,聽他兩人說在許家的經歷,微蹙眉頭,問道:“許母和許季呢?”

“按照慣例,老黃把他們安排到了後院。”

荀貞猛地想起一事,剛才沒囑咐,可千萬別把許母關進犴獄裏邊了,忙又問道:“後院哪里?”

“南邊的屋子都空著,隨便找了一間。”

沒關進犴獄就好。荀貞想了想,說道:“南邊房屋簡陋,整天見不到日頭,陰暗潮濕。許母年紀大了,怎麼能讓她住在那裏呢?”

陳褒察言觀色,問道:“荀君的意思是?”

“安排到北邊住吧。”

“北邊?北邊的屋子雖也空著,但依照慣例,是只供過往官吏住的。”

“將我的屋子騰出來就是。我搬到南邊去住。”

荀貞是亭長,他樂意住哪兒就住哪兒,陳褒沒有異議,叫了黃忠過來,又給他說了一遍。

黃忠也沒意見,但為荀貞考慮,說道:“許母年邁,住到北邊自然最好。可是荀君,此事若傳將出去?會不會有損你的清名?”

“緝捕許仲是為國法,照顧許母是為人情。朝廷提倡尊老,怎能為了抓捕逃犯就把人情丟掉呢?”

本來徇私的一件事,被荀貞這麼一說,倒成了響應朝廷號召。黃忠被說服了,稱讚道:“荀君真是仁義。”便去後院。

荀貞、陳褒也跟著過去,來到南邊屋中。進入屋內,見許母坐在床上垂淚,許季跪在地上勸慰。他笑道:“老夫人垂淚,可是因為嫌棄這屋中條件簡陋麼?”

許母只是哭,不說話。

許季答道:“沒有被關進犴獄,已經感謝荀君的好意了,怎麼敢嫌棄簡陋?吾母是因擔憂二兄,故此難過。”

“別難過了。老夫人,走,換個地方住。晚上我親自下廚,給你做點好吃的。”

許母抹了把眼淚,說道:“亭君的厚意,老妾領了,可怎麼能勞煩你炊食呢?”

“老夫人稱我名字即可。來到了我的亭中,怎麼反而和我見外了呢?我和三郎是同學,你是三郎的母親,也就是我的長輩,在我這裏,你儘管放下擔憂,飯時吃飯,睡時睡覺。”

許母垂淚不止。

荀貞又道:“二兄純孝,因此才犯了國法。老夫人,你現在這個樣子,二兄也是不想看到的啊!”拉著許季起身,說道,“來,攙老夫人去北屋。”

許季不知北屋是荀貞住的,來到室內方才覺得不對,牆邊放的有荀貞的行李,牆上的環釘掛得有荀貞的衣服,不安地問道:“這是?”

黃忠、陳褒跟從在側。陳褒伶俐地替荀貞說道:“此處本為荀君住處,因體恤老夫人年高,怕南屋陰寒,所以特地騰出來,請老夫人居住。”

許季吃驚地說道:“這怎麼可以?”

荀貞的好意可能讓許母想起了許仲的孝順,更加的悲傷了,枯瘦的手指抓住荀貞的手,哭道:“我兒,我兒!”

黃忠將床上的褥子、單被整理好,請許母上床坐下。

荀貞空出手來,與陳褒一道兒拿了行李、衣物,告個罪,先出了屋子,把東西放到南屋。

許季追了出來,不顧地上髒不髒,五體投地、納頭就拜,感激涕零地說道:“荀君厚意,本不敢受;老母年高,又不敢辭。君之高德厚恩,不知該如何報答!”

荀貞裝作不高興,避開他的行禮,說道:“因為你我同學,所以我體諒老夫人年高,把屋子讓給了她。你這樣的作態算什麼?難道我指望你的報答麼?”

許季到底年紀不大,沒啥城府,登時滿面羞慚,從地上起來,說道:“是我錯了。荀君,你的厚恩我會牢牢記住的!”
“叫我貞之吧,荀君、荀君的,聽起來太生疏了。……,對了,你起字了麼?”

許季年方十五六,未曾冠禮,不一定會有字。

他答道:“昔在先生門下時,得過一個名、字。名慎,字幼節。”

“處事應當謹慎,為人該有節操。我的族父對你深有厚望啊!以後就叫你幼節吧。”

“是,荀君。”

“還叫荀君?”

荀貞比許季大好幾歲,對許季又有恩,他怎麼也不可能直呼其字,猶豫了會兒,叫了一聲:“……,大兄。”

“哈哈。”

荀貞暢快大笑,心道:“幼節雖有聰慧,年齡小,質樸天然,只不過對他母親稍微照顧了點,居然就要兄事於我了。”這才是真的意外之喜,非常愉快。

雖說到現在為止,連許仲的面兒還沒見著,但至少通過努力,得到了他弟弟的好感,他又想道:“許仲結交遊俠,必不會像幼節這樣,沒有城府,輕易傾心,但是只要對他母親苦下功夫,也未必不能拉攏。只不過,……,秦幹剛嚴,又被許仲的朋黨激怒,回到縣裏,定會說動縣君,大舉搜捕,也不知許仲能不能逃得掉?萬一被抓住?”

有道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耳朵裏聽到的再多,不如親眼見一次有用。此前,他對許仲的瞭解只從耳聞,雖奇其為人,但對此人的態度是“千金買馬骨”,對其生死並不在意,只想通過人們的口耳相傳,把他的種種姿態、將他“敬重豪俠”的名聲傳揚出去就行了。而現在,在親眼見識過許仲朋黨的聲勢後,有點放不下了。

“若能得此人相助,聚眾易耳!……,可惜我只是一個亭長,權力有限。別說遊說縣君放棄追捕了,連秦幹的威嚴也觸犯不起。唉,且走走看看,以後再說吧。”

當晚,荀貞果真親自下廚,做好飯食,又親捧進北屋,以子侄之禮,跪請許母進食。許母怎能吃得下去,在他百般哄勸之下,勉強吃了一半。

他跪請進食時,黃忠在邊兒上,等他端著食盒出來,問他:“荀君為何對許母行此大禮?”

荀貞理直氣壯,說道:“幼節與我同學,今又兄事於我,我當然要對老夫人行子侄之禮了。”這句話聽入許季的耳中,使他越發感動。

……

秋季的天氣,白天熱,晚上涼。荀貞是年輕人,體壯,不怕冷。許母年紀大了,又正悲慟難過,最容易得病的時候,晚上只蓋一條單被,未免太薄。因此,他又找黃忠,問有沒有複衾。

複衾,即填絮的被子,比較厚實保暖。

黃忠有點為難,說道:“有是有,但一年沒蓋了,也沒怎麼曬,怕會有潮氣。”

陳褒乖巧,說道:“要不將小人的單被拿去,暫請老夫人蓋上一宿?加上原來的那條單被,兩條也足夠取暖了。明日早早地取複衾出來,曬得暖暖和和的,再給老夫人使用。”

被他提醒,程偃也說:“對,先拿小人的給老夫人蓋吧。今兒晚上,小人可以和阿褒合用一條。”

換房間,親手下廚、跪拜奉食,添被褥。這哪里是被扣押的待遇?分明是晚輩對長輩的態度!許季雖也知有“同學”的這層關係在,他的母親來到繁陽亭後或不會受苦,但卻也沒有想到荀貞會照顧得如此無微不至,感動至極,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

吃過飯,荀貞抱著單被送去北屋。年紀大的人本就瞌睡少,許母又思念兒子,更無困意,坐在床上,拉著許季的手,涕泣不住。

許季儘管孝順,但年紀小,不會說話。荀貞雖也年輕,可兩世為人,哄哄老人家的本事還是有的,說幾句勸解的話,逗兩句笑話,雖不致令許母破涕為笑,但總能稍緩難過。到的後來,反倒沒許季什麼事兒了,許母也不怎麼哭了,握住荀貞的手,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沒了。

她話中的內容,在眼下這種氣氛中,自然離不開許仲、許季兄弟。

通過她的話,荀貞也慢慢加深了對許仲的瞭解。這一夜,荀貞在北屋直待到燈油燃盡,許母不知不覺的睡去為止。

許季年少貪睡,兼之昨晚就沒怎麼睡,比較困倦,後來許母又不怎麼和他說話,也伏在床邊睡著了。荀貞沒叫醒他,把袍子脫下來,蓋在他的身上,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院中空氣清涼,浸人肺腑。他穿著單衣,站在樹下,伸了個懶腰。

前院雞鳴,已是東方欲白。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17

13 典韋

雖說熬了一宿,荀貞沒打算睡覺。

剛來上任就大白天的睡覺,不太合適。“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如果傳出去,定然會被人嗤笑。他回到南屋,從行李中找出件袍子穿上,踱步到前院。

時辰尚早,前院諸人多還在安睡,只有黃忠起來了,正拿著掃帚在院中掃地。

“荀君,這麼早就起來了?”

荀貞笑道:“黃公起的不是更早?來,我幫你。”拿了個陶盆折回後院,從井中打了水,端過來,用手撩著,灑到地上。兩個人一個掃地,一個灑水,很快把前院打掃乾淨。盆中還剩了點水,荀貞見院門已開,便走到門口,潑到了外邊。

此時天未大亮,晨曦在東方展開,映襯出遠處山林如黛,襯托出近處田野青翠。諸個裏落如星羅棋佈,散佈田野間,偶有雞鳴犬吠的聲音從其中遙遙傳出,沒有喧鬧,給人靜怡的感覺。院舍前的管道上沒有人,向南北延伸,望不到盡頭,仿似一條黃帶,將大地分成兩半。

又一個漢帝國的早晨,和往常一樣,悄悄地來到了。

“‘高秋八九月,白露變為霜’。這天氣,就要冷起來了。”涼涼的晨風吹動荀貞的衣袍,他沒覺得涼,反而精神一振。

黃忠說道:“可不是麼?秋分都過了,沒兩天就是寒露。莫看中午的日頭還毒,說要變天也是快得很。”

“寒露,寒露。‘鬥指辛,將寒露’。”荀貞舉首向北,到底天已微亮,沒能找著北斗。

晨光漸漸亮了起來,貼在天邊的月弦,先是變成淡淡的一抹,繼而消失不見。東方雲霞燦爛,光芒四射,一輪朝陽躍出了地面,給山林、給田野都染上了紅彤彤的色彩。

黃竹拄著掃帚,站在荀貞的身邊兒。兩人一時都默不作聲,靜靜地觀賞這大自然瑰麗的景象。

轉身回院內時,荀貞瞥見掛在塾內牆上的通緝要犯畫像,想起來一直沒有細看過,本著做好本職的想法,挪步過去,仔細觀看,想道:“許仲殺人亡命,如果抓不住他,估計他的畫像也會被掛在這裏。”

牆上諸多畫像懸掛的時間不同,有的比較陳舊,墨蹟都模糊了;有的則很清晰。

荀貞從最上邊看起,第一個是汝南郡人,犯的“盜殺”罪,即強盜殺人。世道不甯,各地盜賊蜂起,受到通緝的逃犯大部分都是此類。

第二個是南陽郡人,還是“盜殺”,不過不是案犯動的手,而是教唆“年幼”。

“年幼者”心智未全,按照律令,若“年幼者”犯罪,會從輕處罰,但對教唆犯卻是要處以重刑的。先秦時,類似這種“教唆盜殺”的罪犯會被處以最酷烈的刑罰之一:“磔刑”。前漢景帝年間,廢除了磔刑,改為棄市。

第三個仍是南陽郡人,犯的是“鬥殺”。鬥殺即在打架、爭鬥中誤傷人命。按照律法,也是要被處以棄市的。

如此等等,荀貞連著看了十幾個,一多半都是犯下的殺人重罪,也有輕一點被判“城旦、舂”之類有期徒刑的。此外,他還發現了一個“逃奴”的畫像,逃奴被通緝不奇怪,但放到一堆重刑犯中間就有點奇怪了,他問道:“此奴因何也被掛在此處?”

“這是陽翟黃家的逃奴。”

荀貞頓時了然。

陽翟,是潁川郡的郡治,黃家系當地豪族,與當今天子的乳母程夫人是親戚,家有良田千頃,奴婢千指,徒附、賓客無數,門下劍客、死士雲集,驕橫州縣,橫行郡中,連太守都要避讓三分。早幾年,種拂任太守時,黃家曾“求占山澤”。種拂的父親當過司徒,種家亦洛陽豪門,饒是如此,也險些沒能頂住壓力。

荀貞知亂世將至,平素關心時事,對此有過聽聞。他了然頷首,又問道:“前天我來時沒有細看。朝廷年年大赦,怎麼還有這麼多的逃亡犯人?”

遠的不說,就當今天子即位以來,從建甯元年至今,十三年中,除了建寧三年沒有大赦外,每年都會有一次大赦。

黃忠答道:“荀君也知,殊死通常不在大赦的範圍之內。”殊死,即死刑。

“殊死或不能赦,但‘城旦、舂’之類的為何也這麼多呢?”

“……,請荀君細看,那些都是今年的。”

“今年的?”

荀貞愕然,無言以對。“賞以春夏,刑以秋冬”,大赦的時間要麼在春天,要麼在夏天,今年大赦的時間是“夏四月”,現在是九月初,只過了五個月,還不到半年,就又這麼多的通緝要犯了?

他記得讀書時,荀衢教他讀過崔寔的《政論》,裏邊有一句話:“漢承秦制,尊而不越。頃間以來,歲且一赦。百姓忸忕,每迫春節僥倖之會,犯惡尤多。”以前體會不深,今日親眼看到,方覺此言甚對。崔寔十年前才去世的,其所作之《政論》,皆針砭時弊。

荀貞搖了搖頭,心道:“朝廷大赦過多,固是‘百姓犯惡’的原因之一,但更主要的原因應還是兼併成風,民不聊生。”如果不是被生活所迫,誰會無緣無故地去觸犯律法呢?

他又看了幾份畫像,與前邊皆大同小異,沒了細看的心思,大致掃了一眼,欲待走時,又扭回頭,指著倒數第二排的一個:“典韋?”

黃忠在亭中多年,對這些通緝要犯的資料瞭若指掌,應聲答道:“是啊,典韋。荀君也聽說過他麼?今年剛被通緝的。”

荀貞又驚又奇,大起興致,心道:“是那個典韋麼?”細細看去,見畫像側邊寫著此人的籍貫、相貌,乃陳留己吾人,身形長大,黃面,短須。

黃忠絮絮叨叨地說道:“壁上的畫像雖多,但要說起來,大多殺人偷盜,不值一提,然只有這典韋和另外二人行有奇節,不能以尋常視之。”

荀貞接著看圖上的內容,可惜沒有對典韋所犯案子的具體描述,只簡單地寫了“入室賊殺”,問黃忠:“他犯的什麼案子?”

“為人報仇。”

“噢?你詳細說來。”

“荀君不知道麼?典韋的同郡人襄邑劉氏與梁國睢陽的李永有仇,劉氏向典韋有恩,典韋便幫其報仇,從己吾遠赴睢陽。李永當過富春縣的縣長,家中戒備謹嚴,典韋駕車載著雞、酒,裝成是去拜訪他,等騙開李家的家門後,揣著匕首進去,先殺了李永,又殺了李永的妻子。”

“趕著車去鄰國的都城,登門殺人,竟有如此膽壯?”己吾、襄邑屬陳留郡,睢陽是梁國的都城,兩郡(國)接壤(今皆屬商丘)。

荀貞心道:“難怪號稱今之惡來。”問道,“李家不是防備森嚴麼?怎容他肆意殺人?”

“李家劍客雖眾,不及典韋勇猛,沒人是他的對手,也沒人敢攔阻他。”

“殺了人後呢?”

“他不緊不慢地出來,從車上取下刀、戟,步行離去。李家離‘市’很近,整個市集上的人都被他嚇住了,幾百個人跟在他後邊,但沒一個敢靠近的。”

“就這樣輕鬆走了?”

“差不多便是這樣。”

荀貞知道典韋這個人,也知道他很勇武,不過對他的瞭解只局限在小說,他看書一向不太注意細節、只注意情節故事的,所以對此一段故事卻是全然不知,聽完了,吃驚不已,忍不住假想當時的場景,自忖若換了自家,定無此等膽量,不覺想道:“這得有潑天的膽子,才敢遠赴百餘裏,殺人家中,震懾都城,不愧‘惡來’之稱啊!”想起了許仲,又不由比較,“一個殺屠戶於鄰亭,一個殺故吏於鄰國,行跡略像,但要比勇悍,許仲還是不如典韋。”

這也很正常,要不他後世會只聞典韋之名,渾不知許仲何人?

他問黃忠:“也不知此人逃去了哪里?”

黃忠答道:“李永曾為四百石吏,典韋入室賊殺之,此案的影響很大,劉氏雖暫時無法幫他脫罪,但這個所謂的通緝料來也只是個形式。”

“此話怎講?”

“典韋殺人,是為了幫劉氏報仇。劉氏又怎能放手不管呢?劉氏若不管,必會被海內英雄不恥。依俺估計,十有八九,典韋現在就匿藏在劉家。等風聲過了,自會重現人前。”

黃忠說得有道理,荀貞也贊成,但仍不由扼腕歎息,說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麼?可惜他逃脫了國法?荀君,就像史巨先說許仲一樣,像他們這樣的遊俠豪傑,不管犯下什麼案子,都會有強宗豪右爭相隱匿的。”

談及“豪傑”,黃忠雖不像陳褒、程偃、史巨先他們一樣毫不遮掩的敬佩,但聽其語氣也沒有厭惡的意思。當世風氣質樸,極富有勇武進取的精神,上至天子、諸侯,下到黔首百姓,人們動輒便以大丈夫自稱,對有節操、一諾千金、重義輕生的人,皆十分仰慕。

荀貞笑了一笑,心道:“我當然知道典韋不會伏國法,我可惜的是他被劉氏藏匿,要不然,他如亡命天涯,潁川地處要道,沒準兒我還有機會能見一見他呢,更沒准還能幫幫他呢。”

太陽剛升起來沒一會兒,時間還早,可能是說到“豪傑”,黃忠來了談興,又說道:“前年有件案子,也是在陳留,兄弟二人爭死。荀君知道麼?”

“兄弟爭死?可是舒伯膺兄弟麼?”

“正是。”

荀貞不知道“典韋為人報仇事”,是因為典韋的出身不高,在士人中沒有名氣,但舒伯膺兄弟是陳留儒生,讀書人,所以對他們的事蹟有所耳聞。

說來也簡單,舒伯膺有個親友被人殺了,他的弟弟舒仲膺便為其報仇,後來被發現了,和許仲的案子一樣,“賊殺”應被處死,兄弟兩人便“爭死”,爭著受刑。兄弟之間的友愛感動了郡守,免了他們的罪。事情傳出後,“海內義之,以為美談”。

“弟為兄報仇,兄爭替弟死,的確稱得上一個義字。嘿嘿,只是那被殺的人,無人提及了。”想起了許仲,荀貞又歎息一聲,說了兩句“可惜”,心道,“只可惜許仲碰見了秦幹,沒有遇到陳留郡守。”比較起來,許仲為母報仇而殺人,雖無義字,但卻也占了個孝字。

“荀君又可惜什麼?”

荀貞不答反問:“你剛才說在壁上畫像中,還有兩人可與典韋並列。是誰?”

黃忠湊過去,很快找到了一個,指著說道:“此人算一個。”

荀貞看去,見畫著一個年輕人,相貌清秀,旁邊寫著籍貫與名字:“泰山華縣臧霸”。

“這人的名字好生耳熟。”荀貞熟視畫像,卻一下子想不起來。

黃忠見他目不轉睛的,以為是在看臧霸犯了什麼案,說道:“畫像上講的不清楚。臧霸此案,說起來倒是和許仲相仿,亦是因孝觸法。”

“噢?”

“許仲是為母殺人,臧霸是為從太守的手中劫走父親。”

“劫走父親?”

“他的父親本為華縣獄椽,獄中有個犯人得罪了太守,太守想殺了此人,但他的父親依據法律,拒不聽從命令,因此惹怒了太守,下令將其逮捕,押去郡府。”

獄椽和獄史都是一個系統的,不過獄椽的地位比獄史高。

荀貞還沒想起來臧霸是誰,問道:“後來呢?”

“臧霸家中田地甚多,有不少賓客依附,便集結了數十個賓客,抄小道,在山中攔下了押送他父親的隊伍。押送他父親的人有一百多個,但沒有一個敢動的,眼睜睜看著他將其父劫走。”

所謂“賓客”,即依附豪強地主的農民。他們對地主效忠,地主則給他們提供政治保護,並給一定的經濟利益,同時,有些大地主還會將賓客編為“部曲”,以為家兵,每逢農閒時節便“繕五兵,習戰射”,以防盜賊。所以,臧霸帶著幾十個賓客就敢去劫囚車,而上百的押送吏卒皆不敢動,並不奇怪。

荀貞腦子靈光一閃,想起了臧霸是誰,似乎是曹操的手下?他驚訝地說道:“原來是他!”

“荀君知道此人麼?”

荀貞問道:“我看他容貌,似乎年歲不大?“

“是啊,他是前年做下的案子,當時才十八歲,尚未冠禮。”

只在一個小小的亭中,就有兩個通緝要犯是日後的勇將。

荀貞感慨萬千,心道:“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放在太平年間,典韋、臧霸此輩,豈能稱雄疆場?恐怕頂多也就是遊俠之流,運氣不好的,說不得,難逃法網。……,若在前漢武帝年間,落在酷吏手中,不是‘說不得’了,必死無疑。”

“另一個能與典韋齊名的是誰?”

“何顒。”

典韋、臧霸只是讓荀貞驚訝,“何顒”使他大為驚奇,脫口說道:“他的畫像也在這裏?”

典韋、臧霸,只是從後世聞其名,到底隔了一層,而何顒他卻聽族人說過。

何顒,字伯求,南陽人,雖是晚輩,但郭林宗等諸前輩名士皆與之交好,在太學裏很有名氣。後來黨錮之禍,他因與李膺、陳蕃素來友善,受了牽連,被宦官構陷,遂改變姓名,投奔汝南。汝南的名士大家競相與之親近。袁紹非常仰慕他,私下與他往來,結為奔走之友。

他為人豪爽,振窮救急,不怕危險,救濟同類,救了很多人。受到迫害的黨人因為他和袁紹等人的幫助,“全免者甚眾”,在豫州、荊州的名聲極大。

在逃亡其間,他曾來過潁陰,專為拜訪荀氏,見到了當時尚小的荀彧,大為驚異,稱讚他是:“王佐才也”。這一個典故,潁陰諸荀無人不曉。

因而,一聽到他的名字,荀貞就很熟悉。對何顒受到通緝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但根據聽聞,何顒卻渾似沒事兒人一樣,連洛陽都去過幾次。以前,荀貞以為是各地通緝不嚴,而如今連本亭都懸掛有他的畫像,可見別的地方了,真不知是該佩服他膽大還是該懷疑各地的郡縣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黃忠繼續說道:“何顒在太學裏求過學,荀君自然是知道他的,但荀君知道他曾為友報仇麼?”

荀貞點了點頭,何顒為友報仇的事兒,他早聽族人說過了。何顒有個朋友叫虞偉高,有父仇未報而患了重病。何顒去看望他的時候,他悲痛地哭泣,非常不甘。何顒“感其義”,就幫他殺了仇人。這時,虞偉高已經病故。何顒便割下他仇人的頭,放到他的墓前祭奠他。

許仲為母報仇、典韋為恩人報仇、舒仲膺為兄友報仇、夏侯惇為師殺人、臧霸劫囚車、何顒為友報仇。此六人者,或為鄉中輕俠、或為城中豪傑、或為儒生文士、或為強宗地主、或為官宦子弟、或為天下名士,而行徑卻大同小異,並都能得到不同階層人的仰慕和稱讚。

荀貞喟然歎道:“我知道為什麼高祖能以亭長之職,結交豪傑了!”秦末、前漢的遊俠風氣比現在更盛。

他再去看壁上諸人的畫像,感覺又有不同,暗道:“除了典韋、臧霸、何顒,其他的人我雖沒聽說過,但其中未必就沒有類似許仲、典韋、臧霸的人物。潁川地處中原,交通要道,說不定這些人就有有逃亡到此的,若能讓我遇到一個兩個,悄悄地將之藏匿起來,等黃巾亂起,未嘗不是助力。”

——這也只是他的想法而已,會不會有人逃來被他碰上,即使真的碰上一個、會不會能得其用,皆是未知數。不過,“有備無患”,能有這個想法總比沒有這個想法要好一些,至不濟,也能稍微寬解他的壓力,給他一點“渺茫”的希望。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18

14 性格
——
漢時通行的餐制是每日早晚兩餐,當然,與先秦一樣,貴族、富人並不受此限,可以三餐。而天子作為至高無上的存在,按照禮制規定,一日四餐。

亭長的俸祿很微薄,求盜、亭父、亭卒的俸祿更少,也就僅夠衣食而已,一天是吃不了三頓飯的,所以早起這一頓得多吃點。許母和許季剛睡著沒多久,荀貞沒去叫他們,只是吩咐留點飯下來,等他們醒了,熱熱就可以吃。

吃完飯,繁尚說道:“亭長,俺已經十幾天沒回家了,今兒可以回去麼?”

通常來說是五天一次休沐,不過執行得不嚴格,事情多了就多忙幾天,特別對底層的吏、卒來說更是如此。前些天是鄭鐸離任,這幾天是荀貞上任,迎來送往,事物繁雜,說起來,不止繁尚,亭中諸人都是好多天沒有休息了。

荀貞說道:“秦君昨天回了縣裏,估計很快就會有命令下來。如果要大舉搜捕,咱們都得上陣。這樣吧,你再等等。等縣裏命令下來,看看怎麼說,如果不需要咱們,或者分配給咱們的任務比較輕,你再回家,如何?”

繁尚是個不肯吃虧的性子,以前鄭鐸在時,就數他“休沐”得最積極,一天活兒也不願多幹,但眼下,一來荀貞是新任的上官,彼此不熟,二則,“許仲殺人”是個大案,驚動了縣裏,他身為本亭亭卒,有抓捕之責,在縣君的命令沒有下來之前,的確也不好就走。

他勉勉強強,很不情願地說道:“那好吧。”

此時早過了清晨,已是上午,陽光燦爛、萬里無雲,一個好晴天。

亭舍門外的官道上開始出現行人,最多的是本地住民。程偃溜到院舍門口,倚著門蹲下,拽了根草莖,一面舒舒服服地曬著太陽剔牙,一面和認識的人打招呼。

亭中的工作,既繁雜、又輕鬆,忙的時候沒日沒夜,不忙的時候也很清閒。從前天上任到昨晚,快兩天沒停歇,荀貞本打算今兒上午去亭裏邊轉一轉,熟悉一下轄區內的住民,但瞧著繁尚、程偃這些人都是懶洋洋的,想道:“也罷,勞逸結合,就休息半天。”

亭裏邊六七個大男人,除掉今天輪值的繁譚,還有五六個人,總不能閑待著不動。即便不出去,好歹也總是找個事兒做。

“是了,前天晚上,不是想著把紙牌、麻將和象棋做出來?難得今天人這麼齊全,乾脆就做出來,玩耍取樂?”

說幹就幹,他把諸人叫過來,笑道:“忙了兩天,今兒歇息半天。我有個小玩意兒,你們要有興趣,做出來耍耍?”

陳褒問道:“什麼玩意兒?”

荀貞不肯先說,只道:“做出來你們就知道了。”心中想道,“麻將、紙牌張數多,不好做,而且還得講解規矩,比較麻煩。先把象棋做出來吧。”象棋就簡單多了,並有六博為底子,也容易上手。

他吩咐杜買、陳褒、程偃等人出去找些小石塊兒,自去後院,取了筆墨。

等了好一會兒,杜買、陳褒等人各捧了一堆石塊兒回來,樣式不同,參差不齊。他扔掉太小或太大的,從中挑出較為平坦的,數了數,十幾個。象棋的棋子總共三十二個,遠遠不夠。

諸人又出去尋找,這回有的放矢,只挑合用的,倒是沒用太長時間。

石子的顏色一樣,分不出敵我,手中缺乏工具,暫時無法染色,便拿了些黃泥,抹到一半的棋子上邊。

往棋子上寫字的時候,荀貞略費思量,將、帥、士、相、象、車、馬、兵、卒,都可以原樣照搬,炮卻不行,得用“砲”字。

杜買、陳褒、程偃等都不識字,黃忠認得,疑惑地問道:“荀君是要教我等戰陣之戲麼?”

“也可以這樣說。”

荀貞將拍髀取下,用它在前院的地上畫出縱橫棋盤,原本該寫楚河漢界的地方,他猶豫片刻,因唬不透會不會犯上,便只寫了一個“界”字,將棋子拿來,一一放好。

一副簡陋的象棋就此成型。

他擦去拍髀上的泥土,重掛回腰間,笑道:“大功告成。”——拍髀是隨身短刀,因為走路時拍打大腿外側,故此得名。

陳褒好賭,是六博的高手,看著象棋,若有所悟地說道:“有點像博戲。”問,“此為何戲?”

“名叫象棋,也可稱之為象戲。”

“象棋?怎麼起這麼個名字?什麼意思?”

“棋盤為一,色分兩類,雖只三十二個棋子,變化萬千。‘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所以名為象棋。”

荀貞哪里知道此物為何叫象棋,不過荀氏家學淵源,荀氏八龍中最出名的荀爽,號為碩儒,對《易》的理解“有愈俗儒”,為馬融、鄭玄、宋忠等名家所不及。家中既有此等大賢,荀貞從荀衢讀書時,自也精研過《易》,猛然想起四象,便雲天霧地地扯了兩句。

陳褒諸人面面相覷,黃忠識得幾個字,雖也不懂荀貞的意思,但聽著有道理,覺得該誇讚幾句,因說道:“荀君真名門子弟,博通古今,這象棋竟是暗合天道了。……,不知怎麼玩法?”

陳褒等人雖沒聽懂“象棋”的名字是何意,但面對從未見過的象棋,也是覺得新鮮,興趣十足,跟著問道:“對呀,怎麼玩法?”

當下,荀貞把象棋的規則詳細講解。

他曉得杜買、陳褒等人不識字,講解之前,先教他們認字:“此為界,己方的區域為我軍,對面是敵軍。”

陳褒到:“兩軍交陣?”

“對。此為‘兵’字,此為‘卒’字,意思一樣,寫法不同,敵我雙方,各有五子。在對弈的時候,這兩種棋子每次只能走一步,在己軍的陣內,只可前進,不能後退;進入了敵陣後,一樣不能後退,但可以向左、向右。”

陳褒聰敏,立刻領悟,說道:“五個兵卒,是‘五兵’的意思麼?”

他要不說,荀貞還真沒想到。畢竟陳褒生長此時,又久任亭中,按律令,須知“五兵”,故此較為敏感。“五兵”,即五種作戰時用的兵器,弓弩、戟盾、刀劍、甲鎧、鼓。

荀貞也不知五個兵、卒是何意思,順水推舟,道:“對,就是這個意思。”

“兵、卒這兩種棋子不准後退是因為軍法嚴厲,所以臨陣不能脫逃麼?”

“……,對。”

“在己軍陣內只許前進,不許左右,是因為怕未臨敵而先亂行列、破壞陣型麼?”

“……,對。”

陳褒問的每一個問題,都是荀貞之前沒有想到的。

在他的前世,象棋是一種非常流行的遊戲,婦孺皆會。他從小接觸,直接學的就是規矩,學會怎麼玩兒了就開始玩兒,從來沒有考慮過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規矩?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現在聽了陳褒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慚愧之餘,不禁對他刮目相看、高看了一眼。

講解完兵卒,接著講解砲。戰國時就有投石車,便以投石車比擬之。程偃等生長民間,多不知此物,又牽強地解釋為就像是弩,可以遠射。

又講馬、車,一個騎兵、一個車兵,這兩種兵種不難,一說就懂。接著再講相、士,也不難理解。最後帥、將,更不用多說,一軍將也,一目了然。

這幾個字並不複雜,也很好記。講了幾遍,諸人就都記住了。荀貞笑吟吟地問道:“怎樣?有興趣玩兒麼?”

男兒立志在邊關。戰爭,本就是男兒之所好,兩漢的風氣又勇猛進取,無數人為覓封侯而前仆後繼,在場諸人盡皆躍躍欲試。荀貞說道:“阿褒,要不你我先來一局?”

陳褒痛快應道:“好!”

兩人便在桓表之下相對跪坐。杜買、黃忠等人亦皆跪坐,圍聚兩側。

荀貞自詡老手,不占陳褒的便宜,叫他先走。陳褒也不客氣,拿起棋子,走了第一步。

“……,你為何這般走法?”

陳褒先走的左手邊第二個兵,即“兵七進一”,也就是棋譜上說的“仙人指路”。

荀貞記得自己學棋時,最喜歡先走炮,第一步先把炮架在中間。俗雲:“當頭炮,馬來跳”。不但是他,他接觸的初學者中,不敢說全部,大部分都是這種下法。

陳褒的與眾不同,讓他有點奇怪,心中想道:“也許是未見過炮的厲害?”

陳褒走完棋,雙手放在膝上,認認真真地答道:“荀君部駐紮不動,情況不明,我軍不能妄動,所以先走邊卒,試探一下。”

荀貞啞然,心道:“碰見高手了。”沒想到他還真把下棋當打仗,用兵法來下棋了,問陳褒:“你家中有人從過軍麼?”普通人不可能接觸戰陣,也不可能懂兵法。

“先帝時,家父曾從軍擊過諸羌。”

桓帝初年,涼州諸羌俱反,南入蜀漢,東抄三輔,延及並、冀,擾亂北方,天子遂募壯士出征。因為從軍的人太多了,乃至收麥子都缺乏勞力,當時有首民謠唱道:“小麥青青大麥枯,誰當獲者婦與姑。丈人何在西擊胡。”丈人,即丈夫。

“原來如此。”

荀貞的棋術不算太好,但對仙人指路這種比較常見的招數還是會應對的,回了一步“砲2平3”,將右手邊的砲向左平移一步,放在了卒的後邊。

陳褒頓時失色,他本來坐得挺端正的,這下坐不住了,傾身往前,伸手就要去拿剛才走的兵。荀貞按住他的手,問道:“做甚麼?”

“荀君的砲打過來,俺的兵就死了。走錯,走錯,俺且換步棋走!”

“兩軍對壘、兵馬已動,豈能換陣?乃翁曾從軍征戰,他這樣教過你麼?”

“……,沒有。”

“所以不可悔棋。”

程偃積極地出謀劃策,說道:“你也走砲。荀君打你的兵,你也打他的卒!一命換一命。”

荀貞說道:“棋盤之上,有相有士,參與軍機的都在陣中。阿偃,你又不是陣中之人,怎麼給主將出謀劃策?觀棋不語真君子。”

陳褒儘管聽他父親講過一些戰陣之事,人也聰敏,但畢竟以前沒玩兒過,新手上路,不知所謂,只十幾個回合,就丟盔卸甲,旗靡轍亂,大敗而亡了。

繁尚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道:“阿褒,這要在戰場上,你少不了一個橫刀自刎啊。哈哈。”

陳褒不服氣,道:“再來,再來!”

程偃等不及了,挽袖攘臂,推開他,擠著坐在棋盤前邊,連聲說道:“俺來,俺來!”

荀貞來者不拒,仍是讓他先走。

程偃吸取陳褒的經驗,沒先走卒,而是學著荀貞,先走邊砲。砲二平三。這一手可以應局,也可以開局,開局的時候被稱為“斂炮”,意謂鋒芒內斂。不過很顯然,程偃並不知道這些說法,他的目的就是想吃掉荀貞的卒。

荀貞的棋術再不好,面對此等新手也是綽綽有餘,想都沒想,隨手應了一子。

二人你來我往,不到十合,程偃就戰敗身亡。他撓了撓頭,訕訕一笑,說道:“不該先將砲架在邊兒上,俺應該把砲放在中間,然後飛馬、上中兵,強攻你的將營。”

後者不論,他的頭一句卻就是當頭炮的路數了。

荀貞心道:“當頭炮這一步棋,也不知誰最先走出的。……,眼下諸人,或許也就是程偃能想到了,他性子剛猛,大砍大殺的強攻之流正對其心意。”看了一眼跪坐邊兒上、盯著棋盤的陳褒,又想道,“阿褒精細,不會輕易冒險,要換了是他,怕連下十局也不會想出當頭炮來。”

杜買連看了兩局,也按捺不住,拉開程偃,說道:“荀君,俺來與你下一局!”

他下手第一步,飛的相,相三進五。棋譜上也有名堂,喚作“飛相局”。是個比較穩健的開局,先防守,再尋機進攻。
亭中諸人都是初次接觸象棋,沒有經驗,走棋皆按本心而出,正暗合了他們各自的性格。——荀貞做象棋,本為拉近與諸人的關係,卻是沒有想到這層好處。

杜買也很快敗下陣來。黃忠、繁尚,甚至輪值的樊譚都忍不住,一個接一個地輪番上陣,讓荀貞好好體會了一把常勝將軍的爽快。正又換了陳褒上陣,他這次先走的馬,馬二進三;荀貞用卒7進1回應。方下了兩三合,有人在旁邊問道:“此為何物?”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19

15 命令

荀貞聽見有人問:“此為何物?”抬頭看時,見是許季。

“你醒了?阿母呢?”

“阿母睡得晚,還沒醒。”

“餓了沒?留的有飯。”

許季擔憂許仲,心情不好,不覺得饑餓,指著棋盤,問荀貞:“大兄,此為何物?”

程偃搶著答道:“象棋。”

“象棋?是‘菎蔽象棋,有六博些’裏說的‘象棋’麼?”

程偃瞠目結舌,不知他在講些什麼。

荀貞好歹跟著族兄荀衢讀過書,楞了一愣,想到了“菎蔽象棋,有六博些”八個字的出處,乃是出自《招魂》。本朝的王逸認為《招魂》是宋玉所作;前漢司馬遷認為《招魂》是屈原所作。這樣看來,如果按司馬遷的說法,則至遲在戰國就已有了“象棋”的稱呼。

不過,名雖一樣,卻非一物。荀貞道:“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此話怎講?”

“此物雖是上古遺制,但經我改良了一下。”

許季研究了片刻,說道:“似是戰陣之戲。”

“不錯。……,有興趣下兩局麼?”

許季哪兒有這個興趣,搖了搖頭,正待要說些什麼,眼中餘光似瞧見了什麼,抬頭看向舍外,把話咽了下去,提醒荀貞:“大兄,有人來了。”

諸人或扭頭、或舉頭,齊齊向舍外看去,見有兩人在院門口下了馬。為首之人身著官袍,腰插長劍,帶著青紺色的綬帶,懸掛半通印囊。後邊那人黑衣椎髻,攜盾持刀,像是隨從。

黃忠認得前頭那人,連忙從地上站起,說道:“是游徼左君。”

聽得是遊徼到來,荀貞不敢怠慢,領著諸人,迎出門外。

陳褒、繁尚二人上前,想從來人手中接過韁繩,往院中牽,來人制止了他們,說道:“俺才得到尉君的命令,催促很急,傳達給你們後,還要立刻趕往下一個亭,不往院裏去了。”

杜買堆起笑容,說道:“左君,趕了這麼遠的路,肯定累了,總是喝點水,歇歇腳。便有縣裏的命令,也不急在一時。”馬身上都是汗,這兩個人不知道已經跑過幾個亭舍傳令了。

帶著印綬的那人嚴肅地說道:“尉君嚴令,今天入夜之前,必須將命令傳達給所有的轄下鄉亭。”環顧諸人,目光落在了荀貞的臉上,問道,“足下便是新來的亭長麼?”

“是,下官荀貞,不知上官如何稱呼?”

“在下游徼左高。”

荀貞長揖行禮,說道:“原來是左君。……,前日許仲案發時,因不知左君在何處巡查,故而不曾通知。今日前來,可是縣中下達了命令麼?”遊徼系郡中委派,平時巡查鄉里,職責亦是捕捉盜賊,類似治安巡查員的角色。依照律令,亭部裏若出了殺傷案,亭長是需要“與遊徼相參,雜診之”的。許仲案發時,這個左高不知在哪兒,所以不曾告知。

自稱名叫左高的這人取出公文,給荀貞看過,說道:“縣中有令:許仲鬧市殺人,罪不可赦。命爾等守好亭部,嚴查行人,並搜索全亭諸裏,包括山林草澤之地,不許漏掉一處。”

“諾。”

他的隨從從坐騎上的包裹中拿出一份畫像,交給荀貞,說道:“此為許仲畫像,速掛亭中壁上,縣中吩咐,能生擒賊,賞錢千,如違令,亭長罰金二兩。”

亭長地位低賤,俸祿淺薄,連谷帶錢加在一塊兒,一個月的俸祿不足千錢。如果能生擒許仲,便等同多得一月俸祿;如果違令,二兩金價值一兩千錢,底下兩個月就等著喝西北風吧。

荀貞拿住畫像,沉聲答道:“諾。”

左高又道:“此次捕賊,縣君親自部署,具體行動聽從左尉劉君的指揮。”

凡有盜賊,縣令主抓,縣尉行動,這是慣例了。荀貞應了聲諾,問道:“不知劉君有何命令?”

“劉君統帶吏士,已出城逐亭搜捕了。你們在本亭等著就是。”

荀貞心道:“許仲雖膽壯驍勇,但只不過是一個人,為了追捕他,縣尉居然召集吏、士,如此大張旗鼓,不知其中有沒有秦幹鼓吹的功勞?”

他試探地說道:“聽目擊者說,許仲殺人後往許縣跑了。……,如果他不在本縣?”縣令(長)是不能越境捕人的,不過,在犯人逃亡的情況下,可以請求它縣協助幫忙。果然,那游徼左高答道:“縣君已派人前去許縣,請許縣的縣君協助‘逐捕’了。”

令下如霹靂,游徼左高不敢過多耽誤,把事情交代清楚,翻身上馬。

荀貞諸人長揖送別。

左高兩人打馬轉走,奔上官道。時已近午,路上來往的人頗多,紛紛閃避。只見雙馬疾馳,一前一後,帶起塵煙滾滾,不多時,消失遠方。

剛才迎接時,許季沒有出來,此時見他二人離去,忙從舍中走出,眼巴巴地看向荀貞。他偷聽到了荀貞與左高的對話,見與荀貞此前的猜測一模一樣,縣君果然傳文給了許縣,請其協助,頓時六神無主,心中惶恐,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當著杜買、黃忠等人的面兒,荀貞不好說什麼,只道:“幼節,你先不要將此事告訴阿母。阿母心憂汝兄,已甚難過,不要再給她雪上加霜。……,快午時了,你還不餓?去看看阿母醒了沒。將飯熱熱,給阿母端過去。”

許季本不想走,但杜買、黃忠諸人皆在,他沒法兒直訴憂慮,只好應了聲是,轉身回去。

……

等他走開,荀貞對諸人說道:“諸位,適才左君傳令的急態,你們都看見了。縣君、尉君對此案十分重視。許仲雖不是本亭人,但苦主是本亭人,案發現場也在本亭,你們對此案不可輕忽大意。”

杜買說道:“荀君說的是。那該如何行動?請君下令。”

“縣裏的命令,一方面要檢查行人,一方面要搜查亭中。咱們兵分兩路。黃公,你和繁譚兩人留在亭裏,監視過往行人。杜君,你我負責搜查亭部。可好?”

“是。……,荀君,本亭共有六個裏,如果一個挨一個地搜查過去,未免太慢,不如這樣,你我各負責三個裏。快的話,也許一下午就夠了。等明天再聚攏一處,搜查遠處的山林。怎樣?”

杜買久任亭中,追捕盜賊甚有經驗,這個提議很好。荀貞說道:“正該如此。”順帶誇獎了他兩句,“杜君條理分明,果然行家裏手。”

杜買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起來,笑道:“鄭君在時,俺們便是如此行事。不是自誇,賊子們只要有藏在咱們亭部的,按此法搜索,一個也逃不掉。”

“噢?原來如此。”荀貞嘴上打著官腔,說不能對此案輕忽大意,暗地裏卻不由自主地在想許仲,微微心不在焉,隨口問道,“往年的盜賊可多麼?”

“多,怎麼不多!特別冬月、初春時,盜賊最為倡狂。”

黃忠歎了口氣,說道:“也不怪盜賊多,近些年來,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又是疫病,又是災年。今年的年景看著不錯,可不少百姓都是租種的富人家田地,別的不說,只這租子至少就要上交一半,落到手裏的也不剩幾個。到了冬天,天又冷,又沒吃食,莫說躲在山裏的賊寇,便是良家子也熬不住啊!……,說起來,如今已是九月,田裏的農活兒不多了,馬上就要過冬,荀君,也該著手準備‘備寇冬賊’了。”

每年九月,鄉間的宗族、地主都要操練族人、賓客,修繕五兵,以備饑寒之賊。亭長執掌一地治安,不能置身事外。荀貞對此早有計劃與安排。——事實上,他之所以來當亭長,一為比較自由,可以結交豪傑,其二就正是為了能“組織部民,備寇冬賊”。畢竟,結交豪傑是虛的,誰知道能結交到不能呢?只有“組織部民、備寇冬賊”才是實的。

聽了黃忠的話,他回過神來,心道:“事關我聚眾自保的‘大計’,正等立了威望後,便要開始第二步,借助備寇打造自家班底,我當然會早早著手準備。”只是目前威望尚未立,又不熟悉本地情況,不好貿然著手。


他瞧了瞧手中的畫像,又想道:“縣裏命各亭搜查本部各裏,許仲雖肯定不會藏匿在本亭中,但卻是一個熟悉各裏情況的機會。”

他剛才沒看畫像,此時展開,見畫中人與許季有三分相似,說道:“這就是許仲麼?”

除他之外,餘人都認識許仲,程偃說道:“沒錯,就是他。”

昨天秦幹走時,並沒有帶本地人去縣裏,這畫像從哪兒來的?難道縣中也有人認識許仲?荀貞轉念一想,便即醒悟,心道:“可能是謝武跟著去了縣裏,照他的描述,畫出了此像。”

黃忠接過畫像,自去掛在壁上。

樊譚拉了條席子出來,坐在門口,查看行人。

杜買和荀貞劃分好各自的範圍。繁尚跟著杜買,程偃、陳褒跟著荀貞,各騎一匹馬,兩撥人分頭去亭中諸裏搜查。

——

1,遊徼:“三老、遊徼,郡所屬也,秩百石,掌一鄉人”。雖是郡所設,但遊徼只是負責“徼循禁賊盜”,只能算是鬥食吏,更多的是與縣直接發生關係,對縣級主管負責。

從設置上來講,並非每鄉必設遊徼,根據尹灣漢簡《集簿》和《吏員簿》的記載,東海郡共有遊徼82名,相對於170個鄉,平均兩鄉一名不到。不過雖然每鄉未必一定有遊徼,但每縣卻必定會有遊徼,多者5名,少者1名,可見遊徼是按照縣裏分配而非鄉來分配。

遊徼唯一的職責是巡行鄉里,禁捕盜賊,這和亭長的職能在某種程度上是重合的。但遊徼和亭長仍有所不同。遊徼需要在鄉間不停巡行,從其與縣長官較為緊密的互動情況來看,未必在鄉間有固定的治所。之所以被歸為鄉官,極有可能每名遊徼都有固定的巡行區域,在一鄉或幾鄉,而且為本鄉里人,故而被視為鄉官。

——以上出自《漢代鄉官研究》

前文中提到的那個結交輕俠、攻打縣衙的呂母,其子就是遊徼。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19

16 原盼
——

荀貞負責的三個裏,依照遠近,依次是:安定裏、南平裏、敬老裏。

“安定裏”距離亭舍最近,站在亭舍的門口就能看見牆垣。裏中住民和南平裏差不多,也是五六十戶。就經濟條件來說,這個裏是本亭最好的。

牆垣高大,外有長溝,繞牆一周,引水流入,清澈見底。對著裏門有條路,寬度足可過車。

溝與牆垣間,種植的儘是桑樹,根深枝茂,有的葉子黃了,有的仍然綠著,有的半黃半綠,混在一起,色彩斑斕,如一條彩帶也似,繞牆似抱,在陽光下甚是顯目。

陳褒在前牽著馬,回頭笑道:“荀君來得有些晚,早一兩個月,正能趕上桑椹時節。那桑椹酸酸甜甜的,好吃極了。”

荀貞入了裏門後,沒有太多驚擾居民,只是轉了一圈,大概看了看環境,心道:“都說本裏最富,果不其然。”隨後,在“彈室”裏給本地的裏魁交代了一下縣中的命令,吩咐:“嚴守裏門,凡見有陌生面孔,務必盤查細問。如見許仲,立刻上報亭中。”

“彈室”的案幾上放著一柄環首刀,他隨手拿起抽出,刀體細長,長約三尺有餘,直脊直刃,一側是刃,一側是厚實的刀脊,刀柄處有木片相夾,外用粗繩纏繞,柄首呈扁圓的環狀。

他拿手指在刀刃試了一下,寒氣逼人,翻轉過來,見另一面的刀體上刻了一行銘文,字為隸書,共十八個字:“光和三年四月丙午造卅煉大刀吉祥宜子孫”。

“卅煉鋼刀。今年剛打造出來的?”

裏長恭敬地說道:“是的。小人前幾天進城辦事,順路從市中買來的。”

“是蜀刀麼?”環首刀中,蜀地所產的刀質量最好,價格也最貴。

“不是,南陽產的。荀君要不要試試刀鋒?”

“噢,南陽的。”荀貞點了點頭。光武帝時,杜詩任南陽太守,推廣水排,用以冶鐵,大批生產鐵制的農具等物,在帝國各地都有銷售,名氣很大。那裏的作坊中,也有生產兵器的。

好的環首刀,價值幾千上萬錢。這一柄卅煉鋼刀中等水準,估計也得千錢。

荀貞心道:“一個裏長就能買得起這等好刀,難怪人都說此裏富足。”笑道,“只管其形,便知是好刀,還試什麼?”將刀還入鞘內,說道,“你既然捨得買這等好刀,料來技藝不俗。我初來乍到,各方不熟。亭中治安諸事,以後還得勞你多多協助。”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該說的都說了,荀貞不多停留,便欲要走。裏長拉住了他,拿出一個布囊,陪著笑臉,遞將過來。囊中叮噹亂響,顯然必是錢了,從布囊的大小判斷,估摸有四五十個。

“你這是做什麼?”

“日後小人裏中,全靠荀君照顧。”

荀貞不覺失笑,穿越過來十來年,頭回碰見行賄的,當官不當官就是不一樣啊。他也知道,亭長雖然卑微,但就本亭這一畝三分地而言,權力還是不小的,除了負責治安,還負責一些民事,比如勸農、徭役之類。他初來乍到,這裏長為求個安穩,送些錢財並不奇怪。

只是他心存“大計”,怎麼肯收這點小錢?他說道:“依據律令,我連米肉酒禮都不能接受,何況錢財呢?”

程偃、陳褒沒在室內,都在門外等候。

那裏長說道:“君知我知,室內並無六耳。”見荀貞還是不肯,又道,“不瞞荀君,鄭君在時,亦是如此。包括鄭君之前,都是這樣,此為慣例。俺等黔首小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亭中諸事日後就要全賴荀君操勞,俺們非常感激,一點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

荀貞執意不收,態度很堅決,正色說道:“‘受遺犯贓’可是要按盜賊罪論處的啊!你是想把我這個亭長逼成盜賊呢?還是把我當成了盜賊?”

裏長惶恐說道:“小人怎敢!”

荀貞回顏作笑,說道:“那就把錢收起來罷!你的心意我領了,錢,不收。”

也許因他不肯收錢,裏長的態度與之前有了一點不同,殷殷勤勤地把他送出裏門。荀貞走出好遠了,不經意回頭,看見他還在裏門口站著,竟是“目送”,不覺又是啞然失笑,心道:“這個裏長倒是憨厚,不似奸猾之輩。”

出了安定裏,往前再有一兩裏地,便是南平裏。

因為王屠妻女是在這兒住的,故此荀貞決定最後再來此處,繼續往前走,又一兩裏,到了敬老裏。

相比安定裏,敬老裏寒酸得多。

牆垣不高,磚石脫落,只一眼掃過去,就能在牆壁上看到四五處殘破的地方。裏門也破舊不堪,還很低矮,騎著馬過,不小心都會碰到頭。荀貞下了坐騎,步行入內。

裏中空空蕩蕩,道上一個人都沒有。沿著兩邊宅院中間的狹窄土路,三人來到彈室。

彈室外邊,豎了塊石碑,高五尺餘,寬近三尺。

荀貞駐足觀看,看了右邊第一行,心中想道:“原來是父老僤的約束石券。”

他來亭中也幾天了,去的裏也有兩三個了,卻是頭一個見立有父老僤的。父老僤,就是裏中居民為湊錢、湊田地,“借”給“裏父老”,供其日常工作所用而簽訂下來的券文。裏父老和鄉三老一樣,是一種榮銜,身份介乎官民之間。

這塊寫著券書的石頭沒有經過打磨,石面粗糙不平,字刻在其上,排列得不整齊,多的二十幾個字,少的十幾個字,應是用鋼?刻鑿而成的,淳實靜穆,朴拙天然,寫道:“熹平五年正月十五日,敬老裏父老僤祭尊原爽、主疏左英等六十一人,共為約束石券裏治中”云云。

碑文約有二百余字,大意是:“熹平五年正月十五日,敬老裏原爽等六十一位父老僤的成員,在裏的‘彈室’中共同立此約束石券。湊錢五萬,買地五十畝。現在約定凡僤中成員按家產能當裏父老的,可以借僤中的田經營,以收穫的穀物等供給開銷。

“家貲不足,不夠格當裏父老的,要把田交出來,轉給其他為裏父老者。田地就這樣一代代地傳下去。如有亡故的,由他的後代接替。若僤中成員都因為家貲不足,不夠資格當裏父老,那麼,原爽、左英等人可將田租出去。

最後是僤成員的名單:“如約束:原爽、左英、左遠、左中間、原中遙……”。

名單中有個熟人,即日前在王家見到那個太平道人“原盼”。那天見過原盼後,荀貞問過杜買,已知他住在此地。

六十一個名字,代表六十一戶,其中原姓和左姓的占九成以上。裏民多聚族而居,一個裏中有一兩個大姓很正常。

荀貞將碑文看完,裏中依然不見人影,巷子冷冷清清的。陳褒牽著的馬不安地踏了幾下蹄子,甩頭打了個響鼻,略添了些許聲響。

程偃搔了搔臉上的傷疤,說道:“好生古怪!這裏中的民戶都哪里去了?怎麼一個不見。”

“彈室”的門關著,裏邊沒人。

陳褒把手中的韁繩交給程偃,對荀貞說道:“俺去找找。”

“彈室”兩邊、對面的幾處宅院都關著門,陳褒一家一家的敲過去,驚起許多雞鳴狗叫,劃破了裏中寂靜,但卻都無人應答,過了好幾戶,才“吱呀”一聲,有人打開了門。

“走,過去看看。”

荀貞亦是狐疑,招呼程偃一塊兒過去,到得近前,見應門的是個老人。陳褒剛剛問清楚,向荀貞稟報:“裏中不是沒人,都去原盼家裏了。”

“原盼家在哪兒?”

那老人答道:“在最西邊。”

敬老裏在路西,原盼家又住在最西邊,那就是在巷子的盡頭了。

聯想到剛看的父老僤中原盼的名字,荀貞問道:“是僤裏邊議事麼?”

“不是,是講解經文。”

“經文?什麼經文?”

“自然是大賢良師傳下的《太平清領經》。”

荀貞微微變色,確定似的追問了一遍:“裏中住民都在他家聽經?”

程偃誤會了他的心思,也犯疑,說道:“對呀,原盼家能坐下那麼多人麼?”

老者答道:“除了下地的,都去了。”

陳褒瞭解情況,解釋說道:“去年大疫,因鄭君救治得力,咱們亭中大部分的裏都沒怎麼受到影響,唯有敬老裏受疫最重。全裏六十來戶,二百多口人,病故了小一半。今年八月‘算民’的時候,只剩下了五十來戶,百餘口。……,他們裏中又有不少人是周邊富戶的徒附、賓客,除掉他們,剩下的也就五六十口。原盼家連屋子帶院子,擠個幾十人沒啥問題。”

荀貞心中震驚,想道:“竟是全裏信奉太平道?”臉上的神色恢復過來,若無其事地對老者說道:“多謝你了。”對陳褒說道,“咱們去他家看看。”

三人牽馬向西,來到最西頭。

原盼的家緊挨著裏西門。從裏西門出去,外邊都是田野,只有一條小徑曲折地穿過青青的麥田,通向遠方。荀貞往門外望了幾眼,遙見遠處山丘隆起,林木稀疏。

原盼家的宅門沒有關,虛掩著,一陣一陣柔和的聲音從中傳出。荀貞聽了出來,分明便是原盼在說話。除此之外,再無別的雜音。他微微猶豫,示意程偃、陳褒安靜,輕輕走到門外,朝裏看去。

門內院中,黑壓壓跪坐了一片人,沒一個亂動的,俱皆全神貫注,目注前方。順著他們的視線,荀貞看到了堂屋內的原盼。他在坐席底下墊了什麼東西,比別人高出半個身子來,手中拿著一卷竹簡。屋內也有聽眾,一樣的安安靜靜,一樣目不轉睛地注視原盼。

荀貞粗略估計了一下,屋內院中的人加在一塊兒,差不多四五十人,大半都是男子,也有婦人,還有為數不多的幾個老人。

原盼的語速不快,每個字的發音都清清楚楚,聽入耳中,說不出的舒服。

只聽他講道:“方才講了‘一州界有強長吏,一州不敢語也。一郡有強長吏,一郡不敢語也,一縣有剛強長吏,一縣不敢語也;一閭亭剛強亭長,一亭部不敢語也’。你們都懂了麼?”

底下人應道:“懂了。”

“那接著講這一段:‘天地開闢以來,兇氣不絕,絕者而後複起,何也?夫壽命,天之重寶也,所以私有德,不可偽致。……,一事不悅,輒有傷死亡者’。”誦讀一句經文,解釋一句。讀完一段,又整體連著說一遍。

荀貞沒有看過《太平清領經》,不知他現在講的是哪一段,但仔細聽來,有點道理。——,也不是“道理”,是“玄理”。“玄”和“理”這兩樣東西是最能吸引人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又聽他講道:“凡人之行,或有力行善反常得惡,或有力行惡反得善,因自言為賢者非也。”

又聽他講道:“凡人有三壽,應三氣,太陽、太陰、中和之命也。”

又聽他講道:“胞胎及未成人而死者,謂之無辜承負先人之過。多頭疾者,天氣不悅也;多足疾者,地氣不悅也;多五內疾者,是五行氣戰也;……,多病寒死者,太陰氣害也;多病卒死者,刑氣太急也;多病氣脹或少氣者,八節乖錯也。”

把人的善惡、把人的生老病死種種皆與“天地陰陽”相連,繼承了老、莊“天人合一”的思想。

荀貞靜靜聆聽,又聽他講道:“今天地陰陽,內獨盡失其所,故病害萬物。帝王其治不和,水旱無常,盜賊數起,反更急其刑罰,或增之重益紛紛,連結不解,民皆上呼天,縣官治乖亂,失節無常,萬物失傷,上感動蒼天,……,天威一發,不可禁也,獲罪於天,令人夭死。”

聽完了這一句,他心頭震動,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心道:“帝王其治不和,水旱無常,盜賊數起,反更急其刑罰……,民皆上呼天……,上感動蒼天……,天威一發,不可禁也,獲罪於天,令人夭死。”

他不得不承認,這段話的前半部分很符合眼下的朝政和世道,而後半部分?他窺視院中肅穆的氣氛,他聽著原盼柔和溫暖的聲音,他似乎從中看到了一望無際、席捲帝國的黃巾,他似乎看到了沖天的血紅殺氣,他像是受了驚嚇似的又向後退了一步。

他一時想起穿越來所耳聞目睹之百姓淒苦,一時想起日後將要揭竿而起的黃巾群眾,一時又想起萬沒料到自家亭部內竟有一處全裏信奉太平道的所在,心思交錯,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想說些什麼,又像是憐憫,又像是害怕,又像是吃驚,最終各種想法融彙一處,也只是忍不住又默念了一遍最後十六個字:“天威一發,不可禁也,獲罪於天,令人夭死。”

這說的是人,但又何嘗不能當作是在說朝廷呢?

——

1,父老僤。

“僤”是一種組織形式,也稱為單,也稱為彈。有官辦的,也有百姓自發組織的。

官辦的,有為解決國家徭役而設立的“正僤”,在有徭役的時候,組織僤內成員湊錢出去“臨時雇傭,不煩居民”。也有為別的目的而設,比如東僤、酒僤、孝子僤、宗僤等。

百姓自發組織的“僤”也有不同種類,“父老僤”是其中一種。

2,算民

“算民”,就是普查人口。全國的縣、道,都必須在每年的八月統計境內戶口增減的數目,稱為“算民”,據此制定戶籍、收稅。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21

17 無賴

荀貞悄立院外,聽原盼講經,一時想起穿越來所耳聞目睹之百姓淒苦,一時想起日後將要揭竿而起的黃巾群眾,心思交錯,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想說些什麼,最終驚駭漸去,喟然一歎:“獲罪於天,不可禁也。”

他沒有進去院裏,聽了幾段後,悄然離去。

出了敬老裏,陳褒見他一直沈默著不說話,好奇地問道:“荀君,你信太平道麼?”

“不。”

“俺見你剛才在門外聽了半晌,不時點頭,像是表示贊同,以為你也信呢。”

“我有點頭麼?”

連觀察力不強的程偃都看到了,肯定地說道:“點了好幾次呢。”

荀貞啞然,心道:“《太平經》被許多人視為神書,自有其獨到之處。”他雖然擔憂黃巾起義,但也不願昧著良心說假話,岔開話題,問道,“你們知道《太平清領經》系誰人所作麼?”

陳褒不太確定地說道:“聽說是得自神授?”

數十年前,琅玡人宮崇詣闋,將《太平清領經》獻給當時的天子孝順皇帝,說是他的師傅于吉於曲陽泉水上所得,共一百七十卷。陳褒所謂“得自神授”,便是指得此事。

荀貞問道:“你們信麼?”

“……,太平道的信眾都是這麼說的,眾口一詞,就算假,也假不到哪兒去吧?”

《太平經》到底是誰寫的?荀貞因憂慮黃巾起義,對這個事兒有過研究,但只能追溯到于吉的弟子,再往上,就毫無頭緒了。于吉從哪里得來的這本書?或者是他寫的?一部經書一百七十卷,雖深受讖緯之學的影響,但自成體系,堪稱經典,如果全是他寫的,也太了不起了。

荀貞更傾向認為:這本書不是一個人寫成的,可能最先只有幾句話、幾卷經文,後來,在漫長的歲月裏、在不斷地傳承中,被方士們補充、添加,最終形成了現在的面目。

這是理性的判斷,但對社會最底層的黔首們來說,他們也許更願意相信來自神授。

荀貞沒有駁斥陳褒,他只是笑了笑,用笑容掩蓋住了擔憂。

儘管已知原盼是“本地最有名”的太平道信徒,但實在沒有想到敬老裏上下竟然全都信奉太平道。原盼講一次經,就能使全裏盡空。

“在去年的大疫中,敬老裏災情較為嚴重,裏中的住民又多是同族,而原盼此人亦溫和善良,並非歹人,觀他給王妻治病,不收分文;又聽他講經,稱得上娓娓動聽。如此種種,也難怪全裏的人都成了信徒。”

回想起在安定裏中見到的那一柄卅煉鋼刀,再聯繫在原盼院中聽經的那些青壯年。雖然此時陽光高照,荀貞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如果忽然有一天夜晚,這幾十人手執兵器,沖向亭舍?亭中只有六七人,又毫無戒備,結果會怎樣?

他問陳褒、程偃二人:“別的裏中信奉太平道的多麼?”

陳褒答道:“原師在本亭口碑甚好,為人和善,急於助人,凡亭部居民有病,求到他頭上的,絕不推辭,因而從他通道的人為數不少。”

“為數不少?有多少?”

“這個,……,以前沒有特別注意過,具體有多少小人也不知曉。……,繁家兄弟族中就有信的。”繁陽亭中諸人多非外地人,只有繁家兄弟是本亭住戶。陳褒仔細回憶了一下,給不出具體的數字,估摸著說道,“各裏信徒數量不一,少的兩三人,多的一二十?”

荀貞心道:“除掉敬老裏,本亭還有五個裏,以每個裏信徒十人就算,就是五十人,其中或有老弱婦孺,又分散各裏,倒不是個大問題。只有這敬老裏,以後需要重點關注。”

程偃打斷了他的思路,說道:“荀君,南平裏到了。”

“這麼快?”

荀貞太過出神,沒留意路程遠近,覺得好像才剛出了敬老裏,就到了南平裏。

南平裏的裏監門、裏長都見過了,省去了寒暄和介紹,荀貞開門見山,說道:“縣中震怒,縣尉親自帶隊,此次搜捕非同小可,你千萬不要不在乎。王屠且是你們裏中的人,務必打起精神。”

裏長應道:“是,是。”

“許仲的親友沒來過吧?”

許仲的朋黨在秦幹的面前落了威風,必定憋屈惱怒,有可能來王家撒氣。

裏長答道:“沒有。”

荀貞心道:“這麼說,許仲的朋黨還算講理。”交代過了縣中的命令,觀察過了本裏的虛實,他準備走,卻見裏長欲言又止的,奇怪地問道:“怎麼了?為何這般作態?”

“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何事?”

“許仲的親友雖沒來找王家的麻煩,但,……。”

“但怎麼?”

“本裏有一個無賴兒,昨夜敲了王家的門。”

荀貞愕然:“你說什麼?”

“這無賴兒名叫武貴,一向不事產業,遊手好閒,每日只浪蕩博戲。”

“此人現在何處?帶來見我。”

裏長羞慚不語,荀貞頓時明瞭。

裏長為一裏之宰,上至收賦稅、征徭役,下至捕盜賊、行教化,無事不管,慣例都是選用裏中“辯護伉健者”,但這個“辯護伉健”只是針對尋常黔首而言,若碰上無賴輕俠之流,輕則束手無措,重則俯仰鼻息。眼前的這位裏長顯然是對“無賴兒武貴”無可奈何。

他問道:“可是此人不聽管教?”

裏長羞赧地說道:“此人無賴至極,難以管束。以前小人也曾說過他,不但小人,裏父老也說過他他,但都沒用,他根本不聽。說得輕了,他只當過耳風;說得重了,便半夜上門、撒潑大罵。小人慚愧,無計可施。”

荀貞心道:“聽他講述,這武貴分明是個滾刀肉。”略一沉吟,已有計較,對裏長說道,“你前頭帶路,我去王家看看。”

出了彈室,候在外邊的程偃、陳褒緊跟其後,看方向不是出去,陳褒問道:“亭長,是去王家的麼?”

荀貞點了點頭,把“武貴夜敲王家門”的事兒說了一遍。

程偃勃然大怒,“呸”了口,說道:“武貴這個老婢養的!算個什麼東西!”他一惱怒,臉上的傷疤不知是癢還是怎麼,總是下意識去撓,撓了幾下,又道,“不瞞你,荀君,俺早就看他不慣!以前,他總是去找阿褒博戲,贏了,一個錢不肯饒;輸了,每次都賴賬!大丈夫豈能如是?也就是阿褒了,脾氣好,不和他一般見識。換了俺,早打死這老婢養的了!”

亭卒低微歸低微,到底占了個“卒”字,吃的是朝廷差餉,有捕人的權力,程偃的脾氣,不敢“傲上”,卻也不致“欺下”,若碰上許仲這樣的人物,他自然欽服,但對上武貴這等上不得臺面的無賴,他實在鄙視。他問陳褒:“阿褒,你說對不對?”陳褒嘿嘿一笑,不介面。

荀貞說道:“你們和他有過來往?”

陳褒答道:“同在一亭,低頭不見抬頭見。早兩年有些來往,近年來甚少見面了。”

談談說說,來到了王家,大白天的,院門緊閉,兩棵桑樹隔著粉刷的牆壁露出枝椏。

裏長有眼色,搶在程偃、陳褒前頭敲門。好半晌,院內有人怯生生問道:“是誰?”

裏長答道:“亭長荀君來了,開開門吧。”

王妻打開院門,荀貞見她已換上了粗麻孝服,上衣處縫了一方沒有緝邊的“衰”,額頭上綁了條麻布,梳了個直髻,以一根尺長竹子做成的箭笄來安發結,也不知她哭了多久,兩隻眼紅腫得跟桃子似的,剛從門內出來,就跪在院中行禮。荀貞攔不及,也只好由她,等她行完禮起身,諸人回了半禮。

在秦幹、劉儒勘驗過後,王屠的屍體已被送回。

荀貞瞥見堂屋內放了一個棺槨,問道:“可發喪了麼?”人死後公告於眾,是為發喪。王妻哭壞了嗓子,聲音嘶啞,答道:“昨日已經發喪。”眼圈一紅,又有淚水滴下,說道,“可憐賤妾家親戚多病故,說是發喪,也沒幾個人會來。”

時人視死為生,凡下葬多為厚葬,喪家以來賓多為榮。十年前,荀貞族兄荀衢的父親病逝,汝、潁名士及其昔日門下的故吏們很多都來奔喪,怕不下幾百人,為荀氏族人津津樂道,以之為榮。不過,相比最讓荀家人驕傲的三十年前八龍之父荀淑去世時的情景,荀衢之父的葬禮又有不及。荀淑名重天下,號為神君,弔唁者如有雲集,八俊之首李膺時任尚書,自表師喪,為其守師喪之禮。一時盛況,可謂潁陰近代第一。

荀氏乃天下名門,王家只是區區小民,自不能相提並論,而且王屠親戚又多病故,並及他又是被許仲殺死的,便有親友或也會畏懼許仲威勢,不敢來,等送葬時,估計不會有多少人。

荀貞對裏長說道:“這種事情,你們裏中不能不管。選一個人出來,主持一下喪禮,缺什麼東西湊錢去買。都是一個裏的人,不能形同路人。”

主持喪事的人,一般由喪家直系親屬主持,也有由裏中豪傑主持的。王家親戚幾無,裏中應該把事情接過去。裏長應道:“是,是。”

王妻泣下,又要拜倒感謝。荀貞道:“你不要多禮了。今天我來,是有件事想要問你。”

“荀家請問。”

“我聽裏長說,昨夜有人來敲你的門?”

王妻登時紅了臉,雖不是她的錯,說來畢竟丟人,她低下頭,低聲說道:“是。”

“那人名叫武貴?”

“是。”

“他敲你的門做什麼?是有事兒找你麼?”

王妻一下抬起了頭,急聲否認,說道:“不是!他能有什麼事兒?他來、他來,……,他敲賤妾家的門是為了,是為了,……。”她不好說出口,吞吞吐吐,最後說道,“他昨夜敲門時,賤妾不知是誰,應了幾句,聽得出來,他喝了酒!”

荀貞了然頷首。他來王家就是為了確定一下這件事,畢竟裏長是第三方,應該聽聽當事人的講述,王妻講得一清二楚,不必再問了,從囊中取了些錢出來,遞給她,說道:“這是我們亭中的一點賵禮。天色不早,我們就告辭了。”

王妻聽他沒頭沒尾地問了這麼幾句後就要走,不知他是何意思,糊裏糊塗地送他們出了院門,王妻問道:“荀君,賤妾求問可拿住許仲了麼?”

“暫時還沒有,不過縣中已下了命令,全縣搜捕。”

王妻感激不已,說道:“全靠縣君和荀君了。”

“你們留步吧,不需再送。”

看著他們快步離開的背影,王妻看他們去的方向,卻不是出裏門、回亭舍的路,輕呀了一聲:“莫不是去找武貴?”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21

18 捕人

荀貞正是往武貴家去。

武貴家離王家不是很遠,斜對面。

這次程偃搶著敲門。他不是敲門,是錘門。“咚咚咚”,門被捶得亂晃。

一人在屋裏叫道:“哪個死囚?這麼大力氣?”

程偃不吭聲,繼續捶。

荀貞聽到那人罵罵咧咧地走到院中,來到門後。門剛打開,程偃就一拳打了過去。

不過沒打中,荀貞將之拽住。

程偃詫異回頭:“荀君?”

一句話不講,上門就打,這不合道理。荀貞不是這樣的人,他拉開程偃,打量門內之人。

這人大約二十八九,七尺身高,赤著上身,下邊穿條犢鼻褲,沒有紮髮髻,頭髮亂糟糟的,剛才大概在睡覺,開門時還打著哈欠,但被程偃那一拳嚇了回去,嘴半開著,睜大眼,一手扶在門上,滿臉驚奇意外的模樣,待看清門外諸人,變了臉色,怒道:“程偃,你什麼意思?”

“老婢養的!”程偃往前擠身,被陳褒牢牢抓住。

“你就是武貴麼?”

那人回過眼,看荀貞,變怒為笑,說道:“是新任的亭長荀君麼?”荀貞裹著赤色的幘巾,腰上插著木版,一看就是亭長。

“小人武貴,拜見亭長。”那人裝腔作勢往下跪拜。

荀貞本和他只有兩三步的距離,這時不但不去攔他,偏又往後退了一步,含笑瞧著,等他下拜。武貴向來自詡亭中豪傑,上任亭中鄭鐸在時,他也從沒下拜過,此番說“拜見”,只是初次見面的客套話,原以為荀貞會攔住,他便可以順勢起身,哪知道荀貞卻這般作態?

他心中惱怒,想道:“年紀不大,架子不小!小指甲蓋兒大的一個亭長,竟如此拿捏!”話說出來了,不能掉地上,幾雙眼看著他,總不能拜了半截就停下,無可奈何,只得踏踏實實地行了一個跪拜大禮。

荀貞這才說道:“請起。”

武貴站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塵土,瞥了下黑著臉的程偃、笑眯眯的陳褒、還有不安的裏長。

他不是笨蛋,幾個人的表情入了眼,加上程偃方才那一拳,立刻醒悟,心道:“俺說怎麼這般拿架!原是過來替王家出頭的!”狠狠地剜了裏長一眼,暗道,“好你個鼠子!敢找姓荀的告狀,且等乃公打發了他們,再尋你好看。”

他拍打完塵土,皮笑肉不笑地問道:“荀君來俺們亭中上任,本該小人前去拜見,又怎敢勞動荀君親自登門?”

這話聽著味兒不對,是在暗示荀貞過來找他,是為了拜見他麼?荀貞沒有生氣,笑道:“好一個伶牙利嘴。……,我來尋你,是為公事而來。”

武貴茫然:“什麼公事?”他一個亭中無賴,能與什麼公事有關?

“公事之前,先問你件事。”

“什麼事?”

“你昨夜敲了王家的門?”荀貞沒耐心繞圈子,對武貴這種人也沒必要繞圈子,直接問出。

武貴搞不懂荀貞找他是為了什麼“公事”,但這不妨礙他無賴的脾氣,大咧咧點頭承認了:“敲了又如何?”乜視荀貞,指著他腰間的木板,問道,“小人敲個門,走個鄰居,難道也違法麼?”

“只敲門當然不違法。”

律法有規定:“禁吏毋夜入人廬舍捕人”,“無故入人室宅廬舍,格殺之,無罪”。禁止吏、民夜晚進入民宅,哪怕官吏是為了捕人也不行,如果違反,即使被主人殺傷,主人也無罪。但這只是禁止夜入民宅,卻沒有禁止夜晚敲門。——任何法律也不會禁止晚上敲門。

武貴大聲說道:“既然不違法,荀君又問小人此事作甚?”

“我問你自有我的道理。”

“什麼道理?”

荀貞首先擺事實、講道理,說道:“諺雲:‘夜不過寡婦門’。王屠屍骨未寒,家中只她與女兒兩個。你大晚上的喝完酒,醉醺醺跑去她家敲門成何體統?”

“什麼夜不過寡婦門?小人只聽過‘盜不過五女門’!”對荀貞的勸說,武貴嗤之以鼻,頓了頓,又道,“王屠死了,小人去慰問慰問,不行麼?寡婦?寡婦又怎樣?寡婦還能改嫁呢!”他叉腰而立,“陳平婦不就接連改嫁了六次,最後才嫁給了像陳平這樣的好男兒大丈夫麼?”

荀貞笑道:“不意你竟還知道陳丞相!”當時禮教未嚴,寡婦再嫁實屬尋常,他也懶得給他糾正陳平的老婆不是寡婦再嫁,只順著話說道,“……,寡婦自可改嫁,但你夜晚敲門,不覺得不合適麼?要是被裏中鄰居、住戶知道,王家妻子該如何見人?”

武貴冷笑,說道:“小人敲了王家的門,你怕對王家婦的影響不好。荀君,小人俺也沒犯法呀,你來敲我的門,就不怕對俺的影響不好?”

程偃怒極:“老婢養的!”

武貴揚起脖子,說道:“罵人算本事麼?瞧不慣、看不起,你有能耐來砍了俺呀?”

程偃試圖把手臂從陳褒的手中掙脫出來,陳褒拉住不放。荀貞歎了口氣,說道:“你我好好說話,你何必叫嚷?既往不咎,過去的就算了。我且問你,你以後能做到不去打擾王家麼?”

方才程偃大力敲門的時候已經驚動了鄰舍。武貴叫嚷的聲音更大,遠近宅院中有不少人陸陸續續地出來,三三兩兩的聚在一塊兒,小聲說著話,觀望這邊情形。

武貴這類人,人越多,他越來勁,從荀貞身邊沖過,勾下腰,往程偃的腰邊去蹭,用手摸著自己的脖子,叫道:“休欺俺黔首百姓,豈不聞小兒歌謠‘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今日俺一個小民,明日焉知不又是一個陳平?……,抽你的刀來!往這兒砍,往這兒砍!”

荀貞啞然:“這廝倒理想遠大,想做一個盜嫂的陳平!”他早瞭解到當世風尚好大言,人皆有“丈夫之志”,武貴雖只無賴兒一個,但有此“壯志”卻也並不可笑。

程偃氣紅了臉,抬腳便踹,卻又被陳褒拽開。

陳褒一直在觀察荀貞的面色,這會兒見他轉過身,看著撒潑似的武貴歎了口氣,心中想道:“不知荀君打的什麼主意?武貴雖做的不對,可也確實沒違反法紀,他如執意堅持不肯認錯,至多打他一頓,但像他這樣的無狀兒,越是打他,越適得其反。王家母女兩人,可擋不住他去鬧事。……,荀君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準備怎麼收拾武貴?”

荀貞提高聲音,壓住武貴的叫嚷,問道:“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以後能不去打擾王家麼?”

武貴哪里肯應?撞破天似的叫道:“要麼你殺了小人,要麼就別……。”

荀貞道理講過、人情講過,仁至義盡,沒工夫再和他交纏,不等他說完,邁步就走,經過陳褒身邊時,說道:“將他帶去亭舍,關入犴獄。”

武貴的叫喊戛然而止,呆了一呆,質問道:“俺犯了什麼法?你要將俺關入犴獄?亭長,你可別以為小人不懂律法!你這麼做,當心俺去官寺擊鼓喊冤。”

荀貞停下腳步,轉回身,看著他,問道:“你認得許仲麼?”

武貴正嚷嚷,下意識地答道:“誰不認得?”

“你既認得許仲,我帶你去亭裏問一問,不行麼?”

武貴目瞪口呆。程偃和陳褒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一個哈哈大笑,一個嘴角輕笑。

程偃接過繩子,陳褒拿住武貴的左臂,腳往下掃,輕輕巧巧將之摔倒。武貴試圖掙扎,程偃力大,稍微一按,他就哎唷痛叫,沒費什麼勁兒就把他給綁上了。

圍觀的裏中諸人再看荀貞時,多了幾分畏懼、幾分尊重。尊重,是因為他們不喜歡武貴;畏懼,是因為荀貞看似和氣,卻翻臉無情,出手如此狠辣。

和縣衙通緝的要犯許仲牽涉到一塊兒,誰都能猜得出來,武貴這次鐵定要脫層皮了。

荀貞注意到了裏中諸人的眼神,面上從容,心中想道:“自來亭中,我就琢磨該如何立威。本想在許仲案上下手,卻不料在武貴身上實現。也算歪打正著。”

武貴不復方才的滾刀肉作態,他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嚇得嘴唇都在發抖,顫聲叫道:“荀君!荀君!小人知錯了,再不敢了。你就把小人放了吧。許仲的下落,小人怎會知道呢?”

程偃扯著他,呲牙笑道:“你現在當然嘴硬,說不知道。等到了亭裏,試試乃翁的手段,也許你就能想起來了。”

武貴哀聲求饒:“程翁、程翁,你就是小人的阿翁!小人的親阿翁!你饒了小人吧,小人真知道錯了。”

荀貞啼笑皆非,這叫什麼人?一動真格的,立馬就軟了下來,不但軟,連尊嚴都不要了。他暗自搖頭,心道:“都是輕俠之流,與許仲比起來,卻有天壤之別。……,呸!這等人也配稱輕俠?”

裏長送他出去,經過處,各家出來看熱鬧的人紛紛後退,恭敬地長揖行禮。

他這是第三次來南平裏了,頭兩回,路上碰見的人雖也有向他問禮的,但哪里比得上今天?不過只收拾了一個武貴,就得到了南平裏諸人的恭敬,他想起了剛才在敬老裏時聽到的一句經文,心道:“‘一亭有剛強亭長,一亭不敢言’。……,也許,獲取威望沒有我想像的那麼難?”扭臉瞅了瞅武貴,沖他微微一笑。

武貴毛骨悚然,腿上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經過王家院門時,荀貞看見了王家妻子。

她跪坐在門內,似乎專在等他,等他過來,俯下頭,素拜行禮。

在裏中諸人的視線中,在王家妻子的跪拜中,荀貞出了南平裏。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22

19 惡奴

三個裏跑完,已經傍晚。回到亭裏,陳褒問如何處置武貴。

荀貞哪兒會將這點小事看在眼裏?只吩咐將之丟入犴獄,任憑程偃整治。

杜買比他回來得早,正與繁尚對坐在桓表下下棋,看他們歸來,起身相迎,瞧了眼面無人色、一副大難臨頭樣子的武貴,問道:“怎麼了?”

陳褒三言兩語解釋清楚。

杜買也看不起武貴這種人,啐了口,鄙夷地說道:“這小婢養的,早該整治整治他了。鄭君在時,俺就想抓他,提了幾次,可惜因無確鑿證據,不能明其犯法,鄭君都沒同意。”

繁尚湊過去,幸災樂禍地拍打武貴的腦袋。武貴比他個高,他翹起腳,連拍了好幾下,轉臉向荀貞請命:“荀君,這廝嘴尖人滑,程偃老實,怕是問不出許仲的下落。讓俺來問他吧!”

本亭中向有刑訊逼供,都是由繁家兄弟為之。他兩人是本地人,荀貞本是出於照顧他二人的心態,怕他兩人抹不開情面才交給程偃的,此時見繁尚自告奮勇,自無不允,說道:“那就交給你二人問話。”

繁尚高興應道:“好咧!”與程偃一道,將不住告饒的武貴拖去後院犴獄。

“杜君,春裏等處情形如何?”

繁陽亭轄區內六個裏,依次是:春裏、北平裏、繁裏、安定裏、南平裏、敬老裏。

杜買答道:“俺將縣君的命令悉數傳達給了他們。”彙報完情況,又道,“許仲也是膽大,在鬧市裏殺人,難怪縣中震怒。如今全縣齊動,他怕是難逃追捕。”搖了搖頭,似是惋惜。

黃忠本在雞塒邊撒食兒,這會兒撒完了,走過來,拍了拍手,把殘留在手上的雞食兒打掉,介面說道:“當日在大市上,不是有人說許仲早跑去了許縣?咱們縣裏邊聲勢再大,估摸也沒啥用處。說到底,還得看許縣那邊。”

杜買往後院看了看,有點擔憂地說道:“許仲出了名的孝順,咱們將許母扣押亭中,不知會不會惹惱他?”想起了一種可能,問黃忠,道,“老黃,你說他會不會偷跑回來?”

“偷跑回來?回來見他阿母?”

“對啊。”

“……,他雖然孝順,也不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吧?縣中如此震怒,他如果回來、被抓住,明擺著難逃一死。”

杜買想了想,確也是這麼回事兒,放下心來,說道:“你說的也是。”

荀貞問道:“許母起床了麼?”

黃忠答道:“起來了。”

“吃飯了麼?”

“許季端給她,她勉強吃了點。”

“我去後院看看。”

……

對荀貞關心許母這件事兒,亭中諸人都沒有意見。

程偃、陳褒是敬重許仲,對他母親當然也畢恭畢敬。杜買、繁家兄弟等也認識許仲,曉得他的聲名,敬畏他的威勢,自也不敢對許母有不恭。黃忠年歲大了,一來憐憫許母年邁,有同病相憐之感,二來荀貞是亭長,他服從命令,所以也無半句反對。

荀貞來到後院,還沒進屋,先碰上了許季。

“大兄回來了。”

瞧許季的樣子,是剛從屋內出來。荀貞笑道:“在陪阿母說話?”

“是的。”許季看向犴獄,眼中透出疑惑神情,問道,“那人犯了律法麼?剛聽見他淒聲求饒。”

“一個潑皮無賴,不必理會。”

許季轉回視線。他的心思原也不在武貴身上,只是被武貴驚動,知道荀貞回來了,所以特地出來,想問幾句話。荀貞豈會猜不出他的想法?當下低聲說道:“二兄早出了潁陰,縣裏就算翻個底朝天也找不著他的。你不必太過憂心。”

許季怎能不憂心?他憂心忡忡,遲疑地說道:“我聽游徼左高言稱:縣君已傳文許縣,請其協助。”

“你沒找人去許縣報訊麼?”

“那天大兄走後,我就托了家兄的一個朋友去許縣傳訊,但不知找著人沒有。”

“二兄閭裏大俠,名聲遠揚,所過處,必有貴人相助。”荀貞把史巨先的話重複一遍,安慰許季,“你且放寬了心,必不會有事。”

“唉。”

許季長籲短歎,吐露腹心之言,說道:“我的父親早逝,長兄夭折,三兄亦早亡。二兄名為我兄,實養我如父,如今他為阿母報仇,觸犯律法,亡命江湖。阿母日夜以淚洗面。我每次見此,都不由自責、悔恨。早知今日,為何我不先去尋那王屠?也免了二兄受罪、阿母難過。”

許母受辱時,許仲不在家,他在家。

他不似許仲勇武使氣,只是書生一個,加上年歲也小,雖也惱怒,卻沒想過去找王屠。後來,許仲去報仇,他也攔過,但是,正如他所說“許仲雖為他的兄長,實養他如父”,他又怎麼攔得下?而且,當時他也沒想到許仲會把王屠給殺了,本以為最多打罵一頓而已。

荀貞勸慰了他幾句,拉住他的手,說道:“走,陪我進屋,和阿母說會兒話。”

許仲站著不動。

“怎麼?還有話說?”

許季抿著嘴唇,像是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問道:“大兄,我很感激你對家母的照顧。但我能問問你,這是為什麼麼?”

是啊,荀貞和許家非親非故,也不是許仲的朋友,一個剛來上任的亭長,為何會對一個案犯的母親如此照顧?許季雖年少,不太通人情世故,但人聰慧,對此迥非常理之處早看出來了,只是一直沒找著合適的機會問。

荀貞的腦海裏忽然冒出一句俗話:“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他心道:“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不照顧你的母親,我怎能得到敬愛豪傑的名聲?”

這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自然不能直言相告。

他肅容說道:“卿兄純孝,為報母仇不惜捨身。鄉中豪傑,誰不敬重?我雖只是個微末的亭長,卻也識得英雄。只恨權小,不能為卿兄脫罪!何況僅僅是幫助照顧一下阿母呢?”

他的態度非常誠懇,許季猶豫了片刻,選擇了相信。

……

荀貞在後院陪許母說話,前邊來了一撥旅人,車馬甚眾。

杜買、黃忠迎將上去。

一人驅馬近前,停在亭舍的臺階前,沒下馬,便坐在騎上,橫矛在前,問道:“這裏是繁陽亭舍麼?”

“正是。”

“聽說你們這兒是周邊最大的亭?”

“對。”

“我家主人要在你處借宿,速將房舍清掃乾淨。”

這隊旅人氣勢十足,杜買、黃忠分不清是官是民。黃忠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貴人來自何處?”

“汝陽。”汝陽屬汝南郡,離潁陰二百里遠近。

“可是因公事路過?”

“問這麼多作甚?”持矛的騎奴一臉不耐煩,不過還是回答道,“不是因公事路過。怎麼?不為公事,你這裏便不能借宿麼?”

亭舍不但要招待過往官吏,也允許百姓投宿。面前這隊旅人,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黃忠哪敢兒說個“不”字,彎腰陪笑,說道:“當然不是。……,只是,舍中房屋有限,怕安頓不下來這麼多人。”

“有多少房,打掃多少房。別的事兒,不用你管。”

“諾。”

杜買、黃忠把兩扇院門盡數打開,請他們進來。

那騎奴卻不肯,說道:“爾等先將房舍清掃乾淨。”瞄了兩人一眼,問道,“誰是亭長?”說了半天話,才想起問誰是主事人,可見根本就沒把這小小的“亭”看在眼裏。

黃忠說道:“小人亭父,他是求盜。不知貴人來到,亭長尚在後院。”

騎奴揮了揮手,說道:“去,去,叫他來。”

杜買、黃忠不敢多說,應了聲是,倒退著回入院中。剛才這隊旅人來時,黃忠已叫陳褒快去通知荀貞了。荀貞正好從後院出來,三人碰上。

聽得院外馬嘶人響,荀貞問道:“是誰人路過?來投宿的麼?”

此時暮色漸深,入夜便要宵禁。潁陰離此地幾十裏,宵禁前肯定趕不到。這個時候來,顯然是為了投宿。

“沒有說。只說是從汝陽來,姓周,不是為公事。……,荀君,他們請你出去。”

荀貞才上任沒有幾天,這是頭回接待投宿的客人,雖不知對方底細,但聽這陣勢,不是官宦出身,也必為地方豪族。他略整衣袍,大步流星,從院中走出。

出得院外,他張眼看去,只見官道上停了幾輛輜車,皆雙轅單馬,車邊有禦者扶轅。車隊的周圍散佈了二三十個或騎馬執矛、或步行帶刀的奴僕隨從,還有四五個婢女打扮的婦人、少女,亦跟在車後。

輜車與軺車不同。軺車賤,輜車貴。軺車多為敞篷,而輜車有帷蓋,兩邊可以開窗,四面遮罩,封閉較嚴,可擋風遮雨,車身也大,鋪陳設施,可臥、可居、可乘,較為舒適。這種車,最先只用來載物,故名為“輜”,後也用來乘坐。

“爾即亭長?”

“是。請問貴人尊姓?”

“周。”

荀貞腦筋急轉,想從籍貫、姓氏判斷出對方的來歷,很快想到了:“汝陽,周氏。周宣光的後人麼?”斂容作揖,問道,“可是五經縱橫的周氏麼?”

“咦,你這小小亭長,倒是有些見識。”

周宣光,名舉,其父為故陳留太守周防,其人姿貌短陋,而博學洽聞,為儒者所宗,京師號稱“五經縱橫周宣光”,歷任兩千石的高官,曾被拜為侍中,與杜喬等七人分行天下,查處貪贓、安撫百姓,天下稱之,號為時之“八俊”。三十年前亡故。

他的兒子周勰,初以父蔭拜為郎中,後辭官歸家。當時“跋扈將軍”梁冀貴盛,海內從風,凡被其征命者,無不委質從命,然而周勰卻接連推辭了三次,不肯降身;後又受太尉、司徒、州中的幾次辟舉,依然不就。延熹二年,在梁冀被誅後,他“年終而卒”,去世後,蔡邕為他寫了誄碑。

從周舉的祖父周揚到他的曾孫周恂,六世單傳,皆有名當世。

周勰早就去世了,現在周家的男子只有兩個,周恂和他的父親,來者必為其中之一。說起來,荀貞出身荀氏,也是名門,並且潁陰荀氏的名聲比汝陽周氏大得多,這個時候,他應該自報家門,上前敘話。

只是,他現為亭長,身份不太恰當,因此閉口不提,只道:“不知貴客登門,有失遠迎。”看了看前呼後擁的車隊,為難地說道:“貴家從者人眾,舍中陋仄,怕屋舍不足。”

“剛才已對你亭中的亭父說過了,只管將屋舍盡數清掃乾淨就是。”

荀貞站在亭舍門前,正能看到車隊全貌,見中間的一輛車打開窗,車內有人伸出手招了招,車邊一錦衣人過去,垂手躬身,恭恭敬敬地聽裏邊說了幾句話,連連點頭應諾,從車馬隊中走出,來到舍前,站直了腰,昂首挺胸,頤指氣使地對荀貞說道:“你亭中有房舍多少?”

“小屋五間,大屋一處。”

“這麼少?”來人大為不滿,舉頭打量舍院,問道,“觀你亭舍規模,應是前後兩進,怎麼只有這麼點屋舍?……,你帶俺進去看看!”

荀貞又沒騙他,自無不可,帶著這人回入院中,邊走邊介紹:“前院此屋,是給求盜、亭父以及亭卒住的。”那人“鞥”了一聲,問道,“後院呢?”

“後院現在住了三個人。一個是我,兩個是在逃案犯的親人。”

“什麼在逃案犯?”

“前幾日,亭部出了樁賊殺案,在下奉令將案犯的母、弟扣押亭中。”

這人不置可否,在前院略頓了頓足,便往後院走。

兩人來入後院,這人瞧見了北邊的兩套屋,楞了下,指著問道:“這不是兩套大屋麼?你怎麼說只有一套?”

“案犯的母親現在外邊這套居住。”

“一個案犯的母親,有什麼資格住在這裏?”

“此屋本為我的住所,……。”

“不必說了,把那什麼案犯之母趕出去!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快點收拾好,以供我家主人居住。……,被褥臥具之類的也全都拿走,俺們隨行帶的有,不用你們的。”

“案犯的母親年事已高,……。”

這人再次打斷荀貞的話,斥道:“你沒聽見俺說的話麼?”指著南邊,問道,“這不是六間小屋麼?你為甚說只有五處?”

“……,我現在住了一處。”

“騰出來!”

“騰出南邊的屋子沒問題,只是北邊這個,案犯的母親……。”

這人勃然大怒,抬起右手,用下三指抓著袖子,指著荀貞的鼻子,罵道:“你是耳聾的麼?我家主人何等身份?豈能與案犯之母住在一院?還有你,你算個什麼東西?小小亭長!便是你,也沒資格與我家主人同住一院!帶上你們的物事,全都滾去前院!”

北邊空著的那套屋裏,探出一個腦袋,正是在打掃衛生的黃忠。許季也從許母住的這套屋中走出,吃驚地望向兩人。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zeroriku

LV:6 爵士

追蹤
  • 19

    主題

  • 795

    回文

  • 0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