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三國之最風流 作者:趙子曰 (連載中)

 
zeroriku 2013-1-6 15:10:2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6 577415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29

30 回家

蘇彙和另外兩個人走了好一會兒,荀貞還沒回過神。

他一方面是覺得蘇彙好笑。

先是十五個人,再是二十五人,最後三十個人。先是半點米糧沒有,接著十石,接著二十石,最後三十石。跟擠牙膏似的,一點點增加,直到自稱的“極限”。這位北平裏的裏長是個妙人。

另一方面,他是為許仲的聲威吃驚。

許仲人都去了陽翟,只他沒有成年的幼弟出面,來去僅僅半頓飯的功夫,就把繁尚沒能辦成的事兒給辦好了。要知,繁尚不但是“本亭亭卒”,而且是本亭人,而許仲只是個黔首,而且還不是本亭人。

他自覺已經高估了許仲的能量,但以眼下這件事兒來說,他暗自喟歎:“一人之威乃至於此!我還是低估了許仲啊。……,也難怪他敢獨身犯我亭舍。”

杜買、黃忠等人還都在院中,議論方才的事兒。

黃忠笑道:“蘇彙是三年前當上的北平裏裏長吧?……,哎喲,三年了,頭回見他如此爽快!竟肯出三十個人、三十石米糧。”誇獎許季,“許君,全靠你了!”

許季面色微紅,說道:“我也沒做什麼事兒。”

程偃急不可耐地說道:“你快將去北平裏的經過給俺們講一遍!你們瞧蘇彙走時哭喪著臉、又強陪作笑,一副被割肉出血的模樣。哈哈,好生痛快!”

許季說道:“我與陳君到了北平裏後,他們的裏門已經關了。陳君叫開門,剛好裏監門認得我。我就告訴他我是奉阿母之命而來。他便領著我,去找了大蘇君,小蘇君。大蘇君、小蘇君當即去尋裏長,也不知他倆對裏長說了什麼,裏長蘇君就同我與陳君一起回來了。”

他一會兒一個“大蘇君”,一會兒一個“小蘇君”,一會兒一個“裏長蘇君”,跟繞口令似的。不過好在諸人都是久任亭中,認得他口中的“大、小蘇君”與“裏長蘇君”,才沒被繞迷糊。

荀貞問道:“大蘇君、小蘇君,便是剛才與裏長蘇君一塊兒來的那兩位麼?”

許季點了點頭,說道:“是的。”

從蘇彙他們來,到蘇彙他們走,“大、小蘇君”兩個一句話都沒說。荀貞問過他們的姓名,他倆也只是笑,不肯回答,只說:“荀君召人備寇,俺們兄弟到時是一定要來的。”

陳褒說道:“大蘇、小蘇兄弟,兄長名叫蘇則,仲弟名叫蘇正。別看他兩人年歲不大,在他們族中的輩分很高,裏長蘇彙還得叫他們一聲叔父。並且,他們兄弟兩個勇武過人,往年他們裏與別的裏爭水、爭地時,總是他二人沖在最前,平素又趨急救難,很得族人信賴,尤其在族裏年輕人中威望不低。……,或許便是因為這兩個原因,所以蘇彙改變了主意。”

從蘇家兄弟有膽量參與圍攻亭舍,就可看出他兩人很有勇氣、且講義氣,有勇氣、講義氣、又趨急救難,當然在族中的威望就會高。

雖說擔任“裏長”的人多是選用“辯護伉健”者,蘇彙也確實“辯護伉健”,敢拒絕亭長的要求,但話說回來,“強中自有強中手”,當有更強健的人出現後,他也只能委屈忍讓。

“呸!”

程偃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鄙視地說道:“蘇彙這小婢養的!前頭恁般傲慢,轉臉低三下四,沒點節操,算得甚麼好男兒!”

荀貞搖了搖頭,笑道:“話不能這麼說。出的是裏中人,又不是他蘇彙家裏的人;出的米糧,想來也會是由裏中殷實人家湊的,不是他蘇彙家出的。蘇君先將咱們回絕,不肯多出人手,也是為他們裏中的住民著想啊!”

“這麼說,他還是個好裏長了?”

“那是自然。……,不說這個了。自我來亭中後,咱們一直沒得休息。小繁,我記得前幾天你還想告假回家,當時比較忙,我沒能答允你。現在,該忙的事兒都忙得差不多了,只等各裏把人手送來,就要開始操練備寇。趁這個空當,咱們明天休沐,放個假,都回家看看。如何?”

程偃喜道:“真的?哎呀,可算能回家了。算起來,十來天沒回了。也不知阿母想俺了沒。”

陳褒調笑程偃,說道:“你阿母想你了沒有,我們不知道。你想你阿婦了沒有,我們卻知道!”

程偃登時漲紅了臉,羞惱道:“俺想不想俺妻,管你何事!俺便就是想了,你又能怎樣?”

陳褒笑道:“能怎樣呢?不就扛腿那點事兒?總不能讓俺們代勞?”

程偃勃然大怒,劈手就去抓陳褒,陳褒敏捷地跳躍一邊,叫道:“你不願俺代勞,你就直說嘛!為甚動手動腳?怎麼?難不成你還想扛扛俺的腿?俺可吃受不起。”

諸人盡皆大笑。程偃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荀貞笑道:“先別鬧。亭裏邊得有人留守,總不能一下全都走完。你們誰願留下?留下的晚休息一天,排到後天休沐。”

繁家兄弟不肯留,程偃也不願留,杜買家有幼子,他也想回去看看。最終,只有黃忠、陳褒願意留下。

“那就這麼說定了。黃公、阿褒,辛苦你們一天。明兒一早,杜君、阿偃你們就可以回去了。……,別忘了,後天不要回來太晚。”

諸人齊聲應諾。

荀貞和許季回後院,走過杜買身邊的時候,關心地說道:“杜君,今天跑了一天,肯定累壞了,早點休息!”從腰間解下環佩,遞給他,笑道,“我聽阿褒說,再過幾天,就是我那小侄的生辰。我明天要去縣裏,沒法兒登門親去,這個環佩當作禮物罷。”

“這,這怎麼行!”

荀貞不給他推辭的機會,強塞到他的手裏,回去後院。

杜買站在前院的夜色中,拿著環佩,望著他的背影,神情複雜。

……

次日一早,天還沒亮,荀貞就起了床,洗漱過後,牽馬出亭,踩著晨光,往縣中去。

——杜買、程偃、繁家兄弟比他起得還早,也比他出發得早。

昨晚回到後院,他特地問過許母,問想不想跟他去縣中。許母年紀大了,不願動。她既不想去,許季自然需要留在亭舍照顧,也不能去。單人獨騎,迎著秋季的晨風,他抖擻精神,沿官道一路疾馳,只用了一個多時辰,就望見了潁陰的城門。

潁陰是一個大縣,城周七八裏,疫病前,城中近萬戶,四萬多人,在疫病中亡故了不少,今年八月算民的時候,算得還有住民三四萬人。

城牆用黃土夯築而成,高約五丈,寬有三丈餘,開了四個城門,角樓、馬面等防禦性的設施樣樣齊全。城外有河,河上有石橋。荀貞在橋頭下了馬,牽馬過橋。

護城河的水很深,碧波粼粼,走在橋上,水氣撲面,令人頓覺涼冷。

因為他從亭中回來得早,所以這會兒橋上還沒有多少行人。一個荊釵布裙的婦人可能來城中串親戚的,走在他的前面,一手提了個竹籃,上邊用布蓋著,一手牽著個五六歲的垂髻孩童。

被清脆的馬蹄聲驚動,那孩子走兩步便回一次頭,吃著手指,好奇地打量荀貞和他的坐騎。婦人扯緊了他的手,飛快地扭頭看了一眼荀貞,低頭小聲對他說了句什麼,避到石橋的一側。荀貞雖相貌俊秀,但牽馬、帶刀,最主要的裹著赤色的幘巾,定非百姓,是個吏員,主動做出退讓總是沒錯的。

荀貞本想等他們過橋後再過去,既然婦人讓開了路,他也不是矯情的人,快步從他們的身邊走過。婦人低著頭,不敢看他;小孩兒膽大,當馬經過時,伸手想摸。那馬雖是老馬,也不是戰馬,卻也自有驕傲,豈肯容小孩亂摸?打了個響鼻,嚇得那孩子趕緊縮回了手。

荀貞歉意地說道:“馬劣脾躁,嚇住了你們,對不住。”

那婦人囁囁嚅嚅,不敢應聲。道過謙,荀貞正欲走時,聽得一人朗聲笑道:“這不是荀君麼?”他駐足回望,見一輛牛車緩緩地上了石橋。

車上跪坐一人,三十多歲,面白長須,卻是本鄉的鄉薔夫謝武。

荀貞放開韁繩,長揖行禮,說道:“貞見過謝君。”

謝武將雙手放在車前的橫木上,站起身,扶軾回禮,笑道:“你怎麼回來了?”

“今天休沐,所以回家看看。”

“倒是巧了!我今兒個也是休沐。看天氣不錯,所以進城轉轉。”

說話間,牛車近至馬前。石橋雖寬,奈何謝武的牛車駕了兩頭牛,再加上車廂的寬度,還有一邊兒那個婦人和孩童,顯得有些擁擠。荀貞忙牽馬前走,給他讓出路來。

謝武瞥了那婦人和孩童一眼,笑對荀貞說道:“荀君恂恂自下,溫文敦厚。不以稚子年小而表歉意,名門風範,果然荀家子也。”

“孩童被我的坐騎所驚,錯雖在馬,我是它的主人,道歉自是應該。”

下了橋,車、馬並行。謝武坐回車上,問道:“荀君歸家後可有閒暇?能否出來?”

“謝君有何吩咐?”

“我又不是你的上官,你也不是我的下吏,能有什麼吩咐!我打算等會兒去找劉公文。荀君若有意,便一起去!劉公文家中有一個婢女,唱得一口好曲,清澈好聲,響遏行雲,號稱‘不讓秦青’。三五知交,談論名士,按曲飲酒,不亦快哉!”

劉公文,即上次和秦幹一起來過亭中的劉儒。

“劉君今日也休沐麼?”

劉儒身為縣吏,不到休沐的時候是不能回家的,平時必須住在縣衙的宿舍裏。謝武笑道:“他奉縣君之令,往陽翟出了次公差,事情辦得不錯,縣君很滿意,所以准他在家多休息幾天。”

“我回家後需得拜見族中長輩,怕是不能欣賞劉君家中婢女的歌聲了。”

“噢?也是。離家多日,是該拜見。”

石橋再往前不是很遠就是城門。進了城門,兩人分道揚鑣。

城裏街上的人遠要比城外多,或裹幘巾、或露髮髻,或襦?布履、或褐衣佩刀。偶爾也有頭戴高冠、褒衣博袖的儒生經過。人來人往,說不上喧噪,卻也甚是熱鬧。

謝武的那輛牛車,雙牛駕轅,頗為拉風。目送它混入人流後,荀貞亦牽馬歸家。

……

他家在高陽裏,位處城西。

高陽裏,本名“西豪裏”,因為荀淑的八個兒子,即“荀氏八龍”皆有才名,時任潁陰縣令的苑康便“以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今荀氏亦有八子”,將裏名改成了“高陽裏”。

他自小生長本城,道路熟悉,從大道下到小路,又從小路轉上大道,轉來轉去,抄了近路,沒多時,就到了裏外。城中的“裏”一如鄉下,亦有牆垣、裏門。

看守裏門的裏監門姓鄧,四五十歲,跛了一隻腳,見荀貞牽馬入門,忙從側室中迎出招呼:“荀君回來了!”

高陽裏中的住民半數姓荀,此外,又有鄧、胡兩個雜姓。荀氏天下知名,鄧、胡兩族自然對荀家子弟都是恭敬有加。荀貞微笑著點了點頭,說道:“今兒個休沐,回來看看。”

“荀君初任亭長,離家五六十裏,一去這麼多天,在亭中過得可好?繁陽亭是個大亭,民戶眾多,沒遇上什麼麻煩事兒吧?”

“一切都好,有勞鄧公掛念了。”

姓鄧的裏監門看著荀貞背影遠走,稱讚似的連連搖頭,自言自語地說道:“荀家子侄出色得不少,但要說禮貌,沒一個比得上荀君!”他可能喜歡搖頭,一邊看著荀貞遠去,一邊搖個不住,直等荀貞的背影消失不見,這才回入門中內側的屋中。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29

31 唐兒

相比“繁陽亭”各裏,高陽裏十分整潔。

裏中道路筆直,鋪著青石板。每天早晨,裏監門都會掃一遍,很乾淨,剛灑過水,青潤潤的。

巷子兩邊的屋宅粉牆朱瓦,“比戶相連,列巷而居”,排列得整整齊齊。

家家種的都有樹,或桑或榆,也有果樹,枝葉聳出牆外,遠望如冠蓋相連。每當起風的時候,枝葉颯颯,響聲相連,就像是誰在吹口哨似的,從裏頭一直響到裏尾。記得多年前,與荀攸一起隨荀衢讀書時,荀攸最喜歡這樣的聲響了,常在院中陶醉地閉目傾聽,並問荀衢:“仲父,這就是嚴子所謂的‘天籟’麼?”

嚴子即莊子。光武帝的兒子明帝名叫“劉莊”,為避他的諱,所以改稱“莊子”為“嚴子”,“莊”、“嚴”意思相近。所謂“為尊者諱”,改名的不止莊子,荀氏乃戰國荀卿之後,前漢宣帝名叫劉詢,同樣為避劉詢的諱,荀卿也被改稱“孫卿”。“荀”、“孫”,古音相通。

荀貞自穿越之後就在本裏居住,住了很多年了,今從繁陽亭歸來,走在巷中,所觀所見,盡皆熟悉之極的人、物,隱約間有一種“回到了家中”的感覺。

“前世的家已回不去了,這裏可不就是我的家麼?”

高陽裏中三姓,荀氏不必說,都是荀貞的族人。鄧、胡兩姓,久與荀氏伴住,也全都認識荀貞。走在街上,不時碰見有人從院中出來,或從裏外回來,一路上說話不斷。

有知他去繁陽任職的,見他衣冠整齊地回來,免不了問一句:“荀君,在繁陽亭過得怎樣?”

有叫他“荀君”的,也有稱呼他“四郎”或“阿叔”的,前者為外姓,後者是族人。荀貞兄弟四人,按照“元、亨、利、貞”的排行,他排行第四。上邊三個兄長沒長大便都夭折了。

碰上稱呼他“荀君”的,荀貞便帶著微笑回答:“還不錯。”碰上本族中人,他就停下腳,與對方多說幾句。

他放著荀氏的出身,寧為亭長、不為縣吏,族中很多人都不理解,有不少在背後說怪話的,但畢竟是本家人,最重要的他自小師從荀衢,故此,就算有族人認為他胸無大志,看不起他的,瞧在荀衢的面子上,還不致當面口出惡言,場面上的應酬都很客氣。

——荀衢的父親荀曇是荀淑的親侄子,做過廣陵太守,其從叔荀昱名列“八俊”,與李膺、杜密等其名,亦做過國相、太守。他們這一脈的名望在荀氏本族中是僅次荀淑、八龍一脈的。這其實從荀氏如今最為出名的兩個後輩就可以看出,十來歲被南陽名士何顒稱讚有“王佐之才”的荀彧是荀淑之孫,十三歲即能“洞察其奸”為鄉人稱讚的荀攸則是荀曇之孫。

高陽裏中住戶上百,荀氏多住在裏西。

荀貞從東門進來,一路上不斷與人說話,又經過裏中二門、三門,慢慢地穿過了半個裏,到了自家院外。

他家的宅院不大,前後兩進。院門沒鎖,他推開門,牽馬步入。

雖然幾天沒回來,但院子裏挺乾淨。前院東邊是個堂宇,寬闊敞亮,用來會客的。西邊是馬廄、雞塒。臨著西邊的牆開墾出了一小片的菜地,用土壟分成了幾塊,種的有小白菜、韭菜等物。小白菜離發芽還早,韭菜的長勢很好,綠油油的,甚是喜人。

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從後院出來,驚喜地說道:“呀,少君回來了!”

她是荀貞家的婢女,姓唐,單名一個“兒”字。

荀貞家不算很富,但他的祖父在郡中任過職,他的父親又顧家,善治家業,兩代下來,也積蓄了一些家資,是個中人之家。城外有田地數百畝,家中有婢女一人。

本來還有兩個用來耕田的大奴。荀貞“父母”亡故時,荀貞年紀尚小,族中的長輩一來擔憂奴強欺主,二來他的“父母”相繼亡故,喪葬這一塊兒的費用開支不小,便代為做主,將那兩個大奴賣掉了,賣得的錢盡數貼補喪葬,而把田地暫交給族中代管。

去年,他加冠成人,族中把田地還給了他,但他的心思不在這上邊,無心打理,便以專心學業為由,乾脆轉托給了荀衢。

荀衢是他的族兄,又是他的老師,並且和荀淑一脈的有些清貧不同,其家中更有良田千畝,不會占他的便宜。當時就說好,半點費用不收他的,只幫他將田地代租給自家的徒附、賓客,等到收穫時,扣除徒附、賓客該得的,剩下的有多少便給他多少。

看到唐兒出來迎接,荀貞笑著答道:“是啊,回來了。”

他一面說,一面將坐騎牽入馬廄,見槽中空空如也,說道:“跑了幾十裏路,馬兒也累了。阿兒,弄些飼料喂喂它。”馬身上的汗水未幹,濕漉漉的,他抹了一把,隨手在柱子上擦幹,又道,“天涼,把馬身上也擦一擦。明兒還得靠它走,不能叫病了!”

“明兒就回?”

唐兒原為吳郡海鹽人,因家中破產,婚後沒兩年就被丈夫賣掉了,輾轉多家,十幾年前被荀家買入,雖在中原已久,但還帶著江南口音,軟綿綿的。荀貞聽慣了北音,挺喜歡聽她說話的,覺得別有風情,答道:“亭長雖小,也不自由。休沐只有一天,今晚在家過個夜,明兒一早就走。”

“在家好好的,少君,你說你非去當個亭長做什麼?賤婢覺得荀公說得挺對的,就算少主你想出仕,也沒必要跑幾十裏地,去那什麼繁陽當亭長呀?在縣中做個文吏不也是挺好的麼?雖說也不能常住家中,需在縣舍住宿,但至少離家近,回來方便,不用這麼辛苦。”

唐兒被賣到荀家時才二十來歲,而荀貞那會兒還不到十歲,雖說是婢女,實際如姐,特別荀貞的“父母”亡故後,家中一切雜務多是由她操辦,荀貞可以說是由她“照顧”長大。兩人相伴,如姐弟生活,彼此熟悉,說起話來並不拘束。

“縣中為吏縱有千般好處,在我眼中,不如當個亭長自由自在。”

唐兒從院門後捧出飼料,鋪陳入馬槽中,喂馬兒吃。馬兒餓壞了,連吃帶嚼,甚是快意,不時還甩甩尾巴,昂昂腦袋。見她顧不上,荀貞索性自去堂中尋了塊破布,給馬兒擦汗。

唐兒一把奪過來,嗔怪道:“少君什麼樣的人?怎能幹這樣的粗活!”

唐兒儘管不識字,鄉野出身,但身處荀氏這樣的名門,來往無白丁,交接盡名士,郡守、縣君也都對他們敬重有加,尤其本縣的縣君,時不時地就會親自來裏中拜訪,耳聞目睹之下,朝夕受到薰陶,很為荀貞驕傲,覺得他天生就應該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家中的事兒從沒讓他下過手。

荀貞調笑說道:“這樣的粗活,我在家中可以不做,但繁陽亭裏沒有你,我一樣要做的啊!”

“胡說!阿兒雖是個婦人、婢女,沒甚見識,也知道亭中自有亭父、亭卒。洗馬餵料、開閉打掃的粗活,怎麼也輪不到少君去做!”

荀家的馬廄不大,和繁陽亭相仿,只能放下兩匹馬。

唐兒將抹布奪走,一會兒照料馬兒吃食,一會兒給馬兒擦汗,身影轉來轉去,把馬廄占了一大半。荀貞既爭不過她,袖手在邊,又無事可做,便說道:“我剛在巷裏碰見了幾個族人。幾天沒回來,回來一趟,不能不去拜見一下族中長輩。阿兒,你且忙著,我去他們家中看看。”

“這才辰時剛過,你肯定早上沒吃飯就回來了,就算去拜見長輩,也不用匆匆忙忙。等賤婢給你做點飯,吃了再去!……,也不知道亭舍的飯食怎樣,一群男子做飯,想來定是沒有滋味,難以下嚥。”唐兒觀察荀貞的臉,心疼地說道,“看看你,臉都瘦了。還變黑了。”

“幾天而已,即便要黑、即便要瘦也沒可能這麼快罷?”

荀貞哈哈大笑,卻不肯等,往水井邊用木桶取了些水出來,洗了洗臉,抹乾淨了,又將幘巾、衣服整理好,說道:“飯什麼時候都能吃,拜見長輩卻不能失禮,越早越好。……,阿兒,你真別說,在亭裏這幾天,我還真挺想你做的雞頭米。你先做著,等我回來吃。”

唐兒占著手,拉不住他,眼睜睜看他推門出去,在馬廄邊跺了下腳,像是責怪又像是埋怨似的嘟噥道:“自那年感染風寒好了後,少君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像是對什麼都滿不在乎,把田地都托給了荀公!又像自有主意,現在又非去當個亭長!總之,再也沒有以前的可愛。”

記得她才來荀家時,荀貞粉雕玉琢,可愛之極,像極了她未出嫁時家中的幼弟。第一眼,她就喜歡上了他。在荀貞的父母亡故後,她更是一顆心全放在了他的身上,既把他當弟弟照顧,又把他當少主奉侍。而如今,一晃眼,十幾年過去了。當年的童子已經長大成人,長成了一個弱冠青年。

她丟掉抹布,不知不覺地來到門邊,往巷中看去,尋找荀貞的身影,正看見他站在不遠處的一處宅子前敲門。

荀家子弟多美姿容,荀貞雖不及荀彧、荀悅貌美文秀,但也是一個美男子,且因知亂世將近,所以自少習武,不似只知埋頭書卷的腐儒那樣弱不禁風,身高腿長,體態勻稱,此時穿著黑色的袍服,頷下短須,除了腰間長刀,再無別的飾物,周身上下清清爽爽,看起來英姿颯爽。

她不知想起了什麼,倚著門扉,臉頰泛起一抹紅暈,想道:“雖不及以前可愛,但長大卻也有長大的好處呢。”

——

1,荀攸洞察其奸:“攸少孤。及曇卒,故吏張權求守曇墓。攸年十三,疑之,謂叔父衢曰:‘此吏有非常之色,殆將有奸!’衢寤,乃推問,果殺人亡命。由是異之”。

2,唐兒:漢代,女子起男名的現象是比較普遍的,如衛子夫,又如東漢順帝的乳母王男,又如東漢桓帝的皇后鄧猛女,雖以女名,中間卻加了個猛字。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30

32 荀衢

荀貞說是“拜見族中長輩”,他族中的長輩太多了,不可能每家都去,所以只打算去一下在族中威望最高的荀緄家和亦兄亦師的荀衢家。

荀緄是荀淑的次子,黨錮之前任過濟南相。漢家制度,郡、國並立,國相與郡太守一樣,都是兩千石的高官,後來因受到黨錮的牽連,去官歸家,今年六十多歲了。

他共有六個兒子,有名郡中的有三個,分別是三子荀衍、四子荀諶和幼子荀彧,也即曾被秦幹、劉儒稱讚為州郡英才、一時俊彥的“休若、友若、文若”。荀衍二十多歲,荀諶與荀貞年齡相仿,荀彧最小,剛十八歲。

荀淑一脈秉承荀淑的作風,“產業每增,輒以贍宗族、親友”,所以田地、家資普遍不多,甚至有的支脈可稱貧窮,比如荀淑的長子荀儉,位列八龍之首,去世的早,因為“家貧無書”,以至他的兒子荀悅不得不去別人家借閱。相比荀悅家,荀緄家好一點,前後兩進院子。

開門的是荀緄長子,見是荀貞,客氣地說道:“四郎回來了?”

“剛剛到家,特來拜見伯父。”按輩分,荀貞是荀緄的族侄。

“家君前幾天帶著吾家諸弟去了許縣造訪太丘公,至今未歸,所以由吾暫看家門。”荀緄的長子年近四旬,按照習俗,早就與荀緄分家別居了。

“太丘公”,即陳太丘,荀貞請為亭長時,給荀衢舉了好幾個曾任亭長後有名天下的人物,他是其中之一,本名叫做陳寔,因做過太丘縣長,被時人稱為“陳太丘”。

陳寔出身單微,年少時給事縣中,後得到縣令的推薦,進入太學,學成歸縣,步入仕途。因他才高德厚,事上以忠,待下以寬,善則歸君,過則稱己,遂聞名當世。他今年已經七十七歲了,隨著荀淑、李膺等或者亡故、或者被殺,已是老一輩名士中碩果僅存的人物,堪稱泰斗級別。

“既然如此,貞就不打擾了。”

荀貞和荀緄諸子的關係泛泛,雖為同族,共住一裏,平素的來往並不多,聽得荀緄不在,便告辭離去。荀緄的長子沒有留他,等他離開,關上了門。

聽到關門的聲音,荀貞有點無奈。

他來拜訪荀緄,表面上是因為荀緄在本族中的威望最高,實際上奔著荀彧來的。

早幾年,荀彧年少,整天在家閉門讀書,除了族人聚會的時候,甚少出門,見的機會不多。這兩年,荀彧年歲漸長,按說可以多加親近了,但卻又常跟著其父外出訪友,見的機會依然不多。荀貞心道:“如今我遠去繁陽,任職亭長,以後恐怕更是難見上文若一面了。”

見荀彧不易,見荀攸卻易。

離開荀緄家,順著巷子向東,走過幾戶宅院,來到荀攸家門前時,荀貞的心情變得好起來。

荀氏晚一輩中,他和荀攸的關係最好。荀攸之前一直住在荀衢家,三年前加了冠、成年後才搬回自家。自“拜師”至今,他已與荀攸朝夕相處將近十年了。只可惜,很不巧,他敲了半晌門,沒有人應,也不知荀攸去了哪里,只得改往荀衢家去。

荀衢家的宅院很大,前後三進。

院門為懸山頂,正脊高聳,兩邊呈坡狀傾斜,簷頭延伸在外,鋪著卷雲紋的瓦當。瓦當俗稱瓦頭,是處於屋簷部位最下一個筒瓦的端頭,上面常有裝飾性的圖案或文字,功用是既便於從屋頂上漏水,又起著保護簷頭的作用,同時還能增加建築物的美觀。

荀貞有一個族弟,是瓦當的狂熱愛好者,收集了很多,寶貝似的藏在家中。其中最珍貴的一個饕餮紋瓦當,據說是周朝遺物。荀貞曾經慕名求觀,但是卻沒看成,那傢伙指天畫地的賭咒,說絕無此物,只拿出了幾個一字瓦當給他觀瞧,“當”面上寫著一個“衛”字,占滿了整面,根據他的介紹,乃是出自前漢的甘泉宮。

荀貞立在荀衢家門前,想起了這件趣事,笑過之後,舉手敲門。

很快,有人開了門,身著褐衣,乃是荀衢家的小奴。他抬頭見是荀貞,滿臉堆笑,說道:“荀君回來了!是來找我家主人的麼?快請進來。”

荀貞跟著荀衢讀了近十年的書,和他的家中上下都很熟悉,微笑頷首,進入院內。

門內右側是一個長方形的石槽,門庭兩邊是馬廄,也是懸山式,左右對稱。門左邊與馬廄相對,挨著牆有兩間屋子,這是看門人和養馬人住的。

前院地方不小,不過除此之外,就再無建築了。對著大門有一條石板路,很寬闊,足可容馬車通行,伸向中院。石板路兩側都是堅實的土地。

沿著石板路前行,穿過中門,迎面一個亭園。

亭園的左邊是一座閣樓,右邊是一個高臺,兩者之間有回廊相連。

閣樓有三層高,峻拔陡峭,樓頂採用的是歇山頂,四角翹起。在最上邊的屋脊兩端各裝飾了一隻瑞鳥,作相對臥立狀。樓體雪白,門窗紅褐。樓外有階梯通入樓內,每一層都有涼臺。天氣好的日子,可立在上邊憑欄遠眺、觀賞風物;下雨雪時,因為涼臺上有腰簷挑出,足能遮風避雨,也可聚三五好友、擁爐飲酒。

這座閣樓,便是荀衢家人居住的地方;而右邊的高臺,則是荀衢給學生們授課的所在。

“荀君,家主正在亭中飲酒,要小奴去通報一聲麼?”

順著小奴的指向,荀貞看見在院中的亭園裏,可不是正有一人在亭下飲酒?他說道:“不必了,我過去就是。”小奴自退回前院,看守門戶。

亭子是四角攢頂,下有平臺,內置臥榻。四周環繞修竹花卉。如今秋季,花多凋零,竹子不多,稀稀疏疏的,但錯落有致,有的竹葉還泛著綠色,有的已經變黃了。

一個男子以手支頭,斜臥榻上。從荀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他沒有束髻,散發敞懷,空出的一隻手拿著青銅酒樽,閉著眼,在聽跪坐在榻前的兩個侍女鼓樂唱曲。

伴著樂聲,荀貞走到亭前。侍女們看見了他,想停下樂曲。荀貞搖了搖手,示意她們繼續。兩個侍女,一個擊磬,一個唱歌。磬聲清揚,歌聲婉約,唱的是“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卻是《薤露》。

《薤露》是一首挽歌,傳自漢初田橫的門人。田橫自殺後,其門人傷之,為作悲歌。前漢武帝時,李延年將之分為兩首,一個便是侍女正在唱的,一個則是《蒿裏》。《薤露》送王公貴人,《蒿裏》送士大夫、庶人,送葬時,使挽柩者歌之。

荀衢性曠達,性子曠達的人往往不拘小節,因為不拘小節所以不會掩飾自己的癖好,即使會因此引起別人的詫異也不在乎。荀衢便是如此。他平生兩大愛好,一則飲酒,二則聽人擊磬、唱挽歌,聽到動情時,常常淚流滿面。

有人問過他:“君正盛年,當有壯志,緣何好此哀曲?聞曲落淚,君為誰哭?”

他回答道:“‘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我雖盛年,但二十年前,方為少年,二十年後,又會在哪里呢?‘天之生我,我辰安在’?‘譬彼舟流,不知所屆’。人生在世,便再有壯志又有什麼用呢?最終只能如薤上的露水一般乾枯,魂歸蒿裏。我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好聽挽歌,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忍不住落淚啊!”

他的父親荀曇、叔叔荀昱皆名重一時,天下皆知,以為名士,但最終因黨錮之禍,一個歸隱、一個被殺。人們猜測這也許是他之所以會如此感慨的原因。

《薤露》不長,唱完之後,停頓了片刻,侍女又重唱了起來。這其間,荀衢一直沒有睜眼,荀貞耐心地等待。唱到第三遍時,荀衢的眼角流下淚水,他舉起酒樽,一飲而盡,將之摔倒地上,坐直身子,睜眼長嘯:“噫籲戲!人生天地間,忽然如遠客!”

荀貞撩起衣角,跪拜在地。

他名為荀衢的族弟,但實為荀衢的學生,所以一向執禮甚嚴。荀衢揮了揮手,說道:“起來,起來!跟你說多少次了,不要總這麼拘束無趣!”

“仲兄,今日天氣雖好,但秋風漸涼。穿衣還是需要多加謹慎的啊。”

荀衢只穿了件薄衣,還沒有掩懷,聽了荀貞的提醒,他渾不在意,抹去眼角的淚水,從榻上起身,由侍女給他穿上鞋子,扯住荀貞的手,笑道:“幾天沒見你,我手癢癢的。……,阿奴,取劍來。”侍女應了,退出亭外。

“阿四,你別的都不行,也就擊劍是個好手。在咱們族中,我算第一,你勉強也能排在第二了。有時候我也就奇怪了,要說你和公達都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公達怎麼就那麼不開竅呢?整天就知道抱著書牘讀來讀去。嘿,愁也愁死我了!”

他剛才尚情動淚流,轉眼就歡笑言談,轉變得很突然,但因其自然而然的態度,卻讓人並不覺得突兀,似乎就該如此。
荀貞說道:“公達聰穎,如有天授,遠過於貞。貞雖擊劍稍強,但那也是因為公達對此技不感興趣,所以才讓貞僥倖領先。”

“噯喲,你這拘謹無趣的樣子,倒是與公達一模一樣!你們兩個,一為我弟,一為我侄,從小跟著我讀書、長大,卻怎麼半點都不像我呢?阿四,你這一本正經的模樣跟誰學的?日後若有親友來訪,你說我怎麼好意思把你們兩個拿出手呢?”

荀貞把酒樽撿起,放在案上。荀衢伸手拿過,也不嫌髒,從邊兒上的銅卮中舀了一勺酒,倒入樽中,又舀了一勺,連瓢一塊兒遞給荀貞,說道:“來,同飲,同飲!”

荀貞瞭解荀衢的脾氣,沒有拒絕,接過來,兩人皆一飲而盡。飲完一樽,又連飲兩樽。侍女把劍取來了。荀衢隨手將酒樽又丟到地上,接過劍,分給荀貞一把。他立在亭中,披發執劍,左右觀顧,選好了目標,指著二十步外的一支竹子,說道:“就是它了!”

擊劍之術,分為兩種,一種執劍在手,進退格殺。另一種則是“投擲”,把劍投出去,遠距離殺敵,軍中有喜歡用“短戟”的,投擲傷人,和這個差不多,走的是同一路子。

荀衢最喜好的是後一種。其實如果單是投擲,用短戟更好,但短戟的柄長,投擲較為容易,所以荀衢棄而不用。梅蘭竹菊,君子所好。竹子號為“君子”,荀貞在前世時就挺喜歡這種植物的,於心不忍,說道:“竹子長成不易,損壞可惜。不如換個的靶?”

“又不是你家的竹子,你可惜甚麼?”

荀貞還想再勸,荀衢懶得理會,走前兩步,單手執劍,口中叱喝一聲,將劍舉起,拋擲出去。只見那劍在空中劃出一道曲線,轉了兩轉,落在地上,卻沒能刺中竹體,偏差了兩分。荀衢懊惱地說道:“都怪你!亂我心神。這次不算,重來重來。”

早有一個侍女奔跑過去,把劍拾起,回來交給荀衢。

二次投擲,荀衢提起精神,先急趨快退,舞了幾式,隨後換了個投法,將劍柄倒握,把劍刃向下,手臂高舉,向後仰身,扔了出去。只聽“哢嚓”一聲,正中竹身。大半個劍刃都刺入了竹中,只剩下個劍柄和小半劍身在外。

竹子能有多粗?隔二十步遠,投擲中的,不能說神乎其技,也是非常了得了。

荀衢哈哈大笑,雙手叉腰,睥睨荀貞,挑釁說道:“怎樣?阿四,你若能如我一樣,刺中竹身,便算你贏!”

荀貞吸了口氣,穩住心神,先請荀衢暫退到一旁,隨後站到前邊,也和荀衢第二次投擲時一樣,先或擊或刺,熟悉了下手中劍的重量、長度,待有了手感後,看也不看那竹子,甩手側身,將長劍擲出。

劍要比箭矢重多了,又沒弓可放,全憑一點感覺。初學者因掌握不好力度,或者投過,或者不及,又或者投偏,又或者不能保持劍尖在前。荀貞也是練習了多年,方才略有心得。

荀衢瞪大了眼,目不轉睛地看那劍的去向,口中念念有詞:“不要中、不要中,……,啊呀!”

一聲悶響,荀貞投擲出的長劍撞在了先前長劍的柄上,雖將之又往前推進了幾寸,但卻終沒能隨之刺入竹身。

“多日未曾習練,手有些生疏了。這一回,貞自甘下風,仲兄贏了。”

荀衢耷拉個臉,悻悻地說道:“你能刺中我的劍柄,當然比我高明。你看我像是輸了耍賴的人麼?輸了就是輸了,算你贏我一局又能怎樣?……,反正自教會你擊劍以來,這兩年我就沒贏過!”他走回亭中,說道,“不玩兒了,不玩兒了!來,來,喝酒,喝酒!”

亭中只有一榻,雖夠兩人坐,但不方便。荀衢乾脆也不坐了,靠著亭柱,分開腿,箕踞卮邊,招呼荀貞坐到對面。兩個侍女取回長劍,要去拿酒樽、下酒菜,被荀衢制止,命她們只管繼續鼓樂歌唱。曲尺狀的石磬上清音再發,柔軟的歌喉裏挽歌複起。

上午的陽光映入亭內,光線中浮動著微塵。

荀衢箕踞,荀貞跪坐。兩人相對,一個拿酒樽,一個使瓢勺,以美婢為景,用挽歌下酒,皆默不作聲、酒到即幹。不多時,酒卮前傾,已將酒喝完。

荀衢雖然好飲,酒量卻很普通,多半卮酒下肚,已然微醺。他伸直了腿,一手拿酒樽敲擊銅卮,另一手揮袖說道:“劍已擊,酒已盡。去,去!”

荀貞複又一絲不苟地跪拜行禮,禮畢,起身自出。

從他見到荀衢起,到他現在辭別,先是等候、繼而擊劍、最後飲酒,在荀衢家待了一個多時辰,荀衢沒問他一句有關亭長的話,而他也沒有主動提及半句。

……

從亭中出來,走出不多遠,聽見酒樽敲擊銅卮的聲音壓住了磬聲,伴著清亮的擊打,荀衢放聲高歌:“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游往者餘弗及兮,來者吾不聞!……,嗟乎!知我如此兮,不如無生!東方未明兮,不能奮飛!”
他聲音高昂,振動竹木,荀貞從中聽出了慷慨悲涼。

他立在亭外,悄然傾聽,心道:“‘東方未明,不能奮飛’。唉,仲兄看似放/蕩不羈,實則胸有大志,奈何如今閹宦當道,朝政黑暗,沒有施展才華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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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程偃

在家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荀貞就回去亭中。

唐兒比他起得更早,天沒亮就起來了,把荀貞穿回的衣服拿走,換個套新的給他,提前煮了小半鍋的雕胡飯、十幾個雞蛋,並裝了一甕的醬,讓他帶回亭舍吃。

待荀貞走時,她依依不捨地把他送出院外,叮囑他:“下次回來記得將換洗的衣服拿回來,別丟在亭裏。聽你說那亭父已經五十來歲了,估計也給你洗不乾淨。……,在亭舍要多吃飯,出日頭的時候曬曬被褥。……,少君,你下次什麼時候回來?”

“短則五日,長則十天。”

“路上慢一點,幾十裏地呢,別一口氣跑完。累了就歇會兒。”

不管她說什麼,荀貞都笑吟吟地應下,牽馬出了院子,說道:“我不在家中,若有什麼事兒,你便去找我的仲兄。平時你一人在家,雖說鄰舍都是族人,但夜時門戶一定要關好。”諸如此類,也交代了唐兒幾句。

……

因與唐兒說話耽誤住了時間,等他回到亭舍,已快中午。

剛進舍門,就看見程偃光著膀子在院子裏舉重,搬著一塊兒嶙峋的大石頭,重複從小腹舉到胸前,應是已舉了很長時間,他頭頂熱氣騰騰,汗流浹背,臉也掙得通紅,面頰上的疤痕充了血,跟個血蜈蚣似的,拿出去足能嚇倒一片孩童。
荀貞把馬牽入馬廄,笑道:“阿偃,小別勝新婚,你在亭裏待了十來天,好容易回去一趟,以為你最早也是下午才會回來,卻沒想到居然比我還早。”杜買的坐騎在馬廄裏,他往前院的屋中瞧了瞧,屋門半掩,瞧不清楚裏邊人物,問道,“杜君回來了麼?”

杜買、黃忠從屋中出來。

一天不見,杜買的態度較之以前有明顯的不同,也不知是前天荀貞送給他兒子的的那個生日禮物起了作用,還是他在家的時候想通了什麼,他應聲笑道:“回來了。……,只比荀君早了片刻,也是剛到舍中。……,噢,對了,繁家兄弟還沒回來,不過估計也快了。”

“黃公,昨天有勞你了,今兒又勞你等到現在。你趕緊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黃忠殷勤問道:“荀君,早上吃飯了麼?俺早上做的多,留的有,要不要幫你熱熱?”

“吃過了。……,阿褒呢?走了麼?”

“走了,早上吃了飯就回去了。……,他本想跟俺一塊兒等你們回來了再走,是俺不讓他等的。兩個人也是等,一個人也是等,還不如俺一人等。”既然荀貞吃過飯了,黃忠也沒有再留的必要,回去屋中取了一個風車,笑道,“昨兒有行商經過亭舍,俺見這物事做得好看,價錢也公道,便買了一個,拿回去給俺的小孫子玩兒。”

黃忠有個孫子,兩三歲了,荀貞來亭舍的第一天就聽他說起過。俗話說“隔輩兒親”,對這個小孫子,黃忠疼得不得了,每月那點微薄的俸祿,除了供自己吃用,剩下的都用在他孫子身上了,還跟荀貞商量過,說等他孫子再長大一兩歲,央荀貞教其讀書。荀貞無不應之理,痛快地答應了。

此時聽他這麼說,荀貞笑道:“黃公,諺雲:‘孤犢觸乳,驕子罵娘’。你這麼疼你的阿孫,可小心等他長大後不孝順你!”

提起小孫子,黃忠就高興,樂得合不攏嘴,呵呵笑道:“孝順不孝順都由他!只要能把俺們老黃家的根兒傳下去,別說不孝順了,上天揭瓦都隨便!”

黃忠沒有兄弟,也沒有姊妹,獨杆兒一個,結婚後,連生了五個女兒,直到二十年前,總算生了個兒子,為了傳宗接代,他早早地給兒子辦了婚事。結果,他兒子一年一個,卻和他一樣,連著生女兒,生了兩個女兒之後終於給他生了小孫子。他怎能不疼?——說起來,他兒子和荀貞年歲相仿,卻已是三個兒女的父親了。

荀貞又將坐騎牽出來,給黃忠,說道:“黃公,這麼想見你的小孫子,你騎馬回去罷,至少能快一點。”將從家中帶來的包裹取下,把唐兒煮的雞蛋拿出了一半,“我昨兒回城的路上,還想著給你的寶貝孫子買點玩意兒,拜見了長輩後,結果什麼都給忘了,也沒啥好東西,這幾個雞蛋,你拿回去給他吃。”

“這怎麼使得!”

“拿著!拿著!”荀貞不由分說,將雞蛋塞給黃忠。

杜買聽他說起“拜見長輩”,開口問道:“荀君,家中長輩都好?”

“挺好的。”

杜買這一問也只是表示他的態度而已,表示他的“關心”,當下點了點頭,笑道:“荀君家中長輩,俺都是久仰了,若得機會也該拜見一二。”

自來亭中後,與杜買相識已有多天,這是頭一回聽他說貼心話。荀貞有點詫異,瞧了他一眼,心道:“奇哉怪也。真的是‘拿人手軟、吃人嘴短’麼?這老杜,以往都是不冷不熱的,只不過前兒給了他一塊環佩,就去了他的冷、換來了他的熱?”

他哪里知道,杜買的轉變雖有環佩的原因,但環佩只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已。雖然覺得杜買轉變得太快,不過他的臉上沒有露出異樣神色。不過怎樣,他來亭中是有明確目的的,亭中諸人如果能和和氣氣的,當然最好不過。

他轉眼去看程偃,他與黃忠、杜買說了這麼半晌話,程偃居然一個字沒有插,太也不像其為人性格。

程偃跟個悶嘴葫蘆兒似的,緊閉著嘴,好像根本沒聽到他們說話似的,只管一下、一下舉石頭。

“小程,你跟石頭有仇麼?”

程偃不吭聲,接著舉。

黃忠拉住荀貞,走到一邊,小聲說道:“他心情不好。”

“怎麼了?”

“俺也不知道。昨兒不是回家了麼?誰知道他晚上就回來了!俺問他怎麼了?他就跟現在這模樣似的,閉著嘴,一個字兒不說。……,連阿褒戲弄他,他都不吭聲。”

程偃的性子一向藏不住話,想到什麼說什麼,不是個有城府的人。是什麼原因使得他變成眼下這個樣子了呢?荀貞扭臉看看程偃,又瞥了一眼杜買,心道:“只回家了一天,就變了兩個人。一個不再不冷不熱,一個變成了悶嘴葫蘆兒。嘿,那繁家兄弟也回了家,不知道會不會也有甚麼奇怪改變?”他問黃忠,說道,“會不會是和他家裏吵架、鬧彆扭了?”

黃忠搖搖頭,說道:“他家中沒別的什麼人了。幾年前就分了家,他的阿母跟著他的兄長住,現如今他家只有他與他妻了。……,吵架,鬧彆扭?阿偃是個孝順孩子,定然不會和他阿母吵架,他兄長也不會和他吵架。如果真是這個原因,也只有與他妻有關了。”

若果真如此,清官難斷家務事,亭舍諸人誰也幫不上忙。荀貞再又看了看程偃,說道:“阿偃是個直性子,能憋一天兩天,絕對憋不了三天。他既不願開口,就等他什麼想說,再問他罷。……,黃公,快到午時了,你且回家去!明兒可以回來得晚一點,入夜前回來就行。”

黃忠拿好東西,告辭諸人。

荀貞、杜買把他送出亭外,直等他騎馬走遠了,這才轉回院中。程偃仍然在抬舉石頭,不覺得累似的,舉高、放低,舉高、放低。荀貞和杜買對視一眼,放棄了和他說話的打算。

“阿母和幼節不在麼?”

杜買跟著荀貞的稱呼,也以“阿母”和“幼節”來稱呼許母和許季,答道:“阿母和幼節來時,帶的衣服不多。天越來越涼,聽老黃說,幼節上午回家了,說是想取些衣物過來。”

“他家中已被封查,怎麼取衣物過來?”

“這個就不知道了。”

荀貞邁步往後院去,杜買跟著他一塊兒,問道:“荀君去找阿母麼?”

“是。”

“俺和你一塊兒。……,說起來,阿母來咱們亭舍多日了,俺卻一直沒怎麼說話。難得今天無事,又剛好從家裏拿來了些蜜漿,正好可以請阿母嘗嘗。”

杜買請荀貞稍候,小跑去屋中拿了個木卮出來。這個木卮遠比荀貞和荀衢飲酒時用的那個銅卮要小。荀衢家那個銅卮是一鬥的容量,這個木卮則是二升卮,相當後世的四百毫升,不到一斤。

杜買笑道:“荀君你是不知,俺那糟糠調得一手好蜜漿,喝過的都說好。前幾天婦弟去了俺家,也沒拿別的東西,就拿了點蜜。俺糟糠便將調成蜜漿,讓拿來亭舍給荀君、阿母嘗嘗。”

他說著,把木卮送到荀貞面前。荀貞探頭,見那蜜漿色如金黃,用鼻子聞了聞,贊道:“果然不錯。……,我倒也罷了,阿母必會喜歡。”

杜買小心翼翼地捧著木卮,跟在荀貞屁股後頭,兩人去往後院。

……

許母坐在屋子裏,正拿了件衣服在縫補。她眼不太好,湊得很近,看起來很是吃力。荀貞忙上前,搶過來,說道:“怎麼能讓阿母縫補!這點活兒,我自己就能做好。”

衣服是他的,前兩天下鄉,不小心掛住了,腰的位置被拉裂了一道縫。他回來後,因當時忙,沒工夫理會,便換下來,隨手扔到了住的屋子裏。許季和他一起住的,可能看見了,拿來給許母。

見荀貞從家中歸來,許母很開心,但裝著不高興的樣子,說道:“怎麼?你是嫌我老了,眼笨手髒,怕縫不好麼?”上了年紀的人有時候會很敏感,總以為年輕人會嫌他們髒、慢,不能自理。當然了,許母這句話顯然是在說笑,不能當真。

荀貞笑道:“誰說阿母老了?耳不聾、眼不花,走起路來,腰杆挺直,我瞧您吶,比幼節的身體還好呢!”不肯將衣服還給她,接過杜買手中的木卮,岔開話題,說道,“杜君夫人做了點蜜漿,因聽說阿母在舍中,所以特地讓杜君帶來,請阿母品嘗。”

杜買這一轉變心態,眼力價、手上活兒都有了,伶伶俐俐地從案幾上拿了個喝水用的耳杯,捧到木卮前,等荀貞倒滿了,又彎著腰,奉給許母,討好似的笑道:“阿母,請您嘗嘗,看合不合口味?”

這邊正在奉漿,那邊門外傳來腳步。

荀貞回頭去看,見卻是許季回來,還另有兩個年輕人跟在左右。許季空著手,年輕人拿著衣袍鞋襪等物,並提了一籃雞蛋,一些吃食。

將手中的東西放在屋內,兩個年輕人恭敬地向許母跪拜行禮,自責道:“是俺們沒有想到,讓老夫人受苦了,以後有何需要儘管與俺們說。仲兄不在,正該由俺們盡心侍奉。”說完,又對荀貞行禮,說道:“老夫人在亭舍,俺們不能朝夕侍奉,勞煩荀君多多照顧。”

荀貞還禮不迭。他不知這兩個年輕人的姓名,但看著眼熟,似也是那夜曾包圍過亭舍的,說道:“是從大王裏的麼?走這麼遠,辛苦了。且坐下喝點溫湯,潤潤喉嚨吧。”溫湯就是開水。煮熱的水稱之為“湯”。

兩個年輕人說道:“不敢叨擾。仲兄走前交代俺等,為不給荀君惹麻煩,尋常時候,要俺們最好別來亭舍,今日要非孝順老夫人,俺們絕對不敢來的,這就告辭。……,聽三郎說起,說為防冬月寇賊,荀君打算召人備寇?”

“正是。”

“不知還缺人手否?”

“兩位何意?”

“若缺人手,俺們可以招呼幾個兄弟,來為荀君助助人場。”

他們是大王裏的,和荀貞不是一個亭,怎麼能來?他委婉地說出了這層顧慮。兩個年輕人對視一笑,說道:“俺們亭與繁陽亭地壤相連,本就該相望守護。只要荀君不反對,俺們自然有辦法來。”

荀貞“備寇”是為打造班底,既然他們這麼說了,自無不允之理。兩個年輕人再又向許母跪拜,告辭離去。

等他們走了,荀貞瞧那一堆的衣物、鞋襪,以及雞蛋、吃食,問許季:“家中被封查了,這些東西怎麼拿到的?”
許季答道:“不是從家裏拿的。我去尋了兄長的幾個朋友,他們湊出來的。”

荀貞立時對他刮目相看。都說“江山不幸詩家幸”,人亦如此,順風順水中成長起來的人在某些方面,比如靈活變通、為人處事上遠遠不如逆境中成長起來的人。許季本只是埋首經書的書呆子,經歷過這番挫折後,經歷過前天敬老裏的遭遇後,明顯有了轉變,學會了“狐假虎威”,知道了運用他兄長許仲的影響力。

許季似乎感覺到了荀貞驚訝,面上帶紅,改變話題,問道:“程君是不是碰上什麼事兒了?我早前出去時就見他在前院舉石,怎麼現在還在那兒舉?”

荀貞善解人意,不再追問,順著他的話題說道:“也許是和誰鬧彆扭了。問他,他也不說。”

杜買笑道:“三郎,也來嘗嘗蜜漿。”

話題很快從衣物、程偃轉到了對蜜漿的品評上。

……

下午,繁兄弟回來。

次日上午,黃忠回來;快到中午,陳褒回來。諸人重新齊聚亭舍,針對“備寇”之事做了仔細的討論。杜買、繁尚提議,在裏民集合前,最好先去一趟馮家打個招呼,把他們今年應出的米糧徵收過來。荀貞從善如流,當即答應了,卻沒想到,這一遭去,見識了一回甚麼叫坐井觀天。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30

34 馮家

在“許仲殺人案”發生之後,在“秋冬備寇”開始之前,荀貞由陳褒領著頭一次登馮家的門。

馮家的莊園矗立在一片膏腴田地之中,占地頗廣,不下百畝。

荀貞和陳褒下了官道,轉上田間的路。路沒官道寬,但也不窄,能容下兩輛輜車並行。

路的兩邊種植有樹,多為榆、桑。漸入深秋,黃葉飄落,混入泥土裏,馬蹄踩上去,軟綿綿的。透過樹與樹之間的縫隙,可見兩邊田野,麥苗綠油油的,仿佛給大地鋪上了一層綠色的地毯。土路、黃葉、綠田,涼風拂面,四野悄然,給人一種雖清冷但卻溫馨的感覺。

馮家的莊園分為兩個部分。

左側是田園,右側是庭院。

庭院和荀衢家的一樣,也是三進式的,但面積遠比荀衢家大的。

田間的土路不是正對著莊園的,而是在莊園的偏南一點,然後北拐,連接到正門的位置。因按習俗,莊園的門多是向南開的。

門外有幾個褐衣漢子袖手站立,看見荀貞和陳褒騎馬過來,其中一個迎接上來。

荀貞在這段官道上來往很多次了,每次經過的時候,都會有意無意地遠望一下馮家莊園。如今來到近前,看得更加清楚。

莊園南面有兩個門,一個是正門,硬山式的門樓,鐵灰色的瓦當。

大約受了那個喜好收藏瓦當的族人的影響,荀貞每見到瓦當時,也下意識地會多看兩眼,抬頭看去,見是一個文字瓦當,用小篆寫了四個字,辨識得是:“富貴毋央”。

陳褒與迎上來的那褐衣漢子說話:“這位是亭長荀君,有事要見你們家長。”

正門的邊兒上還有個小門,荀貞乃本亭亭長,職位雖不高,但是“現管官兒”,肯定不能走這個門了,看門的那漢子行了個禮,拘謹地說道:“亭君請隨俺來。”

荀貞在南平裏見過此人,問道:“你是南平裏人麼?”

陳褒代為介紹,說道:“他是馮公的族人。”

荀貞了然。這馮家的籍貫在南平裏,他們家在南平裏也有宅院,不過大多數的時候並不在裏中居住,而是和族人一起住在莊中。這人既然是馮家的族人,那顯然籍貫也是在南平裏了。

話說回來,既為馮家族人,為何穿著寒酸,並充任看門的賤役呢?

田莊本大多都是聚族而居的,除了奴婢、徒附、賓客外,在莊園中居住的人更多的是“族人”。但正如嫡、庶有別,又正如荀貞和他的族人的關係,名為同宗同族,實有遠近親疏之分。和莊園主人近一點的,地位就高一點;遠一點的,地位就低一點。

很多貧困的“族人”,說起來是同族,事實上的地位與僕從、徒附差不多,租種“家長”的土地,每年通常都要上交一半的收成作為地租。農閒時,還要為“家長”修繕房屋、整治溝渠,乃至充當護院。眼前這個馮家的族人,顯然是關係比較遠,地位比較低的。

荀貞下了馬,跟著這人步入門中。

大門的兩側有回廊,進去第一進院子,左側是馬廄、車房,右側是依牆而建的土屋。陳褒幫那人將兩匹馬牽入馬廄,荀貞趁這空當兒,打量右邊的土屋。

土屋很簡陋。秋天涼了,有的用黃土、木頭等物把窗戶堵住,可以想像,等到晚上的時候,一點光源都沒有,屋內必漆黑如墨。這些土屋應是給奴婢、徒附、賓客們住的。

右邊的牆角,就在土屋群的邊兒上,立了一座望樓。荀貞在路上的時候就能看到,高過門樓,這是用來警戒盜賊的。
將馬放好,走入第二進。

二門兩邊是相對的兩座三層角樓,其第二層分別與二門的門樓相通。角樓,也是用來瞭望、備盜的,在它們的四壁上都有長方形的瞭望窗。既可遠望,也可從中射箭、開弩。可以看得出來,這位馮家的主人非常惜命,若有盜賊來犯,就算正門擋不住,還有二門可以抵擋。

第二進院子裏廬舍相連,最中間是棟四層樓房,高有三四丈,樣式結構和荀衢家的差不多,每一層的外邊亦皆有涼臺。這棟樓房,是本亭中最為高大的建築。

和荀衢家不同的是,荀衢家樓閣的外邊是一個亭園,種有竹子、花卉,而馮家的樓閣邊兒上種的則是大桑樹,十幾棵,要是在夏天,必十分陰涼。不過,荀貞能夠猜到,馮家主人之所以種植這些桑樹,絕不會是為了夏天好乘涼,而應該是和桑樹的“經濟價值”有關。桑葉可以養蠶,桑椹也可以吃,——青黃不接時,窮人多就是靠此物與榆錢果腹苟活的。

以馮家的富足,卻還在院中、包括來的路上盡數種植此兩類樹木,荀貞心道:“這位馮公真是個精打細算的人。”
樓前有個大堂,是馮家家長會客的地方。

帶路的那人把他們領入堂中,說道:“請亭君稍候,俺這就去尋家長來。”出門時,碰見了個婢女,這人吩咐說道,“來了貴客,快上湯水。”

堂內四面開的都有窗戶,很敞亮。粗大的柱子頂起屋宇,挨著牆壁相對放了兩列青銅燈架。地上橫向鋪排了四五個坐塌,每個坐塌的側邊都有一個矮腳的漆案。坐塌的前邊是正位,邊兒上放了一個支架,其上架了一柄長劍。劍在鞘中,不知鋒芒如何,但劍柄裝飾得珠光寶氣。

陳褒說道:“馮家的幼子好擊劍,這柄劍是他專門托人從洛陽買來的,據說是出自劍遊昌之手,價值萬錢。”“劍遊昌”是當時一個制劍的名家。

荀貞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心中不以為然,想道:“‘劍游昌’天下知名,如果此劍真是出自他手,怎會只賣萬錢?十萬錢都有人搶著要。”

前漢高祖時,陸賈有一柄寶劍,值錢百萬。“劍遊昌”造的劍或許不能與之相比,但一萬錢也是絕對買不來的。“劍遊昌”云云,至多能哄哄沒有見過世面的人。

兩個人沒有等太久,在婢女奉上溫湯後,不多時,一個男子在兩個小奴的隨侍下,來到堂中。

荀貞打眼觀看,見此人四十來歲,身肥體壯,也許是因為怕熱,已是秋中的季節,卻還穿著一件絲制的禪衣,寬衣博袖,上有紋繡,甚是華麗。來人認得陳褒,所以直接對荀貞行禮說道:“在下馮溫,見過荀君。”他人很胖,說話的聲音卻很細。

荀貞與陳褒站起,還禮,說道:“在下荀貞,見過馮公。”

“早就聽說有荀氏子弟有俺們亭中任職,卻一直沒得機會拜訪,尚請恕罪。”

類似的客套話,荀貞自來亭中後已經聽過了很多次,但這位馮家的主人卻給了他不同的感覺。別人說的時候,不管真、假,至少表現得跟真的似的,而他,卻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客套”,表情淡淡的,語氣很敷衍,連剛才的行禮也是隨便拱手,腰都沒彎一下。

荀貞答道:“不敢,不敢。”

“不知荀君光臨,有何貴幹?”

“一來見見馮公;二則,時值九月,該開始著手備寇,在下打算蕭規曹隨,一切都按前任鄭君的章程行事,操練的地點依然選在了貴莊西邊的林地、丘陵。所以特地前來,給足下說一聲。若有什麼打擾,多多包涵。”

馮溫一臉“我猜你就是為這事兒來而來”的表情。荀貞召集裏民、備寇冬月,動靜很大,馮溫雖不常在南平裏住,但也不可能一點不聞。

他說道:“那片林地、丘陵不是我家的。荀君若想在那裏操練,儘管操練就是。”頓了頓,說道,“前天,南平裏的裏長來找過俺,也是為備寇之事,想讓俺出些米糧,貼補亭中。俺當時沒答應,倒不是拒絕。裏中出多少,那是裏中出的;俺出多少,那是俺的。怎能混淆?”

荀貞搞不懂他想說什麼,說道:“馮公言之有理。”

“荀君請跟俺來。”

馮溫轉身,徑往堂外走去。

荀貞呆了呆,與陳褒對視一眼,兩人跟上。在進大堂前,他們都脫了鞋子,在門口將鞋子穿上。馮溫大步流星,穿過中院,走過三門,領著荀貞兩人進入後院。

較之前邊,後院有些髒亂。右側是豬圈、牛欄、雞塒,緊挨著是廁所。

中部是廚房,廚房門開著,兩個三四十歲的大婢正在裏邊忙活。荀貞瞥見裏邊有灶、釜、案等設施、廚具,並見壁上掛的有肉。廚房不遠處是一眼水井,井上有蓋。

馮溫帶著他們,順著門邊的石子路,來到左邊。

左邊前頭是片空闊的場地,細沙鋪地,立有箭靶,一邊擺放著兩個蘭錡。

蘭錡,即兵器架的統稱。“蘭”置刀劍,“綺”為弩架。剛才荀貞在馮家正堂時,見到的那個放寶劍的架子就是蘭錡。不過那個比較小,只能放一柄寶劍,而面前的這兩個大很多。

蘭錡和後世那種常見的兵器架子不同,它不是敞開似平放的,而是豎直的。

就拿眼前這個來說,下為方形底座,其上為一個菱形木柱,木柱上邊承托方形的木板,木板豎立,分為五層,每一層上邊都有托鉤,總共十個。兵器就放在托鉤上。如果是放置刀、劍的話,兩個托鉤上放一個。

其中一個蘭錡上放了五柄環首刀,另外一個蘭錡上掛了兩支弩。

馮溫指著蘭錡,說道:“刀皆產自蜀中,百煉鋼刀,每刀值錢三千。弩乃陳國所制,俱為佳品,每弩值錢萬五千。……,荀君,你從縣城中來,又是名家子弟,見多識廣,俺請教你,我家中的刀、弩算不算精良?”

“陳國”,即今河南周口一帶,孝明皇帝將此地封給了他的兒子陳王劉羨,是為陳國,位處潁川郡的東邊,兩國(郡)接壤,距離潁陰只有一百多裏地。

現今的陳王是劉羨的曾孫,擅長弩射,十發十中,並且能“中皆同處”,準頭了得。因他好弩,所以府庫中藏有數千的強弩。——但是,陳王善射,卻並不代表“陳國的弩”就是好的。因為相距較遠,荀貞看不清那兩支弩的形制,也不能貿然提出試試,但隱隱覺得,如果真是產自陳國,估計值不了一萬五千錢,他說道:“蜀刀的鋒銳天下皆知,當然精良。”

他只說刀,不說弩。陳褒聽出了意思,瞧了他一眼。馮溫卻沒有聽出來,回身指向前院、中院,說道:“這些刀、弩只是我家藏兵的一部分,前院所住的奴婢不說,中院所住之族人亦多有佩刀。我家徒附、奴婢,加上族人,本家人,四五十餘口。俺想請問荀君,算不算人眾?”

大戶人家的莊園,有的方圓數十裏,住民上千,比起他們,四五十人實在不多,但只就繁陽亭來講,南平裏整個裏也才幾百口人,他們一個莊子頂得上小半個裏了,荀貞答道:“自然算是人眾。”

馮溫轉回身,又向前指,說道:“這是俺家的倉樓,存滿時,可儲糧千石,足夠我莊中人吃用一年有餘。俺請教荀君,算不算糧多?”

倉樓在左邊的後頭,挨著場地,總共有兩座,三層高,牆壁上有花紋裝飾,開有小窗。兩座樓頂的正脊端頭分別有一隻孔雀,相向而立。

那孔雀昂首翹尾,栩栩如生。荀貞瞧了眼孔雀,又瞧了眼昂首直立的馮溫,笑道:“算多。”

“請荀君跟俺這邊來。”

馮溫邁開大步,昂首挺胸,又在小奴的侍從下,領著荀貞、陳褒走到院子的右邊。右邊有座門,關閉著,他示意小奴推開。門後是一大片的菜圃,地畦齊整,設有渠道,可以澆灌。菜圃再往前,是果園,種的有梨、棗、楊梅等樹。果園的外邊便是莊子的圍牆了。

“糧可供莊中人吃一年有餘,若再加上菜、果,請問荀君,夠不夠兩年吃用?”

“足夠了。”

馮溫昂著頭,又指點四面圍牆,說道:“俺家的圍牆高三丈,費時兩年,牆外並有溝渠,牆內又有望樓、角樓,請問荀君,算不算堅固?”

荀貞大概已猜出了他的意思,笑道:“堅固。”

馮溫驕傲地問道:“俺有好刀、強弩,有勇士、壯奴,有儲糧、果菜,有高牆、深溝,請問荀君,若真有寇賊來犯,俺這莊子守得住、還是守不住?”

“守得住。”

“所以,俺並不指望亭中‘備寇’。如果亭中真有事,說不定,諸裏還得靠我家援救!……,不過,雖然如此,俺不是只顧自家的人,我們馮家祖祖輩輩居住本亭,和諸裏的裏民也算鄉人。鄉里鄉親的,我家富、他們窮,幫一幫他們也是應該!積個陰德。荀君你說對不對?”

荀貞的脾氣真好,繼續笑道:“對。”

“和去年一樣,俺家出五十石米糧!”

言外之意,出了這五十石米糧後,你們就別來煩我了。

荀貞笑了一笑,說道:“我今來貴莊,不是為米糧而來。只是來通知你一下,今年操練的地點還是在你家西邊。事情已經說完,在下告辭了。”說完,不顧愕然的馮溫,自招呼陳褒離去。荀貞雖和善,也是有脾氣的,這等坐井觀天之輩,多言無益,且等日後慢慢收治就是。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30

35 集合

往年備寇的操練地點,都是選在了馮家莊子的西邊,不是太大,但足夠數十人進退操練。荀貞親去看過,很滿意,不打算改變。

他除了相中此地大小足夠外,更主要看重的是另一個好處,即此地處在原野之中,四周空曠,操練的時候遠近可見,能夠給隱藏的寇賊一個警告:“我們這裏已有所備,看看我們威武雄壯的樣子,你們最好別打我們亭的主意,若敢來犯,必教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此前亭舍諸人去各裏約定集合的時間是三天之後,也就是荀貞從家中回來、登過馮家門後的次日,被選定的裏民們絡繹來到。

頭一個到來的是北平裏,剛吃過早飯,就在裏長蘇彙的帶領下來了,來的同時還推了幾輛車,車上堆積的都是米糧。把車停靠在亭舍門外,蘇彙指揮裏民將米糧搬入院中,對迎出來的荀貞阿諛笑道:“荀君,你清點清點,三十石,只有多、沒有少!”

清點的活兒自有黃忠等人去辦,荀貞不會摻和。他笑著點點頭,說道:“本次備寇,貴裏出力最大。多謝蘇君了!”一邊說話,一邊觀察其帶來參與“備寇”的裏民,頭一眼就在人群中瞧見了上次與蘇彙同來舍中的那兩個人,即被許季稱為“大蘇君”和“小蘇君”的蘇則、蘇正兩兄弟。

蘇家兄弟穿著布衣,皆佩環刀,一個背著弓矢,一個拿著長矛,迎著荀貞的視線,分別作揖行禮。荀貞亦微笑還禮。他再去看餘下二十餘人,俱著布衣,沒有帶劍的,全是環首刀,有兩三人另外拿著弓矢。

車輪轔轔,遠處又來了一行人。行至近前,當先之人可不正是安定裏的裏長?安定裏出的也有米糧,二十石。車子挨著北平裏的車子停放路邊,他們的裏長上前與荀貞行禮。他們裏來的人中,竟有三人穿著簡陋的鎧甲,還有一個拿弩的。
刀劍弓矢是民間常見的兵器,鎧甲、弓弩因價格昂貴,能買得起不多。就弩來說,便宜的時候也要七八千錢。家資十萬已是中人之家,八千錢,差不多十分之一。要非特別好武,或者有錢的,誰也不會閑著無事去買個弩來。

荀貞心道:“安定裏富,名不虛傳。”多看了那拿弩的人幾眼,那人年歲不大,二十四五,紮著髮髻,裹著平頭幘,一身青衣,腰懸直刃,中等身高,相貌無特殊之處,只一個鼻子較有特色,形如鷹嘴,是個鷹鉤鼻。

荀貞卻是認得此人,可不就是初來時在舍中見過的那個史巨先?

安定裏的裏長注意到了荀貞的視線,笑道:“此是俺的從子,名叫史巨先,聽他說已與荀君見過面了?此子參加過去年的‘備寇’,不敢說勇力過人,至少膽足色壯,在亭中小有名氣。”

荀貞一聽就明白了。安定裏的裏長不會參與“備寇”,但十幾二十個人送過來也不會撒手不管,畢竟這些人儘管是受荀貞的召集而至,卻畢竟家在安定裏,日後若真有寇賊來犯,他們首先保護的也是本裏,所以派了他的侄子史巨先來,當一個統籌調度的頭領。

不但安定裏如此,別的裏大多也是這樣。南平裏、春裏、繁裏、敬老裏的人相繼來到。繁譚、繁尚兄弟是繁裏人,瞧見本裏人來,上前熱烈歡迎。

繁譚倒也罷了,只那繁尚對敬老裏的人頗是不滿,他翻著白眼,對繁譚氣哼哼地說道:“聽說敬老裏正打算湊錢買桑樹苗、再立個甚麼僤。有錢買桑苗,沒米糧孝敬亭舍,就沖他們這只顧自家快活的小家子氣,終難逃一個窮命。”

幾個裏的車、人聚在一處,把亭舍門前的路堵得結結實實。有過路的行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兒,膽大的湊前觀看,膽小的退避三尺,路上越發堵得水泄不通。

荀貞見不是個事兒,不能因此堵塞交通,便叫來杜買,吩咐道:“去叫諸裏來的人往路邊站站。還有那車子,別橫七豎八地亂放,都推到路邊,排好隊,不要耽誤路人行走。”

他說這話時,北平裏的裏長蘇彙便在邊兒上,急道:“些許小事,何必勞煩杜君。俺們自家安排就是。”又連連賠罪,“是俺考慮不周,堵住了路,塞住了行人,荀君不要見怪。”撩起衣袍,飛快地跑去本裏裏民和車子停靠的地方,大聲指揮,“把車往這邊挪挪!快點,快點!人也都站過來,不要吵吵鬧鬧的!這裏是亭舍,不是集市。”

……

趁蘇彙、杜買指揮交通的空兒,荀貞大致將諸裏來人看了一遍,包括蘇家兄弟在內,總共從中找到了五六個當夜圍攻過亭舍的。表面上,他們對荀貞都很恭敬,其中一個還特地走到的他的面前,行了跪拜的大禮。

荀貞心知這個禮看似是對他行的,實際是代許仲行的,是在感謝他善待許母,所以半點不拿大,在攙扶未果後,絲毫不在乎地上土髒,跪拜還禮,把“禮賢下士、招攬豪傑”的姿態做了個十足。人、車擁擠,一片嘈雜聲中,他們兩個在官道上相對跪拜,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有不知道的問道:“那不是春裏的齊三麼?他和亭長有舊?亭君怎麼與他跪拜?”

有瞭解內情的,小聲說道:“你不知道麼?齊三和大王裏的許仲自幼相識,乃總角之交。奉縣中的命令,荀君把許母扣押在了亭中,聽說因念其老邁,尊敬善待。齊三跪拜行禮,大概是為了表示感謝。……,亭長乃荀家子弟,聽俺們裏長說,是個溫文無害的君子,想來不肯受齊三此拜,故而急忙還禮。”

又有更瞭解內情的,往周邊看了看,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你們知道麼?就在前幾天,許仲為救他的老母,領了一群人圍攻亭舍!這齊三或許就是其一。”

“你胡說什麼?若是許仲圍攻亭舍,這齊三怎可能還會對荀君行禮?那許母又怎可能還在舍中?並且這麼大的事兒,又怎麼可能鄉里不知?”

“他們趁夜而出,趁夜而歸,你不知道也是正常。”

“那你怎麼知道的?”

“俺有一個親戚,家挨著許仲的一個朋友,那天晚上睡得晚,聽到了動靜。先是聽見鄰居出門,後來聽見他鄰居回來,又聽見他鄰居的家人詢問,再又聽見他鄰居如此回答。”

“怎麼可能!便不是說別的,那裏門他怎麼出去的?要知道,不管哪個裏,晚上都肯定都是要關閉裏門的!”

“這俺就不知道了。要不那裏監門也是同黨,給他開了門;要不他就是緣牆爬出。”

他們正嘀嘀咕咕地說著,不遠處的蘇則走了過來,也不說話,只一個一個地看他們。他們立刻閉上了嘴,有的不安地低下了頭,有的緊張地轉開了臉,有的露出巴結的笑臉。——這就是良家子和輕俠的區別。輕俠敢聚眾圍攻亭舍,而良家子不能承受其目光之威。

……

鬧鬧騰騰,用了兩刻鍾才將米糧盡數搬入院中,因不想打擾許母,所以暫時堆積在前院,高高壘起,一座小山似的。參與搬送的人都滿頭大汗,繁尚只是指揮,沒動手,興致高昂,搓著手,繞著這座小山連連周轉,時不時傻笑兩聲。
他的兄長繁譚雖也喜歡,但瞧見他這副模樣,不覺有些丟人,拉住他的袖子,把他拽走:“不就是點米糧,瞧你沒出息的樣子!……,能不能矜持點!”

“兄長,你說這些米糧要都是咱們的,該有多好?要不跟荀君說說,別拿它們貼補操練了?反正是裏中孝敬的,乾脆分了得了!咱不介意荀君拿大頭,他多拿兩份都行!”

一畝地,好的年景產粟兩三石。各個裏送來的米糧加在一塊兒,四五十多石,相當十幾畝地一年的產量。繁家並不富裕,總共只有田地四五十畝,只憑每年田中的那點產量,尚不夠家中吃用,眼下驟然見到這麼多糧食,不眼饞才怪。

繁譚很贊成繁尚的意見,但從荀貞來後,他倆笨嘴拙舌,一直沒怎麼與之親近,此時便算想勸說,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繁尚出主意:“阿褒和荀君關係好,從荀君來的第一天起,他就跑前跑後的。要不,咱們找他?讓他給荀君說去?”提到陳褒的時候,他透出一股酸意。

繁譚考慮了一下,說道:“也行。”目光轉動,看看周圍,又道,“這會兒人多,別去說。等晚上了,外人都走了,再去找阿褒商量。”人和人不同。荀貞想的是如何保全性命於亂世,不會在乎這區區幾十石的糧食,而繁家兄弟既不知亂世將臨、又過慣了苦日子,當然會渴望如火。

……

等把米糧搬完,荀貞將諸位裏長叫到身前,由他們出面,加上黃忠、杜買、陳褒等的配合,打算先把裏民按照各裏的不同,排好隊伍,分隊編屯,指派頭領。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31

36 什伍

來參加“備寇”的百姓有不少都是去年已參加過一次的。荀貞本以為排個佇列會很簡單,結果讓他大跌眼鏡。

六個里加到一塊兒,近百人。其中有親戚、有認識的,也有吵過架、互相有仇的,特別北平裏和春裏之間,因為常年爭水爭地,裏民們幾乎沒有不結仇的,這會兒有各裏的裏長彈壓,又有荀貞和亭舍諸人在,雖然沒有一見面就大打出手,但彼此怒視、罵罵咧咧總是有的。

場上亂麻也似。

親戚們、認識的鑽來鑽去,湊到一處說話;打過架、結仇的,你瞅我不順,我瞅你也不順,鬥雞似的你看我、我看你。裏長們嗓子都喊啞了,黃忠、杜買腿也快跑斷了,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隊伍還沒排好。

荀貞看得直蹙眉。

就在這個時候,有七八人騎著馬從南邊過來。騎馬和走路聲勢不一樣。七八個人騎馬,聲勢比幾十個人走路還大,並且等行到近前,眾人看得清楚,那幾個騎士皆持弓挾箭,佩戴直刀,殿后的一個並在馬鞍前橫放了一柄長戟。

場上慢慢靜了下來。

騎士們催馬向前,昂首挺胸地從亂哄哄的裏民們身前經過,來到荀貞前頭。領頭的呼喝一聲,諸人齊齊下馬。領頭之人,荀貞認得。那日他與秦幹、劉儒去許仲家時,許家聚集了好多當地輕俠,這領頭之人正是那日最後在許家院外的“抽刀”之人。

這人大聲說道:“在下江禽,拜見荀君。”帶頭跪拜。跟著他來的那幾個人隨之拜倒在地,參差不齊地說道:“在下某某,拜見荀君。”

“江禽”接著說道:“禽等聞荀君召人備寇,不自量力,特來投效,祈望荀君不要嫌棄禽等無能,將俺們收容。”

來的這七八人都是熟人,大多見過兩次了,一次是在許家,一次便是在亭舍被圍時。——拿著長戟的那個和跪在他邊兒上的兩人,則是第三次見面。前天陪著許季送衣物、吃食來亭舍的就是他們倆。他兩人還真是說到做到,前天說會來參與“備寇”,今天就帶人來了。

荀貞回禮笑道:“又不是頭次見面,何必拘束禮節?諸位皆壯士也,你們能來,我十分感謝。今年‘備寇’又多三分把握!……,諸君,快快請起。”

蘇則、蘇正兄弟以及本亭的許仲朋黨,等他們見禮畢,迎接上來。蘇則笑道:“阿禽、阿甲、阿丙,早知你們要來,俺們兄弟便不來了!”

“為何?”

“誰不知你江禽手搏第一,誰又不知你阿甲、阿丙昆仲‘大戟強弩不可當’?”

前後加到一塊兒,前來參加“備寇”的許仲朋黨計有十三四人,此時圍聚在荀貞的身邊,聽蘇則說完都是哈哈大笑。有強橫者乜視周遭,一副驕傲自滿,瞧不起諸裏民的模樣。

史巨先也湊了過來。他見荀貞茫然,知道他沒聽懂,當下笑著解釋道:“江君精擅手搏,鄉人稱之‘手搏第一’。高家兄弟一個擅用大戟,一個專精強弩,鄉人稱之‘大戟強弩不可當’。”

“手搏”,即徒手搏擊。高家兄弟就是前天給許母送東西的那兩個人,也即拿長戟之人和剛才跪在他身邊的那人,一個叫高甲,一個叫高丙。

荀貞恍然大悟,所謂“手搏第一”、“大戟強弩不可當”云云,顯即江禽和高家兄弟的綽號了。他讚歎地說道:“我觀諸君器宇軒昂,已知皆我潁陰虎賁也。卻不知江君、高君昆仲更有此美稱。有諸位前來,料彼寇賊今年定然不敢犯我邊界了!”

人都愛聽好話,聞他誇讚,諸人更是意氣風發。江禽瞧了眼亂糟糟的諸裏民,問道:“這是?”

“噢,這些都是我們亭中各裏選出來參加今年‘備寇’的人手。今天是頭一天,我想把他們先按本裏的籍貫排好隊伍,編定屯、隊,以方便日後的演練。”

江禽請纓,說道:“既如此,請荀君旁觀,禽來代勞!”

荀貞招人“備寇”的本意就是為了打造自家班底,見江禽自告奮勇,當然不會拒絕,正好趁機機會看看他的才幹如何,說道:“那就有勞江君了。”

江禽轉過身,先不理會諸裏的裏民,而是指揮隨他同來的幾人在路對面劃出了六個區域,每個區域前留下一人,隨後來到諸裏民的前頭。他常來繁陽亭,認得諸裏的裏長,一個接一個地叫出他們的名字,說道:“勞煩帶貴裏人站去某某處。”

被他點到名的“某某”,即他先前留在各片區域前的人,聞聲俱皆應道:“這裏!”

他們一行八人,騎馬持兵,卷土奔來,本已先聲奪人,兼之又都是本地有名的輕俠,繁陽亭的裏民都認得他們,不敢違拗,聚在一塊兒說話的不說話了,彼此怒目相對的不相對了,皆按照他的吩咐,老老實實地跟著本裏的裏長去各片區域站定。

荀貞心道:“我示好彼輩,本是圖其勇力,倒是沒料到他們比各裏的裏長說話還要管用。”

裏長雖然帶著官身,但裏民們與之同居一裏、日日相見,見得多了,自然就敬畏不足。況且,各裏的裏長都是本裏人,與大部分的裏民們又或有親戚、或為族人,有道是:“熟不拘禮”,何況親戚、族人?裏民們有時候不太把他們的話當回事兒也是有的。而江禽等人不同,一則是外亭人,二則“威名遠著”,裏民們難免會有懼怕。一旦懼怕,當然就聽話了。

用了沒多大功夫,各裏的裏民都站到了指定位置,不復方才亂哄哄的局面,整齊了許多。

江禽歸來複命:“荀君,各裏皆已站好。接下來怎麼辦?請吩咐。”

當日在許家時,面對秦幹、劉儒等人的到來,江禽的表現最憤怒,甚至拔了刀,荀貞一直以為他是個莽撞的武夫,此時見他三言兩語便將諸裏長、杜買、黃忠等人半晌沒做好的事兒做好了,不覺對他刮目相看,心道:“小覷他了。”

他是從前世穿越來的,作為一個穿越者,作為一個“客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養成了“彬彬行禮”的習慣,對著當時人、當地的土著,他總是保持著一種“客氣”,而這種行為,落在別人的眼中就是溫文有禮,比如高陽裏的裏長,就誇獎他是荀氏諸子弟中最有禮貌的人。

但事實上呢?

他會尊重長者,他也不會瞧不起操持賤役的人,但他的禮貌,對大部分人來說只是一種態度,一種身為“客人”的自覺而已。他對亭中諸人、對裏中諸人、包括對縣裏的人、以及剛才對江禽、高甲、高丙等人都是如此。不過這會兒,他卻帶了點誠意,笑對江禽說道:“江君只有手搏第一的雅號麼?”

“荀君何意?”

“我看應該再給你加上一句‘良輔英才’才對!”

江禽這才知道是在誇他,謙虛說道:“荀君謬贊,愧不敢當。只不過辦了一點小事,哪里當得起‘良輔英才’?……,請問荀君,底下如何安排?”

“我打算按軍中編制,將裏民編成一屯,分為各隊。”江禽隱然是許仲朋黨的頭腦,為表示對他們的尊重,荀貞問他了一句,“你看如何?”

“全聽荀君吩咐。”

荀貞叫了黃忠、杜買、陳褒、繁家兄弟,由他們簇擁著,來到對面的裏民前邊。江禽沒有跟著過去,招呼方才分派出去的六個人回來,站在在舍門口觀看。

荀貞將諸裏的裏長請過來,和他們商議,先把自家的打算說出,說道:“既然要‘備寇’操練,那便不能沒有編制。我準備按照去年鄭君的做法,把所有的人按照籍貫分成隊、伍,再從中挑選首領。諸君以為如何?”

正確的編制應該是按照兵種編制,雖說裏民沒有騎馬的,都是徒步,也即步卒,但步卒也分好幾種類別,有弓弩兵、重裝步兵、輕裝步兵,理應按此分別歸類、編為隊伍,但在目前的這種情況下,按此編制,顯然是不可能的。因為這畢竟不是正規的軍隊,而且操練完後,這些裏民也不可能住在一塊兒,還是要各歸本裏的。所以,“備寇”的編制關鍵不在兵種,而在籍貫。

諸裏的裏長都說道:“正該如此,我等沒有意見。”

去年只有五十餘人,編成了一個隊。今年近百人,可以編成兩個隊。

……

本朝的軍制是“部曲制”。

最高為“軍”,不常設,只在戰時設置。其次為“部”,下轄五“曲”。再次為“曲”,下轄兩“屯”。再次為“屯”,下轄兩“隊”。再次為“隊”,下轄五“什”。再次為“什”,下轄兩“伍”。最小為“伍”,以伍長為長,每伍五個人。

……

各裏人數不一,有如北平裏這樣三十個人,是整數的;也有如敬老裏這樣十幾個人,不是整數的。按照各裏的遠近,荀貞分別將之編在一起,都湊成了整數。

較之各裏,安定裏裏民的兵器最好,衣著打扮最好,精神面貌也最好。

荀貞先一一詢問他們的名字、年齡。黃忠跟在他的身後,他每問一人,黃忠就記下一人,很快問過來一遍。荀貞注意到,其中姓史的最多,足有十人之多。此外又有單、卓二姓。姓單的最少,只有兩三人。很明顯,安定裏中史姓是最大的宗族,單姓人丁最為微薄。

姓史的都是史巨先的族人,他提議:“同族之間,比較熟悉。為便於訓練,荀君何不按姓分什?”

荀貞不想按姓分隊。“同族相熟”一點兒沒錯,但也正因為相熟,如果將他們分成一“什”,被他們抱成了團兒,反而不容易操練。不過,他自有打算,對日後的操練早有了全盤的計畫,不在乎眼下暫時的“分什”,所以沒有駁史巨先的面子,順著他的話說道:“史君所言甚是。便按此安排。”

將姓史的抽出來,組成一什。餘下多出的組成第二什,不夠的兵額由相鄰之裏出人湊足。

因為這兩“什”大多來自安定裏,故此名之為“安定左什”、“安定右什”。

“右什”皆為史姓,“什長”自然便選了史巨先。“左什”裏邊卓姓最多,占了一半,“什長”由他們自行推選,不出荀貞所料,推舉了一個姓卓的。

一“什”兩“伍”,伍長亦由他們自己推舉。

兩“什”編好,荀貞指揮他們橫向排成了兩隊。前秦以左為尊,本朝以右為尊,推舉出來的兩個“什長”,分別站在隊伍的最右邊。“伍長”們則站在本伍的最右邊。

佇列不是按高低個頭,而是按爵位高低。

爵高者排到右邊,爵低者排到左邊。大致來說,爵高者通常年紀也大,因為朝廷每次賞賜爵位基本都是面對整個帝國的百姓,年紀大的,受到的賞賜次數多,爵位自然也就高了。由此,安定裏的兩個“什”隊,就出現了一種有趣的現象:越往左邊,年紀越小。隊右最頭的四十來歲,隊左最尾的只有二十上下,乃至十五六歲。

等佇列排好,荀貞站在前邊正中,大眼看去,高低不平、肥瘦不一,且歪歪扭扭,鬆鬆垮垮。有抱膀子的,有手揣到袖中的,有聳肩的,有駝背的,有左顧右盼的,有勾頭撓腮的。這讓見慣了後世軍隊整齊佇列的他很不適應。不適應也沒辦法,他自我安慰地想道:“初次召集,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不錯了。不管怎麼說,至少人都來齊了。至於佇列種種,且待日後再說。”

他亂世自保的班底很可能就是眼前這些人的一部分,故而不願給諸人留下“嚴苛刻薄”的第一印象,裝出滿意的樣子,笑著對安定裏的裏長說道:“貴裏諸民皆朝氣蓬勃,龍馬精神啊!”

“龍馬精神?”

安定裏的裏長將這個詞兒品味再三,越品味越喜歡,對裏民說道,“聽到了麼?荀君誇咱們龍馬精神!咱們安定裏就是要龍馬精神!龍馬精神安定裏!”時人好起綽號,他喜歡這個詞兒,立刻就將之安在了本裏的頭上。

他說話,他的侄子不能不捧場,史巨先大聲應道:“多謝荀君誇獎,龍馬精神安定裏!”

裏民們受到了感染和影響,也都紛紛高呼:“龍馬精神安定裏!”雖然語調不齊,甚是紛亂,但至少音調夠高,聲音夠大,倒是給他們這新編成的兩“什”添加了一分“蓬勃朝氣”。

此實為意外之喜,荀貞與黃忠、杜買、陳褒等亭舍諸人皆笑了起來。

……

按編成安定裏的辦法,依次給諸裏編好。

……

從諸裏人陸續來到開始,荀貞就一直在觀察他們。

要比兵器、著裝,安定裏最好,不愧是本亭最富裕的。

而要比驕橫之氣,北平裏第一。他們來的人最多,三十個人,可能是仗著人眾,也可能是往常在裏中跋扈慣了,方才與春裏的小摩擦,就是他們引的頭。好在有他們的裏長蘇彙以及大、小蘇兄弟彈壓,才只是止步在眼神較量,沒有攘臂動手。

而若講對荀貞的敬畏,南平裏的裏民最為敬畏。這大概與荀貞扣押了他們裏的無賴武貴有關。在江禽、高甲、高丙等人來到時,他們微微起了一陣騷動,不過很快就安靜了下去。被許仲殺的王屠是他們裏人,所以面對許仲的朋黨時,他們難免情緒複雜。

繁裏、春裏沒啥特別的地方。

若強要給他們找一個,那就是繁裏的人年紀都比較大,普遍三旬往上。

而相比別的裏,春裏的人比較團結。在別裏的裏民四下亂竄、找親戚、熟人說話時,唯有他們聚在一塊兒,沒有亂動。這應該是因為他們裏的人最少,只有三五個,所以較為凝聚。

而最為和善、人緣最好的是敬老裏,給他們打招呼的人最多。荀貞聽了一下,那些打招呼的人大多都是家中曾有人得過病,後來吃了敬老裏的符水,因此痊癒。

荀貞忍不住為此暗暗擔憂,明面上的太平道信徒大多在敬老裏,但潛在的太平道同情者呢?

當然,不能說所有的太平道信徒都會參加黃巾起事。荀貞記得,好像就有個太平道信徒在黃巾起事即將爆發前,向朝廷告密,並且這人在太平道中的地位似乎還挺高。但是,相比不信太平道的人,在他的轄區內,太平道的信徒每多一個,或者太平道的潛在支持者每多一個,在即將來到的亂世中,他遇到的危險就會越多。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31

37 起行

將“什伍”編好,下一步就是隊、屯。

近百人,剛好可以編成兩個隊,一個屯。

繁陽亭的亭舍剛好在亭部中間,左邊、右邊分別各有三個裏。左邊的是安定裏、敬老裏、南平裏,右邊的是北平裏、繁裏、春裏。左、右出的人數相仿,左邊五十人出頭,右邊四十多人。荀貞便按此,分別將之編成前隊和後隊。

每隊設“隊率”一人,六個裏長誰都不想讓別的裏中人擔任此職。

別的不說,幾十石米糧就在院中堆積,雖說這些米糧的使用權全在荀貞,但“隊率”也肯定會有一定的發言權,沒有人想將這個權力讓給別人。特別是出米糧的安定、北平二裏,他們更不想將這個權力讓給外裏。

六個人異口同聲,說道:“隊率之職請荀君指定!”

安定裏的裏長補充說道:“此次‘備寇’,亭中牽頭。以俺的愚見,這隊率之職最好由荀君兼任。”

“我一人,如何兼任兩個隊率?”

北平裏的裏長蘇彙大為不滿,批評安定裏的裏長,說道:“以荀君的身份,豈可屈居隊率之職?荀君若做了隊率,誰來當屯長?……,荀君,以俺看來,不如由杜君、黃公來任此職。”

杜買是“求盜”,黃忠是“亭父”,在亭中的地位僅次荀貞,由他們來任“隊率”,情理之中。

荀貞故作沉吟,問別的幾人,說道:“你們的意見呢?”

諸人七嘴八舌,說道:“由杜君、黃公來當,最好不過!”

“本來就應該這樣。”

“有荀君做屯長,有杜君、黃公做當隊率,咱們亭今冬必太平無事了!”

荀貞一笑,問杜買、黃忠:“二位可願?”

在被蘇彙提起名字的時候,杜買就面現喜色,雖只是備寇的丁壯,不是正規軍隊,但能管五十來人也是件暢快的事情,他說道:“只恐俺能力不足,帶不好隊。”

蘇彙說道:“杜君的勇武咱們全亭皆知,怎可能會帶不好隊?太過自謙!太過自謙!”

黃忠執意推辭,說道:“俺年紀大了,老胳膊老腿兒的,受不得這等苦累。你們操練的時候,俺給你們燒水做飯,這些都行,帶隊訓練萬萬不成!……,諸位,你們讓老兒多活幾年罷。”

他說的也是實際情況,荀貞微微思忖,說道:“既然如此,另一隊的隊率不如就由阿褒來做。……,你們以為如何?”
“阿褒”這個名字一出來,在場諸人神色各異。

幾個裏長的表情還算正常,黃忠也沒啥意外的樣子。杜買的眉頭挑了挑,但也沒說什麼。繁家兄弟的反應最大,繁譚羨慕地看了看陳褒,繁尚漲紅了臉,第一反應是扭臉往堆積在院中的米糧上看去。

裏長們都說:“荀君知人善用。阿褒精明能幹,定能將隊帶好。”

“阿褒,你可願意?”

陳褒不扭捏,他是個爽快的性子,當即作揖說道:“荀君放心,俺必盡心竭力。”

前、後兩隊編好,“隊率”選定,這一“屯”就初具雛形了。一直站在院門口沒有說話的江禽,領著高甲、高丙等人走了過來,問道:“荀君,我們呢?”

他們不是本亭人,又都騎馬,顯然沒辦法和裏民們編在一塊兒。此時聽其發問,荀貞含笑答道:“諸位皆勇士,又都騎馬,我打算將你們自為一隊。……,江君,你手搏第一,若是樂意的話,還想請你當個教頭,教教裏民手搏之術,可以麼?”

江禽聽出了其中的優待,心道:“這位荀君是個會做人的。”他們都是鄉里輕俠,天不服地不怕的,要不是看許仲的面子,要不是因為許母,怎可能投到荀貞的手下?如果荀貞真把他們當成普通裏民一樣對待,難免會被私下裏罵一聲:不知好歹。

他爽朗地應道:“只要荀君不嫌咱手段低淺,樂意效勞!”

……

一屯,兩隊,外加一個騎兵小隊。

忙了大半天,雖有種種的不滿意,但總體來說,荀貞還是挺有成就感的。

他的目光從對面的裏民身上掃過,又看了看高甲、高丙等人,再瞧瞧杜買、黃忠、陳褒諸人,滿足地想道:“來亭中不到半月,辦成了兩件半的大事。一件善待許母,拉近了與許仲等遊俠少年的關係;二件拉起了隊伍,雖名號是為‘備寇’,但只要善加操練,施以恩德,日後未嘗不會成為我的臂助。還有半件,與亭中諸人都處得不錯,以後辦起事兒來當會順手很多。”

在路上鬧了這麼久,來往行人盡皆側目,不但有好事的聚集不遠處津津有味的觀瞧,還引來了許多附近裏中的孩童、婦女,吵鬧得不行。

荀貞瞧了瞧天色,見日頭已從中天西落,是下午時分了。

他說道:“今天便到這裏吧。明天開始正式操練。”

安定裏的裏長楞了下,說道:“明天?”

“怎麼?有何不妥?”

“……,去年的時候,鄭君是五日一練。”

五天一操練肯定不行,不過荀貞自有計劃,不需要現在就攤牌。他笑道:“今天只是點名編隊,不能算是訓練。明天上午,算是正式開始。”

這麼說也有道理,幾個裏長沒了意見。縱還有不同意的,在蘇彙的帶頭附和下也不好反對了。荀貞見他們都同意了,說道:“諸位裏長不要走,難得大家齊聚,便由我做個東,請諸位在舍中吃頓酒飯。……,我先去和裏民們說句話。”拉了杜買、陳褒,走到對面。

裏民們站了半晌,早不耐煩了,很多人索性坐了下去。從鄰近的裏中來的孩童們在他們中間鑽來鑽去,性子開朗的裏民時不時捉弄他們一下,引來旁觀者的一陣大笑。

安定裏中有一人,可能捉弄得過火了,惹惱了一個孩子。那孩子從懷裏拿出彈弓,拈了個土丸,對準他的屁股狠狠射出,疼得他哎呀一聲,嘴裏罵著,伸手去捉。那孩子靈活,三兩下跑出人群,跑到遠處,吐了吐舌頭,叫道:“史大郎,天生醜,走到蒿裏鬼不收!”

包括圍觀的行人、婦女,眾人大笑不止。

那人羞惱成怒,邁步去追。杜買剛好走到他身前,伸手拉住,咳嗽了聲,說道:“你不小的人了,怎麼與孩童一般見識?快點歸‘什’,荀君有話要說!”那人悻悻歸隊。

見荀貞過來,坐著的裏民們,其中謹慎的站起來,也有大大咧咧不以為意的。什長、伍長們,有機靈的催他們起身,不機靈的一聲不吭。

荀貞暗蹙眉頭,表面上若無其事,微笑說道:“諸位,我適才與你們的裏長商定,將你們分別編成兩隊。南平、敬老、安定三裏編為前隊;餘下三裏編為後隊。由本亭的求盜杜君出任前隊隊率,由阿褒出任後隊隊率。”

陳褒為人玲瓏八面,雖只是個亭卒,但在亭中人緣不錯,聽到將由他任“隊率”,裏民們沒有任何不滿的表現。和他交好的那些人,如史巨先等,更是高興。史巨先將手指放入嘴中,打了個呼哨,叫道:“阿褒!……,以後是不是就該你叫陳隊率了?”

陳褒沖著裏民們長揖到底,直起身,笑嘻嘻地說道:“還得請諸位多給面子。”

和他交好的那些人亂紛紛地叫道:“放心!誰的面子不給,也得給你阿褒。……,下回再玩兒博戲時,你高抬些手就是了!”

要不說陳褒機靈呢?與諸人應答了幾句,不肯搶了荀貞的風頭,拱手說道:“多承諸位的情了!待得閒暇,必請飲酒。……,荀君還有話要說,大家且請安靜。”

待諸人靜下來,荀貞笑道:“也沒別的什麼可說了。今天算是編了隊伍,操練從明天開始。不要求你們來得太早,辰時到便可。……,你們走前,記好今天站的位置,不要忘了。”

“明天?”

“明天?”

裏民們交頭接耳。幾個裏長上前,大聲說道:“荀君不是說了麼?今兒只是編了隊伍,不算操練!你們吵嚷甚麼?明兒上午,辰時,記得都到!誰敢不來,明年縣中的徭役,給你們加翻一倍!”裏長管著本裏的徭役等事,這是個殺手?。裏民們的議論平息下來。

“行了,都散了吧。各回各家!”

江禽、高甲、高丙等人也向荀貞告辭。

江禽說道:“既然今日事畢,荀君等下又還要請諸裏的裏長吃酒,俺們就不多留了。”

荀貞拉了江禽的手,走到邊兒上,歉意地說道:“此番裏中‘備寇’,多虧諸裏的裏長協作才能順利成事。較之去年,不但人多了,還多了幾十石的米糧。如此厚意,我不能不表示一下感謝,所以就不多留你們了。……,你們明天來麼?”

對裏民,荀貞和善歸和善,但用的是命令口吻,而江禽這些人類似客卿,他也沒指望他們每次訓練都能來,因而有此一問。

江禽答道:“蒙荀君不棄,肯收納吾等。吾等自當效犬馬勞,明日定來!”遊俠們講究的就是“輕生死、重然諾”,說出的話一定要做到。他們的前輩季布被當時人贊為“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江禽他們既然主動要求參與,當然會善始善終。

“那等到明晚,我專宴請諸君!”

江禽等人自詡豪俠,不會把一頓酒放在眼裏,也沒推辭。

他們和同樣等著沒走的蘇則、蘇正等本亭的許仲朋黨一起去了舍中,給許母行過禮、問過安後,告別離去。

他們走時,先前散去的裏民們磨蹭,走得慢,還沒有走遠。

蘇則等自呼朋喚友、招呼相識,成群結隊地歸回本裏。江禽諸人則騎上馬,呼喝疾馳,從散亂的裏民中間直奔而過。路上的裏民、行人們紛紛躲讓。荀貞站在亭院門口,望著他們這隊人遠去,心道:“此輩雖有膽色、有勇力,但桀驁不馴,想要徹底地引為己用,怕是不易。”

借助許仲,他暫得了江禽、高甲、高丙等人之用,但要想徹底收為手下,還需展現一二手段。他想道:“自來舍中,小心翼翼至今,總算熟悉了地方的情況,又以備寇之名召集到了近百丁壯,千里之行已開始於足下。黃巾亂將起,日後成龍、還是成蟲,就看此番的操練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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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初步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若將召人備寇比作行路之始,那麼降伏諸裏的裏長,使得他們能夠積極配合、不扯後腿便是始行之初步了。

該如何折服?不外乎恩威並立、軟硬兩手,這也是為何荀貞今天特別留下諸裏裏長吃酒的原因。諸裏的裏長接受了他的邀請,都留了下來。

六個裏長加上亭舍諸人,十幾個,只黃忠一人不足置辦酒席,繁家兄弟也上了手。

這會兒下午,離傍晚還有段時間,院子裏太陽曬著,不冷不熱,暖和和的很舒服。荀貞親自動手,從屋內拿出了寬大的席子,鋪陳在院中桓表的下邊,請諸位裏長坐下。黃忠先燒開了水,端出來,請他們飲用。荀貞又從後院取了點茶葉出來,問裏長們喝不喝。

儘管說“飲茶之始,發乎神農”,也即早在神農時,先民便已開始飲茶,但因茶樹是南方的樹種,所以直到現在,茶葉的產地主要還是在蜀中、荊楚,飲茶的習慣也多集中在這兩個地方,北方人喝茶的還不多。

緣由前世的愛好,荀貞嗜好此物,故此每當縣中“大市”中有賣此物的時候,總會買上很多。——因為北人尚無飲茶的習俗,在集市上碰見茶葉的機會也不多。運氣好的時候,也許一年能碰上一次;運氣不好的時候,也許兩三年見不著丁點。這點茶葉是他半年前買來的,省喝儉用,省之又省,如今剩下的也不多了,今天特地拿出來“招待貴客”。

在位的諸位裏長除了北平裏的蘇彙之外,別的都沒有喝過茶,甚至大部分都沒見過。

安定裏的裏長見荀貞跟寶貝似的捧出一撮枯樹葉似的的東西,問道:“此為何物?”

“茶葉。”荀貞忽然想起,這會兒還沒有這個稱呼,改口道,“也就是‘荼’。……。”見諸人還是迷惘,又道,“荼即荼荈的簡稱。諸君讀過《凡就篇》麼?篇中所謂之‘荈’,即此物也。”

荈,音“喘”。荀貞一邊說,一邊把茶葉放下,隨後撿起個小石塊,在地上寫出了這個字。

諸裏的裏長多沒有讀過書,但也有上過小學,讀過《凡將篇》、《急就篇》這些啟蒙讀物的。《凡就篇》乃前朝司馬相如所編,裏邊有這個“荈”字。

安定裏的裏長恍然大悟似的“噢”了一聲,再去看茶葉時,已不是陌生,而是審慎,說道:“原來此物便是‘荈’!……,記得小時讀書,聽先生講此物產自巴蜀?”

“史君好記性。此物確是從巴蜀傳出,如今亦盛行荊楚。諸君若沒見過也不奇怪,咱們北人見過此物的本就不多。前朝司馬相如是蜀人,所以在他編的《凡將篇》中會有此一‘荈’字。”他頓了頓,又道,“諸君可知揚雄麼?”

揚雄是前漢末年有名的辭賦大家,與司馬相如並稱“揚馬”。在座的諸人縱不識字,也曉得此人。蘇彙笑道:“可便是作甘泉賦的那位麼?”

“正是。揚雄是蜀中成都人,他不但擅長辭賦,還寫過一本《方言》,記載天下郡國各地之方言,其中提到‘蜀西南人謂荼曰蔎’。蔎,古書所雲之香草,亦茶之別稱。”

荀貞以前不知道茶葉在兩漢還沒有流行,穿越後才發現,因此來了興趣,在“茶葉”的淵源、流傳、以及涉及的名人上,下過一番功夫,瞭解到了以上的內容。

他知道這些,蘇彙等人不知道這些,他們知道的也就是《凡就篇》中寫到的。安定裏的裏長懷疑地說道:“《凡將篇》中將此物列為藥材。……,荀君,你可是身有不適麼?”

荀貞啞然失笑,說道:“茶之初始本就是作為藥用的一種,所謂‘神農嘗百草,一日遇七十毒,得荼乃解’。此物有清神醒腦的功效,將之以為藥用也非不可,但也不是非得身體不適才能飲用。平時喝點,對身體也是有好處的。……,諸君,要不要嘗嘗?”

幾個裏長面面相覷。

蘇彙欲言又止,心道:“這名門出身的子弟就是不一樣,知道的東西真多!……,只是,卻竟有沒病吃藥的怪癖!”搖了搖頭,說道,“多謝荀君美意,只怕俺無福享受。”對另外幾個裏長說道,“你們且請品嘗。”

別的幾個裏長也都是紛紛搖頭。

這也不怪他們,主要是荀貞捧出的這點茶葉的賣相實在不好。一來當時茶葉的製作過程沒有後來精細,二來,放的時間也太長了,半年前買來的,再加上商人運輸,至少有大半年了,枯黃萎縮,與其說能“提神醒腦”,不如說是毒藥,信的人怕是反而會多些。

荀貞也不勉強,自往木?中放了一些,看了看,又嫌放多了,再拈出來大半,將滾湯倒入,晃了兩晃,湊到鼻前聞了聞,閉起眼,深深地吸了口氣,十分陶醉的模樣。

他陶醉了好一會兒方才睜開眼,見諸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不由尷尬一笑,說道:“我沒有別的嗜好,獨好此物。……,實不相瞞,此物得來殊為不易,南邊行商來咱們這兒的本就不多,帶此物來的更是少之又少。這些茶葉,……,荼葉,還是半年前買來的,一直不捨得用,忍無可忍時才喝一點。算起來,也有好多天沒喝過了,所以一時失態,諸位莫要笑話。”

敬老裏的裏長左巨被他的陶醉吸引住了,將木?遞過去,說道:“給俺也來點。”等荀貞幫他沖好,急不可耐地端到嘴邊,滿滿地喝了一口,方才入口,還沒下嚥,“撲”的一聲,全吐了出去。臨他坐的是蘇彙,躲避不及,被他吐濕了半個袖子。

蘇彙蹦跳起身:“你!”

左巨嘴裏殘留的還有味道,一邊往外“呸”,一邊沖著蘇彙搖手,說道:“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這東西也太苦了。呸、呸!……,荀君你怎麼喝的慣的?”

眾人哈哈大笑,荀貞亦是莞爾。

只能說左巨不識字。他要是讀書多,識字多,在聽到“荼”這個字的時候,就應該能想到此物必然很苦。“荼”,苦菜之名。

荀貞初飲此茶時也覺得很苦。他說道:“我聽那賣荼的商人說,巴蜀、荊楚間有一種餅茶。做成餅狀,敲開煮沸飲用,或許味道會更好。只可惜一直沒有碰見賣餅茶的人啊。”

以他的推測,巴蜀、荊楚間的這種餅茶應該和後世的餅茶相仿,如果能買來一些,絕對比手上這些粗製濫造的散茶好喝得多。巴蜀、荊楚的飲茶習俗,在煎茶時還會放入花椒等物,以增香味。他前世的時候好喝茶,不過沒什麼講究,喝得也都是散茶,沒按這個喝法兒喝過。穿越到這個時代,茶葉成了稀罕物,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對這種煎茶日思夜想。
蘇彙將袖子上的茶水擦掉,悻悻然地落座,說道:“荀君既好此物,何不遣人去巴蜀、荊楚購買?”

荀貞也想,可他哪兒有那麼多閒錢呢?派人去巴蜀、荊楚,路途遙遠,只路上的開支就是一筆不小的數字。也許在蘇彙等人的眼中,他出身名滿天下的荀氏,家中肯定不缺錢用,但荀貞自家人知自家事,亂世將臨,便算有點錢也該用在刀刃上,怎能因口腹之欲,就置己身的安危不顧?

他知足地說道:“茶餅雖無,能有此物也足能解我之渴了!”

雖有左巨、蘇彙的插曲,雖然諸人享受不了此物,但通過荀貞的種種表現,他們都看出來“茶葉”必是荀貞的心愛之物,自己都不捨得多喝,今天卻肯拿出來招待他們,都頗是感動。感動之余,又被荀貞適才雲天霧地的一番引經據典“深深震撼”,暗自敬畏。

左巨快性子,儘管吃了一嘴的苦,依然很敬佩地說道:“荀君不愧名門子弟,與俺們鄉野俗人不同,看的書多,懂的東西多。”

蘇彙說道:“荀君的盛情實令我等感激。以後有何差遣,儘管言之!”

賓主盡歡的談笑了一會兒。荀貞說道:“舍中無酒,諸位暫請稍坐,我去買些來,以備晚上飲用。”

十幾個人,酒不能少。宴請諸位裏長不是荀貞臨時的決定,昨天就決定了的,按說酒應該早就買好,但昨天鄰近幾個亭都沒有集市,今天東鄉亭有個“集”,所以放到今兒個去買。

幾個裏長都道:“怎敢勞煩荀君親去!”

荀貞起身,笑道:“你們來我亭舍,我便是地主。盡盡地主之誼是應該的!……,請你們稍等,我去去就來。”放到今兒去買,還能表現一下姿態,讓裏長們親眼看著他親自去買,擺足了“禮賢下士”的樣子。

他叫杜買先陪著諸人說話,叫來陳褒,兩人牽馬出舍,往南邊而去。

……

一路上催馬疾馳,緊趕慢趕,總算在集市關閉前趕到了東鄉亭市。

荀貞出錢,沽了兩甕好酒,見有賣蘿蔔和蓮藕的,分別買了點。蘿蔔剛剛上市,清脆甘甜,正是好吃的時候。蓮藕也是剛上市不久,都是時令鮮蔬。

買好了酒、菜,兩人馬不停蹄又趕回亭舍。來往道上,兩次路過了馮家的莊子,荀貞看也沒看一眼。回到舍中,黃忠、繁家兄弟已將飯菜做好,諸人等得都急了。

荀貞把蘿蔔、蓮藕交給黃忠,教整治好了端上,又向諸人告個罪,將做好的飯取出一份,放在食案上,親自捧去後院,侍奉許母先吃。待到許母吃完,拉了許季一塊兒出來,這才開始與諸人宴飲。

幾個裏長見他這般作態,遲鈍的不解其意,聰明的若有所思。

北平裏的裏長蘇彙吃一塹、長一智,學了乖,忙不迭起身,給許季讓座。因六個裏中只有他們裏和安定裏額外出的有米糧,故此他兩人的座位在諸裏長之上。許季尚未弱冠,怎肯受他讓座?百般推辭。最後還是荀貞發話,拉了許季與自家並坐一處。蘇彙這才還身回席。

荀貞向諸人介紹,說道:“幼節家在東鄉亭,你們可能不認識他。幼節曾從我族父讀書,說來不是外人,今亦住在舍中。”在許季的手背上拍了兩拍,又把他的手握住,對諸人笑道,“我二人雖非同姓,義氣相接,幼節實如我弟。”接著一一給許季介紹諸裏的裏長。

時人的“握手”與後世類似,然而意義完全不同,後世握手表示禮節、客套,當世卻若非親近之人,便絕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若出現一方自認為關係已經足夠親近、而另一方卻不給握手的情況時,就像起舞不相屬一樣,也會造成負面的影響,乃至反目成仇。

此時,荀貞當眾握住許季的手,又說:“幼節實如我弟”。剛才沒反應過來的人,再愚鈍的也反應過來了。

許仲的威名鄉人盡知,他們本來只知道許母被扣押在了亭舍,卻大多不知荀貞已和許仲搭上了線,最多耳聞過“許仲夜圍亭舍”,也是將信將疑。在今之“備寇”操練的前夜,荀貞突然做出此樣舉動,和許季親密無間,是何用意?

聯繫到白天時,江禽、高甲、高丙等人的主動前來投效,無論是與荀貞見過多次的蘇彙、左巨等人,還是與荀貞初次見面的春裏、繁裏裏長,再面對荀貞時,神色間都少了一點放鬆,多了一點拘束。

荀貞注意到了他們神色的變化,依舊笑吟吟的,握住許季的手與諸人說話,內裏卻苦笑一聲,心中想道:“才說馮家主人是井底之蛙,我轉過身,就來了一出狐假虎威。”

他畢竟來亭中日淺,根基不足。“備寇”這樣的大事全要依靠諸裏裏長的配合。就像下午裏民解散的時候,要是沒有裏長們的配合,恐怕當他說出“明天繼續操練”這幾個字時,底下立刻就要炸鍋。狐假虎威也是萬不得已。

他自嘲地想道:“便算狐狸想假借虎威,也要有老虎肯借才行。不管怎麼說,能與許家親近總是我辛苦得來的成果。眼下沒有辦法,不得不先‘禮賢下士’,再借許仲這只本地猛虎的威風,軟硬兼施,只希望能儘快改變局面!……,亂世將臨,終不能只靠別人,只有自己擁有了足夠的實力,才是有了保命立足的最大把握。”

……

當夜飲酒直到宵禁。好在諸人都是本亭人,倒也不會因此回不了家。幾個裏長俱皆喝得大醉,荀貞與杜買、黃忠、陳褒等分頭將他們送回本裏。

回來後,杜買新任了隊率,不瞌睡,陳褒也不困,乾脆諸人又坐在一處說話。

陳褒問荀貞:“荀君,明天第一次操練,不知有何計畫?是學練手搏?還是刀劍、射術?”他是隊率之一,明天頭次操練,不能不問問荀貞是何章程。

不用他問,荀貞也打算說的,他的操練計畫非要諸人配合不可。

“去年是如何操練的?”

杜買答道:“往年都是先練手搏,再學刀劍,最後射術。”

荀貞笑道:“今年我打算改變一下,明天準備如此如此。杜君、阿褒,要多多倚仗你們了。”

杜買、陳褒聽他說完,先是一愣,繼而大喜。杜買說道:“荀君的操練之法與去年截然不同,料來鄉中裏民必定喜歡!莫說五日一操,按照此法,便是每日一操,怕他們也都踴躍願意。”

他這句奉承話正說到荀貞的心窩上,荀貞心道:“我之本意就是想用此法調動裏民的積極性,漸漸改五日一次操練為三日或兩日一次!”微笑道,“裏民們會不會喜歡,你我說了不算,且等明日,自有分曉。”

——

1,握手:

彭寵被劉秀封為大將軍,但在與劉秀見面後卻很不滿。劉秀莫名其妙,不解緣由,後來有人道出原因:“之前陛下又是送彭寵衣服、寶劍,又是倚以為北道主人,彭寵以為與陛下見面時必會握手相歡,但陛下沒有這麼做,所以他心懷不平。”
w23164598 發表於 2013-1-16 19:32

39 開練

次日上午,大王裏的江禽、高甲、高丙等與本亭諸裏的裏民們絡繹來到。

荀貞給他們規定的是辰時集合,江禽等人來的很早,辰時未到就來了,但裏民們有很多遲到的。裏長們昨天來過了,今天沒有來。

荀貞耐心等待,等所有的人都到齊,按昨天的佇列排好後,簡短地說了句:“今天,咱們操練第一天。”示意陳褒近前,說道,“我前幾天回家,帶來了件物事,在我屋中,你去拿來。”

“是何物事?”

“幼節知道的。你自管去就是了。”

他們對話的聲音很大。裏民們本來或竊竊私語,或伸懶腰、打哈欠,多數心不在焉的,此時聽見他們神神秘秘的對話,頓時來了興致,視線都集中了過來,看著陳褒回入舍中,又等著他從舍中出來。很快,陳褒從亭舍中出來了,手在身後背著,大聲向荀貞稟報:“啟稟荀君,東西拿來了!”

“那走吧。”

裏民們伸頭探腦的,想看看陳褒拿的什麼東西,但陳褒藏得很好,誰也看不到。史巨先忍不住問道:“荀君,你讓阿褒去拿的什麼?”

“等會兒你們就知道了。”

亭舍中放的有米糧,而且也不能沒有人值班。杜買、陳褒是隊率,必須要去,黃忠也有用的上他的地方,也要去,便留下了繁家兄弟和程偃看門。

——程偃自從家中回來後就閉口不言,到現在為止,仍然沈默不語。他那麼好酒的人,甚至都沒有參加昨夜的酒宴,也不知到底碰上了什麼事兒。荀貞打算等忙過這一兩天,若他還是這個樣子的話,便親自去一趟他的家裏,問問情況,看看到底是怎麼了。

因為裏民們都是步行,所以荀貞也沒有騎馬。他命令前隊先走,後隊壓陣。

杜買是前隊的隊率,吆喝著本隊的各個什長,催促他們快點帶隊前行。絕大部分的裏民們都沒有從軍的經歷,被各“什”的什長趕著,後邊的攆前邊,前邊的撞後邊,跟一群被趕的鴨子似的,又像被丟入鍋中的餃子似的,走了沒多遠,便徹底散開了隊伍,亂成了一團麻。

後隊的表現也差不多。

江禽、高甲、高丙等人騎在馬上,走在其後,看著這些裏民的表現,相顧大笑。

最後邊是荀貞和黃忠。

黃忠推了輛小車,車上放的是燒開的水,還有一襲席子,下邊不知蓋的什麼,把席子頂得挺高的。他笑著對荀貞說道:“去年‘備寇’,鄭君操練裏民,只練刀劍、手搏、射術,卻不似荀君妙法。昨夜聽荀君說完,俺就覺得今年操練的成果必遠勝去年!”

荀貞望著前頭散亂不堪的隊伍,暗暗苦笑,心道:“也不知前任鄭鐸是怎麼操練他們的,佇列如此鬆散!……,鄉人不知行伍森嚴,又非正規軍隊,不能以軍法部勒,我用此法操練也是無奈之舉。”

他越看前頭的隊伍,越覺得不順眼,乾脆不再去看,又想道:“我之此法,最多能吸引到裏民的興趣,調動起他們的積極性。這只是第一步。希望能快點完成,好進入下一步。”

調動積極性是第一步,第二步是正式操練。

……

一百多人鬧哄哄的,順著官道南行。他們都帶著兵器,雖然隊伍慘不忍睹,但卻嚇住了好幾個對面過來的路人。也許用不了多久,“繁陽亭民亂於路”的消息就會傳遍全縣了。對此,荀貞也沒辦法。反正九月備寇是慣例,百姓們喜歡怎麼傳、就怎麼傳吧。

裏民們都是本地人,熟悉道路,不用人領也知道路該怎麼走。快到馮家莊子的時候,從官道上拐了下來。沒有走馮家莊前的那條路,而是上了一條較窄的田路。他們都是農家人,知道糧食金貴,在官道上時亂哄哄的,怎麼走的都有,下了田間都規矩起來,一個挨一個,一“什”挨一“什”,都規規矩矩地走在田路上,沒有下到地中的。

荀貞在官道上看見這一幕,心中一動,想道:“日後操練,這一點倒是可以利用。”

他見江禽、高甲、高丙等驅馬徑行,似乎是不耐等待裏民們先過,想要從田間穿行,忙趕上兩步,叫住了他們,笑道:“諸君,昨天你們走的早,忘了件事和你們說。”

江禽、高甲、高丙等人勒住馬,跳下來,問道:“請問何事?”

“今天的操練不以技擊為主。裏民們沒有經過行伍,對‘備寇’這件事也不是太積極,所以我打算以遊戲先行,先把他們的興趣調動起來,……。”荀貞把昨天夜裏對杜買、陳褒、黃忠等人說過的話,又對他們說了一遍。

江禽、高甲、高丙等人聽了,都道:“荀君妙計。”

江禽平時對世事、雜聞多有留心,較之高甲、高丙諸人,他的見聞要廣博一些,又補充說道:“鄉人謹鈍,正該以此法教之。我聽說軍中便常用荀君此法來操練正卒、衛士、戍卒,其中含有兵法之道。以此教之,必有功效。”

漢承秦制,法定男子役期兩年。頭一年,在本地服役,接受軍事訓練,負責維護本地治安,由郡太守直接統領,稱為“正卒”。按照兵種,又分為材官、輕車、騎士、樓船卒四類。材官即步卒,輕車是車卒,騎士是騎兵,樓船是水兵。服役完一年後,可以先行歸田,等以後再應徵,也可以接著服役。第二年服役,就不在本地了,或者調入都城宿衛,稱為“衛士”,或者調去邊疆戍衛,稱為“戍卒”。

光武中興以後,連續五次罷省郡國兵,本意是加強中央,削弱敵方,以成“居重馭輕”之勢,但卻間接地破壞了男子服役二年的徵兵制度,從此漸由徵兵制變為募兵制。

既由“徵兵”變為“募兵”,尋常的鄉野中人只要不曾應募參軍的,大多便不太懂正卒、衛士、戍卒這些特定的名詞。江禽能隨口道來,引得荀貞頗為驚奇,更驚奇的是,他居然還知道“此法含兵法之道”,實在更是出人意料。

他們說話的空兒,裏民們已盡數上了田路,走得遠了。

荀貞笑道:“知我者,江君也。”扯回話題,望向前邊,說道,“前隊已快到操練地點了。時間不早,咱們也下路罷!”

因有他在近前,江禽、高甲、高丙等人不肯再騎馬了。荀貞也不勉強,領頭先走,下了地後,略站了一站,指著兩邊的麥田,笑道:“諸君亦出身農家,當知耕作不易。走的時候千萬小心,不要讓馬踏壞了青苗。”

江禽、高甲、高丙等人都道:“諾。”

……

沿著田間小路可以走到一片丘陵地帶。

麥田本是與小路並行,到了這個位置向兩邊斜出,繞過丘陵和後頭的林木,重又與小路齊行。也就是說,這塊丘陵和林木正處在麥田的包圍中。馮家的莊園便在東邊不太遠的地方,立在丘陵中能看到他家的望樓中有人影閃動。

裏民們在小路上走時很規矩,下了小路來到丘陵間,又亂了起來。東一堆,西一堆。杜買、陳褒費了老大的勁兒,才重將他們組織起來,馬馬虎虎站成了兩隊。

雖然慢、雖然亂,但有一點還算不錯,至少裏民們仍記得自己在本“什”中的位置。每“隊”排成橫行的五列,每列一“什”,什長也還記得都站在了本什的最右邊。

來的小路難走,荀貞搭了把手,幫黃忠把小車推過來,停靠一側。江禽、高甲、高丙等人牽馬隨在他的身後。杜買、陳褒小跑過來,大聲說道:“稟告荀君,本隊的人都齊了!”

“好。你們先歸隊。”

……

面對裏民們,荀貞五味雜陳。

回想初來乍到時的惶恐,再回想決意亂世保命,卻因受到族中長輩牽連而身在“黨錮”之列不能入仕、無從著手聚眾時的六神無主。

再回想總算“天子開恩”,放鬆了“黨錮”的範圍,他因而與荀衢爭論終得以出任亭長時的一時放鬆,再回想等到繁陽亭出了空缺、來任職亭中,面對亭舍諸人和陌生環境時的壓力。

再回想剛來任職便碰上許仲殺人,通過對許仲瞭解的增多,從而抓住機會、做出了借機拉攏本地輕俠的決定;再回想盡心盡力、善待許母,終得許仲、許季的認可;再回想為“備寇”付出的種種努力。而現如今,終於召集到了眼前的這百餘裏民,他百感交集。

雖然說這些裏民只是普通老百姓,不是軍人,而且因他們不知亂世將臨,還不能立刻以軍法約束,但總是一個不錯的開始。他心中想道:“我也不求多,總共有近百人受到召集而來,只要能將其中一半、哪怕三分之一變成自家班底,用之如臂使指,我也就暫且心滿意足了。”

凡有大志者,必能忍人所不能忍,如韓信之甘受胯下辱。凡有大志者,必能隱其所想,喜怒不形於色,如劉邦任韓信為“真王”。

荀貞不敢說有大志,但至少他“有所圖”,所以在隱忍、喜怒不形於色這方面,到目前為止還算做得不錯。對面的裏民們雖然隊伍不整,糟亂紛雜,但他依然能保持冷靜的態度,耐心等他們安靜下來,笑道:“諸位剛才不是想知道我讓陳隊率拿了什麼?”

裏民們早好奇不得了了,亂糟糟地應道:“是啊!想知道。”

“亭長,你讓阿褒拿得什麼呀?”

“阿褒,你剛拿的東西呢?快拿出來!”

“對,對,快點拿出來!讓俺們看看是什麼。”

陳褒帶隊出發前,把拿的東西藏到了黃忠的車上,得了荀貞的許可,他笑嘻嘻地跑過去,從席子下邊取出一物,舉過頭頂。

眾人定睛看去,有“咦”的,有“啊”的,有恍然大悟的,有楞了一愣的,有馬上轉眼去看荀貞的,有摸腦袋不知道拿這個東西是什麼意思的。

也有反應快的,大聲叫出了那物事的名字:“原來是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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