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 作者:隨輕風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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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x_2131 2013-1-11 23:06:3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02 1201108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4-4 08:18
卷十:一見應物誤終生 第七百八十九章 挖坑與跳坑

  不得不說,方應物的口氣很微妙,聽在自己人和中立者耳朵裡沒什麼感覺;但若聽在對頭們的耳朵裡,就覺得實在是太欠扁了。

  什麼叫只是個別人風聞言事?什麼叫自會還他清白?充滿了令人厭惡的自大,以及對彈劾的不屑情緒,還有那種呼之欲出的得意洋洋。

  說起來有點誇張,其實實情確實也如此。方應物的對頭們天然是站在彈劾者角度上的,代入了彈劾者心理,聽方應物這幾句話自然便是上述這種感覺了,就好像聽到了嘲諷自己一樣。

  方應物說完之後,沒去管天子什麼臉色,卻偷偷瞥向徐溥劉健謝遷程敏政等人,他心裡猜測,彈劾自己的密疏只怕與這夥人脫不了干係罷?現在自己順手挖了一個坑,會不會有人跳呢?

  此時方應物的對頭們也糾結不已,文臣與太監內外勾結這種事,是可以做做文章的,炒作起來後也有不小的殺傷力。但他們看不出來,方應物到底是得意忘形,不經意露出破綻;還是有意為之,故意賣了個破綻?

  若是前者,逡巡不前就錯失機會了,就甚為可惜,那可是方應物!若是後者,貿然行事就怕又要上當了,那可是方應物!想來想去,眾人不約而同選擇了保守策略,或者叫避敵鋒芒。寧可無功不能有過。

  方應物等了片刻,見沒人跳出來攻訐自己。頗有遺憾,不禁連連感慨。這年頭都學精了,誘人跳坑也越來越難。最後忍不住又對天子奏道:「任由別人風言風語,臣問心無愧,不然殿中諸君早就有所匡正了,何至於一言不發!」

  方應物的潛台詞大概就是,諸君若不出來唱對台戲,那就是默認他無辜了。

  這是變相的激將計!於是方應物的對頭們又是一陣膩歪,再怎麼說,方應物也是也是惹上了勾結內監嫌疑的。各種傳說也早有耳聞只是不能確定。

  大家沒實證裝糊塗也就罷了,但方應物如此睜眼說瞎話的否認,真的好麼?剛才這話簡直就是逼著別人不能不出來,他真當自己百毒不侵金剛不壞?睜眼說瞎話誰不會?

  總而言之,此時別人要麼默認方應物是無辜的,要麼站出來反駁他,當然方應物的對頭們是不可能坐視不理的。不過徐學士沒出來,但劉健卻出列了。

  因為徐學士作為團夥首領,很大程度上代表著這個團夥的高度和形象。然而他卻連連在方應物手裡吃虧,如今已經不能再承受失敗的風險了,為了穩妥只能讓別人上。

  只聽劉健對天子奏道:「方應物與汪直之事,臣不得親見。但多年來也有所耳聞,宮中朝中常有東廠扶助方家之說。方才不是故意隱瞞,只是沒有實證。臣等便不敢輕易信口開河,但臣私下裡猜測。多半是確有此事。」

  天子朱祐樘本來並沒有將這彈劾方應物的密疏放在心上,但凡有點名的大臣。誰不遭到彈劾?如果件件都要天子來操心,那早早累死拉倒。

  剛才朱祐樘點出來,也就是想給方應物一個公開辯白機會,然後就「到此為止下不為例」。但是朱祐樘卻沒想到,方應物自己作死了,竟然沒幹脆利落的一刀兩斷,反而掰扯不清的把政敵拖下水。

  有人鄭重其事的做旁證了,那下面怎麼處理?天子心裡剛起了這個念頭,轉眼就看到方應物彷彿受了天大委屈,撲在寶座下叫道:「陛下!其實臣另有隱情,怎奈旁人多有刁難誤會!」

  然後方應物開始辯白:「臣與汪直早有聯繫,此事並非秘密。當初臣在榆林戍邊時,臣為國獻策,不得不與奉旨巡邊的汪直打交道。這就是傳言最早的由來,臣也懶得辯解,所幸其後為社稷建功立業,一身榮辱也就不算什麼了。」

  都是老掉牙的黃曆了,還是有什麼可說的?眾人忍不住想道。

  又聽方應物繼續說:「至於其後,臣確實去交結過汪太監!因為當時東宮危急,臣想力勸汪太監棄暗投明,所幸汪太監深明大義,便暗中對東宮多有庇護!」

  天子頭一次聽到這個說法,動容的問道:「竟然有此事?汪直不是萬妃黨羽麼?」

  方應物連忙反問道:「陛下可自行回想,當初汪直手握東廠大權數年,可曾為難過東宮麼?可曾刁難過殿內諸君一分一毫麼?不僅如此,汪太監還多次對臣通風報信!」

  劉健心裡嘀咕一聲,這畫風好像哪裡不對?便插嘴道:「這都是你一家之言,焉知不是為了包庇汪直,所編造出來的?左右別人也無法駁正你說謊。」

  「臣還沒有奏完。」方應物沒有理睬劉健,仍對天子道:「近日傳言再起,大概又是因為臣與汪太監有所聯繫,其中也別有內情。」

  這次沒賣關子,不等別人詢問,方應物利索的說了出來:「那汪太監在宮中負責整理先皇文牘,不經意間翻到一個塞滿密疏的小匣子,仔細檢點,發現皆為萬安所上。汪太監不知如何處置,特意找到臣來詢問,因為此殿中人,他只與臣略有交情。」

  聽到萬安兩個字,文華殿裡所有人都明白,戲肉來了!誰不知道天子如今最頭疼的就是,如何在不影響自己名聲的情況下,用最小代價把萬安趕走!

  同時引發了極大的好奇心,這些密疏到底是什麼內容?能讓先皇專門單獨收藏在一個匣子裡?

  方應物面上露出古怪的笑意,「其中文字不堪入目,陛下一看便知。如若公佈出來,只怕萬首輔就無顏立足於廟堂了。」

  萬安不能立足才好啊!天子險些就興奮的拍大腿,但硬生生克制住了。不過,萬安的密疏裡到底是什麼玩意,能讓方應物評價為「不堪入目」?

  徐溥等人忽然也悟到什麼,下意識面面相覷。方應物從剛才到現在,並沒有直接否認與汪直的聯繫,他面對彈劾,辯解技巧是「情有可原」,而不是「絕無此事」。

  只是他們先入為主,把方應物的「問心無愧」理解成「矢口否認」了。他們也沒想到,方應物勾結汪直,還有如此多彎彎繞繞的內幕,明明是內外互相勾結,搖身一變就成了聯手擎天保駕。

  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在方應物勾結汪直是為了大義的前提下,他們單純拿著勾結內監來攻擊方應物,倒顯得己方斤斤計較、心胸狹隘、黨同伐異。

  劉健心中不免悲涼,他就知道,這肯定是個坑......更悲涼的是,明明猜到是個坑,還是不得不跳進來了。不幸中的萬幸,自己替徐學士擋了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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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4-5 09:43
第七百九十章 宰相肚量

  天子便殿文華殿在左順門裡,內閣在文華殿南邊,司禮監在文華殿東邊。在文華殿越來越虛的時候,內閣與司禮監便形成了大明廟堂的二元核心,也是朝廷中最接近天子的所在。

  但是在這段時間,內閣與司禮監便成了難兄難弟。新天子登基,因為歷史原因,不敢也不願意信任現如今的司禮監和內閣。

  其實天子的心思都明白,司禮監要等懷恩太監回來之後加以整頓,然後才可以信任;至於內閣,肯定要進行換血,讓東宮舊人成為內閣主導,然後才可以使用。

  上面兩項改造工作完成之前,朝廷臨時核心是天子和身邊的潛邸舊人,司禮監與內閣就先晾在一邊好了,暫且充當個收發室還是很合格的。

  內閣那邊承上啟下的事務性工作還是有不少,但司禮監這邊就明顯輕閒多了。如今掌印太監覃昌很知趣的稱病不出,基本不露面,而其餘幾個太監在這非常時期不敢不來文書房,來了又沒事做,只能閒聊了。

  掌印太監不在,別人地位相當誰也管不到誰,聊起來自然是沒上沒下的。今天陳准、蕭敬、李榮、何文鼎等司禮監太監就湊在了文書房中堂裡,天南海北的開始侃。

  對了,還有另外一個司禮監秉筆太監汪直,坐在旁邊稍遠處,閉目養神,沒有與同僚們扎堆。汪太監在司禮監諸太監資歷最淺,但混了這三年,仍然隱隱受到排斥。每當在這種時候,總是略顯得孤立。

  一是汪直年紀太輕了。雖然太監這個行業不太講究年齡段,但是汪直這般二十出頭就成為司禮監秉筆太監。實在是讓一干摸爬滾打數十年才得以上位的中老年大叔情何以堪。

  外朝方應物的名氣功勞那麼大,目前也只不過是從五品(清流詞臣)而已,起復前更僅僅是六品。其實方應物這個速度已經算是很快了,翰林院品級最高的學士也才是正五品,可是跟汪直一比,簡直就成了蝸牛。

  二是司禮監太監大都是從小在內書堂讀書,正兒八經的科班出身,可比擬為文官裡的翰林,雅號也叫內翰。學識上起碼也是進士水平。

  而汪直則是野路子,從一開始走的是佞幸路線,在內書堂露過幾次面也都是混日子來的,在其他司禮監太監眼裡當然是另類了。

  三是人人皆知汪直出自萬貴妃宮裡,如今萬貴妃薨了,先皇崩了,汪直就等於是靠山全部消失,還能撐幾天都是個未知數。和汪直走的太近,也許會受到牽連。

  忽然有小太監站在中堂門檻外。叫道:「皇爺那邊遣人來傳諭了!」

  但諸太監並沒有太在意,估計是有什麼聖旨從他們這裡走個形式,需要通過他們向外朝官員宣佈。最近不少這樣的旨意,沒什麼可驚訝的。

  然後便見有人進了院子。高聲叫道:「傳旨!召汪直面聖!」

  懶洋洋的諸太監這才猛然驚醒過來,紛紛面面相覷,天子這次來傳諭。竟然不是收發聖旨,而是召見太監!

  放在從前不稀奇。但這次可是當今天子登基後,第一次在朝會之外的場合。單獨召見司禮監太監!沒錯,是第一次,誰能不驚?

  不過怎麼會是汪直?汪直有什麼特殊之處?為什麼第一個召見的是汪直?隨即諸太監不約而同的想道,大概汪直要倒霉了,召見之後,可能就是九天雷霆。

  以汪直的出身,這是非常有可能的......但是當諸太監把目光轉向傳旨之人時,卻又迷惑了。這個人都認得,乃是最近很得用的新貴方應物。

  司禮監太監對宮中事情都是異常熟悉的,這樣簡單的一道旨意,居然要勞動方應物親自來跑腿,是很不同尋常的表現。

  一個文臣向太監傳旨,還不夠詭異的麼?既然不同尋常,那就說明此事不像他們想的那樣簡單。難道不是處置汪直,而是別的什麼?

  汪直面無表情的穿過同僚,來到中堂門外。方應物有意笑了笑,「汪太監走罷,不要讓陛下久等了。」

  其餘諸太監敏銳的捕捉到了方應物的笑容,如此輕鬆神態,說明此次不會有嚴重事情。既然不是嚴重事情,那汪太監被召見就是走運了。

  目送汪直離去,另一個地位比較高的秉筆太監陳准愕然道:「看不出來,汪直居然如此深藏不露啊,居然走在了吾輩前面。」

  其餘眾人紛紛點頭稱是,心裡略後悔,早知如此,就多與汪直拉扯拉扯了。

  在司禮監去文華殿的路上,方應物像個送兒女上考場的老媽子,絮絮叨叨的囑咐道:「雖然說我要一箭三雕,但最大的目的當然就是讓你借此機會洗白,改頭換面重新做人。是非成敗,就在這一次覲見了,該說的都說過過,你務必要小心。」

  雖然汪芷也早想著能與方應物公開往來,不要每次都像準備造反似的偷偷摸摸,但面臨機會時,卻因為風險而感到有些畏懼了。如果搞砸鍋,那就會徹底與方應物說再見,連地下勾結都沒了。

  她忍不住問道:「你我聯繫一直隱藏在世人背後也挺好,為何要公開?」

  方應物答道:「確實也有風險,但你我能永遠見不得光的勾結麼?別人不是蠢貨,這種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總要尋找機會回到陽光下。

  現在已經是最好的機會了,舊有秩序被徹底打破,一切都在劇變之中,你我之間才能趁勢而為。不在這時候有所作為,等到局面穩定下來的時候,一切都將按部就班,我們想重新定義你我關係也不可能了。」

  眼前前面就是文華殿,汪芷停住了腳步,又認真的問道:「你怎麼比我還要積極,身為清流,就不怕別人非議麼?」

  方應物很有把握的哈哈一笑,「時代不同了,做法自然也不同了。近侍廷臣與司禮監太監怎麼可能不打交道?如果廷臣與司禮監老死不相往來,那政務如何運轉?

  我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麼,但今後這方面的擔心可以暫且放下。你只要記住,重點已經轉移了,之前相當於打江山,而今後就是坐江山階段。」

  汪芷沒有理解方應物的意思,蹙眉道:「最煩你故弄玄虛,能說得更明白一點麼?」

  方應物便更直白的解釋道:「就拿我來說,以前做事是做給天下人看的,所以不惜代價的追求名聲,因為這是立身和上位的根本。

  而今後做事是做給天子看的,追求名聲這種事情可以向後排排。只要天子默許,勾結司禮監太監又算什麼問題?別人說幾句閒話無所謂,這才是宰相肚量的真意。」

  宰相肚量?汪芷噗嗤一聲也笑出聲來,「你還是這麼自大成性,眼下離宰相還有十萬八千里罷?我都比你更接近宰相這個定義。」

  汪芷這話倒也不是誇大,內閣閣臣雖然號稱宰相,而司禮監太監也號稱內相。其實胡惟庸之後,大明朝就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宰相了,可是如果把司禮監和內閣合起來,差不多能算接近真宰相的定義。

  也就是說,作為司禮監秉筆太監,汪芷與閣臣地位相當,自稱宰相併非是胡言亂語。面對與汪芷之間的人生差距,方應物只能唏噓,「來日方長!下一步是先當個宰相女婿,然後力爭成為宰相兒子,最後再......」

  聽到宰相女婿四個字,汪芷心情又不好了,冷冷的問:「為什麼不想當宰相夫君?」

  方應物東張西望,見四周無人,才答話道:「說好的宰相肚量呢?在這裡別鬧......」

  ps:修正:原文「宰相女婿兩個字」改為「宰相女婿四個字」,原諒我文科生不會數數。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5 23:46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4-6 10:42
第七百九十一章 一箭四雕

  汪芷進了文華殿,天子朱佑樘立刻就問起從宮中搜檢出萬安密疏之事,對從前他還在東宮時代的事情並沒有多說什麼。

  方應物略微琢磨,其中有兩層意思:一是比起陳年芝麻谷子,天子似乎更關注眼前之事;二是天子對自己還算信任,既然自己已經說過汪芷之事,就沒必要再問一遍汪芷了 。

  想到這裡方應物便鬆了口氣,若是如此,汪太監君前奏對就輕鬆許多,自己受天子信任也不是壞事,都是好事啊。

  汪太監早有準備,便從袖中抽出幾封奏疏都是萬安小黃文密疏中挑出的幾件,並呈給天子。天子凝起龍目看去,臉上精彩紛呈,甚至還有點臉紅耳臊。

  雖然他貴為人君,但終歸是個十八歲的少年人,之前受到管教也沒看過這種東西,眼下受到的衝擊力未免有點大。

  「這──」天子艱難的將眼睛挪開,抬起頭來,示意將密疏在殿中傳閱。除了方應物與汪芷之外,眾人都是不明內情的,不過掃了幾眼後,不禁目瞪口呆。

  老江湖們倒也不至於為幾天春宮文字便耳紅心跳,但是也太出乎意料了,見密疏還以為是什麼軍國大事,誰能想到是如此香艷的東西?

  誰敢如此厚顏無恥?拿著密疏之人無比迅速瀏覽了最後的署名地方,只見赫然寫著「臣安進」,而且密疏上還隱隱約約有首輔專有的鈐印痕跡。

  答案呼之欲出。這些小黃文原來都是首輔萬安寫的!奏疏中寫春宮,真乃天下第一諂媚無恥之人。這樣的人居然是大明首輔,簡直也是大明朝廷的恥辱!

  無論心裡究竟怎麼想的。人人臉上都顯出了極其憤慨的神色。這樣的事情被捅出來,萬安究竟還有什麼臉面立足於朝堂!

  天子對著眾人垂詢道:「誰持此密疏,前往內閣?」

  天子沒有說前往內閣幹什麼,但是眾人明白,肯定是拿著這些密疏逼迫萬安主動辭官,只是天子礙於君臣之禮不便明說而已。

  這是一件白送的功勞,眾人誰不想躍躍欲試?不過又想到,這些密疏是方應物先提出來的,又是汪太監從宮裡發現的。想虎口奪食似乎不太容易,於是便按住了心思插一句題外話,這便是威望與聲望的區別了。

  不過方應物久久按兵不動,汪太監也無所表示,彷彿沒有聽懂天子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該趁機而上,把功勞徹底包圓了。

  雖然說他們呈上萬安的醜聞,已經算是深得聖心立下首功了,但功勞總不嫌多。順理成章的錦上添花並非壞事,為什麼不要?可是半晌過去,他們兩人還真就不出列,彷彿打定了自己吃肉。也給別人喝口湯的主意。

  天子微微訝異,這樣現成的功勞竟然沒人搶?自己身邊果然正人雲集,內心都是謙謙君子啊!略加思索。便問徐溥道:「有勞徐先生前往內閣走一遭,如何?」

  徐溥不知道方應物為什麼不主動請纓。但他知道,那方應物謙遜的不出來「贏者通吃」。吃完肉後故意把湯讓給別人喝,這絕對不科學!

  方應物怎麼可能是這樣知進退的人,此事必有蹊蹺!反正自己地位穩固,入閣已成定局,不差這一次功勞,又何必再多此一舉?

  抱著這個念頭,謹慎的徐學士對去內閣驅逐萬安的差事沒有興趣。但冷不丁的,天子直接點了自己的名字,徐學士又不能不答話。

  想了想,徐學士便奏道:「此去內閣辦事,非言辭敏利之人不可,臣以為左庶子謝遷可以擔當大任。」

  作為團伙首領,徐溥知道自己不能輕易冒險。但是面對這份功勞的誘惑,他又想起了地位停滯不前的謝遷,決定讓謝遷試試看。

  畢竟謝遷在方清之的光輝照映之下,略顯暗淡無光,有機會的話,多提挈一點是一點,死馬當活馬醫;其次,如果真是另有玄機,漸漸邊緣化的謝遷再倒霉,也不至於影響大局。

  誰去辦事,天子當然是無所謂的,此時又沒有別人出來毛遂自薦,於是便准了,「徐先生言之有理,就讓謝先生辛苦一次。」

  謝庶子迅速出列道:「臣領旨!」當他拿著萬安小黃文密疏回到班位後,扭頭便發現,站在對面的方應物如同幽靈般的閃了出來──

  又聽方應物向天子奏道:「陛下!方才臣一直再想,以萬安之厚顏無恥,即便持此密疏當面勸他,他只怕仍會死皮賴臉的不肯辭官。一來二去,只怕又要遷延時日,最後還得勞動聖躬親自出面治罪並罷斥萬安!」

  天子略焦躁,又問道:「那又該如何是好?」

  「重症還需要猛藥,不能給萬安任何僥倖和後路!」方應物斬釘截鐵的說,「明日早朝,可當著滿朝文武百官的面,公開宣讀這些密疏!到了那時,眾目睽睽,人口鑠金,萬安還有何面目站在朝堂?」

  眾人聽到後,倒吸一口冷氣,這招夠狠!簡直不但要萬安身敗名裂,還要萬安遺臭萬年啊!不過也不能不承認方應物言之有理,想要治萬安這樣倚老賣老、油鹽不進老無賴,這是最有效的法子。

  天子也為萬安的事情煩透了,覺得這法子估計能盡快見效,沒有想太多便揮揮手道:「明日早朝時,就如此辦。」

  「陛下聖明,掃蕩奸邪,臣等敢不盡心竭力輔佐聖明乎!」方應物迅速代替全體侍臣頌揚,這件事便討論到此為止,畫上了句號。

  眾人臉上精彩紛呈,明天早朝真有好戲看了──唯有謝遷是個例外,一張臉苦得發黃,他先前已經領了旨,此刻萬安的小黃文在他手裡,所以他還是直接執行的人。方應物已經頌聖完畢,他再想上去推辭,豈不成了「不肯盡心竭力」之人?

  可是別忘了,萬安這些密疏裡都是些什麼玩意?他謝遷堂堂一個體面清流詞臣,在大庭廣眾之下去朗讀那些春宮文字,那也太臊人了!事後萬安固然身敗名裂,但自己的逼格只怕也要降低,「念小黃文的謝遷」這種名聲不知過多久才能消除。

  謝遷忍不住幽怨的看了徐學士一眼,天子明明點的徐學士,但徐學士卻轉而推薦了自己,這算是無辜的替徐學士擋了一箭?同病相憐的劉健拍了拍謝遷,兩個擋箭人無言以對。

  汪直對方應物道:「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後手,你這不是一箭三雕,簡直就是一箭四雕啊。」

  方應物望著徐學士的背影,歎口氣道:「想釣大魚越來越難了,今日設餌,卻只釣了兩條小魚。看來大魚終究是要躍龍門的。」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7 00:48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4-6 10:52
第七百九十二章 做人的差距

  轉眼即到次日,天色濛濛亮,文武大臣便頂著秋日涼風出了門。等列隊入宮,舞拜完畢,便已經是旭日初升的時候了。

  只見得東方破曉,霞光幻彩,瑞氣千條,與宮闕紅磚黃瓦交相輝映,彷彿連丹墀上的白玉石雕都閃閃發光 。

  江湖人稱謝學士的謝遷站在丹墀上,手捧奏疏,面無表情,朗聲念道:「粉紗隱約,芙蓉出水(以下省略二百字)山巒起伏,兩點猩紅(以下又省略二百字)桃源溪谷,尋幽探勝(以下再省略二百字)紅羅浪翻,鳥啼花香(以下還省略二百字)」

  聽眾們臉色除了古怪還是古怪,簡直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麼心情來對待了。只有首輔萬安面如土色,搖搖欲墜,萬萬沒想到天子竟然能下如此狠心作踐自己!

  念到最後,謝遷淡淡的吐出最後三個字:「臣安進!」然後便長出一口氣,擋著臉像獵豹一般,矯捷的躥回了詞臣班位中。

  不過這時候沒人關注謝遷,全都盯住了萬安看。饒是萬安不以諂媚逢迎為恥,此時也宛如萬箭穿心,豆大汗滴如雨而下。

  話說萬安一直拖著不肯走人,並非是真心指望自己能賴著繼續當首輔,而是為了兩個兒子著想。

  他兩個兒子都在南京。陞遷多有黑幕,早就飽受詬病。如果萬安一旦失勢被罷。兩位萬家公子肯定朝夕不保。萬安便想以自己辭官為籌碼,換取保住兒子的承諾。

  但今天萬安知道了。自己的幻想徹底破滅。天子及新貴不會對自己有半點憐憫,更不會在意自己的老臣體面!他們可以毫不客氣的把自己踩在泥裡,只為逼自己走人。

  萬安還知道,幕後的黑手不是別人,正是老對頭方應物。他腦中回憶起第一次見到方應物的時候,好像是成化十七年的年底,在翰苑公宴上。

  當時方應物只是個跟隨在父親後面,蹭宴會混眼熟的小子。早知如此,當時就該找個借口。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此人拉下去打死打殘!

  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低估了方應物!萬安一直以為自己很高估,但每每到最後都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

  更讓萬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為什麼方應物彷彿無所不知,每一次都能恰到好處的直接戳中自己要害?這種感覺令人毛骨悚然,不是當事人根本體會不到。

  如果自己仍然不肯走,指不定還有更恥辱的招數等著自己,萬安終於感到懼怕了。緩緩從班位中走出來,落帽叩首道:「臣請乞骸骨!」

  已經擔任十年首輔的萬安請辭,眾朝臣心裡齊齊驚呼,真正的改朝換代時候到了!內閣大換血。必將還有連鎖效應,之後就是部院了!

  距離丹墀不遠處的徐學士也激動起來,萬安走人便意味著他徐溥入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讀書人的終極夢想就在眼前!

  望著拜倒在地、俯首不起的萬安,不知怎的。徐學士突然想起一句老話:「惡人自有惡人磨」,要不是方應物出手。萬安也不至於這麼早就崩潰了。

  天子高居寶座上,毫無感情的說:「准!」他對萬安厭煩到了頂點,連過場都懶得走,直接准奏。

  正常情況下,天子怎麼也得開口挽留幾句,然後萬安表現出去意已決,天子再表現出不得不放手。但朱祐樘沒這個心思與萬安虛情假意,方應物說過,不能給萬安任何打蛇隨棍上的機會,誰知道萬安會不會藉著客氣幾句機會,又賴著不走了?

  萬安顫顫巍巍的站起來,退下去,從這一刻起,萬首輔這個詞已經成了歷史。眾朝臣也不在關注萬安了,對一個路人甲乙丙丁有什麼好關注的?

  現在最矚目的事情,當然是內閣新人選,這才是今天的新主角。其實大家都明白,新閣臣肯定是天子身邊的首席侍臣,徐溥徐學士。如今徐學士是禮部侍郎兼掌院學士,從資歷到官銜,入閣順理成章,毫無阻礙。

  此時此刻,忽然有道鬼魅般的身影一閃,站在了丹墀中間,然後面朝天子奏道:「閣臣彭華為萬安黨羽,素來與萬安狼狽為奸,多有為非作歹!臣在此彈劾彭華,奏請罷斥奸邪!」

  聲如金石,如此義正詞嚴,如此大義凜然,究竟是誰?眾朝臣眺目望去,無不瞠目結舌,此人竟然是次輔大學士,江湖人稱劉棉花的劉吉!

  文武百官震驚了,然後紛紛忍不住吐槽,你劉棉花也是名列紙糊三閣老之一的人,這樣聲色俱厲的彈劾另外一位閣老,真的很理直氣壯嗎?

  方應物也呆住了,自己這個老泰山在某些方面的嗅覺和反應真是功臻造化、妙到毫巔連他方應物都沒想到過,還能這樣辦事。

  話說當年前次輔劉珝罷去後,萬安憑借權勢援引黨羽彭華入閣,結果紙糊三閣老還是紙糊三閣老。平常彭華十分低調,並不顯於眾人前,但如今萬安罷去,彭華的結局可想而知。

  想到這裡,班位比較靠前的大臣又紛紛捶胸頓足。因為彭華平時太低調隱形,容易被遺忘,剛才萬安被罷的場面又太吸引注意力,他們竟然忘了跟風彈劾彭華!

  在人人都琢磨徐溥徐學士入閣的時候,劉棉花卻能突然跳出來另闢蹊徑,瞄著彭華猛烈攻擊,輕而易舉就主導了局面!

  可以說,就連天子也不得不認同劉棉花,只換一個萬安叫什麼大換血?內閣能騰出的坑位當然越多越好。

  另外還有一個微妙之處,在天子決意大換血之時,外朝部院大臣誰也不敢保證自己高枕無憂。若此刻自己能主動站出來把另一尊障礙彭華彈劾掉,相當於賣人情投名狀,天子總不好意思再對自己痛下殺手了罷?

  具體放在劉棉花身上來說,即便大換血,內閣總得留守一個老臣罷?彭華也被罷免後,自然就只剩劉棉花自己了,他不留下誰留下?

  別人不是想不到這點,而是想到的速度有差距。有的人也許過一會兒就會想到,有的人或許散朝後才能想到。

  但是劉棉花在萬安辭官的那一刻或者更早的時候就想到了,結果讓劉棉花搶先了這一步。這可是非常寶貴一步,彈劾彭華上應天心下順民意,乃是大場面露臉並包賠不賺、必將成功的事情!

  其他朝臣便又意識到了,為什麼劉棉花總能一步一台階,位極人臣但卻歷經風雨不動搖,做人確實有差距──

  ps:昨天下午看到兩個妹子在讀者群爆照,於是按老規矩加更兩章,今早兩更一起發了。今天的正常更新另算,晚上發。另外,再求月票振奮精神,我要迴光返照啊!!!!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6 16:38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4-6 23:43
第七百九十三章 塵埃落定

  終成化一朝前後有四任首輔,分別是李賢、彭時、商輅、萬安。現在被劉棉花所彈劾的閣臣彭華,就是成化朝第二任首輔彭時的族弟。

  彭華彭閣老多年來家學淵源耳濡目染,風風雨雨見得多了,遠比萬安要淡定。他見萬安已經下台,便知道自己肯定也保不住官位了。

  按照國朝規矩,閣臣被彈劾後,就要立刻出列,自行免冠,象徵以戴罪之身請求天子聖裁。彭華很乾脆利落的走出班位,摘下了烏紗帽,向天子頓首道:「臣辜負聖恩,有愧先皇,無顏再居文淵閣,惟請陛下開恩放歸故土!」

  天子開金口道:「准,給乘傳!」這彭閣老待遇比萬安略強,陛下稍稍表現出仁慈之心,允許彭華動用公車驛站回鄉。

  之前內閣閣臣有三人,位列丹墀東側。如今萬安彭華皆去,只剩劉棉花一個人站在此地了,煞是醒目。

  站在寶座側後方的汪芷瞧見這一幕,側頭對方應物道:「見微而知著,你這便宜老丈人,只怕是要當首輔了。」

  方應物點頭稱是,老泰山跳出來彈劾彭華不僅僅是自保,而且還是瞄著首輔大位呢。在朝會上關鍵時刻,做這主導局面的人,儼然就是首輔派頭(關鍵是沒有招致天子反感),簡直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而且方應物還能想到。老泰山只怕不止於此,肯定還有後續。徐溥徐學士縱然君恩深厚。極受天子信任,可是今天爭當首輔的希望不大。

  一來徐學士資歷略淺。哪有一進內閣就直接當首輔的道理?二來徐學士歷練和經驗方面確實差了一籌,此刻面對毫無保留、全力發揮實力的巔峰狀態劉棉花,估計只能在後面吃灰。

  在上輩子歷史中,徐溥架空了名為首輔的劉棉花,那也是入閣之後的事情,而且還是與劉健聯手的前提下。但是在本時空,方應物覺得不大可能了,因為有自己這個最大變數存在。

  正當方應物胡思亂想之際,劉棉花並沒退回去。他又動了,再次向天子奏道:「內閣中樞,不可無人,臣薦舉徐溥、劉健入直文淵閣、預機務。」

  閣臣官銜全稱往往是某某尚書(侍郎)、某某大學士、入直文淵閣、預機務,資深的還會加三少三孤之類宮銜。

  在這令人眼花繚亂的官銜中,最核心的不是尚書侍郎少保這種看似高大上的名稱,也不是外人最熟悉的大學士這個體面名稱,而是入直文淵閣預機務這個不起眼的差遣。

  只有入直文淵閣預機務,才能算閣老。哪怕你沒有任何尚書之類加官、不是大學士也能算閣老,不然官銜再天花亂墜都是虛的。

  就像當年商輅商相公第一次入閣時,還只是個小小翰林,直接被「入閣預機務」。卻不是大學士,但也算進入了朝廷核心。所以劉棉花開口推薦徐溥和劉健入文淵閣預機務,其實就是推薦他們兩個入閣。

  至於不提具體官銜。是因為劉棉花非常明白自己的界線在哪裡。廷臣陞遷操之於上,具體官銜是天子才有資格授予的。劉棉花很清醒的沒有多嘴。如果劉棉花敢張嘴說該授予徐溥什麼什麼官,那下一個被彈劾的就是他自己了。

  閒話不提。卻說劉棉花開口舉薦之後,又一次引發了朝臣矚目,眾人不由自主的想道,這才是玩政治。

  同時立刻讓一些人很心塞。按照今天的計劃,罷斥萬安之後,會有人出來負責推薦徐溥徐學士等人入閣——當然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革命工作分工不同。

  可是劉棉花憑藉先發優勢,再加上距離天子比較近,居然轉身又把這個舉薦的活計搶去了......徐學士團夥又不可能反對,所以這氣氛很奇怪。

  其實劉棉花這個閣臣推薦別人入閣,是有些譖越的,換成別的時候早被罵成結黨專權了。正常情況下,閣臣不會親自公開推薦別人入閣。但眼下卻是非常時期,就不大計較這些了。不然嚴格追究起來,今日早朝罷斥萬安彭華就未見得完全符合規矩。

  總而言之,別人都只能先看戲,之後全看天子如何對待了。

  天子之前也沒有想到,朝會節奏居然隱隱然被劉棉花主導了。雖然劉棉花完全是順著他心思來的,讓他感覺還算舒服,可是意外就是意外。

  天子能對萬安撕破臉,但對劉棉花撕不下臉。無論如何,當初劉棉花可是組織過伏闕諍諫力保東宮的,雖然貌似半途而廢,再說內閣即便大換血也不意味著徹底清空。不然內閣驟然全換成新人,肯定會耽誤國事。

  在心裡權衡過後,天子便開口道:「既然劉先生有所舉薦,諸卿便可當廷議論,是否可行?」

  朝臣聽到天子如此表態,無有不明白意思的。這就算是天子承認了劉棉花的舉薦權,以及對議題的主導,再往深裡想,就是劉棉花不會被罷退了。

  至於天子問「徐溥劉健入閣是否可行」,就直接無視好了。這種時候,再蠢的人也不會跳出來反對,天子說要議論就是個形式和過場而已。

  這場臨時發起的廷議非常順利,沒有反對聲音,徐溥和劉健便取代萬安和彭華,成為新的閣老。當然具體詔書任命以及官銜問題,都是朝會之後的事情,早朝沒有必要為此瑣事浪費時間。

  首輔萬安被罷,如今劉吉是閣臣,徐溥是閣臣,劉健是閣臣,可誰是首輔還沒有明確結論,成為擺在檯面上的新問題。

  在天子心目裡,當然是希望直接讓徐溥來當首輔。但是天子也明白,現在讓徐溥當首輔可能要拔苗助長。這樣大一個朝廷,常年在詞林為官、缺乏事務歷練的徐溥是壓不住陣腳的。外朝與內閣是兩套體系,如果首輔沒有足夠威望,那根本鎮不住外朝部院大臣。

  底下朝臣也議論紛紛。「徐學士雖然有君恩,但是眼下感覺弄不過劉次輔,當然要說長久又是另一回事。」「劉次輔的女婿是方應物,同樣有君恩在身,徐學士對這翁婿肯定沒什麼辦法......」

  片刻後,天子便對劉棉花道:「萬安既罷,元輔重任便委託劉先生了。」

  劉棉花也不客氣,立即叩謝道:「陛下隆恩,臣肝腦塗地以報!」這時候就別上演三辭三讓的把戲了,本來天子內心就不堅決,萬一辭弄假成真就損失大了。

  ps:  懶得開單章了,三更完畢,求如雨的月票啊!!!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5 23:45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4-9 08:13
第七百九十四章 一見應物誤終生

  此次朝會結束後,穩定了十年的內閣架構徹底改變,象徵著朝廷真正變天了。閣臣從萬安、劉吉、彭華三人組,變成了劉吉、徐溥、劉健三人組。

  隨之而來的,就是各種連鎖反應,其中以人事問題最為重要。比如徐溥入閣後,原本兼任的翰林院掌院學士必然就要放棄了;又比如劉健進位侍郎入閣,那麼他原本官職少詹事就被免去了。

  詞臣不必由吏部銓選,但卻又至關重要,天子便在文華殿召集近侍大臣,議論這些人事問題。卻說方應物進了殿後,環顧四周,赫然發現了老泰山的身影,前幾次御前議事,可不曾見到過老泰山。

  想想也就明白了,作為天子欽定的新一代內閣首輔,劉棉花不出現在這裡不合適,更何況閣臣從理論上同樣屬於近侍大臣。以劉棉花的臉皮,絕對不會不好意思擠進來。

  更重要的是,另兩位新閣臣徐溥劉健已經沒了詞臣官職,若他們還能以純閣臣身份進入文華殿,劉棉花這個首輔有什麼道理不行?

  方應物沒有和劉棉花打招呼,規規矩矩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他的旁邊卻是一位多年的老熟人——謝遷謝餘姚。

  因為方應物是從五品左春坊左諭德,謝遷是正五品左春坊左庶子,品級就差半級。還又都是左春坊序列,所以兩人就按次序挨著站了。

  方應物本人毫無感覺。但謝遷瞥見身邊方應物,心裡別提多麼鬱悶了。人人都說他是提拔很快的「火箭幹部」。從成化十一年到十七年,六年功夫就升為左庶子;但旁邊這個方應物不遑多讓啊,從成化十七年到二十三年,也是正好六年便升為左諭德。

  自從成化十七年遇到了方應物,自家的官運似乎便戛然而止,六年時間寸步未進,放在別人身上或許正常,但在自己身上就很難受了。

  現如今,連方應物都站在了自己旁邊。方清之更不用說了。念及此,謝遷忍不住要哀嘆一聲「一見應物誤終生」。

  按下謝遷胡思亂想不表,上面天子正在垂詢翰林院掌院學士人選。如今內閣已經步入正軌,御前議事也要正規化了,須得受閣臣主導,不可能再像從前那般平等和亂糟糟。

  首輔劉棉花並不想插手此事,那根本不是他的勢力範圍,不想為此和別人衝突。次輔徐溥便奏道:「國子監祭酒丘浚堪用。」

  丘浚是當朝著名的理學大師,資歷也比較深厚。絕對有資格執掌翰林院。別人聽到徐溥這個提議,大都沒有什麼意見。

  不過方應物卻站了出來,質疑道:「掌院學士須得善於調和,丘浚心胸不寬。只怕不是好人選。」

  徐溥作為新上任的次輔,怎能容忍自己的第一次提議被否定?轉頭怒視方應物,喝道:「此乃你一家道聽途說之見。可以平服人心?丘祭酒律人甚嚴,莫非在方大人眼裡成了缺點?」

  方應物與徐溥對視片刻。彷彿一觸即發。旁邊眾人搖頭暗嘆,方應物這才消停幾天。今日大概又要與徐學士對掐了。

  看熱鬧不怕事大,但方應物張了張口,彷彿欲言又止,最後卻果斷縮了。只見他先收回目光,對徐學士拱了拱手,回到了自己班位。這讓別人很稀奇,方應物面對徐溥竟然也有龜縮的時候?就連徐溥本人也意想不到。

  不過從方應物的表情變化裡,明顯看得出他是斟酌再三後的有意相讓。大概要顧及到徐溥的次輔體面,避免破壞當前的和諧氣氛。

  沒人再與徐學士叫板,於是這薦舉順理成章的成功了,丘浚即將出任掌院學士。此後天子又垂詢道:「何人可用為少詹事?」

  徐溥入閣後空出的是掌院學士,劉健入閣後空出的便是詹事府少詹事了。雖然在當今沒有太子東宮,詹事府象徵意義比較大,但畢竟還是詞臣不可或缺的進身之階。

  而詹事府少詹事是詹事府裡名義上的第二把交椅,比起左右庶子、諭德、中允這些官職,逼格上又升了一層,是帶有領袖色彩的官職了。

  徐溥看了看劉棉花依舊沒有動靜,只當劉棉花想走韜晦之道。不過作為天子屬意人選,他徐溥自然是不需要韜晦的,甚至相反,還得需要積極表現來樹立威信。便又奏道:「左庶子謝遷可用。」

  徐次輔雖然私心提挈謝遷,但他推薦謝遷在門面上也是非常能過得去的。謝遷本官正五品,與少詹事只差一品,何況謝遷已經在左庶子位置上坐了六年,陞遷的資歷也攢夠了,再進一步無可非議。

  這回又是方應物出來,針鋒相對的奏道:「家父已經由陛下隆恩赦免,即將回京。臣以為,家父品行足以為少詹事。」

  眾人忍不住紛紛思考起一個倫理問題,兒子推薦老子算怎麼回事?想來想去,從倫常上說,這倒是沒問題,因為在本質上是兒子褒揚老子,這是符合孝行的表現。但是卻不能反過來,如果父親推薦兒子,只會被認為是父親私心過重。

  或者說,國朝之前沒有發生過兒子舉薦老子的事情,一切傳統慣例規矩都沒有,也沒人無聊到去想這個問題。於是方應物推薦自家父親的舉動和結局,都將是「行業」新規矩。

  徐溥仍舊不肯放棄培養多年的謝遷,注視方應物答道:「少詹事有缺,德行符合之人數不勝數,若人人都憑藉私心舉薦,豈不永無寧日?方應物你當三思,切莫辜負聖恩。」

  徐溥這是暗暗警告方應物,不要總是充當攪屎棍,不然沒有好下場,時間長了天子也會厭煩!不過方應物毫不示弱的回應道:「臣並非為家父,而是為陛下著想也!如果家父今日仍位居謝遷之下,何以服天下人心?」

  方應物此言霸氣十足,完全不屑於任何辯論技巧,走的是一力降十會的路子。很明確的告訴別人——謝遷已經不配在方清之上面,不解釋。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5 23:45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4-10 08:33
第七百九十五章 畫風又不對

  不得不說,方應物的話聽在某些人耳朵裡實在氣人,偏偏又冠冕堂皇樣子,拉仇恨拉的十分成功。有人暗暗想道,難怪當初萬安如此不惜代價,換成誰也不能忍啊。

  在御前是不可能無節制長考的,否則就是怠慢天子了,徐溥稍加思索便做出了決定無論方應物是如何想的,眼下自己絕對不能退讓。

  因為今天是入閣之後首次御前議事,方應物一而再的跳出來,公然與自己抬槓,這種行為無異於是對自己的挑釁 。雖然也在意料之中,可如果自己對一個從五品小字輩忍讓了,那新鮮大學士的威信就蕩然無存。

  若被視為軟弱可欺,別人都效仿起來,自己今後就更束手束腳。下了決心後,徐溥便堅定的對天子進言道:「臣仍然以為,謝遷最為合適,方清之雖然於社稷有功,可另行他用。」

  殿裡看熱鬧的人激動了,原本精神不集中的也立刻打了雞血瞪著眼睛,這下真有好戲看了!

  前面方應物不說理由,很直白的說自己老爹比謝遷高大上;而徐溥這次回應似乎也一樣,也直接明說謝遷更合適,半點理由也不講。

  這說明什麼,這就是短兵交接白熱化的表現,雙方都不想虛偽的迂迴,直接不講理的正面碰撞!對於廟堂中人,這才是最激烈的博弈,比血肉橫飛刺激多了。

  決定最後結果的,大概就是君恩了,或者說雙方直接比拚的就是君恩。不過關於這方面。眾人看法比較一致,在君恩上面。徐溥是勝過方家的。

  因為方家人在天子身邊時日短,沒有徐溥那種十年耕耘之深厚。這是無可奈何的短板,就像是暴發戶與三代貴族的區別。方應物想依仗幾件功勞苦勞硬撼徐溥,確實有點負氣之舉了。

  換成是別人自然只有絕望,但大家也都知道方應物的與眾不同,膽大之下藏著心細,故而依然打起精神關注。雖然方應物看似盲目,說不定還有別人不知道的底牌。

  卻說徐溥回應了方應物的挑釁後,忽然又往深裡想了一層。這是不是首輔劉棉花故意把方應物推出來,以此試探自己的底線?畢竟人人都知道。自己和劉健在天子支持下聯手入閣,非常有架空劉棉花這個首輔的嫌疑。

  想至此處,徐溥深深的看了一眼劉棉花,這叫站在徐溥身邊的劉棉花莫名其妙。不免在嘀咕一聲,與你打擂台的是方應物,你看老夫作甚?

  如果劉棉花知道徐溥的想法,一定會大呼冤枉。現在方家與他劉吉幾乎就是平等的關係,他劉吉可沒那個本事教唆方應物當炮灰。

  當然方應物有重大行動時,也會提前告知他劉吉。便於在關鍵節點上配合一下。但很多時候,方應物也是有所保留的,比如這次劉棉花也不大清楚方應物的全盤謀劃,只能暗自猜測方應物是否打算把李孜省密疏拋出來?

  閒話不提。此時此刻方應物與徐溥先後放了大招,就是天子朱祐樘最頭疼了,以至於殿中出現了短暫的冷場。一邊是親隨。一邊是功臣,又是明顯互不相讓的意氣相爭。偏向誰都難辦啊。

  實在不行,就只能照顧一下徐先生的臉面了。這時候明顯是新入閣的徐溥更需要撐腰,天子心裡權衡道。

  天子正要開口,忽然看見方應物又動了,上前來奏道:「臣三思之後,自覺先前冒昧了,不該為了家父攪亂朝堂,罪莫大焉。」

  天子聞言頓時鬆了一口氣,此時有一方相讓那最好不過了,省得撕破臉難看,看來方應物心裡也是明白事的。

  噫?竟然有不少人驚訝的出了聲,一不留神君前失儀。別人當然極度不可思議了,這畫風明顯又不對了,方應物居然又服軟了!算上剛才舉薦翰林院掌院學士那次,方應物今天已經是連續第二次對徐溥服軟了!

  那個據理力爭、誓死不退的少年人呢?那個縱橫捭闔、激揚意氣的少年人呢?那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少年人呢?

  有多愁善感的人心裡喟然歎道,這樣別具一格的風景線,大概也要漸漸泯然眾人了啊。也許這就叫成熟,便如那稜角分明的石頭,一旦扔到在河流裡,終將會變成圓滑的鵝卵石,大多數人們也終將被生活打磨得老成世故,放下意氣和尊嚴。

  以劉棉花之精明,能猜得出別人心裡正在感慨什麼,可是劉棉花對此只覺得忍俊不禁,這麼簡單的欲擒故縱都看不出來。不過還是趕緊出去,把自己的事做了,萬一等會兒忍不住笑了場就不好辦了。

  平靜了一下心情,今天一直在隱形的劉首輔施施然出列,對天子奏道:「自從吏部尚書李裕辭官後,吏部正堂一直空虛,如此中外驚疑,朝政多有阻塞。斗膽奏請陛下早做聖裁。」

  眼見劉棉花突然提出這個議題,徐溥先前隱隱不安的感覺突然更加明顯了,難道方應物是項莊舞劍志在沛公、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欲將取之必先予之?

  今天君臣面見,本來只是計劃議論內廷詞臣人事問題的,沒有涉及外朝。再說關於吏部尚書人選問題,天子對外朝不熟,身邊廷臣裡也沒有夠資格當吏部尚書的人。如果一堆五六七品的詞臣直接去當吏部尚書,簡直駭人聽聞,所以先前天子沒有乾綱獨斷的心思。

  當然吏部尚書這樣極品大員的選舉有兩種辦法,欽點之外還可以廷推。故而天子打算按照廷推的路數,讓外朝官員廷議之後,再推舉人選奏報上來。

  不過此時天子見劉首輔提出吏部尚書的問題,便也點頭道:「今日為時尚早,諸卿於此有何諫言?」

  吏部尚書是銓政大員,號稱外朝之首,至關重要,空缺確實會對朝廷政務運轉產生障礙。既然劉棉花提出來了,就不妨議一議。

  而且天子還明白,如果有人已經提出來吏部尚書的問題,自己還不敢表態,仍然推給外朝廷議,那就顯得太沒有擔當。

  ps:這兩章太燒腦子,下一更下午補!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5 23:45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4-10 22:47
第七百九十六章 還是原來的配方

  天子開口徵詢吏部天官的人選意見,等於是將大肥肉扔到了狼群裡。對殿中眾人倒是意外之喜,紛紛開動腦筋,想著是不是能從中分一杯羹。

  而劉棉花只是出來打個醬油,提了議題就縮回去了,然後闔目養神一言不發,彷彿事不關己。雖然天子對眾人徵詢天官人選意見,但劉棉花卻明白,他沒有資格推薦人選。

  這不是開玩笑,此時也許殿中任何人都可以發表意見,可劉棉花肯定不行。一個輔政的內閣首輔大學士,怎麼能向天子推薦吏部尚書人選?難道想把持朝綱,有王莽、曹操之志嗎?

  自古以來,就有宮中府中、內廷外朝的區別,大明體制最重制衡,同樣也不例外。內閣與外朝從理論上講是兩套互不統屬的體系,為的就是互相制衡。

  內閣閣臣體位尊貴,而外朝之首就是吏部天官,而閣臣與天官之間時常分庭抗禮。從一點就可以看出來,閣臣與吏部尚書都是天子可以不必經過任何廷議程序,直接欽點的大臣。

  當然在現實中,內閣確實也越來越強勢,首輔越來越像宰相,到了萬曆張居正時達到巔峰,甚至還有首輔兼任管部吏部尚書的奇葩例子。不過這都是後話了,絕非制度設計之初本意。

  不管以後怎樣,至少在眼下這時候,內閣大學士即便想插手吏部天官人選,也只能在暗地裡運作,不可能公開發聲。不要臉如萬安者,當年想插手吏部尚書人選時。也沒敢親自站出來,派出的代理人又成了豬隊友。被方應物弄得灰頭土臉,最後還是不能得手。

  對此劉棉花無所謂。當前階段他以自保為主,穩住首輔位置即可,其它方面「無慾無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但徐溥在這個問題上就苦逼了,他在外朝可不像劉棉花那樣有根基,正是銳意進取、積極佈局的時候。今天拋出吏部天官的議題,對他而言就是突然襲擊,完全猝不及防。

  吏部天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實權不亞於大學士。甚至比普通閣臣還要強半籌!所以徐溥不可能半點念想都沒有,誰不想把吏部天官位置抓在自己人手裡?

  可是劉棉花不能發言表態,他徐溥同樣也不能發言表態啊!連預先準備都沒有,臨時又能找誰去當台前代言人?

  一是剛才他徐溥已經連續舉薦成功兩人次,如果這次還要出面推舉,那只怕就要惹起非議了。一而再,再而三,真當大明朝廷是徐家開的不成?

  二是與劉棉花一樣,內閣大學士推薦吏部尚書人選。本身就是一件招惹嫌疑的事情。徐溥真要這麼幹了,只怕立刻就有如雨的奏章彈劾他。

  腦中千回百轉,只是無計可施,徐溥只覺這一步重如千鈞。始終邁不出去。他苦惱的抬起頭,卻發現站在對面的方應物正盯著他看,兩眼炯炯有神。嘴角邊都是笑意。

  這時候若徐大學士還不明白,那就真是傻子了。這方應物前面兩次故意示弱。原來在這等著自己!翰林院掌院和詹事府少詹事,怎麼比得上吏部尚書實惠!

  首輔劉吉可以不說話。還有方應物出面,身份顧忌反而更小;可他徐溥若不說話,從哪去找一個能比得過方應物的人?

  以前徐溥還有得力搭檔劉健,可是如今劉健也入閣了,同樣也身為大學士,此時同樣只能萬分悲涼的充當啞巴......

  想至此處,徐溥突然驚起一頭冷汗,方應物不會連這都算計在內罷?他算定了自己與劉健雙雙入閣,然後刻意營造出這樣的場景,逼得自己和劉健都只能當看客?

  活活悶煞人也!徐大學士頭一次感到,即便得到天子默許和撐腰,想架空劉棉花彷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今天方應物上躥下跳的不是給劉棉花當炮灰,而是劉棉花拉下臉自降身段給方應物當炮灰,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話語權,與他徐溥和劉健兌子!這樣的首輔才叫可怕!

  恍恍惚惚裡,徐溥看見方應物再次從人群裡站了出來,對天子說著什麼,然後又有幾個人出來發言。

  又恍恍惚惚不知過了多久,聽天子道:「王恕大名,朕亦耳聞。昔年先皇尚在時,吏部尹旻罷官,朝廷曾公推王恕繼任。只是顧及先皇好惡,故而作罷,才另推李裕掌吏部。今朝中多事,吏部亟需重臣坐鎮,王恕可用。」

  殿中眾人看著方應物,無語凝噎。兜兜轉轉千回百折之後,還是原來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只是徐溥肯定虧本了,兩個清流虛職換一個吏部尚書,怎麼看也是虧。

  而徐溥只能無奈嘆口氣,吏部天官主掌官位,本來就需要資歷老、威信高的人坐鎮。不然根本不能服人,通俗的說就是鎮不住場子。

  那王恕已經縱橫官場幾十年,在南京歷任兩次尚書、一次巡撫,資格老得不能再老。名聲更不用說,被天下視為公正無私的典範,自己確實也找不到比王恕更合適的人選。

  但是,那王恕終究是方應物的便宜外祖父......徐學士突然充滿了挫敗感,不免意興闌珊,只等著天子宣佈散夥,然後各回各家。

  不過徐溥再一抬頭,卻發現在自己眼裡只能算拎包小弟的李東陽悄然飄了出去,顯然是「臣有本奏」的做派......

  又聽李東陽一本正經的說:「先前陛下欽定編修大行皇帝實錄,亦圈定纂修官人選,只是因廷臣來去不定,所以尚未敲定總裁、副總裁等主官人選。今內廷已靖,宜就此任命主官,也好早日編修,臣斗膽奏請陛下聖裁。」

  非常言之有理,編實錄這種工作是重點工程,理論上比吏部尚書人選還重要,不能輕忽了。按照慣例,總裁官不用想,肯定是內閣大學士兼任,於是首輔劉吉、次輔徐溥、劉健便順理成章的成為修纂實錄總裁官,毫無爭議。

  然後就須要議定副總裁人選了,雖然副總裁人選不像總裁官人選那樣傳統慣例鮮明,但是也有是有一些規矩的。比如翰苑掌院學士、禮部尚書侍郎這樣的官員,一般都要兼個副總裁,另外就要靠舉薦了。

  徐溥突然想起了方清之,隱隱感到要發生什麼,心情又不好了。比虧本更難受的是,賠到血本無歸......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7 00:54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4-12 10:36
第七百九十七章 帝王心術

  其實在編修實錄的這些主官裡,由大學士尚書們兼任的總裁、副總裁不可能事無鉅細全都管,畢竟他們還有本職工作,所以在實錄編修中更多是起到把關作用。

  而另外還有幾個副總裁,雖然人數不多,級別不高,但這才是真正負責具體事務的人,用後世的稱呼就叫常務副總裁。一般詞臣們所想謀求的,就是這「常務」副總裁的差事。

  替皇家修書之後,按慣例是要陞官,修大行皇帝實錄更不用說,擔任「常務」副總裁更更不用說......

  此時讓徐溥大學士感到不妙的是,方應物剛才連續軟了兩次,看來所圖不僅僅是一個吏部天官,還想將方清之推到實錄副總裁的位置上!而自己連續舉薦掌院學士和少詹事成功,看似所向披靡,難道都是一時假象麼?

  殿裡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徐溥很想邁步上前,推舉心目中的理想人選,但就是挪不動腳步,彷彿有鎖鏈死死的捆住了他的雙腿。

  還是那句話,事不過三,大明朝廷不是徐家開的,如果不停的出面舉薦人選,那也顯得太貪得無厭了。況且徐溥的威望還沒有高到一言九鼎、不必在乎別人議論、不用顧忌別人看法的時候。

  正當這時,劉棉花突然直接奏道:「臣舉薦方清之為副總裁官。」

  文華殿中的議論聲音頓時消失了,剎那間變得落針可聞。因為劉棉花是首輔,是坐在了人臣金字塔頂點上的那個位置的人。首輔說出來的話,當然不同於一般人,駁斥首輔的意見則需要很大勇氣,就是天子也要三思。

  何況今天前三次人事議題。劉棉花都置身事外,沒有半點意見。而這次算是第一次正式表態,說出的話自然份量重。不同於頻頻上鏡的徐大學士。

  有些人也意識到這點,便想道。徐大學士終究是經驗淺,先前表現的有些著急,比較起來還沒有劉棉花穩重。

  最後,方清之這個人選無可指摘,作為近幾年「保東宮被貶謫」的政治正確代表人物,是不可能被批判的。

  另一新鮮大學士劉健今天也沒怎麼說話,他知道自己不能搶徐溥的風頭,但眼下徐溥不便再發言。所以容不得他繼續低調了。於是便出列奏道:「謝遷亦可為副總裁官。」

  劉健沒有直接反駁方清之這個人選,只另外推薦謝遷,反正副總裁不止一個人,能讓謝遷充任副總裁也算是追上方清之了。

  劉棉花瞧著劉健,先是很明顯的輕蔑一笑,然後用更明顯的輕蔑口氣反問道:「若謝遷先為少詹事,後兼任副總裁,那欲置方清之於何地?難不成直接超升侍郎?」

  雖然劉棉花素來口碑不怎麼樣,可是這句話倒是符合大多數人心理。謝遷提拔快也就認了,反正無論什麼時候都少不了火箭幹部。看著除了羨慕也生不起太多想法,但事情就怕比較。

  方清之是挨過廷杖、被貶遠方的人,連自家兒子都被連累到丟官棄職。困居慈仁寺不能出來。如果謝遷提拔的比方清之還快,或者說就算是和方清之一樣快,那還有什麼天理可言?

  劉健無言以對,他還沒有不要臉到當堂強辯謝遷不比方清之差的程度。此刻當事人謝遷出列道:「副總裁非老成之人不可,臣舉薦汪諧前輩。」

  汪諧乃是景泰年間進士,也是非常資深的翰林學士,更重要的是,汪學士乃是浙江仁和縣人......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謝遷自知不能匹敵方清之,就抬出一個同鄉老前輩出來攪局。要知道。詞臣交往不看重品級,卻最重年資前後輩。方清之名氣再大,但對老前輩也不能太失禮。不得不說,謝遷臨時能有這樣的急智,也是相當不錯了,可惜他遇到的是劉棉花。

  劉首輔目光在人群裡掃了幾眼,找到正主,然後背著天子,盯著汪諧淡淡的說:「汪學士以為如何?」

  汪諧三思之後,決定不摻乎這攤渾水,再說他年事已高,已經沒什麼野心了。便很識趣的答道:「臣才力不及方清之。」

  天子看到這裡,便裁斷道:「毋須多議,就是方清之。」

  天子一錘定音,眾人便知道大明朝多了一個未來宰輔。是的,從現在開始可以說,方清之已經注定要入閣了,就像前面幾年的徐溥一樣,這就是當大行皇帝實錄副總裁的影響。

  如果論起詞臣陞官的終南捷徑,擔當實錄副總裁絕對是最好的,連之一都不用加。只是這個門檻太高,一般人根本沒有資格參與角逐,只能做夢想想。

  這個門檻有三要素,勢力(有高層力挺)、名望(壓倒性的服眾)、才華(仁者見仁)缺一不可。

  當然,除了上述三要素,還得能碰上皇帝駕崩,遇到在位四五十年不崩的,那怎麼修實錄?還好成化天子沒有讓方清之、李東陽這批大臣等多久......

  再具體到方清之身上,被貶謫之前是五品,這次千辛萬苦的回來後,必須要高昇。即使沒搶到少詹事位置,但肯定也還的另外安排別的四品位置。

  以四品官銜充當實錄副總裁,修完之後踏進正三品門檻毫無問題,而且還必須是品格較高的正三品,那除了六部侍郎別無他想。

  按照國朝慣例,一位極有名望的大清流,當了六部侍郎之後,距離入閣就只有一步之遙了,所缺的只是熬時間而已。就像成化時代的徐溥,一直擔當禮部侍郎兼翰林學士,然後最近變身為大學士加尚書銜。

  所以總而言之,方清之已經相當於內閣新一代接班人了,甚至天子也默許了這點。

  對此徐溥沒有說話,也也不敢說話,只能暗暗苦笑。外行人看熱鬧,內行人看門道,現在最明白其中滋味的,只有自己了罷?

  徐溥想道,真是天威莫測,永遠也不要小瞧帝王心術。當年萬安這屆內閣當權,他徐溥被視為接班人,站在了萬安後面;而今他徐溥入閣,並遲早要當首輔,可是又有新一代的接班人站在自己後面了。

  ps:已經臨近尾聲,突然有點捨不得繼續寫了,唉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5 23:44 編輯

linengsun 發表於 2015-4-14 23:21
第七百九十八章 一個傳奇

  在此之前,大多數人都覺得,這次君臣面議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次。但是當它結束後,大多數人卻都發現它並不普通,甚至說是標誌性的事件也不過分。

  所以散去並不意味著結束,議論仍在持續,並且會持續很久。現在所有人都已經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朝廷未來五年甚至十年的格局就此奠定。

  更有甚者,某些「悲觀」的人開始懷疑徐溥徐大學士的能力。由先前的「徐大學士初來乍到還差點意思」,變成了「徐大學士到底行不行」?

  翰林院掌院學士和詹事府少詹事,一個執翰林院之牛耳,一個乃宮詹領袖,確實都是非常頂尖的詞臣官職,前途不可限量。

  但這倆在目前都是虛的,一方面內閣新換屆,翰林學士短期內沒有多大晉身可能,而另一方面東宮無人,詹事府也是純榮譽職務。與吏部天官和實錄副總裁比起來,實惠性就差的太多了。

  在別人眼裡,簡單總結下來,就是徐學士拿兩個非常實惠的官職差事,換回來兩個目前無法折現利益的虛職,怎麼看都是賠本買賣。

  特別是強行推舉謝遷為少詹事,在方清之晉身實錄副總裁之後成了名不副實的笑柄,不免有好事者嘲笑這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

  對此徐溥一點火氣都沒了,他輸的實在沒脾氣,該對誰發火?故而只能暗自總結教訓,等待來日方長了。只可惜,謝遷籠罩在方清之的陰影下。幾無可能再翻身。

  從成化十三年金榜題名至今,方清之用了十年時間。終於完成了對謝遷的超車,並且取得了決定性的領先優勢。目前這場賽跑已經臨近終點。謝遷想反超已經沒有機會了。

  既生瑜何生亮,理想成了泡影,謝遷本人的苦悶不知道對誰去說。其實時人也有看得透徹的,對此一針見血的評論道,謝余姚裝逼裝不過老方,吵架吵不過小方,所以面對父子聯手只能徒呼奈何,敗得不冤枉。

  內閣、天官、接班人一旦明確,朝廷框架就算基本穩定了。接下來只需要等待成化年間被貶謫發配的正人陸續回京,徹底完成撥亂反正。

  在此之前,最先從外地回到京師的卻是前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他回來的比任何一個外地大臣都要早。原因大概有兩點,一是懷恩公公從鳳陽回京,空間距離上比大部分人都要近,尤其是雲貴四川這些地方。

  二是懷恩公公被發配到鳳陽,幾乎就是無所事事,接到聖旨後立刻就能動身出發。而其他被貶大臣在地方多少都是擔任著職務。須得先把公務交割清楚,節奏上自然比懷恩公公慢一拍。

  話說這懷恩公公回京可是一件大事,大到了天子親自出宮迎接,份量由此可見一斑。朝臣對此縱然有議論,卻攔不住天子的態度。朱佑樘在宮中當了十二年太子,一直處於萬貴妃高壓之下。能撐過來靠的就是周太后和懷恩的庇護。

  然後司禮監掌印太監覃昌迅速稱病辭職,回家養老去了。天子也並沒有難為覃昌。於是懷恩公公又重新坐回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上,這是不亞於內閣首輔更替的事情。朝臣一樣很關注。

  再之後就是司禮監諸太監的變動,以懷恩為主導。萬貴妃黨羽當然要從司禮監中徹底清除,而陳准、蕭敬等懷恩親信則進一步被重用。這其中又牽涉到一個特殊人物,那就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汪直。

  按理說,汪太監作為萬貴妃手下最有名的親信,在這種時候絕對是被殺伐果斷的對象。沒見那梁芳梁太監已經被發配邊疆為苦役了,汪太監與梁芳齊名,又能好到哪裡去?何況懷恩對汪太監也不大感冒。

  但是如何處理汪直,讓天子猶豫不決了。一來對天子有養育之恩先皇廢后吳氏親口為汪直求情,這份情面總要顧及;

  二來傳說當初汪太監對東宮多有回護,沒有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三來最近汪直為驅逐萬安立下功勞,若不是汪直發現了那些密疏,萬安還不知要賴到什麼時候。

  正由於上述三點,致力於打造寬厚「仁君」形象的天子才會拿捏不定。如果真處置汪直,只怕會招來忘恩寡義的議論。

  方應物了卻自家的事情,又操心起宮中,此時便力勸汪芷道:「當斷不斷,反受其害。我早就說過,你想徹底保全很困難,現如今不是有貴妃娘娘庇護你的時候了,故而司禮監與東廠只能保留一個。

  眼下天子尚在,你不妨主動後退,辭去司禮監與東廠其中一個,想必天子就到此為止,不會再有另外重懲了。」

  汪芷沉思半晌,下定決心後,抬頭道:「明日便上疏辭去提督東廠的差事!」方應物對此稍稍訝異:「我以為你會捨不得丟掉東廠,沒想到你專心留在司禮監。」

  汪芷解釋道:「東廠廠公必須是天子親信才能坐得穩,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具備這個條件了,與其最後遲早被人趕走,不如就此放棄。

  而司禮監太監有數人之多,不介意多個混日子的,我能坐得穩當,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再說懷恩年事已高,還能活幾年?等他一去,在司禮監便又有機會了!」

  方應物點頭贊同道:「言之有理!」

  過得數日,從宮中傳詔出來,汪直罷去提督東廠差事,改由司禮監秉筆太監陳准兼任東廠提督。不過汪直仍然保留了司禮監秉筆太監職務,但位次已經降到了最後,在陳准、蕭敬、何文鼎之下。

  極度敏感的東廠提督名花有主,極度關注宮中動向的朝臣們得知這道聖旨,便知道天子對宮廷的整合也基本完畢了。

  讓眾人頗感唏噓的是,那汪直竟然全身而退了,這不科學。按照經驗之談,少年得志、飛揚跋扈的人只能稱雄一時,不大可能有善終,可是汪直卻打破了這個慣例。

  從成化十三年暴風驟雨般席捲廟堂,一直到今天還能安安穩穩的坐在司禮監(雖然看樣子已經被架空),簡直就是一個傳奇。更別說一個曾經站在今上對立面的前特務頭子,在改朝換代之後居然還能保全自身,實在不可思議,足以作為成化年間的一樁奇聞了。

  現在眾人並不知道,真正的傳奇還在後頭──

  ps:唔,寫到最後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6 16:5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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