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狙擊南宋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結)

 
e010203 2013-2-4 01:5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61 203324
usaden 發表於 2014-3-27 23:08
第四百二十章 夜 襲


    五月三十,夜黑星稀,沉沉夜色下,燕京城如同蹲伏在暗夜中的一隻怪獸,城牆上巡邏流火,便似一隻只通紅的怪眸,警惕地盯牢三關城內的天誅軍。

    按照昨日與甄黑子、廖七的約定,今夜亥時三刻(十一點),就是裡應外合的破城良機。

    突擊襲城任務,交給了張銳的第二混成旅。根據狄烈的指示,第二混成旅勾抽精銳,組成了一個突擊營。突擊營的組成如下:重甲長槍兵百人、刀牌兵百人、火槍兵百人、擲彈兵一隊,再加上一支爆破都,全營四百五十人。

    除了這個突擊營,還有一支特殊的誘餌部隊,隨軍進擊。

    亥時初刻,已被天誅軍佔領的西關城西北三裡處,一條高低不平的溝壑裡,悄無聲息出現數百幢幢人影,躍出溝壑,向燕京北門撲去——正是早在幾個時辰前就埋伏於此地的突擊營與誘餌部隊。

    之所以早早埋伏於此而不是在關城中,一是夜間不宜開城門,以防有變;二是燕京方面也在密切注意駐守于三關城的天誅軍,城門一開,數百人出城,這動靜怎麼掩蓋都小不了。故此早在日間,第二混成旅千餘步兵便輪翻出城拉練,每次出去三百。回來二百六、七十。以這種類似增兵減灶之法,如此十數次下來,便湊齊了埋伏部隊。而燕京城上的金兵,因距離甚遠,壓根看不清天誅軍這番舉動的玄虛。

    夜黑如墨,突擊營戰士一個挽住一個的手臂,在一名熟悉道路的士兵引領下,隊伍緊張有序地穿過被天誅軍摧毀的羊馬牆廢墟,到第二道廢墟處時。突擊營指揮使郭大石抬手作了個手勢,跟隨其後的數百天誅軍士一個按住一個的肩膀,停頓下來。唯有那支誘餌部隊一片混亂。不過,由於人人嘴裡銜枚,儘管亂成一團,倒沒發出聲響。

    郭大石雙手向下按了按,跟在他身後的士兵隨即蹲下。黑暗之中。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如波浪起伏,相繼蹲伏在廢墟的陰影裡。

    郭大石確認部隊已全部就位隱藏。方才悄然翻越廢墟,向前潛行數十丈,滾入一片低矮灌木叢中。穩定身形之後,含指嘬唇,發出幾聲咕咕夜鳥鳴叫聲。

    少傾,黑暗中也傳來同樣的鳴聲。

    郭大石遁聲慢慢靠近,及近三丈,方看到黑暗中一人,以同樣小心翼翼的姿態摸來。郭大石握緊鷹嘴銃,貼在肋下,手指搭上板機,銃口斜指,做好應變準備。

    “是郭家哥哥麼?”對面傳來一個壓低的聲音。

    郭大石聽出來了,是廖七的聲音。

    昨夜軍主定下襲城之議之後,郭大石被指派為接頭人,與甄黑子、廖七定下接頭方式、時辰、地點等等具體事項,彼此都混得熟了,很自然稱兄道弟起來。

    “是俺,你是七郎,黑子呢?”

    “甄大兄在城門處候著呢,端等你們來了。”

    “巡兵守衛如何?”

    “已經解決了。”

    “好!放吊橋,開城門!”

    黑暗中傳來一陣嘎吱吱地刺耳響聲,吊橋緩緩沉降,嘭地一聲砸在壕溝對面的泥地上,在靜夜中聽來,令人心驚肉跳。

    郭大石當先躍出,二十名刀牌兵與火槍兵緊隨其後,其餘士兵靜伏不動。

    郭大石率先沖上吊橋,看到了城門下手持火把的甄黑子與十餘名簽軍士兵,也看到了那兩扇緩緩開啟的大門。

    自三關城被奪、羊馬牆被毀,天誅軍圍城之後,燕京城東、南、西三座城門已被守軍全部堵死,只留北門進出。城中居民伐薪、取水、澆灌,以及金兵巡哨探查,俱經此門。

    北門是唯一沒有被天誅軍封堵的城門,這自然也是慣例:圍城闕一。故此,郭藥師將新募簽軍安排於此門守衛,當然,為防萬一,也讓李成放了一支大名軍都隊監視。不過,這會這支監視都隊,從都頭到小卒,全被守門的燕地簽軍幹掉了。

    甄黑子向郭大石招招手,引其至城門內一側凹壁處,打開封門,黑洞洞的窖壁裡,一股濃濃的血腥沖鼻而來。

    郭大石握銃的手一緊。甄黑子火把探出,照亮窖內——全是身著金兵服飾橫七豎八的屍體。

    “這些都是李成的大名軍卒,這門洞內四處凹壁裡,全塞滿了這樣的屍體。”甄黑子收回火把,正色對郭大石道,“郭兄可放心了?”

    郭大石點點頭,重重拍了一下甄黑子的肩膀,接過其手中火把,返身舉手劃了三個“S”形。不一會,橋頭出現一支百人軍兵,但令甄黑子、廖七等守卒納悶的是,這竟是一支連甲都沒穿的輔兵。

    這些輔兵每人除了佩一柄手刀之外,無盔無甲,俱著布衣軍裝,只背負著鎬鍬等挖掘工具,脅下夾著一個厚重的大包裹。

    甄黑子著急道:“咱們這兒動靜不小,須快些才好。”

    郭大石豎掌止住:“也不差這一時半會,請甄兄稍待。”

    隨後,在甄黑子、廖七及一眾守兵的驚詫莫名的目光下,這些天誅軍兵竟一個個揮動鎬鍬,挖掘起泥土來。

    天誅軍爆破兵!

    與突擊營戰兵的重甲刀槍裝備不同,爆破兵不是戰兵,不承擔戰鬥任務,他們的任務,只有一個——埋炸藥。

    埋設炸藥的地點,就在城門甬道兩側。這通道儘管長期人踩馬踏,異常瓷實,但終究還是泥地。將最上面堅硬層掘開之後,下層俱為鬆土,挖掘起來甚易。

    爆破兵們也並不打算挖多深,掘個一尺見方的淺坑,能安放得下炸藥包就行。一百個人,每人只挖尺許淺坑,將手裡二十斤重炸藥包埋入,然後將導火索套在細竹管裡,與其餘炸藥包導火索相聯接,最後將浮土掃入填平。整個過程簡潔明快。不消一頓飯功夫。就埋設完畢。

    甄黑子隱隱想到這是何物,變色道:“郭兄,你這是……”

    郭大石淡淡道:“有備無患。別擔心,只要順利佔領北門,就會全部拆除。不會引爆的。”

    這就是狄烈為今夜突襲制定的雙保險策略——如果一切正常,順利奪取燕京北門,自是最好;若是郭藥師與李成設下的陷阱……嘿嘿,那就有好戲看了。既然你們給了天誅軍入城的機會,不留下點什麼,如何對得起爾等苦心安排?

    一百人,每人一個二十斤炸藥包,共計兩千斤炸藥,一旦爆炸,夠金兵喝一壺的了。

    在得到爆破都都頭示意一切就緒後,郭大石再以火把在空中上下揮動。

    不一會,吊橋前便出現了幢幢人影,沖在最前頭的,卻不是突擊營的戰兵,而是那支誘餌部隊。

    當甄黑子、廖七與手下簽軍士兵看到這支誘餌部隊時,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郭大石提高聲量道:“二位,請前方帶路,萬勿遲疑。”

    甄黑子等人聞言方才收回驚訝的目光,連聲應是,當先而行。

    幾百人黑夜奔行,腳步聲本就嘈雜,等沖進空蕩深邃的城門洞裡,聲音更是浩大轟然,嗡嗡回蕩,震耳欲聾。

    “快快快!”城門邊的郭大石急吼吼地催促。沒進城門之前,怎麼小心,怎麼謹慎,都不過分。而一旦下定決心,就必須以最快速度通過城門洞,穿過最危險的甕城,進入防禦甬道,從走馬道奔上城頭,分處佔領,如此,方能徹底控制住北門。

    根據參謀部參考燕京城縮略沙盤,給出的資料,這個過程,至少需半刻時。

    當先頭部隊進入甕城之時,緊跟其後的突擊營戰士,卻在郭大石的示意下,停下腳步——前方,約二百人的誘餌部隊,已完全進入甕城。由於突擊營戰士停下腳步,與前方部隊脫節,或從城頭俯視,似乎那二百人就是今夜突襲的全部兵力。

    眼見誘餌部隊已全部進入甕城,並即將通過內城門,一切安然,並無異樣。郭大石暗松了口氣,手一揮,當先而行……

    便在此時,一聲呼哨,金鼓齊鳴,甕城上方八座藏兵洞洞門大開,呼啦啦湧出無數伏兵,火把幢幢,刀槍閃亮,箭鏃生寒。

    果然有埋伏!郭大石倒抽一口涼氣,拚命向後打手勢,示意撤退。其實到了這個時候,堵塞在城門洞裡的突擊營戰士哪裡還不明白,後隊變前隊,迅速撤退,奔向城門。而此時,城門外那吊橋也咯吱吱地正在收起……

    甕城之內,甄黑子、廖七等人與那支誘餌部隊,則盡數被圍,插翅難飛。

    城頭上一名身著渾銅甲的敵將現身,大笑道:“內應獻城,這手段都是爺爺玩剩下的,爾等蠢材也想玩,豈有不滅之理。”

    “是商元!”廖七面如土色,慘然道:“完了!咱們中了郭、李二賊的奸計了!北門的簽軍守兵怕是全完了。咱們死了不打緊,卻害了天誅軍……”

    甄黑子瞪著血紅的眼珠,像一頭困獸,咯崩一咬牙:“不行!沒看到郭賊授首,俺絕不甘心受死!衝出去!”

    那支二百餘人的誘餌部隊,卻拚命挖出嘴裡的刺枚,哇哇怪叫:“統制饒命!俺們不是天誅軍,俺們是燕京城簽軍哇!”

    “先前被俘弟兄們都快死光了,就剩俺們這二百來號人了。”

    “俺們是被逼的……”

    這亂七八糟的叫聲,聽上去確實是北地口音,可是天誅軍中北人亦不少,誰知真假?

    寧可殺錯,決不放過!

    商元眼神一硬,斷然揮手。

    一聲鑼響,城上百箭俱發,被困在甕城內的數百人驚叫咒駡、慘呼震天,如秋後的麥子,一片片倒下,怨氣彌漫,血腥沖天。

    “啊……饒命啊!俺們真的是大金國兵啊!”

    “商元,俺肏你祖宗!”

    “俺做鬼也不會饒過你……”

    二百餘人,手無寸兵,身陷絕地,面對近千伏兵,上百弓弩,如蝗箭矢攢射之下,沒有半分反抗餘地,不過一時半會,被盡數殺了個乾淨。

    “稟統制,敵軍尚有百餘殘兵逃出城門,追是不追?”

    商元聞言大怒:“為何不收起吊橋?竟至敵軍遁逃!”

    那守將吃吃道:“吊橋剛收到一半,鐵鍊突然斷掉……定是被敵軍事先鋸斷的。”

    “追!一定要追!”商元咬牙切齒,“為了設這個套,俺生生葬送了一個都的大名軍弟兄,這筆血債,少於五百顆人頭都補不回來!”

    逃離險境的突擊營戰士,全部退回羊馬牆廢墟後,城門處只有郭大石與爆破都幾名老卒留下來。

    聽到甕城內傳來的一聲聲悲憤慘叫,郭大石與老卒們一陣陣後怕,若非軍主放置的這支誘餌,此刻慘叫的,怕就是他們了。

    “指揮使,金軍追出來了。”

    “點火,撤!”

    郭大石等數人剛剛奔過吊橋,城門洞那頭,就出現了大量金兵的身影。

    商元夾雜在追兵中間,滿眼俱是明晃晃的火把,耳聞轟隆隆作響的巨大空洞回音,各種難聞的氣味撲鼻:人體臭汗、嘴裡吐出的大蒜味、火把松脂熏煙味、以及淡淡的、若有若無的硝煙味……等等,硝煙?為何會有硝煙?

    商元在南關城與天誅軍鏖戰數日,整日被火槍、霹靂彈、炸藥包轟得抬不起頭來,對這種硝煙味太熟悉了。他跑著跑著,不禁放慢腳步,循味嗅去。隊伍中有幾名金兵也遲疑著停下腳步,東張西望,鼻子四下聳動,似有所覺。

    一名手持火把的金兵似乎發現了什麼,驚叫道:“這土裡冒煙!”

    商元心頭一跳,火把往邊角一照,這才發覺,許多泥土似有剛被挖掘過的跡象。商元拔出腰刀,猛地往土裡一插——有東西!

    撥開浮土一看——商元瞳孔急劇收縮,面孔扭曲,驀然大吼一聲,揮刀斬下……

    轟隆隆!轟隆隆!

    哪怕遠在數裡之外的三關城,正在城牆上巡邏的天誅軍士,都可以清楚看到,暗夜下的燕京城北門,好似噴火魔怪,噴出兩團濃煙滾滾的火光。整個燕京城,包括三關城,都為之一震。

    “成了!”西關城上,焦急等待的張銳興奮地以拳擊掌,回首下令,“出擊!”

    燕京城北門,爆炸現場百步之外,郭大石從廢墟後一躍而出,一手持銃,一手揮刀,聲若雷霆:“突擊營,出擊!”

    燕京外城,突破!

usaden 發表於 2014-3-27 23:25
第四百二十一章 郭藥師之死



    燕京,留守府。

    郭藥師與李成相顧無言,臉色頹敗。尤其是李成,數日內連喪兩個拜弟,痛失左膀右臂,整個人幾乎到了爆炸邊緣。從昨夜到今日,短短半天時間,身邊的侍衛,因小過為其手殺者,已達三人,現在的他簡直就像一頭隨時欲擇人而噬的凶獸。

    郭藥師更是焦頭爛額。如果說,上任伊始,他還抱著重整旗鼓,東山再起的念頭,欲再次向上京證明自己的價值,到得眼下,他是什麼都不敢想了。

    七日失三城,損兵近三成,更折兩大將,這本已足夠令人頭疼欲裂了。本以為設下一個局,可以痛殲天誅軍精銳,摧敵鋒芒,挽回士氣。沒成想,天誅軍後手如此厲害,反將一軍,一聲霹靂,埋葬了數百青州軍精銳。這下可好,一夜之間,北門失守,其餘三門岌岌可危。擺在眼前的,是一個艱難的選擇:究竟是將東、南、西三門兵力回縮,固守內城,還是繼續堅守外城三門?

    “還是把軍兵撤回來。”李成眼睛熬得通紅,聲音沙啞。儘管看上去,他就是一付差不多要走火入魔地狀態,但只要一日神智未失,他仍能做出一個合格將帥應有的正確選擇。

    “吾意也是如此。”郭藥師長歎一聲,耿耿於懷。“明明設了一個陷阱,敵軍也踏入進來,可是結果,被獵殺的反倒是我們……唉!天誅軍主、凶靈狄烈,難怪金人難以抵擋。”

    李成面肌抽動幾下,深吸一口氣,緩緩站起:“某去巡城,召回三門守軍之事……”

    話未說完,堂外傳來衛兵稟報:“留守、都指揮使,派往大定府的求援出事了……”

    的確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燕京守軍數日折數千軍。眼下兵力已不足萬,刨去民夫丁壯,可用之兵不足五千,而三關城內所屯積糧秣輜重亦被奪。遭此損失,此時燕京城內的兵力吃緊,糧秣已不足以支撐兩個月。

    在此困局下,郭藥師與李成聯名花押,派出信使,向燕京大後方,北京路的大定府求援,至於緊挨燕京的通、薊、平、灤諸州,自顧不暇,根本沒能力救援。

    求援倒還算順利,大定府也派出了千餘新募步卒,押著數千石糧秣及軍資南下增援。誰曾想,剛出城不過一日,就在距大定府以南不足五十里的石子嶺下,被斜刺裡衝出的數百悍騎,殺得屍橫遍野,潰不成軍。最後潰逃回城者,不足百人。

    人殺光了,東西自然也搶完了。大定府欲再湊出一支生兵與物資,可就不是短時間內能做到的事了。

    但是,這還不是最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有傳聞,遼西『錦』、『利』、『宗』三州已為天誅軍所占,燕京路諸府州的退路已斷。

    郭藥師與李成聽罷逃回的軍士所言,俱是難以置信天誅軍不正在當面圍城嗎?何時竟繞到後方去了?這怎麼可能?不對,還真有可能!兀術郎君覆滅於長江之役,金國上下,無人不知,天誅軍水戰之強,令金國朝野軍民印象深刻。那錦州、宗州,可不就是臨海麼?

    郭藥師與李成互相對視一眼,俱從對方眼裡看到一股越來越濃重的恐懼之色。

    這個消息,絕不能讓手下的士卒知曉,否則,這城也不用再守了。

    送走李成之後,郭藥師負手於堂下踱步,時而撚須沉吟,時而仰首嗟歎。自付戎馬半生,與遼、宋、金三國都打過仗,現在再加上天誅軍,幾乎與天下間所有國家及勢力都交過手。他自度在相等的兵力下,能打贏遼兵、宋兵,堪堪抵住金兵,但對上這天誅軍,生平第一次興起一股有心無力、難以抗衡的感覺。

    光是正面攻勢就如此猛烈,以燕京城牆之堅,城池之固,守軍之強,都難以確保能守得幾時……而今更出奇兵遁海路,截斷整個燕京路諸府州軍兵的退路,天誅軍這是存心一網打盡,絕戶斷門,不給人留半點活路啊!

    郭藥師思潮起伏,不禁回想起四年前,自己在接應南略滅宋的金軍北返途中,也曾與這位號為“凶靈”的天誅軍主有過一番未曾謀面的隔空較量。怎麼也沒想到,不過短短四年,當年那獨來獨往的凶靈,此刻已變成萬軍之主、中原之霸,自己與之相較,何啻天淵之別?

    郭藥師本自命梟雄,以一邊鄙番將,縱橫捭闔於遼、宋、金三國之間,攪動風雲,獲取最大利益,亦曾風光無兩。但如今與狄烈一比,頓覺自己什麼都不是,人生失敗已極。

    “狄烈!天誅軍!我郭藥師與你無冤無仇,而金人卻如此待我……嘿嘿……說到獻城,爾輩無名小卒,又如何能與我郭藥師相比……”郭藥師那方方正正的臉膛,慢慢浮現一抹舒展笑意。

    午後,留守府後院小門裂開一隙,一個僕人裝扮的中年男子悄然探頭,四顧無人,閃身而出,匆匆向內城北門走去。當這名男子離去後不久,留守府後院小門又閃出一人,緊躡前方僕人的背影而去。

    那僕人剛轉過兩條巷子,突然斜刺裡一人快步沖出,差點撞了個滿懷。

    僕人慌忙閃避,怒道:“你這廝……咦!啞子,是你……呃……”

    對面男子在僕人放鬆警惕的一刻,手腕一翻,一柄雪亮的手叉子入目,一捅一絞,僕人口吐血沫,兩眼翻白,再說不出話來。

    男子四顧無人,將僕人半抱半拖。弄到一個角落旮旯,伸手在僕人的懷中一陣摸索,取出一封帶血的信件。信件抬頭是“華國王殿下狄君親啟”,落款是“罪將郭藥師”。

    ……

    此時留守府內的郭藥師,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落入有心人的算計裡。此刻,他的心情可謂十分舒爽,故事重演的感覺就是好啊!

    靖康元年,秋,金軍二度南侵,時任宋國燕山府常勝軍都管押的郭藥師,曾率五千常勝軍出城。與金東路軍統帥完顏宗望狠狠打了一仗。那是完顏宗望南侵以來,損失最慘重的一次。

    戰至酣處,因常勝軍另兩位主將張令徽、劉舜仁心怯敗逃,造成郭藥師大敗。

    這本是一場英勇抗擊的戰鬥,而且常勝軍雖敗,實力猶存,重整旗鼓,亦可再戰。但就因為這裡是燕京,這些軍兵是燕人,僅僅隔了一夜。事情就朝著另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完全相反的方向發展。

    先是常勝軍手下一守門軍將,密謀夜半開城門,投降金人。結果,被郭藥師先一步偵知消息,迅速拿下這名軍將及投敵士卒。然後,郭藥師做了一個令所有人大跌眼鏡的舉動:拿下知燕山府蔡靖,再然後郭藥師接過那軍將未竟事業,投降了!

    打不過就降,有奶就是娘。

    這就是彼時燕人與郭藥師之流的亂世求存哲學。

    獻城投降,郭藥師可是深諳其道的個中老手了,何曾輪到他人越俎代庖?

    要降也是我郭藥師出馬,爾等小犢子一邊去。

    黃昏時分,留守府內院,後園廂房回廓下,郭藥師一身藍綢錦袍,倚坐太師椅,身旁是一方案幾,上置清茶一壺。郭藥師一手端杯托,一手拈兔毫杯,輕呷一口,以舌尖、舌根、口腔細細品味之後,心滿意足籲了口氣。

    郭藥師放下茶杯,身後侍立的僕人上前一步,彎腰執壺,再續滿一杯。

    郭藥師微微一歎:“郭信啊,你跟了我近二十年,你說說,我像是有虧於人的嗎?”

    那僕役搖搖頭,沒吭聲。

    郭藥師也不以為忤,喃喃道:“可我確是有虧於人啊……有虧於我的那些老兄弟……是我帶他們走錯了路。可是,在當年那般情形下,不如此,又能奈何?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今日,便來做個了斷。”

    郭藥師聲音陡然轉厲,對前方十餘步距離的月洞門處喝道:“既然來了,何必藏頭露尾,出來!”

    月洞門處人影一閃,出現三人,當先一人,正是甄黑子,後面兩人,也是孔武有力的粗壯漢子,卻不見廖七。

    甄黑子右腿似有傷,一步一拐,雙目噴火,死死盯住郭藥師,身後兩名漢子,亦步亦趨,緊隨其後。

    “只剩下你們三個了?可惜啊!”郭藥師傷感歎息,“常勝軍,終究還是要了結在我郭藥師手裡。”

    “不錯,只有常勝軍都管押死了,常勝軍才算是真正終結。”甄黑子與兩名壯漢同時從懷中掏出短刃,慢慢圍上來,三人六道凶光,惡狠狠盯住座椅上,神色淡定的死對頭,牙齒磨得咯咯響,“蒼天有眼,讓俺們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拚死一搏,潛入你這狗賊的留守府。天幸守衛不密,竟讓俺們得以混進來……”

    “你們真以為憑這點微末道行,就想潛入我的留守府?”郭藥師憐憫地看著三人,搖搖頭,“便是爾等策劃的獻城之策,亦被老夫識破,何況區區行蹤?守衛是老夫故意撤掉的,為的就是引爾輩出來。”

    甄黑子三人大吃一驚,立即收住腳步,三人背著背,目光警惕,四下逡巡掃視。

    郭藥師呵呵一笑,意態從容再呷一口茶,悠然道:“放心,沒有伏兵。爾等都是百戰老卒,老夫若設埋伏,絕難逃爾等炬眼偵知。既要引爾等出來,老夫豈會用此等下策。”

    甄黑子驚疑不定,脫口而出:“不設伏兵,為何引俺們來?”

    “為了一勞永逸,解決爾等禍害!”郭藥師持杯的手定住,目光冷冽,“向來只有千日做賊,豈有千日防賊之理?老夫可不想整日被幾個殺胚掂記著,安知哪一日又會來個灤水刺殺?最重要的是,爾等獻城與天誅軍,所求一定是索要郭某人的項上人頭。既然如此,老夫便只有先除掉爾輩,再獻燕京,方能既保人頭,又保富貴。”

    “什麼?你、你也要獻城?”甄黑子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郭藥師似乎比他更驚訝:“甄黑子,你也是常勝軍老人了,這燕京城某家也不是第一次獻與他人,何須驚訝。”

    甄黑子想起來了沒錯,這燕京城已被郭藥師獻過兩回了。第一次獻宋。第二次獻金,再獻一次給天樞,又何足為奇?

    沒有埋伏,三打一。短刃對空手……甄黑子三人膽氣頓壯。再次散開。步步逼近,兵刃未至,眼神卻幾乎能殺人:“郭老賊。八千弟兄在地下等著你,納命來!”

    郭藥師一言不發,放下茶杯、站起、解衣內裡竟披掛著一身烏光油亮的皮甲,兩肋有護腰,胸前後背各嵌一塊大碗公大的護心鏡,縱是在傍晚時分,依然明亮耀眼。

    郭藥師顯然是做好了充分準備,若非這等近身格鬥不宜著重甲,以免影響靈活,只怕他非穿上一套鎖子甲或明光鎧不可。這還不算,但見他雙手往案幾底下一抄,手中便多了一根光滑堅實的三尺烏梢棒,及一柄手刀。郭藥師將刀棒兩下一對接,頓時變成一柄六尺長的樸刀。

    甄黑子三人臉色頓變,他們三人是來搞刺殺的,只能懷短刃而進,每把短刃不過兩尺長,對上六尺樸刀……這劣勢著實夠嗆。

    郭藥師殺意一起,再不廢話,魁梧的身軀一躬、一挺、一躍,如同大蟲撲食,撲向當先的甄黑子。

    勁風撲面,殺氣砭膚,甄黑子頓生一股難攖其鋒的感覺,慌忙向則方一躍他這一避,正中郭藥師下懷,郭藥師的目標,本就不是他,而是左側軍漢。

    錚!

    那軍漢不愧為百戰悍卒,竟生生以兩尺短刃,架住六尺樸刀。另一名軍漢從後方撲上,揮刃刺向郭藥師後頸。

    郭藥師左手一擰,刀棒分離,烏梢棒回擊,格住那軍漢的短刃,右手手刀回拖反劈,將那軍漢脖頸劈開半邊,鮮血噴出老高。

    身後一聲暴喝,是甄黑子的聲音,人隨聲至,勁風襲背。郭藥師躲閃不及,身屈如蝦,以背迎撞。

    錚!火星四濺,短刃刺在護心鏡上,光滑的鏡面,將刀勢卸向一側。蓬!郭藥師扎扎實實一記背撞,更將甄黑子震得吐血跌出尋丈。

    郭藥師看都不看一眼,雙手一對,刀棒再接上,又變成六尺樸刀。錚錚數刀,將那軍漢殺得汗如雨下,左支右拙,眼見就要傷在刀下。

    甄黑子跌到那案幾邊,抹去嘴角血沫,眼珠赤紅,發了性子。張嘴咬住短刃,抓起鐵梨木所製、重達三十餘斤的案几,瘋狂撲上,劈頭蓋臉砸向郭藥師。

    郭藥師剛剛將另一名軍漢手中短刃震飛,正要痛下殺手,倏覺身後一股重風襲來,急忙返身一劈,刀刃深深嵌入案幾,一時竟拔之不出。郭藥師猝然放手,一腳踢在案幾上,將甄黑子連人帶刀帶案幾一齊踢飛,振聲大吼:“動手!”

    那名被打掉短刃的軍漢,剛剛從被殺掉的同伴手中撿過短刃,高高舉起,噗!一矢穿喉。

    軍漢短刃脫手,身軀打著鏇子,血隨旋灑,翻撲倒地。

    甄黑子剛從地上爬起,駭然回首,但見那樣貌平平,似是無害的僕役,手中正端著一把擎張弩,此刻正迅速上弦放矢,對準自個。

    甄黑子萬念俱灰,仰天長歎,悲憤道:“五臣叔、廖七郎、各位兄弟姐妹,黑子無能,沒法替你們報仇!俺死不瞑目哇!”

    郭藥師一腳踏住案幾,手握烏梢棒,用力抽出樸刀。信步走到甄黑子跟前,驀地身形一挫,刀光一閃。甄黑子慘叫一聲,雙腿俱斷,倒在血泊中,面孔扭曲不成樣子。

    “殺了俺!帶把的……你就……快動手!”甄黑子臉如死灰,汗如雨下,痛得幾乎說不出話。

    郭藥師淡笑收刀,好整以暇撣去身上沾著的血珠子:“老夫還得再去弄一壺新茶才成……郭信!你可以把弩放下了。”

    那僕役手中擎張弩一垂,倏地再度舉起,扣動懸刀。

    目標,郭藥師!

    強勁的弩矢,一閃而至,擦過護心鏡上方,破開皮甲,深深透入左胸。

    郭藥師瞪著難以置信的眼睛,一張口,鮮血狂噴而出:“為……什……麼?”

    郭信一言不發,迅速再上弦裝矢,然後一手伸入懷,掏出一封染血的信件正是郭藥師手書,向狄烈輸誠的信件。

    “好……好……原來如此……”郭藥師以刀拄地,撐住不倒,慘笑道,“我早知金人不會放心,必在身邊安插耳目,卻不想……卻不想竟是你……你跟了我快二十年了……呵呵,竟抵不過金人所許富貴……”

    郭藥師猛地舉起手中樸刀,飛擲而出幾乎同時,郭信也扣動了弩弓懸刀。

    噗!弩矢後發先至,從郭藥師面門射入,自後腦穿出。

    蓬!朴刀正中郭信腹部,強勁的力道,更將其向後撞飛。

    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哈哈哈……”甄黑子臉白如紙,卻笑得那麼歡暢,血淚滾滾而出,“郭老賊!俺終於看到你死在俺的眼前了。蒼天有眼,八千兄弟顯靈啊!哈哈哈……”

    笑聲漸弱、漸絕……

    郭藥師之死,再次證明,凡是無恥者總是為比他更無恥者所扼殺。走狗的下場,其實與狡兔沒有區別。

usaden 發表於 2014-3-27 23:53
第四百二十二章 燕京最後一回合



    郭藥師死了,燕京亂了。

    郭藥師所募之燕地漢兒軍,本就只有他才能鎮禦,但金人卻偏偏不給他統禦權,而是全交給李成指揮。而李成卻是南人,手下還率領著一支叛附的南軍。結果南人與北人自然難免產生利益糾葛,南人少而北人眾,但身為客軍的南人,地位卻高於主軍的北人。如此,燕人與南人永遠不可能一條心,則燕京無大亂。

    金人入主中原沒幾年,卻把南人那套分而治之、互相牽制的手段學得差不多了。在燕京這種複雜多變、人心詭譎的地區,不這樣幹,的確不行。唯有如此,方能在金國兵力不足,難以女真兵監督的情況下,保障燕京基本穩定。但是,這樣做的後果,就是平時被掩蓋的矛盾,在大難臨頭時,就會凸顯出來,而且越來越尖銳。

    郭藥師,本是金人用來平衡這個局面,緩解這個矛盾的工具。卻不曾想,這個工具反欲傷主人,在此情形下,金人不得已,忍痛拋棄了這個工具。平衡一旦被打破,局面頓時大亂。

    李成在極為排外的燕人中,本就不得人心,加上南北矛盾積蓄已久。隨著郭藥師之死,一下爆發出來。軍中械鬥攻殺,士卒縋城而逃,整個燕京城內外,人心惶惶。

    急怒攻心的李成,當然不會扮演什麼春風化雨的指導員,唯有以殘酷的殺戮來鎮壓。一日之內,血洗三處軍營,轅門之上,懸掛了密密麻麻的人頭。血腥屠殺,果然壓制了軍營異動。軍隊暫時穩定了——但縱然是李成自個也是知道,這種手段,無異於飲鳩止渴,得逞一時,終難持久,火山終有爆發的一日,端看來早或來遲……

    六月初三。李成將有限的兵力撤回內城固守。旋即,燕京外城餘下三門,盡數被天誅軍佔領。近萬金軍,已全陷入天誅軍鐵桶合圍。

    嗯,到了這個時候,狄烈也不玩什麼圍城闕一了,一句話,包餃子!

    狄烈從城中出逃前來投附的金兵口中,得知了燕京目下混亂的情形。當即傳令按兵不動,圍而不攻,以強大的軍事壓力,一點點壓迫燕京之敵,力求令敵不戰自潰。夫戰,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在目前掌握了絕對優勢的情形下,盡可能以最小的傷亡代價,換取最大的收益。

    狄烈的軍事威壓,成效顯著,三日之內,金兵帶械歸附者,竟達三百餘人。照這樣的速度,最多一個月,燕京便無可戰之兵了。

    正當李成考慮要不要再來一次血洗鎮懾之時,天誅軍,祭出了最後一記殺招。

    六月初七,燕京內城東北門前,出現四名左衽胡服、或髡頭、或金環的胡人,分別被天誅軍士押著,出現在城下。隨後,一個個扯著嗓子對城頭守軍高喊:

    “我乃宗州城守蕭達魯!宗州已為天誅大軍所破,燕京退路已斷,弟兄們,投降!”

    “某家錦州馬步軍副指揮使鄭雄,錦州已為天誅神軍所奪,燕京無路可退,不降則死!燕京的兄弟們,咱們都是漢人,早該認祖歸宗啦!投降!”

    “本州乃知利州高術,利州軍民,已棄暗投明,歸附天朝。華王殿下宅心仁厚,視降如歸,此時不附,更待何時?”

    最後一人,是女真人,被綁縛著杵在城下,一言不發,偏偏燕京城頭的軍兵就認得他,紛紛驚呼:“是大定府的轉運使兀良惹大人!完了,大定府完了!燕京完了!”

    腦補的後果是極其可怕的,儘管此時大定府其實仍在金國手裡,但「錦」、「利」、「宗」三州失陷,卻是鐵一般的事實。如此真真假假,憾敵軍心,燕京城未破,人心已散!

    六月初九,燕京實際最高統帥李成率軍入營巡邏之時,突遭近百簽軍圍殺。

    當李成手持大斧,渾身浴血殺出重圍時,身旁五十人護兵,已不足二十。李成迅速調兵前來撲殺反叛,雖然最終殺盡造反的百餘簽軍,但整個燕京叛亂之火,已被點燃,迅速蔓延,不可遏制。守軍開城門,蜂擁而出投降,城內到處是一片混亂,叛軍亂民沖入民宅商鋪,姦淫擄掠,縱火焚屋,大亂不可收拾。

    燕京,城破。

    李成本不是那種堅貞不屈、寧死不降之人,否則他也不會棄宋投金,跟異族人混了。天樞勢力此時已代表了中原正統,李成若是歸附,正是棄暗投明之舉。

    只是,天誅軍始終未派人前來談條件勸降,而李成也是有苦難言,無法舉白旗。

    李成與天誅軍往日雖有所糾葛,倒不算什麼大問題,真正的死結,卻是在前幾日與天誅軍對陣時,大量青州子弟傷亡,尤其是死掉的兩個拜弟:馬進與商元。

    李成的軍隊核心,是他的青州軍,而青州軍的前身,就是李成在相州隆慮山為匪時,所糾結的子弟匪軍。相互之間多為親戚,其中不乏父子、兄弟、叔侄,更多的是結義兄弟,彼此關係錯綜複雜,死一人而全軍為之仇。

    這樣的子弟軍,在戰時人同一心,力戰不退,戰鬥力固不待言,的確強悍。但也有一樁不好之處——一旦傷亡太過慘重,或死傷重要人物,便絕難妥協。

    馬進與商元非但是李成的拜弟,更是青州子弟軍的副統領,人望地位僅次於李成。此二人相繼戰亡,加上燕京之戰。青州軍死傷過半,已使青州軍與天誅軍結下解不開的死扣,兩軍只有一個結局,不死不休。

    不管李成多麼想投降,也只能咬牙頂下去,除非他撇下軍隊,隻身投降——但一個光杆將軍歸降,又有何用?除了保住一命,其餘權力地位,統統盡化煙雲。誰能忍受?

    所以,李成只能逃,往金國腹地逃,他半生富貴,只能拴在金國身上了。

    李成隻率自己親衛青州軍百餘人,加上大名軍三百人,從西北門殺出,衝出燕京內城,直奔外城北門。李成當然不是要衝破北門,他還沒那麼作死,以數百卒攻城門。早在郭藥師還沒上任前,李成乃燕京實際統帥,彼時李成便命青州軍兵在北門左近城牆下,預先挖了個密道,連通城外,以備不時之需。

    這個密道的存在,只有李成與手下心腹子弟知曉,連郭藥師都不知,眼下,便是到了啟用的時候。

    六月初十,凌晨,燕京西北玉泉山腳下,一支惶惶如喪家之犬的軍隊,一路丟盔卸甲,拋棄旌鼓,倉皇奔逃。在潰逃的過程中,不斷有軍兵掉隊、走散、逃逸……數百人的隊伍,越走越少,一條山路還沒走完,整支軍隊便“瘦”了一圈,餘下不足二百人馬……

    當這支舉著飄搖無力的“李”字將旗的潰軍,行至玉泉山腳盡頭時,東方漸亮,遠天一線,似有耀目精光。

    在隊伍前頭開路的僅有的八名哨騎,胯下戰馬突然躊躇不前,煩躁不安,任騎手一再鞭策,只是灰聿聿嘶鳴著在原地打轉。

    哨騎正驚疑不定間,倏地目光一直,眼望前方,再挪不開眼睛——遠天那一線耀眼光芒,越來越盛,也越來越近,地面也傳來一陣陣無聲震動……

    老天!竟是一支披堅執銳的步軍甲士!軍隊自北而來,東方陽光斜照,映得軍兵皮盔透亮,鎧甲鐵葉如鱗,泛出層層亮光,令人不能逼視。

    伏兵!天誅軍伏兵!

    哨騎驚惶地發出尖嘯警示——只是,後無退路,左右山谷,前有伏兵,面臨如此絕境,縱發警示,又有何用?

    那支潰軍本已是驚弓之鳥,未曾遭受攻擊即掉隊逃兵,士氣全無,此刻當真遭遇伏兵,如何經得起這般驚嚇?眼見前方兵強馬壯,氣勢如虹,這支逃兵隊伍先是一陣亂哄哄的嘈雜驚呼,隨後炸鍋般哄然四散,逃竄進兩側深山裡。儘管這兵荒馬亂的,在深山裡未必好過,但總勝於被刀槍屠戮,野狗般被宰殺。

    一番樹倒猢猻散的慘澹局面消停之後,所餘軍兵,已不足百人,而正前方圍殺上來的伏兵,卻不下千軍……這哪裡是作戰,整個是屠殺啊!

    包圍潰軍的,是一支打著“關”字大旗的軍隊,在這支大旗兩側,各豎一杆紅藍旆旗,紅色的是天誅軍旗,藍色的則是繡著「渤海」二字的師旗。旆旗之下,一將橫刀立馬,淵亭嶽峙。

    馬是高大神駿的棗紅河曲馬,將是頭頂鎏金八角券盔、身披塗金脊鐵甲、頜下一把美髯的大刀將。

    渤海師。

    大刀關勝。

    作為輔攻師,渤海師的作戰任務中,就有一項是圍堵逃敵。燕京四周,能夠逃跑的線路著實不多。東邊不能走,南邊不敢走,只有西、北兩面各有兩三處可遁,渤海師分別在這些地方都安排下了伏兵,只等那不開眼的逃敵不知死活撞進來。

    關勝原本指揮軍隊封鎖北門,但在知悉郭藥師死訊之後,便知燕京城再無戰事,旦夕可下。既如此,還不如去打伏擊攔截為好。果然,被他撈到了一條大魚。

    關勝輕踢馬腹,策騎而出,沖著對面洪聲道:“李成,事已至此,何不下馬受縛!關某保你性命無憂。”

    對面的逃敵中,一騎施施然而出,黑甲黑馬,鐵槍大弓,正是燕京馬步軍都指揮使李成。

    “關將軍請了。”李成遠遠一拱手,振聲道,“可還記得昔日濟南城外,你我約定交手三合,結果兩合而散,尚餘一合未踐。”

    關勝撫須大笑:“如何不記得,李都使若肯降,今後你我便是同儕,屆時莫說一合,便是大戰三百回合,又有何不可。”

    李成臉上掠過一絲苦笑,勉強振作精神,高聲道:“關將軍記得便好,某家有一事相商。”

    “但說無妨。”

    “你我就在這戰場之上,兩軍陣前,將未竟最後一回合打完——你勝了,我死!我勝了,我走。如何?”

    關勝長笑搖頭:“李都使好算計啊!竟欲避開劣勢,以鬥將決勝負嘛!做為一個將軍,我不會答應你……”

    對面潰逃之青州軍頓時一陣鼓噪噓聲,氣焰騰囂。

    關勝扭頭看了自家軍隊一眼,軍士們很安靜,但眼中卻滿是不忿之色。關勝微微點頭,猛吸一口長氣,昂首道:“但做為一個武者,我必完成與你的最後一擊。”

    李成長長吐了口濁氣,緊繃的心弦為之一鬆,這麼多日來,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終於搏到了一個機會,是生是死,就看這一把了。

    渤海師副將擔心道:“將軍,若一擊拾奪不下李成,難不成要放他們一條生路?如此,如何向軍主交待?”

    關勝橫了副將一眼,淡淡道:“本將只說完成最後一擊之諾,何曾答應過什麼。”

    副將一愕,恍然大悟,連忙退下,傳令各都隊做好出擊準備。

    六月盛夏,雖是初晨,卻已熱風漠漠。荒涼的原野上,一赤一黑,兩匹健馬,在各自主人的驅策下,先慢後快,相向而馳,鐵蹄踏土,卷起一溜黃塵。

    鬥將是李成提出來的,但他連三成勝算都沒有。當日濟南城外一戰,李成與關勝交手兩合,當時就知道,如果繼續戰下去,第三回合的結果,被劈殺落馬的,極有可能是自個。

    當日局面遠不如今日之艱危,結果也不過五五之數,如今天時地利人和全失,一夜奔逃,馬力、體力消耗巨大,而對手以逸待勞,勝算再添兩分。這般策馬衝擊,結果堪憂。

    李成現在面臨一個兩難選擇,用槍還是用弓?

    用槍。馬戰持槍衝擊,一半靠經驗,一半靠馬力。他的戰馬跑了那麼長時間的路程,馬力肯定不如對手。一旦刀槍互擊,戰馬吃不住勁,突然馬失前蹄……那真是死不瞑目了。

    用弓。倒是可以避免馬力問題,而且使弓的話,自己的把握更大。只是,如此一來,那就只有一擊的機會。一旦一箭未能射殺對手,如此快速對沖之下,再無時間棄弓換槍,屆時將毫無還手之力,被對手斬殺。

    拼了!在兩馬接近三十步的最後出擊距離時,李成終於下定決心。將丈二鐵槍掛回鞍前得勝鉤,反手摘取鞍旁兩石強弓,再拈出一支狼牙箭,同時撥馬右轉。

    李成這一個撥馬右轉的動作,乃是一舉兩得——一是避開關勝淩厲鋒芒,從側翼射擊,目標擴大,命中率高。二是李成從南面來,策騎右旋,便是背東面西,此時旭日東升,正可背光放箭。而關勝若兜馬追擊,則正好是面朝東方,直視陽光……

    李成在瞬息之間,已將十餘年戰場搏殺經驗,發揮到了極致。

    關勝果然不得不兜馬追來——他若不追,那就要成為李成的靶子,被對手隨意射擊了。

    關勝,你中計了!李成心底無聲大笑,張弓如滿月,箭鏃映金光,對準二十步外的關勝——

    關勝那雙丹鳳眼果然被旭日刺得一眯,但他卻在此時做了一個動作——夾在肋下的屈刀倏地豎起,雪亮如鏡的寬闊刃面斜對朝陽,光芒熾烈,耀眼生花。

    十餘步外正待射出必殺一矢的李成,驀然大叫一聲,被反射的強光灼得雙目難睜,刺痛難忍,手臂一顫,箭矢飛出——箭去如電,將關勝頭頂鎏金八角券盔射落。

    關勝渾若不覺,橫刀躍馬,勢如雷霆,一衝而過。

    哢嚓!弓、首俱斷,血光沖天!

    李成死,燕京破。
usaden 發表於 2014-3-28 00:07
第四百二十三章 定 燕 雲



    燕京城破,就像推倒了第一張多米諾骨牌,整個「燕京路」:順、通、平、灤、薊諸州,盡數分崩離析,兵敗如山倒。天誅軍第一整編師與渤海師所至之處,或數日破城,或圍城迫降,甚或兵馬未至,金軍竟已棄城而逃。

    而所有滿懷希望北逃的金兵,剛跑出長城,就悉數被早已恭候多時的天誅軍獵兵營截下,分批截殺或迫降。金國在燕京路諸州所佈署的近三萬大軍,最終一個都沒能跑回來。

    至六月底,東線北伐軍近兩萬兵馬,已越過長城,倚馬燕山,兵鋒直指大定府。

    作為接收地盤、維持治安的兩支輔軍:補充師與浮山旅,幾乎跟不上主力部隊奪城拔寨的速度。這邊剛剛安頓俘虜、鎮壓騷亂、清剿殘敵、檢點戰果,那邊又傳來再下一城,治安部隊速速進駐的命令……

    補充師與浮山旅,加起來不足萬人,又要保障兩個整編師、一個獨立師及一支渡海遠征的部隊後勤運輸,又要承擔收復失地的警戒、治安工作,壓力山大。令補充師長楊奮與新任浮山旅長左開叫苦不迭,卻只能咬牙苦撐。

    好在天誅軍強大的軍力與冷酷殺伐,徹底鎮懾了燕地漢兒。崇尚實力,崇拜強者的人群,一旦被打服,就只剩下跪舔,絕不敢跟你搗亂。補充師與浮山旅只在各州放上一都,各縣放上一隊,下面指揮若干新附簽軍,如此方堪堪穩住局面。

    幾乎在燕京城破的消息傳來那一刻,被第二整編師圍困了近十日的蔚州,士氣迅速崩潰,金兵逃的逃,降的降。幽雲諸州鏈條上最重要的一環——蔚州,攻克!

    正當何元慶厲兵秣馬,準備西進助第四整編師與秦鳳軍,合圍幽雲鏈條上最後一環雲中時,金國的西京雲中府,正醞釀著一場足以撼動金國根基的巨變!

    早在五月下旬,燕京尚未平定之時。岳飛的十二混成旅,就已先拔頭籌,攻下應州。其餘被圍之朔州與武州,在鐵三角被擊折一角之後,頓陷困境,苦苦支撐,指望雲中出兵救援。

    此刻的雲中府,有“四駕馬車”,分別是西京留守韓企先,副留守李處能,左金吾上將軍、元帥右都監耶律餘睹,雲內節度使耶律奴哥。兩文兩武,分掌軍政。

    這四個人,全是契丹人,為故遼遺臣,而西京一萬三千兵馬,大半是原遼國境內的契丹、渤海及奚人。從某種程度上說,西京就掌控在契丹人的手裡。

    耶律奴哥是西京統軍副使,早在建炎二年,天誅軍攻太原時,耶律奴哥就開始與天誅軍交手。此後,兩軍一直在天門關對峙了半年之久。河東平定之後,天誅軍一路北擊,生生將耶律奴哥趕出雁門關。若非耶律餘睹及時率兵來援,穩定局面,雲中大門應、朔、武三州,早被天誅軍收入囊中了。

    此番天誅軍北伐,耶律奴哥亦在前線,身處應州。岳飛破應州時,耶律奴哥及時逃出城去,撿了一條命——細算起來,耶律奴哥已不知敗在天誅軍手時多少次了,此次更是差點被俘,他的最後一絲勇氣,徹底被打沒了。回到雲中以後,臥病在床,閉門不出,軍事指揮全丟給耶律餘睹,再不接手。

    而就在前線吃緊,兩州告急,韓企先頻頻催促發兵之際,身為雲中兵馬統帥的耶律餘睹,與副留守李處能的態度卻耐人尋味。他們沒有及時發兵,相反,卻暗地派出了使者。

    六月初二,旅部駐於應州的岳飛,秘密接見了一位特殊的來使。

    來人的身份很高,曾經是蔚州節度使,名喚蕭特謀葛,乃耶律餘睹心腹大將。耶律餘睹派出這樣高級別的將領,一為表誠意,二為讓談判者擁有更高授權。

    沒錯,耶律餘睹與李處能,要輸誠歸附了。

    耶律餘睹,故遼皇室成員,遼國大將,其妻為天祚帝文妃之妹。在降金之後,曾為金國滅宋立下汗馬功勞,其在軍中職位之高,幾與金國另一重臣、此刻已是天誅軍階下囚的完顏昌比肩。在金國收降的故遼將領中,此人的職位是最高的,同時也是少有的能掌握實權的將領。

    正因如此,金國高層對其人著實不放心,從耶律餘睹投靠女真那天起,女真人就對他抱懷疑和警戒。耶律餘睹初降金國,金人就拘留他的家屬妻兒為人質,耶律餘睹要求送還自己的家屬。金國高層非但不允,反而詔令咸州路都統司好生監視,並詔令把耶律餘睹所帶的契丹軍遷往女真腹地,以防其與宋人勾結。

    當時曾發生過一樁公案。耶律餘睹等契丹將領建立大功,有些人滋長傲慢自負的情緒。女真將領不服氣,頗有些微詞。恰好一名契丹將領,叫耶律麻,舉報耶律餘睹謀反,於是副元帥完顏斜也向阿骨打建言,提醒早點向契丹軍下手。

    阿骨打採取的措施,頗有雄主風範。他請來耶律餘睹等契丹將領,從容說道:“今聞汝謀叛,誠然邪,其各無隱。若果去,必須鞍馬甲胄器械之屬,當悉付汝,吾不食言。若再被擒,無祈免死。欲留事我,則無懷異志,吾不汝疑。”

    意思就一句“你們想走?好,我送馬送兵甲,咱們戰場上見,到時再抓住你們,殺無赦!若不走,留下來,我決不相疑。”

    耶律餘睹等契丹將領聽後都震驚戰慄,伏地乞饒。最後,阿骨打只抓了個典型,將一個叫圖喇的跳得比較厲害的傢伙,杖責七十,其餘全部釋放。

    在阿骨打這樣的女真雄主面前,耶律餘睹那是心服口服,絕無二心,但阿骨打死後,金國高層對以耶律餘睹為首的握有軍權的契丹將領,極為猜忌——試想一下,當年曾建言幹掉他們的完顏斜也。此時已是金國皇儲、金軍都元帥,未來的金國皇帝,對他們這些降將就是這樣的態度,豈不令人心寒齒冷?

    儘管此時,那曾籠罩耶律餘睹頭頂多年的陰影——完顏斜也,已於去歲重病身亡。但剝奪契丹將領軍權,是金國既定國策之一,並不會隨某個大人物消亡而消失。

    說實話,耶律餘睹的處境,其實與郭藥師沒差。區別在於。郭藥師的影響力只在燕京一帶,對他的處理,只須考慮燕地漢人的感受,而燕地漢人,在金國廣大領域中,只占一小撮而已。故而郭藥師早早就被奪權、去職、最後更是直接暴力處理掉。而耶律餘睹身後,卻是契丹皇族、舊官,以及廣大故遼遺民。這些人,在金國可是占著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口,處理起來,可不象郭藥師那般簡單,金國高層不得不慎重行事。

    這,也是耶律餘睹能一直佔據此重要位置的原因。同樣的,耶律餘睹心下也是明白,他們這一撮人,最終的下場,不會比郭藥師好多少。

    未雨綢繆,是耶律餘睹無奈的選擇。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此時的耶律餘睹,已奉金國朝廷之命,遠征西遼之耶律大石。

    時完顏宗翰命耶律余睹統率燕、雲、女真兩萬騎兵進軍和勒城征伐西遼,同時調動山西、河北的民夫從雲中府運送糧草,這些民夫要跋涉三千多裡的沙漠地才到達和勒城,途中受盡艱辛,路上累死的不可勝數,能夠活著回來的百無一二。

    耶律餘睹率金軍到達和勒城時,西遼耶律大石早就率部逃遁。而金軍因缺乏糧草,不得不停止追擊,最終無功而返。這裡面耐人尋味的東西,自然不少。因此,就有人懷疑耶律餘睹放走耶律大石。偏在此時,耶律餘睹的親兵合董恰好丟失金牌,猜疑者就有聲有色地虛構情節,稱耶律餘睹送金牌給耶律大石,網開一面,幫助耶律大石逃命。於是,金國把耶律餘睹的妻兒拘禁起來,押赴上京。

    耶律餘睹也非束手待斃之輩,遂聯絡燕雲契丹、漢人一起反叛。只可惜,消息洩露,副將耶律奴哥告密於金人,最終起事未成,反而栽在金國派來處理此事的完顏希尹手裡,落得個滿門盡屠的慘澹結局。

    而在這個時空裡,時移事易,人事幾番新,但有些東西無論怎麼變,始終存在。比如金人的猜忌、耶律餘睹的擔憂、女真人與故遼遺民的矛盾等等。

    由於天樞城的崛起,天誅軍的威脅,耶律餘睹再沒像原先的歷史那樣,出征西遼。可是,天誅軍強勢出擊,西京朝不何夕,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將原來歷史上征遼失敗所引發的導火索,轉變為女真人大勢已去,耶律餘睹重新選擇的新引信。

    大氣候不同,局面不同,但只要壓力仍在,那個懷有二心的人仍在,那麼,只要機會一到,歷史,必會走向相似的道路。

    所以,耶律餘睹,來了。

    蕭特謀葛向岳飛提交了耶律餘睹的歸附條件:一、迎還天祚帝;二、保持雲中現有狀態;三、向金國施壓,令其交還自家妻妾兒女;四、對金國境內的契丹將領與官員網開一面。

    而耶律餘睹的大禮,則是令萬餘契丹大軍繳械,將雲中奉上,並且願意替天誅軍招降其餘諸州的契丹將領,令之獻城。

    這樣重大的事,岳飛當然作不了主,立即上報師部。

    兩日後,雁門關第四整編師師部派來信使,帶走了蕭特謀葛。數日之後,信使快馬馳出瓶形寨,從飛狐陘出河北,疾奔燕京。

    信使抵達燕京之時,狄烈已率大軍殺到長城邊,正準備進攻大定府。待信使疲於奔命,趕到北伐軍總部所在地平州之時,已是六月底。

    狄烈看罷信件,立即指令天誅軍總參謀長凌遠為談判全權代表,面授機宜,持印出發。這一番回程,又得差不多要跑一個月。如此來回耽擱,而雲中的局勢,卻發生了不可測的巨變。

    巨變的禍首,來自於耶律奴哥。

    耶律奴哥託病不出,只是不想再冒險與天誅軍幹仗,反正再打也是輸,沒有人願意當常敗將軍,更沒人願意打一場必敗之戰。但是,這並不表示,耶律奴哥就放棄手裡的軍權了,相反,他只會抓得更緊。

    耶律餘睹磨磨蹭蹭,遲遲不發援兵,最終造成朔、武兩州,於六月中旬陷落於天誅軍之手。旋即,第四整編師、秦鳳軍,合圍雲中。如此危局之下,耶律餘睹卻似有所持。

    耶律奴哥一向與耶律餘睹不對付,見此生疑,陰人刺探,竟偵知耶律餘睹欲降之事——歷史再一次重合,還是這個耶律奴哥,發現了耶律餘睹的秘密。不過,這一次,他沒可能向上京報告了。就算上報也沒用,完顏希尹有幾個膽子,敢出上京一步?

    這一回,耶律奴哥也有了與歷史上不同的打算——獻城輸誠是?把爺撇一邊是?這潑天的功勞,豈能讓你耶律余睹與李處能兩人全占了去?要獻,也是我去獻!雲中首義之功臣,有我耶律奴哥一人足矣!

    耶律奴哥計議已定,當下召集舊部,串聯忠於他的軍隊,以兩千人趁夜猝然發難,攻殺耶律余睹與李處能。

    李處能並不掌軍,府上只有百餘家兵家將,兵力懸殊,兼之被殺了個措手不及,轉瞬之間,副留守府血流成河。李處能以下,家兵府眷,盡數被屠個乾淨。

    耶律餘睹這邊是耶律奴哥的重點,非但兵力最多,而且還親自上陣。而耶律餘睹不愧是沙場戰將,硬是殺出重圍,狂奔至城外軍營,召集部屬,反攻耶律奴哥。

    這場窩裡反,持續了整整一夜。

    城外的天誅軍大營,不明情況,全軍警戒,兵甲齊整,望著遠處的雲中城火光處處,耳聞殺聲震天,雖然猜測城中定有有巨變,但黑夜之中,豈敢輕舉妄動。

    知悉耶律餘睹之事的各旅將領,都猜想到定是耶律餘睹清剿頑逆,為獻城歸附掃清障礙。無論情況對哪一方有利,都要等到天明再做打算。

    天明時分,雲中自相殘殺也到了尾聲。耶律餘睹以優勢兵力,盡殲耶律奴哥部屬,而耶律奴哥本人,也死於亂軍之中。耶律餘睹算是報了在另一個時空被出賣之仇。

    如此一番內鬥下來,雲中兵馬,死傷大半,軍心崩解,士卒再無半分守城意志,而耶律餘睹,也再無與天誅軍談判的本錢。

    七月初五,雲中留守韓企先,元帥右都監耶律餘睹,攜五千殘軍,開門歸降——而此時,天誅軍總談判使節凌遠,還在奔赴雲中的路上。

    燕京平,東南平;雲中定,西北定。

    燕雲既定,金國「門扉」轟然洞開,千里沃野,任爾馳騁。北伐大軍,亦如壓抑百年,而今終於噴薄而出的滾滾岩漿,熾流縱橫,勢不可擋。
usaden 發表於 2014-3-28 00:27
第四百二十四章 凶靈入侵


    流火七月,天誅北伐大軍的戰績也是一般火紅。

    燕京破,雲中降。中原傳統邊境領土,幽雲十六州盡復——大宋渴望百年而不可得,遼人、金人以“一寸山河一寸金”為由強佔,宋太祖於內府庫專置“封樁庫”,百年下來積蓄巨億,只欲以金錢贖買的幽雲十六州,不過短短數月,便重歸中原漢家。

    自古以來,關乎領土,哪有不灑熱血,光靠唾沫星子與黃白之物,就能拿回來的?

    你可以不相信道理,但我會讓你相信拳頭。

    北伐大軍重拳出擊,金國大門轟然洞開。越出長城,即是中原王朝向來忽略的北國江山。

    遼東之地,早在唐朝時,便設有「黑水都督府」與「室韋都督府」,但卻是糜繫州,即由部落首領擔任都督和刺史職位,然後中央派內地官員來此任長史。這種管轄方式,形式遠遠大於內容,根本沒法做到真正管理。對本部族有利的,就聽你的,若不利,就當你放屁。所以前後存在不過數十年,這脆弱的方式便解體了。

    而狄烈這一次入侵,就是要改變這種局面——是的,也該輪到中原入侵一回了。金人的入侵,是秋來夏走;咱中原人的入侵,那是長住不走!

    耶律餘睹降附之後,凌遠代表華國王、天誅軍主狄烈,給了他相當優渥的條件——除了第二條,即保持雲中現狀這一條,因雲中局勢崩壞,今非昔比,無法討價還價而被拿掉之外,其餘三條要求,盡數答應,並不因其歸降時“短斤少兩”而打折扣。

    耶律餘睹感激之餘,投桃報李。隨西線前鋒軍第十二混成旅北上宣德州,隻身面見老部下、契丹大將,時任宣德州統軍使的蕭高六,說服其歸降。

    幽燕失,西京破!處在二京之間的宣德州,好似被扒光了衣甲的士卒,在森森刀鋒槍芒面前,毫無半點抵抗餘地。耶律餘睹的出現,正給了蕭高六一個體面臣服的契機。

    七月中,金國西北重鎮宣德州——也就是後世明朝的宣大府,不戰而降。

    至此,經過兩個月的鏖戰,北伐大軍連下二十餘城,殲敵、俘敵達六萬三千餘人,金國佈置在南線的舉國近半兵力,被一掃而空。

    凶靈入侵!金國危殆!

    七月底,天誅軍主令傳至雲中,雲中留守仍為韓企先,副留守為第四整編師副師長高亮,守備軍為第十混成旅半個旅、秦鳳軍關師古旅,合計五千人馬,駐守雲中。

    北線,第四整編師關忠勇第十旅半個旅,折彥文第十一旅、秦鳳軍四個旅、新附契丹軍五千人馬,合計二萬四千人馬,北上與岳飛第十二旅匯合,出擊金國重鎮臨潢府。

    東線,何元慶第二整編師與第一整編師、渤海師匯合,合攻大定府。而先前渡海作戰,成功截斷燕京金軍退路的天波師、獵兵營,則再一次發揮蛙跳作戰的優勢,從海上渡過遼東灣,猝然進攻金國「曷蘇館路」的「復州」。

    如果從陸路上看,復州遠隔大定府、興中府、遼陽府諸府州,堪稱大後方。在前線兵力捉襟見肘的情況下,這等犄角旮旯的州城,哪裡會有多少兵力?天波師與獵兵營突然出現在海岸時,復州守軍根本反應不過來。獵兵營幾乎是一個猛撲,復州城門還來不及關閉,就被百騎突破,一個照面即拿下。

    復州這個地方,平日看起來不起眼,但一旦被敵軍攻佔,金國上京的南大門——遼陽府的軟腹,就暴露於敵鋒芒前。

    由於金國兵力嚴重不足,加上馬背民族作戰思維的局限性,很難意識到除了馬、步作戰之外的其他攻擊手段,完全跟不上天誅軍的越海作戰方式。這樣的結果,就是金國將有限的兵力集中於臨潢府、大定府,而後方諸府州,兵力少得可憐。

    偌大一個「遼陽府」,守軍不過二千,連四面城牆都鋪不滿。更糟的是,這可不是什麼精兵,精兵早就被勾抽完了。二千守軍,一半是沒打過仗的新募軍兵,一半是老弱病殘,如此羸弱之軍,如何擋得住如狼似虎的天誅軍兩大悍軍?

    八月初八,經過短暫休整,補充糧秣彈藥,天誅軍第一、二整編師與渤海師,首先發起「大定府」之戰。

    大定府守軍不足五千,長期被天波師與獵兵營襲擾,前後損失兵力超過二千,物資被劫被焚毀更是難以計數,軍心戰意更不用提了——連六萬大軍都完了,不到五千人能守多久?

    很快,大定府金軍就知道了答案,不過答案不是天誅軍給他們的,而是臨潢府金軍交遞的。

    八月十二,北伐軍北線軍團,向臨潢府發起攻擊。血戰三日之後,臨潢南城大門被守門的契丹兵打開,耶律餘睹率先沖入——臨潢府,壓制。

    八月十七,臨潢府失陷,以及遼陽府告急的消息同時傳來,大定府頓時陷入潰亂之中。大定府守將眼見大勢已去,自殺身亡——大定府,壓制。

    臨潢府與大定府相繼攻陷,意義重大,這標誌著金國半壁江山已淪陷。更為嚴重的是,其西線與南線的最後一點有生力量,已被天誅軍全部埋葬。由此刻起,若大一個金國,除了上京所在的會寧府尚有四萬金軍,其餘諸路、府、州,無一城池能有三千以上兵馬、無一城池能有三百以上精兵。

    這點兵力,在天誅軍這樣的“大胃王”眼裡,連菜都算不上,只能算是點心,根本不夠看。由此刻起,北伐大軍,將進入跑步進軍,秋風掃落葉時段。

    金國,就象一座被強行踹開沉重大門的深廣大院,悲憤而無奈地看著強人在自家踐踏、蹂躪……

    金國方面,不是不想分兵救援,但問題是,你怎麼救?現在面臨天誅北伐大軍打擊的府州分別有:興中府、遼陽府、咸平府、黃龍府、建州、懿州、信州、韓州、肇州……金軍就算有三頭六臂也顧不過來啊!僧多粥少,四萬兵攤薄到如此之多的府州城池裡,除了多送點女真人給天誅軍宰殺之外,絲毫改變不了結局。

    不能都救,也不能不救,金國只能集中有限的兵力,佈置在關鍵節點上。這關鍵節點共有四個:『咸平府』、『遼陽府』、『黃龍府』及『肇州』。

    咸平、遼陽兩府的當面之敵,是東線北伐軍團;黃龍府與肇州側面之敵,則是攻下臨潢府的北線北伐軍團。這四個據點,只要有一個被拔除,會寧府,便將裸露於兵鋒之前。

    此時已重披征袍,擔任金國都元帥的完顏宗翰,毅然決然,調派大將,分出一半兵力,約兩萬人馬,分別增援兩府兩州。

    肇州(今大慶)、黃龍府(今農安),都是緊挨著上京,一萬金國精兵很快入城,接手防禦。咸平府稍遠,但精騎二千先馳而行,兩日而至,其餘三千步卒,緊隨而來。各府州得到強力支援,方重拾軍心,再燃戰意。

    不過,增援遼陽府的五千金兵,卻出了岔子。

    這支一千騎兵,四千步軍的軍隊的主將,便是金國軍界少壯派中,僅存不多的一顆將星:金牌郎君完顏昂。

    完顏昂,金國皇族,金景祖烏古乃弟跋黑之孫。幼侍太祖完顏阿骨打,臂力過人,年十七,從伐遼,頗有戰功。阿骨打甚喜之,賜佩金牌,軍中呼為“金牌郎君”。完顏昂先從完顏宗望伐宋,任河南諸路兵馬都統;後與兀術領兵三千為先鋒,攻汴州;曾領八謀克兵,戰敗宋軍萬人。以一敵十,堪稱勇將。與兀術、撒離喝、完顏活女、完顏彀英,同為金國軍界少壯派菁英。

    完顏昂所率五千騎步軍,近半為女真精兵,其餘為契丹、渤海及奚人,俱為金國之最後精銳。這樣一支軍隊,若當真進入遼陽,據城而守,絕對會給北伐集團軍東線軍團帶來不小的麻煩。只是,遼陽府距離上京,著實太遠了些,相反,天誅軍距遼陽府,卻是近得多。

    完顏昂剛率軍趕到距離瀋州(今瀋陽)不遠的照散城時,驚聞遼陽府已失陷。完顏昂大驚之下,當即命令全軍加速,轉進瀋州。這沈州距遼陽府不過五、六十里,只要搶在天誅軍之前趕到瀋州,事猶可為。

    只是,完顏昂並不知道,遼陽府方圓百里之內,早已是一支獵兵飛騎的圍獵場。

    當金軍先鋒騎兵行至瀋州東北四十餘里的棋盤山附近時,發現了天誅獵兵的騎影。金軍騎兵未敢冒進,立即向後方中軍報訊。

    等完顏昂親率百騎,前來一探究竟時,驚覺敵軍騎兵越來越多,遠遠縱橫馳騁,卷起大片黃塵,令人難窺虛實。

    大半個時辰之後,仿佛遮天蔽日的黃塵慢慢散去,眼前的情景,驚得完顏昂差點摔下馬去——

    高低起伏的地平線上,兀現一支鐵甲大軍。旌旗如林,兵甲如叢,還有那一輛輛銀光閃亮、令人望之心頭哇涼哇涼的戰車群。

    最醒目的旗幟,是大軍正中央的天誅軍旗,還有那杆象徵主帥的、黑底金邊的『狄』字大纛。

    八月二十八,北伐軍東線軍團,第一整編師全師、第二整編師第五旅、獵兵營、近衛營(原警衛營),合計一萬七千餘兵馬,將完顏昂以下五千金軍,團團包圍于瀋州城外之棋盤山下。

    凶靈,露出獠牙。
usaden 發表於 2014-3-28 00:37
第四百二十五章 雨 戰 (上)


    如果站在棋盤山最高峰,向東北望去,就會看到一幅波瀾壯闊的圍戰場景。

    廣闊的沃野平原上,四個方方正正的鋼鐵城寨,分居四方,扼鎖通道,將正中一個倉促構建的城寨牢牢鉗制,無處遁逃。

    四個鋼鐵城寨,分別是東線軍團的第一混成旅、第二混成旅、第三混成旅及第五混成旅,全是標準旅級車城,四面合圍,將完顏昂所部五千金兵,團團圍困在這不到三平方公里的狹窄區域。

    完顏昂所率的是金國所剩無幾的精銳,又是生兵,故此正兵比例相當高,達到三千之多。而兩千輔兵中,至少有一半是經過粗淺訓練的青壯,在必要的時候,亦可持械而戰。也就是說,這支金軍可野戰之兵力,達到四千。

    而包圍金軍的四個混成旅,任何一個旅的兵力,都不亞于完顏昂手頭可戰之兵,無論完顏昂想從何處突圍,所面臨的打擊,都會是同樣力度。

    在被包圍當日,完顏昂嘗試派出百騎,往西北方向突圍——西北是咸平府治所平郭城,到了眼下這個局面,瀋州是去不成了,東邊是一片荒蕪。要麼就是退回上京,要麼就是北上咸平府,與金國大將胡實海合兵守城。

    毫無疑問,去咸平府是最好的選擇。不僅因為平郭距此不過百餘裡。距離甚近,更因平郭城裡,此時已有金兵八千,兼有老將胡實海鎮守。只要兩軍合兵一處,軍勢大漲,必可令咸平府成為阻擋天誅軍北伐步伐的一顆大釘子。

    金軍突圍的方向,同樣也在狄烈算計當中,所以佈署在西、北兩個方面的旅,是楊再興旅與張銳旅。這兩員大將,一個勇,一個狠。其麾下將士,也很好地承襲了二將特點,作戰風格勇猛狠辣。

    完顏昂的百騎精兵剛試圖從兩個車城之間沖過去,便被一支百人輕騎攔截住。雙方接近至八十步時。金兵弓弦未張,對面突然衝出三十騎,舉槍就射。

    砰砰砰!十餘個金兵應聲墜馬,戰馬驚慌蹶蹄,亂蹦亂跳。

    八十步就開槍!命中率還這麼高!這完全顛覆了金兵對天誅軍火槍的既往認知。當對方第二輪射擊臨頭時,,,,,,,金兵慌亂四散,一口氣跑出二百步外,總算脫離了對手恐怖的射程。這七八十金騎還來不及鬆口氣,但聽得嗵嗵嗵一陣亂石墜地聲,愕然四顧,卻發現腳下丟滿一地冒著青煙的鐵球……

    “霹靂彈!”有識貨的金兵發出絕望哀嚎。

    隨著一股股青煙騰起,兩軍陣前,盡是金兵狼奔豕突的倉皇身影。

    攔腰金軍騎兵的是獵兵,那三十騎則是獵兵中的刃尖——狙擊隊。

    在狙擊隊員遠距打擊之下,金騎倉皇退縮,結果一時不慎,越過了警戒線——退到了第二混成旅車城百步之距。張銳哪裡還會客氣,一聲令下,二十具飛彈器,一個“天女散花”。最終百騎金兵,只逃回不到一半。就這不到一半金兵,還有不少受了傷,逃回營寨後,或傷勢轉危,或手足俱廢,精銳反成了累贅。

    初次試探的結果,令完顏昂心驚肉跳,意識到除了全軍一鼓作氣突圍,別無他法。令他感到困惑的是,合圍的天誅軍佔據如此明顯優勢,為何不發動合擊,圍攻本軍呢?

    “何時圍殲完顏昂,就要看梁興何時發訊息了。”在第一旅中軍大帳中,狄烈對諸將如是說。

    楊再興、張銳、楊折衝、方洪(第五旅旅長)等四位主將,互相傳遞了一個會心的眼神。

    狄烈率三倍於敵的兵力,以絕對優勢合圍完顏昂,當然不僅僅是為了這五千敵軍那麼簡單,他的目的,是吃一個,挾一個,圍點打援。

    東線軍團此時的兵力分佈為:天波師韓世忠部守遼陽,以扼咸平府之敵;天波師張榮部屯兵瀋州城下,監視沈州之敵;何元慶第二整編師兩個旅、獵兵營一部,則在平郭與瀋州之間的必經之道上設下伏擊圈,目標——咸平府胡實海五千金軍。

    胡實海是金國建國初期的老將,與完顏宗翰、完顏希尹等重臣資歷相若,驍勇善戰,軍中聞名。不過,因為他不是女真人,而是渤海人,故而在金國建國之後,慢慢淡出軍界。若非天誅軍殺性太重,幹掉了金國一個又一個的名將,以至金軍兵微將寡,將不敷用,也不至於請出這員年屆五旬的老將。

    九月已至,秋風漸涼,狄烈可不想與這樣一員宿將及近萬金軍打一場磨人的攻守戰。以完顏昂為餌,釣出胡實海,在平野上一舉殲之。若能順利圍殲這兩支金國援兵,則咸平府必不戰自潰。

    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奇怪:金軍與宋軍作戰,千方百計想野戰,而宋軍死活不幹;金軍與天誅軍作戰,百計千方想守城,而天誅軍也是死活不答應。

    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天誅軍,還真是金軍的剋星。

    眼下圍點打援的第一個步驟完成了,完顏昂被四大主力旅鉗得死死的,摁在棋盤山下動彈不得,收拾起來只是彈指間的事,關鍵就看第二步驟——打援,能不能順利達成了。

    胡實海會不會來?這是狄烈此番召集諸將商議的核心,一番商討之後,定下在九月初十之前,若胡實海當真不發兵解救,即碾碎“餌食”。

    商議即定,諸將散去。

    狄烈步出營帳,卻見天邊烏雲滾滾,秋風勁吹,草木偃伏。旗麾獵獵。

    秋風秋雨愁煞人,這是詩人感懷,但目睹此景的狄烈,一顆心卻在下沉。

    這雨,來得可真不是時候啊!

    九月初二,大雨滂沱,棋盤山下,盡成澤國。

    “及時雨!及時雨啊!”

    金軍中軍大帳前,年方三十,正當盛年的完顏昂。幾乎不顧形象。跑到風雨中,張臂仰天長嘯:“天神顯靈!女真不滅!”

    天誅軍賴以殺敵的武器是什麼?火器!火器最怕什麼?自然就是水。如此狂風暴雨,炸藥包不能用,霹靂彈無作用。飛彈器用不了。火槍……或許勉強能在戰車裡使用。但倘若只有火槍的話……這就是金軍的機會了。

    ……

    狄烈立於望樓上,滿眼水霧茫茫,樓簷雨漫如瀑。被勁風吹成水簾,水氣撲面,沾身即濕。他一身迷彩服早已濕透,身上的蓑衣,也早被甩開,周身雖冷,血液沸騰。

    一場雨中大戰,一觸即發。

    老天幫了金軍一個大忙,完顏昂何等人物,豈會放過這等天賜良機。

    自古以來,兩軍交戰,極少選擇在雨天,因為這對交戰雙方士兵的排兵佈陣及武器使用影響太大,尤其對以騎射為主的北方異族軍隊,影響更甚。雨水會使弓弦軟化、鰾膠發軟、弓臂變形,強行使用,一張好弓很快就會廢掉;同樣,箭矢的羽翼沾水粘綹,大大降低準確性,更別提箭矢飛行過程中,會被風雨吹襲,威力大減,殺傷力所剩無幾。

    以上是對弓箭的影響,而真正影響更大的是馬匹。泥濘發軟的草地,一踩就是一個陷坑,對急速賓士的戰馬蹄子損傷極大,很容易就會造成馬失前蹄,甚至折斷馬足……

    完顏昂不是不知道這種種劣處,但他寧願放棄女真人的騎射優勢,只要對手也放棄火器優勢,大傢伙用刀槍與勇氣,一決雌雄。

    這是唯一的突圍機會,完顏昂豁出去了。他集中了二千勁卒,放棄戰馬、放棄弓箭,人手刀斧槍棒,推著用糧秣車輛改裝而成的櫓車,向盤踞在正北方向的敵城,發動決死之戰。

    北面車城,正是楊再興的第一旅,也是狄烈中軍所在。

    兩千金軍,免甲除胄,精赤著上身,持牌執兵,任由大雨劈面澆身,踩得泥濘啪啪直響,推著上百輛簡陋的改裝櫓車,兇狠撲向第一旅。

    衝鋒在隊伍最前面的,就是原完顏宗輔的合紮隊長撒八。

    撒八因失陷主帥之罪,下獄論罪,但關了幾個月後,就被放了出來。現在金國太缺女真人了,尤其是撒八這等女真勇士,在國勢危急之時,重罪輕罰,一切以大局為重。

    眼下的撒八,在金國中層將領其極緊缺的情況下,火箭般晉升為猛安孛堇,他要率領著這支金兵精銳,趟出一條血路與生路。

    金軍尚有過半兵力未動,合圍的四旅車城,同樣也不能動,以免為金軍所趁。

    第一混成旅,將面臨成軍以來,最嚴峻的一次考驗,

    如果沒有這場該死的大雨,一切武器能正常使用的話,莫說是兩千人,就算是五千金軍全壓上,第一旅也有把握將敵擊潰。但是現在,只能眼睜睜看著金軍越來越近……

    戰鼓未響,命令未下,車城一片沉寂。

    一名小校急匆匆穿過雨幕,奔向望樓,大聲稟報:“稟軍主,一切準備完畢。”

    楊再興上前一步,向狄烈致禮:“軍主,末將去了。”

    狄烈回頭看著換了一身軟鏈鎖子甲的楊再興,重重點頭:“記住,一定要拿捏好火候!”

    “末將明白。”楊再興胯刀持槊,向隨身親衛一聲呼哨,一行十數人,疾奔入急雨中。

    大雨如注,天誅軍的遠程火力優勢已蕩然無存,火槍兵再蹲在戰車裡,也於事無補,故此全部撤出到第二防禦層——子城。在運輸車圍成的防禦圈後面,工兵緊急搭建了一排臨時木棚,棚架為木柱,棚頂則使用戰車備用擋板,人處其中,勉強可躲雨。不過,這不是用來躲雨的,而是給火槍兵射擊提供的遮蔽空間。

    重甲長槍兵與刀牌兵,仍立於戰車後,做為阻擋金兵的第一道防線。

    雨水不斷敲打在鎧甲上,將一具具沾滿征塵的鎧甲洗得發亮,光可鑒人——但這只是表現光鮮,實則重甲兵心下叫苦不迭。因為他們身上的鎧甲越來越重,而且內襯的牛皮甲長時間浸水,也在不斷皺縮,勒得身體生疼。

    沒有一個士兵敢動一下,只因他們的師長,楊再興,正手持大槊,與他們一道,站在最前列。

    城外,那轟隆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隨後只聽得震天的發喊,一陣撞木巨響,聽上去應當是金兵將車城前的拒馬撞開,並推入壕溝之聲。

    隨後,第一個金兵的身影,出現於車頂。隨後,越來越多的金兵,踩著櫓車,跳上車城。

    無需號令,敵人,就是號令。

    槍聲爆響,穿透雨幕,揭開了棋盤山血戰序幕。
usaden 發表於 2014-3-28 00:49
第四百二十六章 雨 戰 (下)


    撒八是第一個沖上車頂的,也是第一個摔下車城的。好在傷得並不重,彈丸從大腿外側掠過,雖然流了不少血,但這樣的小傷,對滿身傷疤的撒八而言,實在算不了什麼。隨手撕下粗布包紮,並不影響戰鬥。

    而就在撒八從車城摔下,包紮傷口這麼一會功夫,身前身後,已劈哩啪啦摔下數十個金兵。渾身上下俱是血洞,鮮血汩汩而出,經雨水一沖刷,化為淡淡血色,將一汪汪泥水,染成淡紅。隨著摔下的金兵越來越多,車城頂上亦是血流如瀑,那一汪汪泥水,也越來越紅,最後染成刺眼的赤色……

    撒八血貫雙瞳,從污濁不堪的泥水裡一躍而起,用力一抹面皮,嘶聲吼叫:“大金國勇士們,生死在此一舉!前進十步者生,後退半步者死!殺!”

    身為猛安孛堇,卸甲執兵,衝鋒在前,撒八以任合紮謀克時的勇猛,帶動著金軍狂飆沖城。

    不知是否撒八命大,當他再次躍上車城頂,成為火槍兵靶子的時候,槍聲卻在此時漸漸稀疏下來。

    火槍兵那裡出問題了——木棚是臨時搭建的,只有頂上有蓋,四面卻透風,勉強可以躲雨,卻擋不住風雨侵襲。火槍兵們剛發射了四、五輪,就發覺無論是紙質彈殼。還是火槍槍管、藥室,全都浸了水,連鋼片與燧石都打不著了,啞火率大幅上升。

    木棚後面數排負責裝彈傳槍的火槍兵,拚命用身上衣物擦拭槍支,但很快連自家的衣物也被沾濕……如此耽擱,非但射擊頻率嚴重下降,效率也極差。五百支火槍,竟無法形成持續火力,能維持作戰的。不足一半槍支。而且射速奇慢,不及平時百支火槍所形成的火力。更糟的是,這不妙的情況更有繼續擴大的趨勢……

    一旦失去火槍兵的火力支援,戰車後方的近戰兵壓力頓時大了好幾倍。原先還能輕鬆地一槍一個刺殺車頂敵人。如今卻要同時對付三四個突然湧現的金兵。疏漏越來越多。突破槍陣跳下車城的金兵也越來越多。儘管零星突入車城的金兵,旋即為一擁而上的刀牌兵殺死,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金兵越湧越多,缺乏火力支援的近戰兵,勢必力疲難擋。

    渾身黑毛,如同一頭黑猩猩一般的撒八,從車頂一躍而下,手中一柄二十斤重的狼牙棒左右橫掃,砸翻三名刀牌兵及一名重甲兵,終於突入車城。

    周遭左右,俱是眼神與刀鋒同樣銳利的天誅軍甲士,赤身浴血的撒八,卻夷然無懼——這等近身搏殺,他生平從並害怕過,那一身數不清的疤痕,就是證明。

    撒八一甩如蛇髮辮,滿頭雨水炸飛如霧,一手高舉狼牙棒,四下掃劈。每擊碎一牌,震飛一卒,便仰天狂嘯,鼓拳捶胸,好似古代版金剛。

    呼!掛滿絲絮碎肉的冷冷鉤齒,挾風雨之勢,擊向一卒天靈蓋——尚差三寸臨頭之際,冷不防一槊破雨而至,鏗!生生架住重逾百斤的狼牙棒。

    那失去武器的刀牌兵急滾至一邊,一身泥水,死裡逃生,驚魂未定。

    狼牙棒勢猛力沉,將馬槊壓在泥水裡,棒頭鉤齒交錯,咬住槊杆,令持槊者一時抽之不出。

    撒八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一排發黃地牙齒,沖持槊將猙獰一笑,兩臂一鼓,發力欲絞斷槊杆——撒八在這裡犯了一個錯誤,馬槊不是普通的素木槍。

    槊這種武器,制做難度非常大,耗時之久,用料之精,絕不亞於陌刀。一杆上好的槊,韌性極佳,可軟可硬,軟如鞭,硬如鐧,非經專門與常年訓練,難以掌握。在古代,士兵可以用槍、用矛、用戈……但絕對沒有用槊的,槊只有將才有資格使用。

    撒八發力扭絞,卻沒聽到意想中的哢嚓之聲。只見那持槊將單手執槊尾,縱身從狼牙棒上方躍過,槊隨人走,彎成弓狀,持槊將倏地鬆手——就像一根被掰彎的樹枝,猝然彈直,槊杆如鞭,重重抽打在撒八毛茸茸的胸膛。

    嗷!撒八仰首噴出一口血箭,狼牙棒脫手,身體向後摔出,重重撞上一輛戰車,半天爬不起來。

    撒八摔得渾身骨架欲散,但一雙嗜血狼眼,卻死死盯住那將自己打飛的將領。但見那身披鎖子甲的將領足尖勾挑,重握長槊,振聲道:“是時候了,撤退!”

    隨後,撒八就聽到一陣尖銳哨聲響起,眼前的天誅軍士或抬或背起傷亡的戰友,迅速後撤。更令撒八意想不到的是,本以為空無一人的戰車裡,竟然紛紛打開,每輛車廂內都跳出一個無甲輔兵,匆匆關上車門,沒命價地向子城飛奔。

    撒八倚靠著的那輛戰車,同樣也跳出一名輔兵,當他匆匆奔逃時,正從撒八身旁經過。撒八雖然受創不輕,手無寸鐵,卻如何肯放過敵人。伸足一勾,將那輔兵絆倒,然後一個虎撲上前,揮拳欲擊。不想牽動傷勢,一口血吐出,缽大的拳頭竟砸不下去。

    那輔兵從泥水中爬起,臉色蒼白,手按腰刀,本待反擊,但看到撒八那副模樣,呸地吐出一口污水,以一種看死人的目光最後掃了撒八一眼,轉身飛跑。

    常年在刀尖上打滾,生死邊緣徘徊,撒八對危險也有異於常人的感應。那個天誅軍輔兵最後瞥的那一眼,竟令撒八有一種炸毛的感覺。危險源自何處,撒八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定要儘快離開此處。

    撒八猛力一捶胸口,哇地吐出一灘淤血。渾身一鬆,力量漸複。旋即騰身躍起,抓起狼牙棒,凶狼地目光鎖定前方那持槊將的背影,奮身直追。

    天誅軍攻勢一頓,就這麼一會功夫,車城頂上已出現密密麻麻的金兵身影,眼見天誅軍紛紛後退,金兵無不興奮狂喜,發出嗚呵呵如狼群成功沖入羊圈地叫聲。

    噗、噗、噗……一個個赤膊揮刃的金兵縱躍而下。一隻只污濁不堪的翻毛皮靴重重踩在積水之上。帶著血腥味的腥紅污水四濺,濺得許多金兵一頭一臉,使得這群凶兵悍卒,宛若從血池裡撈出來一般。

    狄烈已經將大狙組裝好,並壓上一匣復裝彈,將兩腳架支在望樓欄杆上,做好了狙殺準備。但他並未開槍,雙眼瞳仁幽邃如井,冷冷盯住百步之外,蜂擁而來的金兵。

    從居高臨下的角度看去,金兵就象一窩兇狠地食人蟻,傾巢而出,漫過車城、漫向子城、漫向已停止撤退、結陣以待的第一旅近戰甲兵……在近戰甲兵後面,是火槍兵、排炮兵、工兵、輜重兵。這些非戰兵種,在敵軍逼近之下,本應緊張,但此刻卻一個個眼睛閃亮,神情興奮,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東南、東北,西北三個方向的車城內,天誅軍兵俱看不到車城外的情景,貫滿耳際的,除了風雨之外,就是金兵的震天殺聲。士兵們握著兵器的手心盡濕,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抑或二者皆有。

    士兵們在等待著將軍的出擊命令,而將軍們,則在等待軍主的總攻旗令,但是,那令人心焦的號令旗幟,始終未見打出。沒有命令,就必須堅守原位,在戰場上,這是鐵律。

    金軍營寨,同樣卸去鎧甲,只在皮腰帶上綴著一塊亮閃閃的金牌的完顏昂,頭戴笠帽,身披蓑衣,立於寨牆上,面無表情,但眼神隨著金軍的攻擊進展,不斷變幻。直到看到金兵潮水般湧入,而敵軍槍聲漸弱,破城在即,那被風雨吹打麻木的面皮才抽動了一下,綻開一抹笑意——笑意未消,下一刻,徹底凝固。

    傾盆雨勢突然為之一滯,仿佛是天雷勾動了地火,又似霹靂引發了地雷,一串串炸雷聲連綿不絕,密密麻麻,如蟻攀附著的數百金兵的車城南城,突然陷入綿密不斷的連環爆炸中。

    一道道火光沖天而起,一團團氣浪鼓蕩八方,滿天飛舞著木片、碎鐵、殘兵、斷肢、肉屑、毛髮……沒有慘叫——不!是所有的慘叫,全被強烈的巨爆聲所淹沒……

    僅僅在這一瞬間,強勁而猛烈的爆炸,就吞噬了三百多條生龍活虎的女真勇士;被衝擊波震得內腑受創,嘔吐咯血者,不下百人;其餘被斷木碎鐵所傷者,難以計算。

    前一刻,還在為突破敵城而瘋狂叫囂的金兵,下一刻,就平白抹去了一半人。

    爆炸來自於那一輛輛戰車,每一輛戰車裡,都堆放了一百斤炸藥,南城五十輛戰車裡,足足堆了五千斤炸藥——換而言之,金兵所佔領的,不是車城,而是一個個火藥桶。

    把戰車變火藥桶,放棄鐵壁防禦,誘敵深入,以驚天一爆,覆滅金軍。

    這是狄烈在暴雨限制火器發揮的情況下,所制定的屠敵之策。只要金軍敢進攻,就無可避免要踩進這個陷阱,莫說是完顏昂,就算是金軍第一將完顏宗翰來了,這個虧也是吃定了。

    這一爆之威有多恐怖?只要看看以車城南城為中心,方圓五十步之內,層層疊疊,鋪滿了形狀各異的殘缺屍骸就知道。無論是突入城內的,還是沒來得及衝入城中的,只要在這個範圍之內,無一倖免。

    天空落下的雨線,仿佛也變成淡紅,地上流淌的根本不是雨水,而是血泉……

    第一旅的戰士們,在第一聲爆炸時,就迅速放下武器,雙手掩耳,極力擠藏在運輸車所環成的子城後方。子城距離外城,正好是五十步,儘管已經是爆炸衝擊波的尾巴,卻仍震得車輛嘎嘎搖晃,可想而知在子城外的金兵慘狀。

    當楊再興與第一旅戰士們驚魂甫定,從運輸車後方抬起頭來,入目情景,令這些早就看慣血腥殺戮的漢子們倒抽一口涼氣。

    五十輛戰車,全變成了碎屑,以及熊熊燃燒的焦木,雨水澆打在火焰上,不時發出滋滋響聲,白氣蒸騰。入目所見,沒有一個還能站著的金兵——哪怕是還活著的,也在失魂落魄、連滾帶爬地潰逃。

    嗯,似乎還有一個從屍堆裡鑽出的金兵——撒八。

    爆炸發生時,撒八跑在最前面,換成言之,也就是最安全的一個。爆炸發生後,他也被衝擊波震倒,身上疊壓著好幾個金兵屍體,相當於肉墊保護,結果竟沒受傷,只是耳膜嗡嗡作響,頭暈得厲害。

    這令人慘不忍睹的現場,以及耳鳴腦脹所引起的煩躁,令撒八氣血翻騰,仰天嘶吼。目光一落,正見到十步之外,便是那員重創自己的使槊將。撒八一聲虎吼,猶如一頭嗜血凶獸,縱身躍上運輸車,凌空下撲,揮棒狂砸。

    楊再興馬槊一橫,攔住欲持牌環護的護衛們,長槊一振,激開水線,踩著混合著汙血的水漬,噠噠噠,血水四溢,迎擊而上。

    狼牙棒淩空擊下,馬槊如箭點紮,在槊棒交擊的一瞬,槊尖倏然抖顫——叮!一聲刺耳銳響,鉤齒斷飛,狼牙棒被挑偏半尺,從楊再興右肩側險險掠過,佈滿森森鉤齒的碩大棒頭重重砸入淤泥中。

    兩道人影猛烈撞到一起——所不同的是,撒八堅實而寬厚的後背,噗地冒出一截染血地槊刃,刃尖上,似乎還插著一小塊血淋淋的肺片……

    兩個近在咫尺的勇將冷冷對視,所不同的是,一個完好無損,一個生命將逝——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楊再興於小商河之戰時,連殺金軍三十餘將,其中職務最高的,就是忒母孛堇撒八——也就是這個時空的撒八。

    不同的時空,楊再興與撒八,宿命的對決,依然以撒八敗亡為結局。

    天空雲卷雲收,雨勢漸弱。

    完顏昂渾身打了個激靈,從呆滯的狀態中驚醒過來。

    雨勢將停,再不突圍,就再無機會了。

    “打開寨門!”完顏昂手中彎刀向車城豁口一指,厲聲大吼,“敵軍車城已破,此時不攻,更待何時?想死的可以留下,想活的就與我衝!”

    完顏昂甩掉斗笠與蓑衣,免盔卸甲,一手握金牌,一手揮彎刀,以視死如歸的心態,當先而出。身後,是緊緊跟隨著護衛,護衛後面,是沉默的一排排正兵,正兵後面,是畏畏縮縮的輔兵……

    “是時候了。”狄烈舉手打出一個手勢,旗號手立即探身揮舞一面與血同色的旗幟。

    東南、東北,西北三個方向的車城,很快應旗,發回訊號。同時,三個車城由偏廂變正廂,轟隆隆向被擠壓在正中的金軍殘兵碾壓而來。

    完顏昂將欲環護著他的護衛驅散,走在隊伍的最前。細雨如絲,秋風乍寒,他的胸膛卻滾燙如火,就象回到十七歲時隨太祖征遼那年。當年的他也是這般,手持金牌與彎刀,沖在隊伍最前列,衝垮遼軍,沖上臨潢府城頭……

    噗!一顆五百步外射來的子彈,絞斷了完顏昂的思緒。子彈穿腹而過,在腰背部炸開,整條脊樑骨瞬間破碎。

    失去脊椎的支撐,完顏昂爛泥般向前跌撲,手中一物脫手飛出,在半空中劃過一條弧線,噗地插在翠綠得發青的連天碧草叢中。

    金牌!金牌失,郎君死。

    五百步外的望樓上,那個奪命狙擊手正緩緩放下手中的大狙。

    雲收雨歇,槍聲漸熾。

    天道為公,機會均等,好運,不總在金人一邊。
usaden 發表於 2014-3-28 01:02
第四百二十七章 宿命對決



    當完顏昂與他的五千金軍盡數覆滅於「棋盤山」下時,在五十里外一處叫「雙溝子」的地方,咸平府援兵胡實海三千金軍,也正陷入何元慶第二整編師兩個旅的狂暴打擊中。

    胡實海不能不解救完顏昂,完顏昂這五千精兵若是完蛋,咸平府獨木難支,同樣也撐不了多久。身經百戰的胡實海,同樣也預料到天誅軍有可能圍點打援,所以,他的對策就是,一旦遇伏,以一千步卒吸引敵軍,以二千騎兵快速穿過敵陣,利用騎兵快速移動的優勢,擺脫伏矢,突擊棋盤山之敵,解救完顏昂部隊。

    胡實海所率三千精銳,皆為可野戰之正兵,尤其二千鐵騎,半數為女真老卒,戰鬥力強悍。他的計畫也不可謂不好,起碼在目前情形下,值得一試。

    但是,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下雨了。

    棋盤山腳下那一場暴雨,下了一天一夜,給天誅軍作戰造成極大困難,幾乎令完顏昂脫困而出。而當雷雨層轉至雙溝子,卻只下了不到兩個時辰。結果好好的道路全變成爛泥潭,人足馬蹄俱陷。一腳踩下去,能帶起二斤泥,馬幾乎沒法乘騎……二千騎兵,全廢了。

    相反,設伏的天誅軍卻沒受太大影響。火器是怕雨,但只要開戰時老天開眼,別瞎哭鬧,槍照樣響,霹靂彈照樣炸。

    同樣的雨,在不同的地域,降雨時間的長短,卻給天誅軍與金軍,造成完全不同的結果。

    胡實海原本是來救人的,結果變成了要人救——但是,很遺憾,方圓三百里內。再沒有救兵了……

    激戰半日,胡實海受挫,進退不得,屯兵固守。一夜過後,道路依舊泥濘,而胡實海部金軍已錯失最佳逃跑時間。先是獵兵營合兵襲擾,然後是第一整編師的兩千先遣騎兵出現,最後,是第一整編師獵獵軍旗……

    兩個整編師合圍,胡實海就算是三頭六臂,也只有一個逃字。逃離雙溝子時,所率三千勁旅,生還者不足三百。

    東線軍團趁勝追擊,與胡實海殘兵幾乎是一個前腳、一個後腳趕到咸平府。實力大損,士氣重創的咸平府守軍,如何抵擋得住?

    九月初七,咸平府,壓制。

    ……

    九月初五,黃龍府,利涉城。城上城下,兩支大軍,遙遙對峙。

    金國方面,守將為「曷蘇館路」都統蒲察石家奴,守軍八千八百人。

    天誅軍方面,北線軍團先遣選鋒軍,第十二混成旅,主將岳飛,副將王貴。

    黃龍府,在另一個時空,曾經是岳飛心中遙遠的夢,“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耳!”這是那個時空中,岳飛揮師北伐前,對軍中諸將許下氣衝霄漢的豪情壯志。

    只可惜,岳飛至死都未能兵臨故都東京,更未能渡過黃河北伐,而那萬里之遙的黃龍府,對岳家軍而言,僅僅是一個名字符號,一個用以激勵士氣,卻永遠不能實現的標杆而已。

    而在這個時空裡,岳飛壓根沒對屬下說過類似的豪言壯語——如果一定要說,他只會來這麼一句“直抵乾元殿,與諸君痛飲耳!”

    是的,局面演變到了這個時候,黃龍府實在不算什麼,要登就登乾元殿,要擒就擒吳乞買!

    當然,在戰略上可以藐視黃龍府,但在戰術上,卻是要重視這最後的障礙。無論在哪個時空,黃龍府,對於北伐軍而言,都是一個舉足輕重的關鍵樞紐。這是上京西南最後一個屏障,只要拿下此州府,就能長驅直入,兵臨上京城下。

    黃龍府,是岳飛的宿命之地,而守將蒲察石家奴,亦是岳飛的宿命對手。早在五年前,兩人就有過一番交手,所不同的是,彼時蒲察石家奴為一軍之帥,而岳飛,不過區區一偏校耳。

    早在靖康元年十月,攻下宋國太原府的金西路軍,分兵打通井陘道,時任副都統的蒲察石家奴,奉命率四猛安軍隊,三千餘人,進攻平定軍。當時岳飛、王貴、徐慶等兄弟,就同在平定軍任小校。

    滿以為可輕易攻下平定軍的蒲察石家奴,卻被狠狠打臉,在平定城下折戟沉沙,損兵折將。先是在夜間被宋軍偷襲,折損數百,其後動用各種攻城器械,強攻一個月,愣是打不下來。最後還有從真定調來兀術,以八猛安兵力,合擊平定軍,方能攻破。

    當日城破之後,岳飛正懷兜著繈褓中的岳雷,與王貴、徐慶等兄弟,一同殺出平定軍,投奔宗澤。

    不過短短五年,當日一亡命偏校,如今已是中郎將,將一旅之兵;昔日在平定城外耀武揚威的敵酋,今日卻成了樊籠困獸,真是風水輪流轉,此一時,彼一時。

    兩個宿命對手,城上城下,遙遙對望,眼中俱是掩飾不住的熊熊燃燒的戰意。

    岳飛雖然只有一個旅,不足黃龍府兵馬一半,但蒲察石家奴愣是沒敢出擊,他得到的命令就是兩個字:“死守!”

    此時總督金國兵馬的是都元帥完顏宗翰,對於這位西路軍的老上司,蒲察石家奴敬畏有加。對完顏宗翰的命令,哪怕心裡再不情願,也不敢打半點折扣,遵循無違。

    蒲察石家奴不出戰,岳飛同樣也不攻城,他只做了一件事——每夜合聚全旅金鼓,到利涉城下擂鼓鳴金,徹夜不休。

    蒲察石家奴得報,先是大怒,隨即似有所悟,大笑道:“天誅軍以為我大金勇士是兔子般的宋軍麼,居然拾人牙慧,真真可笑之至……”

    蒲察石家奴這話是有因由的。

    當年金軍發起滅宋之戰時,狂飆千里,兵臨黃河。宋軍近十萬大軍,於黃河南岸連營百里,阻截金軍過河。

    按照正常的戰爭思維,兩軍隔河對峙,兵力達十餘萬之眾,這仗有得打。但是,結果卻令人大跌眼鏡,瞠目失語——金軍只在北岸擂了一夜的戰鼓。次日朝河對岸一打望,近十餘萬宋軍,竟跑了個精光!留下滿地狼藉,以及堆積如山的糧秣輜重……

    北宋末年的軍隊,上演了一出又一出令人欲哭無淚、欲悲失聲的荒誕絕倫的戰爭滑稽戲。

    蒲察石家奴親眼見證過這一幕,今夜的鼓聲,令他想起當年的酣暢痛快。

    想以鼓聲亂我軍心,毀我戰意,須知我們是女真人,可不是南人!

    蒲察石家奴傳令下去,守戍分三班,未輪值者一律待於軍營中,不可外出,或以耳充塞住人馬牲畜耳朵,熄燈就眠。

    如此一番應對措施,果然軍心安穩,城內民心稍定。

    天誅軍這通大鼓一擂,就是整整三夜。

    就在蒲察石家奴差不多要被整成神經衰弱之時,鼓聲終於消停了,然後,城門處傳來石破天驚地劇震。當蒲察石家奴從炕頭滾跌到地上時,衛兵面如土色衝進來報告:“都統大人,大事不好,西南城牆,被敵軍炸塌了……”

    蒲察石家奴呆愣了足足有半刻時,突然做出一個令衛兵瞠目的舉動——他狠狠搧了自個一巴掌,抽得那麼給力,以至嘴角都溢出鮮血來。

    炸藥爆破!蒲察石家奴終於明白了,這整整三夜的鼓聲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是敵軍為了掩蓋挖掘地道故意整出來的動靜。都元帥早就有警告,天誅軍善於掘道毀城,為什麼?為什麼自己的腦袋裡就沒這根弦呢?

    這的確要怪蒲察石家奴,但又不能全怪蒲察石家奴。做為一名征遼破宋,屢立戰功的戰將,蒲察石家奴,作戰一向勇猛精進。野戰敢玩命,攻城奮爭先,也正因他表現優異,才得到太祖阿骨打的賞識,將女兒嫁與他。

    身為太祖之婿,蒲察石家奴打那麼多年仗,從來都是他打別人,何曾被人逼得守城挨打?這就是問題的關鍵,蒲察石家奴極度缺乏守城經驗。蒲察石家奴或許不是第一次守城,他之前守過許多城——但是,這絕對是他第一次在守城時,被敵軍打上門,逼得沒法還手。

    球場上,一個淩厲狂野的前鋒,並不見得就是一個合適的後衛,更不可能會是一個合格的守門員。統軍將領,亦是此理。

    就連岳飛自個也沒想到,只用了一個比較簡單的花招,就瞞過了這員金軍大將,成功將地道掘進至城牆下,一爆破城,將金軍逼出城外決戰。

    廝殺得最慘烈處,就是城牆豁口的爭奪戰,戰至最激烈時,岳飛非但將飛彈器、炸藥包全用上,甚至命令排炮抵近射擊……利涉城西南城牆處,積屍如山,血流如瀑。

    經過一晝夜浴血奮戰,第十二混成旅以傷亡三百餘戰士的代價,殲敵二千五百餘人,加上爆破城牆時所殺傷的三百餘金兵,共殲敵近三千。精銳喪盡的金兵,儘管還有三、四千兵力,但多為輔兵,守城可以,奪城……那真是指望不上了。

    蒲察石家奴眼見大勢已去,正欲自刎謝罪,卻被衛士一擁而上救下,簇擁著從東北門倉皇出逃。

    九月初九,楓紅花黃,最宜登高之日,岳飛與王貴一同登上黃龍府城的東門樓,遠眺二百裡外的上京方向,突然回頭一笑:“真是奇怪,俺忽然很想痛飲一懷。”

    『黃龍府』破,金國都城最後一道柵欄被天誅軍鐵拳擊碎。上京,悲淒地向入侵者的尖刃坦露出胸膛……

    凶靈入侵,兵臨上京。決定金國生死存亡的最後一刻,來臨了。
usaden 發表於 2014-3-28 01:13
第四百二十八章 最後掙扎


    九月,鷹飛草長,馬驃羊肥。在往年,正是金國南略,將中原財富來個“南貨北運”大搬運的豐收時節。而今,昔日驕橫不可一世的侵略者,終於也咀嚼到了被侵略的苦果……原來,真的很苦澀、很難咽啊!

    金國朝野,已陷入一片愁雲慘澹中。如果說,在燕雲失陷時,金國上下還心存僥倖,緊急調遣後備兵力,拚死一搏的話,待遼陽失守,完顏昂、胡實海、蒲察石家奴相繼敗亡,咸平府、黃龍府盡陷敵手……到了這個時候,只要雙目不盲,神智正常,任誰都可看出金國大勢已去。

    天誅軍如此強橫,北伐進程推進如此迅猛,上京方面實在難以置信,但實事罷在眼前——南人,真的打到了家門口!就像五年前金人所做的一樣。施暴者突然變成受害者,這種身份急劇轉變,真心令人難以接受。只是,他們有選擇嗎?

    現在擺在金國面前只有一條路——遷都。

    遷都其實只是一個官方體面的說法,實際上,就像把撤退說成是轉進一樣,骨子裡意思只有一個——逃!

    “不!朕決不能逃!也不會逃!”乾元殿上,面對群臣。吳乞買肥厚的巨掌重重一擊身前的御案,胖大的身體急劇起伏,一張原本就赤紅的臉膛,更是脹成血紅,兼以鬚髮蝟張,馬上皇帝之威畢現。

    皇帝直接挑破所謂“遷都”的真實意圖,殿上群臣陷入一片難堪地沉默。絕大多數朝臣,都將目光聚集在一個人身上——完顏宗翰。

    身兼國相與都元帥,金國軍政第一人,威望幾乎能與吳乞買平起平坐的金國擎天支柱。此刻卻一臉麻木,嗒然無語。他還能說什麼?戰爭是他引發的、軍略是他佈署的、將領是他推薦的、軍隊是他指揮的……而結果卻是一敗再敗,敵軍更是殺到都城之下,仗打成這樣,一向自比孫、吳的完顏宗翰哪裡還有臉說三道四?

    滿朝沉寂中,一人出列,打破僵局——完顏希尹。

    這位金國侍中舉笏奏道:“陛下。此刻天誅軍北線軍團第十二旅岳飛部,已攻佔我「黃龍府」。秦鳳軍四個旅三千騎兵也兵臨「肇州」,其餘大軍,正從臨潢府趕來。肇州守將阿魯樸所轄兵馬,並不比蒲察石家奴為多,一旦天誅軍北線軍團合兵圍城,則肇州岌岌可危;南線,咸平府失陷,我萬餘精銳大軍慘遭凶靈屠戮。此時那狄烈已親率兩個整編師,連取「韓州」、「信州」,與「黃龍府」連成一線,目下正猛攻奧吉猛安,兵鋒距上京不足二百里……陛下若堅持不遷都,恐有不忍言之事……”

    “不忍言之事?”吳乞買終究是個馬上皇帝,對情緒的控制還是不錯的,此時已平抑怒火,語氣蕭瑟道,“穀神,你是女真人中最有學問之人,但也不必學南人那套隱晦言辭。時局如此,有什麼話,別遮掩,痛快點,說出來。”

    “是。”完顏希尹遲疑了一下,咬咬牙,聲音低沉說出一句話,在寂靜的大殿上,足以清晰傳入每一個大臣的耳膜,“若陛下仍在上京,一旦敵軍圍城,則我大金有可能重蹈宋國二公侯之覆轍……”

    完顏希尹此言一出,乾元殿的空氣一下凝固。這話不可謂不重,甚至可以說有點誅心。若是在南朝,有大臣敢說這等近似於詛咒之語,他的官運怕是要到頭了。但在金國初期,尤其是吳乞買執政時期,朝中大臣,基本上能做到暢所欲言,甚至言語無忌,只要說的有理有據。

    完顏希尹所說的宋國二公侯,指的就是已經死去的昏德公趙佶與軟禁於五國城的重昏侯趙桓。

    當年金國南下滅宋,這對父子皇帝,勾心鬥角,爭權鬥利。一個眼見大難臨頭,立即推卸責任,腳底抹油,禪位南巡;一個萬般不情願登位,接手一個爛攤子,毫無能力,越搞越砸。在外部危機緩解之後,退位那個心不甘情不願;已經登位那個,品嘗到了權力的甘美,迅速由一個苦逼孩子,蛻變為一耍弄帝王之術的君主。

    這父子二人內鬥內耗的結果,就是全成了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最終誰也沒能逃脫,全窩在一個城池裡,被金人十個手指捏螺,一手一個,一網打盡……

    如今情景翻轉,角色對調,當年城外寇,如今城中囚。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國之史可以為鑒,倘若不遷都,這對悲催父子的命運,極可能就是金國君臣未來的寫照。

    完顏希尹這話說得很含蓄,但朝堂之上,人人都可聽得出其弦外之音。

    吳乞買臉色極難看,一雙巨掌將禦案捏得嘎吱吱作響,他目注宗幹,澀聲道:“斡本,你也想逃麼?”

    宗幹沉默一會,出班舉笏:“斡本認為,還有一絲希望。”

    吳乞買、完顏宗翰、完顏希尹,以及一干朝臣的目光齊聚到這位皇長子身上,俱是驚訝疑問之意。

    宗幹沉聲道:“斡本以為,當做好以下幾件事。首先,請出軟禁於國使館之天樞使臣馬擴與洪皓,向二使表達我大金國之善意與結好之心,並請二使出城,向天樞華王傳達並奉上我大金國之結納禮物……”

    完顏宗翰幽冷道:“這份大禮,便是我粘罕項上人頭?”

    宗幹告了個罪,卻並不介面,而是繼續道:“請陛下與諸位同儕,將宮內府中所有宋室宗姬,一併遣出,交與二使帶回,獻與華王,此其一;將所有宋國宗室,包括五國城那位重昏侯,一併發還天樞,此其二;追封昏德公為天水郡王,以王禮入槨,並將之交還南人,此其三;長城以南之燕雲十六州,盡數交與天樞,此其四;賠償億錢與天樞華王,此事當請國相牽頭,此其五……”

    完顏宗翰忍不住冷笑連聲:“行啊!本相願一力承擔億錢賠償,左右不過十萬貫而已。這點錢,本相還出得起。府中那位宋室宗姬趙纓絡(順德帝姬),本相也可交還。就算本相這項上人頭,也只管拿去——倘若真能令敵軍退兵,消彌我大金禍患的話……只是,斡本啊,你覺得那位華王得到這些就會滿足了麼?”

    宗幹搖頭:“決不會。”

    若非是在朝堂之上,完顏宗翰差點要罵開了,強忍怒氣道:“既然如此,左右不過是個死,何不死得像條女真漢子,何至向敵人跪伏求告!”

    宗幹緩緩扭頭,將笏板向殿外一指,說了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話:“九月了,該是儲存過冬草料的時候了。”

    一聽此言,完顏希尹的眼睛首先亮了,隨後吳乞買的眼睛也亮了,然後是完顏宗翰……漸漸的,越來越多朝臣聽出了弦外之音。

    完顏希尹忍不住撫掌贊道:“昔日穀神隨右副元帥南略,親身體驗過宋國境內之冬季,著實比之我上京相距甚遠。我女真人浴東京之雪,如沐寒春;而南人若臨我上京之冬,則如墜冰窖。按往年之例,再過得一個月,寒冬將至,至十一月,冰寒徹骨……太傅此策妙哉!”

    新任副元帥,協助完顏宗翰守禦的另一位金國老將,完顏蒲家奴也頻頻點頭:“任天誅軍再強橫過人,天下無敵,但總敵不過老天。”

    宗磐也道:“倘能如此,的確可堅守國都,與天誅軍周旋,只要拖延至風雪來臨,定教那狄凶靈鎩羽而歸。”

    吳乞買聳然動容,拍案大笑:“好!斡本說得好,天誅軍非是不可戰勝,天神終將眷顧我大金。”

    乾元殿上,群情振奮——是啊,但有一線希望,誰願意可恥地逃跑……呃,遷都呢?

    宗幹卻不似眾人那般欣喜,而是將憂慮的目光移向完顏宗翰這位金國都元帥,長鞠一禮,道:“天誅軍主乃戰略大家,對嚴寒天氣作戰之後果,想必十分清楚,端看他不由分說,斷然於五月發兵入侵我大金領地,便可知曉。斡本此番所言之割地賠款送還宋國宗室男女,如此含垢忍辱之舉,只怕亦未能爭取多少時日。最終能否拖延至十月底,還須看國相守禦之策。”

    說到守城,完顏宗翰胸有成竹:“天誅軍攻城手段,也無甚奇處,真正殺招只有一樣——挖掘地道,引泄護城河水,最後以炸藥破城,本相對此早已做好防範。我上京城之護城河之水,乃是「混同江」、「胡刺渾水」、「安出虎水」,三條大河交相灌注。天誅軍若要堵住這三條大河灌入口,縱出動萬人,也絕非一月之功所能為。此外,我朝曾在年前,向夏國購買大量猛火油,儲存於軍械庫中。本相擬令人於城牆與護城河之間,開掘出一條環城溝,灌注猛火油,一經點燃,可燃燒十數晝夜——本相倒要看看,天誅軍如何能穿越火海掘城爆破。”

    副元帥完顏蒲家奴亦在一旁補充:“上京城中尚有老兵勁卒兩萬,新募壯勇萬餘,無論守禦出擊,皆可敷用。”

    完顏希尹撫須頻頻點頭:“精兵數萬,水火兩重。如此,當可撐到十月無疑。一俟天氣轉寒,便是我大軍反擊之時。天誅軍縱然不敗,亦難立足,惟有退兵一途。”

    吳乞買厲目閃閃,環顧眾臣一眼,突然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推案而起,抽出腰間黃金刀,猛力劈下,鏗地一聲大響,將身前御案砍為兩截,目光兇狠,殺氣畢露:“今後若再有人提遷都之事,便同此案!待那狄烈率軍來了,朕要親自登城,為三軍擊鼓!朕就在這上京城下,與那凶靈一決生死!”
usaden 發表於 2014-3-28 01:29
第四百二十九章 重 生 (續)


    清晨,浣衣院又開始了忙碌的一天。

    接到玉牒遴選,應召入宮侍奉的南北院宮人,早早起來,梳妝敷粉,著意裝扮。未得選召的宮人,除病休年幼者外,餘人則隨女真粗使老婦,至各宮殿觀閣,灑掃除塵,應卯差使。

    應召入宮的宮人,修飾一新後,齊聚前院內庭,排成兩列。故遼宗女為一列,故宋宗姬為一列,接受嬤嬤檢查。

    檢查分“常檢”與“安檢”兩種:

    常檢就是常規檢查,檢視宮人裝扮是否得體,身體是否有意外狀況(疾病或月信)等等;安檢自不待言,這些宮人除了首飾之外,那是半點金屬都不能帶的,一旦搜出違禁物事,那懲罰可就不是一般的重了。

    今日當值的,又是那個肥壯兇狠的女真老婦,她瞪著一雙金魚眼,眼鼓鼓地一個個看過去,基本上不用動手搜身,就能將心下發虛之人嚇尿。

    女真老婦巡視宋宗姬那一列隊尾時,卻發現一女子正與兩名女娃小聲說著什麼。女子一臉關愛地正對兩名女娃細細敘說,竟沒注意到女真老婦出現。倒是那兩名女娃看到了女真老婦,滿面驚恐,喋喋不休地小嘴一下緊閉不言。

    那女子剛扭頭,就被一隻肥鉗似地手指夾捏住手臂一小塊肉。儘管時已入秋,身上衣物較厚,但那一夾的穿透力,仍令這女子花容失色,姣好的面容一下扭曲起來:“嬤嬤,秉懿知錯……請,啊!請放手……”

    兩名小女娃看著母親受難,眼淚一下湧出來。兩隻白嫩的小手捂住嘴巴,不斷抽噎,卻絕不敢發出半點聲音。顯然平日裡沒少經歷這樣的場面,知道哭號非但無用,反而會招來更大折磨。

    女真老婦臉上明明寫著“嬤嬤很生氣,後果很嚴重”。肥指使勁擰著,全然不顧女子疼得直哆嗦,嘩嘩掉淚。扁著一張寬而凸的鯰魚嘴,聲音從粘著一線的嘴裡擠壓出來:“邢秉懿,莫以為你頭上頂著個撈什子皇后頭銜,就想擺什麼破架子。蘇力嬤嬤告訴你,沒——用!你這個宋國的皇后,在這裡,就是個娼婦!就是個賤婢!若不是你今日領了玉牒,要入宮侍奉,嬤嬤非擰花你這張狐媚臉不可!”

    蘇力嬤嬤桀桀怪笑,很為自己能虐待一國之后而快意無比。

    這個女人,正是建炎天子趙構的原配,嘉國夫人邢秉懿。隨著趙構登基,邢秉懿也被遙尊為皇后。只不過,這個尊榮無比的名頭,絲毫不能給邢秉懿帶來什麼樣的好處,反而招至更多的凌辱與虐待——是人都有這樣的陰暗心理,把一國皇后壓在身下,恣意褻狎;或肆意淩虐打罵一國之后,那種快感,絕非凌虐其他女人所能比擬。

    這蘇力嬤嬤,此刻就在享受著這一刻的爽感——以一執賤役的宮中下人,竟能找碴折磨一個皇后,那感覺,只能用爽歪歪來形容了。

    只可惜,她才爽了那麼幾分鐘,突然殺豬般叫起來——她正向邢秉懿施暴的那只粗手,被一物重重砸了一下,清清楚楚地聽到一聲喀嚓脆響。

    “天殺的!我的手……嗚啊!”蘇力嬤嬤一條粗短如柱的手臂,扭曲成一個正常狀態下不可能有的角度,滿地打滾,眼淚鼻涕糊滿面,模樣要多噁心有多噁心。

    眾宗姬眼見這惡婆子的慘狀,既痛快又害怕,目光齊聚到一人身上——五步之外,一名中年女真男子,正氣定神閑地將一柄小骨朵收入袖中,然後上前對邢秉懿恭敬致禮:“烏陵思謀拜見皇后娘娘,請皇后移玉趾隨烏陵思謀至國使館,與一位大人相見。”

    邢秉懿正被這意外情況弄得手足無措,連手臂疼痛都忘了——事實上,她的手臂被擰處,早就不痛了,而是麻木了。

    驀地一個鬼哭狼嚎的聲音傳來:“又是你!又是你這殺千刀的!你、你弄斷我的手哇……”正是蘇力嬤嬤的咒駡聲。

    烏陵思謀一扭頭,恭敬的神情立刻變得冰冷如鐵:“你這老虔婆,再不閉嘴,斷的就不止是手了!”

    蘇力嬤嬤又是驚懼,又不甘心,叫囂道:“這邢秉懿可是接了玉牒的,你好大膽……”

    “你才大膽!”烏陵思謀斷喝一聲,不光蘇力嬤嬤,連在場諸女也都被嚇得花容失色。如果不是這老婦低賤得令人殺之都嫌掉身價,烏陵思謀真想當場槌死她。

    烏陵思謀將一塊銀牌扔到一旁畏畏縮縮的執役女真老婦懷中,冷冷道:“國主有令,自即日起,取消所有召見。又有口諭,凡宋人女子,無論是宗姬還是尋常婦人,一率遣出浣衣院,發還南朝!”

    烏陵思謀的話語雖短,卻像霹靂一樣轟擊在宋、遼兩國女子頭頂上。宋女們簡直不敢置信,待再三求證之後,無不又哭又笑,狀若瘋癲;而遼女們則急忙求告,自家命運如何。得到的回答是“此乃宋人的福利,與契丹人無關”。這一下心理落差之大,令遼女們怎也難以接受,一個個面如死灰,絕望悲泣,以至於暈厥者……

    國家的力量對個人的影響,在宋、遼兩國女人們截然不同的命運面前,展現得如此淋漓盡致。

    當邢秉懿如做夢一般,攜著一雙女兒,走出浣衣院大門時,那種感覺與往日進出此間已是截然不同——這一去,將遠離狼窩,重獲新生,重返故國。

    邢秉懿眼淚大滴大滴滾落,模糊了視線,模糊了周遭景物。她只將雙手緊緊抓住兩個女兒的小手,望定前方那模糊的人影,緊緊跟隨,腳步越走越快,再未回首……

    ……

    “此處便是國使館,請皇后與兩位小帝姬下車。”烏陵思謀掀開馬車簾子,神情恭謹地肅手而立。

    邢秉懿看了一眼這女真官員,一肚子的話,卻不知從何開口。

    烏陵思謀也似知其所慮,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皇后心中疑慮,入國使館後。自有人釋之。”

    邢秉懿咬著嘴唇,按捺忐忑,緊擁著兩個女兒從馬車下來,跟隨烏陵思謀進入國使館。

    穿過館內廣場,經過儀門與角門。從正堂旁邊的側門,來到二堂右邊廂的會客堂。

    烏陵思謀示意邢秉懿自行進去,望著這飽受摧殘的年輕皇后纖弱的背影,烏陵思謀臉色陰沉,不知在想些什麼。待邢秉懿與兩位小帝姬的身影消失於門內,烏陵思謀轉身離開,還沒走出二堂側門,就聽到會客堂傳來肝腸寸斷的哭聲。

    烏陵思謀搖搖頭,腳步加快,急急離開。

    邢秉懿在哭泣,兩個女兒也跟著哭,只是這哭聲,卻是喜極而泣。與她們一起抱頭痛哭的,便是她的母后——建炎朝的宣和皇后韋氏。

    這位韋太后的頭銜,自然也是她那遠在萬里之遙,只懂得玩虛頭巴腦的兒子封的。韋太后北遷之後,一直為蓋天大王完顏賽裡所占。直到兩年前賽裡失蹤,之後又為完顏蒲家奴所占。說來也怪,大宋趙官家一個個水靈靈的女兒,金人硬將之塞入浣衣院,倒是這年近四旬的婆娘,卻搶手得很。究其原因,若非這女人狐媚功極好,那就是人性的惡趣味所致——將南朝天子的生母壓在身下,令其呻吟求饒,這感覺,真心爽啊!

    韋太后也有多年沒見過這位兒媳了,更未想到,兩個當日咿呀學語的孫女,竟已長成七、八歲。

    “佛佑!神佑!”韋太后叫著孫女的名字,一把摟住,悲喜交加。祖孫三代,哭成一團。

    也不知哭號了多久,才聽到一個渾厚的聲音道:“能得生還中原,此乃天大之喜。太后、皇后,應當高興才是。”

    韋太后與邢秉懿吃了一嚇,驚慌回首——但見會客堂外,一名身著厚襖,年約五旬,兩鬢斑白的男子,正雙目蘊淚,沖二後輕輕頷首。

    邢秉懿本能地護住兩個女兒,仔細看著,只覺眼熟,卻一時認不出來。倒是韋太后在皇宮日久,識人頗多,記憶深刻,看了好一陣,失聲叫道:“莫不是……肅王殿下?”

    那老年男子噙淚拱手:“正是趙五。”

    “肅王啊——”

    又是一番悲喜交集的痛哭。問起別後境況,這位老肅王老淚縱橫。亡國之人,還能有何好待遇?宗室女子既然為娼,宗室男子自然為奴了。多數發賣給商人軍戶,終日幹些割草擠奶、喂馬牧羊之類的粗活。吃的是粗食,穿的是破襖,更兼難捱的北國嚴寒,加上活幹得不利索,難免受鞭撻……不到五年,十不存一。

    與這些悲摧宗室比起來,老肅王還算不錯,畢竟是趙官家之兄,好歹得封一個低級爵位,還配了個僕役。日子雖清苦,倒也能活。

    徽宗趙佶之死,他們也是聽說了,在這女真人的國都裡,誰也不敢多說半句,只借相聚之情,以哭聲寄託哀思。

    良久之後,才問及淵聖如何?肅王對此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這位趙大郎至少還活著,而且金人似乎沒有斬草除根之意。二后聽罷,心下稍安。

    直到這時,邢秉懿才顫聲道出心頭的疑問:“金人所言當真?我們當真可還故國?”

    韋太后肯首道:“我被遣出之時,府上那位金國副元帥曾親口證實,的確如此。”

    邢秉懿歡喜得聲音發顫:“這麼說,是曹勳成功逃回南朝,官家向金人討還我等……”

    邢秉懿說這話,是有緣故的。昔靖康之難時,徽宗趙佶與邢秉懿同一路被完顏宗翰押解,取道雲中返金。途中曾遣武義大夫曹勳尋機南歸。徽宗交付曹勳一件背心,裡面密寫:“要想盡一切辦法,快快來救你的父母。”

    徽宗還哭著囑託曹勳,並轉告趙構:“千萬不要忘記我這次被俘後,往北走的路上所受的苦。”並把擦淚的白紗手絹交給曹勳,“你見到康王後,表達我的思念,我的痛苦。今生今世父子恐怕是相見無期,只有早日釐清中原,收復河山,才能救他的父母。”

    邢秉懿則摘下一隻平時經常戴的金耳環託付給曹勳道:“到時傳語大王,願早如此環,才會得以相見。如果見到我的父親,告訴他我還好。”環者,“早還”也!

    未曾想,這一等,就是整整五年。“早還”幾乎成為“不還”。

    縱然遲到了如此之久,受了這麼多磨難,但得知貴為天子的夫君並未忘記自己母子。邢秉懿依舊感到極大的安慰與歡喜,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但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一個聲音,兜頭潑了她們一盆涼水:“此次向金國施壓,令金人放還太后、淵聖及皇后者,非是建炎天子,而是華王殿下是也!”

    太后、皇后、肅王一驚回首,但見堂下卓立一人,身著南朝衣冠,故宋官服,向三人長長一揖:“天樞出使金國副使洪皓,見過太后、皇后、肅王。”

    二後一王急忙還禮,隨後面面相覷,異口同聲問道:“華王?是官家那一位兄弟?”

    洪皓微微一笑:“二位聖人、王爺或許未曾聽說過華王,但一定聽過‘凶靈’之名?”

    三人不約而同點頭,這凶靈的名號,早就在當年被擄北上的十餘萬故宋遺民中傳開,其事蹟有如神跡,無人不知。

    洪皓一振大袖,望南而拜,聲音激昂:“凶靈即為華王,亦是天誅軍之主,北伐金國之統帥!”

    “北伐了?北伐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肅王激動得渾身顫抖,涕淚沾須。

    韋后與邢秉懿攜二女亦向南而拜,熱淚盈眶,多少回魂夢望北伐,今朝終於實現,怎不涕淚沾巾?無論這位華王是誰,他在故宋擄人的心目中,都將是萬家生佛。

    洪皓此時才道出請三人至國使館的用意:“金人將於近日歸還所有故宋擄人,並賠償鉅款。二位聖人及王爺身份最尊,請出面安撫之。”

    三人歡喜得迷糊了,只知一個勁點頭,不知說什麼才好,迷迷登登隨洪皓走出二堂、經過正堂、穿過儀門、角門,入目所見,方才還是空蕩蕩的館前廣場上,如今已是熙熙攘攘,車馬如流。

    在一叢叢相擁痛哭的人群中,她們看到了許多以為早已不在人世的熟面孔:有被完顏宗磐所占的『嘉德帝姬•趙玉盤』、有被完顏宗翰所占的『順德帝姬•趙纓絡』、有被完顏斜保所占的『惠福帝姬•趙珠珠』、有同在浣衣院含垢忍辱、苟且偷生的康王側妃『姜醉媚』、鄆王妃『朱鳳英』,以及眾多叫不出名字的嬪妃、宮女、貢女、歌伎……

    突然,邢秉懿好似發現了什麼,一步步走到一排撂滿一個個黑色大箱的車輛前,眼睛直勾勾看著那黑色箱匣上的封條“靖康二年,開封府簽押”。邢秉懿伸出顫抖的手,猛地撕去封條。

    一旁看護的金兵欲阻止,卻為洪皓怒目喝住。

    箱匣打開,金光流泄,滿眼生輝——竟是一錠錠大小如拳,二十兩至五十兩不等的金錠!

    邢秉懿抓過一錠金錠,上面清清楚楚烙印著大宋官藏內帑的印記——這竟是當年宋國君臣,以無數宗姬、嬪妃、宮女、貢女抵價出賣給金人,所換得之賠款金銀……可悲復可笑的是,最終,女人也好、金銀也好、國家也好、祖宗基業也好,一樣沒跑,盡數落入金人彀中……

    這哪裡是金錠,全是大宋女人們的血肉啊!

    邢秉懿撲在一錠錠金錠上,哭得肝腸寸斷。

    吃下去的吐出來了,失去的拿回來了,但是北遷路上那一縷縷芳魂,早已散落於千里故國的雲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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