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狙擊南宋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結)

 
e010203 2013-2-4 01:5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61 203320
usaden 發表於 2014-3-27 01:10
第四百章 禍亂之始


    六月初,狄烈主持了太原軍校第二期畢業儀式,第二期八百餘名畢業士官,將奔赴關陝,充實白馬師與五馬師的基層軍隊,提高兩個獨立師的作戰能力。同時,也在做好接收陝西宋軍中,部分勢力投靠的準備。

    川陝宣撫處置使張浚,輾轉千里,奔波數月,轉道數路,好不容易才爬到川中。等他預支了川中六年賦稅,帶著大筆錢糧,趕到陝西時,這才發現,憋足了氣力,準備狠狠出拳之時,對手卻不見了——呃,是完蛋了!

    張浚奉命入陝,不是來巡察檢閱,更不是來遊山玩水的。他的使命是要統合關陝西軍,與金人對決。可是,他來了,對手沒了。

    哦,還有一個,趙偲。

    張浚是認識趙偲的,在靖康元年,張浚任太常簿,出入朝堂,官職雖不高,卻有不少機會見過朝中權貴,越王趙偲,便是其中之一。

    越王的身後是皇后,張浚的身後是建炎天子,雙方可謂是各為其主,彼此利益不可協調。

    張浚是建炎天子一手提拔起來的,他的榮華富貴與前程,都繫於天子,如果倒向皇后,再怎麼樣都混不到眼前的地位。所以,他對趙偲表面執禮甚恭,暗地裡卻堅決抵制。同時借著自己的身份與手上掌握的錢糧大權,大力拉攏西軍將帥,尤其是西軍首領人物涇原帥曲端。

    但此時西軍將帥早已達成一致,絕不涉入帝后之爭,張浚的銀彈攻勢,收效甚微。

    張浚此人,生性剛硬。滿懷雄心壯志而來,卻面臨這樣一個局面,如何能回朝交差?又如何能甘心?正當他與部下密議,是否要採取強硬措施時,趙構聖旨卻到了。

    全面退出!西軍自治!

    這兩個重磅消息,一下將張浚砸懵了。

    趙偲樂得鬍子翹起。

    西軍諸將帥呢,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震驚於天樞城的手段的同時,彼此心照不宣地互相打眼色,明白西軍未來的歸宿何去何從了。

    如果聖旨不是官家心腹內侍藍圭親自帶來的,張浚絕不願相信……事已至此,皇命難違,回天無力。唯有打道回府,返回朝廷質問了——由於相隔數千里,音訊斷絕,張浚還不知道,這個時候,朝廷是無主的……當然,等他花上幾個月時間回臨安。那時的朝廷,估計會有新主了。

    張浚要走了,但他帶來的大筆錢糧,卻是好進不好出。西軍將帥,怎肯眼睜睜看著那麼多好東西從自家地盤搬走?

    結果,一方要帶走,一方要截留,雙方大打出手,幾乎撕破臉。

    曲端是什麼人?當初曾膽大包天,差點要幹掉頂頭上司、陝西制置使王庶。現在張浚也是一樣,反正將來“自治”了,不歸你管了,也用不著看你臉色。吃到嘴裡的肥肉,豈有再吐出之理?

    張浚這條強龍,到底還是鬥不過一群地頭蛇。被驅逐出陝西,憤憤回到老家漢中,一邊大喘氣,一邊奮筆疾書,寫奏疏抗議去了。

    西軍的諸路將帥,都是武夫軍閥,絕不會像朝廷的文官一樣,重人望,講大義,他們只認實力,更認清現實。身旁蹲著天樞勢力這樣一隻猛虎,膽敢抗拒的結果是什麼,每一個將帥都清楚。現在,他們所需要的,只是一個更好的價錢……

    趙偲出使,大獲成功。

    ……

    與此同時,狄烈回到長安府衙,終於召見等得脖子都長了三分的濟王趙栩,還有從臨安返回的副使趙供。至於隨趙供一起來朝的宋使,暫時安置於驛館,此時還未到接見的時候。

    南宋小朝廷的反應,一切盡在狄烈計算之中。這個策略,是他與張角、凌遠等人共同策劃出來的,從“龍計畫”實施的那一刻起,後面局勢的推演,基本上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趙構被擒,南宋無主,龍位不可虛懸太久,必然要選新君上位。如果趙構有兒子的話,那一切都不是問題,偏偏趙構陽萎加死兒子,結果繼承人一下就成為大難題。

    這個時候,南渡的趙宋宗室裡,太宗一支已嗣絕,太祖一支倒有不少,實在要找,也能找出幾個符合要求的人。不過,狄烈不會讓這樣的情況出現,這不符合他的利益。

    狄烈所需要的南宋君主,是一個能清醒認識到天樞勢力的強大,明白自己完全不可抗爭,要以如卑躬屈膝事金國一樣的態度,來對待天樞勢力。如此,無須動刀兵,則利益唾手可得。

    所以,狄烈才派出以趙儆、趙供為代表的使節,將天樞勢力中,還有好幾位倖存正牌皇子的消息,通過二人之口,傳遞給南宋朝臣。在趙構沒失蹤之前,這個消息,只會給那些大臣們帶來困擾,絕不值得欣喜。但是,當趙構失蹤之後,朝廷無主,龍位元虛懸,這個資訊,可就微妙起來。

    在還有幾位元皇子猶存的情況下,南宋朝臣根本沒得選擇,只能向天樞勢力請求送人。而最有可能的人選,只有且只能有一位——趙家老七、濟王趙栩。

    濟王趙栩,正是狄烈與南宋朝臣利益交叉點上的那個最佳人選。

    狄烈所設的這個局,從趙構成擒的那一天起,就註定了南宋朝臣們必定會踩進來,絕對躲不過去。

    不過,趙栩與趙供顯然不明白這一點,二人此刻忐忑不安,就像等待宣判結果的犯人,下一刻,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端看那個高踞上首的人嘴唇輕輕一吐。

    “言辭懇切,心情迫切。看來,宋廷真的是很缺一位官家啊。”狄烈看完趙供帶回來的密信,不動聲sè地道,“濟王怎麼看啊?”

    趙栩乾咳一聲。撫著頷下短須,滿面憂慮之色:“金虜入寇,九弟不思積極抗敵,反而避兵禍於海上,是為不勇。大海何等兇險?風暴海嘯如同等閒,萬丈深淵更是常見。九弟以國君之身,置於險地。是為不智。無勇無智,處身險地,無論出什麼樣的意外,都不足為怪……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可如今卻……唉!我大宋朝局危矣啊!”

    天波師襲擊宋軍海上船隊,這已不是秘密。不少南宋朝臣都猜到官家失蹤之事必與天樞勢力有關,只是苦於沒憑沒據。而天波師一戰滅敵酋兀術以下五萬金軍的戰績,也著實嚇壞了南宋的文臣武將。面對在長江上游曳的這支戰力恐怖的軍隊,南宋朝臣們甚至連質問的勇氣都沒有,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好罷,趙九給你們整沒了,趙七總在?哪些就請送還回來。一個換一個,總可以?

    趙栩對“龍計畫”一無所知,但趙供帶回來的消息,令趙栩的神經立即緊繃起來。以他對這位天樞城主的瞭解,自己那位九弟,還真有可能是這個人下的手——這是一個絕對敢把所謂的皇帝,扔下海喂魚的兇暴之徒。否則,金人又怎會畏稱其為“凶靈”?

    趙栩這番看似無關的題外話。實則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趙九出事,純屬咎由自取。我不管趙九是怎麼沒的,我只管自己是怎麼活的。

    狄烈心下感概,果然是一個點頭知尾的傢伙啊!皇家大院混出來的人就是不一樣。倘能把這股子聰明勁用到正經國事上,老趙家何至於落到今日這個局面?

    狄烈點點頭:“南朝無主,群龍無首,放在哪個朝代。都是火燒眉毛的大事啊!拖得太久,怕是要亂……”

    “郡王所言極是、極是啊!”趙供迫不及待,邊恭唯邊眼巴巴望著狄烈,“郡王那日派我等出使。便有預見,實在是,這個,天縱之資,高明啊!”

    狄烈莞爾,這趙供是在提醒自己,當日的承諾——當日他派這趙氏兄弟出使南宋,這兩人死活不幹。隨後被自己拉出去,密語一番,方才改變主意,勉強接受了。

    而當日狄烈所言,就是請二人先至臨安打前站,一旦時機成熟,會支持濟王回臨安,與趙九角逐帝位。在趙九失蹤之前,這樣的承諾,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諾言。但是已經在天樞城快愁死的二趙,卻被這根救命稻草撩撥得砰然心動。

    人最怕的就是看到希望,當希望出現時,他們已不去理會這距離是多麼的遙遠,只顧揮手狂奔,最終疲歿於道。

    無論是趙栩,還是趙儆與趙供,都沒想到,希望與機會竟然會如此之快地降臨。現在,他們心裡只有一個聲音在狂叫:答應!快答應!

    狄烈看到這二人強抑內心翻騰地,面容不時抽搐甚至扭曲的辛苦模樣,暗暗搖頭,也不好再難為他們了,將一份摺子拿出來,遞給趙栩:“這是我的條件,照做,你就上位。”

    這摺子的內容,與趙構之前簽署的那道聖旨內容類別似,不過,更加苛刻。趙構那道聖旨上,秦鳳路還只是“自治”,但到了這份摺子裡,秦鳳路已完全分割——完完整整,將長江以北、以西,從西至東,全劃歸天樞勢力了。

    除此之外,還有好幾個被點名要連人帶家眷送到東京城的,比如王彥、李綱、宇文虛中、韓世忠等,這些人基本上都是被冷落的失勢者,送過來問題不大。其中宇文虛中人在金國,便將其家眷送來。

    趙栩看完之後,思索時間不超過三秒,一口答應。

    狄烈微笑點頭:“恭喜濟王,高升一步。”

    趙栩驚喜交集,一時激動得不知說什麼才好。

    趙供見機得快,立即伏拜於階下,口稱聖上。

    一個患了“恐金症”的趙構,出賣了多少利益給金國?

    那麼,一個患了“恐狄症”的趙栩,又將會出讓多少利益給天樞勢力呢?真是期待啊!
usaden 發表於 2014-3-27 01:24
第四百零一章 和還是戰?


    南宋的亂局就要開始,與此同時,萬里之外的金國,朝堂也不得安寧。

    大敗,前所未有的大敗!恥辱,空前絕後的恥辱!

    憤怒如狂而又夾雜著恐慌驚悚的情緒,在上京乾元殿漫延。

    兀術全軍覆沒的消息,早已傳回上京,當時就引發了一場朝局震盪,因傷病賦閑在府中的完顏宗翰,被再度請出朝堂,參與朝議。

    當小撒八率領著最後的數十騎合紮騎衛回到上京時,完全看不出精銳的樣子,一個個失魂落魄,鬥志全消,骯髒得跟乞丐差不多。除了帶回宗輔的骨骸、一支殘槍,幾顆大小霹靂啞彈,還有全軍覆沒的消息。

    震怒的金主完顏吳乞買,當即下令以失陷主帥之罪,將小撒八以下所有合紮騎衛,全部棒殺。不過卻為當朝太傅完顏斡本勸阻,說道“若是放在往昔,怎麼殺都應該,但是,如今女真人不多了……”

    這一句話,就讓暴走狀態下的吳乞買徹底定住,良久之後,下旨,將小撒八為首的合紮騎衛,全部收押,打入大牢,聽候處置。

    小撒八等合紮騎衛無不痛哭流涕,頓首拜謝。以金軍的軍律,身為元帥合紮,元帥死而本隊逃,必處以極刑。縱然完顏宗輔是途中病亡,合紮衛也難辭其責。所以,這樣的處置,明顯是大棒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實在算是法外開恩了。

    金天會八年,對整個金國與完顏宗室而言,都是一個災難性的黑色歲月。

    一年內連續喪失了東西兩路大軍,智將勇將婁室、兀術先後戰死,訛裡朵(宗輔)病亡,撻懶(完顏昌)投降。連續喪失了十五萬大軍,全國的兵力急劇縮水。

    金國與宋、夏等傳國百年的王朝不同,它興起不過區區十數年,以暴虎憑河之勢。連吞遼、宋兩個百年王朝,一口吃成了個大胖子。但暴發戶最大的問題,就是底子太薄。金國最大的問題,就是人口太少——這裡的人口,不是指全國人口。而是指金國主體民族,女真人。

    金國建國時,生、熟女真人口不過數萬戶,到吳乞買上臺時,統計全國女真人口,約為十三萬戶。截止到金國最興盛的天會五年以前,全國女真人口不超過十五萬戶。

    按一戶平均六口來計算(這是按成活率計算,如果按出生率,至少加倍),滿打滿算,生女真、熟女真、混血女真、入籍女真(非女真人,入女真籍,比如著名的完顏藥師一類)加在一起,不足百萬。

    就這不足百萬的女真人,統治著全國近千萬契丹人、奚人、渤海人、室韋人、漢人……而不足百萬的女真人裡,真正的中堅力量,是除去老人、婦孺、殘障、體弱者後的壯丁——這部分人,不過二十萬,適宜從軍征戰者,頂破天,也就是十五萬左右。

    十五萬的女真金軍,就是支撐起若大一個帝國的真正中堅。

    而從天會五年開始,雖然南略節節勝利,但戰爭總有傷亡,出生人口總趕不上死亡。至天會七年以前,女真金兵因戰亡、傷殘、疾病、失蹤等等原因,已損失三分之一,只餘十萬人。

    至天會八年,這個災難年,東西兩路大軍全滅,女真兵的損失,一下飆升至六萬。至此,若大一個金國,純女真兵竟只餘四萬——而他們要守禦的,除了遼闊的萬里疆土,還有國內人心未定的故遼軍民、態度曖昧的夏國、矢志復國的西遼……以及,新崛起的過江猛龍——『天樞』勢力!

    女真人,真的不多了,新生的人口,還遠遠未成長,十年之內,難以補充,死一個少一個。這個時候,每一個女真戰士,都是寶貴的資源,更何況是合紮精銳?一旦女真人打光了,沒有女真人的金國,那還叫金國嗎?

    金國,真的被打殘了。

    軍力如此,國事亦是雪上加霜。

    吳乞買之皇太弟、諳班勃極烈(皇儲)、金軍元帥,完顏斜也,重病垂危。金國一下子也面臨了與南宋同樣的難題——繼承人問題。

    吳乞買迭遭打擊,以往龍精虎猛的身體,明顯不支。即使按照正常的歷史軌跡,他也沒幾年好活了,更何況國事頹敗若此?但這位大金國第二任皇帝還在強硬支撐著,只要他還沒倒下,帝國必須正常運轉。而皇儲問題,則被他強制壓下,虛位而待。

    皇帝虛皇儲之位而不議,究竟在等待什麼?朝臣心裡隱隱有數。若是以往,這足以釀成一場內宮外朝的風波,但眼下正有一場決定金國國祚的狂潮襲來。皇儲之事,轉為暗流,暫時壓制,靜待日後爆發。

    六月初,金主吳乞買罷駕出宮,率眾臣出上京城,來到城外不遠的安出虎水以南的蘇素海甸。就在這片遼闊的平野草原上,紮下金帳,薩滿祭天,重開女真傳統的“金帳議事”。

    自從女真人住進廣闊的宮殿之後,住帳篷的人是越來越少,值此國事艱危之際,是應當恢復一些女真人的傳統的時候了。

    金帳議事,議題只有一個:和還是戰?

    但還沒有進入正題,完顏家的兄弟,就與幾位重臣為如何處理撻懶投降南人之事吵開了。

    以撻懶的身份、職位、影響力,他的投敵行為,絕對會對金國上層造成非常惡劣的影響。以完顏宗翰和完顏希尹為首的強硬派,堅決要求國主下令誅滅撻懶家族,以示誓不妥協的抗敵決心。

    但是和撻懶私人關係很好的完顏宗磐(吳乞買長子)反對。他的理由是撻懶投降,實為宗輔棄之不救所致,非戰之罪。且目下與天樞勢力戰和未定,貿然處之,有失妥當。

    另一位相當有份量的人物,六皇子完顏宗雋,也表示支持堂兄意見。

    雙方僵持不下,最後還是完顏宗幹(女真名斡本)勸開了。暫時擱置撻懶之事,先議和戰,議定之後,如何處理撻懶家族,自然水到渠成。

    和戰之事,又是分為兩派:以國相完顏宗翰、元帥右監軍完顏希尹、司空完顏蒲家奴等為首的老將一派,主張絕不屈服。尤其是完顏宗翰,這個因被狙擊而落得一身傷病,再不能騎馬只能坐車的昔日金國第一戰將,更是以徹膚之痛,一針見血指出,天樞勢力不是南朝。南朝是羊,天樞是虎狼。此時天誅軍在東至白溝河、西至雁門關一線。陳兵三個整師,近四萬大軍,虎視眈眈、咄咄逼人。今日你不打他,終有一日他要打你。

    完顏希尹也認為,不是不能議和,而是時機不對,此時談和議是沒好果子吃的。只有極力預備打仗,戰而勝之,或挫敵鋒芒,此時和議,方才能為本國爭取最大利益。

    完顏蒲家奴則是根本咽不下這口氣。打了一輩子的雁,卻叫雁啄瞎了眼,叫他這樣的老將如何能甘心?恨不能立刻披甲上陣,與這支屢屢給大金軍造成恥辱的敵軍放對。

    而完顏家兄弟,宗幹、宗雋、宗磐,則傾向於和議,他們也提出了各自的理由。

    宗雋一向膺服四兄兀術的勇略,推許為年輕一輩最有能力的將才。現在連兀術都敗得如此之慘,屍骨無存,這天誅軍的實力著實強悍。以舉國之力對抗這樣強大的敵人,最好的結果也不過兩敗俱傷,葬送好不容易打下的基業。國之戰,以利益為先,何須魚死網破?

    宗磐則從軍事角度考慮,認為天誅軍兵器犀利、將士善戰、水陸皆精,而水戰正是本軍軟肋。此次南略,訛裡朵負有不可推卸的指揮責任,明知江南水網縱橫,不利騎兵馳騁,北人亦不善水戰,卻偏要將主力大軍遣過江南,深入宋境,結果去易回難。要不是因為他派兀術南下渡江,就不會喪失主力軍,也不致後來狼狽北逃,中伏而滅。為今之計,大金軍需要時間來重新整合,蓄積力量。和議,正是爭取時間的不二法門。

    宗幹基本同意宗磐的意見,言辭懇切地對金帳上首的國主道:“眼下天誅軍挾大勝之勢,氣勢如虹,鋒芒正銳。而我大金軍力大損,兵力嚴重不敷足用,軍心戰力不足與敵一戰,軍隊更分散在四疆諸路,集結尚須時日。臣之意,忍一時之屈,暫時與天樞勢力和議,爭取時間,恢復元氣,蓄積軍力,容圖後舉,此方為國戰之道。

    吳乞買沉吟著看向宗翰:“國相,戰則急,和墜氣,你可有兩全之法?”

    宗翰倚在軟墊上,合袖為禮:“我大金也不是沒議和過,當年與宋國屢屢和議,但那都是建立在對方割地賠款的基礎上,乃強勢和議。今日若和議,難不成我等也要如此?顏面何存?國體何存?有何面目參拜太廟?”

    金國當強盜太久了,一下轉換角色,難怪受不了。和議時,敵國割地賠款,那就爽啊爽!輪到自己扮演這種受害者角色,就跳腳了。

    宗幹卻不這麼認為:“南人總是好虛名勝過實利,天誅軍再強悍,也只是軍兵;那狄烈再強橫,也只是武人;和議之事,必是其手下宋國遺臣主持。而天樞勢力為首者,乃是那位重昏侯的元妃,婦道人家,更不會市儈爭利。故此,斡本認為,大金主動和議,不求一利,放低姿態,則南軍臉上光彩,必不會與我國在實利上計較。”

    不得不說,宗幹對宋朝君臣的秉性看得挺透,若金國擺出這樣的姿態對待南宋,估計趙構也好,趙栩也好,會痛哭流涕,感恩戴德,恨不得把家裡再搬空一次,以示感激之情,如黃河滔滔……

    但這一次,宗幹搞錯了物件,他勢必為自己的失算,吃盡苦頭。

    宗幹的發言,得到了大部分朝臣的贊同,宗翰等主戰派也認可,只要不付出太大利益,以和議贏得喘息之機,亦無不可。

    於是,吳乞買拍板:“和議!此仇非是不報,乃是時候未到,且忍辱負重,他日必叫天誅軍一一償還!”

    要和議,就得要派使者,誰出使呢?

    那些皇子與重臣是不可能出使的。金國一向有扣留宋使(包括皇子)的惡習,生怕天樞勢力也向他們學習,斷不敢置皇室或重臣於險地。但也不能隨便派一個不夠份量的人,以免被天樞勢力譴責無誠意。

    這時完顏希尹提出一人,可擔此任:右宣徽使蕭仲恭。

    嗯,這蕭仲恭可是老外交了,此人本是遼國重臣,被俘後降金。曾在靖康元年以金使身份出使宋國,結果宋國那幫豬腦子君臣竟想策反他,還給了他一個臘丸密信,讓他聯絡那個傳聞中的西遼耶律大石,對金國來個東西夾擊——兩個相隔千山萬水的國家,玩這種超高難度軍事動作,這得是多天真無邪的戰略啊!

    蕭仲恭的腦子,可不會象宋國君臣一樣秀逗,他直接將密信呈交給金國——這封密信,成為了金國二度南侵,並最終滅掉北宋的導火索。

    蕭仲恭既然前番能出使宋國,此次自然也夠格出使天樞。

    蕭仲恭知道這差事是推不掉的了,只得提出:“出使當有贄禮,以何物為禮呢?”

    宗幹早有準備,他拿出一張名單:“此乃去歲天誅軍主狄烈,交與訛裡朵的換人名單。這次我們將名單上所有人都給他,也希望他能將撻懶等俘虜送還我國。右宣徽使,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聽了宗幹的話,宗翰、希尹、蒲家奴、甚至完顏家幾兄弟的臉色都不好看。因為那名單上有不少女人,都被他們霸佔著,誰都捨不得出讓啊!

    金主吳乞買的臉色更為難看——要說霸佔的宋廷貴女,誰比得上他多?

    經過一番商議之後,最後定下,將宗輔、兀術、撻懶、婁室、斡魯、賽裡、拔離速……這些或死或俘之人府上所占的宋國宗姬、嬪妃宮女、漢人奴婢,一併發還。不足之數,從浣衣院遣出一部分補足。

    老外交使節蕭仲恭,再向國主問了兩個關鍵問題:“若天樞方要求幽雲十六州,該當如何?若那重昏侯之元妃,要求賜還二帝,又當如何?”

    吳乞買虎目一眯,淡淡地說了一句:“所謂和議談判,就是將我們最想要的,從對方手裡拿過來;而對方最想要的,一定不能讓他得到!”
usaden 發表於 2014-3-27 01:35
第四百零二章 重 生



    上京,會寧府,浣衣院。

    浣衣院位於會寧金皇城內,距皇宮幹元殿不足五百步,它是一片新修成的土木建築群,由數十間土木房構成。浣衣院四周圍有一道比人略高的土質圍牆,將浣衣院與外界隔絕開來。院內每三四間小屋組成一個相對獨立的小院,每個相對獨立的小院周圍,都用混同江邊特有的一種高大粗壯的蘆葦杆圍住。

    看上去,不象在皇宮,倒像是後世普通的四合院,甚至比四合院還不如。這其實也不奇怪,金國上京城在十多年前,也不過是一個相對寬大結實一點的土圍子,比之宋國普通一州尚者不如。還是現任金主吳乞買,以龍臀挨了一頓板子的代價,糜費鉅資,這才建起了一座有點模樣皇宮。以金人的眼界,加上建國初期的節簡,自然弄不出像樣的、足以匹配“皇宮”這個稱號的建築來。

    浣衣院,歷代王朝的皇宮,都少不了這麼一個機構,將宮中遭貶罰的宮女,發配至此,乾洗掃粗使雜活,如唐朝的掖庭宮,宋朝的浣衣宮便是此類。

    金國雖是蠻夷,但一切規制卻是仿遼國,而遼國在滅國前,早已高度漢化了。所以。中原王朝皇宮中有的建築,金國也有。不過,在金國,浣衣院除了原有的職能外,還有著另一層特殊含義——金國皇宮宴飲時,高級陪酒女集散地。

    在這一個個獨立的小院內,分隔為南北兩個區,分別住著南(宋)、北(遼)兩朝後宮。每間小屋住兩名后妃、帝姬或宮嬪。這樣,一個相對獨立的小院裡,就住有十來名后妃、帝姬和宮嬪。由兩名地位低下的宮女負責她們的日常起居。當然,這種待遇也將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嬪妃們人老珠黃而有所下降。

    浣衣院大門前駐有一隊金兵,任何人出入浣衣院,都要憑他們發放的一種特殊的腰牌。浣衣院內則由一些女真老年婦女管理。

    金國皇宮每每有宴飲時,就派出內官,到這浣衣院來挑選一部分前朝宮嬪,到席前執壺獻舞。若被某個重臣看中,或吳乞買垂青。便被賜出宮中,或侍奉金主——當然,完事了還會被打發回浣衣院,繼續白天幹活,晚上被活活幹的命運。

    這些前朝的宮廷貴婦及宗室女,已經淪落到比之青樓妓女都不如的地步。

    無論是遼國宮婦,還是宋國貴女,亡國之人,只能忍辱偷生。

    ……

    清晨,浣衣院南區西側最偏僻的一間院子,趙瑚兒打著哈欠,端著木桶出門打水。如果讓天樞城或長安皇宮內的帝姬嬪妃們,看到眼前這個粗衣木簪,髮絲枯乾,臉色臘黃,面皮微微浮腫的女子,絕不會相信,她就是道君皇帝之女——成德帝姬趙瑚兒。

    趙瑚兒,靖康之變時十八歲,初嫁向子房,新婚不過三月,就被金人擄至上京,沒入浣衣院。三年過去了,飽受摧殘的趙瑚兒,雖然不過二十出頭,但看上去已似終歲操勞的婦人。

    院子的井邊,已有一小娘在打水,一抬頭,紅朴樸的小臉綻開了花:“十六姐,早啊!”

    “啊!是賽月啊,起得這麼早?”

    “嗯,嬤嬤說,今日的活很多呢。”

    看到這張剛剛長開的秀氣臉蛋,還有那雙完全與嫩臉不相配的粗糙小手,趙瑚兒瓊鼻一酸,險些掉下淚來——這可是自己親妹,堂堂大宋華福帝姬啊!自九歲時與眾姐妹一道,被擄至金國,一同沒入浣衣院。除了因年幼,幸運躲過糟蹋之外,其他重活,幹得一點也不比諸姐妹少,她還是個幼女啊!

    “來,賽月,十六姐幫你打水,你梳洗完後緊吃點東西吧!別又像上回那般,饃都來不及咬兩口,就被叫去侍候那位娘娘,結果渾身發軟,打翻茶盞被責罰……”

    “是了,是了,小妹這就去……”

    趙瑚兒剛自井邊打了一桶水,便見到一肥壯的女真老婦,手拿牌子入內,在院子裡轉了一圈,連嚷幾聲:“趙巧雲!趙佛保!陳嬌子!”

    趙瑚兒淡淡道:“蘇力嬤嬤,不需費心叫了,她們幾個,昨晚被召入宮侍奉諸王了。”

    女真老婦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惡狠狠盯住她,嘴裡嘣出一句:“還是天之驕女、大宋帝姬呢,幾年下來,就這樣模樣?我看,你這一世就只能老死在這院子裡,再休想得到哪位大人垂青賜出!”

    趙瑚兒握著木桶的手掌背鼓起一陣青筋,低垂著頭,掩飾眼中的怒火:“不勞嬤嬤操心,瑚兒的命,但憑天註定。”

    女真老婦正想再刺幾句,卻見趙賽月蹦跳著出來:“十六姐,我走了……啊,蘇力嬤嬤。”

    趙賽月吐吐小舌頭,正想從女真老婦身邊繞過……

    “站住!”女真老婦似乎像發現新寶物一般,眼泡子發亮,上下打量趙賽月一番。

    趙賽月九歲時入浣衣院,迄今三年,已長成一十二、三歲的豆蔻少女。布衣粗裙,掩不住天生麗姿,臉雖幼嫩,卻已長開,不出一兩年,又是一美人胚子。

    “桀桀桀桀!”女真老婦發出如薩滿巫師般地怪笑,“好小娘,一眨眼,小女童就變仙女了……好,今日便是你了!”說罷,粗蘿蔔一般的肥手抓向趙賽月。

    趙賽月花容失色:“十六姐……”

    趙瑚兒慌忙扔下木桶,搶上幾步。擋在趙賽月身前,滿面驚惶:“蘇力嬤嬤,你要幹什麼?”

    女真老婦冷笑:“斜保郎君剛收了撻懶都統(完顏昌)的一房侍妾,卻被國相勒令交出,斜保郎君心下鬱悶,命管事從浣衣院遣一宋國宗室前去侍奉……怎麼著?你這賤人還要攔阻不成?”

    寶山大王完顏斜保?國相幼子?趙瑚兒臉色一陣蒼白,她早年也曾被這禽獸糟蹋過,知道此君有虐人的嗜好,便是成年女子也消受不起,更何況是未經人事的少女?

    “滾開吧你!”女真老婦惡狠狠地用棒槌似的粗臂,將趙瑚兒撥跌到一邊,老鷹抓小一雞一般,抓住渾身篩糠,淚流滿面的趙賽月。

    “蘇力嬤嬤,求你……讓我來代替幼妹吧?她還小……”趙瑚兒不顧一切,膝行而前,淚和塵泥,抱住女真老婦的粗腿。

    “你?好生對著那桶水照一照自家尊容吧!莫說是斜保郎君,便是等在宮外的國相家管事,也無興致多瞧你一眼,哼!”女真老婦手足有力,一手扯著眼淚汪汪的趙賽月,肥臀一擰,粗腿一抖,就將趙瑚兒紙片也似地甩飛出去,掙扎難起。

    “十六姐——”趙賽月尖叫著,拚命踢打,卻被老婦粗臂箍得動彈不得,情急之下,狠狠咬了粗臂一口。

    “你這小賤蹄子!”女真老婦痛極鬆手,驚怒交集。

    “十六姐!”

    “賽月!”

    姐妹二人抱頭痛哭。

    女真老婦顯然怒極,左右環顧,沒找到趁手之物,索性拎起趙瑚兒那裝滿水的木桶,高高舉起,便欲砸向趙瑚兒——這木桶加水,少說也有二十斤,一旦砸實了,以趙瑚兒的弱軀,不死也要臥床數月……

    嘭!木桶爆碎,卻沒砸中任何人,而是在女真老婦高高舉起時,被一重物從後面一擊而碎,水淋了女真老婦一頭一身,猶如落湯雞一般。

    女真老婦發出殺豬似地尖叫,怒不可遏地轉身,卷起衣袖,就想抽人。但沒衝出幾步,就頓住了,尖叫聲也戛然而止,仿佛被捏住脖子的雞。

    地上跌落一柄六七斤重的骨朵,顯然正是此物器被人擲出,擊碎木桶。而擲出此物器的人,是一名年約三旬,目光銳利,留著八字卷鬚,衣著華貴的女真人。

    女真老婦又驚又怒:“你是何人?竟敢闖入浣衣院,莫不知無腰牌擅闖,乃是棒殺之罪麼?”

    來人淡淡一笑:“要腰牌麼,我這倒有一個,你要不要看看?”說罷從腰間錦囊取出一塊銀牌,向老婦亮了亮。

    女真老婦那張大餅子臉,一下縮成包子,膝蓋一軟,險些跪下。她在宮中執役,焉能不識此牌?此乃乾元殿的專用提人牌,至少要宿衛領班才有資格持有使用。

    “貴、貴人……”女真老婦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漬,一臉諂媚,“不知貴人有何事要老婦效勞?”

    來人厭惡地將目光偏過一邊:“本使奉皇命提調浣衣院之宋國宗室女,所需二十二人,你速將各女銘牌呈上,由本使甄選——這兩位浣衣宮女是何身份?”

    女真老婦吃吃道:“她們、她們是……”

    趙瑚兒扶住趙賽月,緩緩站起,掠了一下鬢邊髮絲,從容自報家門:“成德帝姬趙瑚兒、華福帝姬趙賽月!”

    來人目光縮成一束,點點頭:“很好,你二人入選了。”

    當趙瑚兒與趙賽月互相扶持,蹣跚步出庭院深深的浣衣院兩進大門之時,門外的情景,令二帝姬震驚得無以復加——一輛輛裝飾華麗的大車,車簾掀起,可見車內坐著一個個衣著鮮亮的女子,這些女子,她們竟大半認識。

    七姐榮德帝姬趙金奴(完顏昌之妾,時年二十九歲)、十七妹顯德帝姬趙巧雲(二十一歲)、二十二妹永福帝姬趙佛保(二十歲)、二十九妹和福帝姬趙金珠(十六歲)、三十妹令福帝姬趙金印(十四歲)、甚至還包括最幼的純福帝姬趙金鈴(八歲)。

    此外,還有許多昔日道君皇帝與淵聖皇帝的嬪妃宮娥,光是二帝姬認識的,就有申觀音、金秋月、朱素輝、左寶琴、李珠媛、蕭金奴、程雲仙、高曉雲、曹柔、周鏡秋、徐散花……等等。

    據趙瑚兒所知,這些昔日的嬪妃宮娥,被擄至上京後,或被金國各大王、郎君、貴人瓜分,或沒入浣衣院,專事皇宮宴飲時侍奉金國主與朝臣。不少人甚至有好幾年沒見過面了,形貌大變,若非是親姊妹,幾乎認不出來。

    一見趙瑚兒與趙賽月,趙金奴等姐妹好半天才認出來——一個由小女孩長成少女,一個由少女被折磨成黃臉婦人,如何令人不唏噓?眾姐妹抱成一團,哭成一片。

    適才那女真來使抖開手中馬鞭,啪地抽在地上,尖厲的脆響,令人心頭驚悚一縮,現場哭聲頓止,顫慄地看向那人。

    女真來使洪聲道:“我乃烏陵思謀,即將作為副使,隨右宣徽使蕭公仲恭,出使天樞城——你們大概不知天樞城是何所在,我來告訴你們,天樞主城目前已移至長安。天樞勢力之主,便是你們的淵聖皇后!是她要求,將你們遣返回宋境的——也就是說,你們即將返回故土!”

    回家?返回大宋故土?淵聖皇后的要求?

    所有被擄女人們,驚呆了!場面死一般沉寂。

    烏陵思謀這番實話實說,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當年金軍滅北宋,俘虜近萬名宋人女子北上,途中非自然死亡的近一半。許多女子都是因悲切過度、旅途傷身、水土不服等等因素,大量死亡。到達目的地上京之後,不足一半存活。

    這前車之鑒,不可不防。這一次,要將多達千人的被擄故宋官員及其家眷,加上宗室貴女,一併送還天樞,必須要讓這些人明白,她(他)們是回家的,要高高興興的,以最愉悅的心情出發,最好一個都不要死於途中,名單上有多少人,到時一個不少的交還最好。

    烏陵思謀不敢想像,如果途中出現大量死人,人數與名單嚴重不符,對方會不會一怒而殺使扣使。

    場面平靜良久,才有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道:“你說的……是真的嗎?皇嫂真的要接我們回家?”

    說話之人,正是趙賽月。

    烏陵思謀面色肅然:“我烏陵思謀若有半句虛言,願受天神百殛而死!”

    在金國生存了近四年的女人們,非但每一個人都聽得懂女真語,更瞭解不少女真人習俗,知道這是一個很毒的誓言,一旦說出,絕無虛假。

    “回家了!真的回家了!”

    浣衣院大門外,一片歡騰,泣不成聲。襯托著看守大門的金兵與管理院事的女真老婦人們,臉色灰灰的,好似鬥敗了的草雞。

    趙賽月緊緊擁抱著趙瑚兒,臉與臉相貼,淚與淚交融:“十六姐……你在想什麼?”

    趙瑚兒眼睫輕輕一眨,淚墜塵埃:“我在想,自今日始,我們,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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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文中所列嬪妃宮娥的名字,非十五郎杜撰,全是史料所載真實姓名。)
usaden 發表於 2014-3-27 01:50
第四百零三章 雙淚落君前


    一支長長的車馬隊伍,行進在綿亙起伏、雄偉壯麗的燕山山脈峰巒間的山道上。隊伍前頭的騎士手中,持著一根青銅所制的七尺竹節,其上系著醒目的一串節旆——這就是節杖,一國出使的使節專用。

    這支多達一千五百餘人的車馬隊伍,正是金國出使團。出使團的成員與護衛,實際上連兩百人都不到,其餘一千三百人,全是送給天樞勢力的大禮。

    其中既有宗室帝姬、嬪妃、宮娥、貢女、奴婢,也有普通故宋官員及其親眷。秦檜、張孝純、宇文虛中、洪皓等被俘官員,均在其中。後兩位倒也罷了,前二位金國本不想送還的,無奈狄烈那張名單上,這二人大名高居遣返人員榜首,實在太醒目,不想還都不行。

    在這支隊伍中,除了金國使節團、護衛隊、遣返歸國被擄人員之外,還有一支五十人的人馬,另有使命。這便是新任燕京留守完顏藥師——或者叫郭藥師的上任隊伍。

    沒錯,在被金國投閒散置近四年之後,郭藥師,再度得到任用,他黯淡的人生,似乎出現了某種轉機,只是不知福是禍。

    郭藥師助金滅宋後,一回燕京,其屬下八千常勝軍立即被兀術遵從宗望之命,解除武裝,遣返歸鄉。八千手無寸鐵,與平民無異的常勝軍將士,在過松亭關時,被早已埋伏的金軍包圍,旋即以大棒盡殺之。

    自此,被剪除了爪牙的郭藥師,徹底沒了叱吒遼、宋、金三國,從中翻雲覆雨、左右逢源的本錢。之後郭藥師這只沒牙老虎,被調至上京,隨便給了個金吾衛將軍的散官銜,羈繫於上京府邸。

    郭藥師經此打擊,再不言兵事,每日縱情聲色,明哲保身而已。直至去年,因金國連連損兵折將,亟需有戰鬥力的簽軍。而整個金國,最有戰鬥力的簽軍,自然非燕地漢兒軍莫屬。因此郭藥師被保舉為平州(今河北盧龍)守,利用其舊日人望,招聚漢兒軍,但還沒來得及上任,金國南略大軍全部覆滅的消息便傳來。金主旋即下旨,郭藥師改任燕京留守,即刻上任。

    歷史上金國之所以能控制郭藥師,而宋國不能,原因就在於,金國把燕京當後方,而宋國卻是將燕京當前線。既然是後方,當然不需要這個土著;而既是前線,當然不得不依賴本土軍閥。這就是金宋兩國,對郭藥師截然不同的處理手段的根本原因。

    而眼下這一局面,已經被狄烈的天誅大軍所改變,近萬大軍,沿滄州、霸州、雄州一線展開,距燕京不過百餘里。只要狄烈一聲令下,隨時有可能兵臨燕京城下。在這樣的窘境下,金國也不得不像宋國一樣,被迫啟用差點被當成“走狗烹”的郭藥師,利用他在燕地的聲望,招募漢軍,協助守城。

    不過,金人對這位節操掉盡、前科累累的騎牆將軍著實不放心,便只給他燕京留守這一高官銜頭,以及招募權,但沒給他指揮權。所有招募到的軍兵及燕京原有的軍隊,盡歸此時正在燕京指揮防禦事宜的燕京馬步軍都總管李成統轄。

    此刻,郭藥師正騎著他的大青馬,與兩位正、副使節談談笑笑,指點風物,誰也看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比起四年前引導金軍南下滅宋時的意氣風發,此時的郭藥師,明顯蒼老許多:面膚仍白暫,但肌肉鬆弛,眼袋明顯而發青,昔日凌厲的眼神也磨礪得再看不見,三綹黑亮美髯,也隱見白絲……

    很明顯,這四年的日子,對郭藥師而言,並不好過。是因為受到八千被出賣的常勝軍冤魂折磨,還是因為有功而見疑,心情鬱憤所到,就不得而知了。

    此時烏陵思謀正以鞭梢笑指前方:“喏,似乎看到長城了。”

    郭藥師點點頭:“過了前方的灤水,前行十餘里,便可至長城邊鎮灤陽。我等車馬隊可夜宿灤陽,入長城之後,便到薊州,則距離燕京已不遠了……”

    蕭仲恭撚須笑道:“郭軍鎮不愧為鎮守燕京多年的地理通啊。”

    郭藥師淡然道:“藥師別無所長,唯此軍伍微末之技耳,讓二位使者見笑了。”

    每到一地,辯識山川地理,正是郭藥師的長項,當年他正是憑著這一手,才能引領金軍長驅而入,直叩東京城的。

    灤水河面上有一木橋,為防止過橋時重壓太大,橋身難以負荷,所有乘馬車的女眷必須下車,讓空車過橋,人隨後跟行。

    當近千女子從馬車下來時,那場面當真令人歎為觀止,隨行護衛的金兵,看得饞涎欲滴,但誰也不敢有半點異動——從上京出發之時,副使烏陵思謀已當著所有護衛的面,嚴重警告,這些女子,一個都不能碰。

    “指碰斷指,手碰切手,舌碰割舌,身碰磔身!”

    這是烏陵思謀的原話,而且絕非恐嚇——這一路上,已有五名金兵護衛,先後因冒犯女眷被斷手斷指,因中一人被斬殺。殺戒一開,此後再無一人敢於無視烏陵思謀的警告。

    郭藥師則在女眷下車之前,只帶四名隨從,遠遠走避到百丈之外的河邊。不知道的,還當他是非禮勿視的君子,真實的情況卻是他心中有愧——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女子,都是被他一手推進魔窟的。

    郭藥師正沉浸感概中,突聞“繃”地一聲弓弦響,縱使縱情聲色多年,但經年打熬的筋骨及常年在生死間徘徊所磨練出的反應,令郭藥師本能一偏頭——當!一箭將其頭盔射落,髮簪鬆脫,頭髮披散若鬼。

    “有刺客!”

    四名護衛慌忙亮牌拔刀張弓,環護於郭藥師身前,十道目光一齊射向三十餘步外河邊蘆葦叢。但見蘆葦叢中衝出七、八名布巾掩面的漢子,手執刀弓槍叉等兵器,圍將上來。

    這些蒙面漢子人雖少,進擊卻甚有法度,短兵在前,長兵在中,弓箭手在後。竟是一番軍陣模樣,刀槍劈攢之下,轉瞬就有兩名護衛倒下。

    郭藥師腰間只有一把三尺青鋒,長兵與弓箭都在十餘步外的馬鞍處,而金兵距離更遠,最近的都在八十步之外。

    郭藥師剛剛揮劍格開刺來的一槍,身旁第三名護衛便中箭軟倒。郭藥師伸手架住護衛,正當刺客以為他要扶著護衛一起逃的時候。郭藥師竟將護衛猛地推入衝近身前的一名刺客懷中,同時一劍從護衛肋下穿過,將那刺客捅翻。

    其餘刺客無不驚怒叫囂,揮刃殺來。

    郭藥師抽劍,不成想卻被那刺客死死攥住,一任鮮血噴湧。

    郭藥師當機立斷,棄劍,發足狂奔數步,倏地在地上翻了個滾,正躲過一支冷箭。旋即翻身而起,飛速撲到戰馬前,摘弓取箭,迅速轉身——最後一名護衛,正咯血踣地。

    郭藥師弓箭在手,一雙無神的眼珠倏地凌厲起來。開弓、搭箭、射擊——嗖嗖嗖!三箭連珠,連傷兩敵,第三箭被一刺客以旁牌格擋。

    此時,身後蹄聲急劇,金兵馳援而來。

    刺客們見勢不妙,當即扶持受傷的同伴潰退。其中一名刺客雙目噴火,邊退邊戟指郭藥師唾駡一聲:“賣友求榮的奸賊!”

    郭藥師此時正搭上第四支箭,他很有把握能再放翻一個刺客,但驟聞此言,渾身一震,手中弓箭一滯,竟再射不出去。

    刺客們倉促退入蘆葦叢,先後噗嗵嗵跳入水中遁去。

    十餘名金兵快馬旋風般馳過,沖著河面一陣狂射。箭矢這種東西,一入水就沒有半分殺傷力,自然毫無作用。

    金國兩名正、副使隨後快馬趕到,一迭聲道:“郭鎮軍可有受傷?”

    郭藥師緩緩垂下弓箭,平靜道:“無事,讓二位使節受驚了。”

    蕭仲恭驚怒道:“不想一入燕地,竟有如此膽大妄為之徒!郭鎮軍此番上任,須好生整頓才是。”

    郭藥師收弓綰髮,拾盔戴好,翻身上馬,淡然道:“劫道而已,燕山南北,盡多此等霄小之輩,不足為奇。”說罷拍馬而行。

    劫道?七、八人沖一支數百人的軍隊劫道?蕭仲恭與烏陵思謀對視一眼,俱從對方眼中看出深深思索之意。

    ……

    方才這刺殺一幕,短暫迅速,距離橋面又遠,基本上沒怎麼驚動遣返宋人。空車過橋後,女眷們紛紛登車。

    趙瑚兒掀簾焦急張望:“賽月跑哪去了?怎地還不登車。”

    車內的榮德帝姬趙金奴,抱著八歲的純福帝姬趙金鈴,與十四歲的令福帝姬趙金印並排而坐——雖然車廂窄仄,坐五人略嫌擠,但幼小的趙金鈴與尚未成年的趙金印二帝姬,本能地想依偎在二姐身邊,才有安全感。而趙賽月自然更不想離開趙瑚兒,如此五帝姬乾脆擠在一輛車上,反正這些女子瘦的瘦、小的小,也占不了多少地方。

    趙金奴也甚是擔心:“適才河邊好像出了亂子,可別出什麼事才好……”

    話音剛落,膝上的趙金鈴眼尖,細細的指尖向前一指:“三十一姐回來了!”

    趙賽月蹦蹦跳跳地跑回來,臉蛋紅撲撲地,甚是可愛,一見趙瑚兒,就笑眯了眼:“十六姐,你可知我方才探聽到什麼消息?還有,河那邊發生何等變故?”

    趙瑚兒拉過趙賽月,為她拍打身上塵土,嗔怪道:“我才不管什麼消息,你可不能再這般亂跑了,就快到家了,可不能出什麼事……”

    “知道了!”趙賽月又快又脆地應了聲,提著裙裾,小鹿一般輕盈登車。

    馬車剛啟動,趙金印便迫不及待問道:“三十一妹,你探聽到什麼消息來著?快說說。”

    趙賽月豎指於胸,神秘兮兮向灤水北岸一點:“適才那裡發生了刺殺事件……”

    趙金印瞪圓眼睛,張大檀口:“刺誰?”

    “郭藥師!”

    “原來是這個狗賊!他居然也隨行?”趙金奴在被擄的帝姬中,年齡僅次於嘉德帝姬趙玉盤,經歷劫難最多,對當年亡國之事,瞭解也最深,如何不知此賊惡行,憤然道,“刺得好!死了沒有?”

    “刺客殺了他四個護衛,但郭藥師沒事。”

    “可惜了……為何惡人總是長命?”趙金奴扼腕長歎,觸動國破家亡情懷,不禁淚光盈盈。

    “二姐莫煩,這郭藥師是到燕京任留守的,此番皇嫂與『凶靈』絕不會放過這頭狼!”

    這一下,連聲稱不關注什麼消息的趙瑚兒也豎起了耳朵,趙金印更是亮閃閃著明眸,不斷催促趙賽月快說。

    “我是聽洪皓說的——你們不知洪皓是誰?他是九哥的建炎朝使者,被叛逆郭仲荀挾持投金,眼下也在遣返之列。他是最晚被俘的朝臣,所以知道很多情況……”

    “什麼情況?皇嫂的情況麼?我聽說當年與我們一道被擄北上。皇嫂過易水時,與慎妃一起,被一個會法術、很厲害的神人救走了……是不是真的?”趙金印臉上的表情又是欣慰,又是羡慕——當年為何自己不是那個幸運兒啊!

    八歲的趙金鈴更是杏眼圓睜:“皇嫂是不是向那個神人學會了法術?所以才能嚇得金人釋放我們?”

    一說起這個,趙賽月小臉就興奮得通紅:“哪有什麼法術啊!不過當年救走皇嫂與慎妃的,還真是一個很厲害的人,金人很怕他,都稱其為‘凶靈’。”

    趙金鈴打了個冷顫:“他一定長得很凶、很醜、很嚇人。”

    趙金奴愛憐地輕撫了一下幼妹的髮鬢,輕聲道:“小妹,別這麼說,一個人的相貌,並不代表他的內心——便如那郭藥師,我當年也曾見過,儀表堂堂,形貌偉岸,其行徑卻是一卑劣小人。與之相比,我想皇嫂更願意與這位‘凶靈’相對。”

    趙賽月連頻頻點頭:“我聽洪皓說,這個‘凶靈’叫狄烈,他救下皇嫂之後,在太行山建立了一個天樞城,收攏了很多太行義士,多次打敗金人,甚至還佔據了河東之地,雄居太原……如今好似還打到了長安。好生厲害著呢!”

    趙瑚兒面帶困惑:“聽上去,這似乎只是一支義軍……為何九哥的建炎大宋不能接回我們,反倒是一支義軍逼金人讓步?”

    趙賽月茫然搖頭:“洪皓說,九哥的建炎大宋,已經被金人壓到了長江以南,一直吃敗仗。但看金人此番模樣,卻似吃了大虧……只不知是九哥的宋軍打的,還是皇嫂領著那支義軍打的。”

    “不管是誰打贏的,總之,誰向金人施壓,換得我們的新生,我們今生就得啣環以報。”趙金奴最後以誓言的方式,為此事做了一個總結。

    這群從苦水中被撈出的帝姬,包括八歲的小金鈴,無不面色肅然,雙手合什,同聲起誓:“賜我以重生,銜環以相報!”

    易水,北岸是金國的地界,南岸則屬天樞勢力,這是天樞勢力與金國來使交接遣返宋人的正式地點。

    七月中,天樞勢力談判代表凌遠、馬擴,宗室代表越王趙偲、相國公趙梃以及趙嬛嬛、趙圓珠、趙串珠、趙檀香、趙玉屏、趙含玉等一眾宗室女,齊聚易水南岸,迎接苦難姐妹回家。

    當那長長的車馬隊伍出現在對岸之時,趙嬛嬛等一眾宗室女,按捺不住激動心情,雙手提著裙裾,一個接一個沿著河岸輕盈飛奔,淚光盈盈……在她們的身後,是按轡佇立、整齊威武的五百天誅鐵甲精騎。

    正是因為有了以這支具裝騎兵為代表的強大後盾,失去的才會回來,掠奪的才會奉還。

    世間公道,唯實力耳。

    當一輛輛馬車開上易水浮橋之時,不知從哪一輛馬車裡,傳出一陣悠揚的琵琶聲,還有一聲聲淒婉動人的吟唱:

    “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歌聲幽遠,如泣如訴。易水兩岸,盡是傷心之人。
usaden 發表於 2014-3-27 02:04
第四百零四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按計畫,金國使節團原本是要到長安晉見聖后的,然後再與天樞方面派出的大臣和議談判。但他們沒想到,天樞方面的和議使,竟齊至易水恭候使節團大駕光臨,並且宣佈,談判將在真定舉行。

    事實上,金國使節團更不會想到,天樞城主狄烈,此時正坐鎮真定。

    狄烈至真定,當然不僅僅是會見使節團那麼簡單。從六月中至七月中,整整一個月,狄烈馬不停蹄,視察了滄州—霸州—雄州—保州—定州—真定—代州的瓶形寨到雁門關一帶,各部隊的佈置情況。

    在這條長達六百里的戰線上,狄烈共佈置了渤海師(原濟南旅)、第一整編師、第二整編師、第四整編師,共計四萬餘大軍。這將是未來天誅北伐,覆滅金國的主要力量。

    殲滅金東路軍集團後,狄烈本有足夠的兵力,繼續向金國境內挺進,但有兩個原因,使他不得不暫停趁勝追擊的步伐:

    一是剛剛收復了從長城以南,至長江以北廣袤區域,這片土地面積之廣闊,甚至超過了天樞城原有的河東路與永興軍路的總和。收復並不代表一切安好,想要鞏固統治,真真切切地將這些地盤牢牢抓在手上,還需要大量的後續投入。別處不說,至少真定、中山、河間三府。作為河北戰線及未來北伐的大後方,必須恢復其原有職能。在這三府的常平倉裡,一日不堆滿足夠四萬大軍征戰半年的糧秣,北伐就一日不可進行。

    二是百年老大難問題——幽雲十六州。

    從東邊的幽州(今北京)至最西邊的雲州(今山西大同),十六州層層疊疊、星羅棋佈,牢牢卡住從百年前的宋軍到如今的天誅軍北上之路。這是金國的天然防線,金國在這條防線上,佈置了近三萬兵力,而且有情報顯示,還有二至三萬後續援軍,將陸續於兩個月內集結抵達。

    這五、六萬金軍,已經是金國舉國近半兵力了,基本上是以各族雜牌軍為主力。這支大軍新兵居多,戰鬥經驗欠缺,戰鬥力什麼的,根本無法與在南朝覆滅的東、西路大軍相提並論。如果拉出來與天誅軍打野戰,基本上就是被屠殺的下場。但若是守城的話,這幾萬人多多少少還是會給北伐大軍製造不小麻煩。

    幽雲十六州,胡馬南渡時,就是居高臨下、一泄千里的戰術制高點;而局勢不妙、大軍收縮時,就是金國大門上的那條鐵鎖鏈,要想砸開,絕不是件容易的事。就是這幽雲十六州,成為大宋百年的痛,更是靖康之難的本源。

    不過,在狄烈看來,開鎖的路子不止一條,或許,能用什麼別的法子,解決這個困繞中原王朝百年的難題,為將來北伐減少阻力。

    這就是狄烈同意金國和議的兩個重要原因。

    天樞與金國,就像擂臺上兩個大戰一場後、氣喘吁吁的對手。在暗暗回氣之餘。也在各自計算著,如何為下一局,營造更好的勢態。

    不過,就這一局而言,毫無疑問,狄烈與他的天樞勢力,占了絕對上風,也就因此有了更好的經營下一回合的底氣與本錢。

    得知金國主動提出和議,並且送還大量被擄宗室女及官員,最喜出望外的並不是狄烈,而是朱皇后及那一群後宮,以及趙宋宗室、故宋官員。正當宮內朝外,群情興奮,猜測會派哪位大臣出使和議時,狄烈卻以天樞城主、華國郡王的身份下詔:天樞與金國,仍處於交戰狀態,此時敵國來使和議,應視為戰時談判,所有和議事宜,當由軍方主持,文臣不可插手。

    這道詔令大出天樞官員意料之外,軍方主持和議,前所未聞,匪夷所思。換作在南宋,只怕朝堂上要吵翻天。不過在天樞勢力中,一直有軍政分離的傳統,軍方一旦接管某事,政務系統就絕對不能插手,如有陽奉陰違之事,保密局就會請你去喝茶——保密局的大牢裡,長期呆在裡面喝茶的人絕不少。

    至於擔心軍方無法承擔和議使命的——不要忘了,天誅軍有個參謀本部,那些參謀,哪個不是軍政俱通的人才?

    華國郡王的話,就是最終結論,而淵聖皇后,從來對此都是無條件支持,這一點,天樞勢力中無人不知。一位是功勳蓋世的強勢之王,一位是深居宮中的前朝帝后,任何一個懂得取捨的人,都知道該如何選擇。

    決定由軍方主持和議之後,定下由第一野戰軍副總參謀長凌遠、新任知真定府馬擴為談判代表,和議地點:真定。

    選擇真定為和議地點,為的是避開長安城內後宮與皇族、官員士子的干擾。狄烈要將這次和議的節奏與走向,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他只要自己想要的東西。

    七月下旬,真定府衙,凌遠、馬擴vs蕭仲恭、烏陵思謀,和議談判,正式開始。

    談判的現場佈置,純粹按狄烈依照後世的樣式設置:中間一排大桌,兩邊是長長一溜交椅,桌上交叉豎著微型的天誅軍旗與金國龍旗——說起這金國龍旗,著實令兩位金國使節汗顏。

    當天樞外交人員向二使索要國旗,佈置會場時,縱然以蕭仲恭之見多識廣,烏陵思謀之精明幹練,也是瞠目以對。在中古時代,哪有什麼國旗理念啊!不過在聽完天樞外交人員一番說辭後,二使新鮮訝異之餘,越琢磨越覺有道理,堂堂一國,豈能無旗幟代表?心下感慨,中原正朔,就是不凡。細微之外,可見真知。

    雖然認可對方的國旗理念,但倉促之下,二使哪能拿出什麼像樣國旗?沒法子,只能以皇宮中常用的三角黃底(金國取金德,旗色為黃)五爪金龍旗代替,這才不至太丟臉。

    如果說,國旗之事,讓金國二使大失顏面,頓感氣餒的話,會場上一方巨型沙漏,則令金國二使驚異莫名了。

    談判開始,雙方魚貫入場。兩方只派五個人,即正副使,兩名記室,一名通譯,共十人。餘人皆在室外候命,未聞傳召不得入內。

    凌遠代表主方先致辭,他只是簡簡單單說了一句:“歡迎金使光臨中原領土真定府。”

    這句話與其是致辭,倒不如說是打臉——三個月前,這裡還是金國領地,金東路軍主帥還在此辦公。結果眨眼之間,就換了主人。

    兩位金使臉色都有些難看,卻無話可說。

    凌遠隨即戟指那方巨型沙漏,振聲道:“本使是天誅軍副參謀長,軍務繁忙;馬知府剛接手真定府,亦是百事纏身。所以,我們不會有太多時間與二位使者磋商——看到那沙漏沒有?每日談判的時間,以沙漏啟為始;沙漏盡為終。”

    蕭仲恭與烏陵思謀也不是第一次當使節出使別國和議,但這種以沙漏定時,聞所未聞之舉,還是首見,兩位金使再一次瞠目。

    這一次蕭仲恭終於忍不住了:“難不成若大一個天樞城,找不出一個有閒暇之大臣麼?”

    凌遠淡淡道:“中原剛復,百廢待舉,上至聖后、軍主,下至販夫走卒,無一不為復興漢室而努力——二位使者覺得,在這樣的情形下,還能有閒暇之大臣麼?”

    蕭仲恭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只能用力喘粗氣。

    烏陵思謀頷首笑道:“既如此,我們就開始。”心下卻是暗歎,這天樞勢力,或者說,這位天樞城主、天誅軍主狄烈,果然非同尋常,與他之前所打過交道的所有宋人都不一樣——做風硬朗,行事高效。這一點,竟與金國初創時十分相似。看來,此次和議,前景堪憂啊!

    凌遠手指往下一點,便有衛士將沙漏傾倒,細白的流沙,無聲地從碩大的沙池注入沙斗內。

    談判,就在這樣的緊張、限時的情形下展開。

    沒有繁文縟節,沒有虛意客套,一上來就直奔主題。按正常談判程式,雙方亮出自己的政治訴求。

    金國的要求包括三個方面:一、領土要求。天樞勢力應退至真定、中山、河間三府,兩國(地區)間,以霸州、雄州、莫州、保州、安肅、廣信兩軍為軍事緩衝區,在此緩衝區內,除維持治安的弓手,雙方不得派駐大軍。

    二、換俘要求。天樞勢力應將被俘之金國將士盡數交還。並詳列名單,完顏昌名列榜首,其後是一長串名字:完顏撒離喝、蒲察鶻拔魯、赤盞暉、完顏忒……等等,總人數達千人,基本上都是開封被圍時隨完顏昌投降的女真人。至於其餘近萬非女真人,金國方面根本不提,這些人太多了,要回來代價太大,而且估計天樞勢力也不會給。

    三、購買軍火要求。金國願以重金求購天樞勢力出品之火槍、霹靂彈、炸藥包等器物。

    天樞城方面,也針鋒相對,提出兩個要求:一、金國必須履行當年與宋國“海上之盟”的承諾,歸還幽雲十四州(其中莫州、瀛洲已被天誅軍佔領);二、金國必須將包括二帝在內的所有宗室,及被擄女子,尚存活者,盡數交還。

    馬擴還提供了一份比金國的千人名單更詳實的萬人名單。

    這份萬人名單哪裡來的?說來也是諷刺,當年金軍二圍汴京,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在宋奸如“金人外公”開封府尹王時雍、徐秉哲、范瓊等人協助下,整理出了一份幾乎囊括了北宋皇宮所有女性,甚至包括離宮出嫁的宮女及民間貢女的詳細名單。然後,金人就根據名單“指名索要”。當然,不想給也行,根據女子身份地位高低作價,拿錢贖買。

    這份名單,金人手裡有一份,北宋宮中有一份。金軍滅宋北返之後。名單就被偽楚帝張邦昌,封存於秘閣中。直至天誅軍佔領開封,狄烈下令整理皇宮存檔時才發現。

    這份萬人名單上,無一例外都是女性,名單首列,就是徽宗趙佶的二十多個女兒,然後是嬪妃、宗室女、宮女、貢女……其中有許多熟悉的名字:朱婉婷、趙玉嬙、趙含玉、曹妙婉、楊調兒、葉蝶兒……

    那一個個含芳吐蕊的名字後面。都包含著一條鮮活靚麗的生命,但半數以上,已是命殞北遷途中,芳魂杳然了……

    馬擴將名單推到金國二使面前,手臂微微顫抖,好容易才控制住想劈胸揪住兩位金使怒斥的衝動。

    蕭仲恭與烏陵思謀面無表情,翻看著這份名單,深深吸了口氣。交換了一個眼色。蕭仲恭輕咳一聲,斟詞酌句道:“名單上大部分宋女,或身故、或發賣、或送還,敝國內所剩,已然無多……”

    凌遠截斷道:“不管剩多少,只要活著,只要還能找到,就要一個不少交還回來!”

    烏陵思謀很是為難:“宋女中有不少已是王爺的側福晉、或是將軍夫人、尚書侍妾。此時已生兒育女……她們未必願回啊!”

    凌遠一字一句道:“這不是徵求意見,這是必須履行的條件!”

    蕭仲恭可不願被對方牽著話題走,當即岔開:“這個可以慢慢商量。我看還是先談談購買貴軍火器之事,我方願以十金換火槍一把。”

    馬擴呵呵笑道:“貴使莫要忘了,眼下是和議,買火器何用?莫不成貴國還想繼續打下去?”

    烏陵思謀哈哈一笑:“非也,實是為防夏人耳,且西遼餘孽耶律大石蠢蠢欲動……”

    凌遠再度將話題拽回:“貴我雙方既是和議。自當以和為主,則軍事緩衝區當為首要議題,還是先解決幽雲十四州為先……”

    雙方開出的條件,可以說都是滿天要價,誰都知道對方肯定不會全盤接受。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進入談判實質價段,討價還價了。

    凌遠是儒將,馬擴武舉出身,更是老練的外交家,烏陵思謀是務實幹練的女真人,只有蕭仲恭久在朝堂為官,沾染了一些官僚氣息。但蕭仲恭早年也是出身遼國宮衛“孩兒班”的統領,更是一個能披重甲追上飛奔駱駝的勇士。身處這三位實幹家中間,蕭仲恭很快受到感染,那種久違的激勵感重回心間,人也變得振奮明厲起來。

    兩個時辰之後,當雙方正激烈地唇槍舌劍、旁徵博引,論證幽雲十四州歷史與歸屬時,鐺!一聲鳴響,眾人齊轉首望向聲源來處——沙漏已盡,時間到!

    首輪談判沒有成果,只是互相試探,彼此亮出各自的條件,並且均是一付毫不退讓的模樣。

    接下來五天裡,雙方又進行了三輪談判,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初步達成部分俘虜及擄人的交換,但重要人物的交換,依然未能談妥。尤其在幽雲十四州的問題上,金使態度強硬,寸步不讓,爭執到激烈處時,蕭仲恭更是引用了昔日與他一同降金的遼國舊臣、金國太傅、中書令左企弓,曾勸阻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勿依約將燕雲諸州交還北宋時的那首詩:“君王莫聽捐燕議,一寸山河一寸金。”

    凌遠則冷笑道:“凌某只聽軍主彈劍而歌‘一寸山河一寸血’,如果談判桌上得不到,那麼我們將不惜以血來換取河山!”

    烏陵思謀大笑:“凌兄何曾聽過,女真人是被嚇大的?”

    談判再度陷入僵局。

    第六天,當蕭仲恭與烏陵思謀按往常一樣,早早來到真定府衙,準備進行第五輪談判時,卻發現會場空無一人。兩位金使初時不以為意,對天樞和議使不守時嗤之以鼻,但當他們從早晨等到中午,早餐那點油水都消化殆盡,肚子餓得咕咕叫都沒等到來人之時,才意識到不對勁。

    當兩位金使怒氣衝衝闖進真定府衙,被衛兵攔下後,高叫著“馬知府此舉何意”之時,馬擴應聲施施然出現,負手淡然道:“好叫二位使者得知,凌副總參謀長,已於昨夜奔赴霸州前線。想來此刻應當揮師越過白溝,兵臨涿州城下了。”

    蕭仲恭與烏陵思謀目瞪口呆,愣了足足十息,才異口同聲怒喝:“訛詐!這是赤裸裸的訛詐!”

    “不!”馬擴嚴正昭示金國二使,“一寸山河一寸血,如果你們不肯給,那我們不憚用血來換!”

usaden 發表於 2014-3-27 02:15
第四百零五章 以戰促和


    狄烈當然不是玩什麼政治訛詐,而是動真格的。

    金國不是南宋,絕不可能僅僅靠武力威脅加口頭恐嚇,就能令其乖乖就範的——哪怕現在這頭從白山黑水中闖出來的野狼,正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創,急需休戰,舔抵傷口,卻絕不會輕易低頭。

    受創的野獸不肯伏首就範,該怎麼辦?

    狄烈的方法只有一個:打!

    打到它起不來,服輸求饒為止,是不是心服不管,反正你得口服。

    天誅大軍自打渡過黃河之後,追擊千里,竟未撈到一仗,數萬敵軍,全讓女兵收拾了。這口氣,憋得真是難受。全軍早就摩拳擦掌,等不及要收拾金人了。

    天誅軍的糧秣儲備,或許不足以令四萬大軍全線出擊,深入金國腹地,但支撐大軍將近在眼前的幽雲十四州打下來,還是足夠的。更何況,出擊涿州的軍隊,只動用了第一整編師的兩個混成旅而已。

    七月二十九,天誅軍最強拳頭——楊再興第一混成旅、張銳第二混成旅,越過邊境線白溝河,雷霆出擊,分兵直取涿州東、南兩大門永清、歸義二城。

    此二縣城內,各有一千軍兵守城。這些軍兵的戰鬥力,連三流就算不上。對上天誅軍最強兩隻拳頭,下場可想而知。

    一天!只用了一天,兩城就被天誅軍迅猛打擊攻破。隨即,二旅左右出擊,合圍涿州。此時,涿州以東的固安兵少器乏,根本不敢出援,而西邊的易州,則被第二整編師看得死死的,半點不敢動彈。唯一能夠解救涿州的,就只有百里之外的燕京府了。

    涿州可是燕京的南大門,涿州一失,燕京就坦露在天誅軍面前,無遮無擋了。更為嚴重的是,涿州一失,易州後路就被截斷,退都退不回燕京了,只能往飛狐口逃跑,守城是不用想了——有幾支軍隊能在後路被斷的情況下,還能安心穩當守城的?

    狄烈這一招夠狠!一刀劈出,直接砍斷金國大門鐵鎖中間兩個環。奪一城、逼一城、驅一城。

    所以,無論燕京方面願不願意,都得要援救涿州,除非燕京留守郭藥師願意放棄涿、易二州。

    天誅軍又一次準備圍城打援。

    但是,令人驚訝的是,涿、易二州的軍兵,竟在天誅軍圍城之前,迅速退出州城,逃往燕京。

    楊再興只來得及截住易州軍的尾巴,殲敵千人,未能達到殲敵全部有生力量,以及圍城打援的目的。

    八月初三,天誅軍勝利佔領涿、易二州。

    當狄烈與凌遠得知郭藥師出人意料的舉動之後,拍案而起,脫口而出:“金人早就想放棄涿、易了!”

    沒錯,這是金國無奈而又現實的選擇。

    現實的情況是,金國在十四州前線,最多只能集結六萬軍兵——六萬人,均分到十四個州城,三十餘個縣城,每個州縣能分得多少?兵力分散,各點駐守,這是防禦戰的下下策,這一點,金人不會不明白。

    兵力不足,城池眾多,擺在金國面前就只有兩條路:要麼冒著被各個擊破的危險,分兵駐守;要麼忍痛放棄一部分地盤,集中兵力防禦少量主要關鍵節點。金國顯然明智地選擇了後者。而郭藥師奉命出京,當然就燕京局勢向國主吳乞買請示過,對燕京境內占十四州近一半的州城,如何處置,亦早就定策。

    力保燕京、西京,餘州能守則守,不守則棄,一切以保存兵力為要——這就是金國的南線戰略。

    說白了,目下金國在幽雲十四州的兵力佈署,就是紙老虎,擺出來裝裝酷,嚇嚇人,為本國使節談判造勢。蕭仲恭與烏陵思謀所謂寸土不讓,純屬外交姿態。所謂外交姿態,就是甭管內裡多虛弱,多想跪舔,外表卻是一副怒氣衝衝、你敢動就揍你丫的表象。

    狄烈提兵七千,一劍刺出,就將金國的紙皮虎戳破,金國使節團瞬間被逼出原形——倘非如此,還真不知道要打多少口水仗。

    八月中旬,當凌遠、馬擴再次出現在心焦如焚的蕭仲恭與烏陵思謀面前時,兩位金使差點沒跳起來,怒斥天樞城沒有和平誠意,表面和議,暗地下手,殊為可恥。

    馬擴等對方吼得口乾舌燥、聲音沙啞、抗議得差不多時,才不動聲色指了指那沙漏。

    兩位金使一看,流沙已近半了,也就是說,今日怕是談不出什麼名堂了。

    凌遠卻以軍人的乾脆俐落,毫不掩飾道:“所謂談判,無非就是談談打打、打打談談,你們願意談,我們就談;你們不願意,我們就打!”

    凌遠匕首一樣的鋒利言辭,狠狠地刺破了蕭仲恭與烏陵思謀的外交偽裝,在真正的實力面前,一切外交紙老虎都要是浮雲。

    從這一刻起,金國與天樞勢力的談判,才算是真正入巷。和議,正式進入實質階段。

    八月下旬,經過雙方為期十天“富有誠意”的談判,最終達成了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結果,和約大概內容如下:

    一、明確國屬。天樞與金國關係對等,人員往來,雙方比照國與國之間處理。

    二、劃定疆界。雙方以實際佔領線分界,即燕京—蔚州—應州—朔州一線,以北為金國地界,以南為天樞地界。

    三、互換俘擄。金國將按照天樞方提供的兩份名單(宗室男女與被俘官員),盡可能搜尋並交還擄人;而天樞方則先期釋放被俘金將蒲察鶻拔魯、赤盞暉、完顏忒以五百女真兵。做為對此次金國遣返人員的回報。至於涉及更高一層人員的釋放問題,留待下一步商討。

    四、戰爭賠償。金國一次性向天樞城賠償金、銀二十萬兩,羊、馬、駝萬頭,皮毛三百車,做為對兩河地區破壞的補償。

    這份和約,是金國建國以來,對遼、夏、宋三國諸多和約中,最不佔便宜,甚至還吃了悶虧的一次。前三條還好,基本上沒有明顯出讓利益的地方。至於最後一條賠償。金銀與牲畜賠償都不算多,不過是金國國庫百分之一而已,主要是面子不好看。

    天樞城的理由卻很充分:你們金國鐵蹄把兩河糟蹋成一堆廢墟,百姓流離失所。現在拍拍屁股撤出就算啦?

    而兩位金國使臣,更願意將這筆賠償,看做是贖金。能將金國幾名大將與數百女真軍兵贖回,這筆錢,真心不算多。

    蕭仲恭與烏陵思謀出使之前。就做好了被敲上一筆的準備——換成是金國,若取得這樣大的優勢,非得讓對方大出血不可。從這一點上說,天樞城還算是比較克制了。

    在領土方面,金國除了承認被天誅軍佔領的涿、易二州,歸屬天樞城的事實,其餘十二州,堅決不讓。金國這也是沒法子,它是讓無可讓、退無可退。

    剩餘十二州,最突前的就是燕京(幽州)、蔚州、應州、寰州、朔州,其餘諸州,都在這五州以北。燕京能還嗎?當然不可能!蔚州呢?這是連結燕京與西京雲中的節點,蔚州若失,則燕京與西京被分割,陷於危險之境。其餘應、寰、朔三州,則呈品字形擋在雁門關,是西京雲中的大門。此三州任何一州失,則三州破,三州破則雲中危殆。

    金國寧願後方諸州空虛,也要將有限的兵力佈署在這五個州府中——這是金國大門鐵鎖鏈上最接近鑰匙孔的一環,此環一斷,環環俱碎。

    事實上,蕭仲恭與烏陵思謀此番出使,在領土方面的底線,最多就是讓出涿、易二州——當然,有所失,必有所得,天樞城必須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或者是軍火、或者是戰俘、或者是錢糧……結果,萬萬沒想到天誅軍來了個不告而取。這下好了,地盤丟了,卻什麼都沒撈著。

    更令蕭仲恭鬱悶的是,臨出發之前,國主對和議的指示“所謂和議談判,就是將我們最想要的,從對方手裡拿過來;而對方最想要的,一定不能讓他得到!”,完全打了水漂。回國之後,真不知該如何向國主交待。

    表面看來,大家都沒怎麼吃虧,實際上,金國是既失地、又賠錢,但這啞巴虧,還不能不吞下去。

    這份和約,對金國而言,唯一的好處,似乎就是換回了幾員大將與寶貴的數百女真軍兵。對於此時兵少將寡的金國,這些能獨當一面的大將與老卒,實在太重要了。

    只是,金國上下怕沒人細想,幾個心膽俱喪的敗軍之將,一群士氣喪盡的投降之卒,倘若真回到金國軍隊中,除了傳遞負能量,還能有何為?

    和約擬定後,凌遠、馬擴將之呈送居於真定府衙後院、剛剛從霸州前線回來的軍主審閱用印。

    在狄烈細看和約時,馬擴在一旁補充:“金人言道,若欲索韋太妃(趙構老娘)、邢王妃(趙構元妃),須以完顏昌、完顏撒離喝及所有被俘金兵交換。若要迎還二聖,須以各種火器、戰車及河東之代州與河北之地交換……而火器所索取數量,足以裝備兩個整編師。”

    狄烈嘴角噙著一絲冷笑。趙構一家子,很稀罕麼?用來換重量級敵酋與兩個整編師的裝備!真是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說心裡話,這奇葩的一家子,白送他都不想要!只不過,迎還那所謂的“二聖”——實則是兩個渾球,畢竟是這個時代,你不得不喊的政治口號。就像趙構一樣,心縱然萬般不樂意,嘴上卻要比任何人喊得響亮、喊得情真意切、喊得聲嘶力竭……

    所以,狄烈也得做出一番姿態,喊喊口號——這也是他將和議地點設在真定的原因。若是在長安,保不準真有些人會為了迎還那兩個渾球,傻不楞登要逼他送裝備、送土地呢。在某些宗室與官員眼裡,那倆混帳父子可是無價之寶,送點軍械與土地實在算不了什麼。

    馬擴說完之後,小心看了一下郡王的臉色,沒看出什麼表情,本想說點什麼,但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歎息退下。

    凌遠繼續補充道:“我們力爭讓金人將蔚州交還,但金使堅決不允,最後乾脆說自己無許可權決定蔚州去留……”

    “金人不傻,蔚州一失,則鎖鏈中斷,他們是絕不肯輕易交還的。”狄烈一擺手,“無所謂,此時不予,他日自取!”

    啪!大印蓋上,和約已成。

    和議既成,狄烈正式接見金國來使。蕭仲恭與烏陵思謀此時方知天誅軍最高首領竟在真定城中,不用說,做出攻取涿、易二州的決定者,必是此君無疑了。兩位金使震驚之餘,背脊涼颼颼的……

    會見其間,蕭仲恭與烏陵思謀不斷暗示,二聖可迎,只需要付出很小的代價:比如軍械、地盤、或者……技術。

    眼見這天誅軍主無動於衷,烏陵思謀急了眼,乾脆挑明瞭,只要天樞城同意送一批懂得製造火器的匠人過來,立馬放人。

    工匠換帝王!多懸殊的買賣,如果這條件給那些宗室或文官聽到,怕是要跳將起來,揪住狄烈的衣襟,一迭聲叫嚷“換!換!快換!”

    狄烈瞄了左手邊作陪的凌遠與馬擴一眼,二人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似乎什麼都沒聽到。

    狄烈向右手邊的烏陵思謀招招手,示意其近前。

    當烏陵思謀走近狄烈三尺之距時,狄烈示意其附耳過來,低沉而清晰說道:“我不會拿有用的工匠,去換兩個沒用的藝術家!你可明白?”

    烏陵思謀瞳孔急劇收縮,身體僵住,少傾,緩緩向後退了五步,突然做了一個令人詫異的舉動——向狄烈行了個莊重地參拜大禮,振聲道:“狄城主有如此凌雲之志,我大金國主定會鼎力成全!”

    空氣一瞬間凝固了。

    狄烈淡淡一笑,泰然自若舉杯:“如此,多謝!”
usaden 發表於 2014-3-27 02:33
第四百零六章 南宋這下熱鬧了!


    和約已成,天樞城這一方已簽字加印,並將副本交與兩位金國使臣。接下來,金使將要返回本國,將副本約書呈交國主,御覽用印。再派人將其中一份完整簽署著兩國(地區)君主印押的和約書送抵天樞城。如此,才算是完成和議程式。

    按正常禮儀程式,天樞城也應當派遣使者,隨金使一道出使金國,晉見金主,做為答禮,屆時也可順便將簽署程式完畢的和約書帶回。

    狄烈正琢磨著派誰出使好,馬擴自告奮勇,言道自己在宣和年間,數次出使金國,可勝任此任務。

    馬擴職位夠格,早年多次使金,有豐富的外交經驗……可以說,天樞城中,的確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凌遠還勸了一句:“子充剛剛上任,若就此出使,這真定府……”

    馬擴慨然道:“能治真定府者,天樞城不乏其人,而最宜使金者,唯擴耳。”

    狄烈當即拍板:“好!就是你了。”

    馬擴合袖長鞠:“此番出使,當如何應對金國上下,還請郡王示下。”

    狄烈與凌遠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點點頭,馬擴這是表明態度與立場——唯有這樣的表示,才是真正的、有資格代表天樞出使的使臣。

    八月底,蕭仲恭與馬擴攜約書北上返金,而烏陵思謀則請求至長安拜見聖后。

    這傢伙打什麼主意,狄烈心下也猜到幾分,從外交禮儀上說,烏陵思謀此舉,也完全合乎禮節。既如此,就讓他去折騰一下,也可以借此人之手,看看還有多少朝秦暮楚的騎牆派。

    又是九月秋高馬肥季節,若依往年慣例。正是金虜南下牧馬黃金時季。不過從今年開始,事情掉轉了個兒,南下牧馬是不要想了,好生琢磨怎麼防止南人北上踐踏草原是真。

    從此刻始,長城以南,中原萬里,人人可安寢;而長城以北的國民,開始睡不著覺了。

    穩定了北邊局面,下一步。就要著手南邊的事了。

    九月中,狄烈返回長安,安排下一步計畫。

    將烏陵思謀扔到驛館後,下面的事無需狄烈操心,自有阿術的第一情報司接手處理,估計烏陵思謀每日溲溺的次數,都將會形成報告,呈交到阿術的案頭。

    和議簽了,但從程式上,還應交與朱皇后過目——且不說朱皇后是否有權過問,這是最起碼的尊重。狄烈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朱皇后可謂出力良多,任勞任怨,做得無可挑剔。所以,狄烈也給予她足夠的尊敬,第一時間,就親奉約書,入太極宮的甘露殿,即朱皇后寢宮,面君敬呈。

    甘露殿本是唐朝帝后的寢宮之一,入宋之後,長安地位下降,皇宮這一塊基本沒利用起來,好些宮殿都殘破不堪,得不到正常修葺,直到狄烈奪取長安後,情況才好轉。甘露殿算是保存比較完好的,便以之為朱皇后的寢宮。

    時令入秋,天氣仍涼爽,朱皇后挽著高髻,戴著團冠,一襲簡約熨貼的曳地襦裙,素色的對襟褙子勾勒出豐腴而不失輕盈的嬌軀,她就那樣靜靜坐在宮殿深處的蒲團上,夕陽光暈透過窗格,投映在她的後背,為她鍍上一層金色的鑲邊,別有一番動人韻致。

    四名宮女侍立於後,鼎爐熏香嫋嫋升煙。

    狄烈闊步而入,聽著空曠足音迴響,看著那尊榮而孤寂的倩影,不知怎地,心裡有一種難以言喻地情緒,不輕不重地撞擊心房……

    走到距朱皇后五步之距,狄烈深吸一口氣,收拾心情,端正行了一禮,在其側旁蒲團盤坐下。然後將槍盒解下,置於身側,舉起手中和約國書示意。自有宮女以朱漆木盤盛之,恭送至朱皇后身前,敬請御覽。

    大部分條約,都沒朱皇后什麼事,她也不懂,只有那一條更高層人物的交換,引起她的注意,聲音微微發顫:“金人可願送還二聖?”

    狄烈只回了一句似乎不著邊際的話:“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朱皇后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譬喻,淺顯的言語很容易理解,所以,朱皇后明白了。她臉色一陣蒼白,抬首望向窗外,喃喃道:“入秋了,很快就到嚴冬,聽說北國極寒,呵氣成霜,滴水成冰,手足凍壞亦屬尋常……蒼天保佑,他們父子能平平安安度過嚴冬。”

    狄烈默然一會,沉聲道:“你不怪我?”

    朱皇后微微搖頭,柔聲道:“你能救回如此之多的姐妹,讓她們脫離苦海,我……只有感激……”聲音倏止,豐滿的胸脯不住起伏。宮殿內,氣氛似乎微妙起來。而那四名宮女,早已退到二十步之外的屏風後,空闊的宮殿,就只餘狄烈與朱皇后。

    或許是感覺到了某種異樣,朱皇后慌忙拍拍掌,道:“請姐妹們入內,親向郡王致謝。”

    宮女遵命而去,不一會,宮殿門口出現一群女子,魚貫而入,齊齊伏拜於地,異口同聲:“落難命婦謝郡王施救之恩,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今生啣環,來世牛馬,必報郡王恩澤。”

    狄烈一一看過去:榮德帝姬趙金奴、顯德帝姬趙巧雲、永福帝姬趙佛保、和福帝姬趙金珠、成德帝姬趙瑚兒、令福帝姬趙金印、華福帝姬趙賽月、連最幼的純福帝姬趙金鈴俱在。諸帝姬身後,則是一眾獲釋的嬪妃,目測約二十餘人。這一眾帝姬與前嬪妃,可謂是逃脫大難的千名宋女的代表。

    所有帝姬嬪妃。身著禮服,誠心正意,向狄烈行最重大禮:三拜九叩。

    玉額光潔柔嫩,地磚滑硬沁涼,每一叩首,必有重聲。

    狄烈沒有阻止,只是斂眉垂目,目光避開那一片紅通通的玉額。

    叩拜完畢,所有帝姬嬪妃,無聲起立。一個接一個悄然倒退出殿外。她們無需說太多。所謂大恩不言謝,以心意、以行動相報便可。

    “你的姐妹,相信你會照顧得很好。”狄烈緩緩起身,垂首行了個禮。“若無它事……”

    “事實上,我正有一事相求。”

    狄烈慢慢抬頭。目光透出徵詢之意。

    朱皇后斟酌了一下語氣,輕聲道:“我想去看看九郎……”

    狄烈微感驚訝:“皇后還沒見過他嗎?”

    朱皇后有些自嘲地一笑:“聽說他被囚繫於保密局秘獄……那個阿術,沒有你的命令,他不會讓任何人靠近。”

    狄烈點頭:“好,你的確應當看一看他,否則,以後怕沒機會了。”

    朱皇后悚然而驚,失聲道:“難不成,你要……”

    狄烈搖頭,直視朱皇后:“除非你堅持要取他性命——於公於私,只有你有這個權利。”

    朱皇后容色悽楚,緩緩合上雙眼,一滴淚珠,從眼角沁出,順香腮滑落。等她再睜開眼睛,狄烈的身影已消失於眼前。

    狄烈步出甘露殿時,已是晚霞滿天,剛走出殿門沒幾步,突然耳廓微動,似有所覺,腳步一頓,本能地按了一下槍盒,不動聲色繼續前行。當他步下漢白玉石階,身影折過一道長廊的轉角後,一條纖細的身影也匆匆尾隨而行。

    那纖細人影快步奔過長廊,至轉角處時,悄然探頭張望——訝然發現,目標竟然不見了。

    這纖細人影呆立半響,歎了口氣,失望轉身,倏地捂嘴瞠目,神情象見了鬼——她所跟蹤的人,正舉著一件奇形怪狀的武器對準她。

    狄烈的手指緩緩離開板機,槍口也垂了下來。眼前是一個長得很秀氣的十三、四少女,狄烈之所以垂下槍口,既不是因為對方是少女,抑或容色秀美,更非認識,而是因為這少女額頭那一片紅印——這是剛剛叩過重頭的標記。

    “你是適才在殿內叩拜的後排第三位帝姬,你跟著我幹什麼?”狄烈確認虛驚一場後,將槍還背於肩。

    一眼掃過數十人,迅速記憶每一個人的特徵,然後再換一個環境,在一群人中找出之前見過的某個目標,這是一個狙擊手必備素質。有了少女額頭那片明顯的紅印指示,狄烈略加思索,就記起此女。

    少女一喜:“原來你早就注意我了……”

    狄烈打斷道:“我注意到每一個人……說,你為何跟在後面?你知不知道,這樣做很危險!適才你的性命,與無常擦肩而過。”

    少女甜甜一笑:“金鈴說,連金人都害怕得要命的‘凶靈’,一定長得很醜、很凶、很嚇人……咭,她適才對我說,金人騙了她,你應當是‘仙靈’才對……”

    狄烈苦笑搖頭:“謝謝她沒把我稱為‘英靈’。”

    少女捂嘴咯咯直樂,雙眼眯成月牙,怎麼也沒想,心目中的大英雄,竟也這般能逗樂。

    樂了好一陣,少女終於說到正題:“我是趙賽月,我想,像慎妃、像汝陽郡主(玉嬙)、像蝶兒姐姐、像玉奴姐姐一樣,成為光榮的女兵……我要參加天驕營!”

    嗯,看樣子,趙賽月回長安這一段時間,還真瞭解到了不少東西,而少女之心,又最是嚮往偶像——天驕女兵,已當之無愧的成為所有脫離大難的女人們的偶像。

    狄烈冷冷瞪視趙賽月,直瞪到少女笑意消褪,瑟縮後退時,才伸出兩根手指,道:“給你兩個忠告,一、慎妃死了、玉奴殘了、玉嬙一身傷痛……你要像她們一樣?二、天驕營雖然還在,但永遠不再參與作戰——從這一點上說,昔日的天驕營,已經不存在了。”

    “好好過日子,這才是你的皇嫂最希望看到的結果。”

    那個令金人顫慄的人影已遠去,唯有最後一句話。在少女帝姬的心間迴響不絕……

    ……

    這是一間普普通通的院子,在長安西角的永和坊,這樣的院子很普遍,沒有一點令人注目的地方。黃昏時分,先來了一撥人,看上去很精幹,四下佈置崗哨,閒雜人等勿近。

    隨後,兩輛廂車先後出現在大門外,院門隨即大開。廂車駛入。兩扇大門重重關閉。

    院子裡,一名隨從持竹鉤打起前一輛廂車的簾子,一襲罩袍的朱皇后躬身而出;後一輛廂車出現的,竟是狄烈。

    朱皇后下車後,用徵詢的目光看向狄烈。狄烈抬手向西廂房一指。朱皇后感激地點點頭。默默轉身而去。

    房門推開,屋內一個負手望著窗外後院落木的年輕人,聞聲訝然回首。目光一觸,渾身一顫,如遭雷殛。

    “果然是你,九郎。”

    “皇嫂……聖后娘娘,天樞城之主,傳言居然是真的……”

    一個方今天下,身份最尊貴的女人;一個稱孤道寡、身登大位的男人——在這間小屋裡,也不過是一個嫂子,一個小叔而已。

    自打朱皇后成為皇后之後,就再沒與這位小叔見過面,細細算來,已有五、六載。當日的翩翩少年郎,如今卻是面目憔悴,容色愁苦,望之如三十許人。他在愁苦什麼?是眼下的困境,還是曾經犯下的罪惡?

    “皇嫂,能下令讓那位天誅軍主放朕離開嗎?”。趙構在最初的震驚過後,仿佛抓到一根救命令稻草,向朱皇后深深一鞠,神情急切地道。

    未見到趙構之前,朱皇后對這位苦逼的小叔子,憐惜還多過憤恨,但在見過趙構之後,不知怎地,心裡無端生起一股厭惡,之前一肚子想說的話,竟半句也無興致再說。聞言只是淡淡地道:“捉你的是他,要放人,也只能聽憑他的意思。”

    “可是,你是聖后啊!天下最尊榮之人,怎能被一介軍鎮所制……”

    “我是聖后,卻保不住自己的妹妹,聖后又如何?”朱皇后目光灼灼地盯住趙構。

    趙構臉色一陣發白,勉強笑道:“都是杜充那個殺才,蒙蔽聖聽,擅自調兵……天誅軍殺得好,此賊若不死,回到朝中朕也饒不了他……”

    朱皇后咬著嘴唇,目光愈冷。趙構觸及這涼到心底的寒光,吃吃著再說不下去。

    朱皇后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將那卷密旨放在桌上,默默轉身,離開,任由趙構一再呼喚,再未回首。

    院子裡,狄烈親自掀簾,讓朱皇后進廂車,淡淡道:“這麼快就敘完話了?看來叔嫂久別重逢,並不如想像那般歡喜啊!”

    朱皇后木然道:“他對自己當日惡行,居然毫無懺悔之心……以前他不是這樣的,那時的他,是一個謙謙君子……難道,一個人登上帝位,就會變得這般模樣嗎?”

    狄烈默然一會,沉聲道:“世間最善變者,莫過於人心,尤其是身處高位者,他的位置逼著他一定要變,不變無以競存。”

    朱皇后兩行清淚滴落塵埃,哽咽失聲:“可憐婉婷……”

    狄烈放下車簾,隔斷了朱皇后的飲泣。

    屋內趙構一臉木然捧著那卷昭示自己罪行密旨,不言不動,突見門口人影一閃,驚喜抬頭:“皇嫂——是、是你!”

    狄烈淡淡道:“怎麼?不歡迎?我可是有個好消息。”

    趙構心頭突突一跳,似乎意識到什麼,心跳得如同十二歲破處時那般緊張,用力咽了口唾沫,聲音微顫:“你……軍主之意……”

    “你可以回臨安了。”

    “什、什麼?這是真的?你……軍主肯放我走了?”幸福來得太突然,趙構腦袋一陣眩暈,幾乎不敢相信。

    狄烈將手中那卷趙構簽押用印的聖旨晃了晃:“記住你的承諾,還有在東京皇宮太廟的誓言——否則的話,我能抓你一次,就能抓你第二次!”

    “不敢,不敢!”趙構激動得不知該說什麼了,完全沒了所謂天子的儀範。

    “我還要給你引見一人,由他伴你回臨安。”狄烈拍拍手。

    屋外一人應聲而入,長揖至地:“罪臣秦檜,參見我主。”

    這對歷史上最著名的狼與狽,終於聚首了。趙九、秦檜,再加上個趙七……這一下,南宋可就熱鬧嘍。

    趙構,你那麼想苟安,很好,那就老老實實蹲在南邊,苟延殘喘。

    秦檜,你這麼喜歡賣國,很好,那就多賣力,把國賣給我!
usaden 發表於 2014-3-27 11:51
第四百零七章 趙七出手


    九月,長安天樞總部發佈了一條震動朝堂的消息:欲歸江南者,可歸江南;欲留中原者,可留中原。

    從這一刻起,狄烈開始清理異己分子,先禮後兵。天樞勢力內所有的前朝宗室與故宋官員、士子,都可以自由選擇是歸宋還是留下。想走儘管走,天樞勢力佔據了整個中原,幅員遼闊,絲毫不在宋、金兩國之下,領地內人才濟濟,每日至長安求官者,絡繹不絕。此時的天樞城,早就不缺人才了。

    想留下,也可以,畢竟也曾為了天樞勢力的壯大做出過貢獻——但有一條,留下了,就別三心二意,騎牆望風,吃著碗裡望著鍋裡。否則,保密局的密探,可不是吃素的。

    當初天樞勢力弱小,窩在太行深山之時,許多宗室與故宋官員、士子,的確是一意南歸,只是為狄烈所羈繫,加上戰亂不斷,難以成行,便耽擱下來。及至天樞勢力不斷壯大,軍隊、地盤越來越多,聲望越來越高,不過區區數年,已成問鼎之勢。而南宋建炎朝呢,從建炎元年起,就被金人按在地上不斷猛揍,年年遍體鱗傷,地盤不斷萎縮,竟生生被金人從黃河邊趕到長江邊上了。

    天樞興,建炎衰。只要眼不瞎。耳不聾,都可以清晰明瞭天下這番新局。

    是留在一個勃勃生機的新興勢力裡,期待更遠大的前程,還是回到那個江河日下的建炎大宋,從頭再來。每個人,都要做出選擇。

    趙宋宗室子弟近兩千人,在保密局的監控下,緊急開了一次會議,會議由越王趙偲主持,所有宗室重量極人物俱出席。議題只有一個:去或留。

    會議爭論極為激烈,甚至發展到爭吵,就去留問題,發生嚴重兩極化。基本上,輩份、爵位較高的宗室,都想回南宋——畢竟那裡是趙家江山。他們這些皇親貴戚,理應享受到特殊的待遇。而留在天樞城,他們與一般的官員沒有任何區別,領同樣的薪俸,地位尊卑一視同仁,甚至不如那些軍將,心理如何能平衡?

    而親緣較疏遠、爵位甚低,早已邊緣化的低級宗室子弟,則更願意留下來——反正即便回到南宋,除了多領一份皇糧,也不見得有更好的前程。許多宗室子弟,早已在天樞勢力不斷擴張中,謀得了不錯的職位與前程。文官如趙忠,已是太原府長史;武官如趙能,官至車騎中郎將,獨領一旅。他們,就是年輕一輩宗室的榜樣。

    令人意外的是,最應該回南宋的幾位王公:越王趙偲、信王趙榛、相國公趙梃等人,均表示留下。

    越王趙偲選擇留下,也能理解,他本是天樞勢力內的宗室標杆人物,狄烈就算是做個姿態,也得重用他。加上趙偲連番出使,成效斐然,功勞是實打實的。更莫說他的女兒,舞陽郡主趙檀香,極有可能成為華國郡王側妃。有了這樣一層關係,他怎麼可能走?

    相國公趙梃,雖在軍中職務不高,至今不過百人長,但這小子死心眼,只認准了一個軍主,只認定了一個目標——消滅女真人。所有宗室中,這位相國公是最堅定的紮根派。

    最令人驚訝的,莫過於信王趙榛的選擇。這位信王一直長期被軟禁,直至去年整軍之後,他對原五馬山寨改編的五馬師的影響力幾乎消失殆盡,才得以自由,並且始終未得任用,全靠自己在五馬山寨時所得積蓄度日。這樣的窘境,這樣的憋屈,本應第一個選擇憤然離去,結果卻恰恰相反,怎不令人驚惑。

    趙榛永遠都是那副陰沉沉的模樣,常年的幽禁生涯,似乎令他出現某種心理異常,令人望而生寒。對於宗室的困惑,他只淡淡說了一句:“江南朝廷先是有了一位七哥,如今再有一位九哥,若再加上我趙十八,不嫌太擠了嗎?”

    此言入耳,所有宗室無不心下一寒,仿佛猜想到某種可怕結果,千人會議場,頓時鴉雀無聲。

    趙榛的話,戳中了狄烈送還趙構的叵測居心。

    沒錯,狄烈不是大宋的續命者,而是掘墓人。

    抓一個趙九,還一個趙七,讓這個偏安的小朝廷在沒有虎狼金人的頻繁入侵襲擾,更在新君的領導下,快快樂樂沿著歷史既定軌道發展——狄烈是吃飽了撐得慌麼?幹這等無聊費力不討好之事?

    抓趙九,令南宋失君;送趙七,趁虛而入;再放趙九,二虎相爭,這是一個環環相扣的局。一山豈能容二虎?一國豈能有二君?趙九歸,南宋必亂,而且這種亂,只局限於宮廷,最多不超出臨安。如此,不至引發大規模動盪,對江南民生也不會造成實質破壞。

    相信南宋朝局經過一番動盪之後,必定內傷、隱憂、後患重重,人心惶惶,君臣離心,上下猜忌。

    此時,方是取宋最佳時機。

    相比起趙宋宗室,原北宋故舊官員、士子可就一致多了,絕大多數都選擇留在天樞勢力內。到哪裡不是一樣當官?當然,也有例外,如此次被救歸之官員。這些人雖然感念聖后之恩澤,天樞城主之恩惠,但很明顯,天樞城與南宋不是一回事,身為宋臣,他們必須回到宋境,為自己,也為遷居江南的親眷。不過,卻有三個名聲顯赫的人物留了下來。

    一個是張孝純,這位知太原府,當年在太原與王稟並肩抗擊數萬金西路軍。守城近九個月,箭盡糧絕,援兵無望,最終城破。王稟投水死,張孝純被俘,被迫投降。戰敗失節,背上了這麼一個人生污點,張孝純再回南宋,也落不下好。但張孝純萬沒料到,淵聖皇后接見歸返人員的名單中,第一個就是他。

    而聖后座下那位天樞城主,一見面就對張孝純說了一句:“先人有言。不以成敗論英雄,永錫公雖敗猶榮,實為太原的英雄。”

    張孝純當時就結巴了:“孝純、不過一失節之人,如何、如何當得起此譽?莫要折殺老夫。”

    天樞城主道:“做為一個戰士。你為國家盡責了;戰敗之後,則是你在為自己的性命負責,這無可指責。你與王稟一樣,依然是太原的英雄。”

    張孝純當場就掉淚了,這是五年來。他聽過的唯一不偏不倚的評價,年過半百的人,哭得像個小夥子。

    如果說張孝純是感念知己而留下來,那麼宇文虛中則是不得不留——他的家眷全被南宋遣送到長安了,還能怎辦?

    第三個留下來的人,最令人驚訝,因為此人最應當回南宋——洪皓。

    洪皓在瞭解到第三次奈何關之戰始末後,聯繫前因後果,頓時明白了,當日自己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儘管當日他不知情,儘管他就是個跑腿的,但幫兇的負罪感,仍令他憤愧欲死。

    洪皓當即求見聖后,請賜予一死,被駁回後,再自請入監,若不懲處,則長跪不起。

    狄烈最後被這倔強的傢伙弄得不耐煩了,只想遠遠弄走這傢伙,隨口問道:“有一個差事,我們要派一個副使,隨金國使臣烏陵思謀至上京,協助正使馬擴,協商兩朝茶馬互市之事,你可願去?”

    洪皓眼睛都不眨一下:“臣願往。”

    狄烈訝然:“本王不過隨便問一下……話說,你才剛回來啊。”

    洪皓面不改色,還是那句話:“臣願往。”

    於是,烏陵思謀多了個伴。

    ……

    九月底,站隊時限截止,該走的走,想留的留。天樞城派出十艘大船,將一千餘南歸的宗室、官員、士子及其家眷僕役,盡數送上大船,沿丹水而下,走漢水入長江,順著狄烈前次千里奔襲黃天蕩的路線,直抵江南。

    天誅軍方派出一支百人隊,護衛南歸宗室官員們的安全。

    一個都的護衛隊看上去少了點,但在天樞勢力範圍內,所有的殘餘金兵與流寇,都被天誅軍第三整編師、陝州軍、王屋山寨等強龍加地頭蛇的組合,掃得乾乾淨淨,安全無虞。

    至十月中,行程過半,船隊至郢州,即將進入荊湖南路的江陵府時,便是天樞勢力與南宋的實際控制分界線。到了此處,天誅軍護衛隊則須返回,船隊的安全,將交由南宋方面負責。

    南宋方面,也早得到天樞城通知的消息,但不知是朝堂無君,群臣扯皮,辦事效率太差,還是南宋的軍兵素質就那樣,拖拖拉拉,一直未見蹤影。結果,天誅護衛隊走了,南宋這邊的護衛遲遲未見,弄得這群南歸官員們心裡極不踏實。

    正當被擱置在郢州的船隊等得不耐煩,準備不等官兵來就要上路之時,官兵出現了——只是,不是他們期盼的護送官兵,而是一群追緝要犯的衙役弓手。只不過,這支衙役弓手隊伍,人數未免多了些,足足有一百二十餘人,只怕整個郢州城的衙役都出動了。

    什麼樣的要犯,竟須出動如此之多的人手追捕?

    南歸官員們正議論紛紛,安撫內眷之時,這支緝捕隊的都頭——一名二十餘歲,神情精悍,下巴留著短髭的年輕軍將,背弓挎刀,手持一卷圖形畫影,振聲對大船上的千餘南歸諸人道:“某乃郢州弓手都頭黎沖,現追緝一名血案逃犯,此人極有可能混入諸公船隊之中,為諸公安全計,黎某要一一辯認,勿使真凶逃脫,得罪之處,祈請宥恕。”

    若是尋常官員內眷船隊,只怕早已炸鍋,而這群南歸宗室官員,包括其內眷僕役,無不是吃過大苦頭,歷經磨難之人,卻也並不甚驚恐,願意配合。

    這郢州弓手都頭,倒也謙沖有禮,只比照手持圖形,一一核驗,絕不騷擾女眷,更無趁機勒索財物之舉。看其神情之專注,甚至帶著幾分說不出的緊張,倒是一個盡忠職守的難得武官。

    “陛下,有些不對。”秦檜低聲對戴著斗笠的趙構說道。

    這千餘人中,知道趙構身份的,只有秦檜與趙構身邊兩名心腹宦官藍圭與曾擇而已。眼下的這位建炎天子,要護衛沒護衛,要武力沒武力,安全方面毫無保障,當然不敢暴露身份,誰敢保證這滿船上千人就一定忠心?

    趙構一經提醒,也注意到了,那名都頭所查驗之人,全是年輕人,那身長、那樣貌,居然與自家頗為接近……

    秦檜低聲吩咐曾擇幾句,曾擇點頭施禮而去。

    不多時,曾擇跌跌撞撞奔回,臉色驚恐,身體控制不住直發抖,牙齒上下交擊:“奴婢藉故摔倒,滾到那都頭腳下,看到了……看到了……是官家的、的圖形……”

    趙構臉色難看到極點,以他的智商,豈會看不明白這是哪一齣?慘笑道:“好七兄,好兄長啊!”

    秦檜不敢介面,略加思索,濃眉一軒,抹了一把胸前漂亮的長髯,道:“臣有一策,可保陛下安全。”

    趙構正悲憤鬱結,一時未語,倒是藍圭急不可耐搶先道:“何策?請先生明言。”

    秦檜直視藍圭,聲音陰冷:“此策正應在你身上。”

    “我?”藍圭一陣茫然。

    “不錯,你可願為陛下犧牲?”

    藍圭看著秦檜那陰沉的臉,再扭頭看向官家木然的神情,雙腳一軟,跪伏在地,拚命抑制住想要嚎啕大哭的慾望,用力點頭:“奴婢的命,是官家給的,早想還給官家了……”

    趙構嘴唇哆嗦,用力扶起藍圭,眼圈發紅,聲音哽咽:“你且放心,朕當以國公之禮葬之,必令爾身後極盡哀榮……”

    當那黎都頭檢查到第三艘大船之時,突聞噗嗵一聲,一人背著包裹,跳水而逃,各船頓時一陣喧囂驚呼。誰也沒想到,真的有逃犯!

    黎都頭飛快奔到船尾,發現那人順流而下,漸遊漸遠,當即摘弓取箭,開弦如滿月,寒光閃閃的箭鏃對準水面上那隨波起伏的半個身影。只是,他身體微微顫抖,始終未敢發箭……眼見那身影越來越遠,再過得一會,就逃出射程了。

    黎都頭猛地低聲嘶吼,一付豁出去的模樣,手指一鬆—繃!弓弦劇顫,箭似流星,飛掠江河上空,血光迸濺,貫腦而入……

    逃犯中箭後,隨浪翻湧,眨眼間沉入江底,但他的包裹卻漂浮於水面,隨即被撈取上來。

    黎都頭不顧包裹濕溽,急切驗看。當他翻出一枚拇指大小的白玉印章時,面色一喜,待看清那印章篆字,終於長長松了口氣,渾身脫力,一屁股坐在船板上……

    逃犯斃命,任務完成,黎都頭再三向南歸諸人謝罪,隨即率百餘衙役弓手呼嘯而去。

    船頭上,斗笠遮掩下的那張面孔,痛恨扭曲,瞳如蛇眸。
usaden 發表於 2014-3-27 12:02
第四百零八章 又一個官家上位了


    臨安,延和殿。這是皇帝所居的便殿,此刻正有一個即將成為皇帝的人,在殿中來回踱步,神情焦躁不安。

    趙家老七,濟王趙栩。

    嗯,再過兩日,禮部吉官所言之黃道大吉之日,便可除去濟王這個頭銜,正式登基了。

    這些日子以來,趙栩就像做夢一樣:回臨安、拜見隆佑太后、至宗正寺驗籍、接受群臣朝拜、率群臣參拜太廟、共議為君……這情形,他曾在多年前夢到過,老大登基後,夢碎了;靖康之變後,夢又重新燃起,小九登基後,夢再度破碎。

    歷經劫難後的趙栩,本已不再做夢,只打算在天樞城內,混吃等死……萬萬沒想到啊!柳暗花明,說的不就是這樣的情形麼?一切,似乎都來得這樣容易。

    從傳承上說,既然小九趙構能夠登基為帝,那麼身為老七的趙栩,自然更有資格。更何況,他手上還有淵聖皇后的懿旨,上面加蓋著傳國玉璽。無論是傳位儀式,還是嫡長承襲,趙栩,都俱備了合法合禮的程式。即便趙構此刻出現在眼前,都難以與他競爭,更何況,此人還生死不明。嗯,希望天樞城的那位下手狠一點。除掉這個後患。

    如果問趙栩,在這段日子,他最感激的人是誰,趙栩會毫不猶豫回答:狄烈!

    是的,重新讓他拾起這個夢,並真正實現的人,就是狄烈。在趙栩成為儲君這近一個月的時間裡,他曾經無數次想過,要如何報答,除了踐諾那些條款。是不是還要給天樞勢力送更多的財物、人口、甚至地盤……

    但是。隨著趙栩越來越把自己的定位放到皇帝這個角色上時,他的思想開始發生動搖。諸臣工,尤其是左相呂頤浩、右相朱勝非、尚書右丞趙鼎(原為右相,因失君之罪被除職,趙栩重擢升之)等大臣。不斷向其直陳中興之策,將希望繫於其身。

    不自覺間,趙栩思想發生轉變,真正將自己代入帝王角色中,一切思維出發點,都以大宋利益為先——這時的趙栩,才驚駭發覺,那份密約條款,簡直就是在割大宋的肉啊!

    趙栩不禁在心中發出怒吼:“狄烈,其心可誅!”

    這,就是屁股決定腦袋。

    如果沒有後續的鉗制手段,永遠別指望一個上位者會信守承諾,無論當初他的表態是如何真誠。

    正當趙栩經過激烈的天人交鋒,逐漸傾向於毀諾之時,一個晴天霹靂,炸得他雙耳轟鳴,立足不穩——趙忠呈上急報,天樞城已釋放趙構,不日即將歸來。

    趙栩握著那份急報,躲在側殿蔫了整整一天,天黑了都不讓掌燈。一名內侍因觸怒儲君,被杖斃,原因僅僅是內侍問了兩遍該用膳了……

    直至天明時分,先是趙儆與趙供被召入宮密議,不久之後,又有一名軍將被急召入宮,旋即手執一卷圖形及詔令,飛速出宮而去。

    自那一刻起,趙栩就處在極度焦慮中,就連每日與朝臣策論都擱置了。他在等,那個消息一日不傳回,他一日不得心安。

    十月底,一騎快馬穿過臨安大街小巷,直奔皇宮方向而去。

    在皇宮正門,麗正門前,一名內侍早在翹首張望,一見那騎士,立即迎上前,焦急中帶著掩飾不住的喜色:“酈將軍,你總算回來了!殿下等得心焦……”

    那騎士邊解頭盔的絛帶邊道:“本將是不是先去梳洗一番?”

    “不必,殿下吩咐了,立即到延和殿晉見……酈將軍,容小的多一句嘴,這一身泥塵,才是勤勉公忠的模樣啊。”

    那酈將軍一怔,隨即會意而笑,向內侍一揖:“謝公公提醒,來日必有相報。”

    內侍眉花眼笑,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位酈將軍,明顯會成為新君的心腹將領,此時不巴結示好,更待何時?

    延和殿內,趙栩已經是坐立不安了,一聽內侍通報,立即一迭聲叫道:“快,快宣上殿。”

    那酈將軍已除去頭盔,帶著一身征塵,趨步入殿。一見趙栩,立時單膝跪地,雙手將一黑漆木匣高舉過頭,口稱:“酈瓊叩見殿下,瓊幸不辱命,拿到此物,請殿下過目。”

    趙栩伸出手,微微顫抖,取過黑漆木匣,開啟。盒內錦緞上,靜靜躺著一方拇指大小的白玉印章。趙栩抓過印章一看,臉上閃過一抹狂喜:“正是九……他隨身之物!”

    “此物主人如何處置?”

    “回殿下的話——墜河而亡。”

    趙栩臉色忽喜忽悲,怔忡良久,終於開口:“酈將軍,幹得好,從此刻起,你就是殿前都虞侯、兼提舉宿衛親軍。本王今後的安危,就交給你了。”

    “謝殿下……謝陛下隆恩,臣必誓死悍衛。”酈瓊伏地叩首,一抬頭——居然是那位自稱黎沖的弓手都頭。

    沒錯,黎沖即酈瓊,酈瓊即黎沖,他只是將自家姓名改了個諧音而已。

    說起這個酈瓊,也非等閒人物,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亦曾掀起過一番風浪。

    此人與岳飛、杜充等人同鄉,為相州臨漳人。初為州學生,後棄文習武,學習擊刺之術,彎弓騎馬,這在大宋軍將中,是比較少有的能文能武的人才(這也是他能辯識趙構私章的緣故)。靖康之變後,河北淪陷,酈瓊投軍,隸屬宗澤之留守司,任淮南東路兵馬鈐轄,駐於磁州。宗澤死,戍滑州。金軍南侵,隨杜充敗退,任楚州安撫使,駐光州(今河南固始)。

    從此人的履歷看,很普通,屬中上水準的一名將領而已,但在紹興七年(1137年),酈瓊的人生發生重大改變。彼時。劉光世被張浚除兵權,以王德任都統制,酈瓊為副都統制。酈瓊不服,每每與其作對。王德乃張俊心腹愛將,張俊如何能容得酈瓊如此張狂?遂密謀殺之。不料消息走漏,酈瓊先發制人,殺死監軍官呂祉,率四萬兵投降偽齊劉豫,史稱“淮西兵變”。

    這是南宋諸多投敵將領中,影響最大、性質最惡劣、造成的損失最嚴重的一次事變。

    從這一點可以看出,酈瓊此人,絕非甘居人下之輩。

    趙栩在來臨安之前,從未與酈瓊相識,至臨安之後,這位濟王久居天樞城,耳濡目染,深悉手上要有兵的重要性。此時南宋所有高級軍將,都是自己那位九弟一手提拔起來的,這些人可以拉攏,卻不能倚為心腹,必須另建班底。於是,趙栩將目光投放在那些不得志的中級軍將身上,酈瓊便在此時進入其視線。

    大宋諸多軍將當中,目不識丁者居多,就連許多將門子,也未必能有幾個文武全才的,有州學履歷的,更是鳳毛麟角。酈瓊無疑如鶴立雞群,令人矚目。很快,經人引見,酈瓊拜見了趙栩。一番交談下來,趙栩甚為歡喜,果斷拉入自己的隊伍。

    如此,酈瓊便以另一種姿態,登上了歷史的舞臺。只是,深刻滲入這場皇位之爭,不知他的命運,又能比另一個時空好多少?

    ……

    一一三零年,十月,癸酉,白虹經天,東海現大魚,是為吉兆。

    南宋新天子登基大典,于臨安皇宮正殿崇政殿舉行。

    天子于圜丘告祭禮,並詔告天下,改元“興元”。

    禮成,遣校尉設金椅於殿前郊壇前之東,南向,設冕服案于金椅前。左、右相率諸大臣、百官望座位跑奏曰:“告祭禮成,請即皇帝位。”

    新天子遂在群臣百官扶擁之下,至椅上坐。

    百官先排班,執事官舉冕服案、寶案至前。丞相、諸大臣奉袞冕跪進,置於案上。丹墀兩側通贊官唱:“排班”。排班齊後,眾大臣鞠躬,奏樂。然後眾大臣三拜,平身、再拜、平身、樂止、入班。

    文臣班子裡,左側最前列的就是左相呂頤浩,右側首位便是右相朱勝非,再往下是趙士褒、趙鼎、趙儆、趙供……嗯,這哥倆總算是熬出頭了,看其所在班列,不是尚書也是侍郎,妥妥的三品高官。

    這時,殿外司禮官宣唱:“南歸朝臣覲見天子!”

    南歸諸臣,昨夜方至臨安,正趕上登基大典,自然不可錯過。由於時間倉促,禮部根本安排不過來,吏部也沒法一一核驗。為安全計,本欲取消朝覲,但趙栩考慮到南歸諸臣不惜遠涉三千里,歸返本朝,這政治影響著實不小,足以襯托自己的明君形象,堅持讓禮部安排朝覲。

    按照安排,南歸諸臣焚香沐湯之後,齊聚於廣殿之下,按各自在原北宋朝廷時的官位大小,一一排列齊整,參拜新君。

    朝覲禮結束,接下來,便是最重要的一道儀式——進寶璽。

    由捧寶官開盒取御寶(即玉璽,因無傳國玉璽與宋璽,只能另制一新寶)授左相,左相呂頤浩捧寶出班,垂敬上言:“皇帝登大位,臣等謹上御寶。”

    新任天子趙栩,頭戴旒冕,冕前垂著十二道玉旒,遮住了他臉上的表情。不過,不難想像,這位甩掉戴了二十幾年“濟王”帽子的趙老七,此刻會是何等表情,那真是打屁眼裡笑出聲來。

    趙栩一手按住深紅的冕服,一手伸出,便待接璽——

    這時,廣殿之下,忽聞遠遠傳來一聲:“陛下,臣有大宋寶璽獻上。”

    趙栩伸出的手僵住,呂頤浩身形定住,趙鼎手中笏板差點掉地,滿朝文武一齊驚回首。

    就見南歸諸臣中,一男子以錦緞托捧著一方巴掌大小的璽印,拾級而上,至殿前止步——無皇帝宣召,他也進不去,否則必被金吾衛士拿下。

    趙栩遠遠看著殿前那垂首男子,沒由來一陣心慌,脫口而出:“你,抬起頭來。”

    男子的臉,緩緩從寶璽後顯出——

    一見此人真容,大殿上響起一片抽氣之聲,隨後,陷入一陣死寂。

    趙構,回來了。
usaden 發表於 2014-3-27 12:14
第四百零九章 好 事 近


    南宋朝局,陷入前的未有的雙龍奪嫡之險惡處境時,天樞城卻是喜事連連——準確的說,是狄烈的好事連連。

    首先,他的封爵正式由『華國郡王』,晉封為『華國王』。封邑也由永興軍路的華州,改封為京西北路之重鎮鄭州。而鄭州治下之新鄭,便是古華國都邑所在。至此,華國王之封號,方名符其實。

    華國王與華國郡王,雖只是一字之差,地位與政治意義卻相距千里,更打破了那道豎立百年的無形壁壘。

    異姓不可封王!堅冰終於打破了。

    這一次之所以能突破,有三個原因:

    一是狄烈北滅胡虜,恢復中原,功勳蓋世,彪柄千秋,非重賞不足以服眾。那麼,有什麼可以“重賞”的呢?論地位,他名義上僅次於淵聖皇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論錢財,天樞城的資產,最少有一半是他一手一腳弄來的,他還需要錢財嗎?晉爵,成為必然的選擇。

    二是經過張角前次封爵事件的試探,已嚴重動搖百官理念——禁區經過反復衝擊,終將搖搖欲墜。

    三是當初反對最激烈的宗室及官員,大部分都已經被踢出天樞勢力。留下來的,基本上都清楚,想要在天樞勢力混下去,什麼時候說話,什麼時候閉嘴。

    故此,狄烈的華國王封爵,順理成章,幾乎沒有遇到什麼阻力,順利通過朝議,頒詔天下。

    狄烈成為兩宋史上,唯一一個在世封爵的異姓王。此舉政治意義遠勝於王爵所帶來的榮耀,狄烈又向那個終極目標,邁近至關重要的一步。

    第二件喜事。更是天大之喜——狄烈,終於大婚了。

    中原底定,與宋、金兩國和議順利,年內當無戰事,正是休生養息的大好時機。也是解決個人問題的最好時機。

    其實狄烈倒是無所謂,算起來他不過二十七、八,放到後世這個年齡沒結婚的大把,平日裡又有一眾侍女侍奉,根本不會提屌憋著——只是,小娘子們等不及了。

    『嬛嬛帝姬』已是雙十年華,『圓珠帝姬』二十有二,『串珠帝姬』也已到了適婚芳齡,此外,『檀香』、『玉嬙』、『玉屏』、『含玉』、『葉蝶兒』、『楊調兒』……哪個不是二十出頭?彼時嫁女通常都是十六七歲,十八出嫁算極限,二十歲還未嫁,那就是老姑娘了。

    這群帝姬、郡主、小娘,與狄烈的關係或親密、或曖昧、或糾纏。這在天樞勢力中,已是公開的秘密,除了狄烈,根本沒人敢娶,再拖下去,就是磋砣青春了。

    親事是朱皇后親自提出的。往私說,她是皇嫂,長嫂如母,有這個資格;往公說,她是皇后,有權賜婚予下臣。最重要的是,以狄烈此時的身份,終於可以名正言順、毫不辱沒地娶帝姬了,而且可以娶一串。

    狄烈要做的,就是定下誰是元妃,誰是側妃,排定秩序,後面的事,就不勞他費心了。天樞勢力中搶著操心的人,一抓一大把。

    大婚之期緊鑼密鼓,而準新郎卻在操持著與婚事毫不沾邊之事。

    在長安近皇城的崇仁坊,新落成的華王府,深宅廣院,厚重大氣,雖不算華麗,卻透出一股堂堂之勢。

    府邸正堂之上,狄烈正在桌案後聽取張角關於南宋方面的局勢彙報。

    “……南朝如今亂做一團,就如何安置趙構一事,分兩派意見。一派以趙鼎、張浚為首,主張尊為太上皇;一派以呂頤浩、朱勝非為首,認為應當恢復康王舊爵。那位隆佑太后已經愁得吃不下飯食,哀歎‘要麼一個沒有,要麼一下來倆’……臨安密探也已放出讖緯‘日月當空,二龍爭珠’,傳遍市井,此時臨安已是謠言四起,人心惶惶……”

    狄烈摩挲著下巴,意態玩味地笑道:“趙栩初登基,根基不穩,人望匱乏,好在他還算聰明,早早在手上捏了一支自家兵馬,否則屁股還沒坐熱,怕就要被掀下龍椅。”

    張角看了情報末頁一眼,道:“趙栩近日下旨,改御前軍為神武軍,擢升張俊為神武右軍都統制,領定江、昭慶二鎮節度使。劉光世為御前巡衛軍都統制,兼兩浙路安撫使、知鎮江府,又加開府儀同三司……看來趙栩是下大力氣拉攏這二位實力派軍鎮人物了。”

    狄烈卻不看好趙栩此舉,道:“這二位可是跟趙構混了很久了,粉值可是很高的,那有那麼容易拿下,趙栩現在才開始抱佛腳……嘿嘿,且看趙構能坐到什麼位置上——太上皇的話,則或有可為,若是康王的話……嗯,不管這倆傢伙誰當家,咱們的賬不能欠,更不能拖。”

    張角大有同感:“此事臣當全力督辦,眼下南朝秋糧已入庫,且金人已為我天樞軍兵所遮罩,江南無憂。南朝兵甲入庫,馬放南山,正可以之資授我北伐大軍。”

    狄烈身體往椅背一靠,舒服地歎了口氣:“如果只有一個當家的,還有可能賴帳,但兩個當家的嘛……催促踐諾之事,讓張榮著人去辦,並向二王傳遞一個資訊,誰的差事辦得好,天波師可給予必要的支援——相信整個南朝,無人能比這二位官家更明白長江邊上的天波師,會是一支怎樣改變局勢的力量。”

    張角笑道:“正該如此!是了,那秦檜是否也應動用一下,讓他策動趙構,推波助瀾?”

    狄烈擺擺手:“此人目前尚無大用,除非趙構絕地翻盤。如此,以此君臣患難之情,當可在朝堂獲得舉足輕重的地位。到那時,才是動用最佳節時候。”

    主臣二人正商議之際,忽聞門外軍士傳報:“稟王爺,越王派吉客前來請期。”

    張角聞言大笑,向狄烈行禮作別:“王爺好事將近,下臣不敢打擾,告辭,告辭……”

    狄烈以指虛點張角,苦笑搖頭,滿面無奈——結婚是好事,但這古代的婚事,可真是有夠麻煩的,。

    古時成婚,自有一套在今人看起來十分繁瑣的程式,即六禮婚嫁:納采(送禮求婚)、問名(詢問女方名字和出生日期)、納吉(送禮訂婚)、納征(送聘禮)、請期(議定婚期)、親迎(新郎親自迎娶)。

    由於娶的是帝姬宗女,人數眾多,整套流程更是繁複。狄烈現在最慶倖的就是當初自己堅決要求一股腦全娶過來,除了確定元妃為嬛嬛帝姬之外,其餘諸女皆為側妃。若非如此,每娶一女,都要來一遍六禮儀程的話,估計到北伐那一天,他這婚還沒結完。

    娶妻納室同時進行,這在大宋極為罕見,也不合禮制。不過華國王身份特殊,特事特辦。天樞勢力那麼多禮學出身的官員,找幾個特例,引古論今,論證此事符合禮制及合理性、必要性、緊迫性,實屬小菜一碟。

    狄烈不是上帝,說一聲“要有光”,於是世間便有了光,但身為天樞勢力之百萬民、十萬軍之最高領袖,他說一聲“要全娶”,卻真的就可以全娶。下面的人,端等他一聲令下,立即全力開動,整套流程,弄得那叫一個妥妥當當,滴水不漏。

    越王趙偲做為主婚人兼司禮官,抓總負責。前面納采、問名、納吉、納征等程式都已完成,下面就是請期了。說是議定婚期,實際上就是挑個黃道吉rì——迎娶之日,狄烈說了不算,趙偲說了不算,老天說了才算。

    經過禮官查閱典曆,良辰佳期,當在月末,彼時親迎,上上大吉。

    十月末的長安,舉城歡慶,滿城俱聞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華國王大婚,諸宗姬出閣,實為天大喜事。闔城百姓,夾道觀禮。

    天樞勢力內的各州府縣官員,只要能抽出空的,無不親至長安,奉禮以賀;軍隊方面,北線三個整編師及渤海師都必須全力警戒金國——和約簽署是一回事,並不表示可以高枕無憂。全力防備戰爭,戰爭不一定能打得起來,但若放鬆警惕,戰爭反倒會突如其來。因此,北線各師旅主官都不能動,只能派副職返回長安祝賀。

    宋、金、夏三國均派出使者,攜禮前來慶賀。按路途遠近,最早到的是夏國,其次是宋國,最後是金國——估計婚禮過了,賀使與禮物還在路上呢。好在長安城就有一位金使,只要人情到了,禮物晚些時候倒也無防。

    相較這三國而言,天樞方面更為重視另一撥祝賀人馬——秦鳳路西軍諸帥。

    西軍諸將帥,曲端、劉錫、劉錡、趙哲、吳玠、吳璘、關師古等等,幾乎悉數到場。這些西軍將帥,能夠撇下大軍,只率數十護衛前來祝賀,這本身就表明了,他們對天樞勢力的態度。

    天樞方面,也專門派了淩遠這個等級的將領,專門負責西軍將帥的招待與協調。而狄烈也在第一時間,與諸將帥會晤,達成密議:秦鳳路保持目前狀態不變,西軍以獨立師的狀態,加入天誅軍,並且將參加明年的北伐。在接下來的半年內,西軍將組建五個旅、不少於萬人的軍隊,與天誅軍混成旅聯合演習。以確保指揮、合戰時,雙方戰術銜接到位,不至於出現裂隙與破綻——這在戰場上,絕對是致命的。

    至此,西軍問題,基本解決。

    金秋十月,是豐收的季節,是結果的季節,狄烈也將在這個季節,收穫滿滿,碩果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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