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狙擊南宋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結)

 
e010203 2013-2-4 01:5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61 203319
usaden 發表於 2014-3-28 01:40
第四百三十章 戰犯名單


    上京皇城,軍器司,騎射場。

    金主吳乞買以下,國相兼都元帥完顏宗翰、副元帥完顏蒲家奴、太傅完顏宗幹、侍中完顏希尹,以及宗磐、宗雋等皇子俱在寮棚就坐。他們都在等待著軍器司新研製——或者說是仿製的武器亮相。

    當日撒八帶回來的一支殘槍及幾枚啞彈,引起金國方面高度重視,立即交給軍器監,授命集合宋、金、夏等國能工巧匠,全力研究仿製。數百大匠經過半年多的艱難摸索,總算有了眉目。

    在國主、國相一再催促之下,軍器監不得已,匆匆將剛弄出來的成品拿出來應卯。卻不成想,興致勃勃的國主及諸大臣立即要求觀看新武器的威力效果。軍器監心下暗暗叫苦,不得不硬著頭皮,安排了這場測試。

    當軍器監與少監,一人手捧一件新研發的武器,恭恭敬敬呈與國主御覽時,吳乞買的目光首先被那支三尺一寸、烏光滑亮的火槍所吸引。伸手一指,左右便有侍者下階接過火槍,敬呈於案前。

    天誅軍火槍犀利,遠擊迅猛,吳乞買也是久聞其名了的,但實物還是第一次見,拿在手裡左看右看,一時竟不知如何下手。

    那軍器監從少監手中取過另一支火槍,向國主及諸位大臣演示步驟:用嘴咬破一個小紙團。對準槍管傾入一半藥末,再取出一顆包裹著鹿皮的鉛丸,用搠杖捅到底,夯實;再將剩餘藥末倒入槍機的藥池裡,然後用火扡引燃鳥嘴夾上的火繩……

    沒錯,就是火繩!這是一支火繩槍,而非燧發槍。

    撒八帶回來的,是一支殘槍,槍機構件損壞嚴重,擊錘、鋼片、尺規、板榫。以及一些細微而重要的結構。或折斷不見,或被女兒嶺之戰最後的大爆炸高溫熔蝕,板結難辨。在沒有確切實物參照的情況下,任是再高明的大匠,也沒法造出一支一模一樣的燧發槍來。但是,大匠就是大匠,反復琢磨這支殘品槍支,溝通原理,集思廣益,硬是想出了用火繩引藥的方法,歪打正著,弄出了火繩槍。

    要說火繩槍與燧發槍相比,除了操作繁瑣,射速較慢之外,威力倒也不差多少。嗯,下面就看威力了。

    軍器監向國主請示後,持槍來到射場。

    這裡原是軍器司用於測試新制弓弩性能的場所,用來測試火槍,倒也合宜。

    軍器監忐忑地舉起手中火繩槍,對準二十步外的目標——一具套著皮護甲的木人樁。

    槍支有照門與準星,但沒有尺規,不過只是二十步的話,倒也不難瞄準。軍器監吹亮火繩,然後扣動板機,鳥嘴夾的火頭向後彎傾,碰觸藥池的火藥粉末——蓬!火藥燃燒,白煙彌漫,火焰順著火孔傳入槍管,引燃火藥,產生爆炸,推動彈丸從槍管射出。

    噗!彈丸擊中了二十步外的目標。

    吳乞買見狀大喜,急命人取目標皮甲來檢視。不看則已,一看這臉可就黑了。

    那顆小指頭大小的彈丸,正鑲嵌在皮甲右肋下,輕輕一振皮甲,彈丸隨之彈落——二十步,射皮甲,居然穿不透,連三鬥軟弓都不如,這算怎麼回事?

    軍器監與少監哭喪著臉,跪伏乞告:“陛下恕罪,非是火槍不行,而是火藥不力啊!”

    軍器監這話算說到點子上了,火槍可以仿造,火藥卻難以仿冒。這個時代,沒有化學基礎,沒有試管解析,想要弄清一顆炸彈的具體成份與配比,何其難也。

    儘管此前宋金兩國已經有“霹靂火球”這種類似爆炸物的軍事武器,但這玩意的成份太雜,各種材料混雜其中,與真正的炸藥相距甚遠。在得到撒八帶回的幾顆啞彈之後,工匠們經過反復研製,大致弄清楚了火藥的幾種主要成份,但在去除雜質與提純方面,卻做得很不夠。另外火藥各種成份的比例與配比,也遠遠達不到最佳,更談不上顆粒化。這一切不利因素聚合起來,最終造成金國軍器司所研製出的“火藥”,根本不達標,威力堪比大爆竹,頂多只能嚇唬人。至於效果,一切正如吳乞買所見……

    “咳咳咳咳……”完顏宗翰吃力咳喘著,濃眉倒豎,怒氣難平,“這就是爾等數百匠人研製半載的結果?如此火槍,尚不及一把柳木弓,要來何用?自殺嗎?”

    軍器監與少監面如土色,簌簌發抖,好半晌,那少監才顫抖著將身旁一個黑色木箱推出來,顫聲道:“此乃軍匠新研製之炸藥,陛下可願一觀?”

    吳乞買沉著臉動了動下巴,算是應允。

    軍器少監如蒙大赦,趕緊打開黑匣,取出一個重達五十斤,包裹得象棕子似地四方形的……炸藥包。

    這炸藥包外形與天誅軍所用的炸藥包很相似,但威力是否也相似呢?

    這回輪到軍器少監演示了,但見他將炸藥包放置於射場中心,周圍是錯落豎立的披甲木人樁,以手中燒紅的鐵扡,點燃纏繞在炸藥包上的三尺引索,然後飛快撤離。

    在五十丈外金國君臣數十道炯炯目光注視下,炸藥包轟然爆炸,強勁地氣爆,攪起一團黃霧,秋風勁吹,很快散去。

    “快,快取甲來。”眼見這一爆之威如此強勁,吳乞買喜出望外,有些迫不及待了。

    軍器少監樂顛顛招呼幾名衛士,一起上前將木人樁上的皮甲取下,再將皮甲內藏的陶碗,以木盤盛之,恭送於金國君臣面前。

    見國主檢視基本完好的皮甲,面色不豫,而眾臣目注那木盤上或完整、或破碎之陶碗,滿面不解,軍器監趕緊解釋:“炸藥包之殺傷,與火槍及霹靂彈皆不同,取其氣爆之威,傷人內腑,表面無虞,故此皮甲無損,而陶碗碎之。”

    吳乞買恍然道:“如此說來,陶碗若碎,即有殺傷;陶碗完整,即為無效。”

    軍器監與少監齊聲應是。

    陶碗一共有十三個,破碎五個,裂縫一個,其餘七個完好無損。

    完顏宗翰不顧病軀,親自下到場中,查看爆炸點與木人樁的情況。

    爆炸點只有一個很淺的凹陷,最近處的木人樁只有不到一丈。最遠木人樁則為兩丈。那些破碎的陶碗,顯然就是從近處木人身上取出的……換而言之,這五十斤的炸藥包,威力只達方圓一丈左右,再遠些,就無能為力了。

    完顏宗翰雖然沒有親眼見識過天誅軍的炸藥包爆炸威力,但關於炸藥破城之事,早已磨得耳朵都生繭子了。就在前不久,上京的西南屏障黃龍府,就是在一聲驚天巨爆中轟然洞開。

    如果五十斤炸藥包就只有這點殺傷力,那天誅軍要炸開一段城牆,得安放多少炸藥?

    完顏宗翰陰沉著臉,乘肩輿回到寮棚下,向吳乞買搖搖頭,只說了一句:“火藥威力不足。”

    軍器監心驚膽戰地解釋:“新研製出的火藥,的確與天誅軍之火藥有差距,故此火槍射程殺傷均不足;用之造霹靂彈,難以破開鐵殼;用之制做炸藥包,須份量達到百斤,方堪抵天誅軍二十斤炸藥包之殺傷力……”

    吳乞買撚須頷首:“威力不足份量補,倒也不失為良策。只是百斤炸藥包,作戰時普通士卒難以獨立使用,還是以五十斤為宜。”

    軍器監及少監急忙應是,悄悄拭去額頭一把冷汗。

    完顏宗翰雖然對只有天誅軍五分之一的爆炸威力不甚滿意,但好歹也算是有成果了,指望能解燃眉之急。

    正當金國君臣,為自家軍隊終於有了可與天誅軍抗衡的火器而欣慰之時,寮棚外出現乾元殿的值事監,緊急求見。

    值事監求見,必有大事,吳乞買立即宣召。

    值事監趨步近前,伏身稟報:“啟稟陛下,天樞使者已至。”

    吳乞買眉頭一聳,顯示內心的一絲緊張,語調仍一派從容:“可是也力麻立(馬擴)或是洪皓帶著華王的回復?”

    那值事監臉上的表情頗為古怪,期期哎哎道:“使者不是也力麻立,也不是洪皓,而是……而是……撒離喝郎君……”

    金國君臣相顧愕然。

    ……

    完顏撒離喝,這位最早被天誅軍俘虜、並活下來的金國郎君、金軍高級將領,在經過長達兩年的幽禁生涯,親眼見證了天樞勢力飛速擴張,天誅軍越戰越強,由勝利走向勝利,取西北,定中原,開北伐,圍上京。大金危,天樞興,此天下之大勢所趨。為免國破族滅,經華王親自面召,陳說厲害,撒離喝同意充當使者,帶著天誅軍開列的條款,前往上京面君。

    華王笑納了金國的賠償及遣返擄掠的人口,並於黃龍府設下祭堂,迎還宋國太上道君靈柩,三軍縞素祭奠。

    糖衣是吃下去了,但炮彈打回來——和議可以,必須滿足以下條件,限半月之內答覆。時辰一過,將發動滅國之戰。

    什麼條件呢?就是撒離喝帶回的這份和議條款:

    “天下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今有女真,起於草莽,逆天妄為,生靈遭殃……金主群臣,軍中將帥,名為貴人,實為凶頑,必加嚴懲,天道好還。茲列名單,定性戰犯。女真金國,自即日起,去除帝號,奉印出降。順天應命,國亡人存,負隅頑抗,國人皆亡……”

    金人用金銀、用女人、用幾乎是臉貼地的卑謙,換來的,竟是一份限時無條件投降書,以及長長的一串的「戰犯名單」:完顏晟(吳乞買)、完顏宗翰、完顏希尹、完顏宗幹、宗磐、宗雋、宗朝、宗敏(阿魯補)、完顏蒲家奴、渾黜、訛謀罕、胡實海、蒲察石家奴、撒裡古獨、裴滿突撚、高慶裔、蕭仲恭、按打曷……

    這一大串包括金國國主、國相、朝中重要文武大臣,以及金太祖阿骨打諸子在內的名單,囊括了金國南侵其間,所有軍政大臣與將領。這就是天誅軍北伐集團軍軍部,向金國遞交的戰犯名單。要求名單上所有人,接受公審懲處。

    不用說,這自然是只有狄烈才能想出的名目。

    戰犯!無條件投降!

    在這個時代,聞的未聞,震聾發饋。

    當金國群臣弄清這份名單的用意之時,頓時炸開了鍋,群情激憤。

    吳乞買臉色極難看已極,他想咆哮、想怒斥、想拔刀,想一擊斬殺那個華國王……

    金國群臣將一腔怒火,全發洩到那倒楣的使者撒離喝身上,紛紛對這位“啼哭郎君”開啟群嘲模式。脾氣暴燥的完顏蒲家奴,差點就要用身上的割肉刀捅過去,幸被完顏希尹等人攔下。

    撒離喝木然沉默,直到眾人稍稍消停,才漠然說了一句:“諸君願站著死,還是跪著生?”

    吳乞買將國書劈手擲地,踞案眯眼,如虎覓食,語氣森森,宛若從齒縫擠出:“女真人,自有屬於女真人的抉擇!”

usaden 發表於 2014-3-28 01:49
第四百三十一章 最後一戰


    金國沒有立刻答覆,聲稱茲事體大,需鄭重考慮,請華王多寬限時日。

    事關國家命運與個人榮辱,這要求的確不算過份,但北伐集團軍軍部斬釘截鐵地回復,只許半個月。

    有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出,這是金人的緩兵之計,天誅軍為何許之以半個月之久呢?原因很簡單,天誅軍同樣也需要半個月的準備時間。

    八萬天誅軍,強勢入侵,橫行千里,狂掃數十州,大有一戰滅國之勢。戰爭初期一切順利,但隨著大軍不斷深入,戰線持續拉長,後勤的壓力日益凸顯出來。儘管此前已動員了近三萬役夫,而且許多州縣都是不戰而降,可就地徵調糧食、物資與役力,但當天誅北伐軍越來越深入到遼東腹地之時,後勤與治安方面的壓力也就越來越大。

    天樞勢力的對金策略是蠶食佔領,而不是像金國南侵那般,撈一把就走。自古以來,對佔領軍而言,最頭痛的就是佔領容易鞏固難。要鞏固佔領地,最基本的兩樣就是軍事、民生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軍事,維持治安,鎮壓反抗,確保不出現後院起火;民生,恢復正常的生產秩序。商業流通,最重要的是,糧食!有糧,民心即安,無糧,民心即亂。

    後方需要軍隊維持治安,保障糧道安全,需要足夠的糧食,穩定民心;同樣,前線也需要盡可能多的軍隊。完成對上京的包圍;需要更多的糧食與軍用物資。支撐這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戰。

    這是一個矛盾,如何平衡,在保障後方穩固的同時,又不影響前線戰事。最考量統帥能力。

    當狄烈率領著東線數萬大軍,踏足女真人的發源地安出虎水,望見了上京那隱隱綽綽的如線城牆後,並未急於進攻,而是駐軍於城下。並向全軍下令,放緩攻擊步伐。同時加強後勤運輸,一方面將傷亡戰士盡數運送回設立在真定府的臨時野戰醫院,一方面儘快將糧食、武器及過冬物資緊急運送上前線。

    此時已是十月初,天氣一日涼甚一日,而天誅軍戰士大多還是身著夏裝單衣,宿營時,也只有一張薄毯或皮裘。現在勉強還能頂得住,按當地人的說法,往年十月中或月底,天氣必然轉寒,甚至下雪亦不足為奇。若是再過得半個月,冬季被服尚未能運抵的話,估計夠嗆。

    首先要保護好自己,才能更好地打擊敵人。所以當務之急,不是急於攻城,而是要為下一步的圍城及總攻,做好一切準備工作。

    此時金軍的兵力還剩下最後兩大塊:「上京」(今黑龍江阿城)與「肇州」(今大慶)。

    上京撐死了不過三萬人馬,其中半數是新募兵丁,估計連守城都夠嗆,不過仍有萬餘精銳,不可小覷。肇州守將是阿骨打第八子阿魯補,也是一員悍將,曾多次參與南侵,最近一次便是建炎三年的追擊趙構之役。不過在戰事沒結束之前,就被召回上京,因此錯過與天誅軍交手的機會,也因此而逃過一劫。

    阿魯補是與蒲察石家奴、胡實海、完顏昂同一批率軍支援關鍵州府的將領,到目前為止,其他三將都已或敗或亡,唯有阿魯補還在肇州苦苦支撐。他的八千守軍,在面對天誅軍第四整編師兩個旅,秦鳳軍三個旅(尚有一旅留守臨潢府),近一萬五千人馬的連續三天進攻,死傷甚重,兵力銳減到六千餘人。若非天誅北伐集團軍軍部發來暫停進攻,整軍備戰的軍令,阿魯補的損失,還會更大。

    除了以上一府一州,金國在會寧府東北方向,還有三塊地域廣闊的區域,分別是「速頻路」(今黑龍江雞西以北,至俄羅斯伯力一帶)、「胡里改路」(今黑龍江鶴崗以北,至庫葉島)及「蒲與路」(今黑龍江黑河以北)。此三路的面積,幾乎占到整個金國面積的三分之一。這些地方,都是女真人的起家之地,全是深山野林,湖泊深沼,野人猛獸,處處陷阱。就算是一支軍隊進入其間,也是有死無生。

    如果金人放棄上京,逃入這險象環生之地,天誅軍還真沒法追……但問題是,金人還是過去的女真人嗎?或者說,還有多少當年的生女真?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已經享受了遼國遺產十餘年的女真人,還能回到昔年一窮二白的原始生存環境中嗎?

    猿進化成人,人還能退化成猿嗎?

    女真人看似還有廣闊的退路,但實際上,已是無路可退!

    ……

    “一個都沒跑!好極了!”

    確定金國所有重要人物全堅守於上京,意欲決死一搏,置之死地而後生,狄烈喜出望外。此前他一路急趕,就是擔心金國重要人物跑路。黑龍江以北的原始森林與無盡雪原,對人類意味著什麼,在整個天樞勢力中,沒有人比狄烈更清楚。如果金國君臣當真下定決心再當一回原始人,往老家一鑽,天誅軍還當真是無可奈何。

    當然,這樣也並不影響金國的完蛋,只是抓不住罪魁禍首,總是根刺。這就象當年金國已滅遼國,並佔領上京,但天祚帝耶律延禧跑入深山躲藏起來。結果一日沒捉住此君,金國高層一日不得安寧。

    不過,金與遼不同。遼建國百餘年,根基深厚,遼帝再無道,依然有強大的民眾基礎,遼帝一日不倒,依然能象一杆大旗,吸引整個遼國故地的人心。而金國建國不過十餘年,所占之地幾乎全是故遼國土;其治下之民,八成以上都是故遼遺民;甚至軍隊的構成,故遼軍兵也占了七成以上。可以說,女真人就是以強力壓制住契丹、渤海、奚人、漢人的反抗之心。金國根本不具備遼國的百年根基,更談不上得到故遼民眾的認同,一旦女真人放棄都城,往深山老林一鑽,此生就別想再回來了。

    這,也正是金國君臣心照不宣,只要有一絲生機,就死扛不跑的真正原因。

    十月初,狄烈笑納了金人賠禮、賠錢、賠人的“三賠服務”,一面派出撒離喝傳達天誅軍要求金國無條件投降書,穩住金人;一面親臨上京週邊戰場,實地勘察,做好武力解決的準備。

    上京做為金國的帝都,興建至今不過十餘年。做為金國初期的首都,其構建有著很明顯的節簡與簡陋的印跡,且自建成之日起,沒有受過戰火侵襲。因此,在防禦設施方面,甚至不如燕京。燕京城外至少還有三個關城,做為三個支撐點,形成戰略縱深。而上京卻是一個關城也無,其形制與防禦力只相當於幽雲十六州中的一個州城。

    狄烈與一干將領駐馬于上京東面七八里外的「松蓬山」上,居高臨下望去,瞄準鏡鏡頭中,上京城的各種設施歷歷在目:寬闊的護城河、高達兩丈的外城城牆、甕城、馬面、門樓、角樓、內城城牆、內城護城河、皇城……城牆的防禦措施也極為齊備:擋棚、擂木、鑊釜、滾石……一應俱全。

    凌遠在一旁指點上京城防,並將參謀部的分析結論傳達給在場諸將:“若以武力攻取上京,第一道難關就是護城河。上京的護城河寬達四丈,其上游有混同江、胡刺渾水注入,下游有安出虎水穿插,光是截斷這三條江水,就不是一個月內可以完成的任務。第二道難關便是金人新近環繞上京城開掘的丈餘寬、五尺深的火油壕,壕溝內注滿火油,一旦我軍發動強攻,攻破護城河,即點燃壕內火油,阻止我軍以炸藥破牆。據軍中有經驗者估測,壕溝灌注的火油,可連續燃燒十日以上。光是清除週邊這兩道關卡,就足以消耗掉我軍近兩個月之久,而我軍根本無法圍困上京兩個月……”

    楊再興與何元慶互相對視一眼,忍不住道:“這北地嚴寒,當真令三軍難以支撐?”

    楊再興與何元慶都是江南人氏,生平頭一次出關東,很難想像東北的冬天是什麼樣。

    狄烈面色嚴肅,重重點頭:“我軍的作戰時間,只能到本月為止,最遲下月初,若未能克上京,必須果斷撤兵,否則不需金兵動手,軍隊就會被惡劣的氣候擊垮。”

    對於軍主的判斷,諸將從未懷疑,聽聞此言,俱肅然無語。

    張銳咬咬牙,以拳擊掌,憤然道:“若不能在月內破除此水火雙重關卡而不得已撤兵,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實在令人不甘心。”

    這話道出了諸將的心聲,但兩道難關,卻是實實在在的,如何破解,是擺在眼前的一道難題。

    狄烈駐馬絕頂,任由山風勁吹,人如磐石,馬如雕塑。峰巒間雲霧飄渺,開合卷舒,廣闊平野的上京城遙遙在望,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而狄烈的一雙眼睛,卻越來越亮……

    十月十二,最後期限已至,金國不予答覆,更拒絕交出名單所列之戰犯。

    同一日,天誅北伐集團軍軍部,發佈了對女真金國最後一戰的總動員令。

    最後的決戰即將開始,畢其功於一役,完成天誅軍建軍伊始,最重要的使命!

    此戰,天誅軍不僅要與人鬥,與地鬥,更要與天鬥!

    是天地不仁?還是人定勝天?

usaden 發表於 2014-3-28 02:01
第四百三十二章 炮轟上京 (上)


    在等待金國答覆這半個月時間裡,後方的各種物資已陸續運抵,天誅軍戰士已換上冬裝。其實這冬裝也就是加厚的皮襖與皮帽而已,這等裝束,哪怕在中原地區,對嚴寒的抵禦力也是勉強,根本頂不住東北冷掉鼻子的酷寒。

    不過,對天誅軍而言,當西伯利亞寒流大舉入侵之前,無論能否攻克上京,都將會撤兵。所以,這身冬裝不是用以抵禦東北寒冬的,而是用來抵擋東北的晚秋與初冬。

    足以支撐五萬餘大軍(五月出戰時,北伐軍總兵力六萬,幾個月下來,戰損約五千餘人)持續作戰一個月的糧食與彈藥也已運抵,其中有一排長長的駝車,拉著數十輛蒙著黑布的車輛,沿途士兵與役夫見了都不禁詫異地多看兩眼,卻無從知曉內裡是何物事。

    南宋方面,最後一批物資已從海路運至復州,囤積於遼陽府,隨時可調撥至前線。同時,新任的開封副留守,八字軍都統制王彥,也率領著三千餘原八字軍將士,終於在北伐最後一戰前,趕到了遼陽府。只是北伐集團軍軍部交給他們的任務,卻是維持後方治安,壓根沒機會上前線。

    王彥與手下將士頗不服。但軍令既下,必須遵命,這點基本軍律還是清楚的。王彥一邊分派八字軍將士與駐守遼陽府、咸平府的渤海師換防,一邊準備親赴上京前線,面見天誅軍主狄烈,請求參戰。

    天誅軍在緊鑼密鼓地做攻城準備,上京城內的金人也是看在眼裡,而令金國君臣喜出望外的是,天誅軍並無堵塞河流上游,斷護城河水的舉動——這就意味著天誅諸將也意識到,沒有足夠的時間截流填壕,而不得不放棄以往的戰法。

    金國君臣彈冠相慶,水上攔截已初見成效。天誅軍若不能截流,便只能採取常規作戰手段,架設廊橋。以人命來填壕。如此作戰,效率慢,時間長,傷亡重,且看天誅軍能扛到幾時。更不用說,還有一道火海阻攔……

    對於那道火油壕溝,曾有天誅將領建議先動手引燃,以消耗金人油料存儲。不過經過討論,還是放棄了,原因有二:一是金人倒入壕溝內的火油並不多,估計也就只夠燃燒兩日,而金人火油儲量肯定不止這麼點,此時縱火,消耗不了多少;二是火油燃燒,會產生大量濃煙廢氣,對上京城內金人及圍城的天誅軍將士身體同樣會造成損害。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能不做最好不要做,能遲做就不要早做。

    十月十三,天誅北伐軍正式發動對上京的攻勢,只是這攻勢令上京城頭的金人看了既吃驚又疑惑——環城掘道!天誅軍在幹什麼?

    北伐集團軍主力,第一、第二、第四整編師(欠十一旅)、天波師,合計三萬二千餘人,加上近兩萬役夫與降人,總計五萬人馬,將周長不過十里的上京城團團包圍。

    隨後,軍部一聲令下,五萬人齊揮鍬鎬鋤鏟,在距離上京城三箭之地,飛快挖掘出一條環繞城牆的溝渠。隨著時間的推移,溝越挖越深,越拓越寬,由溝渠變深壑,從城頭望去,簡直就是第二道護城壕——或者,也可以看做是一條牢牢捆綁上京的繩索,

    畫地為牢!

    在南門西隅角樓觀看天誅軍不同尋常舉動的完顏希尹,腦海中閃過南人典籍中的這個成語。眼下天誅軍所幹的事,不正是這個意思嗎?很明顯,天誅軍打算是甕中捉鼈,一個也不放走了。

    完顏希尹冷笑地看著數萬天誅軍士與役夫,揮汗如雨地掘成了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挖!可勁地挖!再有半個月,遼東的冬季,會讓你們知道,這般舉動是多麼愚蠢可笑。

    五萬人齊動手,不消一日,便掘成一道寬一丈,深丈五的環城壕溝。挖出的泥土,全堆疊到壕溝外側緣,稍加夯實平整,就成了一堵包繞上京城的厚五尺、高丈餘的土牆。然後在土牆各方位再開出八個門,立木柵,內置刀車,外置鹿砦、拒馬,土牆上有巡兵……一日之間,環形圍城之寨便成。

    此寨一成,上京城內的金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祈禱老天爺了。

    十月十四,朔風漠漠,天氣陰寒,有歸降的契丹人言道,近日之內,恐有降雪之虞。

    狄烈聽到下面的軍官彙報之後,只淡淡回了一句:“近日之內才會下雪是嗎?很好,我只要三天!最多三天!”

    十四日正午,天誅軍總攻開始。

    八千新附契丹兵、渤海兵、漢兒軍,手持各種挖掘工具與架橋木料,集結於四個方向待命;五千混合戰兵隊,則以標準隊形:前排刀牌兵,次為長槍兵,中間火槍兵,押後擲彈兵,俱肅立於輔兵之後,隨時候命出擊。

    隨後登場的,是數十輛蒙著黑布的駝車,分別出現在東、南、西、北四個寨門方向。在城頭的金兵與城外的天誅軍將士驚奇不已的目光下,五百名專門訓練過的操炮手,將黑布緩緩拉開,露出一具具——圓滾滾的大鐵桶來!

    何止天誅軍將士,就連內城城門樓上的吳乞買都愣住了,忍不住問身邊的撒離喝:“此乃何物?天誅軍的秘密武器?”

    撒離喝也是一臉莫明其妙,施行道:“臣下不知,此前從未見過此物。”

    吳乞買還真是說到做到,天誅軍一宣戰。他就要登城為守軍將士擊鼓振氣。當然,身為一國之君,不可置身於險地,狄凶靈的千步殺人神技,可不是開玩笑的,所以他登臨擊鼓之處是內城而非外城。內城與外城的間距是九十丈,而外城與天誅軍壘土為寨處距離為六十丈,這樣的距離當然談不上安全。所以完顏宗翰、完顏希尹、宗幹、撒離喝等一致要求,必須隱於門樓之內,以包鐵重木隔斷。其外佈置手持重牌的軍士……這還不算完。吳乞買還得穿上一身黨青甲,前方再置一面巨形大鼓。

    而在內城四個門樓及八座角樓上,分別安置了五十面巨形牛皮大鼓及百名力士,只等國主鼓聲一響。四面八方聞聲而動,鼓聲大噪,難辨方位。

    狄烈千步殺人的傳說的確太嚇人,金人的全方位防禦措施,已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如果這樣的防禦還擋不住狄凶靈的狙殺。那對方就真的是個“凶靈”而不是人了。

    完顏希尹望著城下天誅軍士兵忙忙碌碌搬運那大鐵桶的場景,心頭隱隱有種不妙的感覺:“天誅軍匠善於制器,那狄烈也是個制器大家,此物看似尋常,只怕另有玄機,還請陛下回宮為好。”

    吳乞買大話放出,又做了恁多準備,怎可能一槌未擊,一聲未發就走人?這人他可丟不起。

    “今日這開戰之鼓,朕是槌定了!”吳乞買斷然拒絕。不過諸臣也從這看似堅決的語氣中,聽出話裡的話——這開場鼓非敲不可!錯過今日,嗯,以後是否出現那就得兩說了……

    由於這兩百個鐵桶事關攻克上京的關鍵,三大整編師主將,楊再興、何元慶、關忠勇、岳飛、董先、張銳、楊折衝、方洪等都暫時離開自己的指揮位置,簇擁著狄烈,齊聚至城寨正南,驚奇地看著這新奇武器的組裝:五尺長桶狀炮管,管壁厚薄如銅錢,口徑兩尺;碗狀硬木底座,加對牽帶輪,可全方位轉向及自行;炮身加底座,自重不過百斤,野戰攻城兩相宜。

    諸將不免心下存疑:這麼簡單的物事,真有如此大威力嗎?

    狄烈微笑看著這新武器的亮相,心頭滿滿篤定。這玩意雖然簡單,卻是經過後世實戰驗證的攻城大殺器。

    沒錯,這就是「沒良心炮」!

    對於已經有成熟的造槍技術與製造炸藥技術的天樞軍工司而言,只須要一個創意,或者說是軍主提出的一個立項構想,擁有天下間最頂尖大匠的軍工司,就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造出軍隊所需的各種武器。

    沒良心炮基本上沒有製造技術難度,鑄造一個大鐵桶,甚至比造一根槍管還簡單。真正的難度,在於運用實戰之前的測試:炸藥包重量、形狀、發射藥包份量、射程、炮管直徑、厚度、仰角……等等,都需要一系列的實驗檢測。

    狄烈雖然知道沒良心炮的構造與發射原理,但具體資料,他卻是不知道的,全得靠軍工司的測試小組自行反復測檢、模索、總結、成型。

    早在決定北伐之時,狄烈就打算以沒良心炮取代過去的掘道攻城方式,否則一座座城池推進,天知道要花多長時間,死傷多少戰士。

    結果炮倒是很快製造出來了,測試卻花了很長時間。份量少了射程遠,但威力小;份量多了威力上來了,但射程卻又短了;更甚者炸藥過多,造成炮管開裂。炸藥包要合宜、發射藥包要適量、射程要達標,威力要足夠……這一切,都需要時間。

    狄烈原本打算用沒良心炮轟開金國的南大門——幽雲十二州,但直到郭藥師、李成雙雙完蛋,燕京攻克;耶律餘睹、韓企先投降,雲中獻城。沒良心炮,才剛剛完成測試,正準備定型生產。

    待北伐軍西線攻打臨潢府,東線圍戰遼陽府、咸平府之時,沒良心炮已完成基礎產量,急送前線戰場。但北伐大軍打得著實太過順手,新武器剛運抵,三府之地已是降的降,亡的亡,壓根沒機會一展威力。

    終於,沒良心炮趕上了上京最後一戰。下面,就要看它們的表演了。

    何元慶圍著這些烏光油亮的大炮轉了好幾圈,到底還是沒能忍住,對炮營主官道:“阿吉,你這個什麼‘炸藥包發射器’,當真能超過飛彈器,犁平上京城?”

    五年過去,阿吉,這個當初的瘦弱少年,已長成十八歲的健壯漢子,頭腦靈活,思維敏銳,是軍工司技術帶頭人之一。這沒良心炮,就是由他主持研發的,此番頭一回展示,自然也需要他上陣才行。

    阿吉與何元慶可謂老交情了,兩人地位雖相距甚遠,卻半點不影響阿吉的自信,一拍胸脯:“元慶大哥,你就算不相信俺,也該相信軍主?這可是按軍主要求製造出的新式武器,還能錯得了?”

    何元慶下意識扭頭看了狄烈一眼,那副平靜而篤定的表情說明了一切,何元慶不說話了。其餘諸將交換了一下眼神,齊齊向軍主行禮,各自回歸本師旅指揮崗位。

    “南門炮位安裝完畢,請指示!”

    “北門炮位安裝完畢,請指示!”

    “東門炮位安裝完畢,請指示!”

    “西門炮位安裝完畢,請指示!”

    不斷有傳令兵手持三角小旗,飛馳而至南門炮擊指揮部報告。

    炮擊指揮阿吉身體筆挺,以崇慕而恭敬地眼神望著軍主,端等一聲令下。

    上京不是北京,跟歷史名城沒有半毛錢關係,毀了就毀了!狄烈這樣想著,最後看一眼上京城頭密密麻麻的守城金兵,緩緩抬起手掌,短促有力一劈:“開始!”

    隨著這一聲令下,上京毀滅戰,開始。

usaden 發表於 2014-3-28 02:15
第四百三十三章 炮轟上京 (下)



    狄烈一聲令下起攻擊的卻不是沒良心炮,而是飛彈器,投擲的是火油彈,目標,城上擋棚。

    擋棚是一種常用守城器具,以圓木橫樑為支架,其上鋪以大塊塗抹石灰厚泥的牛皮或籬笆(到後世棉花大行其道時,也常以沾濕的棉被代替牛皮),遠遠望去,像一面斜著的網狀大棚。這種造價低廉的擋棚很容易就能制出百來個,在城頭一字排開,主要用來防禦攻城敵軍投射的矢石。效果怎麼樣?——當初張孝純與王稟守太原,在金西路軍各種攻城器具及漫天矢石之下,堅守九個月而不陷,這擋棚居功至偉。

    擋棚能輕鬆彈飛城外投擲來的、帶著巨大動能的數十斤巨石。不過二十斤的炸藥包,彈飛自然不在話下。故此,在開炮之前,必須先打掉這個攔路虎。

    天誅軍所使用的飛彈器是改良版,在飛彈器前方加裝了一面巨大鐵木嵌合的擋板,用以保護操炮手,以便於抵近投擲——即在城下百米內投擲,又稱“攻城飛彈器”。

    儘管天誅軍的飛彈器就在城下百米之內,但負責外城指揮的副元帥完顏蒲家奴,看看自己城內部隊,再瞅瞅二百米外環形寨牆後面,躍躍欲試。隨時準備撲擊的天誅軍戰兵,還是放棄了派軍士縋繩而下,搗毀敵軍攻城器具的誘人想法。

    “發射!”

    “發射!”

    “……”

    同一時間,上京城下四個方向,集合了八個旅的一百八十架飛彈器,長長的投臂在絞筋的牽拉下彈射而起,急劇震顫,近兩百枚三斤裝火油彈劃過上京的天空,向佈滿金兵的城頭落下。

    城上金兵一片驚叫之聲,四下散開,各自找掩體躲避。絕大多數都選擇躲藏在擋棚後面。其餘有躲在雉堞的、有躲在垛口的、有躲在門樓、角樓的,不一而足。

    外城南門門樓二層,完顏蒲家奴從窗格縫向外望去,對那飛蝗一般撲天蓋地而來的陶彈頗為不屑——這等份量的投彈,擋棚可輕易將之彈飛至城下。

    果然,陶罐彈砰砰擊中擋棚,擋棚上的石灰和泥紛紛灑落,而陶罐彈則被遠遠彈飛,掉落到城下。著地後陶罐破碎,火油溢出,迅速被引索點燃,熊熊燃燒。

    在這過程中,數枚陶罐彈掉入火油壕裡,一點火星落入燃油裡是什麼情形?這麼說吧,橙藍色的火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沿著壕溝如蛇蔓延。火舌舔抵之處,烈焰騰空,濃煙滾滾,火龍環城,數十里外都可看得一清二楚。

    這道火海,或許會給天誅軍戰士攻城帶來不小的困擾,卻不能阻止火油彈砸破在城牆及城頭,甚至在擋棚木架下方……然後,起火、燃燒、撲之不滅,一具具擋棚的支架,陷入熊熊大火之中。

    這才是天誅軍投擲火油彈的真正用意——燒不了塗滿石灰濕泥的擋棚,那就燒支架,支架焚毀了,擋棚自然就會垮掉。

    不少躲藏在擋棚後面的金兵,手忙腳亂想滅火,結果反而沾上火油,慌忙撕衣卸甲;更倒楣的是直接被火油彈砸中,北風一吹,火借風勢,極短時間內就變成火人,燒得那叫一個慘。

    短短一刻時內,天誅軍飛彈器部隊先後投擲火油彈達五千枚之多,超過半數被擋棚彈飛,掉落城下;又有千枚火油彈砸到城牆上,火頭處處,整個上京城牆,被燒成一堵火牆;真正落到城頭的火油彈,不過千枚,能引燃擋棚的,也不過三、四百枚火油彈而已……但是這已經足夠了,因為每一面城頭上,所設擋棚也不過就是百來具……

    午時末刻,上京城四面八壁的擋棚俱被燒得支離破碎,完全喪失了抵禦功能,基本被清除完畢,下面,該輪到沒良心炮發威了。

    阿吉身著軍服,頭戴皮盔,外罩牛皮軟甲,一手按腰刀,一手執赤色黃邊三角令旗,激動得滿面脹紅,兩眼閃閃發光,高居於正對著上京南門的土壘牆寨後方一個土墩檯子上。

    經軍主批准,阿吉被授予炮營指揮使之職,全權負責指揮炮轟上京。每一個少年心中,都藏著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縱橫捭闔的夢,阿吉也不例外。沒想到今日終於圓夢,而且還是炮擊北虜的京畿首府。如此榮耀,怎麼不令他自豪激動,不能自已。

    阿吉高高舉起手中令旗,在劈下的最後一刻,下意識扭頭朝軍主所在方向看了一眼——遠遠的中軍指揮臺上,那磐石般的身影佇立如松。

    阿吉根本看不清軍主的表情,卻有種軍主正注視自己的感覺,不自覺一挺胸膛,深長地吸一口氣,令旗果斷劈下——

    一直注目指揮使的炮號手,立即以手中火扡點燃三發號炮。

    嘭嘭嘭!

    三發號炮沖天激射,在五丈餘高空爆開。隨後,東、西、北三個方向,各回應一發號炮,是為應炮。下一刻,兩百門沒良心炮,同時發出穿梭八百年的怒吼!

    沒良心炮的發射方法與原理很簡單:在鐵桶狀炮管底部,內置五斤發射藥包,其上疊加捆紮成圓盤形、重達二十斤的炸藥包。當操炮手點燃發射藥包後,火藥燃燒、爆炸,所產生的大量火藥氣體轉化為動力,把炸藥包拋向遠方位,而桶狀炮管則起到定向管的作用。

    經過多次試驗,確認其最大射程可達一百四十步(約二百米),著彈點直徑三丈內人畜不留。儘管這種火炮存在距離近、精確度差、炮管使用壽命短、操作的安全性不可靠等缺陷,但相對於只能發射三至五斤霹靂彈。距離百步之內,每分鐘不過兩發的飛彈器,已經是好太多了。

    十月十四日,午時末刻,天誅軍大殺器「沒良心炮」首度應用,上京首當其衝。天誅軍火炮營在極短時間內,連續發射五波,按照每門炮每次拋射二十斤炸藥計算,天誅軍火炮營在短短一刻時內,向周長不過十里的上京外城城頭及城內,拋射了兩萬斤炸藥。平均每一米城牆段,要承受四斤炸藥的洗禮。

    濃煙蔽日,寒風勁吹,上京內城與城外萬千軍兵。均目睹了這令他們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慘烈恐怖場景:

    天空中出現了一團烏雲,細看卻是許許多多的炸藥包。這些被油氈包裹著的像磨盤一樣的東西從四面八方躍入蒼穹,帶著火焰和濃煙,飛舞著、翻滾著、呼嘯著。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恐怖的軌跡,然後又密密麻麻地墜落下來,劈頭蓋腦地砸向處處火頭的上京城頭……

    隨後,劇烈的爆炸就發生了。

    衝擊波肆虐著十里城牆,一切都被攪得天翻地覆。先是城牆開裂,然後地面變形,地表的土層被炸藥的強力推動著、如同波浪一樣上下起伏,甕城的藏兵洞相繼崩塌,藏於其間的近千金兵,盡數被活埋。大大小小的石塊在地震的擠壓之下居然能從泥土裡彈射出來,迸得老高,砸得人頭破血流……

    上京外城幾乎被炸平了。門樓、角樓完全坍塌,各種守城器具支離破碎,城上建築蕩然無存,堆滿城頭的滾石、擂木、鑊鍋被衝擊波掀飛到城牆腳下。那代表金國標誌的合抱旗杆與黃龍旗不見了,眼神好的士兵,倒是能透過煙霧,看到一端擱在城頭,另一端倒插在火油壕溝的長長火炷……

    更可怕的是,轟炸引發了更大的爆炸——金國仿製天誅軍的炸藥包,堆滿了四面城頭上一個個儲藏室,總量不下三萬斤之多。儘管效能只及天誅軍標準炸藥包的五分之一,但架不住量大啊!這一下被引爆,簡直就是火上澆油。原本是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炸藥,結果全作用於自身,當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被五萬斤黑色炸藥肆虐的上京城,慘不忍睹,城上城下滿是屍體,一摞一摞地疊成一堆。有的蜷臥在土中、有的從廢墟裡探出了半截身子、有的只露出兩隻腳……許多人的外表都沒有傷口,卻七孔流血,顯然全是被衝擊波震死的。

    上京成了一片焦土。佈置在外城守禦的萬餘金兵與民壯,至少有三分之一被直接抹去。其餘倖存者,不是被震昏死過去,就是被炮火震聾或嚇傻了。倖存且還能保持神智的金兵,一個個面如土色,根本站不起來,逃跑時都是四肢著地,顫抖地爬行……

    以夯土碎石填充壓實的城頭地面一片狼籍,經過巨碾上百次重壓夯實,又被無數隻腳踩踏的堅實地面,被炸得如麵糊糊一般蓬鬆。一條冬眠中的蛇居然也被震出了地面,十分怪異地躺在殘磚碎石之間。原先的彈坑被填平了,新的爆炸痕跡又重新佈滿了周圍,有的黝黑、有的焦黃,那些被犁翻的泥土之中混雜著斷裂的刀槍弓牌及殘破的盔甲,甚至還夾帶著沒有爆炸的炸藥包。

    當轟炸到最猛烈時,南門門樓轟然坍塌,副元帥完顏蒲家奴與他的一隊合紮衛隊盡數被掩埋在廢墟裡。

    在昏天黑地中,完顏蒲家奴的耳朵已經聽不見了,整個人就像是潛入了深水之中,耳膜裡只剩下“嗚嗚——咕咕”的雜音。視線也變得模糊,四周圍混沌一片,天地間充斥著一團棕紅,分不清那些是彌漫的塵土、那些是爆炸的烈焰。呼吸十分困難,空氣似乎全都被燒光了、被擠走了。他努力地張開嘴,隨著每一次喘氣吸進體內的卻盡是嗆人的硝煙。那些炙熱的煙霧在喉管之中、在肺葉之間灼燙著,火辣辣的,就好象要在人的胸膛裡再一次爆炸一樣。

    完顏蒲家奴覺得自己仿佛是被困在了一隻棕色的瓶子裡,瓶子外面是血紅色的煉獄,而煉獄的風暴正一遍又一遍地敲擊著瓶壁,要把他的生命從這脆弱的藏身之所裡拖拽出來,拋入莫名的深淵中去……

    儘管只有短短一刻,但在完顏蒲家奴感覺中,卻似捱了經年之久,震盪的大地終於平靜了。

    完顏蒲家奴最後是在七名倖存的合紮護衛努力刨挖下,艱難地爬出這個活地獄的。此刻這位金國副元帥,已不成人形:頭盔飛了、鬍子焦了、眉骨裂了、牙齒掉了、眼睛與臉腫脹得厲害、鎧甲殘碎、褲管只剩下了半截、靴子只剩一隻……剛一邁步就覺得雙腿發軟,頭暈噁心,渾身一個勁的發抖,猛地推開左右扶持的護衛,跪倒在廢墟中,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

    堂堂副元帥都落得這般淒慘下場,所有目睹的守城軍兵與民壯,無不喪膽逃命。轟炸停止後兩刻之內,只要還有命在的士兵,無不潰逃,整個上京外城,傾刻間就變成一個隻剩死屍與廢墟的修羅場。

    只短短一刻,炮火就摧毀了金太祖阿骨打費心耗力數年,才建造而成的上京外城;更令金國君臣苦心經營、倚為最後干城的堅固防禦,變成可笑的破籬笆。

    上京內城雖然沒遭到直接攻擊,但強烈的震盪,卻令內城上守禦的金軍將士,好像狂風暴雨中坐在一條破船上,搖晃得幾乎站不住。目睹這毀天滅地之威,無不膽裂股戰,鬥志全消。縱然他們的國主再賣力擂鼓,也是半點作用皆無。

    上京城的命運,已經可以預見了。

    在轟炸驟停的一刻,環形大寨八門洞開,八千工程輔兵,五千攻城戰兵,在震天價的戰鼓聲中,潮水般湧出,撲向數十丈外的護城壕。

    護城壕很寬,水量也很豐沛,但在曾經兩度飛橋渡黃河的天誅軍舟橋營士兵眼中,比一條小溪強不了多少。要在護城壕上架設廓橋,其實不難,真正難的,是架橋過程中,來自城頭的瘋狂打擊。人員傷亡,廓橋盡毀,然後攻城方再接再厲,守城方繼續打擊,如此周而復始,使得城池攻守戰漫長而遷延。

    但是經過天誅軍火炮營一番開創這個時代大規模的地毯式轟炸,若大一個上京城,在天誅軍舟橋部隊架設浮橋的兩刻時內,竟連一支箭矢都未能射出。

    當四門方向的四座廓橋建成,火油壕溝也被八千輔兵瞬間以黑土填出四條通道,五千戰兵一擁而上時,金國的命運,已經註定。

    十月十四,未時二刻,北風怒號,煙火騰霄。

    一個身披精良黨青甲,一手執鐵錐槍,一手持天誅軍旗的少年軍士,第一個縱躍登上已成廢墟的上京外城——對面百丈之外,萬千金兵,竟無一人有勇氣舉弓揮刃……

    上京完了,金國完了。
usaden 發表於 2014-3-28 02:29
第四百三十四章 金國末日


    為了在最短時間內攻克上京,避免數萬大軍被北國嚴寒擊潰,狄烈嚴令後勤部在半個月內,為前線大軍運送了足足五萬斤炸藥。本打算將這五萬斤炸藥全扔進上京城,不分人畜建築,統統埋葬,但狄烈還是高估了女真人的骨氣。兩萬斤炸藥一扔,排山倒海般轟炸,上京外城在短短一個時辰內易手。眼見天誅軍又將那魔鬼般的武器推到內城城下,那一個個黑洞洞的炮口,猶如一張張吞噬血肉的血盆大口,金國將士徹底崩潰了……

    黃昏時分,上京內城南朝門門樓上方,打出白旗;同時,一人從城牆吊筐而下,手奉降表,出現於天誅大軍陣前。

    完顏撒離喝,代表金國,向天樞投降。

    狄烈直接在陣前答覆,金國投降可以,但必須是國主吳乞買親奉降表,出上京南朝門,向天樞華王及天誅軍投降。給予一夜考慮,限明日辰時初刻答覆,至時不應,天誅雷霆,必將上京碾壓齏粉,人畜不留!

    這一夜,乾元殿燈火通霄,金國君臣徹夜無眠。

    乾元殿的龍椅之上,短短半日,吳乞買整個人就瘦了一圈,那張完顏家族標誌性的大餅子臉,癟成冬日裡冷硬皺縮的饃饃。鬍鬚似乎平白長了一截,原本是半灰不白的頭髮,盡成銀絲。

    一夜白頭的,何止吳乞買?完顏宗翰、完顏希尹、渾黜、訛謀罕、胡實海、撒裡古獨、裴滿突撚……這些年過五旬的金國老一輩重臣幹將,無不在一夜之間鬚髮皆白,舉目望去,宮殿之上,盡是蒼頭。

    “請陛下將微臣交與天樞華王,以息其怒,便於和議。”說這話的,自然就是金國第一重臣完顏宗翰。

    聽到這乾澀如磨沙的嗓音,再看到這位第一權臣猶如掉入陷阱的困獸的絕望神情,縱是與其極為不對付的阿骨打諸皇子,也替他難受。

    完顏希尹苦笑:“事到如今,還有何和議可談?吾等皆是戰犯,自縛出南朝門。女真人或可倖存。如若不然……以那位華王的秉性,只怕當真會趕盡殺絕,將我族人從世間徹底抹去……”

    諸臣聽得此言,無不心頭一寒。沒有人認為完顏希尹是危言聳聽,因為,女真人實在是太少了!

    十幾萬戶的女真人,吞遼吞宋,完全就是蛇吞象,如果有足夠的時間給它消化,它就會進化成大蟒,一如另一時空歷史上的金國,終成氣候,屹立百年。但是,如若不給它充足的時間來消化、吸收、繁衍,那麼,僅僅只有數十萬口的女真人,根本禁受不起一場滅國之亂。不出三五年,女真人要麼被殺絕,要麼躲藏入深山老林重當野人。

    遼國滅了,百萬契丹人會死絕嗎?不會!宋國滅了,億萬漢人會滅絕嗎?不會!金國滅了,數十萬女真人會亡國滅種嗎?會!

    這,就是少數民族的悲哀。

    金國君臣們,切切實實感受到了這種悲哀。也就是在這一刻,他們終於真正理解了被他們俘虜、侮辱、嘲弄的宋國官家父子是何等樣的心情。沒想到啊沒想到,侵略者與被侵略者,竟然也有同病相憐的一天。

    宗磐猶不死心,眼巴巴望著宗幹:“當真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宗幹一臉絕望:“斡本來時請教了大祭師,神師有言,天神已全力以赴助我大金,雹雪指日可至……可誰想到天誅軍竟逆天行事,一日破我上京……縱是神靈,也不可能幫助不爭氣的子民……”

    完顏宗翰渾身顫抖,握拳愧然垂首——精心構築的防線,信誓旦旦的保證,在天誅軍狂暴轟炸下,竟如同紙片一般脆弱。身為都元帥,他難辭其咎。

    這時,一名執事監匆匆登階,跪伏於殿外高臺,悲聲稟報:“陛下,副元帥,被天神召去了……”

    完顏蒲家奴死了。重傷加慘敗,從身心上徹底擊潰了這名金國老將,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與其目睹那恥辱的一幕,不如早早解脫。女真人的神明,滿足了這個生機已絕之人的心願。

    完顏蒲家奴的死訊,徹底為乾元殿上的朝議畫上了句號。

    “副元帥去了,朕也活不過多久了……明日,就讓朕奉表出降,無論華王如何折辱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保住我完顏一族,保住太祖血脈,保住我萬千族人。”吳乞買神情決絕,做出了最後的決議。

    完顏宗翰也是邊咳邊慘笑道:“粘罕願附翼陛下左右,以某大好頭顱,供華王與天誅軍兵洩憤而已。”

    諸皇子及群臣,無不垂淚。

    國可以亡,但族不能滅,這是金國君臣最後達成的共識。

    “朕要獨自前往太祖靈廟懺悔,誰也不必跟來。”吳乞買說完最後一句話,木然從龍椅站起,踱下陛階時,竟然趔趄了一下,慌得左右內侍忙不迭攙扶,卻被吳乞買甩袖拂開。

    大殿寂然無聲,數十雙悲憤泛紅的眼睛,含淚望著那昔日雄偉此刻卻佝僂的身軀,蹣跚而去……

    ……

    十月十五,卯末辰初,上京內城南朝門準時開啟。

    秋風蕭瑟,城上甲士白甲銀槍,沉默佇立;城下一干金國朝臣,俱披白麾白帽,和淚相送大金國主奉表出降。舉目望去,滿城衣冠勝雪,映襯著滿目滄夷的外城,悲涼之氣,彌漫了整個上京天空。

    女真人尚白,每臨重大時節,服色必飾白,而這樣的習俗在中原人看來,卻是十足的如喪考妣的晦氣服色,倒也頗應眼下亡國之景。

    天誅北伐大軍東線軍團所有高級將領,包括西線軍團中新歸附的耶律餘睹、蕭高六、蕭特謀葛;天樞兩位特使:馬擴、洪皓;以及剛剛被解救的北宋宗室老肅王、祁王趙模、莘王趙植、和王趙栻,以及韋后、邢妃等等,齊列於環城寨之受降臺上,滿懷激動地見證這歷史性的一刻。

    狄烈高踞受降台頂層,斜靠虎皮交椅,腳旁是沉重的槍盒。左右兩名少年虎賁侍衛:趙梃、岳雲。

    遙望那支高舉黃色金龍旗,迤邐而來的白色隊伍,狄烈心潮與思緒翻湧——四年零六個月,這是自己來到這個時空的時間,同時。也是與女真金國殊死搏殺的時間表。可以說,自己的穿越史,就是一部與女真人鬥智鬥勇、決戰萬里的戰鬥史。僥天之幸,最終的勝利者,是自己。

    發仞於太行深處的天樞城,雄起於河東重鎮太原城,傲嘯於表裡山河的長安城,倚馬於敵國巢穴上京城……一路行來,坎坷艱辛,百折不撓,百死不悔,終證大道!

    西北望,射天狼!

    天狼垂死,南方的那只綿羊,還會長久嗎?或許,中原大地,長城內外,也是時候換一位新主人了。

    “軍主,他們來了。”

    身後傳來趙梃微顫的聲音,狄烈心神一收,回頭看了一眼趙梃那張激動得脹紅的臉,微微一笑:“心願達成,心情如何?”

    趙梃眼圈微紅,哽咽道:“有幸見證,此生無憾!”

    狄烈失笑拍拍這位小舅子的肩膀:“人生還長著呢,往後還有更大的榮耀在等著你,那才是真正的無憾。”

    趙梃心緒正亂,聞言一怔,正想細問,下方傳來引導騎士郭大石的稟報聲:“稟軍主,大金國主完顏晟,攜所屬朝臣三十四人,向我天樞遞交降表國寶。請准!”

    狄烈朗聲道:“准!”

    三聲炮響過後,這支白色的隊伍進入轅門。當先一人,鬚髮灰白,滿面皺紋,身段不高,卻甚壯碩,只是此時佝僂而行,狀甚萎靡,絲毫看不出半點一國之君的樣子——狄烈此前從未見過金國國主,卻可以肯定此人就是完顏吳乞買。

    吳乞買身後那人,狄烈同樣不認識,但只看他三步一喘,五步一咳,而且又居於吳乞買之後,便可知必是南侵的罪魁禍首、令宋主聞名色變的金國國相完顏宗翰。

    一行髡發金環、素白胡服的女真人慢慢從兩個巨大鐵甲騎兵方陣中央穿過。當先一人,手捧降表、簿冊與國璽,正是吳乞買。

    郭大石鐵盔鐵甲,頗為費力偏身下馬,從吳乞買手中接過降表冊璽,登上受降台。岳雲上前再接過,將表璽置於軍主台案前。

    狄烈目光一落,伸出一隻手按在卷成一紮的降表上,略加思索,輕輕一抹,降表徐徐展開,隨意瞟了一眼。降表是用漢字與女真大字同時謄列的文表,寫得倒也是駢駟驪六,頗有文彩,金國不乏漢官與遼臣,都能寫得一手好文章。

    狄烈高高在上,頭顱不動,目光微垂,淡淡問了一句:“亡國的滋味如何?”

    吳乞買臉肌抽搐,目中掠過一絲痛苦之色,緊緊握拳,嘴唇微顫,不能做答。但他身後一人卻出列,向受降臺上的狄烈拱手致禮道:“大金滅宋,天樞滅金;天道好還,何國不亡。”

    諸將聽罷無不大怒,這話聽上去似是自怨自艾,卻隱含詛咒之意。何元慶摘下流星錘、董先手按腰刀、岳雲反手握住後背的鐵錐槍,只等軍主一聲令下,立斃此人於錘槍之下。

    令諸將詫異的是,軍主卻只是笑笑,竟然還微微頷首:“說得在理,萬物恒衰,世間無不亡之物事。何以恒久?唯自強不息而已,多謝提醒。金國貴人當中,能說得一口流利宋語者,鳳毛麟角,但完顏侍中必是其一。”

    那人深深注目狄烈,再致一禮:“不才正是亡國之臣——完顏希尹。敢問華王殿下意欲如何處置我等?”

    狄烈聳聳肩:“很簡單,當年破東京時,你們是怎樣對待二聖與宗室及宋國子民的,現在原樣來一遍就成——你剛才不是說過‘天道好還’嗎?”

    金國降人自吳乞買以下,人人面如死灰。早知宋人的報復那麼快、那麼乾脆、那麼徹底,當年真該對二帝好點……

    這一行三十四人,正是戰犯名單上所列之人,一個不少,一個沒跑。這一次,金國君臣倒也光棍,既然被堵在家門口,而且隨時會被團滅、族滅、國滅,再玩花樣,那真是馬不知臉長,人不知好歹了。

    經過耶律餘睹等一干契丹降將的辨認,確認名單與本人相符。金國高層,一網打盡。

    接下來,就是正式受降儀式。天寒欲雪,狂風襲人,天誅軍數萬受降將士,肌膚麻木,胸血沸騰,有幸成為這歷史的見證者,足以令他們自豪一生。

    靖康恥,今終雪;百年恨,此時滅。

    楊再興、何元慶、關忠勇、凌遠、岳飛、王貴、張銳、董先、楊折衝、方洪、馬擴、洪皓、趙梃、岳雲……無不眼眶濕潤,胸懷激蕩。

    他們始終伴隨軍主,一路艱辛走來,未曾動搖,終於達成了軍主當年在天誅軍成立大會上所說的那句話“我狄烈在此向你們保證——終有一日,我會帶領你們站在這個時代的最巔峰。”

    他做到了,他們做到了。

    被解救的宗室女,早已哭成一團,望天而拜,那是喜極而泣的渲泄。

    韋后與邢妃一人環著一位小女兒,望著這些昔日高高在上,肆意侮辱自己的金國貴人,如今一個個伏地受縛,悲喜無極,淚流滿面。好半響,才泣不成聲說出一句:“今日之情景,與當年東京城破,二帝及宗室出城受難之情形何其相似?祖宗有靈,終於讓我們活著等到這一天。此刻縱是死,也無憾了。”

    “是啊,當年也是這般……也是這般……”老肅王淚光閃閃,喃喃自語,抬起蒼蒼白頭,望向天空,“只缺了一場雪!”

    話音剛落,突然鼻尖一涼,下意識伸手一抹,觸手冰冷,一驚之下再次抬頭——一片片白色鵝毛,從鉛灰色的天空灑落,紛紛揚揚,飄飄灑灑……

    這一下,什麼都不缺了。

    三人相視一笑,笑中有淚。

    天道好還,中國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順,匹夫無不報之仇。

    至此,建國一十六年的大金國(公元一一三一年),灰飛煙滅,徹底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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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saden 發表於 2014-3-28 02:44
第四百三十五章 亡國亂象


    初冬的雪,為混同江兩岸大地鋪上一層薄薄銀妝,上京上空濃郁的血腥之氣,也被潔淨淡化不少。

    數千徵調役夫,正頂風冒雪,清理廢墟,挖掘屍首,填埋火壕。不時有熱騰騰的煙霧,從焦黑蓬鬆的土層裡冒出,尚未疑成煙柱,就被冷風吹散。而雪花落在這些冒著熱氣的土地上,瞬間消融無蹤。

    十月十六,金使撤離喝懷揣國主吳乞買的手喻,在四名天誅騎兵的護衛監視下,前往百里之外的肇州,敦促守將阿魯補向圍城的北伐集團軍副帥、秦鳳軍總指揮曲端投降。

    同日,圍困上京的天誅軍第一整編師、渤海師正式開入上京內城,接手四門八壁的防務。第二整編師與第四整編師十旅、十二旅,依然駐守於環形寨,牢牢困扼住上京城,確保在一片混亂的形勢下,不經批准,無論人畜,休想逃離上京城。

    上京近兩萬金軍,全部放下武器,押縛出城,囚禁於環形寨各入城師旅所空出的營帳中。然後外加木柵,圈成一個臨時戰俘中心。這些戰俘當然不能歇著,每日須往返上京皇宮與環形寨之間,將金國掠自遼國、宋國的無數金銀珍寶、典籍儀仗、牛馬駝羊、糧食草料,盡數運出。

    王彥率領的一千八字軍雖然趕到了上京,到底還是沒機會參加戰鬥,當然,沒有人有怨言。目睹了天誅軍炮火那毀天滅地之威,一日而破上京之能,從王彥到普通八字軍士兵,除了震撼,只有心悅誠服。八字軍所分配到的任務。就是督押戰俘,將上京財富物資運至環形寨。隨後,所有物資貨不卸載、馬不解轡,直接由兩萬輔兵、役夫向南轉運,由獵兵營八百獵兵親自護送到復州——那裡,有天波師張榮部的戰船及南宋方面援助物資後待返航的大批空貨船……

    全力以赴,在半個月之內,即三九寒冬到來之前,將上京財富,搜刮一空——這是狄烈下達的死命令。

    進入十一月之後,不管搶運出多少物資,大軍主力一定要撤離上京,結束北伐,勝利南歸。

    時間緊,任務重。天誅軍佔領上京後,全部精力用於搶運物資財富,控制各城門及城防要點,城內秩序什麼的,根本無暇顧及。

    國之將亡,人心崩壞。上京城,已陷入末日般刀光劍影、燒殺搶掠的混亂之中。

    上京,是金國的首都,女真人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哪怕是一個普通牧民,地位都在契丹、渤海、奚人、室韋、粟特、漢人等等故遼遺民之上。此時距遼國滅亡,還不到十年。人心未服,心存怨望。女真人一旦倒楣,皇帝大臣將軍盡被俘,軍隊被解除武裝,士兵盡變戰俘,整個上京城的故遼遺民,頓時爆發起來。

    先是大量女真平民被各族暴徒持械攻殺。隨後戰火蔓延至一些達官貴人宅邸,最後更發展到金國大臣府邸……若非皇宮外守衛著一營天誅軍士,只怕都會遭到衝擊。

    上京的女真居民也不是吃素的,豈肯引頸就戮?紛紛抄傢伙反擊。流血事件,愈演愈烈。無奈上京城內,故遼遺民的人數在女真人的五倍以上,又是先發制人,以眾凌寡。短短三天之內,竟有超過二千人的女真居民被殺,而整個上京城,女真平民不過萬人……

    這樣的亂局之下,只怕天誅軍還沒離開上京,女真人就會被殺光屠盡。被北伐集團軍軍部臨時指派為“上京維持會”副會長的烏陵思謀,當即前往環形寨,求見華王殿下,意欲請求派兵維持城中秩序。

    但烏陵思謀沒能見到華王,求告再三,換來的,卻是北伐集團軍總參謀長凌遠的訓斥:“維持會是做什麼的?不就是負責上京城的治安嗎?身為副會長,竟不能履行職責,反而求告本軍,那還要維持會做什麼!還要你這個副會長做什麼!”

    烏陵思謀強忍屈辱與憤怒,辯解道:“下臣是副會長沒錯,可是下臣手頭沒有可用之兵啊!”

    凌遠一句話就打發烏陵思謀走人:“誰說沒有?耶律餘睹手上就有。你不找他反而來找本軍,如此僭越之事,豈是共事之道?你若當真不想幹這副會長,可以,反正金國有的是人……”

    耶律餘睹就是所謂“上京維持會”的會長,他手上的確有一營契丹兵,可是烏陵思謀的眼睛不瞎,這一夥契丹兵,不趁火打劫就算很好了,維持秩序?讓契丹人抓契丹人?你可真會想。

    說實在的,烏陵思謀真心不想幹這撈什子副會長,可設若他不幹,換上另一位副會長,誰知道是不是女真人?萬一是渤海人、奚人、漢人,或者乾脆就是契丹人,那還有女真人的活路嗎?

    烏陵思謀回到上京城,求見耶律餘睹,聲言方從北伐軍軍部歸來,總參謀長凌遠代傳華王殿下令,要求維持會履行職責,制止上京動亂。

    可惜的是,烏陵思謀這一招假傳軍令毫無作用,耶律餘睹根本不吃他這一套,嘴上應承,打發烏陵思謀離開之後,陰陰一笑:“烏陵思謀啊烏陵思謀,你怕是做夢都想不到,我出任這個維持會長當日,華王殿下就給了我一道密令——上京城,不需要女真人!”

    正是在這一條絕戶令之下,耶律餘睹非但不加以制止,反而暗中推波助瀾,致使上京亂局不斷升級。白天還算好,有維持會的契丹兵假模假樣地巡邏;一到夜間,那就是暴徒的天下,流血殺戮,姦淫搶掠,層出不窮,一如當年金軍攻破北宋東京南熏門時,所造的孽一般無二,只是。今日的對象完全反過來。

    當日施暴的女真人,今日終成受害者,而凌虐他們的,卻是當了近十年亡國奴,飽受欺壓的故遼遺民。

    紅旗卷起農奴戟,黑手高懸霸王鞭。常年被壓迫者,仇恨一旦得到釋放。那報復的慘烈,用腳趾頭都能想像得到。

    狄烈這一手驅狗咬狼,隔岸觀火之毒計,令故遼遺族徹底與女真人結下死仇。此番暴亂之後,遼東故地,將再無女真人立足之地。

    上京的暴亂,在數日之後,終於傳到被囚禁的高級戰犯耳中,吳乞買當即就要找狄烈討說法——當日他率舉國投降,可是得到狄烈親口允諾,決不對上京城女真人動刀兵的承諾的。

    亡國之痛,加上身體日衰,這個時候的吳乞買。每天吃的是奶,吐的是血,身體迅速垮下來,基本上走不了路,只能乘肩輿,與他的國相成為一對難兄難弟了。

    出於擔心吳乞買身體與情緒問題,金國群臣勸慰一番,改派完顏希尹前往求見華王,與之交涉。

    狄烈倒是在百忙中撥冗召見了這位金國侍中,對於對方的斥責,狄烈根本不屑反駁,直接將烏陵思謀召來,讓二人當面對質。

    當完顏希尹從烏陵思謀口中得知,上京暴亂純粹是上京故遼遺民所為,天誅北伐軍無一兵一卒參與其間。瞠目結舌之餘,一股寒氣從尾閭直達頸椎,渾身抖個不停。狄烈這一手毒計,他如何看不出來?可這又能怪誰?

    天做孽,猶可違,自做孽,不可活。女真人,該是到了為往日罪行買單的時候了!

    吳乞買得知結果,噗地一口血噴出,仰天悲嚎:“天神啊!誰來拯救女真人哇!”

    城中大亂,皇宮同樣不能倖免。

    天誅軍佔領皇宮次日,郭大石率領一隊甲兵,直奔幹元殿后殿,將金國欽仁皇后唐括氏拘押。至於金主吳乞買的後宮,除了一后四妃及七名公主之外,其餘嬪妃一概不問。

    值得一提的是浣衣院,天誅軍兵殺入皇宮當日,值守浣衣院的金兵一下跑了個乾淨。此時原先囚居南院的宋國宗姬及貢女,早已被金人當作和禮,遣送出宮了。唯有北院的故遼宗姬們,羡慕嫉妒恨,詛天咒地而已。

    皇宮中的異變,很快就被各宮院值守的遼女們感受到了,紛紛跑回浣衣院,向自家姐妹通報。這一下,整個浣衣院都沸騰起來。

    今日在浣衣院當值的正好是蘇力嬤嬤,還搞不清楚外面是什麼狀況,驟見北院沸反盈天,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抄著藤鞭,叉著水桶腰大發雌威:“反了天啦!你們這群賤婢!若不快快散去,須吃老娘的滾刀麵!”

    不曾想,那一群昔日低眉順眼,被她一吼便如兔子般逃散的女子,竟一齊將仇恨的目光射向她,更圍成半圈,一步步逼近。

    蘇力嬤嬤又驚又怒:“反了反了!該死的契丹賤婢……”

    話音未落,眾遼女齊聲尖叫:“打死這個惡婆子!”

    眾女一擁而上,拳腳相加,將這胖惡婆娘揍成血葫蘆。

    不知誰喊了一聲:“姐妹們,快逃啊!”

    眾遼女應聲停手,紛紛從蘇力嬤嬤血糊糊的身體上踩過,眨眼間跑得一乾二淨,只留下一團死豬般的肉醬……

    ……

    上京的暴亂,一直到烏陵思謀被逼無奈,豁出性命,冒險用計,局面才得以改觀。

    十月二十四,午時,一夥搶掠了上京多家豪門,猶欲求不滿的渤海人,身披粗製濫造的皮甲,手持刀弓,竟膽大包天,襲擊了天誅軍的戰俘運輸隊。當場擊殺了六名女真戰俘,搶奪了兩輛物資。

    這夥渤海人的舉動,直接刺激了上京城內那些殺紅了眼的暴徒,抱著法不責眾的心理,竟一窩蜂上前搶掠,毆殺戰俘。

    事情越鬧越大,而始作俑者,那夥渤海人的頭目,卻在向烏陵思謀領賞時,被一刀穿心。

    搶掠軍資的消息傳到軍部,狄烈當即下令,全城清剿——很顯然,上京的暴亂,已越過底線。算算時間,北伐軍也差不多到撤離的時候了,此時出手,收拾首尾,正合時宜。

    佔領軍重拳出擊,短短兩日,城內死屍又添加二成,但局面卻迅速扭轉,被白色恐怖籠罩了近十日的上京城,終於慢慢恢復往日的平靜。而就在這短短十餘日裡,城內女真人與故遼遺民相互攻殺,死傷累累。事後根據耶律餘睹提供的傷亡記錄顯示,僅女真人死亡人數就達七千餘人,而各族暴民死傷人數也達到了四千人以上,其中有近半是在佔領軍後期清剿行動中被擊殺的。

    上京城內軍民總數不過八萬餘人,其中軍兵三萬,平民五萬餘。三萬金兵或死或降,不是屍體就是俘虜,而城內五萬平民,則因內訌死傷過萬,人口銳減。尤其是女真人,先是被故遼遺民殺了一茬,再被佔領軍鎮壓暴亂時又殺了一茬……整個上京城的女真人怕找不出兩千人了,而且幾乎全是老弱婦孺,壯男寥寥無幾。

    殺戮停止了,但漫長而可怕的冬天才剛剛開始,失去青壯保護的女真婦孺,如何捱過這漫漫寒冬?

    十月二十八,天色陰寒,朔風呼嘯,雪卻停了。

    勝利完成北伐的天誅軍,開始分批次撤離。首先是第二整編師,押解兩萬金兵,向南撤退,目的地:燕京;其次是第四整編師,目的地:臨潢府;再次是秦鳳軍及肇州投降的金兵,目的地:雲中;最後是第一整編師,押解金國所有戰犯及其眷屬,目的地:真定。

    整個撤離行動,必須在五天之內完成。

    當然,有撤離的,也有留下的。

    天誅軍主令,成立遼東道,轄長城以北,臨潢府以東,包括大定府、遼陽府、咸平府、黃龍府、會寧府在內的原金國大片地域。由原北伐集團軍總參謀長「凌遠」,就任遼東道大總管;副總管四人:八字軍都統制「王彥」、天波師副師長「韓世忠」、第五混成旅旅長「方洪」及「耶律餘睹」;長史為「洪皓」。

    狄烈這樣安排是有深意的。以凌遠的能力與職務,有資格出任這個要職,最重要的是,他本就出身燕地,是天誅軍中為數不多的、瞭解女真人及故遼遺民的高級將領。方洪也是同樣原因,而且他的混成旅,也是鎮守遼東的主力。至於王彥與韓世忠,這兩人及其麾下數千軍兵,基本上都是從南宋挖過來的,不把他們羈繫於遼東,一旦放歸中原,難保會有什麼變數。

    而王彥與韓世忠亦不想摻和到天樞與南宋之爭中,戍守遼東,清剿金國殘餘,正中下懷。

    至於耶律余睹,自然是借其故遼皇室的身份,以安撫遼東道故遼遺民之心。

    諸事安排停當,狄烈是最後一批離開的。風雪之中,回望一片殘破的上京,深深吸了一口氣,翹首南顧——金國已成死老虎,南宋這只大肥羊,也該到了開宰的時候了。

usaden 發表於 2014-3-28 10:17
第四百三十六章 女真人的出路


    當北伐軍一批批南歸之時,距離上京數百里外的五國城,一輛孤零零的馬車,正頂風冒雪,艱難前行。

    馭手與馬車四周環護的四名騎士,俱是皮帽厚襖、隱露內甲、鞍置刀弓的金兵。當這支馬車隊行入一片落滿雪淞的松樹林時,倏地一滯——前方百步之外,一字排開著一隊人馬,竟有三十騎之多。雖然騎士盡著羊皮厚襖,看不清是否披甲,但每個人手上的刀槍弓弩,卻可以看得很清楚,明顯來意不善。

    這支馬車隊正驚疑不定、進退維谷之時,前方騎陣縱出一騎,踏著蓬鬆的雪花,接近至二十步時,才摘下皮帽兜,以女真語大聲道:“是我,索布圖。”

    護衛馬車的四名金兵齊聲道:“原來是謀克孛堇!”紛紛在馬上鞠躬行禮。

    索布圖策騎接近,以目示意:“馬車內,可是那話兒?”

    四名金兵及馭手一齊點頭:“奉猛安孛堇之令,將此人押解上京……”

    索布圖從懷中掏出一面金牌,向四名金兵一亮:“奉大金國主令,將此人轉交與天誅軍。你們的押解任務完成了。”

    這幾個金兵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再看前方那三十騎,正慢慢接近,氣勢咄咄逼人。四名金兵看看索布圖,再看看那十倍於己的人馬,終於垂首退開。

    索布圖收好金牌,兜轉馬首,一臉諂媚地向為首一名騎士道:“正主兒在此,請貴人驗收。”

    為首騎士用大拇指將帽兜頂開一線——竟然是阿術!

    阿術並不理會索布圖,策馬靠近馬車,拔出腰刀,挑開車簾,向內窺視——車內坐著一年約三旬,白臉微須,南人打扮的男子,及一名模樣俏麗的婦人。此時這對男女正相擁在一起,面青唇白,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眼神驚恐、簌簌發抖地望著阿術。

    阿術面無表情,扭頭對騎隊中一騎士示意:“過來認人。”

    一騎士驅馬出列,近前細細打量車內男子。肯定點頭:“沒錯,正是他。”

    阿術的臉上才浮起一絲戲謔表情,向車內男子點頭致禮道:“天樞迎駕使阿術,奉華王殿下之命,迎還聖駕……呃,我該稱官家為重昏侯,還是淵聖呢?”

    車內之人,正是趙桓與嬪妃劉氏。聽到阿術之言,震驚之下,完全沒留意阿術言語中的嘲諷,愣愣道:“天……天樞,華、華王?”

    阿術肅容道:“正是。”

    趙桓一時難以置信,吃吃道:“華王殿下,當真要……要接我回中原嗎?”

    阿術重重點頭:“就是現在!”

    趙桓嘴唇發抖,淚水奪眶而出,倏地一下用袖袍遮住臉,瘦弱的雙肩不停聳動。劉妃更是伏在趙桓膝上,哭得如杜鵑啼血。

    阿術冷冷一哂,放下車簾,向騎隊打了個手勢。

    四騎護衛變成三十騎護衛,馬車繼續前行,駛入漫天雪霧之中……

    ……

    同樣在這漫天風雪中,南歸的北伐鐵流,上萬大軍,人馬車炮,正艱難行進在蜿蜒曲折的燕山山脈中。

    風雪歸途,萬人行軍,一路艱幸,自不待言,好在終於走過來了,長城在望、幽燕在望、中原在望……

    狄烈坐在一輛寬敞溫暖的駝車之內,喝著熱乎乎的羊奶茶。紅爐炭火,不斷輻s射熱量,將從厚厚車簾縫隙鑽入的冷空氣置換出去,令整個氈帳之內,溫暖如春。

    所謂駝車,就是以二至四匹駱駝,所拉的氈車。契丹族起自塞外,習慣用駱駝拉車,遼建國後,駝車在北方盛行。所使用的駱駝,多為雙峰短腿駝。駝車與馬車相比,好處是拉力大,面積寬,行駛平穩,自外看去,就象一座氈房在移動,堪稱古代的“房車”。

    遼國歷代君主,例行“四時捺缽”(遼帝的行營,即“chūn水秋山,冬夏捺缽”,合稱“四時捺缽”)時,其行營遷徙,就設在駝車之上。狄烈眼下的享受,倒頗有遼帝的範兒。

    以狄烈此時的地位與聲望,實在沒必要擺出一副與普通將士同甘共苦的架勢。這不是建軍初期,更不是後世的官兵一致。以堂堂華王之尊,若與普通士兵一起頂風冒雪,餐風宿露,只會令將士惶恐,官員不安,不得已依樣照做。

    狄烈當然不會做此等讓自己遭罪,讓文武官員受累的蠢事。更何況,在駝車裡,還有一個身體衰弱,重疾纏身的頭號戰犯——金主吳乞買!

    也正因為要招待這位身份特殊的階下囚,狄烈才選擇“奶茶”這種塞外飲品。這個時候的奶茶可不是後世流行的那種好喝飲料,無論是羊奶、牛奶還是馬奶,都有一股子難聞的腥臊味,如果沒有茶葉去腥,只怕喝一口就要吐出來。好在狄烈也吃慣了北方肉食,羊奶茶雖然不比宋人的清酒爽口,將就著也能對付。

    吳乞買比一個月前更顯憔悴,眼窩深陷,兩頰內凹,滿臉褶皺,鬚髮全白,連左耳那碩大的金環,也變得黯淡無光……原本一條龍精虎猛的漢子,已萎縮成一個乾癟的小老頭。

    此刻,這位皇帝囚徒,正擁裘斜靠廂壁,深深眼窩中,透出兩點鬼火般地幽光,死氣沉沉地盯住狄烈,令氈車內平添一股驅之不散的陰寒之意。

    狄烈無視這瘮人的目光,將調製好的奶茶盛器放到身前的小案几上。屈指一彈,羊角杯滑向吳乞買。

    狄烈做了一個請用的手勢,也不去看吳乞買,自顧品飲。

    吳乞買慢慢伸出雞爪般的手掌,將羊角杯抓在手裡,仰脖大口飲下,乳白的奶茶從嘴角溢出,順鬍鬚流淌而下,吳乞買很自然地用袖子擦去。

    狄烈暗暗搖頭。塞外民族,無論吃肉飲酒喝茶,都是用袖子擦拭。所以兩個袖筒都是油膩膩的。吳乞買縱然貴為一國之君,猶是積習難改,直如一老農,毫無形象可言。

    吳乞買將羊角杯往案幾一放,身體又靠回廂壁,攏袖縮頸,一言不發。

    狄烈淡定地展開一卷冊子,似是自語,又似在對吳乞買說道:“按籍冊統計,至天會五年,整個金國登記在冊的女真人,共計十三萬二千四百三十三戶;女真丁口為五十五萬六千六百九十七口;其中成年壯丁為二十二萬八千餘人,其餘三十三萬皆為老弱婦孺及殘疾者。而軍籍冊記錄,從軍之女真人,為十五萬五千七百七十二人——到了現在,這個數目只剩下不足兩萬;而成年壯丁,估計也不足三萬,刨去生老病死,女真全族人口,恐怕不足二十萬了。如今遼東、遼西及燕雲一帶,正掀起一股反攻倒算之風,到處都有故遼遺民攻殺女真人。到了明年開春,只怕女真人就要成為稀有人種了……”

    “住口!”吳乞買再也忍不住,額頭青筋直暴,雙拳緊握,雙目凶光熠熠。

    氈車外傳來一陣叩擊之聲,以及趙梃清朗的聲音:“軍主,可有事宣召?”

    狄烈淡淡道:“無事。”

    的確無事,吳乞買到底是一國之君,不管如何憤怒,斷然不敢做出超越底線之事。更何況,此時的他,早已不復是當年那個能搏虎鬥熊的勇士,而是一個垂垂老矣、病痛纏身的半廢之人,魯莽妄動,只會自招其辱。

    吳乞買竭力控制自己,大口喘氣,死死盯住狄烈,嘶聲道:“當日我舉國歸降,只提過兩個條件,一是善待宗室;二是保我子民。莫非華王要食言?”

    狄烈身體慢慢前傾,與吳乞買目光相對,一字一句道:“恰恰相反,本王召你前來,就是要給你指出一條女真人的出路。”

    吳乞買咬牙道:“什麼樣的出路?”

    狄烈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扯了一下車內的鈴繩,隨著鈴聲響起,兩名警衛營衛士掀簾恭立。

    狄烈頷首道:“把他叫過來。”

    不一會,一名左衽胡服,耳掛金環的女真人出現在駝車前,恭恭敬敬向狄烈及吳乞買施禮。

    狄烈乜斜吳乞買一眼:“認得他吧?”

    吳乞買上下打量此人許久,只覺眼熟,卻一時認不出。

    那女真人側身面向吳乞買,笑聲有點冷:“小人阿疏,當年可是大金滅遼的急先鋒。國主乃貴人,貴人自是多忘事啊……”

    “阿疏?!”吳乞買漸露恍悟之色,手指頻點,“果真是你,沒錯,你就是阿疏!你竟然……”吳乞買本欲指責阿疏降敵,但隨即省起,自己這個國主都降了,還有什麼資格指責他人?

    吳乞買頹然垂手,斜眼看向狄烈,不知這位華王叫此人來是何用意。

    狄烈慢條斯理道:“阿疏原為徒籠古水紇石烈部之勃極烈,因其叔侄對我天誅軍有大功,本王要求你將紇石烈六部的統領金箭,交與阿疏,並附上封敕。”

    吳乞買瞳孔急劇收縮——所謂紇石烈六部,包括胡刺渾水紇石烈部、阿里民忒石水紇石烈部、星顯水紇石烈部、陶溫水紇石烈部、徒籠古水紇石烈部,以及繫遼籍耶悔水紇石烈部,均為女真大部落徙單部的分支,約占生女真人口兩成比例。狄烈的這一手,是赤裸裸地分裂女真。

    眼見吳乞買臉膛起伏,氣憤難平,狄烈擺擺手,讓阿疏退下,然後放下車簾,隔斷車外的寒風。

    狄烈指頭輕敲案幾,緩緩開口道:“如果你知道本王要將女真各部遷徙到哪裡,你一定會為紇石烈六部能留下而慶幸。”

    吳乞買沒由來一陣心悸,脫口而出:“你要將我女真各部子民遷徙到何處?”

    狄烈神色從容,語氣卻不容置疑:“哪裡來,就滾回哪裡——火魯火瞳謀克以北,就是女真人未來的棲息之地。”

    這一瞬間,吳乞買的臉象喝醉酒一般脹紅,脖頸上的粗大青筋根根畢現,差點要暴跳起來。身為金國國主,他豈有不知這『火魯火瞳謀克』所在——那是蒲與路的北極,金國的北疆,終年寒冰覆蓋的不毛之地。

    “你……你好狠,竟將我女真子民趕入絕地!”吳乞買鬚髮蝟張,切齒戟指,一付隨時要暴起的模樣。

    狄烈安坐不動,冷靜道:“你錯了!那裡不是絕地,而是你們女真人的發源地,那裡同樣有與你們一樣的族群居住、生存、繁衍……不過,縱使是同一族群,相信也不會歡迎你們這些外來者。要想取得立足之地,只有重新拿起武器。放心,那些原始人打不過你們的,在那裡,你們可以重新開始。”

    火魯火瞳謀克,這個地名,狄烈是在金國的籍冊上看到的。找來管籍冊的官員一問,才知道這地方竟在今天的漠河以北,外興安嶺以南,再往北,就是西伯利亞。金國雖然在這裡設了一個謀克,名義上擁有主權,實際上根本管理不了當地稀少而分散的野人。

    從歷史上看,女真人的確發源於西伯利亞,不過那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經過十幾代人的遷徙,那片荒涼的冰寒平原,只存在於女真人古老的傳說中。吳乞買從生下來就沒到過火魯火瞳謀克這地方,更不要說此地以北,將女真人全族遷徙至此……吳乞買想想就不寒而慄,難怪對方會說,與之相比,紇石烈六部算是幸運的了。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狄烈伸出兩根手指,將吳乞買幾乎戳到鼻頭的手指壓在案几上,冷冷逼視著這位亡國之君,“要嘛,將二十萬女真人遷徙至『羅荒野』(中國古籍對西伯利亞的統稱);要嘛,就等著被遼東至幽燕的故遼遺民斬盡殺絕!”

    吳乞買渾身顫抖,痛苦萬狀,陷入深深地兩難之境。女真人的確是有二十萬,可是有多少是青壯呢?遷徙之路等同於死亡之路,當抵達女真人發源地之時,還能存活多少?遷徙,是九死一生;留下,是十死無生。他還有選擇嗎?

    更令吳乞買抓狂的是,就這條九死一生之路,還是有附加條件的——那就是他與臣下三十四名戰犯,必須活著回到東京,接受審判,不許自殺。

    女真人的活路,要以他們國主的恥辱來換取。

    望著被押下去的吳乞買這一代雄主失魂落魄的背影,縱是恨其入骨的趙梃,也為之喟歎不已,滿面不解地對駝車內的狄烈道:“軍主,何須多此一舉,讓女真人死絕豈不更好?還有,為何留下紇石烈六部女真人?難道當真為了酬功?”

    狄烈悠然道:“西伯利亞啊,總有一天,我們的腳步會踏足那裡。在此之前,就先讓女真人去探探路吧……至於紇石烈六部,可以做為將來進軍西伯利亞的開路先鋒——扼殺東斯拉夫人(俄羅斯人的祖先)的崛起,這才是女真人的價值所在。”
usaden 發表於 2014-3-28 10:28
第四百三十七章 趙七再出手


    一一三二年,正月十七,上元節的燈花未散,一條爆炸性的消息,迅速傳遍大江南北:北虜已滅,靖康恥雪;北伐大捷,山河光復。

    整個中原及江南,都被這條消息掀動了。

    長安方面,自有信使八百里報捷;而江南的南宋方面,最早將消息帶回的,卻是被南宋朝廷勾抽民間商船,將第三批援助物資送往遼東,剛剛返回的船商。

    這些船商,不但隨船帶回了大量北地毛皮、角筋、珠玉,更將這一天大喜訊,沿途傳播,成為天誅北伐大捷的義務宣傳員。消息所到之處,掀起一陣陣狂潮。商人沿途拋售皮貨,同時宣揚天誅軍北伐功績。言者繪聲繪色,聽者如癡如醉,末了還家焚香禱告蒼天,歡欣鼓舞自不待言。

    儘管年節已過,但商船隊每經一地,當地爆竹必搶購一空,船行三千里,爆竹聲傳九十州。

    南宋小朝廷是在正月二十一得到這條驚天消息的,當時興元帝趙栩,正與滿朝文武商議,若天誅軍北伐失敗,與金國和議,宋與天樞及金國,將如何共處。結果這炸雷般的消息飆來,滿朝當場炸開鍋,群議紛紛。有彈冠相慶者、有半信半疑者。而令滿朝文武驚訝的是,官家竟堅定不移地採信這個傳言,認定此言無虛。

    興元帝甚至難遏激昂興奮之情,當場就想率群臣到太廟祭拜,告慰祖靈,卻被康王及丞相呂頤浩等朝臣勸止,懇請官家稍待,待進一步確認消息真實性後,再祭拜太廟不遲。

    不得不說,說到對天樞勢力,尤其是對天誅軍戰鬥力的瞭解,趙栩真的比手下臣子要強得多。只是整個南宋朝廷,有這樣認識的明眼人,真心不多。

    消息最終確認,來自從遼東戰場返回長江防線的天波師張榮部。

    正月二十九,天波師副參謀長龍旭,奉華王之命,將一封邀請函送抵臨安。邀請函的內容為金酋降伏,戰犯就縛,即將押往東京,擇日公審,請興元朝派代表共襄盛舉。同時,還隨函附上被解救的宗室名單,康王母妻兒女,赫然名列其上。只是,諸王帝姬宗室俱在,唯獨缺了最重要的一個人——淵聖趙桓。

    龍旭無比沉痛地表示,金人狗急跳牆,在五國城痛下毒手,淵聖罹難,龍馭殯天,適逢北國暴雪,遺體下落不明。

    大喜大悲,莫此為甚。南宋舉國哀悼,罷朝、罷市三日。

    興元帝人前悲不自勝,人後笑得見牙不見眼——趙大完了,這龍椅終於可以坐安穩了。感謝天誅軍,感謝金人、感謝暴雪……

    康王同樣喜上眉梢,趙七在位,他還可以爭一爭,若是趙大回來了,那可就半點機會都沒有了。

    接下來,就是派誰去參加公審大典,以及迎還太上道君的龍殯大事了。

    人選幾乎不用討論,呼之欲出——康王趙構!

    這觀審大典,或許任意派一名三品以上大員,即可應付,可是迎還太上龍殯,卻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的。放眼整個南宋,最有資格前往東京迎還太上龍殯的人,只有兩個——興元帝趙栩、康王趙構。

    趙栩身為一國之君,當然不可能置身不測之地,所以,康王趙構,就是唯一的選擇。更不用說,趙構的生母與髮妻,都在東京,更須一併迎還。最佳人選,捨此而誰?

    對於去東京,趙構一點都不怵,欣然表示願往——那位天樞之主、華王狄烈,既然將他放歸,決計不會再扣留他。此去東京,參加公審大典,迎還父皇龍殯,接回母妃(趙構既退位,韋后就只能降格稱韋妃了)及邢妃,在政治上可是加分之舉。而且母妃還朝,以其先帝賢妃的身份,入奉皇宮,必得封后。屆時可與隆佑太后平起平坐,對日後行事,可謂大有脾益。

    趙九能看明白的好處,趙七又怎會不明白?只是別無選擇,沒法阻止罷了。

    三月初,興元帝召康王入宮,商議出使東京事宜,議定出使的規制、禮品、同時與天樞重申盟約。

    從各方面傳來的消息證實,凶頑獰惡、強大難敵、吞遼滅宋、橫掃南北的女真金國,千真萬確被天誅北伐軍滅亡了,前後耗時不足半載,比當年女真人滅遼破宋還快。

    而就在前年此時,這個只用一隻手(金東路軍),就將南宋打得滿地找牙的金國,還是強大如斯,猶如巨人一般令人仰視。誰曾想,轉眼之間,就灰飛煙滅,不復存在。當真是其興也勃,其亡也忽。

    到了這個時候,縱然是再沒眼力見的南宋朝臣,都清清楚楚明白了一件事情:天誅軍的強大,遠遠超乎想像。能把金國這龐然大物徹底幹翻,從天下這場棋局中抹去,這是何等的逆天?

    金國對南宋,如同大人打小孩;天誅對金國,則如巨人打常人;那麼,天誅對南宋呢?豈不是如巨人拍侏儒,像打著玩一般?

    得出這樣的結論之後,南宋朝臣,很快就有了統一認識,由過去對天誅軍一無所知,甚至妄自尊大,迅速轉變墮落為畏之如虎,聞名色變。交口稱讚興元帝早就先見之明,早早與天樞結盟。天樞之主乃淵聖之后,而南朝之主乃淵聖之弟,雙方乃叔嫂之邦,更應堅定盟約,共結萬世之誼。仿佛所有朝臣都選擇性地忘卻了,當初見到那份盟約時,對官家的抨擊指謫,鬧得滿朝風雨的情狀。

    如果說,當初趙七、趙九兩兄弟,先後與狄烈簽訂那份“賣國”盟約,還是有幾分心不甘、情不願,甚至過後有反悔之意。待到此時,北伐勝利,金國滅亡,這對帝王兄弟,終於端正了自己的態度,認識到了天誅不可敵。那位華王手中掌握著十萬天誅強軍這把利劍,已經斬下了金國這只龐然大物的“頭顱”,下一刻,劍指何處?此時若不小心討好,曲意迎奉,簡直就是送藉口上門,伸長脖子等砍啊!

    出使前夕,興元帝召康王入宮,著重談到的,就是這個問題。

    按皇宮起居注官員的記錄,興元帝與康王兄弟二人,在垂拱殿進行了友好和睦的交談,整個會晤過程,言笑晏晏,氣氛融洽,實為君臣相宜,兄友弟恭的典範。

    會見結束後,興元帝還在延和殿設宴,款待康王,為其餞行。席間官家與王爺念及父兄之死,擲箸難食,哽咽失聲,相對垂淚;再論及宿敵金國之亡,歡喜無限,官家慷慨賦詩,康王以箸擊杯,罄詩相和,場面感人。

    趙構回到王府當夜,突然腹痛如絞,嘔吐不止,先吐殘羹,再吐膽汁,最後吐血……

    整個康王府都被攪動了,皇宮聞訊,迅速派出太醫,診斷為舊疾復發,當臥床三月,靜心調養。

    臥床三月?康王三日後就要前往建康,乘舟過江,出使東京……這一下,全泡湯了。

    興元帝次日親自出宮,探視康王病情,執著九弟之手,垂淚道:“昨日朕才與王弟歡顏笑語,今日王弟竟一病如斯……王弟只管好生歇息休養,勿需煩心,出使之事,朕另托他人。”

    康王臉色臘黃,悲難自禁,自覺不能親迎太上龍殯,實為不孝;更感激皇兄體貼,羞愧落淚。

    次日朝議,第一樁議題就是誰可代康王出使天樞?

    此時已是戶部尚書的趙儆倒是想毛遂自薦,畢竟此次出使,意義非比尋常,無論誰能出使,都能極大增加聲望。奈何他才剛出列,尚未張嘴,就被興元帝以目制止。雖未著一言,但臉上滿滿寫著“你還未夠格”,將這位永安郡公(已升一級)臊得面紅耳赤,訕訕歸列。

    趙儆尚且如此,另一位項城縣公(同樣由伯升公)趙供,自然壓根不敢出列自討沒趣。

    在此情況下,左相呂頤浩提出一個人選:判宗正寺正卿、齊安郡王趙士褒。

    群臣先是一怔,隨即頻頻點頭,包括興元帝也是含笑頷首……的確,眼下除了這位齊安郡王,還真沒有哪個有資格迎太上龍殯。齊安郡王原本人望就夠,再加點分也沒什麼。

    三月初四,崇政殿上,文武群臣分列兩排,興元帝剛剛將出使的聖旨擬好,內侍承旨,齊安郡王趙士褒正要接旨。殿外突然傳來值事監的稟報:“康王求見!”

    崇政殿上,君臣莫不失驚。

    隨後,就見康王趙構,面容清矍,衣帶當風,穩步踏上雲階,在殿外遠遠向興元帝行禮:“臣構叩見陛下。”

    興元帝顯然有些不知所措,躊躇一會,方揚聲道:“康王貴體有恙,為何不安臥府中?”

    趙構垂首致禮:“太上龍殯猶露於野,母妃千里之外翹首企盼,為人子者豈敢安臥?臣構請出使天樞,以盡忠孝,望陛下成全。”

    興元帝高居陛墀之上,冕前十二道玉旒,遮住了他的表情,但那微微顫動的龍袍下擺,暴露了他此刻的心境。

    趙士褒與呂頤浩對視一眼,微微搖頭苦笑,輕歎一口氣,不再接旨,退入班列中。

    崇政殿的空氣冷滯了足足半炷香之久,才傳來興元帝幽冷乾澀的聲腔:“准——”

    “謝陛下!”

    趙構大聲謝恩,抬頭的一瞬間,與遠處玉旒縫隙中透出的兩道冷冽目光碰撞,如無形刀劍交擊,擦出無聲的火花。

    此一去,兄弟決裂;再見之時,陰陽相隔。
usaden 發表於 2014-3-28 10:41
第四百三十八章 東京版「牽羊禮」


    公元一一三二年三月十七,春暖中原。萬里行軍,勝利班帥的天誅軍第一整編師,終於押解著金國戰犯及被俘宗室,回到了東京。

    儘管天樞行政中心在長安而不在東京,但將公審大典定在東京,卻是有著極為特殊的意義。讓當年蹂躪這座城市的侵略者,跪倒在這裡,接受歷史的審判,豈不快哉!

    大軍剛渡過黃河,東京留守張立,攜開封府尹宗穎,便率軍民萬人,簞食壺漿,前出十里迎候。

    吳乞買以下三十四名一級戰犯,在過黃河之前,還提供車馬乘載,但一過黃河,立即取消所有優待,盡數裝入囚車——用狄烈的話說,之前的優待,是怕萬里艱程,這些戰犯身體撐不住。現在已經到了地頭,又是萬物復甦的季候,再不裝入囚車展覽示眾,你們是來當俘虜還是當老爺的?

    按照狄烈的命令,每一輛囚車上,都釘上一塊大牌子,上面寫明囚犯身份,曾經犯過什麼罪行(攻打過中原哪座城池,或下達過什麼侵略指令),便於讓東京百姓扔臭雞蛋或白菜邦子。

    只是狄烈未免將東京百姓想得太過於良善,或者說是生活水準太高了——東京百姓一見囚車,立馬忽啦啦圍上去,也不管囚車上是何人(事實上沒幾個人認字),但見得是髡發金環的女真人,一個個憤怒咒駡,撿起道旁的土坷垃或小石塊,劈頭夾腦,雨點般砸過來。

    三十多名昔日的金國重臣,瞬間被打得滿面桃花開,媽媽認不得。

    護衛的郭大石一見不妙。這般下去,只怕未入東京,囚犯就全交待了。當下急令軍兵將囚車的箍頸打開,讓三十四名戰犯的腦袋得以縮入囚車內。這樣一來,縱有飛石土塊,大半也只能打在囚車的粗大木柵上,少許從柵縫中鑽入擊中囚犯,多半也只打在身體而非腦袋上。多虧郭大石採取緊急措施,吳乞買等戰犯才剩半條命而入東京城。

    許多百姓直到囚車隊進入東京城,聽得前方鳴鑼開道,大聲喧講的開封府衙役通報囚犯身份,才知道之前自己用石塊泥土往死裡招呼的敵囚,竟是金國國主、國相、太傅、侍中、皇子、將軍……這一連串有著嚇人名頭的大人物。這經歷,當真如做夢一般。

    這一日,“土石襲金主”,成為流傳甚廣的佳話。而有幸參與此盛舉的東京百姓,則津津樂道數十年,許多百姓的家族世譜裡,都添加上了這一筆先祖逸事……

    這一日,北伐凱旋。大軍入京,萬民夾道,鑼鼓喧天。

    為了這一刻,狄烈做足了功夫。在萬眾矚目之下,天樞華王,一身黃金龍鱗甲,飛鳳焰耳金盔,火紅大麾。寶劍玉印,高居於駟馬拉拽的井闌之上。頭頂陽光普照,金甲耀目;腳下萬民爭睹,歡呼膜拜;前方是東京留守與開封府尹雙雙開道;左右則是一干師旅大將環衛扈從,如眾星拱月——這一刻,雖不是帝王,勝似帝王。

    如果說,狄烈刻意營造出的帝王之姿,令東京百姓匍匐膜拜的話,當第一整編師的百戰雄兵入城之時,更是引爆全城。

    首先是整齊的輕甲步兵(刀牌兵)方陣。令東京百姓嘖嘖稱讚;當源源不斷的重甲步兵方陣出現時,那久違的步人甲具裝,更令東京百姓激動不已;而荷槍實彈的火槍兵方陣,所透出的不明武器的肅殺之氣,則令人驚喜;最後出現的軍隊,令整個東京城的上空都沸騰了——鐵甲具裝的鐵騎兵!在普通百姓的心目中,騎兵就是這個時代的最強戰力,三千盔明甲亮的鐵騎,足以使百姓瘋狂。

    第一整編師足有上萬人馬,當然不可能駐紮在城內,他們只是代表六萬天誅北伐軍,向東京百姓誇功耀武,展現軍威。按照預定路線,全軍將由南薰門入城,沿御道遊行,至朱雀門折向東,從太平坊往北而行,從大相國寺前穿過;最後從陳橋門出東京,直奔劉家寺軍營駐營。

    東京本是百萬人口的大都會,屢遭金人蹂躪之後,人口銳減,十不存一。好在東京沒有發生過大規模攻掠戰,城內建築什麼的並未遭到明顯破壞,只要重聚人口,生氣自然會慢慢恢復。在這方面,頗得人望的宗穎幹得不錯,點個讚!

    除了東京百姓,許多應邀而來或不請自到的的各國使者,包括南宋、西夏、吐蕃、大理、安南、高麗……等等諸國使臣,都在御道兩側的御廓上,親眼目睹了這震懾人心的一幕,華王之姿與天誅之威,著實令這些國使顫慄失語。

    南宋正使康王趙構與副使御史中丞秦檜,就夾雜在各國使節中。論起南宋的實力與軍力,絕對是以上各邊邊角角國家中最強的,天誅軍那整肅的軍容或許不足以嚇倒他們,但那一輛輛囚車裡,一個個昔日在這對狼狽組合的君臣面前,高高在上、驕橫不可一世的敵酋,竟全成了任人折辱的階下囚……這巨大的反差,才真正讓趙構與秦檜落膽。

    縱然屢屢聽聞金國已滅,敵酋成擒,但百聞不如一見,直到此時,趙構才算徹底信服。

    “開封府傳信,三日後,要獻俘神社。王爺,華王之心,不難揣測啊。”現場實在太吵,以至於說這樣的誅心之言,秦檜也不得不附在趙構耳邊,扯著嗓子叫喚。

    趙構臉上猶存震怖之色,聞言目光閃動,倏地一笑:“華王若存此心,自是最好,本王必助其一臂之力。”

    秦檜撚須笑道:“王爺高明,此番若能順利解決那樁大事,首要之務,便是此事。相信如此一來,華王必會投桃報李,我朝無憂矣……”

    趙構輕咳一聲,瞥了秦檜一眼,後者立即打住話頭,恭立不言。

    趙構再將目光移向御道上那排長長的囚車隊,若有所思:“這華王倒也聰明,不拜太廟,卻弄出一個神社來……”

    自古以來,中原王朝大軍滅國,凱旋而還,最重要的一項儀式,就是獻俘太廟。縱然天樞勢力頂著個淵聖皇后的名頭,卻斷然不會獻俘宋室的宗廟,否則就是為他人做嫁了。

    當然,這並不表示天樞勢力就無廟可祭,早在年前金國無條件投降之時,狄烈就已經曉喻開封府,正式籌建天誅軍紀念神社——『漢魂堂』!

    天樞城原本有一座紀念碑及烈士陵園,但天樞城已是軍事重地,且又在太行深處,很不方便讓天下人前往祭奠。故此,狄烈化繁為簡,以神社靈牌取代大型陵園,天下各州置一社祠,供奉牌位,雕刻塑像,供百姓祭奠。

    相比較後世各地的烈士陵園冷冷清清,小廟神社卻香火旺盛,這樣做的好處不言而喻——什麼神啊靈啊,老百姓就信這個,以神話的烈士英靈,取代那些莫明其妙的佛道亂七八糟的神仙。豈不更好?

    東京漢魂堂,就建在昔日徽宗的洞天福地「艮嶽」遺址之上,利用這個廢棄皇家園林的地基與材料,不費多大功夫,一座莊嚴肅穆、簡潔樸素的殿堂便拔地而起。

    殿堂內基本沒有什麼擺設,除了八根立柱,黑漆木板鋪地。地上一排排蒲團,最顯眼的,就是高低十層,佈滿四壁,密密麻麻的靈牌。每一塊牌子,代表一名天誅戰亡英靈。這,就是獻俘大典所在。

    對於華王以戰亡將士的神位,取代太廟的做法,武將們自是力挺,而文官雖持異議,但開元之主卻無宗廟可祭,以漢魂堂暫代,似乎也是個辦法,故此也沒反對。但是,當華王提出,將仿效女真人,行「牽羊大禮」時,一石激起千層浪,引發了文武激烈爭執。

    此時,為了參加此盛典,天樞勢力內各州府官員,凡是能抽身的全來了,一干要員如陳規、張角、趙偲、馬擴、張孝純、宇文虛中、侯方鏡、王友植,甚至連遠在河東的徐徽言、折可求都來了。

    文官中以張孝純、宇文虛中為首,表示反對使用蠻夷之禮;武官中晉寧軍經略使徐徽言也認為,天樞乃勝利者,豈有以失敗者之儀,敬奉神社之理?

    馬擴則委婉表示,女真人此習俗太過驚世駭俗,實不宜在禮儀之邦實施。

    倒是一幫當初天樞草創時的老人們,極力贊成。尤其是趙偲與趙忠,憶起當年初聞金人對北宋宗室行此獸行之情形,涕淚泗下,怒斥眾臣:“昔君父受辱,宗室蒙羞,可曾有誰斥北虜蠻夷?古有以德報怨,然何以報德?”

    楊折衝更是以一句大白話直斥其非:“別人做得了初一,俺們便做不得十五麼?”

    最後,是身遭其辱的老肅王與新近被解救的諸皇子,聲淚俱下,向群臣講述了宗室坦胸露乳,牽羊叩拜的奇恥大辱一幕。

    在座諸臣中,有些是當年略有耳聞,有些則前所未聞,但無論是聽過還是沒聽過的,此時從受辱者口中聽聞,無不震驚悲聲。

    趙梃紅眼綰袖齧臂,吼道:“如此禽獸,豈配人禮!”

    狄烈一錘定音:“爾以文明待我,我以文明敬之;爾以野蠻辱我,我以野蠻報之。”

    ……

    三月二十二,獻俘大典,正式開始。

    就在漢魂堂前,天樞文武,自華王以下,一身冕服,華冠高屐,向自建炎元年以來,在歷次抗金戰鬥中英勇犧牲的英靈,行參拜大禮。各國使臣,亦附翼莊嚴隨禮。

    以金主吳乞買為首的金國皇室成員、戰犯近三百人,俱裸上身,腰圍著一條羊裘,每人手持一根氈條,站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承受著四面八方的唾棄目光,人人羞憤欲死,偏偏卻還不敢死——他們連死的權利,都掌控在那個“凶靈”的手上。

    在典禮官阿術的引導下,吳乞買與皇后唐括氏俱赤裸上身,接過兩隻公羊,帝妃二人手牽一隻,緩緩進入神社內。緊隨其後的,是三十四名戰犯及二百餘女真主要皇室成員,一一向神社靈堂包括天驕營在內的英靈神位跪拜叩首。

    隨後,華王狄烈從吳乞買與皇后唐括氏手中牽過兩隻羊,親自抽刀宰殺後,供奉於漢魂堂主祭靈位前。

    看到這“原汁原味”的牽羊大禮,趙構眼前仿佛幻現出父母妻女、兄弟姊妹在靖康年間所蒙受的恥辱,那時的情形,也如眼下這般!也如眼下這般!

    趙構渾身發抖,臉色陣青陣白,以袖掩口,不停咳嗽,越咳越劇,身體象蝦一樣弓著,倏地噴出一口鮮血,栽倒在地。

    吐血的,豈止趙九一人。強撐殘軀完成牽羊禮,達成了敵人的要求,換得闔族生存的金主吳乞買,在身心極度的煎熬、羞憤、恥辱、絕望之下,油盡燈枯,生機斷絕,猛然仰首向灼目的烈日噴出一蓬怒血,直挺挺倒下……

    正所謂:人虧天不虧,世道輪轉回;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

usaden 發表於 2014-3-28 10:58
第四百三十九章 東京大審判


    一一三二年,四月初九,東京城百業皆肆,萬人空巷,萬歲山人頭攢動,景龍江兩岸摩肩接踵。開封、河南、河北、京西各地商賈百姓,只要條件允許,無不狂湧入東京城,只為一睹一場空前絕後的世紀審判。

    東京大審判!

    審判的物件,就是金主吳乞買以下三十四名金國戰犯。

    狄烈早在去年圍困上京,擬定三十四戰犯名單,並昭告天下之時,就決意仿效後世著名及同名的“東京大審判”,也來一場世紀審判。“戰犯”這個罪名,可不僅僅是說說就算,必須要有足以匹配的“待遇”,審判,就是其中最為重要的一環。

    天樞朝臣,基本贊成將金主吳乞買與國相完顏宗翰這兩個首惡,磔之以謝天下,但是大規模的審判,卻是另一回事。

    審判罪臣,歷代不乏其例;梟首敵酋,歷朝不缺先例。但是,當敵國舉朝俱降,一網成擒後,鮮有再窮打落水狗,審判罪行之事。這樣的先例,歷朝歷代,從來沒有過。

    故此,狄烈方提出此議時,就引起朝臣極大爭議。狄烈的這個動議,可以說是觸動了儒家的「仁恕」根本,許多大臣及東京士子都上書反對,其中最尤以宇文虛中所寫的奏疏最具代表性。

    宇文虛中的奏疏裡,著重引用了先朝(北宋)滅北漢、滅南唐、降吳越的例子。這些王朝。無論是被武力滅國,還是被迫降伏,其國之君,都得以妥善安置;其國之臣,都得以繼續任用。同時,還列舉了更有力的例子:金國擄掠二聖及宗室,雖倍加折辱,詔旨罪責,卻也未當著天下人前,審判公示。

    奏疏最後說道“……以北虜之蠻夷無禮。尚尊此法度;況乎我泱泱大國。詩禮之邦邪?”

    奏疏按程式是先送抵朱皇后處,朱皇后的批復倒很有幾分太行風味“得饒人處且饒人”。而天樞華王的批復,可就嚴厲得多了“金滅先朝,是誰侵略誰?誰才是真正的罪人?天樞滅金,乃是代天而誅,為漢室雪恥。豈有不將敵酋罪行昭告天下,論罪懲處之理?”

    犯而不較是恕道,以牙還牙是直道。中原之邦已經有了太多的恕道。真正缺乏的,是快意恩仇的直道!被金虜蹂躪了整整五年的中原大地,萬里河山,以及數不盡的累累白骨、流離失所的百姓,最需要的,就是一場他們能夠親眼目睹的、酣暢淋漓的公正判決。

    仁者有所恕,惡者有所懲;不枉不縱,善惡有報,此方為人間正道。

    此事引發的爭議,由朝廷漫至民間,市井瓦肆之間,也展開了激辯。根據開封府派出的采風目吏,收集京畿一帶的民間風聞,有七成以上,贊成公審金國戰犯。

    天樞勢力內文臣武將也紛紛上書,絕大多數贊成公審,

    四月初,淵聖皇后與華國王聯合下達喻令:公審金國戰犯,以事實為依據,以律法為準繩,不枉不縱,不赦不罪。

    公審罪行,懲奸除惡,震撼列國,警示國人。

    這就是狄烈對這場審判所要達到的目的與要求。

    ……

    公審大典的地點,選擇在原皇家御園艮嶽遺址。

    艮嶽地處皇城之北,在皇宮玄武門與皇城正北景龍門之間,占地十餘裡,堆土為山,名為萬歲。昔日之萬歲山,峰巒疊翠,空谷生幽,奇石花鳥,茂林修竹,綠葉朱苞,華閣飛陛,遠觀近賞,風物絕佳。置身其間,令人忘塵俗之繽紛,飄然有凌雲之志。

    可歎的是,這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從政和延續到靖康十餘年間的浩大工程,聚集了無數物華天寶的北宋“空中花園”,卻在靖康元年末,因金兵圍城日久,欽宗“遂命取苑中山禽水鳥十餘萬盡投之沐河,並拆屋為薪,鑿石為炮,伐竹為籠籬,又取大鹿數百千頭殺之以饗衛士……”

    老子花費了十數年之功,耗盡天下資財,方得以建成的人間仙境,卻被兒子三下五除二就敗光了。為滿足個人享樂,敲骨吸髓,勞民傷財建起一座皇家園林,固然是罪莫大焉;但將這傾注了無數血汗智慧財富的人間仙境毀滅,又何嘗不是罪孽深重?

    這對奇葩父子,當真輸得不冤。

    此時的皇城,早已物是人非。狄烈也不打算以這個烙印著明顯宋室標誌的城市做為首都,索性將皇城開放,東京百姓,可自由出入。這就使得以艮嶽故址為公審會場成為可能。

    審判的準備工作並不複雜,事先搭建三個品字形高臺棚子,正中一個是審判台,左邊是候審台,右邊是證人台。以三個高臺為中心,圍成了一個四方形安全柵欄圈,百姓可在圈外圍觀,禁止入內,不得喧嘩。

    柵欄內有開封府二百衙役維持秩序,三大高臺四周有天誅軍一個混成營擔任警戒保衛。

    主審官為知太原府陳規,陪審官為知京兆府張角、開封府尹宗穎、越王趙偲。而華王狄烈及一干文武大臣、各國使節則端坐於審判台兩側,聆聽審判。

    而最令人矚目的,則是證人臺上那支傳說中的女兵隊伍——天驕營女兵。

    天驕營女兵,除了已經退役的王妃趙玉嬙、葉蝶兒、楊調兒等諸女,因為身份的緣故,不便露面,其餘在女兒嶺之役倖存的女兵二百餘人,在辛玉奴的率領下,代表天使營、天籟營及無數被辱姐妹,上堂做證。

    二百多名天驕女兵,齊刷刷站成一個方隊。綠巾裹頭,墨綠色的軍服熨合貼身,寬闊的牛皮帶,將纖腰殺得細細的。每一女兵鼓鼓的胸前,懸掛著銀燦燦的銀質勳章,宛若一道比艮嶽未毀時更為亮麗的風景線,令人望之目眩神迷……

    東京百姓,有一半是沖著看北奴的下場,還有一半則是沖著看這支傳說中的女兵隊伍來的。他們沒有失望,這支軍容整肅、剛柔並濟,英姿颯爽、怎也看不夠的女兵隊伍,當真令人大開眼界,滿滿敬意。甚至天樞官員與各國來使,都忍不住頻頻側顧——沒法子,太搶眼了。

    只是,誰也不曾注意到,這支整齊站成十排的女兵方隊中,只有前三排的女兵,紅顏綠裝,筆挺如槍,英姿颯爽,光彩照人。自第四排起,一直到隊尾,隊伍正中央的部分女兵,或拄杖、或渺目、或疤面、或缺指……領隊辛玉奴,更是一坐在輪椅上的半殘之人。

    這些敢於挑戰千年以來的禮法和內心的恐懼而奮起戰鬥的小娘子們,得到了許多,也失去了許多……但是,站在這個地方,融入這個團體,她們,無怨無悔。

    四月初九,卯時二刻(早晨六點),第一縷陽光照射在大地之初,金國戰犯大審判,開始。

    數萬百姓,圍了數十重,水泄不通。實在看不清的,登上光禿禿的萬歲山;實在擠不進的,立於景龍江岸。雖然遠了點,視線模模,但只要能聽清宣判就行。

    嗯,為了解決這個擴音問題,負責場地的宗穎採用的是最簡單原始的“通訊基本靠吼”——挑選百名大嗓門壯漢,稍加訓練,即可投入應用。只待判官宣判,這百名“擴音師”就將判詞吼達方圓數里。

    吳乞買無疑是幸運的,在完成牽羊禮當日,就在漢魂堂神社前,這位金國皇帝心力交猝,油盡燈枯,吐血三升,當場暴亡。皇后唐括氏,也嘔血昏厥。這樣一來,三十四名戰犯,就變成了三十三名。

    四月初九這一天,三十三名戰犯立於囚車,被天誅甲士押送至審判台前。一個個金國重臣、皇子、大將,身著囚服,披枷帶鐐,額角刺青,滿面戾氣,目光怨毒,依次排列在候審臺上。

    首先,由主審官陳規宣讀開審詞:“自靖康以來,北虜屢犯我中原,殘害百姓,踐踏河山,兩河赤地,呦呦鬼哭;更擄掠宗室,驅使萬民,或為奴僕,或發賣邊荒……靖康之後,亡我漢室之心不死,年年南侵,春秋往復,將我大好河山,視為圍獵之場。我中原義士,漢家男兒,豈是引頸就戮之輩?當振長戈以奮起,矢志絕地以反擊;誅絕百萬被毛戴角之韃虜,洗盡千日殘慘虐酷之奇辱……”

    一番慷慨激昂的開審詞,經百名大漢引吭高吼,聲達數裡,振聾發聵,引發東京數萬百姓強烈共鳴。陳規每讀一句,場外便喝彩一聲,到得最後,應和之聲,此起彼伏,竟成山呼海嘯之勢。

    當百姓的情緒被調動到極致之時,公審正式開場。

    首先宣佈罪狀的,就是完顏宗翰。這位金國國相、都元帥也算倒楣,原本排名老二,只因國主暴斃,一躍升為頭號戰犯。但嚴格地說,卻也不冤,因為相比起金主吳乞買,完顏宗翰在中原朝野的凶名最熾,並且他還是侵宋滅宋的真正執行者。

    首先由證人張孝純指控完顏宗翰,以金西路軍左副元帥的身份,率六萬金軍,於靖康元年元月入侵太原,至九月攻陷太原,前後殘殺守城及增援的宋軍將士十數萬人。更令人髮指的是,太原城破後,守將王稟投河殉國,對這樣的忠貞義士,完顏宗翰非但不厚禮以葬,反而指令部屬縱馬踐踏其遺軀以洩憤……

    說到激憤處,張孝純涕淚滿須,悲不成聲。做為當年太原保衛戰的指揮者及王稟的戰友,原知太原府張孝純的證詞,極具可信度與感染力。圍觀百姓,聽得義士投河,莫不一掬同情之淚;待聞遺體慘遭蹂躪,無不義憤填膺。當場就有近千靠近柵欄的百姓,將身上的硬物如錢幣、銀鈿、碎銀、甚至脫下布鞋照候審臺上扔去。若非距離太遠,物件細小,殺傷力太弱,估計這位大金國相會上演一齣被金錢活生生砸死的奇觀……

    待到天驕女兵一個個站出來,控訴被擄北上途中,被完顏宗翰屬下獸兵蹂躪、侮辱,諸女或忍辱偷生,或自絕於世時,現場氣氛更是達到高潮。數萬百姓怒吼震天,處死之聲,直上雲霄。

    女兵們淚流滿面。將這慘痛的過往當眾道出,無異於將早已癒合的傷疤再次撕開,痛徹心脾。但她們是軍人,必須服從命令——最重要的是,為了替北遷路上死去的姐妹及自己討還公道,必須這樣做!

    她們將含笑帶淚,替北遷之路、女兒嶺上,逝去的那一縷縷芳魂,看著仇寇走向滅亡!

    人證物證俱全,證據確鑿,主審官陳規宣讀判詞:

    “奴酋完顏宗翰,自宣和末年以來,屢次南侵。圍困太原九月,令我軍民死傷無算,城破之後,殘殺倖存軍民,更縱亂馬踐踏投水身亡之守將王稟遺軀,惡行令人髮指……破我東京城,俘掠宋帝,殘害淫辱宗姬民女無數,實是罪大惡極,罪在不赦,按律當處以極刑。完顏宗翰,你可服判?”

    由於審判的幾乎全是女真人,自然得放上幾個通譯,陳規每念一句,自有通譯翻譯一句。

    此時的完顏宗翰,已是病入膏肓,身體早垮了。對張孝純的指控,只是冷笑不語,對女兵的控訴,則木然以對。待聽完宣判之後,只是翻了翻眼皮子,淡淡道:“折騰完沒有?完了就動手!怎麼痛快怎麼來,且看真正的女真漢子,會不會皺眉。”

    接下來,是完顏希尹,就憑這位金國侍中昔日在南侵的金東路軍中,所擔任的元帥右監軍之職,就難逃戰爭罪責,列為二號戰犯,絕不冤枉,更莫說在家族封地冷山,生生將茂德帝姬趙福金折磨至死……

    蒲察石家奴,毀滅平定軍的劊子手。上至守將季霆,下至普通平定百姓,均死難於其手,背負累累血債。天誅軍中,光是證人就是重量極的:岳飛、王貴、徐慶、郭大石……無一不是當年蒲察石家奴血洗平定軍的劫後餘生者,他們的證詞,就是親身經歷。

    完顏宗幹、阿魯補……

    從四月初九至四月十二,整整三日公審,金國戰犯的累累罪行,令東京百姓仿佛回到了那不堪回首的歲月……追昔撫今,更令人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太平安寧,倍加感激結束這噩夢亂世,救萬民於水火的天樞華王!

    四月十二,所有直接參與南侵之戰的戰犯,如完顏宗翰、完顏希尹、完顏宗敏(阿魯補)、蒲察石家奴、胡實海、蕭仲恭……等一十七名戰犯,盡數被處以極刑——“蒙山不屈花不辣”,這是女真人的專用極刑,即拉肋而死。以彼之道,還諸彼身。

    其餘間接參與南侵之戰(如在朝堂支持之類)的戰犯,如完顏宗幹、宗磐、宗雋、宗朝、渾黜、訛謀罕、撒裡古獨、裴滿突撚……等等,按罪行輕重,處以五刑。如渾黜、訛謀罕被處以臏刑,終身囚禁;撒裡古獨、裴滿突撚被處以劓刑,終身囚禁;高慶裔、蕭慶、按打曷等,杖脊八十,罰苦役三年;而阿骨打與吳乞買家諸皇子,如完顏宗幹、宗磐、宗雋、宗朝、宗固、宗雅、宗順、宗英、鶻懶、神土門、斡烈等等,盡數被處以——宮刑!囚禁終身。

    所有被判處終身囚禁的戰犯,包括二百餘名金國宗室,擇日押往擒龍島囚禁,終身不得離島。

    國破家亡,海天茫茫,這些亡國者的命運,不會比當年被囚五國城“坐井觀天”的悲催父子好多少……

    東京大審判,凝聚了人心,將華王聲望推向更高峰。同時,在天下人前,宣告徹底終結女真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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