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狙擊南宋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結)

 
e010203 2013-2-4 01:5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61 203332
usaden 發表於 2014-3-26 00:54
第三百七十章 追襲趙構


    海上風雨如晦,濁浪滔天,島上燈火明滅,一片沉寂。

    議事廳內,諸將圍坐,火把滋滋燃燒,氣氛肅然。

    海圖就攤在狄烈面前的桌面上,對這個時代簡陋的海圖,狄烈不用請什麼專人解答,也不需平行尺、圓規、分規、三角板之類的專業工具,只憑他對沿海地理的熟悉,單以指測就能判斷得八九不離十。

    他們如今所在的島嶼,與海圖上所標的趙構藏身處,直線距離,不過一百海浬!

    一百海浬外,有可能藏身著一個據有半壁江山的天子。拿下他,就意味著拿下這半壁江山!

    天誅軍本已佔有河東、關陝等大片區域。兀術軍覆滅之後,金軍兵力已不足敷用,勢必退出兩河之地。則天誅軍可順勢接收河南、河北、京東、京西、兩淮諸地,天下三分,天誅軍已得其一。

    按正常的走向,最大的可能,就是與建炎朝劃江而治。但是,這張海圖的出現,將這一個最有可能出現的結果,悄然改變。

    擒龍謀國,天下一統!

    一想到這個,在場諸將無不口乾舌燥、心跳加速,互相傳遞某種心照不宣的眼神。

    狄烈等諸將把這個驚世駭俗的想法消化得差不多的時候,才不疾不徐地開口道:“諸君都是出身草莽,或者是寒門士庶,大夥都是實在人,不像那些文官愛玩虛頭巴腦的東西。所以,咱們也不搞那種遮遮掩掩、虛虛實實的試探。我在這裡先交個底——一句話,我就是要搞掉趙構!”

    “痛快!”張榮一拍大腿,騰地站起,哈哈大笑,“這老趙家的江山,也該換人了!軍主,俺沒二話,你說搞誰就搞誰!趙九?嘿嘿,趙七見了俺,都要打揖呢。”

    梁阿水慢了半拍,但舉動更為激烈。他直接撕開胸襟。把瘦棱棱的胸膛拍得嘭嘭響:“沒說的,軍主,你下令,俺這就帶人出海給你把趙九逮來。把他那身龍袍披在你身上——他老趙家的祖宗也幹過這樣的事。”

    表忠心就得要快。關鍵時刻不能掉鏈子。所以鄭渥一見孟威、龍旭、燕七郎等人要開口。立刻啪啪拍掌,轉移眾人注意力,長身而起。向狄烈行了個鄭重大禮,朗聲道:“軍主名‘烈’,又以火器縱橫天下,新朝當為火德。烈火熔金,薪火傳承,最為宜也。”

    鄭渥不愧為秀才出身,轉眼間就為還不存在的新朝定下了五行德運。不過,還真別說,這個火德,還真是恰如其分。

    且不說這“火”正暗合狄烈的名字,又與天誅軍縱橫無敵的火槍、炸藥、霹靂彈相襯,更重要的是,它還符合歷代王朝更替的慣例:新朝的五行德運,必須克制前朝。

    天誅軍最大對手是誰?金國!火克金!(金國先為金德,後為避宋之火德而改為土德)

    天誅軍接下來要收拾的是誰?趙構!宋的五行德運是火,狄烈受封華國郡王,正可承襲宋之正統,接過中原王朝的火德大運。

    這八字還沒一撇,就扯上德運了?狄烈啼笑皆非,不過,他來到這時代那麼久,多多少少也瞭解到,這時代的人對某些事物的重視程度。象五德始終說,正是這時代文人最重視的東西。所以,也好,火德,不錯。

    鄭渥喜氣洋洋坐下,他這一手,可比張榮、梁阿水這種樸素的表忠心,可要強得多了。只不過,他卻不知道,在狄烈心中,這所謂關乎國運的“五德始終”,遠不如張榮那句“痛快”,梁阿水拍胸膛的舉動,更讓他歡喜。

    孟威、龍旭、燕七郎互相對視一眼,一齊點頭,齊齊站起,向狄烈躬身道:“軍主,幹!”

    狄烈環顧一周,目光與諸將一一對碰,重重點頭。抬手拔出野戰匕首,奪!插在羊皮海圖的一個紅點上,可以清晰看到上面四個小字——漁山列島。

    ……

    風暴並未持續太久,次日,碧波萬傾,澄空如鏡。若非親身體驗,讓人怎麼也想像不到,這溫柔平靜的大海,竟也會有那般暴虐瘋狂的一面。

    如此良好的海況,正是出海的好時候,天賜良機,機不可失。

    經過一天緊張有序的準備,二月初七,三十艘大中型戰船正式開拔。

    狄烈、張榮、孟威、燕七郎、梁阿水等戰將悉數出戰,作戰兵達三千,其中二千為戰兵。所攜彈藥量,足以再打一場黃天蕩之戰;所攜糧秣,足以支撐一月。

    一個月!這就是狄烈給自己定下的追捕時限。一個月內,必須逮住趙構!

    北風勁吹,百帆齊張,軍旗獵獵,鼓號齊鳴。三千大軍,出發,目標,漁山列島。

    漁山列島,這四個字是狄烈標注上去的,韓常的海圖上有圖無字,但狄烈參照圖上種種標識,以及與大陸架的對應關係,再與自己腦海中的沿海地圖相印證,確認這應該就是後世的漁山列島。

    狄烈知道這個地方,它距離台州灣大約十多海裡,是後世中國領海線基點所在,全島面積約五平方公里,似乎還是一個旅遊休閒垂釣的好去處。不過在這個時代,恐怕沒人想到這地方休閒垂釣,就算是一國天子,也只徒只臨淵羡魚,坐困孤島而已。

    知道此行真正目的的,只有指揮使以上級別的將領,廣大士兵得到的消息是:三千金軍出海襲擊康王(趙構在呈交金國的請和表上已去帝號,自稱康王,在金軍沒撤出江南北返之前,未敢恢復尊號)的軍隊,宋軍大敗,康王被俘。天波師此次是進行“人道主義援助”,打垮投敵之偽軍,解救康王,將其送到長安,讓他們兄弟、叔嫂、伯侄想見,共敘天倫。

    有韓常屬下二十余名金兵“作證”,有軍主的號召,有解救皇族的使命感,懷揣“大義”的戰士們,士氣高昂,迎風進發。

    天波諸將都是江湖好漢出身,江河湖澤不知闖過多少,但來到這無邊無際的大海,如何辯識航向,正確航行,卻是束手無策。這對諸將而言,著實是個新課題。只有在這個時候,諸將才發現,軍主神奇之處——他只靠海圖、羅盤,還有幾個本地船工的指點,不斷修正方位航向,帶領著船隊行駛在正確的線路上。

    不僅如此,軍主還不斷修正那張海圖,勾劃出一條條清晰的海岸線與各個島嶼大體位置。那幾個本地船工見了驚奇不已,並表示他們的家鄉明州那一部分很相似,至於別處他們不知,倘若這份海圖所畫是真,一定會有海商重金搶購。

    海路與陸路相比,最大的好處就是直接。陸路常有“望山跑死馬,隔山行至黑”的現象,其實直線距離就那麼一點,但就是轉圈轉得你發暈。海路就不存在這個問題,只要方向正確,航線正常,完全可以走直線或弧線,節省大量時間。

    按狄烈的計算,與目的地的距離在一百海浬(約三百七十里),因為是順風而下,航海又沒有休息一說,基本上是日夜兼程,最多三日可達。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二月初九,漁山列島在望。

    為確認無誤,狄烈還派出一艘戰船,特地在台州登陸,找到沿海附近的小漁村,重金請來幾個熟悉本地島嶼分佈情況,經驗豐富的老漁夫,請他們加以指認。

    結果如其所料,正是漁山列島。

    旗令一揮,兩艘偵察艨艟脫隊而出,駛向數裡之外的群島。

    狄烈用瞄準鏡仔細觀察,眉頭漸漸擰緊。張榮諸將也紛紛用單筒望遠鏡察看,可惜他們的望遠鏡倍率太小,基本看不清什麼。

    一個時辰後,兩艘艨艟返回,帶回一個最不想聽到的消息:“……島上無人,但遺留大片人群活動的蹤跡,有散落的米麵、破舊的軍服、破損的船隻、還有不少破舊的兵器。”

    “屬下還帶回了這個。”戰船都的都頭將一面殘破的旗幟呈交狄烈。

    狄烈抖開大旗,見其上繡著一個大大的“將”字,點點頭:“這就是了,宋軍將旗,至少須領一軍的統制級,方有此將旗。此島確實曾駐紮過大隊人馬,只是如今離開了。他們去往哪裡?這就是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找到他們,揪出他們,幹掉他們!”

    三十艘戰船,分為三個編隊,分別朝北、東、南三個方向開出,在當地漁夫的指引下,搜索半徑二十海裡內所有的島嶼。

    整整三天過去,一無所獲。

    二月十四,狄烈召集眾將合議,一邊聽取諸將彙報船隊的搜索結果,一邊用朱筆將海圖上搜索過的海域及島嶼打上叉。狄烈放下筆後,看到諸將個個一臉鬱悶,笑著寬慰道:“何須如此?這幾日我們收穫良多啊。瞭解了這片海域,熟悉了海情,鍛煉了士兵,尤其是排除了那麼多不可能……那麼,剩下的小範圍,將成為可能。”

    這就是看問題的角度不同了,諸將看到的是失落,狄烈看到的是收穫。此行不管是否能擒捉趙構,把軍隊鍛煉出來了,讓眼界開闊了,就是收穫。

    梁阿水嘟囔道:“話是這麼說,可是總沒進展也不成啊!”

    狄烈何嘗不是心急如焚,卻笑道:“先不管他,天大地大,肚皮最大,上菜。”

    當下夥頭軍將一盤盤海鮮大餐流水價奉上,當最後每人案前上了一碗清香濃郁江南大米飯時,狄烈突然停箸不動,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大米,猛地將筷箸往案頭一拍:“我知道怎麼找到趙構了!”
usaden 發表於 2014-3-26 00:55
第三百七十一章 擒 龍(上)



    建炎四年,趙構二十三歲,風華正茂,身登九五,掌控半壁,意氣風發……但是,卻可悲地絕後了。更可悲的是,眼下的他,隨時有可能步其父兄後塵,被女真蠻奴俘掠去極北苦寒之地,坐井觀天,將大好年華消磨在豬圈一般的窩棚裡……

    不可!萬萬不可!

    趙構一聲驚叫,從噩夢中驚起,汗涔涔下。羅衾之旁,張才人急忙以錦布為其揩汗,嘴裡連連惶恐告罪。在外院守衛的內侍藍圭,急急忙忙小跑進來,隔著珠簾輕聲問安。

    “朕無事,入內侍候。”

    “是。”藍圭小心掀簾而入。

    張才人在帳內穿好衣服,掀帳施禮退下。

    趙構披衣而起,走到窗前,示意藍圭推開窗戶。

    “官家,風大潮寒……”

    “無事,朕要清醒一下。”

    窗戶推開,一陣驚濤拍岸聲響入耳——這裡,竟是海島之上。

    遙看沉沉海天,耳聽海潮擊礁,愁腸百結的趙構,觸景生情,脫口輕吟:“清灣幽島任盤紆,一舸橫斜得自如。惟有此,更無居。從教紅袖泣前魚。”

    藍圭鼻子一酸,以袖按鼻。嘴裡一個勁點贊:“官家好一闕《漁父詞》,詞工更見精深,頗有東坡神韻……”

    趙構橫了這位心腹一眼,後者立刻住嘴,垂首唯唯。

    “你說,我們是否還應繼續呆在這島上?”

    這等事關皇室安危的大事,本不應問一內侍,但趙構日間詢問呂頤浩、趙鼎、黃潛善、汪伯彥、張俊、楊沂中等文武大臣。意見分兩派,有主張繼續蹲點,以策萬全的;有認為金人潰敗、登陸安全的。兩派各有說辭,各有道理,令人莫衷一是。

    目前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韓常的追擊大軍,已徹底潰散,不復威脅。而且近日又有傳言:兀術五萬大軍,在黃天蕩大敗,片帆不得歸江北。由於消息著實駭人聽聞,建炎朝臣無人敢於相信。眼下正派可靠之人泛舟登陸。好生打探,確認金人是否全部撤出江南,此事關乎他們是繼續落魄流浪,還是終於得以歸航的重要決斷依據。

    藍圭小心回答:“回官家的話,奴婢以為當靜觀其變。”

    趙構“哦”了一聲,瞥了他一眼,漫聲道:“如何靜觀其變?”

    “回官家的話,且等消息傳回,無論兀術軍是勝是敗,只要北返渡江,江南便安全了。屆時再如趙相(趙鼎)所言,自溫州登陸,返回臨安。如此,可策萬全。”

    趙構溫潤如玉的面龐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此言大善……”

    “陛下——陛下——”

    一陣長長地、帶著狂喜地尖叫聲遠遠傳來,回蕩在海島上空:“陛下!大喜!大喜啊!奴酋兀術五萬大軍全滅,江南已無金人一兵一卒……我們,可以回家了!”

    這一天,是二月初八。與此同時,北面,一支殺氣騰騰的船隊,正洶洶南來。

    算算時間,趙構有兩天的時間逃跑,他是否有足夠的幸運逃脫呢?

    ……

    二月十六,晨,海平面上,先是出現三艘運輸海船,順風駛向海島。半個時辰之後,在後方突然湧現大量船隻,紅藍軍旗交叉飛舞,戰艦之上,甲士林立,槍牌如叢。

    狄烈卓立於戰艦船頭,手扶船舷,眼睛一直沒離開過瞄準鏡的鏡頭。在鏡頭裡,前方那三艘運輸船,已接近右方一片島嶼。那片島嶼灘前,有不下三十艘大小型船隻,桅杆頂端旗幟飄揚。雖然距離太遠,看不清旗幟上的標誌,但確定是軍幟將旗無疑。

    “找到了,就在這!”狄烈將瞄準鏡遞給一旁眼巴巴看著的岳雲,接過他手上的海圖,手指重重點在標注著「東箕島」三字的小點上。

    東箕島,也叫東箕山,即後世之東磯島,屬東箕列島。此島距離台州灣海岸線約十五海浬,海島面積不足兩平方公里,島上群峰起伏,灘塗狹長。距離趙構軍隊的第一個落足點漁山列島,不過二十海浬,正在狄烈船隊搜索半徑範圍之內。之所以沒發現,實在是因為附近小島眾多,而狄烈又無法給所有船隻配備有足夠經驗的老漁夫。結果不諳海情的天波師搜索戰船,還是把這一塊給漏掉了。

    狄烈新搜索辦法很簡單,改變偵查方向,不查海上,查陸上。根據韓常部下金兵的供述,趙構的避難大軍,應當不少於三千人船。這麼多文臣武將加軍兵船工,每日用度耗費相當巨大。

    同樣是遠避荒島,狄烈帶著滿滿的兀術軍掠自江南諸州府庫的糧草,足夠六、七千人數月用度。而趙構是倉促出逃,輕舟簡從,連嬪妃都不敢多帶幾個,將士則是多多益善,這輜重之物,又能帶多少?而且出海避敵之前,無論是趙構,還是其手下大臣,都沒想到未來要悲摧地漂泊數月之久。所以,他們的後勤糧秣,是不足以長期支撐三千人船的。

    趙構是一邊漂泊,一邊從岸上弄物資補充。事實上,韓常之所以得到趙構躲藏在漁山列島的消息,也是因為重金收買的一個打漁人,無意間發現有大量船隻運輸米糧出海,因而洩露行蹤的。但是這個消息的來源,韓常至死沒有透露給狄烈,他也玩了個心眼:地點可以告訴你,海圖也可以給你,但怎麼找到的,不告訴你,你慢慢撲空去。

    韓常的這個小手段玩得不錯,令狄烈白折騰了三天,但最後狄烈還是找到了這個關鍵。而且他的運氣很不錯,趙構偏偏就在這時,急需一批給養,結果,被盯上了。前次引來狼,今次引來虎!

    如果沒有那場該死的暴風雨,怕是早就登岸回杭州皇宮的。

    東箕島上,剛剛登上龍船,接受三軍將士拜賀的趙構,面帶微笑向將士們揮手,心裡卻在鬱悶不已。

    二月初八,夜,得到兀術軍確實潰敗的消息。翌日,趙構立即召集群臣議事。對於戰報中所述,韓世忠與縮頭湖義軍聯手,圍困兀術于黃天蕩四十日,並最終擊潰之事予以確認。

    眾臣驚喜之餘,交口稱讚不已,認為應當重賞韓良臣與那支天波師。

    趙構卻是喜中帶憂,喜的是這韓良臣果然是良將,憂的是那支天波師,可是長安那邊的軍隊,竟精悍如斯?不過,甭管是賞還是剿,這都是後話,當務之急,就是擺駕回宮。

    從二月初九開始準備撤離,一直到二月十一,才基本收拾完畢,可以啟航了。為了慶祝與顯示恩澤,趙構還特地下令,三軍加餐,開放供應,只留三天的米糧。

    正月十二,原本是大軍啟程的日子,如果趙構在這個時候離島南下,前往溫州,十有八九能躲過一場滅頂之災,只不過……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天有不測風雲”,韓常的倒楣運,轉移到了趙構的身上。

    當日狄烈與韓常海上決鬥之時,嵊泗列島一帶海域,正醞釀著一場風暴。這場風暴肆虐一日之後,席捲南下,無論是漁山列島還是東箕列島,都難逃風暴卷襲。

    二月十一當晚,風暴登陸台州灣,東箕列島首當其衝,於是,趙構與他的軍隊悲劇了。船隻打壞,人員失蹤,糧食將盡,舟不得發。

    風暴肆虐時間並不長,只有兩天,但風暴的影響卻至少延續三天。狄烈的船隊,可以在風暴一過,立刻出海,但趙構的龍體卻必須得等到風平浪靜,碧海無波時,才能上路。

    所以,他們只能等,既在等風止浪靜,也在等運輸米糧的船隻——島上原本存儲三天、準備南下溫州的糧秣,將將用盡,沒有補充,哪都去不了。

    於是,就在二月十六這一天,趙構與他的軍隊船隻,等到了風平浪靜、等來了運輸米糧的船隻,更等來了——命中註定的終結者。

    龍船船頭,趙構頭帶紫金梁冠,一身大紅龍袍,神情喜悅——終日被困在海島之上,不是海嘯就是風暴,喝口水都帶鹹味,更提心吊膽,不知何時會被敵人殺上門來……如今驟然解脫,那心情之爽,縱然是不苟顏笑的帝王,都止不住龍顏綻開。

    這般苦楚,一次就已足夠,再不想來第二次了。

    一念及此,趙構又一次動了遷都之念。

    早在建炎三年閏八月時,趙構就曾考慮過這個問題。當時金軍尚未南下,趙構的意思是定居建康,不再遷移,孰利孰害,是否安全,請大臣們拿出自己的意見。大臣們開始說去武昌,後來覺得太遠,運糧不便。如果把東南放棄了,江北的群盜就會乘機佔領這塊富庶之地。武將中則有人勸趙構去長沙,天高地遠,安全有保障。

    韓世忠的意見是,國家已失山東、河北,若再棄江淮,就沒有地方了。而大臣呂頤浩則認為浙西水鄉好,敵騎雖眾,不得馳。這話最令趙構心動,最後決心在杭州定居。不過如今看來,杭州還是太危險,金人年年夏去秋來,明年若再來,難道還要再出海?再吃二遍苦?遭二茬罪?那當這天子還有何樂趣可言?

    長沙!趙構腦海裡突然跳出這個地名。

    看到官家如玉樹臨風,卓立樓船,神思沉凝,似有所得。隨侍一眾大臣俱在猜測官家定是痛定思痛,振奮中興。而藍圭、曾擇等內侍,則相視而笑,俱想官家定是觸景生情,又有佳句妙詞……

    就在此時,一陣令人心驚肉跳的戰鼓聲驟然響起,擊碎了這群建炎君臣的YY……

usaden 發表於 2014-3-26 00:56
第三百七十二章 擒 龍(中)


    戰鼓雷動,殺伐倏至。

    趙構與諸大臣在這一刻,全變成泥塑木雕——哪裡來的敵人?為何會有敵人?金人不是早已逃過江北,江南不剩一兵一卒了嗎?

    “張佰英、楊正甫、張公裕!這是怎麼回事?”趙構驚怒無比,龍袍大袖內的雙手緊握成拳,渾身發抖。可理解為憤怒,也可以理解為恐懼。

    張俊、楊沂中、張公裕等宋將滿頭大汗,急登龍船,連聲告罪,信誓旦旦:“陛下勿驚擾,來敵似非金人,而是海賊。賊船雖眾,不過烏合之輩,決非我御前右軍之敵手。請陛下入艙暫避,且看我軍如何破敵。”

    不是金人?哦,不是金人就好!趙構噗嗵噗嗵的小心肝,一下安穩了,臉也不抽了,手也不抖了,牙也不顫了,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呃,是說話也不口吃了:“膽大包天的蟊賊,竟敢做此等犯上作亂之事!張卿,一定要生擒賊首,朕要將其磔之棄市!”

    被壞了好心情,更在臣下面前失了儀態的趙構,怒不可遏,下達了格殺令——金人來了,他就是趙“狗”,跑得比誰都快;但亂民來了,他就是趙“狼”,咬得比誰都狠!

    趙構與他的將軍們卻不知道,這一次,來的是一隻猛虎!

    建炎四年二月十六,台州灣十五海裡外的東箕島海面上,迎來了決定天樞城與建炎朝命運的對決。

    雙方軍力對比如下:

    天波師,全軍三千。戰兵二千,戰船三十,取得先手攻勢。

    宋軍,全軍二千五百,戰兵一千五百,戰船二十五艘,猝然遇襲,倉促迎敵。

    趙構出海之時,全軍人數超過三千,船隻五十。軍力比天波師只多不少。只是與韓常一戰中。被風浪摧折十艘船隻,兵員損失超過五百。前幾日暴風雨,船隻也頗有損傷,軍兵失蹤數十。此時就只餘二千五百人,船隻三十五艘。除去天子龍船,文武大臣專用船,還有部分運輸皇室鹵簿儀仗用具,以及府庫財物的船隻,真正能用於作戰的戰船,不過二十五艘。

    兵、船、作戰態勢,天波師占優。

    雙方戰術指揮對比:

    天波師手旗旗語指揮系統,在原始海戰中,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手下將領,也俱是經驗豐富的水戰好手。

    相比之下,宋軍則是以手旗加金、鼓指揮,但旗語簡單,指令籠統,指揮僵化;同時,無論是張俊、楊沂中、還是張公裕,都不是擅長水戰的戰領。先前之所以能打敗韓常,除了老天保佑,更重要的是——金軍的水戰,就跟宋禁軍的騎戰一樣差勁。以宋軍諸將水戰二把刀的水準,加上軍兵得力,船大堅固,揍得金軍滿地找牙,亦是意料中事。

    軍力對比,宋軍處下風;戰術指揮對比,宋軍無優勢;軟硬體宋軍皆負,戰爭的天平,已經明顯偏向天波師。剩下的,就看雙方的真實對決了。

    這個時期海戰是怎麼打的?其實就是水戰的套路,甚至比水戰還簡單。百分之九十都是接舷戰,弓弩無效,唯一的遠端武器,只有床弩。出海之前,所有戰船上的拍杆,都要卸下,否則以兩舷多達八到十根拍杆的重量,會令船隻在風浪中失衡傾覆。所以,接舷戰,只能靠士兵的肉搏,別的都指望不上。

    弓弩呢?海風之疾勁,比江河不知猛烈多少,哪怕是在最好的天氣下,海風都能吹得人站立不穩,弓箭這玩意,一到海上,基本上就喪失威力了。要想使用,可以,十步以內吧,弩要好些,二十步以內吧。不過,在這樣短的距離內,若還使用弓弩,等敵人殺上船來,怕是連拔刀的機會都沒有了。

    宋軍先前擊潰金軍,也是靠接舷肉搏。金兵遠道而來,一路顛簸,上吐下泄,已去了半條命;宋兵以逸待勞,發揮南人習水優勢,輕易擊倒這些體格強健的悍卒。

    天波師戰士在肉搏方面,絕不遜色於宋軍水卒,而且更有無須接舷即造成重大殺傷的武器。

    火槍的彈丸,並不太受海風影響,準確的說,射程不太受影響,只是準頭就談不上了……話說,排隊槍斃的火槍隊還要準頭嗎?

    自信滿滿的張俊,以御前右軍都統制身份,統合諸將作戰。他將二十五艘戰船分四隊,自領七船在後方保護天子群臣;楊沂中、田師中、張公裕,三將各率六艘戰船,以半環形之勢,迎戰敵船。

    這樣安排,說白了,就是張俊躲在後面,既安全又可表忠心。你衝到前面打生打死,官家能看到?只有在後方,在官家眼皮子底下,運籌帷幄,指揮若定,才能得到印象分嘛。至於打勝仗後的戰功,最大那份不就是主帥的麼?打敗了?那是前方將領直接領導的責任啊!

    從明州阻擊戰開始,張俊就玩這一套了,並且是越玩越熟練,否則日後如何能混到受封「清河郡王」?

    田師中,張俊的乾兒子,拍馬水準遠勝指揮水準。在乾爹的照應下,於明州阻擊戰中露了一下臉,指手劃腳一下,就混得了大功一份,此時已是御前右軍的一名統制了。

    自海上擊潰金軍之後,田師中已是自信心爆棚:來的若是金軍,輕鬆丟他們下海喂魚;來的若是賊軍,更不在話下。這樣穩贏又露臉的戰鬥,田師中這等機靈人物,自然是奮勇向前,一船當先的。所以,他指揮的戰船隊,首先與天波師張榮指揮的右翼船隊遭遇。

    張榮指揮十艘戰船,在距離敵船三十丈時,遭敵軍雙弓床弩射擊五次,其中三矢造成船體損傷及十數名軍兵傷亡。天波師戰士自不肯吃虧,立刻還以顏色。同樣以床弩反擊六矢,將敵船攪得一片混亂。

    弩矢互射,說到底,也不過是漲漲自家威風,滅滅敵人士氣。兩輪互射結束,雙方船隻接近,這時,才是見真章的時候。

    宋軍已經做好準備,各船戰兵已分列船舷兩側,前排是刀牌手。後排是弓手與投槍手,無論是海上還是江上作戰,都不宜用長兵重器,刀牌兵是最合適的兵種。弓手與投槍手,則準備在兩船靠近的當口,給予敵人迅猛打擊。

    船接近了,已在十二、三丈之距。這時宋軍的船隻上,輔兵們紛紛執長達二丈的撓鉤與繩鉤,準備拋擲鉤住敵船,便於接下來的跳幫接舷作戰。但令宋兵奇怪的是,敵人竟沒有做相同的舉動,他們不打算接舷戰?那他們準備幹什麼?

    “預備——”一身甲胄的張榮,迎著勁風,親自持旗在樓船頂上發令。

    樓船的甲板上,同樣分兩排:前排刀牌兵,後排擲彈兵與爆破手。而在樓船的二層樓上,圍欄護板之後,則是荷槍實彈的火槍兵。火槍兵安排在二層甲板,一是居高臨下,射界開闊;二是可避免在接舷近戰時,遭受敵人攻擊。

    “攻擊!”令旗劈下,鼓角震鳴,戰鬥打響。

    兩船間距十餘丈,能夠發動攻擊的,只有火槍——砰砰砰!火光頻閃,煙霧彌漫,迅速被強勁的海風吹散。

    毫無防備的宋兵一個個或悶哼,或慘叫,或倒在甲板,或摔下大海……而這,僅僅是個開始。

    從高空俯看,天波師右翼十艘戰船,首尾相接;宋軍左翼六艘戰船,一字排開;雙方船隊一左一右,一艘接一艘,依次交錯而過,就像野戰時,兩支排成豎形一字長蛇陣的騎兵隊對沖,一匹匹戰馬擦身而過一般——唯一的區別是,一方揮出了兵器,而別一方,卻只能用旁牌苦苦抵擋。

    大家都有兵器,憑什麼你能打我,我就不能打你?原因很簡單——我能打到你,而你打不到我。

    最前頭的戰船開過去了,第二艘戰船接踵而至,又是一陣排槍;然後第三艘戰船跟進,再來一陣排槍……也就是說,宋軍每一艘戰船,都要被天波師十艘戰船共三百火槍兵「輪」一遍。

    十數丈距離,旁牌在鉛彈面前,脆如紙片,三百發彈丸依次掃過之後,宋軍左翼船隊的右舷備戰軍兵,再沒有一個能站立的人。甲板上盡是滑溜粘稠的鮮血,以及不斷翻滾哀鳴的傷者。

    田師中石化了,他的指揮船在船隊的最後,也就是第六艘戰船上。按他的設想,有前面五艘戰船接舷作戰,敵我船隻肯定會糾纏成一團,而他就在混戰圈子之外“指揮”。敵船雖眾,卻是烏合之輩,想來必敵不過自家這曾於水陸之上,兩度擊潰過金軍的御前右軍精銳,屆時他便可指揮船隊趁勝追擊……

    眼前的現實重重地抽了田師中一記耳括子,令他眼冒金星。而比這更可怕的是,敵船正在逼近……

    “掉頭!戰船掉頭!”田師中差點要跳起來,連頭盔歪了都顧不得去扶正,口沫橫飛,“快撤退,萬萬不可讓敵船接近!”

    其實不用田師中叫喊,指揮船上的宋兵與船工,俱被前面五艘戰船的慘狀與敵軍那雷鳴般的武器嚇壞了,早已萌生退意。面對敵人這樣的遠距武器,還玩什麼接舷戰?整個一排活生生的靶子啊?

    田師中一跑,宋軍左翼船隊失去指揮,各船各自為戰,迅速被天波師分割包圍,一艘一艘地吃掉。

    同樣的一幕,也在宋軍右翼船隊上演。

    當張榮、孟威率左右翼船隊聚殲宋軍兩翼戰船時,狄烈所率的中軍船隊,也突入敵陣,迎面撞上宋軍半包圍圈的中心——前軍船隊。指揮將領,楊沂中。

    楊沂中船隊的後方,就是張俊的七艘戰船;張俊船隊的後方,就是趙構的龍船。

    別看這方圓兩海裡之內,五十多艘戰船相互打得熱鬧,落在觀戰者眼裡,像模像樣。但在狄烈眼裡,這所謂的海戰,與加勒比海盜大亂鬥沒什麼兩樣。

    認真說來,狄烈算是這個時代唯一一個明白什麼是真正海戰的人,但他卻沒有親自上場指揮,而是將指揮權移交給隨行的李寶——原因很簡單,這個時候的海戰,與後世的海戰、甚至與近代的海戰,完全是兩碼事,只是把戰場從江河湖泊搬到海上而已。

    就算狄烈親自上場,也不會比張榮、孟威、李寶等人做得更好。既然如此,何不將指揮權交出,自己得以解脫出來,做更重要的事?

    狄烈要做的,就是——摧敵指揮,破敵中樞,儘快突破敵軍防禦,直搗中宮,斬首擒龍!

    狄烈攜岳雲上到樓船二層,槍盒再一次打開,巴雷特再一次組裝起來,為了確保精準度與射程,特意使用了原裝標準彈。此外,狄烈還少有地戴上護目鏡,這是凱夫拉頭盔原有的配屬物,不過狄烈向來很少戴。如今來到這風勢猛烈的大海上,如果沒有護目鏡,別說瞄準了,連眼睛都難保持長時間睜開。

    狄烈站定在指揮台前,將大狙的兩腳架架設到圍欄護板厚實的檯面上,透過十倍瞄準鏡,輕易鎖定目標。

    狄烈的目標,就是敵船的指揮官、令旗手、鼓號旗幟。

    指揮官下令,令旗手傳令,鼓號手發令,各戰船軍官接令,士兵執行——這就是整個海戰從指揮到執行的基本鏈條。狙擊前三者中任何一個,都會截斷這根鏈條中最重要的一環。指揮系統一崩潰,宋軍船隊就算垮了。

    當李寶指揮包括狄烈座船在內的十艘戰船撲向宋軍船隊時,楊沂中也揮師迎上。

    宋軍左右兩翼的慘狀,楊沂中也看在眼裡,震驚之餘,也想起了天誅軍的火槍傳聞。在這一瞬間,他就立即確定,眼前這支突然殺出的船隊,絕不是什麼海匪盜賊,而是那支名噪河東的天誅軍!

    傳聞天誅軍火槍犀利,連金人都難攖其鋒,今日見之,傳言果然非虛。對付這等更勝弓弩的利器,唯一的辦法,就是靠上去,接舷戰、肉搏戰,否則,只有生生當靶子被擊潰一途。

    楊沂中不愧為經驗豐富的戰將,很快明確了對付敵軍武器的辦法,所以,他無畏地率船隊速度迎上。

    靠近、靠近、越近越好!

    越近越好,真的是這樣嗎?
usaden 發表於 2014-3-26 00:57
第三百七十三章 擒 龍(下)


    噗噗噗噗!彈丸在頭頂亂飛,打得身後船艙的木屑四濺,宋兵全擠在旁牌後面,頭都抬不起來。最悲摧的是船工,他們不能躲啊,否則船就失控了,但不躲的話,下場也是一樣。

    隨著船工不斷倒下,宋軍船隻漸漸失控,速度漸慢。而天波師這邊,則竭力將船隻距離控制在十丈左右——這是個自己可以打敵人,而敵人打不著自己的最佳距離。

    當然,在海潮翻湧,起伏不定的海面上,欲控制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是很不容易的。天波師就有三艘戰船在海浪的推湧下,與敵船碰撞到一起。

    “殺!”

    宋軍等的就是這個機會,紛紛冒著紛飛的彈丸,拋出鐵鉤,搭住敵船,準備跳幫接戰。更有一直被打壓得怒火中燒的宋兵,將箭矢與標槍投射出,擊穿敵兵的旁牌,將其後躲藏的敵兵刺殺。

    敵兵也不甘示弱,同樣投擲反擊……不過,他們投的是什麼?石頭?頑鐵?

    嘭嘭嘭嘭!

    霹靂彈連續爆炸,宋兵滿面嵌插著鐵片,血流如注,捂面慘叫著摔下大海……

    “閃開!”賊船對面傳來一聲聲大吼,敵軍的旁牌陣裂開,七、八個壯漢手持一根根長木棒迎面捅來——不對。木棒頂端還有一個大包裹,火花滋滋燃燒。

    轟轟轟!

    一次性投放八個炸藥包,基本將戰船一側的宋兵清空,整船戰力損失過半,基本喪失繼續作戰的能力。

    交戰至此,宋軍還未能有一兵一卒踏上天波師戰船,接舷近戰。

    “統制,戰船損失過半,我軍船隊已無力再戰,快撤!”

    “撤?我的後面就是都統制!都統制的後面就是天子!我們還能撤到哪裡?!”楊沂中鬚髮蝟張。怒視勸其撤離的親衛。“令都統制臨敵,陷天子於險境,我等撤到哪裡都難逃死罪!拼!拼不過也要拼,為天子安全撤離。爭取時間!”

    沒錯。只要雙眼不盲。都能看出宋軍敗局已定,以趙構嫺熟的“神行百變”逃功,這個時候。一定在準備出逃。宋軍在前方頂得越久,趙構逃亡的時間就越充分。

    早在宋軍兩翼船隊潰敗之時,張俊就看出不妙,慌忙帶著剛剛狼狽逃跑回的義子田師中,急登龍船。

    二將剛剛在船頭通報,官家那微微發顫的聲音就從船艙裡傳來:“賊人如此強悍,張卿可能擋之?”

    張俊惶然道:“微臣定當竭盡全力,縱粉身碎骨,亦不令賊人傷及天家分毫。只是賊人勢大,請陛下暫避一時。”

    趙鼎從艙中搶出,額頭滲汗,神情焦急:“這大海之上,無險可避,無處可逃,又能避往哪裡?”

    張俊胸有成竹:“附近礁島甚多,請陛下輕舟簡從,趁亂而走,以此時海面混亂戰況,賊人絕難發現……”

    “好,好,朕馬上走,立刻出發!”趙構截口催促道,“請趙卿、張卿、汪卿、黃卿隨朕一同撤離……”

    “陛下不可!”趙鼎急勸,“張都統須統領指揮全軍斷後,以保障陛下安全;我等諸臣則須坐鎮舟中,以吸引賊人……”

    趙鼎趨身向趙構低語幾句,再致禮退下:“唯如此,方能確保陛下安然脫身。”

    趙構深深點頭:“危難識忠良,趙卿以身當國,朕必不負你,還有你、你、你……”趙構手指一一向趙鼎、張俊、汪伯彥、黃潛善等一眾大臣點過。諸臣唯唯,不管心裡怎麼想,表面上,那種忠勇豪烈的情緒一定要表現出來。

    汪伯彥猶不甘心,眼珠一轉:“陛下身邊可不能沒有護駕之人啊,不如……”

    趙構想想道:“那就讓楊卿伴駕。”

    張俊為難道:“楊正甫正中前方指揮作戰,恐怕難以抽身……臣身旁之人,乃御前右軍統制田師中,勇武絕倫,曾在明州痛擊金人,實為不可多得之良將,必可護得陛下周全。”

    趙構一直比較欣賞楊沂中的勇武忠心,很想讓他當殿前步軍都指揮使,這個類似於宮廷禁衛頭領的職務,所以一提到保鏢,首先就想到他。不過一想張俊所言有理,尤其提到這田統制曾參與明州阻擊戰——這是趙構最為激賞的一戰,很自然地,也就同意張俊所請。

    田師中自然知道這是義父為自己創造的絕好機會,感激涕零,伏地頓首,說出與義父一模一樣的誓言:“微臣定當竭盡全力,縱粉身碎骨,亦不令賊人傷及天家分毫。”

    趙構要跑路了,狄烈卻並不知道,眼下他正為打通殺向龍舟的通道而大開殺戒。

    從來到這個時空算起,距離射出第一顆子彈時,已近三年。儘管過了那麼久,但狄烈所消耗的原裝彈卻並不多,眼下還剩原裝標準彈二十多顆、穿甲彈七顆,至於復裝彈,還夠幾百發的藥量。

    現在狄烈壓上的是一匣原裝標準彈,十字準星套住的是楊沂中。

    狄烈不認識楊沂中,但他能看出這就是宋軍前軍船隊的指揮官。古代將領,為了在戰場上讓部下士兵易於辯識,其裝束旗幟往往最為醒目耀眼。這時代可沒有什麼狙擊手,自然不會有什麼防狙擊概念。

    可以說,只要機會合適,在狄烈這種狙擊手眼裡,打掉敵軍指揮官,不要太容易。

    槍口與目標的距離,是三百米。若在平地上,瞄左眼不會打右眼。但這是在顛簸起伏的船上,射界亦受混亂戰場影響。而風速……濕度……更不用多說。可以說,這三百米的射擊難度,堪比正常狀態下的千米。

    周圍的嘶殺呐喊聲似已隔離,狄烈身如磐石,眼中只剩目標——

    噗!

    當戰船被海浪托舉到最高點時,狄烈果斷扣下板機。

    站在一旁的岳雲,原本正探頭探腦,突然被一股帶著硝煙味的強烈氣流反沖,噴了一臉。弄得連連後退,捂臉捏鼻。嗆咳不已。

    瞄準鏡中,楊沂中眼睛突然瞠大,身旁爆起一團血霧,血沫濺了一臉——整條左臂,炸成碎糜。

    楊沂中厲吼一聲,昏死倒地。斷臂處血如泉湧,身下一灘血跡,骨渣碎肉散滿地,觸目驚心。

    海上狙擊,受環境的影響還是太大了,原本穿心一彈,偏了幾分,變成斷臂一擊。不過,目的也達到了。

    楊沂中重傷,宋軍前軍船隊潰敗,第一層防禦線擊破。

    此時,張榮、孟威兩支船隊也已將宋軍兩翼船隊收拾得差不多,正掉轉船頭,準備與狄烈中軍船隊匯合,合擊宋軍最後一道防禦線——張俊的中軍船隊。

    建炎年間的張俊,還沒有墮落到紹興中期的貪財畏死,還是敢於一戰,頗有幾分“張鐵山”(張俊的綽號,形容其指揮若定,不動如山)的模樣。

    明州斷後護駕,張俊搏了個滿堂彩,撈取了巨大的政治資本,從此令趙構青眼有加。這一次,同樣是斷後護駕,而且比明州那一次更驚險,只要護衛官家成功逃生,收益也會更大。張俊相信,此後官運、財運盡入囊中矣。

    所以,張俊也要拼了!他不斷發號施令,要求楊沂中、張公裕、楊密(替代田師中指揮)的船隻向已方靠攏,以求聚攏殘兵散船,奮力一搏,為官家順利逃生爭取時間。

    張俊並不知道有一個死神狙擊手的存在,但自從當了一軍統帥後,他在指揮上謹慎多了。指揮作戰時儘量靠後,實在無後方的情況下,就儘量躲在安全之處——比如船艙裡。田師中可是提醒過,賊人遠擊武器厲害。護駕是為了今後的榮華富貴,要拼也是拼手下的命,要是把自個拼沒了,那榮華富貴跟他還有半毛關係嗎?

    張俊的謹慎,讓他逃過一劫。

    正當張俊透過窗戶一邊觀察,一邊指揮發令時,突然感覺頭頂有水滴在頭盔上。奇怪,今日風浪不大啊,怎會有海水濺到樓船頂上?海水鹽份太大,沾在盔甲上容易銹蝕,張俊信手抹去——粘乎乎的,不對!湊到眼前一看,竟是血!

    砰!艙門推開,一名傳令兵連滾帶爬跌進來,臉上的表情就象見到鬼,聲音打顫:“稟……稟都統制……樓層上方,金鼓手、令旗手……盡數身亡……”

    “什麼?什麼?身亡?”張俊一時理解不能,“賊人還在數百丈之外,我軍士卒怎地就……就身亡!”

    “是……不知何故,身體與金鼓、令旗同時爆開,如遭巨石槌擊,著實駭人……”那傳令兵也是老卒了,但看他臉上的表情,真的是嚇到了。

    張俊看著手上的血跡,一股寒意從頭滲到腳。似乎為了甩掉這股寒意,張俊跺腳大罵:“還愣著幹什麼!傳令再派金鼓手、令旗手到軍需處領金鼓旗幟啊!號令發不出,還打什麼仗!”

    傳令兵忙不迭接令而去。

    張俊愣愣地透過窗戶,看著二百丈外正與自家船隊交火的敵船,一種莫名的恐懼侵入心房,那種被藏身暗處的敵人盯住的異樣感極其強烈,令人不安……

    突然一塊白布出現在張俊面前,差點嚇一跳,張俊大怒:“幹什麼!”

    身後的衛兵惶然道:“都統制,你的頭盔……”

    張俊噢了一聲,剛要解開絛帶取下,想了想,放下手,指指頭頂:“不取下來了,就這樣擦。”

    沒過一會,那傳令兵又一次跌進艙內,臉白如紙——不用見鬼,他自己就像個鬼。一開腔,聲音都變了調:“都統制……全……全碎了……”

    “什麼全碎了?”

    “金鼓手、令旗手、金鼓令旗,剛登上樓船……全變成碎肉了……是妖術……賊人有妖術!”傳令兵剛說完這句話。他的身軀突然爆炸,胸口炸開一個大洞,血漿、骨片、內臟、斷腸,濺了張俊一身……

    戎馬鏖戰二十多年,曾從殺熊嶺那樣的絕地突圍,先後與夏、遼、金各國兵馬交手,從普通一卒幹到最高軍職都統制的“鐵山”張俊,在這一刻,癱了。

    二百丈外的戰船樓層上,狄烈連續幹掉敵指揮船兩撥金鼓旗號手。以及他們手裡的傳令工具。他知道,不會再有第三撥了。

    指揮船上沒有發現宋軍指揮官,卻能看到好幾個傳令兵進進出出船艙,很顯然,敵將躲藏在船艙裡。

    當那名傳令兵再次慌慌張張奔進船艙時。狄烈默算著對方行進的路線。稍停兩秒之後,猛地扣下板機,然後長長吐出口氣,挺直身體——不管這一槍是否能一彈穿倆。只要那傳令兵中彈,相信那血腥場面足以摧垮宋軍指揮官的抵抗決心。

    戰鬥,應當快結束了!

    龍船!

    狄烈終於看到那艘與眾不同、裝飾華麗、龍首撞角、龍尾鐵鏵的大戰船了。

    “告訴李寶,不要與敵過多糾纏,也不要怕被夾擊,直沖過去。”狄烈下達命令後,立即將眼睛湊到瞄準鏡前,看看能不能見到趙構。不過,在這樣的亂戰場面下,連宋軍主將都不敢露頭,趙構那傢伙,多半縮成烏龜——等等!我看到了什麼?奇跡!

    在那艘龍船的船尾處,竟出現了一個頭戴紫金梁冠、身著大紅五爪金龍袍的人。儘管距離太遠,看不清五官,但這天下間能穿成這樣的,除了天子還會有誰?趙構,竟然有膽亮相!

    中大獎了!狄烈差點要大笑出聲,倒不是想狙擊趙構——這距離超過三裡,在海上這等環境下,根本沒可能擊中目標。事實上狄烈也不打算就這樣殺了趙構,這傢伙,活著更有價值。

    目標既然出現,就必須死死盯住,以防其逃脫,不過,趙構的舉動好像有些奇怪……

    先是一艘小船駛到龍船旁,然後龍船上有一將縋繩而下,看樣子是一名將領想跑。隨後有兩名身著內侍服飾的傢伙,來到船舷邊,但這兩人卻不急著下船,反而讓開身體,讓一名身著小兵服飾的兵卒先下船。

    讓兵卒開路,倒也在情理之中,但偏偏就在這時,一件極不合情理之事發生了——那小兵剛剛抓住繩索,正想下船,或許是慌張,或許是風大,或許是打滑,身體一傾。這一瞬間,至少有四個人,八隻手一齊伸過來扶住他。

    這四個人分別是船下的將領、兩名內侍,還有——身著龍袍的趙構!

    堂堂一個天子,竟然不顧自身安危,冒險探身出船舷,急扶一個小兵!

    這是什麼節奏?

    狄烈看得嘴巴慢慢張大,下巴都差點掉下來。

    鏡頭中,那小兵以一種完全跟矯健不沾邊的姿勢,緩緩垂降而下。然後,那將領像捧什麼寶物似地,小心翼翼將他接下來……鏡頭再往上移,趙構已登上樓頂,正慢悠悠來回踱步,迎風遠眺,唯恐他人不識……

    行了!看到這,只要智商在正常範圍內,都不難猜出真相——李代桃疆!金蟬脫殼!

    玩得好一手三十六計啊!

    狄烈真該感謝手上這具十倍率的anpvs-10日夜兩用光學望遠瞄準鏡,沒有這個東西,就看不到這個奇妙的場景,說不得,目標就會從眼皮子底下溜走。

    狄烈把瞄準鏡從大狙卸下來,遞給岳雲,然後指點目標給他看:“看到那條小船了嗎?”

    “看到。”

    “給你一條舢板,五個精銳戰士,將船上的人盡數生擒。”狄烈扭頭看向岳雲:“給你一個機會,為自己報仇!”

    岳雲放下瞄準鏡,訝然看向狄烈,一時摸不著頭腦:“為俺報仇?”

    “對,為你報仇!”狄烈說得斬釘截鐵,一點不像說胡話。

    《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二《岳少保誣證斷案》有載:“……乃勘證得嶽飛合依斬刑,私罪上定斷,合決重杖處死。其張憲合於絞刑,私罪上定斷,合決重杖處死。其岳雲合比加役流,私罪斷,官減外,徒三年,追一官,罰銅二十斤。今奉聖旨根勘,合取旨裁斷。有旨:岳飛特賜死,張憲、岳雲並依軍法施行。”

    什麼意思?就是說,按主審官張俊的初審意見,岳飛、張憲皆處死。岳雲呢,只判降級、流徒,加罰銅錢二十貫!這就是岳雲的初審判決——岳雲本可以不死的!但是,被趙構生生駁回,特地下旨,判斬立決,棄市!

    如果說,岳飛之死,秦檜、張俊之流還要負上一定責任的話。那麼,岳雲之死,就是趙構赤膊上陣,直接跳出來下旨斬殺的了。

    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岳雲就直接死在趙構手裡,所以,讓岳雲生擒趙構,就是為他自己復仇。

    岳雲永遠也不會明白軍主這句話後面的含意,但軍主的話就是命令,當下親點五名精兵,解下戰船邊懸掛的舢板,放入海中,六人先後跳上船,齊齊划槳追去。

    狄烈將瞄準鏡安好,鎖定目標,同時下令本船脫離戰場,追擊目標船隻。

    一刻時之後,與目標船隻已拉近至一里。

    對方船隻顯然也發現了這一大一小兩艘躡尾而來的戰船,船工們拼命搖櫓,意欲擺脫。

    噗噗噗!

    三發子彈呼嘯而至,帶著後世科技可怕的殺傷力,將五名船工的軀體盡數撕裂成渣!

    船工死,船失控,隨著海浪顛簸晃蕩。

    岳雲扭頭舉手,向軍主致意,隨後將船靠上去。兩船接近後,敏捷如豹的岳雲縱身跳上敵船,立足未穩,一名宋將猛地從艙中躍出,揮刀斬向岳雲。

    岳雲急急拔出早已裝填彈藥的鷹嘴銃,砰地一槍,將敵將手中鋼刀打飛,迅速插銃拔刀,正待迎敵——噗!敵將的半邊身體驀然像西瓜般炸裂,碎肉血跡濺了岳雲一身。

    田師中,一語成讖,果真“粉身碎骨”了。

    船艙內,那名“小兵”目睹此景,當場尿了……

    岳雲站在艙前,底矮的艙室,將他的身影襯得格外高大。

    周身浴血,刀光如雪。

    建炎四年二月十六,未時二刻,趙構成擒。

    建炎年號,至此終結。

usaden 發表於 2014-3-26 00:58
第三百七十四章 屈 服


    狄烈不認識趙構,天波師裡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認識趙構。但是,當岳雲將那“小兵”押到狄烈跟前時,狄烈心頭卻湧起強烈的直覺——他就是趙構!

    眼前這個面如冠玉,風度儒雅,與那身小兵甲服格格不入的年輕人,五官有五、六分似濟王趙栩;陰鷙的眼神,又與信王趙榛如出一轍;眉宇間還帶有幾分相國公趙梃的英氣。這樣一個人,說他不是趙氏三王公的兄弟,倒是怪了。

    當岳雲將一個寶匣獻上,打開後,一方印有“承休延福,億永無極”八個篆字的宋璽出現在眼前時,年輕人的身份,徹底坐實。

    他就建炎帝,趙構。

    兩名一同被俘的內侍,藍圭與曾擇同時跪倒,涕淚直下:“大王,大王萬勿動手,此乃天子……”

    趙構倒是強自鎮定:“無知強梁,膽敢襲擊官兵,驚擾聖駕,罪不可赦!倘若能迷途知返,速速送朕回去,伏首歸順,朕看在爾等兵強船眾的份上,或可免爾等死罪,賜爾等一個官身,封妻蔭子,豈不比為盜更好?”

    趙構開口之初,聲音還有些打顫,到後面越說越來勁,神態儼然,腰板挺直,語氣倨傲,仿佛不是俘虜,而是在金鑾殿訓斥臣下。

    岳雲與眾軍士逮獲趙構之時,可不知此人身份,此刻一聽自家親手逮來的人,竟是大宋官家,無不呆住。但是,所有人——包括岳雲眼中,都沒有看到惶恐不安與敬畏。

    軍士俱是梁山好漢出身,打漁殺家,天生就與宋官家是對頭;岳雲呢,曾見過朱皇后、越王、濟王,更與相國公趙梃時常比試較技。趙構,康王爾,無詔擅登大位,如此而已。

    狄烈目光一一從軍士們臉上掃過,滿意點頭:人心可靠,軍心可用。

    狄烈對這猶自搞不清狀況的趙構有些無語,一言不發,繞趙構與兩名內侍轉了一圈,皺眉道:“怎麼回事?堂堂一個王爺,身上就這麼個味?究竟是這個兩個沒卵子、整日尿滴不盡的傢伙身上發出的騷味,還是你隨地大小便?這麼沒素質?”

    趙構白臉頓時脹紫,渾身都在哆嗦,不是怕,是氣極,或者說,是惱羞成怒。適才那股王八之氣,一下不知掉到哪去。

    “帶下去,讓他們換衣服。”狄烈淡然揮手,絲毫沒有對一個帝王應有的敬意。話說,這趙構有什麼值得時人尊敬的地方嗎?

    遠方,海戰正酣,但在狄烈心目中,戰鬥已結束。

    宋軍方面,被張榮、孟威、李寶擊潰的楊密、張公裕、楊沂中的殘兵剩船,已全部集結在張俊船隊左右,擺出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勢。宋軍這三將都是猛將,尤其是楊密與楊沂中,都是身被數十創不下火線的悍將。

    楊沂中不用說了,斷臂之後,止血蘇醒,竟強撐著再上戰船指揮。其忠心赤膽,不愧為趙構所倚重之禁軍宿衛將。

    楊密則與劉光世帳下第一悍將王德一樣,是張俊的御前右軍第一猛將,打起仗來,那叫一個悍不畏死。

    而原本已被殺得心驚膽戰的宋兵,在後方數百丈外,“天子”昂然不退,不惜以龍軀犯險,以身作則的罕有鼓勵下,重燃士氣,戰意正熾——任何朝代,任何時候,御駕親征,總是能激起士氣倍增。當然,身為普通一卒,宋兵們不會想到,他們被騙得瓷實,他們的天子可不會有這樣的勇氣,這不過是一出“偷樑換柱”的噁心把戲而已。

    天波師要徹底殲滅這支宋軍船隊,只是時間問題,當然,還要付出一定的傷亡,尤其是大量的彈藥與炸藥的消耗。

    趙構已到手,狙擊完成,沒有必要強求消滅這支宋軍,沒有必要付出更大的傷亡,更沒必要將彈藥耗盡,使天波師失去銳利的爪牙。

    申時初刻,趁宋軍船隊收縮防線之際,狄烈傳令:收兵,撤軍。

    張榮、孟威、燕七郎、梁阿水俱不解,但軍令就是軍令,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

    而宋軍那邊,兵荒馬亂之下,僅有少數幾個知內情的文武大臣,根本沒法注意到數里之外,那條孤零零的小船,正隨著打破底艙後,大量湧入的海水,慢慢下沉……

    申時末,天波師船隊與宋軍船隊脫離接觸,北上返航。

    天誅軍與南宋軍唯一一次海上大戰,結束。

    狄烈火中取栗的冒險行動,成功。

    ……

    夜色如墨,大海如靛。

    天波師戰船隊,無聲無息行駛在沉沉的夜空碧海之間。

    中軍指揮座船,艙外燈籠高懸,照得四下通亮,一排排甲士守在艙門、窗戶,嚴禁無令擅入,戒備森嚴。

    艙內燈火明滅,狄烈坐上首,天波師諸將分列兩則就坐。趙構一襲白裘,坐在正中一個錦墩上,諸人環列,眾目睽睽,形如審訊。

    每一個人的表情舉動各異:

    張榮表面鎮定,面皮微微發紅,額頭泛著油光;孟威端坐不動,但桌案下一雙手,卻不斷在雙膝上揩汗;燕七郎倒是坐得很穩,眼睛映著燈火,閃閃發亮;梁阿水則不停地摩拳擦掌,令趙構不時乜斜他一眼,目光就象在看一個獄卒;唯有李寶神情不安,身體繃直。

    趙構呢?他倒是正襟危坐,意態從容。不過,從他那繃得緊緊的面皮,還有那過度挺直的腰板來看,若有人突然從後面拍一下,保不准這位老兄會跌個屁股墩。

    艙室內人不少,卻異常安靜,唯聞海浪有節奏地拍擊船體的噗噗悶響。

    狄烈在看一幅書帖——沒錯,就是書法。這是從趙構隨身物品中搜出的。趙構隨身之物,最有價值,最打眼的當然就是那方宋璽了。狄烈本人對書法什麼的也無愛,但這書貼,他還真得好好看看,因為這書貼在後世太有名了——《蘭亭序》。

    狄烈饒有興味地挑出其中二十幾個“之”字,想看看是不是字字不同,如同插翅。可惜看了大半天,除了感覺不錯之外,也看不出多少勝筆來。嗯。門外漢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了。

    狄烈抬頭,目光與趙構相對,後者嘴角上挑,眼中流露出一絲嘲諷。

    狄烈卻沒有半分惱怒,只是淡淡一笑:“不可否認,你們老趙家父子幾個,字畫一流,既然那麼愛好這個,當藝術家就好了嘛,兼職當皇帝,這能幹好嗎?太不務正業了。”

    狄烈這般文白相雜、古今混搭的話,聽得趙構一愣一愣地,不知如何作答。

    “好了,為了讓你儘快適應狀態,我先聲明幾點。”狄烈也不跟趙構兜圈子,直切主題,“一、你眼下的身份,既不是什麼勞什子官家,也不是康王,你就一俘虜。這一點,你一定要記住!客氣點,還稱你一聲‘康王’,不客氣的話,嗯,我軍可沒有不虐待俘虜這一條。二、我們是天誅軍,就是你的眼中釘天誅軍!我們天樞城中有什麼份量的人物,你應當從杜充那裡聽到了?否則也不會派幾個殺才,領幾千兵搞個逆襲。三、我就是天樞城主、天誅軍主——狄烈。就算你還在原先的位置上,我也有與你對等說話的權利,更別說眼下我是主,你是俘。所以,勸你把姿態放低,俘虜就要有俘虜的覺悟,如果還想端架子,我不介意把架子拆嘍!你可明白?”

    趙構震驚得都忘了點頭,什麼?天誅軍?皇嫂、皇叔、皇兄、御弟所在的那個天誅軍!自己落到他們手裡,還想有好?呃,眼前這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竟然是天誅軍主?難道天誅軍主也是繼位制?否則大家都差不多一樣年紀,自己被金人逼得上天入地下海,人家卻屢屢痛擊金人,連取河東、關陝大片膏腴之地。

    斷不可能!趙構在心裡給自己打氣,定是此人父兄創下若大基業,打下雄厚基礎,才有如此成就。

    他可以輸給金人,卻絕不承認輸給自己的臣民,尤其還是與自己同齡的年輕臣民。

    狄烈等趙構將這消息消化得差不多的時候,才不緊不慢開口:“首先,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殺你,相反,我還會讓你與你的兄弟姐妹團聚。至於你還能不能回臨安,幹你的兼職,這就要看你的表現了。”

    希望!絕對是希望!趙構眼睛亮了,脫口而出:“大王……哦,狄……軍主,你肯放我回去?”

    “我說了,看你的表現。”狄烈笑眯眯看著趙構,就像大灰狼看小紅帽……

    人多嘴雜,不宜深談,讓諸將與趙構照個面,安穩心思,會面就此結束。心懷憧憬的趙構,在離去時,遲疑了一下,還是沖狄烈微拱了一下手,算是致禮。這趙構,果然不愧為趙家子孫,能屈能伸,很快就明瞭“放低姿態”的個中三味。

    趙構離去,船艙內,再次陷入沉寂。少傾,張榮輕咳一聲,開口道:“此事之重大,無需某多言,諸位謹記,做夢也別說糊話!”

    諸將唯唯,梁阿水忍不住叫道:“軍主,既要取而代之,何不……豈不乾淨?”說著比手做刀,做了一個下劈的動作。

    狄烈淡笑搖頭——取而代之,不是一個單純的軍事問題,而是一個政治問題。政治問題,就要政治解決,不是僅憑殺戮手段,來個肉體上消滅就能輕鬆搞掂的。

    狄烈並不打算殺趙構,活趙構會比死趙構更有價值。殺趙構容易,但手尾難收拾,背上這個弑君名聲,絕對是政治上洗不掉的污點。趙構要死,就一定得死在他自己的地盤上,絕不能死在天誅軍或與天誅軍有關係的人或地盤上。

    帝王與戰士的不同在於:戰士可殺不可辱,帝王可辱不可殺。北邊五國城裡的那對悲摧父子,就形象地詮釋了這句話。

    狄烈也不是沒想過借刀殺人或製造意外,但是有一個棘手難題:倘若現在趙構死了,江南怎麼辦?

    如果天誅軍打著淵聖皇后的旗號,立馬提兵江南,或可趁南宋混亂之機,鯨吞蠶食——但問題是,狄烈眼下騰不出手,有心無力啊。北面的大敵還沒收拾,中原還集聚著近十萬金軍,天誅軍的主要精力與兵力都要用在這一塊。現在是關鍵時刻,哪能分兵兩線作戰呢?

    你幹掉南方的共主,卻又沒有能力即時進軍江南,讓南宋陷入一片混亂。朝延大亂,文臣傾軋,武將異心,賊寇蜂起,屆時整個江南就會成為亂軍戰場。好端端的一個富庶江南,就會打成一個爛攤子——這絕不符合天樞城的利益。

    狄烈需要的是一個穩定的、不會對他構成威脅的、在熟透之後任他採摘的南宋,而不是一個軍閥混戰、對他充滿敵意的分裂狀態下的南宋。

    不要說沒了宋主,南宋朝臣還能團結在以孟太后為核心的領導下——這位老孟太后,不是那塊料。

    更不要說,南宋朝廷亂,民間安。即便是在原先的歷史上,有趙構在,有岳飛、韓世忠在,江南各地的流寇反賊,也是一夥多過一夥,剿不勝剿。岳飛那流傳後世的“精忠岳飛”的旗號,就是在剿滅洞庭水寇楊么以後,由趙構親自授予的,跟抗金沒關係。

    在這個時空,趙構完了,岳飛閃了、韓世忠蔫了,南宋怕只會更加動亂。那麼,誰來拯救南宋朝局呢?朱皇后?恐怕不行,南宋那邊已經有一個太后了,他們需要的是一個皇子。

    狄烈對此自有安排,生擒而不是殺掉趙構,正是這計畫中的重要一環。

    二月二十一,再一次看到那熟悉的海島,在海上漂蕩了三、四天的天波戰士,歡聲雷動。

    狄烈憑欄迎風,似有所感,回頭對張榮等天波諸將道:“是了,那日不是要為這海島取名麼,為了紀念這一趟有著重要意義的行動,這座海島的名字,就叫擒龍島。”
usaden 發表於 2014-3-26 00:58
第三百七十五章 虎計畫


    三月初三,長安。

    皇城上林苑,太液池。儘管已遠不是盛唐時的那般曲橋垂柳、煙波浩渺、仙島迷漓、瓊樓玉宇的入畫絕景,但經過連續不斷幾個月的修葺清理,風物漸能入眼,不再是往昔頹敗模樣。

    在這陽春三月,萬物復甦的季節,憑欄倚樓,便只是遠眺那連天芳草,呼吸著荷池芬芳,也別有一番情致。

    朱皇后,現在正在享受著這番情致。

    時近清明,暖風微薰,朱皇后斜依湖心亭彩柱,悵然遙望。從後面看去,皇后頭綰高髻,玉頸纖長,上身著月白春衫,外罩同色背子,下身一襲曳地灑花淡綠襦裙,身姿豐腴而不失輕盈,池風吹拂,衣袂飛揚,飄逸若仙。

    清明最宜相思,她又在思念誰呢?是塞北的苦命郎君,還是南國的命中貴人?

    沒有人知道,或許,連朱皇后自己,心下也是一片迷惘……

    蹬蹬蹬!一陣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攪亂了御花園的寧靜,也驚動了擔任守衛的女兵,火槍剛剛抬起,旋即放下:“是莫副指揮使。”

    “是青蓮來了嗎?”朱皇后轉身,秀美的鵝蛋臉笑意盈盈,“這般行色激動,定是有好消息。”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莫青蓮高舉著手裡的軍報,玉容通紅,豐滿的胸脯上下起伏,奔向湖心亭,“娘娘,大喜!我軍大捷!”

    “……正月二十三,全殲兀術五萬軍,片帆不得歸江北;翌日,追擊奴酋兀術,一破二百鐵浮屠,二圍兀術於烏江蕩,斬之……”朱皇后雙手執定軍報輕念出聲,聲音微微顫抖,明眸蓄滿喜意。末了微不可聞地輕歎一句,“五千殲五萬,曠古未聞之大捷……他總是能創造奇跡!”

    莫青蓮喜孜孜地催促:“還有,後面還有,那才是更大的好消息。”

    還有比這更好的消息?他率水師大軍回來了麼?沒有聽到這方面的傳聞啊!朱皇后急忙定神再看軍報。

    “……現攜全師出海暫避,特授權陳規、張角、楊再興、何元慶、凌遠、楊奮、關忠勇、張立、釋智和,組成九人聯席小組,協調全城及全軍軍政事宜。接到軍報即日起,啟動『虎計畫』!”

    “『虎計畫』?什麼是『虎計畫』?”朱皇后滿面驚訝。

    莫青蓮笑靨如花:“原先我也不知,直至方才,楊折衝那小子才透露說,軍主出發之前,定下兩個連續性計畫,分別是『龍計畫』與『虎計畫』。『龍計畫』就是水戰殲兀術,若能成功,則可啟動『虎計畫』——反攻東京!”

    此時莫說是莫青蓮,便是整個天樞城高層,都無人知曉,滅兀術只是『龍計畫』的上半部分,而下半部分,則是真正的「擒龍」。

    “要打回東京了麼?”朱皇后以手撫心,整個嬌軀都在微微顫抖。整整三年了,又能回去了麼?一定會!他要打哪裡,何曾會打不下來?

    莫青蓮與守衛女兵及宮女們拉著手,又笑又跳,全無以往矜持肅穆之態:“我們可以回東京了!可以回家了!”

    朱皇后淚珠噗簌而落:“是啊,我們可以回家了……”

    願望很美好,心情可理解,但要回家,路,還很長……

    ……

    是夜,長安府衙,軍議堂,燈火輝煌,遍佈崗哨,顯然,府衙內正有重要軍議。

    軍議堂內,九人聯席小組成員,除陳規(尚在太原主持政務)、關忠勇(還在代州前線)、楊奮(正從平定趕來)之外,其餘六人小組成員俱在座。

    當日狄烈出發南下之時,分佈於永興軍路的各主力軍兵力已紛紛回防長安,各佔領地的兵力真空,由各乙級師旅填補。由於河東路北面戰局安定,東面真定府的金軍也是自保有餘,出擊不足,井陘關與奈何關安全無虞。故此,原駐守於太原本部,用於機動的總預備隊,釋智和的第五整編師,已於正月中旬南下,駐軍臨潼。做為永興軍路,各乙級師旅的總預備隊,防禦對象,自然是宋秦鳳路、成都府路諸軍。

    而楊再興第一整編師,何元慶第二整編師,張立的第三整編師,近四萬主力大軍,則駐軍於長安東北的霸橋軍營,隨時等待軍號吹響。

    不過,在此之前,聯席小組還需要一份出使報告,以為決策依據。

    報告人:趙梃。

    相國公趙梃,以副使身份,隨皇叔越王趙偲,前往秦鳳路、成都府路,拜會宋西軍諸將,取得豐碩成果。有淵聖皇后坐鎮,有皇叔皇子出馬,西軍諸將,又是歡喜又是惶恐。歡喜的是,趙宋血裔尤在,實乃天佑大宋;惶恐的是,這正統之爭,怕是一個足以令人粉身碎骨的漩渦,誰沾邊誰成渣。

    故此,西軍諸帥,曲端、孫渥、劉錫、趙哲對趙偲提出的收編之事,唯唯諾諾,顧左右而言他。待趙偲退而求其次,要求西軍中立時,西軍諸帥則滿口答應,一致表示:決不向天誅軍發一箭一矢,決不向永興軍路派一兵一卒。

    如此,趙偲與趙梃的出使任務最低目標,完成。

    二月初,趙梃先一步返回長安彙報,而趙偲則滯留於秦州(今甘肅天水),會會由蜀入陝,即將到來的建炎朝新任的川陝宣撫處置使張浚。只有說服此人,才能算真正為天誅軍解決長安西北的後顧之憂。

    “……偲以為,西軍人心已定。將心可用。曲端、劉錫、孫渥、趙哲,諸帥謹慎;劉錡、吳玠、吳璘、關師古,諸將皆有殺賊報國之心,或可收之,宜當努力說服之……”

    趙梃將趙偲的奏摺大聲念一遍,念畢,呈交給知京兆府張角。張角驗看無誤,圈閱、標記、歸檔。然後對堂下諸將道:“郡王的龍計畫,已經圓滿成功,一戰而殲兀術五萬軍。天波水師。當真了不起。在場諸君都是陸上虎賁,麾下俱是陸上精銳,武器裝備更遠勝天波師,萬不可被比下去啊!”

    說起這個,在場諸將心情那是既興奮又鬱悶。殲滅數萬金軍主力,這是自天誅軍成立以來,戰果最為輝煌的一戰,的確令人振奮!遺憾的是,這一仗,偏偏是水師打的,跟陸軍沒什麼關係。天誅軍陸軍近十萬,從建軍打到如今,所取得的戰果,尚不及只有五千的水師,想想就令人……還好,這一戰是軍主親自指揮,多少讓陸軍將領們心裡好受些,若是張榮那廝全權指揮打的這一仗……那今後見到水師那幫傢伙,頭都抬不起來了。

    張立沉聲道:“水師兄弟不錯,是打了一場輝煌的大戰,但我們野戰軍也不是吃素的——龍計畫殲敵五萬。虎計畫,我們要殲敵十萬!”

    “正是!”

    “張將軍所言極是!”

    “咱們陸軍怎也不能輸給水師。”

    張角雙手按了按,示意安靜,然後以目示意楊再興。

    楊再興點點頭,首先站起發言,這位沙場悍將,歷練數年,已經在戰爭中成長為一名合格的方面將領,考慮問題,處處著眼全盤:“二位特使辛苦,安定西北,結好西軍,令我主力大軍得以收縮兵力,集結備戰,實是功不可沒。如此,以五馬師佈防寧、邠、鹿三州,以防西軍足矣;以白馬師主力,佈置于綏德軍、延安府、保安軍,以防夏國。第五整編師,居中策應,隨時應變,則關陝無憂矣。”

    何元慶以拳擊掌,振奮道:“好極,這樣我大軍就可以出潼關了!”

    天誅軍在場的各混成旅長:張憲、董先、張銳、楊折衝、趙能、梁興(獵兵營指揮使,與副旅長同級,軍階為郎將)……等等,無不興奮得綰袖頓足,互相以目示意。若不是在氣氛莊嚴的軍議堂內,而是在軍營中,只怕早已是一片喧嘩聲。

    張立與釋智和對視一眼,一齊看向副參謀長兼長安警備師長凌遠。

    凌遠點點頭,從座位站起身,來到大堂正中,懸掛著大幅地圖的圖牆前,接過衛兵遞來的指示棒,在地圖上中原區域劃了了大圈,對諸將道:“兀術軍覆滅,金軍在中原地區,尚餘三大塊兵力:分別是兩淮及京東的金元帥左監軍完顏昌三萬大軍;西京洛陽的河南副都統完顏拔離速所屬,分佈於河南府、汝州、鄧州的兩萬大軍;金東路軍右副元帥完顏宗輔所屬,分佈於京畿、京西南北兩路、荊湖南路的三萬大軍。這中原三大塊兵力,合計八萬餘人——這是金國在中原最後的力量。”

    凌遠的指示棒,朝建康附近某個位置重重一敲:“黃天蕩之戰,兀術軍灰飛煙滅,這是十餘萬南侵金軍的精銳。精銳潰滅,身為統帥的完顏宗輔會怎麼做?”

    何元慶大聲道:“只要完顏宗輔還沒真傻,就只剩下全線收縮兵力,滾出東京、滾過黃河、滾出兩河,最後滾回他們的安出虎水這一條路!”

    凌遠重重點頭:“不錯,完顏宗輔已經在這麼做了。情報顯示,所有分散在京西南北路、荊湖南路、兩淮諸路之金軍,已經放棄佔領地,滿載劫掠中原的財物,全力向京畿開封府集結。八萬金軍,準備要逃!但完顏宗輔顯然忘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他還沒問過我們天誅軍是否同意?”

    “正是!”諸將聽得熱血沸騰,一個個忍不住振甲而起,滿面脹紅,“咱天誅軍不開口,誰也別想溜!”

    “軍主早在南下指揮『黃天蕩大戰』之前,就與我約定——一旦『龍計畫』成功,立即啟動『虎計畫』——不教胡馬渡黃河!”凌遠目光如炬,雙手分握指示棒,哢嚓一下折斷,“中原河山,不是金人的後花園,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這一次,但教金人來得,走不得!”

usaden 發表於 2014-3-26 01:12
第三百七十六章 糾結到蛋疼

    從接到兀術五萬大軍潰滅的消息那一刻起,完顏宗輔就知道,他的政治與軍事生涯完了。不僅是他個人,連同他的大金國,從此刻起,再也休想延續從天會三年到天會八年(1125-1130)這黃金五年的巔峰,歲歲牧馬中原,盡取漢家財富了。

    五萬大軍呐!近半是純女真精兵,是整個東路軍的菁華。還有大金國的皇子,四大身經百戰的忒母級戰將,全淹沒在一條彎彎曲曲的大江裡!

    黃天蕩!長江!韓世忠!天波師!

    完顏宗輔腦海裡翻來覆去盤旋著這幾個字眼,腦袋像炸裂一樣疼痛。

    大堂一片狼藉:軍報揉成一團碎屑,紙屑灑滿地,桌案被劈成爛柴,棗木交椅稀爛……完顏宗輔就捧頭佝僂踞坐在這垃圾堆一般的場所,久久不言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堂外傳來合紮的小心問話:“副帥,可否清理一下?”

    沒有得到回答,那合紮正進退失據,左右為難之時,身後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速速清理乾淨,副帥要升帳議事了。”

    聽到這個聲音,完顏宗輔總算動了一下,緩緩抬頭——短短半天時間,宗輔頭上竟多了幾綹銀絲,鬍鬚黑中雜白,那張阿骨打家族典型的圓餅臉,竟拉長成了豬腰子臉,一雙眼睛佈滿血絲。

    “是撻懶啊……你回來了,帶回多少兵馬?”堂堂一個執掌十數萬大軍的副元帥,見到手下將領,問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真是見者驚愕,聞者心酸。

    來者一身厚甲,覆著厚厚一層黃土,以至於掩蓋了盔甲原本的顏色。這金將很年輕,儘管風塵撲撲,鬚髮含垢,仍可看出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年輕金將長長一躬,聲音微帶哽咽:“是完顏彀英回來了。所部人馬四千,未有大損,掠取財物無算。請副帥安心。”

    這年輕金將,正是完顏銀術可之子,完顏彀英,小名撻懶。十六從軍,從滅遼、到破太原、到攻東平府、到追襲宋主、到取荊南地,一路東征西討,立下汗馬功勞。目下不過二十四歲,已經是金東路軍中最年輕的都統。

    太祖阿骨打尚建在時,就很讚賞這完顏彀英,完顏宗輔指揮作戰方面的能力或許不及幾位兄弟,但在識人方面,還是有點眼力見的。對完顏彀英委以方面重任,令其獨領一軍,剽掠荊南。

    完顏彀英也不負厚望,一路攻掠。在金軍受阻於潭州、常武時,以數百騎破千軍,宋軍望風而遁。正當他揮師不斷深入南方時,接到右副元帥府緊急軍令,即刻搬師。完顏彀英遠離江南主戰場,尚未獲悉兀術軍覆滅的消息,認為是例行的夏去秋來的南略結束。當下沿途飽掠,滿載而歸。

    不過,完顏彀英大軍在行經江淮時,就聽到了黃天蕩大戰的傳聞。完顏彀英大吃一驚,意識到大事不妙,急忙加速行軍,第一個趕回開封。

    完顏宗輔不想在屬下及小輩面前失態,勉強振作,點點頭:“把人馬完整帶回來就好,再過幾天,估摸著左監軍的三萬大軍、烏林達泰玉的五千軍,還有分散江淮、京西各地的兵馬也將歸攏……我們,該回家了。”

    完顏彀英有點不敢置信:“黃天蕩之戰,包括四皇子在內,全軍覆沒之事……當真?”

    完顏宗輔木然道:“若是宋軍,絕不可能;但天誅軍,沒有什麼不可能……”

    完顏彀英緊握雙拳,切齒道:“這天誅軍,真想與之一戰!我阿瑪的仇……”

    完顏宗輔翻著眼皮看著這年輕銳氣的將領一眼,漠然道:“銀術可乃我大金不可多得的宿將,生平幾無敗績,卻在增援太原時,一夜而亡……撻懶,你還年輕,有銳氣是好的,但萬萬不可衝動輕敵。”

    完顏彀英急道:“可是,我們就這樣敗走?來年只怕再難入中原啊!何不趁著大軍聚合的機會,兵發洛陽,攻襲潼關,與天誅軍見個真章?此時若不除之,他日必是我大金心腹之患。”

    完顏宗輔歎息道:“天誅軍早就是我大金心腹之患了,惜乎覺察太晚……從此刻起,攻守勢易,我軍已無力再對天誅軍發動強攻了。天誅軍在京兆府、在永興軍路,集結了超過六萬大軍。以我八萬久戰疲憊之師,如何與據險而守、以逸待勞的精銳之敵對撼?我敢說,若我們這樣幹,那個狄烈正求之不得。”

    完顏宗輔與完顏彀英的想法,正代表了金軍目下的兩難選擇:是戰!還是撤!

    戰!以金軍南征的久疲之師,歸鄉情切,加之盛夏即至,這種天時地利人和俱無的硬頭皮上趕的作戰方式,對上以逸待勞的強悍敵手,勝算實在太低了。搞不好賠了兀術軍不算,還得賠上整個東路軍。身為東路軍統帥,完顏宗輔冒不起這個險,擔不起這個責。兀術軍完了,完顏宗輔的軍政生涯也完了;若是東路軍完了,他完顏宗輔的性命也就可以交待在這了。

    撤!這一去,恐怕就再也無法踏足中原了,甚至連兩河、真定、中山、燕京都得讓出——地盤無所謂,金國夠大了,也不在乎這片平原之地,最主要的是,咽不下這口氣啊!被敵人淹殺了五萬人,弄死了一個皇子,擒殺了好幾員大將,東路軍菁華,毀於一旦……就這麼一走了之,如何向朝廷交待?如何向東路軍的將士們交待?如何向國內那些正翹首期盼自家男人像以往一樣,帶回大量戰利品及奴隸的女人們交待?

    戰?還是撤?這真是個問題。

    三月初一。經過近一個月的召集,遍佈京東、江淮諸路的南略諸部金軍,大部分陸續返回開封,或者正在行軍路上。

    在開封府衙正堂,完顏宗輔正召集各軍將領議事,商議是戰還是撤的問題。

    不得不說,完顏宗輔是個挺謹慎的人,雖然佔據了宋國故都,但完顏宗輔無論是建右副元帥帳,還是衣食起居,聚將議事,都設在開封府衙,也就是當初的留守府。對近在咫尺的皇城皇宮,除了參觀之外,絕不留宿辦公。以免落人口實,被抓把柄。

    金東路軍散佈在南朝各地的高級將領,除了死了的與失蹤的之外,幾乎悉數到場——元帥左監軍完顏昌、河南副都統完顏拔離速、揚州都統烏林達泰玉、真州都統完顏彀英……

    完顏宗輔看著寥寥諸將,還有空空座椅,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半年前,這裡聚集著多少東路軍的菁英啊:兀術、斜卯阿裡、赤盞暉、烏延蒲盧渾、耶律馬五、韓常、完顏賽裡……可如今……

    “賽裡與斡魯還沒下落麼?”完顏宗輔的開場白,卻是從問這兩員大將的下落開始的。

    “沒有……”拔離速一臉沉重,“末將無能,追查數月,窮盡手段,迄今仍無半點消息……”

    “罷了……”完顏宗輔扶了扶額頭,長歎一聲,這樁百人集體失蹤事件,困擾了他整整三個月,始終無解。他也曾懷疑過天誅軍,但均州距離商州著實不近,中間還隔著個鄧州,實在不太可能。而要跨越敵佔區執行這樣的斬首行動,那情報精確與行動能力得要多高才行?遠遠超過這時代軍兵的執行能力,完全不可想像。

    這其實還得力於狄烈保密措施做得好,迄今為止,金東路軍方面,無人知曉是他這位天誅軍主指揮了一場黃天蕩之戰。更不會知曉他打完就走,跑到海外擒龍去了。倘若狄烈行蹤洩漏,完顏宗輔只須動動腦子,在地圖上劃出他的南下路線與行進時間,就不難推測出這樁無頭失蹤案的真凶。只可惜,狄烈的行蹤對金軍而言還是個迷,所以,完顏宗輔眼下只能繼續困惑下去,無解。

    金東路軍散佈在南朝諸路的軍隊,目前尚有兩支主力部隊沒動:一支是拔離速的二萬河南府金軍,一支是移刺古的萬餘輜重兵。

    拔離速的二萬軍,是奉完顏宗輔之命,原地待命,不得擅離,全力防禦陝、虢二州及京兆府之敵。移刺古的萬餘兵馬,則是完顏昌留下的。

    完顏昌在打下青州、東平府以及江南宋軍後勤補給基地徐州之後,繳獲了大量物資,收穫比佔據東京的完顏宗輔及攻取河南府的完顏賽裡二者合起來還多,僅次於兀術軍的繳獲。這麼多的物資,大多集中在泰州,如果帶著這巨量物資上路,在這雨季時節,道路泥濘難行,估計走到三月中旬都未必抵達得了開封。故此,完顏昌率二萬兵馬先行輕裝上路,留下千餘正兵及萬餘輔兵、役夫,在後面慢慢運輸物資。

    自打縮頭湖賊軍逃出海外,楚州趙立戰死,邵青餘部被擊潰,金軍重占楚州之後,淮北一帶已是金軍的天下,安全無虞。所以完顏昌才會放心率主力先行北上,讓移刺古在後面收拾手尾。

    至此,金軍主要將領及四萬大軍已集中開封,除了拔離速二萬軍不動,尚有約二萬兵馬,已經準備上路或正在路上。北撤行動按照完顏宗輔的計畫,有條不紊進行著,現在就是要看究竟是直接走人,還是打一仗再走人。

    完顏宗輔將黃天蕩之戰的結果,一一告之諸將,長時間的痛苦過後,完顏宗輔已經顯得平靜許多,恢復了一貫冷靜。

    在座諸將中,大多數都已知曉這消息,其中完顏昌更是差點參與了這場戰役,所以他也是最早一個收到戰敗消息的。只有距離主戰場最遠的拔離速,只聽到傳聞,真實情況,尚首次聽聞。

    拔離速也曾是兀術帳下大將,他還是第一個殺到揚州的金將。怎也想不到,不過短短數月,當日一起縱橫馳騁、笑傲江南的主帥與袍澤,竟一戰俱亡,還葬送了五萬大軍。大金立國以來,何曾有過這樣的慘敗?

    震驚痛恨過後,拔離速斷然道:“戰!必須要戰!此時不戰,來日我軍再與天誅軍照面,只怕再無決戰勇氣。此後只能縮在長城以北,等著天誅軍想打就打,想走就走。如此,大金危矣!”

    拔離速是老將了,他不可能不知道,金東路軍目前的狀態不佳、實力大損,實不宜在此時連續作戰,但是,他仍然堅持要打一場,自有其道理。

    在場諸將無不是久經戰陣的宿將、戰將,對拔離速的擔憂,也是深有同感。吃了這麼大的敗仗,損失如此慘重,就這麼夾著尾巴逃回國,今後不是還能不能踏入中原的問題,而是軍隊還敢不敢與天誅軍對陣的問題。一支軍隊如果失去了向敵人拔刀的勇氣,就算是完了。從白山黑水中殺出的女真人,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

    只是,在座諸將中,恐怕也只有完顏宗輔一人真正明白對手有多可怖。從天會五年進剿太行開始,完顏宗輔就與天誅軍打交道,麾下將領全與天誅軍交手了個遍,基本上沒哪個贏過,損兵折將不要太多。他太瞭解這支軍隊的可怕了。三年前,這支軍隊還只是一隻虎崽的時候,就嗷嗷咬得敵手生疼,如今已成長為一頭咆哮猛虎,狼一般的金軍,又怎能對付?

    打,不一定能挽回軍心士氣;但不打,還真有可能出現拔離速所說的那種糟糕至極的情況。

    打還是不打?真是糾結到蛋疼!

    “我看這樣,敲山震虎如何?”

    說這話的是完顏昌,在座金將中,無論輩份、資歷,完顏昌都是最老的,即便是完顏宗輔,都得喊一聲叔。眾將一見這宿將開口,精神立即為之一振。

    完顏宗輔客氣道:“請左監軍明示。”

    完顏昌撚著灰白的鬍鬚,慢條斯理道:“佔據陝、虢二州的李彥仙,屢屢對抗我軍,又與天誅軍結成同盟,近來更是與逃至王屋山的翟氏兄弟暗中勾連,殊為可惡。我等何不趁此機會,聚大軍一舉擊之,滅李彥仙,奪陝、虢二州,陳兵於潼關之下。天誅軍若出兵潼關,我軍可與之決戰一場,力求勝之,則軍心可固。若天誅軍欲憑關隘之險據守,我軍也不強攻,揚威於關外,則軍心亦可恢復。而天誅軍不聲援盟友,不敢出關而戰,其軍心士氣必大受打擊。如此,我軍可不戰而達目的。”

    完顏彀英狠狠攥拳道:“天誅軍若出關,務必讓末將以鐵騎碾之。”

    拔離速與烏林達泰玉也頻頻撚須點頭。

    完顏宗輔大贊道:“果然薑是老的辣,左監軍此計大善。我軍攻陝州,天誅軍必派一支先鋒軍先行增援——全力吃掉它,如此,軍心可複振。不過,我軍仍以北撤為主,邀擊為輔。破李彥仙,吃掉天誅軍一部足矣。進逼潼關則失之冒進,極易被天誅軍黏纏難脫,屆時演變成一場大決戰,對我軍極不利。”

    完顏宗輔終究還是不敢小覷天誅軍,不敢全面放對。不過他這個思路也是正確的,圍城打援,一擊而走,振我軍心,決不戀戰。故此得到眾將一致贊成同。

    “速戰速決,本月之內達成作戰目的。然後大軍北撤,最遲四月,全軍人馬必須渡過黃河,諸君,努力!”

    完顏宗輔這個決策已經夠謹慎的了,但他絕對想不到,過不了多久,他將會為今日之決定,腸子都要悔青。

usaden 發表於 2014-3-26 01:18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三 連 擊


    三月初五,當天誅軍正調整佈署,準備東出潼關,出擊金軍之時,金軍卻先一步展開反擊。

    是日,完顏宗輔以拔離速為主將,完顏彀英為先鋒,率一萬五千金軍,從洛陽西之新安出擊,急趨百里,進攻陝州。

    陝州安撫使李彥仙,兵馬不足五千,且宋軍不擅野戰,自不敢貿然出城浪戰。一面緊急向天樞城勢力最近之解州派出求援信使,一面堅壁清野,壁壘森嚴,準備與金軍打持久戰。

    陝州南面七、八十里外的虢州,為陝州軍之輔軍,自然不能坐視主帥被圍。虢州鎮撫使邵興麾下不足三千人,多為新兵,甲具方面,因得到天樞城一批援助,倒還算齊備。

    在陝州告急次日,邵興急率二千軍馳援。未曾想,就這麼短短的七、八十里路,竟會遭金軍伏擊——當虢州軍前軍剛剛渡過燭水,後軍還在西岸待渡之時,遭到金軍五百精騎突然襲擊。

    襲擊者,正是金軍先鋒完顏彀英。

    拔離速大軍圍城,完顏彀英伏擊打援。雖然不是什麼高明策略,卻很實用。

    圍城打援的前提,就是攻敵所必救——而陝州,就是邵興必救之所。

    完顏彀英深得乃父衣缽,極擅長以騎兵磨步兵,最終摧垮之。

    銀術可就是個深諳以騎破步的高手。在靖康年間,金西路軍圍困太原,北宋方面曾派出種師中、姚古、張灝、李綱等前後數十萬宋軍前往解圍,結果生生被銀術可以幾千騎,先後磨死大半。幾十萬宋軍,連太原城的門樓影都望不到,便被先後擊潰。

    銀術可的騎戰之術,在此次戰役中,運用得出神入化。令人印象深刻。

    而在天誅軍發起的太原戰役中,銀術可根本來不及施展他擅長的大招,就被一顆來自後世的穿甲彈頭,爆得屍骨無存。

    完顏彀英隨父征戰八年,也學到了父親這一手絕活。與其父略有不同的是,因為軍職遠低於其父。完顏彀英從沒機會指揮數千騎,他最擅長的,就是指揮百騎破千軍。

    完顏彀英麾下有一支五百騎兵隊,在攻潭州時,曾一個側翼突擊,就擊潰宋軍千人隊。攻東平府時。更以其精騎破宋軍而奪得首功。當時觀戰的拔離速,對完顏彀英騎戰之術,給予很高評價,認為可承襲其父衣缽。

    邵興剛渡燭水的一千前軍,就是面臨這樣一個高明的將領與強騎。這些軍兵本就是新兵,更處在後無退路的河岸邊,被突然出現的金軍鐵騎半渡而擊。這境況之悲催,閉著眼睛都可以想像出來。

    雷霆殺伐只持續短短一刻時,燭水東岸一片赤漓,血潑草木,河流盡染,河岸伏屍,河流浮屍。一千宋兵,被五百金騎殺了個乾淨。

    邵興彼時尚在西岸未及渡河,幸而逃過一劫,率殘兵逃回虢州。再無力增援。

    解州方面,因為是後方,只駐紮著天誅軍五馬師的一個營。做為乙級營,其裝備與戰鬥力,不比陝州軍強多少。區區幾百人,就算全拉到陝州去,也於事無補。因此,解州守軍沒有同意出兵增援,只派出驛使與陝州軍信使,快馬向長安總部報訊請援。

    三月初七,烏林達泰玉率五千兵馬,押運輜重,來到洛陽。當大軍過新安至繩池時,後軍輜重突然遭襲,糧草被焚三十車,牛羊被搶走數百頭,軍兵死傷數十。

    烏林達泰玉勃然大怒,親率三百騎追襲,在黃河邊追上襲擊者——正是王屋山的翟氏兄弟的殘兵。

    翟興與翟進兄弟,屢屢與金軍爭奪洛陽,甚至幾度占上風,擊潰金兵,入主西京。不過,自打蓋天大王完顏賽裡率大軍攻取洛陽,驅逐翟氏兄弟以後,這兄弟倆領著千餘殘兵,避於洛陽西北的王屋山打遊擊去了。金軍縱有十倍兵力,也沒法到這深山老林裡去剿匪。

    翟氏兄弟在與陝州軍取得聯繫後,得到天樞城方面的糧秣武器支援,建立了王屋山寨。以翟氏兄弟在當地的人望,很快召集到一批流民鄉兵,元氣漸複,沒少騷擾洛陽金軍。此次突襲金軍輜重,便是翟興率五百軍兵所為。

    翟興的軍兵,多是缺乏訓練的鄉兵。憑藉熟悉地理之便,利用山林打遊擊可以,到了平原之上,與金軍悍騎對陣,那就純屬找死了。

    雙方一接戰,金騎一衝,宋兵立潰。前後不到半個時辰,宋兵一半被踏殺,一半墜河,連翟興也中了三箭,在護衛拚死保護下,沖出重圍,渡過黃河,逃回王屋山寨。

    數日後,翟興因傷勢過重,溘然而逝。其弟翟進接過抗金旗幟,繼續奮鬥在王屋山上。

    短短兩天之內,一東一西,兩條大河邊,兩支宋軍抵抗力量遭到重創。陝州,陷入孤立無援的重圍。

    陝州告急,長安出兵。

    天誅軍在霸橋軍營的三個整編師,加獵兵營、舟橋營,近四萬大軍。如此眾多的兵馬車輛及輜重糧彈,不是說出發就立馬可以出發的。

    三月初四,六人軍事小組合議,成立天誅軍中原集團軍,以楊再興、何元慶、張立為副總指揮,淩遠為參謀長。集團軍共三個整編師,含九個混成旅、兩個特種營,共計三萬七千餘人。

    如此大兵團互相配合、共同行軍、分路進擊、協同作戰,這在天誅軍的歷史上,前所未有。有許多的工作要做,許多的問題要解決。原本集團軍總部預計最快能在三月初十左右,完成全軍總動員,分批出兵。沒成想,金軍動作那麼快,他們竟沒跑。反而打過來了。

    對天誅軍而言,金軍送上門來是好事,雖然還沒完全做好準備,但不妨先派出一支先鋒軍,為陝州軍解圍,並黏住金軍,待大軍聚齊後圍殲之。

    這支先鋒軍,從地理位置與救援時間上說,最適宜的物件,就是駐紮于商州的第二整編師第六混成旅。旅長,是第二整編師乃至整個天誅軍都出了名的拚命三郎:董先。

    六旅的兵力分三大塊。分別駐紮于上洛、盧氏、商洛三處,防禦河南府伊陽及鄧州金軍。當金軍合圍陝州,擊潰虢州援兵的消息傳到商州時,董先剛剛從盧氏視察回到上洛。與此同時,虢州鎮撫使邵興的求援信使也正好抵達。

    做為天誅軍中唯一與河南金軍直接對峙的軍隊,董先對金軍的情況。比長安總部瞭解得更為及時。金軍將所有撒出到江南江北的軍隊,全部收攏回來,明擺著就是一付要拔腿開溜的架勢,怎麼一轉眼,竟強攻陝州了呢?難不成金軍是看出了什麼,來個以進為退,以攻代守?若是這樣。要不要主動出擊,截住金軍呢?

    董先不斷權衡利弊,最終還是決定:出擊。

    得知旅長的決定,旅參謀長提醒道:“我旅的任務是防禦伊陽與鄧州之敵,不可擅自出擊,而近日長安總部又有大調整,我旅處在最前線,必有大用。此時若不經請示而妄動,只怕會影響總部全域佈署……中郎將請三思。”

    董先想了想,道:“金軍在伊陽倒還有點兵力。但鄧州那邊,自其主帥斡魯失蹤後,殘餘金兵已不堪戰。如果不是擔心佔領之後,本軍太過突出,易遭敵三面合擊。早就拿下鄧州了。故此,商洛這一塊兵力可以抽出,不影響防禦。至於近rì長安總部的大調整,必是針對中原金軍做出的反應,恰恰因為我六旅在最前線,如有大用,必是對敵發起進攻,舍此無他。”

    旅參謀長也是教導營與太原軍校出身的幹將,善於分析形勢,琢磨一會,也覺得是這個理,遲疑道:“不如先請示……”

    “來不及了,陝州形勢危急,刻不容緩。”董先以不容置疑的口氣道,“先幹了再說。”

    屋外突然傳來衛兵急報:“長安軍使有急件到……”

    董先展開急件一看,豁然大笑:“咱們與長安總部想到一塊去了……”

    三月初八,董先率第六混成旅半個旅約四個主力營兵力,共計二千人馬戰車,跨過洛水,向北急行軍,準備穿過虢州,奔赴陝州解圍。

    三月初十,六旅到達虢州,邵興親自出迎,見到二千軍容整肅、兵甲齊備、車馬連綿的大軍,大為歡喜。引領六旅將士前往早早準備好的軍營處休整,商定翌日親率五百卒附翼隨行,前往陝州。

    三月十一,二千天誅軍,五百虢州軍,同時從虢州北門出發,再渡燭水,增援陝州。

    這一次,邵興再不敢大意,先後派出五撥硬探先行渡河,探查前方二十餘裡方圓情況,確定無敵情後,方敢渡河。

    金軍似乎認定虢州方面兵少將寡,無力來援,沒有在這個方向佈置重兵攔截。

    虢州與陝州相距不足百里,騎兵急行軍一日可至,步兵最多兩日可抵。由於此行乃是增援,士兵必須保持充足體力,隨時與敵接戰,故此行軍宜穩不宜急。

    黃昏時分,援軍抵達距離陝州約三十裡處的靈寶縣,準備在此歇息一晚,明日正式與金軍接戰。

    靈寶縣城殘破,難以抵擋金軍薄城,原來的縣衙,已搬到距縣城五裡外的函谷關去了。得知援軍到來,知靈寶縣急忙趕來,歡喜之余,請大軍入關休整。

    隨著時代的變遷,彼時的函谷關,戰略地位已遠不如秦漢,加上屢經戰亂,無力修葺,三個關城都相當殘破。只不過,再殘破的關城,憑原有老底子,加上因險制宜,在防禦方面,依舊是勝過縣城許多。

    越是接近敵軍,越要謹慎。董先也好,邵興也好,都不會隨意置自己的軍隊於險地,欣然接受了知靈寶縣的好意。

    靈寶隸屬陝州,這個知縣,當然是建炎朝封的。只不過,陝州懸于金軍勢力範圍之內,建炎朝那邊,根本沒人能過來,也沒人敢過來當這個知縣,所以這知縣其實是李彥仙任命的,原為陝州軍中一司錄參軍。此人與邵興可謂老交情,相見之下,自然歡喜開懷。

    食畢之後,董先聚集軍中營以上軍將進行軍議,邵興亦列席。

    軍議議題只有一條:明日採取哪種增援方式。

    目前增援方式有兩種:一,渡黃河,至北岸,繞行至平陸,再渡黃河,回南岸,進入濱臨黃河的陝州城。然後與陝州軍聯合守城,以待援兵大軍到來,這是一個比較穩妥的方法。二、放棄渡河,直接攻擊金軍設在陝州城下的大營,陝州軍可趁勢出城合擊。這樣比較冒險,但戰果也大,操作得好,說不定可一擊奏功,就此破敵亦非不能。

    一支軍隊的首任指揮官,會極大影響這支軍隊的作戰風格。六旅明顯打上了主將個人風格烙印,諸將一至認為,應當採取第二種方式。

    董先與他的參謀長也傾向于第二種方式,不僅是因為個人作戰風格的原因,更因為他們是混成旅而非普通旅,守城體現不出戰車優勢。同時也擔心陝州兵力不足,惟恐有失,遂建議兵分兩路:邵興率五百兵從黃河北岸入援陝州,六旅則從南岸側擊金軍;而陝州軍在看到敵營混亂後,不要遲疑,立即出城夾擊。

    這個策略兩頭兼顧,攻守皆宜,邵興也認為極好,當下約定夾擊信號,然後散會尋找渡船。

    在知縣大力協助下,翌日一早,已尋得十二船小漁舟,一次可渡一百五十人,五百軍兵加輜重,四次便可渡完。

    大軍開出函谷關,北行十餘裡,來到黃河岸邊。

    渡河,是任何一支軍隊最脆弱的時刻,邵興第一次出援慘敗就是最好的例證。殷鑒不遠,誰也不敢大意,六旅在距離河岸五裡的平坦野地上擺開車陣,掩護邵興軍渡河,同時派出騎兵營放出二十裡的警戒線。

    邵興五百軍剛擺渡兩輪,三個方向同時出現天誅軍哨騎一騎絕塵的騎影。

    “報——東、南兩個方向發現大量金軍騎步,兵力近萬,距我軍陣十二裡。”

    “該死的北虜!又來這一手……”邵興差點沒跳起來罵娘。

    “金軍還真是玩上癮了。”董先將挾在肋下的頭盔,往頭頂一扣,“好得很,正想找他們呢。擇日不如撞日,就在這黃河岸邊見真章。”
usaden 發表於 2014-3-26 01:24
第三百七十八章 嚴峻考驗


    同樣的戰術,只有好不好使,沒有次數限制。便如孫子兵法、三十六計,來來回回就是那麼幾十條計策,卻使用了幾千年。

    金軍接二連三半渡而擊,不在於其“擊”,而在於敵是否“渡”。

    你敢出動,我就敢出手。

    兩日之內,金軍已成功出手兩次,頗有斬獲,但這一次,他們找錯了人。或者說,是金軍誤判了形勢。

    與董先昨夜的函谷關軍議一樣,金軍三位前敵指揮將領:拔離速、烏林達泰玉、完顏彀英,也判斷敵軍援兵只有這兩種戰法。敵軍究竟會選那一種呢,三將當然不會沒根據地胡猜,只能儘量多派偵騎探查。

    天誅軍援兵進駐函谷關,此乃意料中事,三將當然不會自討沒趣玩襲關,那絕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事。隨後,金軍偵知天誅軍收集船隻的消息。為防有詐,金軍還不敢妄動。直到次日,發現天誅軍果然聚集于黃河南岸,並且開始渡河,這才確定,天誅軍是想從黃河北岸的平陸進入陝州,協同李彥仙守城。

    金軍三將大喜過望,吃掉這兩千五百人馬,即可完成右副元帥的預定目標,此次反擊示威之戰,便可完美達成。相比之下。攻破陝州反倒成了次要任務。

    為此,拔離速只留下烏林達泰玉統領萬餘大軍,繼續圍定陝州,自己與完顏彀英親提八千精兵,奔襲三十裡,圍殺天誅軍第六混成旅。

    金軍圍陝州總兵力為二萬,打了好幾天,折損近千,好在戰損多為輔兵,正兵損失不多。別看拔離速與完顏彀英只率三分之一的兵力突襲六旅。關鍵在於。這三分之一的兵力,幾乎全是正兵精銳!

    一萬九千金軍,真正的正兵,不過八、九千人。拔離速與完顏彀英所率八千精兵中,正兵就占了足足六千。按綜合戰鬥力計算,這八千精兵,其實才是二萬金軍中,真正的三分之二實力。

    以四倍於敵的兵力,突然襲擊半渡之軍。理論上,幾乎是必勝的。可惜的是,無論是拔離速,還是完顏彀英,都未曾與天誅軍交過手,也不瞭解他們的對手,第六混成旅旅長董先是何許人也,竟然把董先的“送戰友”當成是兩軍爭渡。

    憑著大量騎兵與望遠鏡的優勢,六旅騎兵早在十數裡外就已發現來敵,所以金軍此舉失去突然性;第六旅早已擺開車城,嚴陣以待,所以也談不上“襲擊”;六旅將士壓根就沒有過河的意思,所以也不存在“半渡”;金軍唯一的優勢就只有一個:四倍於敵。

    拔離速自東、完顏彀英自南,各率三千騎步軍(二千輔兵運輜重在後),揚起大片煙塵,接近至三裡之時,看到那片銀亮的車城,無不倒抽一口涼氣。

    天誅軍的車城,所有金軍將領都久聞其名了,似拔離速與完顏彀英這樣的高級將領,手上甚至有原西路軍都統斡魯呈獻的、由完顏婁室jīng心總結的對抗之策,以及圖形具象。不過,這一切,都不如親眼所見來得震撼。

    “靜則為城,動則為車,守如鐵壁,攻似銅牆。”

    這就是完顏婁室的總結語,果然所言不虛啊!

    原本想趁其不備,半渡倉皇時,打個措手不及……不過如今看來,對方早就準備,這車城絕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拼合而成的。

    在八千金軍列陣整隊的時候,完顏彀英離開右翼本陣,前往左翼軍陣參見拔離速,商議對策。

    在金軍列陣半個多時辰的時間裡,六旅車城一直很安靜,河邊的擺渡也停止了。先期渡河的二百軍士,奉命先行前往陝州,助李撫帥守城。而邵興則率剩下三百人,留下協助董先。

    說心裡話,董先其實並不想邵興留下來,最好快快渡河,該幹嘛幹嘛去。倒不是嫌人手多,而是完成車城構建後,混成旅二千軍兵,各有司職,應對金兵,各兵種有各兵種的打法;並且因車城內空間有限,容納受限,並不是說兵員越多越好。

    邵興與他的三百兵,其中有只二百正兵,都是大宋最常見的刀牌兵、木槍兵、弓弩手“三件套”標準組合。除了弓弩手能在敵人攻上車頂時,稍微發揮作用之外,其餘兵種,只有在敵軍大量湧入車城,岌岌可危時,才能真正派上用場——董先可不覺得情況會糟糕到那樣的程度。

    不過,邵興既然堅持,那就讓他留下好了。通過這幾個月互相往來,董先與邵興、邵雲這對兄弟義氣相投,已結為至交。邵興對天誅軍的戰鬥力與武器裝備,那是讚不絕口。邵氏兄弟私底下也對董先坦言“康王不當即位,聖后應還鑾東京,垂簾臨制,以華國郡王攝政。”只是李彥仙那邊不這麼想,所以邵氏兄弟很是為難。

    董先做為天誅軍成立後,最早一批軍官,他所想的,可不僅僅是軍主攝政那麼簡單,他自個還想更上一層樓呢。不過這邵氏兄弟,確實是可以爭取的力量。今日一戰,為兩軍首次聯合作戰,或許能成為陝州軍將來徹底倒向天樞城的良好楔機。

    董先立于車城正中的巢車望樓上,正琢磨著戰場以外的事,驀然驚覺,金軍出現異動。

    三裡之外,金軍已排好了四個簡單步兵方陣,兩翼為騎兵。此時,動的不是步兵,而是騎兵。但見千余金騎在本陣前來回賓士,舞弓揮刀,高聲呼喝。千餘戰馬騰起的煙塵,把金軍整個軍陣全淹沒在迷蒙黃塵裡。

    金軍在搞什麼名堂?閑得蛋疼麼?給戰馬熱身也不是這樣搞法的啊!

    邵興也受邀站在巢車之上。手裡也有一個天樞城贈送的望遠鏡,邊看邊惑然對身旁的董先道:“金軍騎兵是輪翻上陣的,似乎想借煙塵掩飾什麼……”

    董先嘿嘿冷笑:“不管金軍想玩什麼花樣,我軍車城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怕與敵人耗,他們耗時越久,體力越不支,我軍勝率越大……嘿嘿,拖時間,我最喜歡了。”

    金軍異常舉動持續了整整半個時辰,直到董先懷疑對面幾千金兵會不會被泥塵全掩埋了。那些皮毛上全是汗和泥土的戰馬。才慢慢向兩側散開。馬背上金兵紛紛跳下戰馬,卸鞍松肚帶,從褡褳裡掏出一把把的黑豆,給馬匹餵食。更有輔兵提來一桶桶水。湊到馬嘴邊讓其大口飲用。

    微風輕拂,大約半刻時之後,煙塵消散,眼前的景象,令天誅軍一方大吃一驚……

    攻城木樓、鵝車、櫓車、攻城槌……數十架攻城器具。一字排開,在正午的陽光下,厚重的木質泛著桐油的棕色亮光。

    這哪裡還是打野戰?整個一副攻城拔寨的架勢啊!

    完顏婁室給出的破車城之法,只有簡簡單單的五個字“野戰當攻城”。

    說白了,就是你不要當這是在打野戰,而是要將車城當做一座移動的城池、行走的砦寨。平日是怎麼攻打城池砦寨的,全照著來一遍。車城的堅固與防禦,肯定不如真正的城寨,只要攻城器具到位,兵力足夠——起碼達到圍城基本兵力“五則攻之”的要求,就有機會破天誅軍車城。

    天誅軍各混成旅,到目前為止,遭遇的敵人,基本上都是在野外,打的都是野戰、浪戰。正常情況下,攻城拔寨時的攻城器具都是就地制做,除非攻打的是堅城險關,需要專業器具,否則沒有哪支軍隊在行軍中還攜帶大量笨重的攻城器具的。

    沒有專門的攻城器具,只靠臨時紮起的長梯、粗製濫造的櫓車,如何能陷一座“城池”?

    這是完顏婁室痛定思痛後,得出的血的教訓:有足夠的攻城器具與兵力,你就打;什麼都沒有,你就跑,免得枉送性命。

    圍城打援,殲滅天誅軍一部——這是東京大本營的既定戰略。費老大的勁,冒那麼大的險,為的不就是這一刻,在佔據優勢的情況下與天誅軍對決?既然是早有籌謀,又怎會沒有足夠的準備?

    洛陽城府庫裡,有的是攻城器具,其製作之精良,足以攻打洛陽這樣的千古堅城。

    攻城器具早就拉到攻陝州金營內,端等天誅軍出現。天誅軍來了,就有他們好看的;若天誅軍沒來,同樣可以用來攻陝州,反正這些物事都帶不走,全消耗掉最好。

    拔離速與完顏彀英率八千精兵中的六千正兵先行追擊,二千輔兵在後方緊急運輸輜重。除糧秣之外,主要就是將這數十架大、中型攻城器具部件,搬運到戰場之上。

    在金軍列陣之時,攻城器具已運到。千騎揚塵,為的是遮蔽視線,將攻城器具組裝起來,推到陣前。待塵霧散盡,突然出現的大量巨型攻城器具,足以給任何一支敵軍造成強烈的視覺震撼。

    不得不說,天誅軍將士,還真是被這些巨型攻城器具震撼了。

    那鵝車,形如小屋,外蒙鐵皮,底裝六輪,其上架設雲梯,形如鵝狀;雲梯折疊時,高度都達到丈二,比車城都高,一旦挨近車城展開,可以直接從長梯上越過車頂。攻城木樓更不消說,樓分雙層,高達二丈五尺,完全可居高臨下,在五十步之外,對車城發動攻擊。

    櫓車成牆,掩護士兵;攻城槌……還需要多說嗎?

    迄今為止,天誅軍唯一一次與攻城器具遭遇,是在銀州城外,神堆驛之戰中,通過炸彈遠遠擊潰夏軍士兵,使其棄攻城器具而逃。但金軍可不是夏軍,而且,此次攻城器具防護之好、功能之強,也遠非當rì夏軍之器可比。

    這是車城問世以來,最嚴峻的一次考驗。
usaden 發表於 2014-3-26 01:30
第三百七十九章 烈焰焚器



    完顏昌謹慎,完顏宗輔不貪心,他們止住逃跑的腳步,為女真人的榮耀與未來命運,奮力最後一擊。調動二萬大軍,圍困陝州,為的就是引出天誅軍一支先鋒部隊,殲滅之。

    董先與邵興的二千三百兵馬,就是金軍此番大動作的真正目標。吃掉這支軍隊,金東路軍也就算是拿回了一點利息,好歹挽回一些顏面,對上對下都算有所交待。

    金東路軍大本營對於此戰的重視,從出戰指揮官等級之高、兵馬之精銳、器具之精良、準備之充分,可見一斑。

    此戰,金軍志在必得。

    天誅軍第六混成旅半個旅二千兵馬,構成如下:騎兵營(編制五百,戰騎四百)、戰車營(百輛戰車,五百混成戰兵)、火炮營(含排炮與擲炮)各一、三個工兵都、三個輜重都及一個醫護都。

    真正的戰鬥兵只有一千二百人,與金軍的六千正兵相比,足足相差五倍。

    只有敵軍兵力五分之一,背水而戰,以縮小版車城,對抗前所未遇的大型攻城器具……這個局,怎麼破?

    曾經作為特使,先後觀摩過天誅軍強渡黃河與攻破長安戰役的邵興,算是少有的瞭解天誅軍裝備與戰法的宋將。但當他看到那一架架巨型攻城器,緩緩推動。壓迫而來時,也不禁變色:“覺民(董先字)。如此龐然大物,霹靂彈恐難摧之,須用**包才好。”

    董先皺眉搖頭:“晉卿兄,**包怕也不好使,二十斤裝炸藥包,投擲距離不超過三十步,攻城木樓的攻擊距離卻在五十步;此外,炸藥包落點也是個大問題。除非正好落在攻城器輪子下方,否則根本炸不動。”

    從天而降的炸藥包,能投進攻城器輪子底下嗎?基本不可能,除非攻城器正好從炸藥包上方碾壓過去。這樣的巧合或許會有,但打仗誰敢指望巧合?

    無論是三五斤的霹靂彈,還是十到二十斤的炸藥包,它們的功用。都是用來炸兵炸人的。似這般重達幾百上千斤的外包鐵皮、內裹牛皮的巨木厚板,區區幾十斤炸藥,根本奈何不得。從某種程度上說,它們就像天誅軍既往戰例中,屢次炸毀的橋樑一樣,沒有百斤炸藥置於薄弱位置。甭想炸得動。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機感撲面而來,身為一旅主將,董先依然保持鎮定,緩緩舉手,至額角時停頓。重重向下一戳。望樓一側等待命令的令旗手,立即探身向下打出紅旗。

    炮擊區的操炮手們立刻忙碌起來。十架飛彈器開始進入發shè狀態。

    完顏彀英親自上陣,此時就藏身在四架攻城木樓之一。

    依拔離速的意見,以攻城器破開車城之後,自率五百騎纏住天誅軍騎兵,完顏彀英便可發揮其所長,以鐵騎驅殺天誅軍步兵,合力破之。不過完顏彀英卻認為,此戰真正難點在破城,待車城盡破,騎兵追殺不過收拾手尾而已,一謀克領隊便可輕鬆勝任。

    “哪裡最需要撻懶,撻懶就出現在哪裡!”完顏彀英擲地有聲。

    拔離速讚歎不已:“撻懶,女真英傑也。”當下撥身邊親衛二十人隨行,嚴令豁命保護完顏彀英安全。

    攻城木樓分上下兩層,一次可運兵五十人,士兵躲藏在木屋子裡,由下層三十名士兵推動車輛,上層士兵則以弓矢遠擊,堪稱移動保壘。除了床弩或投石器,基本上沒有別的遠端武器能對其造成威脅。

    一支增援的野戰軍隊,當然不可能有床弩或投石器。所以,完顏彀英很放心呆在木樓頂層,手持一石五鬥大弓,腳下堆放著四囊箭,一付準備大開殺戒的模樣。

    一聲長長的牛角號吹響,一千金軍,分別在四架攻城木樓、六架鵝車、兩具攻城槌、三十輛排成牆的櫓車掩護下,向三裡之外的天誅軍車城發起進攻。

    無論是拔離速,還是完顏彀英,都很想看到車城內的敵軍,在目睹如此強悍的攻城器具後,膽氣俱落,城內混亂——這可是他們費老大勁,故弄玄虛,在陣前搞得烏煙障氣,把八千軍兵全變成泥人,才得到的效果。

    可惜,令二位金將無比鬱悶的是,車城內一片靜悄悄,並沒有太大反應,他們這一番表演,真是吃力不討好,白費勁了。

    天誅軍士卒的訓練竟如此強悍?面臨危局而色不變?軍心如鐵,不為所動——這樣的強軍,怕是最精銳的女真金兵都有所不如。首次與天誅軍打交道的拔離速與完顏彀英不由得心生寒意,更堅定要殲滅這支軍隊的決心。

    呃,不得不說,二位金將還真有點高估了天誅軍將士。六旅是主力旅沒錯,裡邊老兵居多沒錯,訓練與戰鬥經驗不少沒錯。確實有一部分精兵可以做到軍心如鐵,冷靜如常,但二千人……甚至包括邵興的三百新兵都能這樣平靜,就不現實了。

    真實的原因是,除瞭望樓上的將領與旗號手,還有戰車內的二百火槍兵之外,其餘軍兵,全看不到車城外面的情況——這就是真相。

    拔離速與完顏彀英之前的舉動,純屬“媚眼做給瞎子看”,白忙活了。

    這也是二將的思維定式造成的誤區,他們把車城當城池砦寨看待,卻不知二者有一個最明顯的區別——城寨守軍必定是居高臨下,而車城守軍卻是平行遠擊,甚至以下擊上。他們不需要理會敵人的戰陣戰法,只需要將出現在視線內的敵人盡數殺死即可。

    不管敵軍如何變化。天誅軍車城戰法依舊是“三板斧”:遠擲、中射、近刺。

    真正好的戰術,就是最簡易、可操作性最強、最實用的戰術。絕不是越詭奇越好。這一點,與金軍最常用的,步卒正面進攻,拐子馬兩翼張開側擊的戰術一樣。別看金軍這戰術非常簡單明瞭,大宋那些三略六韜倒背如流,孫子兵法朗朗上口的將帥,所指揮的幾萬、幾十萬宋軍硬是破不了,打一百次都是敗。

    好用的戰術。都是千錘百煉的成果,百用不殆。

    第一板斧:遠擲!

    金軍攻城器編隊一入百步,從車城方向呼呼呼飛出十個黑點,鏗鏗篤篤,有的落在地面,有的砸在攻城器具的擋板上。

    “是霹靂彈!”完顏彀英一眼就認出這些黑鐵球是什麼玩意。

    事實上,金東路軍這時也開發了一些類似霹靂彈的東西。都是真定府的火器坊弄出來的,威力比宋國的霹靂火球大,但明顯不及天誅軍的正品霹靂彈,爆炸以後裂成兩、三片,無法形成破片殺傷。這玩意拿在手上都炸不死人,頂多把手掌弄得鮮血淋漓,缺乏戰場實用性。

    完顏彀英沒與天誅軍交過手,但霹靂彈這玩意的形狀,在右副元帥那裡,見得多了。當即按完顏婁室、右副元帥總結出來的應對方法,大聲下令:“炸彈落在前方。攻城器不得動,待爆炸後方可前行;炸彈落在兩側。無須理會,繼續前進。”

    戰場上用聲音當然是無法指揮的,攻城木樓上自有鼓號手,以簡單的鼓角聲傳達“避彈,行止”的命令。

    轟轟轟轟!

    霹靂彈一個接一個炸開,爆裂的鐵片四下飛濺,鏘鏘鏘、篤篤篤,一連金鐵交擊與銳鐵入木聲響徹戰場,偶爾夾雜著數聲慘叫。

    第一波十個霹靂彈,爆炸後激射的破片,基本上全打在攻城器的鐵皮,以及鐵皮覆蓋不到的木質部位——這就是攻城木樓與鵝車這種攻城器具的優勢,所有軍兵都躲藏在五面密封(只留尾部入口敞開)的洞屋內,從內部推動攻城器前進,沒有任何人暴露在外,所以也就沒有損傷。

    當然,不是所有軍兵都能躲藏在攻城器之內的,比如推攻城槌的金兵,就完全暴露在外。因此當一顆霹靂彈落在附近時,這夥倒楣的金兵就傷了好幾個……

    完顏彀英首次見到真正霹靂彈之威,暗暗點頭。如果沒有洞屋可躲藏,這些炸彈,的確會給軍兵造成不小的殺傷,更會攪亂步兵陣形。殺傷降士氣,陣亂減威力。天誅軍之霹靂彈,果然名不虛至。

    攻城器推進十步之後,第二波霹靂彈再度光臨。

    大概是車城四隅哨樓上的火炮觀察員,發現霹靂彈對攻城木樓與鵝車不起作用,對炮擊區發出調整投擲角度與方位的指示,這一次,霹靂彈幾乎全沖著攻城槌這一邊扔過來。

    一連串爆炸過後,這回效果不錯,炸死炸傷近二十名金兵,占到推攻城槌金兵總數一半,迫使攻城槌停滯。在一百二十步之外,尚未進入射程的櫓牆後面的五百餘金兵,看得心驚肉跳,不知何時噩運臨頭。

    “哈哈哈!”完顏彀英卻大笑不止,天誅軍的霹靂彈,也就技止於此了。至於推攻城槌的金兵,全是沒有戰鬥力的簽軍輔兵,這樣的炮灰雜兵足足有兩千人呢,你們想炸就炸。待我攻城器殺到車城前時,看你還能囂張到幾時!

    飛彈器的投擲速度較慢,每分鐘只能發射兩彈,四波炸彈攻勢過後,戰果寥寥,放倒了一地雜兵,根本傷不了金軍的皮毛。而金軍攻城器,已向前推進至八十步。

    完顏彀英彎弓搭箭,斜指向天,繃!弓弦急顫。狼牙箭劃過半空,奪地一聲,插在一輛戰車頂上,箭羽兀自急劇顫動。

    金軍陣列齊聲喝彩,士氣猛竄一截。

    完顏彀英這一箭強就強在距離足夠遠。強弓手,對任何一支敵軍而言,都是比神射手更可怖的存在。

    邵興透過望遠鏡看去,已經能清楚看到攻城木樓上層,那一個個形容兇悍,舉弓高呼的金兵弓手樣貌。

    “覺民,出動騎兵,萬萬不可讓金軍的攻城器具靠近啊!”邵興比董先還著急。

    董先搖頭:“金軍的騎兵可比我軍多一倍,我軍騎兵被看得死死的,此時出動,根本接近不了敵軍的攻城器,反而遭受不必要的損失。”

    “那讓我的輕步兵出城,沖過去放把火燒了它。”

    董先掃了邵興一眼,對這種沒有技術含量的硬碰硬戰術很不感冒,毫不客氣說道:“那攻城木樓上足足有近五十個金軍弓手,洞屋內有更多,更別說櫓車牆後有數百金兵——你認為你的幾百輕甲兵能沖得過去?”

    “騎兵不行,步卒不行,那你要怎麼辦?等著金軍殺入城中,才用炸藥包將之轟出去嗎?”邵興又是著急又是鬱悶,語氣不由帶點沖。

    “不用那麼麻煩。”董先向旗號手比了一個特殊的手勢,旗號手點頭表示明白,從背旗處抽出一面黑色的三角小旗,沖炮擊區揮舞。

    炮擊區指揮使接令後,下令停止投擲。同時,接到命令的輜重兵,也飛快將一個個四方大木箱抬上來、撬開,裡面是滿滿的禾草。將禾草撥開,露出一個個圓滾滾的密封陶罐。

    飛彈器定放手將這些西瓜大小的陶罐彈取出,放到飛彈器的窩勺上,調整射角,準備彈射。這陶罐彈與一般霹靂彈不同之處在於,沒有引索,只有一團浸油的布條。當定放手以燒紅的鐵釺碰觸布條時,布條頓時燃起一團明火。

    “發射!”指揮使劈下黑sè令旗。

    鼓號響起,操作手立即以手中木槌敲開卡榫,絞盤飛轉,投臂彈射,將陶罐彈投向已逼近七十步的金軍攻城器……

    啪啪!鏘啷!

    陶罐彈或落地、或砸中攻城器,但不管砸中什麼地方,毫無例外應聲而碎。陶罐彈破碎,內裡濺出大股黑褐sè的不明油狀流質液體,液體一觸及引火條,立刻燃起熊熊烈火。

    攻城器具為了防腐防黴防蛀,都是過桐油的,可想而知遇到烈火會是什麼模樣。

    完顏彀英所在的攻城木樓也中了兩彈,其中一彈還潑灑在外部鐵皮上,可就是這樣,居然也絲毫不受影響,照樣燒得鐵皮扭曲破裂……

    起初完顏彀英還不太在意,冷靜地指令手下士兵滅火,但是,當士兵們用攻城器內儲備的水、灰沙等滅火常用物事撲騰時,卻驚恐地發現,居然無效!

    “不好!這、這是……猛火油!”

    金軍中有識貨者驚叫起來。

    猛火油!完顏彀英悚然而驚,他聽說過這物事,宋國與夏國作戰時,沒少用來當引火之物。此物的確是水澆不滅,土淹不熄,這一下可糟了……

    糟糕的還在後頭,又一波陶罐彈臨頭……

    火勢一起,藏身於攻城器洞屋內的金兵就慌忙滅火,攻城器自然停滯不前。結果越撲騰火勢越大,越停滯越成為明顯靶子。陶罐彈投擲率越來越精確,火勢也越來越大……

    短短一刻時,密雨般的數百顆陶罐彈,就將最突前的四架攻城木樓、六架鵝車、兩架攻城槌盡數變成一堆堆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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