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狙擊南宋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結)

 
e010203 2013-2-4 01:5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61 203329
usaden 發表於 2014-3-25 19:03
第三百五十章 王的盛宴


    長安城,府衙,狄烈繁忙如故。

    如今的狄烈,已甩掉過去“低調奢華有內涵”的“城主”稱號,搖身一變,擁有了一個“高端洋氣上檔次”的高爵顯號——『華國郡王』。

    文臣武將們對狄烈的的敬稱,再不是“城主”,而是“郡王”或“王爺”。

    狄烈封王爵的詔書,是由越王趙偲起草,淵聖皇后署印,並加蓋傳國玉璽,曉諭天下。整個程式都是按宋室封爵的那一套流程走的,合法有效。

    狄烈對宋皇室可謂有再造之功,封王並不奇怪,不過,在封什麼王上面,還有過一番不小的波折。在得知狄烈屬意華州之後,原太原府通判,現在的京兆府尹張角,就提出封號為“華陰國王”(華州古稱華陰),結果遭到宋室皇族及三分之一的官員們激烈反對。他們只能接受由越王趙偲提出的“華陰郡王”這個爵號。

    另有過半官員,及九成以上的武將,認為軍主(城主)功蓋天下,前所未有,可開新局,破例封王。兩派沒少激烈地打口水仗。

    這“華陰國王”與“華陰郡王”有什麼不同呢?

    王(國王)是最高等級的王爵,只有直系皇親才可封;郡王卻不同,異姓有大功者,亦可封。

    宋朝開國即有鐵律,異姓封王,爵位的上限,活人只能到郡王一級,死後方可追封為王或嗣王。縱觀兩宋三百年,異姓封王受爵的好幾十人,的確沒有活著封王的。頗有幾分後世諾貝爾獎不發給死人,只發給活人的意味。

    從這一點上說,宋室皇族與相當一部分官員們反對,也是有其淵源道理的,畢竟這觸動了趙氏子孫的根子。張角正牌進士出身,會不明白這個嗎?當然不是,這其實是死忠份子張角,弄的一個投石問路,看看能不能突破一下底線,不過看來阻力挺大。

    作為天樞勢力的兩位大佬:狄烈與朱皇后。在這件事上,卻完全置身事外。一個在長安,一個在天樞城,聽下面吵,冷眼旁觀,不置一詞。

    最後,早有預案的始作俑者張角,拋出第二方案,不稱“華陰郡王”,改為“華國郡王”。聽上去是郡王。卻又有封國之意,算是在二者間取得平衡。這個退而求其次的方案,總算平息了紛爭。最後,宋室皇族沉默,百官基本贊同,封爵之爭,塵埃落定。

    在這裡,張角玩了一個心理戰術。如果他一開始提出的方案是“華國郡王”,一定會遭到與“華陰國王”同樣的激烈的反對。但他先拋出一個讓人難以接受的爵號,在兩派激烈爭執,相持不下之後,再拿出一個較緩和的方案,如此一來,反而能得到大多數人支持,並表決通過。

    甩掉草頭王帽子,戴上王冠的狄烈,在軍校裡,依然讓學員們稱他為“校長”,在軍中,依舊讓將軍們稱他為“軍主”。這令一小撮皇室在底下暗笑:在軍伍中廝混久了,就算位極王爵,也難改粗鄙。

    孰不知狄烈同樣在冷笑,這幫眼裡只有“高帽子”的宗室笨蛋,又豈會明白,這兩個稱呼所蘊含的能量,豈是一個區區破郡王所能比擬的?

    國王也好,郡王也罷,狄烈其實並不在意,他的目光,早就越過這些什麼王,看到更高更遠之處……

    ………………………………

    封爵事件塵埃落定之後,狄烈又回到抓軍備、抓訓練、抓戰術,以及繁忙的政務當中……一直到從江南傳遞過來一條軍事情報。

    這條情報,徹底改變了「天樞城」、「宋」、「金」三大勢力之間的態勢。

    情報是凌遠拿過來的,但並未單獨列出標紅,而是與近期宋金兩國的動態情報混在一起——這也就是說,凌遠,包括整個參謀部,都沒有重視這條情報,只當做一般軍情處理。

    但是,當狄烈如常流覽簽發情報之時,一見之下,竟失態推案而起,脫口驚呼:“黃天蕩!”

    情報很簡單,寥寥數十字“宋禦營左軍都統制韓世忠,將其軍分為三部:前軍駐通惠鎮,中軍駐江灣,後軍駐出海口。近日,聞兀術軍欲北歸,韓部三軍匯合,移師鎮江,似有所動。”

    在情報內容的下方,是參謀部的分析“金人兵多船小,韓部兵寡船堅,若戰,當有所獲。”

    “何止有所獲!簡直是大收穫!”這情報與狄烈印象中,那一場改變宋金兩國勢態甚至是氣運的大戰——黃天蕩之戰,完全重合。

    凌遠甚是驚訝,很少見軍主這般激動與肯定的語氣,還有,那“黃天蕩”又是什麼?鎮江一帶的地形圖上,沒有這麼個名稱啊。

    “去,找一個熟悉鎮江地理的人來。”狄烈屈指鑿著桌面的地圖,又是氣惱,又是無奈,這古時地圖也太差勁了,還是官方館藏呢。

    天誅軍中什麼樣的人沒有?找一個鎮江本地人又有何難?不一會,就有衛兵將兩人帶到,他們都是鎮江人。

    但一問之下,卻異口同樣說鎮江沒有叫“黃天蕩”的地方。其中一人若有所思,說道似乎聽一位建康同鄉說過,他那裡有一處死水港,好像就叫什麼蕩的。

    於是,又將此人的同鄉找來,這才搞清楚,原來黃天蕩不在鎮江(有兩個版本,一說鎮江,一說建康,本書採用後者),而在建康東北七十里處。

    確認了黃天蕩,也就確定了接下來註定會發生一場改寫宋金未來命運的大決戰。但是,這是只存在於狄烈腦海裡的預知,無法告之任何人,包括凌遠。

    目前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韓世忠會以區區八千兵。將兀術數萬大軍(有資料說十萬,哪怕加上俘掠在內,兀術軍撐死也沒那麼多,否則以金軍的小船,載人載物,不得上萬艘)困死在一個百里之外的死水港。然後金軍又自挖管道,逃出生天——這種天方夜譚,如何能做為軍隊行動決策的依據?

    狄烈一向對參謀部人員要求,分析戰局事態要有根有據,要客觀,不能帶好惡情緒——他又怎能帶頭違反,自打耳光呢?

    狄烈對建炎時期的歷史,很大一部分來自於評書,而評書又是最靠不住的,小部分來自資料。除了知道大致歷史走向與一些重大事件之外。其餘細節。知之寥寥。但這黃天蕩之戰。他卻知之甚詳——誰讓他曾是海軍陸戰隊員呢。黃天蕩之戰,是中國古代為數不多的以少勝多的水戰典範,在軍校學習時。可是有專門戰例分析過的。

    在狄烈的印象中,這場大戰應當是在明年開春時才開始的。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因為他的出現,搧動了蝴蝶的翅膀,很多歷史事件發生變動,狄烈此前根本不敢預料,黃天蕩之戰,是否還會發生,以及是否會如期發生……他唯一能確定的是:當兀術在長江遭遇韓世忠,就代表黃天蕩大戰,拉開了序幕。

    黃天蕩之戰,的確發生了,但是,卻比歷史上提前了兩個月。

    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甚至可以說是整個南宋前期,唯一有可能幹掉兀術這個超級大Boss,並一舉圍殲金東路軍主力的天賜良機!可惜的是,由於建炎朝廷沒有任何支援、由於韓世忠孤軍奮戰甚至是分兵作戰、由於韓部大意輕敵、由於韓部接二連三錯失捕殺兀術的良機,由於……太多太多因素,使得這場原本可以取得輝煌戰果的勝利,最終黯然收場。

    這個巨大戰果,建炎朝抓不住,韓世忠抓不住,天誅軍一定要抓住!

    自金西路軍覆滅之後,金東路軍,就成為了金國最後一支南略力量。在整個河南及淮南戰場,金國共有三支大軍:分別是河南戰區的宗輔、賽裡、斡魯、拔離速等等,兵馬遍及河南各軍州縣,合計三萬軍;淮南戰區的完顏昌五萬大軍;江南戰區的兀術五萬大軍。

    這三大戰區中,河南金軍多為二線部隊、守城專用的新附軍與簽軍;完顏昌大軍多為各族混雜的二流軍隊,兵多但真正的精銳十不足一;而兀術軍,才是整個金東路軍的精銳,其中光是女真兵,就占了近半。

    這支精銳之軍,如果不能在它最虛弱的水上收拾掉,那就得隨時面臨它在陸上馳騁的強大威脅。任何一個有預見的軍事領導者,都知道該如何選擇——不管這選擇有多困難,要付出多大犧牲。

    打垮兀術軍,就等於打斷了金東路軍的脊樑!殲滅兀術軍,就等於埋葬了金國的國運。

    倘若兀術五萬大軍覆滅,金國的舉動,就連一個普通戰士都能推導出來:河南、淮南金軍立刻連滾帶爬退出佔領區、退過黃河,退出河朔,一直退到長城以外。此後,金國與天樞城、宋國的攻守之勢互易,再不能踏入中原一步。並且,角色也要來個大轉變,從不可一世的侵略者,變成悲苦的保家衛國者了。

    一戰定乾坤!這一戰,狄烈打定了!

    韓世忠是要把黃天蕩變成兀術的滑鐵盧,而狄烈,則要把黃天蕩,變成兀術的埋骨處。

    歷史上,兀術數萬大軍,在這場險死還生的水上大戰中,實力損失其實不大,真正受損的,是士氣與征服決心。換句話說,金軍軟實力損害很大,但硬實力卻沒折損多少。而狄烈此去,就是要把這個局扭轉,說一千,道一萬,打掉硬實力,才是硬道理!

    狄烈幾乎是在短短一刻時內,就做出這個驚人決定。他激動得難以安坐,環抱雙臂,來回踱步,那種亢奮之狀,看得凌遠及一群聞召而來的參謀們驚疑不定,面面相覷。

    做決定容易,但卻有兩大難題:首先,沒有兵。狄烈的四萬大軍,大部分散到整個永興軍路,長安駐軍不過五千,就這五千兵,還不能動,這是長安穩定之本。其次,沒時間。黃天蕩之戰,史載只有四十八天,現在歷史改變了,戰鬥提前,韓世忠軍是否準備充分?還能不能困住兀術四十八天?現在趕過去還來不來得及?

    幸好,長安雖沒有兵,但淮南卻有一支潛伏大軍。而且,還是此戰最得力的水軍,還有此戰最需要的戰船,此五千水軍,可抵長安上萬陸軍。五千對五萬,是不是太少了呢?想想韓世忠以八千圍五萬,完全顛覆“十則圍之”的古兵法,就可知天時地利兵種相克的特殊xìng。論綜合戰力,張榮的五千天波師,絕不在韓世忠的八千宋軍之下。所以,韓世忠能打得動、圍得住兀術,天波師也同樣可以。

    作戰部隊的問題解決了,至於時間,完全不可控,只能儘快趕到,其它的就看天意了。

    其實除此之外,狄烈還有一個說不出的難題:沒有將!

    這是一場穿越者的預知之戰,無人可分享,也無人可替代。具體怎麼打、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什麼時機,切入開打,天知、地知、只有狄烈一人知。

    如果這是一個通訊時代,可以用電話、電報指揮,狄烈決不會親臨戰場,只需遙控指揮,相信張榮就能做得很好。遺憾的是,這是古代,長安至建康,兩地相隔數千里。狄烈發出第一個指令時,黃天蕩之戰或許剛開打;等他發出第二個指令時,韓世忠與兀術早就收工走人了,留下一地果皮屑等你來打掃……

    那麼是不是弄一個錦囊給張榮,打一陣再拆開看看下一步指示?拜託,那是演義,誰敢在實戰玩這個,就等著被鞭屍吧。

    是夜,長安府衙,一場緊急會議連夜召開中。會議決定,成立長安警備師,天誅軍第一野戰軍副參謀長凌遠,出任長安警備師師長,統領全長安馬步軍,負責整個長安城的警備工作。政務方面,由張角抓總,近來表現不錯的虞允文輔之。

    與此同時,在五百警衛與八百獵兵當中,挑選精通水性者百人,組成近衛都,隨他們的王出戰——不是不可以挑選更多的軍兵,只是此去三千里,沿途幾乎全是敵佔區,人數一多,想不引人注意都難。

    狄烈此行就是與時間賽跑,絕不能在沿途被拖住。

    百人,七舟,走水路,不多不少,剛剛好!

    十二月初二,淩晨,安排好一切。狄烈率百騎快馬奔赴商州,在商洛,已經有七條經過改裝的客、貨船(即渡黃河時那七條中型渡船),靜靜停泊在丹水上,等待著他們……

    黃天蕩,是只屬於狄烈與韓世忠的盛宴。韓世忠已早早到場,現在,狄烈來了。
usaden 發表於 2014-3-25 19:15
第三百五十一章 作死的節奏


    丹水,發源於關隴秦嶺(商洛西北部)鳳冠山南麓,流經商州的上洛、商洛,出陝之後,奔流直下河南的荊紫關,最後,在均州(今湖北丹江口市)與漢水交匯。

    漢水,為長江最大的支流,出陝西,入荊湖,至鄂州(今武漢)漢口匯入長江。漢江河道曲折,自古有「曲莫如漢」之說,最曲折處,就在武當山北麓,均州這一段。

    狄烈眼下就乘著客船,行駛在這最曲折的一段河道上。

    從商洛出發,迄今已有五日,行程四百里,總算走完丹水全程,進入漢水,算是正式駛入長江流域了。

    七條船,共一百三十二人:一百近衛,三十船夫,狄烈,還有他的勤務兵,岳雲。時年十三的岳雲,已經長成一個虎虎生威的威武少年,雖然水性一般,但還是堅決要求參與這場大戰。狄烈也想好好打磨這塊璞玉,便應允了。

    七條渡船,早在兩個月前,就經過改裝,停泊在商洛——倒不是狄烈有什麼先見之明,而是下一步的戰場,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必是江淮無疑,船隻將能發揮更大的作用。所以,改裝渡船,停泊于丹水,只是一種正常的預備措施而已,不想今日竟提前用上了。

    改裝後的船隻,面積沒增大多少,但載重能力增加了。狄烈此行一百三十二人,主要集中分佈在四條客船上,餘下三條貨船,則裝滿了火槍、火藥、霹靂彈、炸藥包……整個一軍火船——這是為未來的大戰準備的。

    為了盡可能減少注意。七條船並不是頭尾相連行駛,而是間隔二、三裡。前四後三,這樣看起來不至於太引人注目。

    一路順流而下,波瀾不驚,路上偶爾也見到有行商客船,見他們船多人眾,便請求結伴同行。近衛都都頭郭大石本不允,但那個叫岳雲的親兵卻出來傳達軍主的意思:可以。

    郭大石雖不解,但還是毫不遲疑,遵命而行,事後沒敢問軍主,私下找了個機會問岳雲。岳雲回答“軍主說這些行商經商多年,往返長江,對沿江情況比較瞭解。他們跟著我們,圖安全;我們捎帶他們,圖方便,各取所需。”

    郭大石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也沒再問下去,反正這些人不上船來呱噪就好。

    一路南行,倒沒碰到商賈們最怕的水寇。這年月,水寇多聚集在江河支流或湖澤草蕩中,大江大河中倒不多見。大概因為這些重要水域時常會有官兵巡檢的緣故。

    船隊駛出商州後,便進入鄧州(今屬河南),這裡本是斡魯的最後二千西路軍殘部駐紮地。天誅近衛在駛入這片區域時,表面上一個個青衣布帽的隨從模樣,在船頭來回走動好像忙著什麼。暗地裡卻是荷槍實彈、高度戒備。一俟有變,船艙底板下的近衛兵立即會流水價地傳送火槍、彈藥、刀斧、盔甲、旁牌……瞬間就能讓一船看似無害的僕役,變成一支裝備精良、殺氣騰騰的悍軍。

    不過,令近衛都戰士感到驚訝的是,鄧州駐軍,只派出一條小舟,向他們收取河捐。

    與天誅船隊結伴同行的商船中,一位被眾商賈尊稱為王大官人的商賈,在收集了眾商船(包括天誅船隊)的河捐費用之後,親自出面,送到那條小舟上。然後,你走你的道,我上我的岸。

    如此輕易就解決了?郭大石慢慢鬆開扣鷹嘴銃板機上的食指,還有點不敢相信。直到此時,他才明白軍主所說那番各有所圖的話,其意所指。咳,軍主就是軍主啊!要不,怎麼能當王呢?

    船隊從丹水入漢水後,江水如綠帶,船隊如串珠,沿武當山北麓蜿蜒而進。儘管戰亂頻仍,寒風蕭瑟,但兩岸風光依然可入畫。遠遠可見茂林修竹,煙火人家,冬日田園,另有一番景致。

    “郭管事請了……”

    一連叫了兩聲,郭大石才驚覺“郭管事”是指自己,趕緊向靠過來的商船上的王姓商賈回禮:“王大官人請了。”

    郭大石雖然是赤貧出身,前半生幹的是樵子與腳夫的活,但從軍兩年,屢經生死搏殺,甚至出使敵營,在敵軍大王面前,從容而色不變,已煆出一身膽氣。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種信心與無畏,使他看起來別有一股強悍而令人敬服的氣質。

    正因此故,那見多識廣的王姓商賈半點不敢托大,恭敬地行了一禮:“不敢,不才王坤,郢州人氏,做些布匹小本生意,不知貴上……”

    郭大石眼神一厲,止住王坤的打聽:“王大官人有事請講,郭某自會通報主人。”

    王坤被那刀鋒般的銳利眼神所懾,竟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吃吃道:“呃,這個……前方十數里,便是光化軍的駐地乾德縣,那裡軍兵甚多,也有不少生意可作,不知……”

    郭大石聽了老半天,也沒搞懂王坤的意思,倒是另一名比較機靈的近衛聽懂了。原來王坤等商賈北上陝地,將手裡布匹脫手之後,拿到現款,一路南下。凡有軍兵駐紮住,王坤等商賈便帶上一些布匹與錢糧,前去與對方做交易,這樣等於來回做了兩趟生意。

    軍兵手上有什麼可以做交易的呢?

    “當然有。”王坤一說這個就來勁,眉飛色舞,“軍兵手裡有許多搶掠之物,金飾、銀鈿、珠寶、字畫、前朝古物……這些物事,軍兵拿在手裡無用,我等只需用很少的布匹錢糧,便可交換……”

    這時後面一個商賈冷不丁插口一句:“上回有一個軍將,還拿一個小娘換錢,來還賭債哩!結果老吳還真買了去,只給了四貫錢!”

    眾商賈爆發出一陣大笑。

    郭大石沉著臉,一言不發,任由江風吹得面皮發紅。正當他要冷聲回絕之時,突然身後傳來岳雲急促的聲音:“全體注意,河西有情況!”

    下一刻,近衛都戰士立刻按照演練多次的預定方案,有條不紊退入船艙,檢查武器、裝填彈藥、分發火爐(內有炭火,可引燃),船艙外。只留下船夫與幾個機靈的近衛,應對下一步情況。

    王坤正對這些人大驚小怪的舉動,弄得莫明其妙時,旋即也聽到自家船上的船老大驚慌地叫聲:“不好了,是金人……”

    河西岸邊,一條小船上或坐或立著五六個金兵,岸上同樣也有三四騎。此時正不斷向船隊招手,間或還有金兵開弓引箭威脅。儘管相距甚遠,箭矢壓根射不到,但這表明了一種態度——來則無事,跑則有麻煩。

    以金軍那樣的小船,如果不加理會。船隊可輕易將之甩掉。但是,這方圓數百里,可都是金人的地盤,一旦惹怒金人,跑得了今日,還能跑得了明日?

    作為船隊外交頭目,王坤只得硬著頭皮。帶上禮物,讓船夫將船划過去。

    雙方船隻接近,王坤一邊讓僕人獻上禮物,一邊堆著笑臉,在船頭連連作揖:“各位將爺……呃,各位貴人,招小人來,不知有何可效勞之處?”

    那夥金兵當中有幾人本想說話,張了張嘴,搖搖頭,共推一人上前答話。

    那被推舉出來的金兵操著燕地口音道:“你這廝倒也有幾分眼力,這幾位將爺可都是正宗的女真貴人,貴人們說的話,你是聽不懂的,且讓我來跟你說。你們這些船,我家將主徵用了——莫慌,不是要你們的船,而是借用。待我們將河西人馬物事全運過東岸後,船自會交還,只是要耽擱你們半天行程。”

    大概是因為對方殷勤送禮,拿人手短,這金兵說話也客氣許多,聽上去倒也沒有為難王坤等人之意。

    王坤等人的心裡是不願意的,只耽擱半天倒沒什麼,就怕不是那麼回事,到時有借無還……但人在屋簷下,有什麼辦法?

    王坤一眾商賈苦著臉,紛紛招呼僕役長隨將值當的物事搬下船,好在他們的貨物已出手,船上所剩的東西也不多,搬遷倒也快當。

    每艘船的商賈都在忙著自家的事,加上擔心船被扣留,心下不安,自然無心去管別人的事。因此沒人留意到,那逐漸靠攏的七艘大船,隱隱透出一股肅殺之意。

    天誅七船是不能被徵用的,那三艘軍火船就不用說了,即使是四艘載人客船,在船艙底下,也是堆滿了鎧甲、標槍、長矛、旁牌、軍服、旗幟等等軍械物資。金兵一登船,稍加檢查,便會露餡。

    郭大石、岳雲等近衛,已經做好準備,左右不過十個金兵,船上那幾個絕對沒跑,只要幹掉岸上那幾個騎兵就好。

    岸上船頭的金兵,顯然對能輕易完成收集船隻的任務而感到滿意,相互開心說笑起來,聲音很大,卻不怕這些宋人聽到——因為他們說的是地道的女真語。

    “準備——”郭大石沉聲舉手,只要他手勢一劈,最少會從四艘船艙的射擊孔中伸出五十支火槍,將岸上船頭的金兵射成蜂窩。

    就在這時,船艙中突然傳出一個聲音:“等一等。”

    所有近衛的動作立即停止,因為這是他們軍主的號令。

    郭大石雖然不解,但立刻遵循軍令,沒有半分遲疑。

    狄烈從船艙踱出,臉上流露出獵人意外發現獵物的濃濃喜色,笑顧身旁的岳雲:“你聽出了什麼?”

    岳雲大眼閃亮,聚精匯神,一邊傾耳費力聽著,一邊嗑嗑巴巴道:“俺聽到有‘郎君’,有‘都統’,還有什麼‘都統允諾咱們先分這些收穫,咱們百人隊,每人都可多分不少’,別的聽不太明白了……”

    岳雲一臉懊惱之色,為自己女真語聽力不到家而羞慚。岳雲原本不會女真語,也從沒想過要學敵人的語言。直到攻下長安那一夜,親眼見到軍主用敵人的語言,生生熬死了金軍統帥完顏婁室。其後又聽到軍主對他們這些警衛說的一句話:“毀滅一個民族,從瞭解開始。”

    從那時起,岳雲便開始學習女真語,老師,當然就是軍主。不過,畢竟時日尚短,也只能聽出個大概而已。

    “不錯,的確有‘郎君’,有‘都統’。這是一支百人護衛隊,這十個金兵只是打前哨而已,他們原想乘小船到十數裡外的光化軍駐地乾德,令駐軍派船迎送,沒成想碰到我們一行船隊,樂得省事,便徵用之。”狄烈笑容可掬,充滿期待地望向河西方向,“原來是你們這二位,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啊!不作死就不會死,既然要作死……那就來。”

usaden 發表於 2014-3-25 19:33
第三百五十二章 作死就一定死


    商賈們全沿著踏板從船上走到岸邊,幾名金軍騎兵下馬,一個挨一個全身上下搜了一遍。倒也不貪商賈們身上的錢財,只要沒發現危險品,便不加為難。

    這些商賈出門在外,身上難免配帶一些防身小刀什麼的,全被收繳。然後按照指點,老老實實走到百步之外,蹲坐在一顆掉光葉子的大樹下。

    狄烈攜岳雲、五十近衛及三十名船夫,最後才下船,二人混雜在近百人中間,大麾罩頭,倒也不甚顯眼。

    老規矩,搜身。

    這些船夫身上,當然不會有什麼錢財、刀子之類的物事,但令幾名金兵奇怪的是,有幾個船夫身上,帶著幾根或直或彎、奇形怪狀之物,都是用水草麻繩裹得嚴實。船夫們的解釋是,這些物事是巫師給行船者的護身吉器,船家專用。

    純正的女真人,百分百信神奉巫,一聽是這個用途,手腳都放輕幾分,小心將奇怪之物交還船夫——這些物事比棍棒都不如,壓根談不上危險,自然不在收繳之列。

    王坤探頭探腦,總覺得狄烈這邊不止這麼些人,卻也不好詢問,只能悶聲發大財。

    在岸上的金兵搜身檢查之時,小船上的金兵當然也不會閑著,忠實履行職責。先上各條船大致察看一遍,沒見到什麼岔眼之物,又朝船舷兩邊看了幾眼,一切如常,當下向岸邊喊話,示意無礙。

    當這幾個金兵心滿意足地下船時,並未留意到,在船幫的另一邊,垂掛著好幾張大網。大網下面,貼著船體的水面上,一排密密麻麻的人頭,還有伸出水面半截,油布包裹著的管狀物事……金兵一走,這些大冷天入冰河的近衛們,忙不迭從水裡浮出,攀爬上大網,一邊瑟瑟發抖,一邊相互搓手腳身體……

    船隻徵集到手,金兵也不去理會狄烈與王坤這些人,只派了兩名騎兵遠遠看住,以免驚擾即將到來的貴人。再派一騎返回稟報。其餘金兵,分立兩排,肅然靜立。

    狄烈在一眾近衛的環護下,悄然接過護衛們接龍傳遞過來的“巫祝吉器”,一一擺放在腳邊,然後向岳雲一攤手。

    岳雲脫下靴子,從鞋子裡掏出一枚邊緣打磨得十分鋒利的銅錢,放到狄烈手掌心。

    狄烈就用這枚開鋒銅錢,切割斷捆紮得十分牢實的水草麻繩,繩索一斷,“巫祝吉器”的真面目畢露無餘——巴雷特狙擊步槍的零部件。

    狄烈從容而迅速將狙擊步槍一一組裝好,最後掀開披風,從防彈衣的子彈袋上取出一匣滿滿的複裝彈匣(這些黃澄澄的“金豆子”當然不算危險品,不在收繳之列),啪地卡入彈槽,打開保險,將長長的槍管從人群縫隙中伸出,向前方瞄準……

    軍主在忙乎的時候,近衛們也不閑著,他們一直夾緊的雙臂輕輕一張,厚實的衣服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伸手摸進去,拿出來——竟是兩顆霹靂彈!

    三斤重霹靂彈,大小如拳,夾在胳肢窩裡,隔著厚實的衣物,金兵草草搜身,根本搜不出來——實際上金兵要搜繳的,就是刀劍弓弩一類常規兵器,這些兵器任是怎樣小巧,也藏不到胳肢窩裡,你讓金兵怎麼可能往那個方向想?

    近衛們收好霹靂彈,從江岸邊收集了一些柴草,點燃三四個火堆取暖。金兵看在眼裡,也心有同感,這樣的大冷天,又在江風呼號的江邊,的確夠嗆。點火取暖,亦屬正常。甚至看到每個近衛取半截香放在腳邊,雖覺奇怪,但想來或許是宋人的什麼風俗,也就不再理會。

    一切準備妥當,只等正主登場。

    正主沒有讓狄烈與他的近衛們等太久,大約二刻時之後,遠處樹林後面轉出一支騎軍。鐵甲皮盔,刀弓在腰,將旗、營旗、隊旗,迎風獵獵。

    騎軍約百人,前後護衛著七八輛騾馬大車,車上有驅手,車下有腳夫,上下使力。車子在艱難行進中吱吱作響,左右搖晃,不堪重負。地上車轍甚深,顯然車上貨物分量不輕。

    騎軍當中,有兩個頭戴皮氊帽,內披精甲,外罩白麾的將領最為醒目,明顯是這支軍隊的頭目。

    騎軍隊來到江邊,停住,眾騎兵紛紛下馬,指揮腳夫將車輛上的貨物卸下,堆在一邊,準備搬運上船,場面頓時亂哄哄一團。此時還有八名騎兵端坐馬上不動,形成一個半包圍圈,環護住中間兩個金將,既是護衛,也是擋風。

    有了護衛們遮擋,兩個金將也就摘下皮氊帽,放鬆一下頸項。

    這兩位一露臉,百步之外,從瞄準鏡裡看得清楚的狄烈,嘴角一彎:“果然是你,賽裡!另一位雖沒見過,但在這左近駐軍中,能被稱為‘都統’的,多半就是……”

    沒錯,左首的金將,面目粗橫,嘴唇肥厚,滿面疤痕,鬍鬚濃密,最顯眼的,就是左耳缺了一半——嗯,正是狄烈兩年前在易水河畔「照顧」過的,蓋天大王,完顏賽裡。

    右首金將,頭光如鏡,獅鼻闊口,身材粗壯,就象一頭巨猩坐在馬背上。

    賽裡一張口,就道破他的身份:“斡魯,這一趟武當之行,倒也沒白來,非但登頂金殿,飽覽山河,那知均州及當地富商還送了我等這許多財物,哈哈哈!”

    斡魯點頭,悵然一歎,吐出一口白氣:“南朝風物,著實不凡,與我北國各有勝出……只可惜,眼前江山,不知我大金國能據有多久啊!”

    賽裡看著眼前這位與自己同齡的老夥計,很想說你原來不是這樣的啊!當年的斡魯,是何等雄心萬丈。氣吞萬里。如今不過丟了一些地盤,死了一些人馬,打了幾次敗仗,如何消沉若此?但賽裡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說出來,不由自主摸上自己的缺耳,眼裡閃過一道憤恨中略帶恐懼之色,與斡魯一樣長歎口氣。

    完顏賽裡在洛陽,斡魯在鄧州,距離這均州都有不短的行程。緣何會一同出現在此地呢?這事還得從賽裡身上說起。

    商州之戰。因為賽裡袖手旁觀,造成斡魯大敗,退守鄧州。雖然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但賽裡還是有點愧對老夥計。上月初,拔離速被調到洛陽,守龍門,輔助賽裡。有這麼一位西路軍悍將助守,當面之敵又是陝州的李彥仙軍,不入法眼,賽裡也就可以安心去一趟鄧州,慰問老朋友了。

    斡魯連番大敗,不光丟了陝西,更盡折上萬兵馬,金西路軍最後菁華全葬送了。這位原陝西都統,現下是待罪之身,等待國內處理旨意。在此情況下,斡魯心情鬱悶,鬱鬱寡歡是很正常的。人情緒低落的時候,很自然地,就想去看看山川景物,舒解胸懷。正好,鄧州百里之外,跨過漢水,就是著名的道家洞天福地武當山。

    翰魯正準備出行之際,老朋友到訪,來得好不如來得巧,那就一塊去。就這麼著,賽裡與斡魯二人率鄧州金軍最後的精銳——斡魯合紮百人隊,南下武當,飽覽山色風光,胸懷果然舒暢了許多。

    一行百人,去時兩手空空,但回時卻有知均州及當地官商厚禮相贈,弄了滿滿地好幾大車,這心情就更好了。直到此刻駐馬漢水之畔,歸程在即,從仙山上下來,回歸凡間,各種煩惱又撲面而來。賽裡與斡魯,俱又嗟歎起來。

    這幾大車贈禮頗為沉重,腳夫卻只有十數人,裝卸自然就慢。若在平時,這些金兵恐怕也得上前搭把手,但眼下不正有一群免費勞力麼?

    這支合紮衛隊的統領,帶著那說得一口燕地宋語的金兵走過來,喝令道:“出二十人上去搭把手,我等快些過河,也能早些將船還給你們不是?”

    這話在理,出幾個僕役也不是不行,不過,在眾商賈中,論僕役隨從之多,卻是那位狄大官人,他總得出大頭。

    令王坤等人大出意料的是,那狄大官人非但主動出人,竟然他自個都親自出馬——堂堂一個僕役過百的大官人,親自去扛包?王坤等人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狄烈將大狙抱在懷裡,外罩大麾遮掩,蓋上頭罩,混跡於二十名近衛當中——他與兩大金軍主將的距離不過百步,也就是一百五十米左右,這點距離,正常情況下,只要瞄準目標左眼,就不會打到右眼。但是現下也有難處,現場太混亂,人來人往,射界受阻。而且賽裡與斡魯都處在護衛半環護當中,遮擋得很密實,偶爾晃一下臉,很難瞄準。

    要解決這個難題,只有兩個辦法:要麼上樹,居高臨下,射界開闊,輕易狙殺;要麼繞到江邊,避開混亂的人群及合紮兵的“U”字形半包圍護衛,從斜側方開闊的角度狙擊二將。

    金兵召集人手搬卸貨物,正是瞌睡送枕頭之舉。

    狄烈越走越往外,很快脫離近衛環護圈,身邊只跟著岳雲、郭大石等數人。當他們這幾個顯得很是突兀的小團體,越來越近河邊之時,終於引起金兵的注意。

    “兀那漢子,站住,別動!”那合紮統領戟指大叫。

    “什麼?你說什麼?”郭大石理所當然地聽不懂女真語,越發走得快了。而狄烈與岳雲更是埋頭疾步而行。

    金兵合紮統領大怒,既然語言不通,那就亮出國際通用的警告——錚!彎刀出鞘,寒森森的鋒芒,直指走在最前頭的郭大石。

    這邊異常的情況,頓時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賽裡與斡魯在內的金軍兵將,目光齊刷刷投注過來。

    狄烈一掀頭罩,沖五十步外的賽裡一揚頭:“蓋天,耳朵還痛嗎?跑得了易水,跑不過漢水,去死!”

    狄烈聲落,猛地扯下身上大麾,露出懷抱精光閃亮的大狙。但他的第一槍,目標卻不是賽裡或斡魯,而是哇哇怪叫,揮刀撲過來的金兵合紮統領。

    能夠當上某路都統級的合紮金兵,非身經百戰,技藝高超不可。而能當上合紮金兵中的謀克統領,更是精銳中的精銳,就算把天誅軍中排名前五的一流武將拿出來放對,也要一陣好戰。若是被其纏住,什麼計畫都要泡湯了。

    而現在,狄烈對付此人,都不帶瞄準,只輕輕動了一下食指——砰!一聲比弓弦空響大不了多少的聲音響起。那跑得飛快的合紮統領,就像迎頭撞上一堵無形厚牆,倒彈飛出,揮舞彎刀的手臂,連同半邊胸膛。赤淋淋地飛上半空……

    當所有人都被這詭異地一幕驚呆定格之時。狄烈迅速掉轉槍口。根本沒時間瞄準,憑著經驗與長期訓練的本能,抬槍便射——五十步外剛想來一個「鐙裡藏身」的賽裡,身體剛傾斜,驟然發出撕裂喉嚨般地慘叫,左大腿從根部被整條炸飛。子彈餘勢未盡,穿透馬腹,戰馬悲鳴著側倒,生生壓住賽裡另一條腿,令其除了可以慘叫,半點動彈不得。

    第三槍,目標,斡魯。

    但就在這一刻,反應超快的斡魯,身體一仰,躲到一個護衛身後。

    就這樣麼?那你也太小看大狙的威力了。

    狄烈毫不遲疑扣動板機——

    砰!被當做肉盾的護衛,護心甲與心臟同時炸裂,透體而出的子彈再飛——擊斷斡魯左臂,再鑽入其身體。

    一槍穿倆!

    三槍,幹掉大小三個Boss!

    槍聲就是信號!掛在船壁的近衛們,接二連三爬上船,扯下槍套,對準河岸上三、四十步外的金兵。

    砰嘭之聲大作,許多金兵都是帶著驚愕的表情,怒凸雙目倒下的……

    岸上的五十近衛,邊跑邊將霹靂彈導火索湊到早已點燃的半截燃香前,爭先恐後扔出。

    轟轟轟轟!破片激飛,無差別攻擊金兵、驅手、腳夫、騾馬……一百顆霹靂彈,短短十秒內,全部扔出。斡魯最精銳的合紮衛隊,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炸殘了。

    滿地狼藉,一片血污,車翻馬驚,哀鴻遍地。

    金兵也好,腳夫也好,人員比較密集的地方,都被重點照顧,全炸了個遍,非死即傷。倖免的都是落單且距離較遠的金兵,這樣的金兵,不過一二十人。即便如此,他們的好運也將到此為止了。

    船上的近衛裝填好第二輪彈藥,抱槍衝上岸,順手摘下腰刀,扔給岸上的戰友,岸上的護衛紛紛接過。於是,一支五十火槍兵、五十手刀兵的遠攻近戰百人隊結成……

    斡魯的合紮衛隊是精銳不假,但也架不住這般狂風暴雨般的打擊啊!

    戰鬥發動得快,結束也快。開戰即斬首,有心攻無備;火器開路,悍卒補刀;整整一支百人隊,被殺得不剩幾個。最後剩下七八個金兵,心膽俱裂,跳上馬背就跑,立刻就有天誅近衛搶過戰馬追上去——他們的行蹤絕不能暴露,必須趕盡殺絕。

    狄烈抱槍走到賽裡跟前,低頭看著這個號稱趙構的乾爹、不可一世的蓋天大王。此刻,已是臉白如紙,兩頰凹陷,厚唇無半分血色,他所有的血,差不多從斷腿處流光了。

    狄烈只淡淡問了一句:“可知我是誰?”

    賽裡慘然一笑:“狄、凶、靈!”

    長長吐出一口氣,寂然不動。

    賽裡不動了,但卻有一人動了——斡魯!

    那一顆複裝彈,先是擊穿了一個金兵的身體,再擊斷斡魯左臂,從其肋下鑽入。這時他身上精良的精鋼甲發揮了重要作用,帶著最後動能的彈頭,穿透半分厚的甲片,射入體內,最後卡在肋骨上。

    斡魯雖然疼得鑽心,但還沒要命。他趴在滿是血污的地上,一動不動,慢慢回氣,等待時機。賽裡臨終前吐出“狄凶靈”三個字,令他無法抑制地一震。

    這一震,立刻被侍立一旁的岳雲捕捉到。

    “軍主小心!”岳雲本能伸手一按腰間,糟!沒帶武器。

    就這麼一耽擱,斡魯虎吼沖至,牯牛似地身體與岳雲一撞,將後者拱出丈外,摔了個七葷八素。

    變生肘腋,狄烈已來不及開槍,斡魯瘋牛般撲至,僅剩的一隻手抓住槍管,令狄烈騰不出手,頭一低,光亮的大腦門重重撞上狄烈額頭。

    換作任何一個人,那怕是岳飛、楊再興,被這重力加速度的一撞,都得暈上好一陣。惟獨狄烈不同——他的身體是經過時空強化的,比普通人堅韌五至八倍,額頭完全可以與石頭對撞。斡魯的腦袋再硬,也硬不過石頭,所以他這一下,真是撞到鐵板了。

    吭!一聲帶著骨裂的異響傳出,斡魯慘叫著鬆手撫頭,指縫間有血溢出……下一刻,狄烈晃晃頭,怒喝一聲,屈指成貫手式,閃電般朝斡魯咽喉重重一擊。

    斡魯猛地捂住喉嚨,呵呵有聲,卻再說不出話。眼睛越睜越大,眼珠翻白,雙膝跪地,龐大的身軀象斷了半截地木頭,沉沉砸在地上,激起血腥的煙塵。

    岳雲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看得呆了,喃喃自語:“俺如今總算知道了,俺爹沒軍主你厲害……”

    遠遠的大樹底下,那一群商賈早看傻眼了,渾身篩糠,說不出話來。

    不知過了多久,目瞪口呆的王坤才嘎著嗓子嚎了一聲:“天誅軍!他們是天誅軍!”

usaden 發表於 2014-3-25 19:48
第三百五十三章 盛宴開始了


    戰鬥結束,一個沒跑,將衣甲剝下,兵器旗幟收繳,還有八車財帛,健馬五十七匹,騾子兩頭。然後將金兵屍體全部壓上大石,沉入江底。

    身份既然已經暴露,那些商賈自然就不能放走了,全部押上船,集中到兩艘客船看守。其餘騰空出來的客船,則裝上繳獲的財帛與馬匹,打掃乾淨現場,船隊離岸,浩浩蕩蕩開出。

    賽裡、斡魯及百人合紮衛隊的失蹤消息,一直到五日以後,才傳到鄧州。鄧州的守將發兵順著路線來回找了好幾趟,武當山都爬了好幾回,累成狗一樣,愣是沒半點音訊。

    十數日後,陸陸續續有漁夫在下游發現大量屍體,都是被剝得精光、得面目全非的髡頭人。無法確定是不是真正的金兵,更無法證明這些無名屍體與斡魯的合紮衛隊有關。此事最終不了了之,成為一段無頭公案。

    戰爭時期,這樣的失蹤事件再正常不過,只是因為多了兩個高級人物,才顯得不同尋常。但不管是郎君也好、都統也罷,在滔滔江水底下,他們與普通士卒,並無不同。

    賽裡失蹤的消息,足足在一個月後,才傳到洛陽,而此時的河南副都統拔離速,已顧不上這一茬了,他正面臨來自西面的巨大威壓……

    鄧州方面卻陷入群龍無首之境地,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軍心渙散,士氣掉底。不斷有軍兵逃跑,一日甚過一日,一夥多過一夥。到天誅軍發起下一輪攻勢時。鄧州早就成了空架子,一矢未接,駐守軍兵一哄而散……

    狄烈的船隊一路沿江直下,遇到水上盤查時,就換上金兵服飾,亮出那謀克統領的鐵牌——對這些水上巡邏小隊而言。一塊謀克孛堇的牌子,就足以嚇尿他們了。如果貿然動用賽裡或斡魯的金牌,反而容易出現不可控的意外。

    如此一路南下東行,暢通無阻。船過郢州時,王坤等商賈請求放他們下船,並賭咒發誓保證不洩露狄烈一行的行蹤。

    狄烈的回答是:“我只相信一種人不會洩密,那就是死人。你們想當這種能保守秘密的人嗎?”

    下面當然是一齊使勁地搖頭。

    “那就再耐心等一等,船到目的地,自會放爾等離去——放心,若想滅口,根本就不會讓你們在船上呆那麼久,早就讓你們與金人一同沉江底了。”

    這話雖然嚇人,卻是大實話,王坤等人一琢磨,還真是這麼個理。好,能撿條命,比什麼都強,甭管去哪,就當是旅行好了。

    過郢州之後,直入江陵,至漢陽,下黃州,經江州、池州、銅陵、最後抵達太平州……前行百里,即為建康。

    整個行程三千多里,耗時四十天,春節都是在船上過的。可憐王坤等商賈,他們原本要趕在過年前回家團聚的,結果因為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被迫成為長江一月遊的漂泊客。

    建炎三年(1129年)正月十一,船到太平州,狄烈親自上船向眾商賈致歉,並將繳獲的其中一車財物,分贈與商賈們。並允諾下次他們再運布匹入陝,可給予方便。

    商賈們雖然遺憾錯過闔家團圓的機會,但得到一筆意外之財,還有名震河東、關陝的天誅軍主的承諾與致歉,所得遠遠大於所失,無不驚喜交集,頗有恍然如夢之感。

    商賈們乘船遠去之後,狄烈立即下令:“五十近衛分兩隊,騎快馬,一隊往江左,一隊往江右,沿岸警戒。郭大石盡趕快到長蘆崇福禪院,找到聯絡人,瞭解局勢發展。”

    真州六合縣長蘆鎮的崇福禪院,就是與張榮約定的聯絡地點。禪院的首座僧普倫,早年未出家前,也是一條水上好漢,與賈虎、孟威等人素識。得聞縮頭湖大捷的消息,普倫興奮不已,當即與張榮聯繫,願為耳目,助天波水師一臂之力。這一次,就派上了用場。

    狄烈東進之前,準備了三套方案:一、趕到建康時,黃天蕩之戰還沒開始或剛開戰,可與韓世忠聯手;二、趕到建康時,黃天蕩之戰已到尾聲,宋金兩軍兩敗俱傷,天誅軍正可撿漏;三、趕到建康時,黃天蕩之戰已結束,韓世忠敗,兀術遁逃。則天誅軍啣尾追擊,能吃掉多少算多少。

    一、二套方案都可以,第三套方案則是不得已而為之,但願情況不至於那麼糟糕。

    崇福禪院那邊的消息還沒回來,沿岸放出十數里警戒的近衛騎兵們,卻從兩岸百姓口中,獲知了一些大致消息:差不多一個月前,鎮江河面上發生了一場宋金大戰,金軍大敗,一路潰逃,誤入建康東北之黃天蕩。據說眼下正被困得焦頭爛額,差不多要投降了。

    狄烈聞訊,以手加額,萬幸!沒來晚。黃天蕩猶在,兀術也在,韓世忠還在,大家都在,可以上菜了。

    次日下午,郭大石帶著崇福禪院的一名僧人與天波水師聯絡員回到太平州。僧人法名普惠,是普倫的師弟,熟悉本地地理、水情,是合格的嚮導。

    普惠與天波水師聯絡員拜見軍主之後,當下將近段時間的戰況一一報告。

    當韓世忠聚兵鎮江之時,張榮也在行動。在得到軍主指示後,張榮立即放棄縮頭湖大本營,全軍拔營,準備前往建康。出發之前,正碰上知楚州趙立派來的賀使。

    縮頭湖大捷傳至楚州。楚州上下軍民歡慶,而圍城之完顏昌倉皇引兵退卻,生恐被天波水師抄了後路。

    金軍退,楚州解圍,趙立感佩之下,派出賀使,帶著錢帛豬羊等賀禮,前來給友軍祝賀。不曾想,次日賀使就急急趕回楚州稟報,天波水師又有大行動——阻擊兀術。

    趙立震驚呆住。

    建炎二年十二月十四。黃天蕩大戰第一階段開始。

    即日。兀術引軍抵達鎮江。韓世忠軍已先機控制金山、焦山等有利地形,嚴密封鎖沿江渡口,並用破船堵塞運河入江口,切斷金軍退路。

    戰前。韓世忠料金軍必遣將至運河入江口的銀山龍王廟。觀察宋軍陣勢。遂命部將蘇德率兵二百伏於廟中;另以二百精兵伏於山下江岸,約定待金軍入廟後,擊鼓為號。江岸伏兵先起斷其退路,廟內伏兵繼出,前後夾擊,以生擒其將。

    兀術果然親率四騎(不知這傢伙腦袋是不是被驢踢了,只帶四個人?)登上銀山,由於廟內伏兵先出,山下伏兵未及斷後,僅俘其隨從二人,兀術縱騎逃回。

    此後,宋金雙方舟師在金山腳下展開激戰,韓世忠乘艨艟指揮水師迎戰金軍,其妻梁氏親自擂鼓助戰,宋軍士氣倍增,擊敗金將斜卯阿裡所率舟師,殲其二百餘人。

    兀術遂率船隊沿長江南岸西上,另尋渡江之路。韓世忠則率水師沿北岸堵截,並出三十餘艘輕舟進逼南岸。金軍不諳長江水道,在宋軍追擊下,倉促駛入建康東北死水港黃天蕩。韓世忠命船隊封鎖蕩內唯一入江水道,至此,完成黃天蕩戰役第一階段。

    “這是去歲年末之事了,金軍被困黃天蕩,屈指算來,已有二十餘日。”天波水師聯絡員用了整整半個時辰,方把這一段時間發生的戰況,詳細報告完畢。

    普惠補充道:“據聞那韓左軍近來正令工匠趕制大批粗繩、鐵鉤,當是針對金人多操輕舟之故,施以捕舟之用。”

    狄烈邊聽邊點頭,隨即拿出地圖,問了普惠一個關鍵問題:“和尚熟知地理,可知老鸛河在何處?”

    “老鸛河?”普惠訝然道,“當然知道,在黃天蕩以南,但那是一條廢河道,完全淤塞,無法行船。狄軍主之意……”

    “好!帶我們去那裡。”想到可以在兀術的菊花處狠狠一捅,狄烈就忍不住大笑出聲,邊笑邊問道,“張榮與天波師現在何處?”

    “回軍主的話,師長率四千精銳,大小戰船百艘,與金軍在泰州接戰。以孟副師長率千人牽制金軍,師長率主力擺脫金人,已潛至瓜洲東北二十裡外候命。只等軍主下一步指示。”

    狄烈撫掌贊道:“好,張榮做得不錯,我這也算幫了韓世忠一個大忙了。”

    在歷史上,黃天蕩之戰,韓世忠基本上是孤軍奮戰,八千宋軍不光要對付兀術數萬大軍,更要分兵抵擋完顏昌派出的援兵。兵力不足,使得黃天蕩之戰的戰果,更為萎縮。

    而天波水師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這個局面。

    首先因為縮頭湖之戰提前打響,完顏昌軍被重創,元氣大損之下,根本派不了多少援兵。其次,當完顏昌勉為其難派出手下大將移剌古,率軍自天長南下,準備進圍揚州時,偏偏一頭撞上張榮水師。

    此時天波師之名,威震大江南北,更挾大勝之勢,氣勢如虹。而金軍正相反,聞「天波師」色變,道「張敵萬」膽顫,甫一接戰,立潰。迫使完顏昌不得不增兵。不過,完顏昌的精銳大半沒於縮頭湖,手頭雖然還有近二萬人馬,卻多為戰力二、三流的簽軍。派出幾千人,卻幹不了以往幾百人的活,當真惱火。

    正是因為完顏昌軍兵不得力,張榮才得以用一支偏師拖住金軍,輕易脫身南下。而完顏昌軍則生生被堵在江北,隔江遠望,無法接應兀術軍。

    韓世忠意外得張榮之助,得以聚兵專注圍攻兀術軍,戰果比起原本的歷史,可謂是大大增加,兀術軍,此次受創不輕。

    “傳令張榮與天波師。”狄烈推艙門而出,迎著春日料峭寒風,卓立船頭,向東北方向一指,“全師彙聚老鸛河,執行第二方案!”
usaden 發表於 2014-3-25 19:57
第三百五十四章 困獸之掙


    建炎四年,正月十五,上元節。往年這個時候,江南江北,已是張燈結綵,歡聲笑語時節。但今年,狼煙處處,焚雲映天,未聞笑,先聞哭。長江水又漲一線,那是城破家亡、被擄掠者之淚所溢。

    寒冬已經過去,但在踐踏江南的罪魁禍首兀術心中,籠罩在他與他的四萬五千大軍頭上的寒雲,彌久不散,甚至越聚越密……

    自南略以來,勢如破竹,所向披糜,宋軍望風而遁,宋主屢呈降表;長江天險,旦夕而破,宋主行在,兩度拔除;千里追殺,搜山檢海,何等雄風,何等偉業,兀術之名,威震南朝……但就在這一切到達頂峰之際,一道長河,就讓這一切戛然而止!

    兀術怎麼也想不明白,區區一彎江水,怎麼就能讓開得強弓、降得烈馬的女真漢子腿肚子轉筋了呢?

    不管兀術是否想得明白,眼下鐵一般的事實是:他的四萬多人馬,被生生困在這片死水區域,上天無路,下地無門,整整二十九天。雖然糧秣尚足,環境也尚能忍受,但士氣掉得厲害,好端端的一支常勝之師,大小數十戰積累起來的強者之心,一戰而崩。就算這一次能逃出生天,沒有半年以上的休整恢復,別指望這支軍隊還有昔日的戰鬥力。

    江河作戰,基本上就靠中遠端打擊,準確的說,就是靠弓弩殺傷。原本這是金兵的強項,但是大江之上。江水滔滔,烈風鼓蕩,令小船搖擺不定,連站穩都因難,更遑論舉弓射箭。開弓射箭靠的是什麼?臂力僅僅是其中之一,而且還不是首要條件,最重要的,是靠腰馬之力。下盤要穩健,力由地起,由腿及腰。由腰至臂。方能開硬弓、射勁矢。

    這也就是為什麼步弓要比馬弓的弓力更強的原因,馬上無法借力啊。

    金兵射技強于宋兵,但在搖晃顛簸的船上,什麼樣高超的射技都發揮不出來。只能舉著旁牌當靶子。這樣的戰鬥。那有半分勝算可言?

    不過。由於箭矢打擊距離較近,殺傷力弱(護甲好的話,中幾箭都死不了人)。加上凜冽江風對箭矢準頭與力度的嚴重影響,宋軍也未能單憑箭矢對金軍造成多大創傷。在原來的歷史上,金軍在被逼入黃天蕩之前,損失不過數百,突圍之後,損失更少。反倒是韓家軍的損失,遠遠大於兀術軍。

    不過,在這個時空裡,因為天誅軍的存在,尤其是憑空殺出的天波水師,間接造成了兀術軍的嚴重損失。

    首先是兀術軍被逼回撤渡江,導致大戰時間提前,由原先的三月底,提前到十二月中。這一下,季候由“吹面不寒揚柳風”,變成“都護鐵衣冷難著”。十二月啊!一年中最冷的季節。水上作戰,失足墜河的機率是很高的,三、四月份掉河裡,撈起來就沒事了;寒冬臘月掉河裡,直接凍僵沉底吧。許多金兵與其說是被射殺的,不如說是溺亡。

    其次,天波水師替韓家軍殲滅並頂住完顏昌軍的支援,使韓家軍攻勢更猛,戰力更強,令金軍損失進一步擴大。

    這對蝴蝶翅膀的扇動,間接造成了兀術軍不下五千人的戰損。

    損兵折將,大敗虧輸,但只要能安然渡江,兀術也認了。可偏偏就是這麼低的要求,人家就是不允啊!

    靜靜的蕩澤中,金軍為數不多的一艘大戰船,被兀術辟為中軍指揮所。此刻,船艙內,金東路軍元帥右監軍兀術高居正中,赤面濃髯、隆鼻深目、左耳垂吊著一個碩大金環。此時兀術不過三十出頭,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已頗有一軍統帥的儼然氣度。

    艙內兩側錦墩上坐著的,便是兀術手下一溜大將:斜卯阿裡、烏延蒲盧渾、耶律馬五、赤盞暉等等。這些東路軍大將,無一不是忒母級的萬人長,個個稱得上身經百戰,可獨當一面,但面臨這前所未遇的水上作戰,卻都是一籌莫展。那一張張可令建炎朝君臣打顫伏首的凶厲面孔,如今俱如腳下的死水一般,死沉死沉的……

    軍議已進行了許久,但沒有半點成果,你讓這些漠北漢子琢磨怎麼玩水戰,跟緣木求魚有什麼區別?

    兀術一直在竭力壓制著胸中的怒氣,他也知道,這著實太難為手下這群將領了,但總得想個主意不是?難不成活人當真要被尿憋死?

    鬱悶之下,兀術從鋪著厚氈的椅子上站起來,走到船舷,推開窗戶,讓陡然灌入的冷風,平息胸中的怒焰。

    遠遠望去,數裡之外,黃天蕩的入口處,宋軍的船隻上,竟有焰火飛花——嗯,今夜是南朝的上元夜啊!

    兀術正凝神注視著夜空下的焰火,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右監軍,上元節乃南人佳節,百姓最重視不過。如此佳節,卻在戰爭中度過,你說宋軍士卒會否心甘情願?”

    兀術轉身,見說話之人正是耶律馬五,神情微動,道:“馬五有何見教?”

    這位個頭高壯的遼國降將,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韓世忠與其麾下軍兵,依船堅地利,圍困我等,無非求名求利,以聞達其國主而已。如今小挫我軍,韓軍已可揚名,卻未能得利,軍中年節亦難有厚賞,料想必是心有不甘。我何不將剽掠南朝之物,交還一部分給韓世忠,以換通途……”

    “好!不錯,定是如此。”兀術的思維,還停留在女真人無利不起早的“唯物”戰爭理念上,推已及人,想當然認為別人定然也是如此。神情一振,以拳擊掌:“要麼不給,要給就給大頭。派使者求見韓世忠,告訴他,本將願盡還百船所掠人畜、財物,還要獻上十匹河曲名馬……只要他能網開一面,借道渡江!”

    當日,金軍使者駕船前往黃天蕩入口,求見韓世忠,欲求私晤,但為其拒絕,命人傳話:“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何事不可對人言?”

    金使無奈,只得將兀術所列條件,當著三軍之前道出。

    宋兵聞之,不知誰先起的頭,三軍鼓噪歡呼,聲震雲天。

    韓世忠的回答是:“還我兩宮,復我疆土,則可以相全。”

    金使氣壞了,這泥馬是談條件麼?簡直就是打臉嘛!不用回稟大帥,以他一個小小使者,都可以斷定,這倆條件,根本不可行。換言之,韓世忠以兩個根本沒得談的條件,很乾脆地拒絕和談。

    兀術得到這答覆後,直接將手上一件宋官窯的汝瓷茶杯扔進黃天蕩,一里之外都可以聽到那暴怒如狂的咆哮之聲。

    當日,金軍再出動大船兩艘、小舟百餘,行險一搏,向入口猛衝。

    韓世忠則待金軍輕舟自黃天蕩沖出,即以戰船分兩路夾擊,繞行至其側背。命驍健軍士拋擲鐵鉤,鉤住金軍小舟,然後將鉤繩末端系於船舷鐵環,利用大船的拖力,生生將之拽翻。

    落水的金兵,若未能及時救上船,數十息後,便凍硬下沉……

    金軍突圍之戰,僅僅持續了不到兩個時辰,除了兩艘大船與二十餘條小舟逃回,其餘近八十條小舟及六百多金兵,全部葬身魚腹。

    這場困獸之鬥的慘敗結局,重重地給了兀術及其部將當頭一擊,徹底將他們打醒,真正意識到,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戰場,光有勇氣與血性是不夠的,他們真正需要的,是正確的方法。

    當兀術悲歎“南軍使船欲如使馬,奈何?”之時,又是耶律馬五給他出了個主意:“南人有言‘解鈴尚需系鈴人’,南軍船戰之法,唯有南人方有對策。右監軍何不張榜募賢,以重金求破敵之策?”

    事已至此,似乎舍此別無良策。兀術當下傳令,水陸齊出,快舟奔馬,沿岸向居民喊話並張榜,重金求購破海船之法。

    三天過去,仍未有人獻策,兀術不甘心坐以待斃,決心再搏一次——再次派出使者,告之韓世忠,自己願親自出面與他會晤。

    不久,使者帶來韓世忠的回復:“可。”

    為了大金國東路軍之最後數萬精銳,兀術決心豁出去了——陣前對話。

    正月二十,兀術騎馬沿岸而行,身邊跟著二十名合紮護衛——上次差點被生擒,這次他再不敢托大了。

    江河入口處,韓世忠則高踞樓船頂上,大馬金刀坐椅睥睨。看到行至一箭之地處停頓下來,在重重旁牌遮掩下的兀術,大笑道:“兀術,你能做主還我兩宮,復我疆土嗎?”

    兀術沉著臉:“本將今日帶著誠意而來,前日允諾依然有效,只希望韓左軍也拿出南人應有之誠心,如此方可和議。”

    “誠意?和議?!”韓世忠一聽這個,氣不打一處來,騰地站起,戟指兀術,痛斥道,“自靖康尹始,你女真人以一個‘和’字,玩弄我大宋多少年了?每到秋高馬肥之季,就舉兵南侵。打得贏就繼續,打不贏就談和,勒索我朝土地財帛。轉年又撕毀和約,再度入侵,周而復始……爾等連文字都沒有的禽獸,可知‘和’之一字如何寫麼?”

    韓世忠越說越來氣,伸手就將腳邊的大弓拎起,搭上一支狼牙箭,弓弦拉得嘎吱吱直響,對準兀術。

    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啊!兀術狠狠一甩馬鞭:“這個韓潑五,不可理喻。撤!”

    談判失敗,僵局持續。
usaden 發表於 2014-3-25 20:05
第三百五十五章 忠奸人


    兀術在韓世忠那裡碰了一鼻子灰,狼狽而回。或許是他連續一個多月的黴運到頭了,否極泰來,回到駐地時,有好消息傳來:有兩人揭榜了。

    嚴格的說,只有一個人揭榜;另一個,是聽到沿河傳喻的金兵喊話後,自承知曉解困之法,因此被金兵隨船帶回來。

    如何擺脫眼下困局,是困擾金軍的當前第一要務,因此,兀術先提那自稱知曉解困之法的居民上來。

    此人是一名發蒼齒搖的六旬老者,不過據他自己說,他年不過五旬,只是長相苦大仇深罷了。

    兀術二話不說,先賞布帛五匹,錢三貫,言道若是計策有效,再行重賞。

    老者丟掉拐杖,一屁股坐倒,抱住錢帛,喜得張口大笑,露出不剩幾個的黃板牙,鼻涕口水一齊標出。

    兀術忍住噁心,向耶律馬五使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操著生硬的燕地口音道:“賞賜也拿到手了,有什麼法子快說!是不是你知道有別處通渠?”

    老者好容易按捺住喜翻的心,將錢帛緊緊抱在懷裡,撚著不剩幾根的鬍鬚,慢條斯理道:“黃天蕩只有一處出口,別無通渠……”

    赤盞暉老早忍不住了,當即就要拔刀,卻被兀術抬手制止,滿是疤痕的臉上,擠出一絲怪異地笑容:“你,繼續說。”

    老者驚惶地看向耶律馬五。耶律馬五沖他和善點頭:“沒事!那位貴人憋屈太久了,想活動一下而已。你繼續。”

    老者咽了口唾沫,似乎才想起這可是虎狼金人,當下不敢再拿蹻,老老實實道:“黃天蕩雖無別處出口,但是可以新開一條通渠。”

    兀術與諸將交換了一下眼神,若有所思點頭:“新開一渠,倒也是個法子,只是此法耗時太久,更不知需挖掘到何時,我軍只怕無法支撐到那個時候啊!”

    聽完一旁的通譯翻譯之後。老者嘿嘿一笑:“若平地開渠。自然難上加難,但若是在一條廢棄故道上挖掘呢?”

    兀術驚喜不已:“在何處?”

    “黃天蕩以南,老鸛河故道,只需疏浚三十里。便可貫通此死水港。進入秦淮河!”

    ……

    黃天蕩北面二十里,有一處名叫沱頭的小鎮,小鎮人家不多,不過百十戶。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臨江的沱頭鎮居民,多以行船捕撈為生。不過,也有少許例外,鎮口的王垣一家,便是以行商為生,早年主人在閩越行商,走過幾趟海路,算得上見多識廣,在小鎮上也算一號人物。

    上元節前一天,王垣家來了一位貴客,據說是其堂兄,也是位大商賈。王垣好一番招待,連擺了好幾天宴席,他那渾家劉氏,每日倒出屋外水溝裡的泔水,將鎮上的那幾隻野狗撐得肚兒圓。

    不過,今日清晨有鎮民見王垣匆匆而行,出鎮而去,這宴席總算是消停了。沒成想,日暮時分,王垣興高彩烈回來,還拉了整整一車貨物。有鎮民問是何物事?從何而來?王垣笑而不答。

    回到家中,堅閉門扉,將車推入內室,當著渾家與堂兄的面,一掀車布——布匹、銅錢、谷米、瓷器……滿滿一車!

    劉氏驚呆,堂兄驚起——王垣的這位堂兄,竟是王坤。

    王坤緣何來此的呢?

    在得到狄烈的贈禮,上船離開之後,王坤自付已趕不回郢州過上元節了,他實在不想在船上過完了春節,又過一個上元節。想到建康附近的沱頭鎮,有一位堂弟,當年隨自家跑過行商,屈指算來,也有三、四年未見了。既在左近,不妨一見,過節訪親,兩不耽誤。

    兄弟久別重逢,王坤又帶著重禮,王垣一家,自然分外熱情,連rì盛宴招待。直到那一日,有金人張榜喊話,王垣出門見之,失笑出聲:“我當是何等為難之事,想要在小舟上如履平地,只需仿三國赤壁之戰時,曹操鐵鎖連船之策可也……看來金人雖凶蠻,卻不知我南朝故事,個中包含幾多智慧。”

    “噓,噤聲!”王坤拉了堂弟便走,邊走還邊警告,“戰事紛爭,我等良民,莫要捲入,以免殃及池魚。”王坤說這話時,顯然是想到此前遭遇,自是深有體會。

    “據聞金人俘掠甚眾,裝載財物不下百船……若有此妙計,卻不知金人的厚賞有多少?”王垣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

    王坤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堂弟失蹤一整天,傍晚回來,竟帶回一車財物。念及昨日之事,大冷的天,王坤卻一下急出了汗:“四郎,這是金人賞賜與你的,是不是?你還是把那法子教給金人了?”

    “不止,我還出了好幾個主意。”王垣得意洋洋,“我教金人在舟中填土,上鋪平板,以防止輕舟在風浪中顛簸,亦可破宋軍用鐵鉤鉤船。又可在舟之兩側置槳,以加快行船速度;有風勿動,息風則出,以火克船,此為三國時孫劉破曹之術也……”

    王坤目瞪口呆地看著堂弟口沫橫飛,說不出話來。

    王垣仿佛想起什麼,呸了一口道:“那石窟村的吳老漢,不過出了個疏通老鸛河的主意,就賞了跟我想差不多的財物……北蠻就是北蠻,分不清什麼是妙計,什麼叫餿主意……”

    王坤忍住怒氣:“四郎,你乃宋人,何故助金人?”

    王垣一愣,失笑道:“兄長何出此言,宋人也好,金人也罷,何如財帛真切?兄長可還記得,四年前,我出海至日本國,進回那一批珍珠、銅器,卻在泉州市舶司,被官家的採辦‘和買’去,血本無歸。若非如此,我何至於窩在此處?他大宋官家許我何等好處。我要維護於他?”

    王垣越說越激動,近乎咬牙切齒,差點就要將手裡的一個精瓷砸地上,幸得其渾家擋得快才搶救下來。

    “誰給爺真金白銀,爺給誰出點子!管他什麼宋人、金人!豈不聞連那建康副留守都投向金人了麼,又何況我等小民乎。”王垣神色憤然,一臉不忿。

    王坤長歎,搖頭拱手:“四郎,為兄得走了。”

    王垣大訝,急忙攔住:“兄長這是何故?這車裡財物,兄長可任選。”

    王坤搖頭:“為兄雖然也時常與金人交易物品,無非求利而已,小節有虧,但大節未失。兄弟。這一回,你失大節了!”

    沒人願意被人當面指責失大節。王垣也一樣,雖然他無可爭辯,但心內甚忿。當下讓開身子,不再阻攔其兄離去。

    倒是劉氏一個勁叫道:“他大伯,要走也得等明日啊,現下天色都晚了……”

    王坤頭也不回地拱手:“為兄江上有船,不勞弟妹掛心,再會……”

    夜色中,漸行漸遠。

    ……

    正月十八,狄烈與張榮的舟師會合于秦淮河入長江口段。張榮所率三千水兵,戰兵就達二千,另有五百輔兵及五百操櫓手;大戰船十艘,中型艨艟三十艘,小型舢板二十條,全部都是專業的戰船,絕非金軍的那種軍民混用的渡船、漁舟可比。

    再見軍主,天波水師的張榮、鄭渥、梁阿水諸將俱是歡喜不已。水師官兵分發三船軍火,火槍、炸藥、霹靂彈,紛紛入手,官兵們無不摩拳擦掌,歡聲雷動,準備大幹一番。

    當得知金軍將會從老鸛河故道鑿渠而脫,張榮等將俱大驚:“此事當立即告之韓左軍才好。”

    狄烈卻搖頭苦笑,不是不想通知韓世忠,實在是……這種預知的事該怎麼說?身為天誅軍主,他說金軍會從老鸛河故道逃脫,張榮諸將自然當是本軍情報得力。且軍主有令,遵循便是。但韓世忠卻不會賣他的賬,得到這消息後,自然得要核實,等他派兵一查——如果此時當地鄉人已向兀術獻計,金軍開始鑿渠,自不須多說,但若此事件尚未發生,韓世忠會怎麼想?輕則會以謊報軍情罪名,殺掉報信之人;重則此後對同樣的消息不再相信……所以,在得到確鑿資訊之前,還不能通知韓世忠。

    當夜,水師三千官兵,在普惠的引領下,前往老鸛河故道出口所在之長江支流秦淮河口,準備來個守株待兔。但在此時,卻出現了一個令人撓頭的狀況——老鸛河故道不止一條。

    據普惠說,老鸛河故道有一條主道,一條分岔道,都是淤塞多年的故道,只要清理疏通,都可通行船隻。現在,問題來了,金軍會疏通那一條?歷史可沒記載得如此詳細啊!

    分兵把守兩條道?天波水師兵力本就不多,一分兵可就更薄弱了。金軍此時便是一隻紅了眼的困獸,萬一擋不住可就麻煩了。選a還是選b?這不是英語試題,可以轉鉛筆來解決,必須一夾就中!

    “派出哨探,沿兩條河道探查。”事到如今,狄烈也只能使用常規辦法了。

    正月十九,哨探進行得還很順利,回報的消息是主道與岔道都沒有被鑿開的跡象,看來金軍還沒有得到鄉人獻策。但到了次日,即正月二十,情況突變,老鸛河主、次故道,全部被金軍封鎖。金軍封鎖之嚴密,前所未有,河道兩旁,幾乎是每隔十數丈,就有一伍巡兵。兩條三十裡河道,就有近兩萬金兵巡邏,其密集程度,令人看了頭皮發麻。

    沒法子,誰讓金軍兵力太多,又無處可用呢。當此生死攸關之際,無論怎樣的大動作,都不足為奇。

    金軍的異常舉動,預示著鑿渠行動將開始,偏偏金軍的警戒網如此嚴密,連續派出三撥哨探,結果,有兩撥差點回不來。

    看到那幾個一身是血的天波師哨探,狄烈面沉如水,張榮雙目噴火,梁阿水暴跳如雷。

    怎麼辦?狄烈心急如焚。所有的將領,都不知道狄烈為何如此著急,金軍鑿渠,非旦夕而成,還有時間,再想辦法。

    還有時間嗎?沒有了!史載,金軍開鑿老鸛河故道三十日,一日一夜而成。

    留給狄烈佈置的時間,只有半日加一夜。難道,真的要兵分兩路?

    正當狄烈與諸將緊急磋商,籌畫對策之時,有衛兵來報,在五里外的沿江某處,抓獲一船細作。認定是細作的原因,是船主竟對偽裝宋軍盤查的天波哨探,說讓他們小心板鎖連船及火箭什麼的。哨探疑心之下,便將之連人帶船全抓回來。

    鄭渥聽得心頭一動,正琢磨著,張榮卻不耐煩揮手:“什麼板鎖連船,什麼火箭,瓦肆說話(評書)聽多了。這會那有空理會,先扣起來,待打完這一仗後再說。”

    “等等。”狄烈止住正要告退的衛兵,若有所思。他正滿腦子交織著黃天蕩大戰的各種已發生或已改變的歷史,對所有與黃天蕩之役有關詞彙分外敏感。“板鎖連船”,“火箭”,正是黃天蕩之戰後期,金軍扭轉戰局的重要因素,莫非……

    狄烈悚然一驚,急忙下令:“將人速速帶進來。”

    當那一群細作被帶入大戰船的船艙中,雙方一照面——

    “原來是王大官人!”

    “狄軍主——”

    誤會冰釋。

    慚愧不已的王坤將事情來龍去脈一一道來,代堂弟連連向狄烈請罪。

    狄烈抬手止住,冷然道:“你兄弟應當慶倖有你這個兄長,更要慶倖我沒時間收拾他。現在我要你告訴我,那個向金人獻策鑿渠的人是誰?家居何處?”

    王坤回想了一下,一拍腦袋:“想起來了!四郎有說過,是石窟村的吳老漢……”

    石窟村或許不止一個姓吳的老漢,但剛獲得一車財物的吳老漢,卻只有一個。

    一個時辰後,當五名獵兵將那個猥瑣不堪,滿嘴沒剩幾個黃板牙的吳老漢,逮到狄烈與天波諸將面前時,眾人面面相覷,心下感歎不已——就是這麼一個面目可憎、模樣噁心的傢伙,竟間接影響了宋金兩國的戰局與國運。

    “大王饒命,大王饒命,大王想知道什麼,俺全說……”吳老漢鼻涕眼淚流一地。

    “這麼合作?很好,說,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你就不會死。”

    苦苦猜測與艱難打探都不可得的答案,輕輕從吳老漢漏風的齒縫透出:“是老鸛河主道……”

    得到想要的答案,狄烈沖郭大石點點頭。後者會意,大步上前,揪住吳老漢的後領,倒拖而走。

    吳老漢驚恐萬狀,涕泗橫流哀號:“你說了不殺俺的!大王,饒命啊!饒命——”

    砰!一聲槍響,然後是噗嗵重物墜江之聲。

    狄烈淡然掃了一眼一旁神色惶恐的王坤,像是解釋,又像是自言自語:“我說謊了,但我不會對漢奸說‘對不起’!”。
usaden 發表於 2014-3-25 20:14
第三百五十六章 前狼後虎


    黃天蕩的「蕩」就是「積水長草的窪地」之意。這樣的地方,小船可以自由進出,中型船就有些麻煩,大船入內,須循中間水位較深的路線,否則極易被水草纏繞,進退不得。

    當初兀術軍慌不擇路,誤入蕩內,就有包括中軍指揮船在內的好幾大戰船,被水草淤泥弄得差點擱淺。如果不是追兵的船更大,更不敢進蕩內的話,估計黃天蕩之戰早結束了——主帥被擒還打個什麼勁。

    金軍稍大些的戰船,進出蕩內,都是沿水草雜物清理較乾淨、水位較深的正中線直進直出,不敢有半點跑偏——這也是宋軍只能圍困,不能借著水戰優勢,入蕩內剿殺的原因。畢竟一旦打起仗來,貓撲耗子,哪裡還顧得上是走直線還是曲線?宋軍多是大中型戰船,一旦陷入蕩內,結局立馬被翻盤。這樣的蠢事,熟知水戰的韓家軍自然不會幹。

    因此,黃天蕩之戰,勝負關鍵就在一個“圍”字。但是,這一切,將在正月二十二這一天發生重大轉變。

    凌晨,天色灰蒙,江風呼號,有絲絲細雨。時近驚蟄,長江風向已由往日的西北風轉為東北風,黃天蕩出口,即為下風。

    宋軍在長江北岸的連環水寨一片靜謐,寨牆上巡兵手中的火把,在氤氳的江霧中,發出濛濛紅光,飄忽迷漓,有種雨夜奇譚的淒迷。一個頭戴斗笠、持竹杖,披蓑衣,與這迷漓背景很襯的不速之客,倏然破開江霧,闖入巡兵的視線中。

    “來者何人?止步!速速報上來意,否則箭矢無情。”

    面對數十支映著火光的森寒箭鏃,來人停步,伸手入懷,取出一封書信,向巡兵示意。

    書信很快傳到隨軍記室手中,記室展開一看,大驚,慌忙上報。很快,數條小舟從水寨西閘駛出,迅速被江霧吞沒。

    來人隨後被帶到中軍行營,諸將在座。正中上首,一身鎏金山文甲,寬臉虯髯,濃眉虎目,帶著綏德漢子特有的彪悍氣息的韓世忠,目光如炬,盯住來人。

    “上坐者就是都統制,跪下參見!”押解衛兵大聲喝斥,卻被韓世忠所止,揮手讓衛兵出去。上下打量來人,搖搖手中的書信,問道:“你是何人?這書信是何人所寫?信中所言是否屬實?”

    “韓左軍提問真如大軍迅擊,又快又猛。”來人掀開斗笠,露出鋥亮的光頭與醒目的戒疤,豎掌為禮,“貧僧普惠,長蘆崇福禪院知事僧是也,奉普倫師兄之命特來相助。縮頭湖大破金人之天波水師張師長——便是寫這封書信,命貧僧交給韓左軍之人。”

    “天波水師?張榮?”韓世忠點點頭,“聽說過那場大戰,這張敵萬也算是一條好漢。這書信上所說之消息,若當真出自他的口中,倒是有可信度。只是,本將與張敵萬素昧平生,這手書也不是他一個打漁人能寫得出來的,如何讓本將取信?”

    普惠很想說,他親眼見到張榮提筆書信,但轉念一想,若非自己親見,恐怕也不會相信一個打漁殺家出身的強梁,竟不需文吏,自行提筆疾書吧。當下微微一笑:“韓左軍身系一軍之生死榮辱,理當謹慎。貧僧多說無濟,韓左軍多疑無益,一切就讓事實來證明吧。”

    普惠所說的“事實。”在半個時辰後,由一陣急促的稟報聲證實:“報——啟稟都統制,金軍正開鑿老鸛河故道,尚差兩裡就要鑿通!”

    “什麼?!”韓世忠拍案而起,帳下諸將也炸開了鍋。

    “都統制,趕緊繞道截擊吧,不能讓北虜跑了!”

    “都統制,讓我帶軍前去截擊。”

    “我去……”

    “誰也不能去。”韓世忠冷冷一句話,給諸將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安知金軍不會分路突圍?我軍本就船寡人少,分兵必薄,易為敵所趁。而且,此時欲繞道老鸛河口,至少需一個時辰,只怕……來不及了。”

    軍帳中陷入沉寂,只餘一陣陣呼哧哧的粗濁喘氣聲。

    韓世忠盯住立於帳列角落的普惠,陡然開聲道:“和尚,你看那張敵萬有多少船隻與軍兵?”

    普惠合什回答:“有大小戰船六十艘,俱為快舟艨艟,軍兵數千,俱是水上好手。”

    “好!俺老韓就信他一回,老鸛河口就交給他了。”韓世忠斷然道,“便如其信中所言,今日兩軍聯手,堵死兀術!”

    ……

    老鸛河口,寒風料峭中,近萬阿裡喜、役夫、俘虜,猶如一個個泥人,拼命用木桶、簸箕、鏟子、槳板……所有能用得上的工具,全拿來清理河泥。誰的動作稍慢,無處不在的皮鞭就狠狠抽過來,立時皮開肉綻,再被刀子般的寒風一刮,污水一浸,痛徹心脾。縱然如此,誰的動作都不敢稍慢,在清理出來的數十里長長河道裡,已倒下了近千具屍體,誰都不想成為下一個……

    兀術下達的死命令,就是“我只要通渠,不管死多少人”。

    老鸛河既然稱為「故道」當然就是一條現成的河道,只是常年得不到有效維護,淤泥、水草、蘆葦等雜物日漸堆積,河床抬高。天長日久,終致堵塞,無法行船,就此廢棄。

    金軍只要把河泥雜物清理出來,將河床刨深丈許,引入長江支流秦淮河水,整條故道,就會恢復原有的通行功能。

    二十二日辰時一刻,在金軍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中,最後淤塞河口的淤泥終於被鑿開。滾滾洪流,從缺口噴薄而出,灌入老鸛河。許多來不及爬上岸的臨時河工,眨眼間就被巨浪吞沒,卷湧至數裡開外,河面上盡是黢黑顫抖的手臂。過不多一會,這些手臂,也將無力地消失於激流中……

    兀術望著滾滾長河,有種想流淚的感覺,這感覺令他憶起當年在沙漠中迷途,快渴死時,終於爬到一片綠洲時的心情。

    “祈天!祭旗!”兀術挺立於船頭,雙臂舒張,仰天大笑。四下裡,是絕處逢生的數萬金兵如雷聲浪。

    單調、空洞、卻又充斥著遠古神秘節奏的一聲一聲人皮鼓槌響,頭戴羽冠、面塗粉、頸環骨珠、手持秘器的薩滿祭師,在江風勁舞的中軍大纛之下,一邊踩著奇異的步履繞轉,一邊念著晦澀難懂的咒語。

    旆旗之下,柴薪高積,烈焰騰空。左邊,四個赤身力士,肌肉賁起,死死扼住一匹高大雄健的白馬;右邊,木柱之上,綁縛著一名披頭散髮的裸身婦人,

    刑白馬、剔婦人心。這是祈天祭旗的一個重要儀式。

    四萬金軍鴉雀無聲,天地間只聞薩滿祭師嗡嗡禱告聲。偏生就在這時,一個悽楚的哀號聲響起:“大金國郎君、諸位貴人,饒命啊!看在王某出謀劃策的份上,饒我渾家一命啊!”

    在這個神聖莊嚴的儀式上,竟有人跳出來搗亂,真正嫌命長了。幾個護法金兵,如狼似虎,沖過來對擾亂分子一陣暴打,將其打得血齒橫飛、骨斷筋折,奄奄一息,再說不出話來。

    兀術有些訝異:“那人不是前日為我獻上板鎖連船與火箭克敵之策的宋人麼?好似叫王什麼的……”

    身後的耶律馬五道:“叫王垣。”

    “嗯,王垣,他跑來做甚?那祭天的婦人與他何干?”

    耶律馬五低聲笑道:“似乎是他的渾家,也難怪……”

    兀術皺眉道:“我不是吩咐從營妓中任抽一婦人麼?怎麼……”

    兀術的合紮衛隊統領吭吭哧哧道:“屬下去女營找了,但是……軍中士卒都是不捨,說道不如到外面抓一個。遂到一個鎮子,正好碰上這婦人,故此……請將主恕罪。”

    兀術面無表情:“將那王垣帶上來。”

    兩個衛士挾王垣過來,往地上一摜。

    兀術眼瞼微垂,瞟一眼口鼻溢血,渾身抽搐的王垣,淡淡道:“祭品已上壇,不可更改了。看在你獻策的份上,又吃了一頓打……再賞你兩匹上好緞子,加上前日賞賜,足夠你再娶一兩房妻妾了。”

    說罷揮揮手,似趕走一隻蒼蠅。兩個衛士又走過來,左右挾著王垣,將他拖出半里之外,隨即有人將兩匹緞子嘭嘭扔在他身上,耳邊響起一陣譏笑:“吃一頓打,獻上個黃臉婆,換得兩匹上好緞子,這買賣倒也不虧。哈哈哈……”

    王垣雙目腫脹難睜,正艱難掙扎欲起之時,突然聽到一聲馬嘶悲鳴,緊接著,一個熟悉的淒厲滲骨地慘叫入耳——

    “玉英——表妹——”

    王垣仰天厲叫一聲,噴出一口怒血,倒地不起……

    祭天儀式的最血腥部分,就是兀術親手持金柄小刀,自割其額,而後由祭師沾其血,在其額上畫出特殊符咒。

    臉上又添一道疤的兀術,面色漠然,神情虔誠。

    儀式完畢,鼓號齊鳴,百船溯流,千帆盡張。

    突圍,開始!

    老鸛河口,金軍一艘艘小船輕快沖出,看著眼前浩瀚長江,無不喜極而泣,歡呼雀躍。

    突然,不知誰驚叫一聲:“快,快看,那是什麼?”

    在百千雙驚恐的目光中,遠處江霧翻湧,仿佛有什麼雲中猛獸要破繭而出……少傾,江霧陡然破開,一隻鐵色巨龍的猙獰龍頭突然從濃霧中探出。

    “龍——”

    “有妖怪!”

    “媽啊!”

    金兵亂做一團,船隻失控互撞,噗嗵噗嗵,一時之間,不知有多少金兵掉入冰冷刺骨的急流中。

    龍頭前移,其後出現的,卻不是龍身,而是——一艘大戰船。

    幾乎同一時間,江霧破開,四面八方,鑽出無數大小戰船,如橫江巨鏈,向金軍船隻鎖攔過來。

    那龍首撞角大戰船桅杆頂上,飄揚著兩面刺痛金兵眼眸的大旗——

    紅底六芒金星天誅軍旗。

    藍底白浪天波水師戰旗。

usaden 發表於 2014-3-25 20:40
第三百五十七章 江上雷霆


    建炎四年正月二十二,午時正,雲開日出,雨歇霧散,江風疾勁,正是大戰的好天氣。

    當是時,狄烈率三千天波勇士,大小戰船六十艘,以守株待兔之勢,突然出現並包圍老鸛河口,將正欲突圍的金軍堵了個正著。

    三千對四萬,海狼對旱鴨,是為黃天蕩之戰第二階段。

    水戰與陸戰最大的不同,就是——不是你人多的就可以,你得船多;也不是單單人多船多就可以,你得大船多。

    金軍占了前面兩條:人多船多。

    天波師占了後面一條:大船多。

    這是質與量的對決。

    天波水師的戰船,比韓家軍的還要精銳強悍。若是換一個地點,比如在長江上,已經吃過小船碰大船的虧的金軍,絕對不敢硬來,只會退避三舍。但是,這裡是老鸛河口,退無可退。而且,好不容易才掙脫樊籬的金軍,你叫他們如何甘心再次被圍堵上?那還不如拚了。

    天波師諸將,各據一條大戰般作為指揮船,以狄烈在教導營教授的後世海軍旗語簡化版,做為相互中遠端聯絡及指揮的方式。

    海軍手旗旗語,是由二十六個英文字母與十個阿拉伯數字組成,單個分開學,倒是不難,但字母組合在一起的英文,這就比較難了。因此狄烈也沒敢教得太複雜,就將一些常用的指揮命令,如出擊、左轉、右轉、後退、合圍、分散……等等,比較簡單的命令以縮寫的方式,讓官兵們吃透就好,其他複雜命令與禮儀用語,全扔一邊去。

    隨著各指揮船紅色手旗有規律地舞動,四艘裝備拍杆、床弩的大戰船、二十艘通體蒙著牛皮、石矢難透的中型艨艟、以及二十條梭形舢板,箭一般衝出,撲向金軍船隊。

    金軍沒有掉頭縮回老鸛河,反而憑著船多,如狼群般沖向天波戰船——不過金軍水戰水準再差,也不至於笨到與大戰船及艨艟對挑,他們將目標對準與渡船差不多大小的二十條舢板。

    金軍的船隻已採用王垣的建議,以土覆舟,增加穩定性;兩側置槳,彌補速度;兩條船間距五尺,船頭船尾以木板相連,形成連體船。不管風浪多大,都很難將船掀翻。船穩當了,金兵的弓箭才能發威。

    火箭?因為倉促遭遇,準備不充分,引火之物還在後邊;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眼下江面刮的是東北風。天波師在上風,金軍在下風,處在下風口,放火箭那是找死。

    雖然沒有火箭,但金軍一方深信,只要能夠讓他們穩當射出手中的箭矢,在水戰中,就有了一搏之力。

    以金軍改良後的船隻,如果對上韓家軍,還真會有效,但眼下的對手卻是天波師……

    兩軍船隊快速接近,就象原野上兩支迎面對沖的騎兵大軍。如同野戰一樣,金兵紛紛取出弓箭——

    而天波水師戰士,則根據戰船類型不同,採用兩種戰法:小型舢板,佈置成天橋形盾陣加火槍。這招當日在開封城外的汴河上使用過,一舉殲滅攔路的百余金兵。大船與艨艟,船上的士兵卻人手一根大竹杆——當然不是指望用竹杆掃翻金兵,而是竹杆頂上綁縛的炸藥包!

    炸藥包重十斤,加上竹杆的重量,合計大約二十多斤,一般人的臂力還是可以撐住的。金兵每條小船,均有八至十人,擠在一個只有五、六米的梭形空間裡,完全處在炸藥包的衝擊波範圍內。

    江流湍急,雙方數十上百艘船迅速接近。

    江上弓弦繃響,箭矢哧哧亂飛——真的是在亂飛。因為金軍船隻處在下風,他們射出的箭,就是迎風逆射。運氣好的,箭矢射到天波戰士的旁牌及皮甲,卻綿軟無力,連水師士兵身上的薄甲都穿不透;運氣不好的,箭到半途,就被大風吹得滿天亂舞,掉下來時,跟稻草沒差……

    而天波戰士射出的彈丸,卻借著風勢,愈發快狠穩,槍槍奪命,彈彈標血。

    大戰船上的床弩,在百步之外,就向渡船這個非常明顯的目標,射出兒臂粗的一槍三劍箭。挾帶著強大動能的巨型箭矢,重重穿透艙板,江水順著破裂處狂湧而入,渡船漸沉,船上金兵無不驚叫跳水。

    第一輪中、遠端交鋒中,金軍完全被壓制,弓手紛紛中彈落水,刀牌手則被打得抬不起頭來。隨著操櫓的輔兵一個個中彈倒下,船隻的速度也愈發慢下來。

    梁阿水站在其中一條大戰船樓層頂上,隨手抓住一支被勁風吹到身上的箭矢,張狂大笑:“女真人,你們乾脆叫女人得了,射出的箭矢,還不如娘們捶在爺身上的粉拳帶勁呢!”

    在梁阿水狂笑聲中,兩軍船隻終於接近、交錯。幾乎同時,雙方都使出了自己的殺招。

    金兵扔出標槍,擊穿舢板士兵手中的旁牌,擲中艨艟上無防護的操櫓手,士兵慘叫著倒在艙板或栽下江中。

    天波戰士則後發制人,將長杆上哧哧冒火的炸藥包狠狠捅入驚慌失措的金兵中……

    轟隆隆!一個個火團沖天而起,一條條小船上的金兵被一掃而空。

    十斤炸藥包收拾小船的金兵綽綽有餘,對付多達三十人的渡船上的金兵,一樣不含糊。渡船比一般小船的空間要大兩倍,炸藥包的波擊範圍不夠,最多只能當場炸死一半人。但另一半金兵卻是個個嚇壞,本能地跳水躲避——結果是留在船上的被炸死,跳下水的被溺死,結局並無二致。

    天波戰士扔下半截破爛竹杆,接過輔兵遞來的又一杆炸藥包,繼續重複前面步驟。而小舢板上的戰士,在與敵船交錯而過時,紛紛撤牌探身,向近在咫尺的金兵船只扔出霹靂彈。

    當小舟上的金兵驚恐萬狀,一個個蹶著屁股,手忙腳亂追著隨著船身晃動,骨碌碌亂滾的冒煙鐵球時,火光頻閃,破片亂飛。在天波戰士回眸中,方才人影幢幢的小舟上,再無站立者,只余滿船橫屍及傷者哀鳴……

    僅僅一個照面,金軍就慘遭毀滅性打擊,殘餘舟船的金兵,心膽俱裂,再不敢來第二回合較量,紛紛駕船逃竄。但連體船的速度本就不快,加上金軍為求穩固,又在船艙裡填土,這一下速度更快不起來了。

    縱使金軍船隻操櫓手拚命划船,依然被天波師速度極快的艨艟與舢板飛速追上,火槍、炸藥、霹靂彈齊上,在金軍殘餘舟船逃回老鸛河口之前,盡數殲滅之。

    整場遭遇圍殲戰短暫而慘烈,持續約半個時辰之後,槍爆之聲漸息,江面上到處可見無主飄浮的小舟,基本上都是金軍的船隻。

    金軍第一批突圍船隊,共一百零三條渡船與小舟,無一倖存。船上一千一百餘金兵,上至猛安指揮將領,下至普通操舟役夫,盡數沉江喂魚。

    天波水師傷亡四十七人,多為近戰時被標槍所傷之操櫓手,繳獲金軍完好船隻六十四艘。對水戰死傷者的處理,天波水師早有一套流程,不用狄烈、張榮等將帥下令,自有各級士官發號施命,將死傷士兵抬上繳獲船隻,由輔兵駕駛回駐地治療掩埋。

    老鸛河口慘敗一幕,盡在河口戰船上的突圍前鋒主將斜卯阿裡眼中。這個陸戰剽悍,水戰卻屢屢受挫的金軍悍將,先是雙目噴火,再然後是眼冒金星——一戰折損近兩成船隻與上千兵力,比當日在鎮江與韓家水軍交手時還慘,這仗沒法打了!

    斜卯阿裡萬分痛苦地下令,所有船隻,全部靠岸停泊,禁出河口。隨後,戰報飛速上報還在老鸛河中段慢慢前移的中軍指揮船。

    “天誅軍!天波水師!”兀術拿著戰報,頓坐在錦座上,整整一炷香時間,不言不動,不知過了多久,才從齒縫裡擠出這句話。

    耶律馬五驚疑不定:“這天波水師似乎早就料到我軍會從老鸛河故道突圍……難道消息走漏了?”

    烏延蒲盧渾一下跳起來:“我早說就該把那南人老漢剁碎,還給什麼賞賜……”

    赤盞暉看了一眼兀術陰沉的臉色,急急向烏延蒲盧渾使了個眼色,半是打圓場,半是分析道:“如今的問題是,這天波水師不是在泰州縮頭湖一帶,與左監軍的大軍對峙嗎?為何會突然來到此處?而且還能準確判斷我軍突圍意圖與方向,早早守候,這可不是光逮住一個南人老漢就能解釋得通的……難不成,天誅軍中竟有如此善謀能斷的高人,對我軍勢洞若觀火,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扼住我軍之咽喉……”

    赤盞暉原本不過順理推導,但越推越心驚,說到最後,聲音沙啞,透著一股子驚惶。

    赤盞暉的可怕推斷,明顯震懾了船艙內諸將,就連被困一個多月,都未流露出沮喪與畏難情緒的主帥兀術,都感覺脊樑骨嗖嗖發涼——是啊!在戰爭中,還有什麼比被對手完全看穿你的底牌,更令人恐懼的呢?

    看著手下將軍們投注過來惶恐不安的眼神,兀術心知絕不能讓這種思想苗頭躥起,否則,不用打就完了。

    這時艙外傳來護衛的稟報:“軍匠頭目適才來報,將主所需之火箭用具已打造完畢。”

    “好!正是時候。”兀術振甲而起,臉上又充滿了飽滿的自信,他知道,決定這支大軍命運的最後時刻到了。

    “我軍若未嘗開道,繼續被圍困下去,再支撐數月亦非不能。但今日鑿渠突圍,士氣已聚,若不能就此潰圍而出,士氣一泄,將不復振,咱們這支大軍,就算完了。”兀術神情獰厲,切齒攥拳,嘭一下狠狠砸在案上,“如今只有一條出路——拚了!”

    “對!拚了!”

    “與天誅軍拚了!”

    “誰說要與天誅軍拚?”

    原本情緒激昂的諸將一下愣住,愕然看向他們的主帥。

    兀術緩緩抬起手指,倏地戟指東南:“黃天蕩口,韓家水軍,回馬一槍,火箭焚船。”

usaden 發表於 2014-3-25 20:45
第三百五十八章 兀術的反撲


    如果把狹長的黃天蕩河道,看做一條長長的峽谷,那麼狄烈的三千天波水師與韓世忠的八千水軍,就是堵在峽谷前後穀口的兩支大軍。金軍空有四萬多兵力,遠遠超過兩軍的總和,但一旦開戰對打,與敵軍接觸面,卻始終只有那麼幾百上千兵力與少量船隻。因為空間面積只有那麼點大,你有再多的兵力,也無法一次性投放,只能打光一撥,再上一撥,典型的“添油戰術”。

    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形,不光只有險關峽谷,長河大澤,亦不泛其險。

    兀術四萬大軍,如今就好比風箱裡的老鼠,兩頭不通,只能在窄仄的水道裡撲騰,若不奮起,結局就只能是活活憋死。

    兀術空有數萬大軍,但船小器鈍,原本是被只有其五分之一兵力的韓世忠吃得死死的,但是,王垣的獻策,卻使兀術軍有了翻盤的本錢。

    窮狗入巷,被逼急了也是會噬人的。

    兀術軍,就是這只被逼急眼了的窮狗!

    要充分發揮王垣的計策,本應在大江之上,無風息浪之時,全軍突出,趁敵船風帆難張,快速貼近,以火矢攻之。而此刻兀術軍面臨的條件根本不成熟:依然還被堵在黃天蕩,風依舊吹,唯有火矢堪用,或可一搏。

    之所以選擇韓家水軍而不是天波水師,固然是因為剛剛被胖揍了一頓,損失慘重。心有餘悸,但更重要的,是從戰報來看,火箭很難對付天波水師。

    天波水師船隊在上風口,光憑一這點,就足以否決,更何況對手的火槍可穩定遠射,霹靂彈近戰無敵。想要貼靠上去,發射火箭燒船,難度係數太大。

    相比較之下。韓家水軍處在下風口。他們的船要堵住本軍船隊,也不可能四下走避,這就為火箭發威創造了條件。更何況,韓家軍中、近距離的武器是什麼?還不一樣是弓箭刀牌?大家武器一樣。船隻xìng能各有千秋。金軍更有秘密武器可用。這就有了一搏之力,甚至有翻盤的可能。

    歷史上,韓世忠的確被脫困的金軍打了個措手不及。損失慘重,差點連自個都賠了進去。但如今歷史變更,全軍非但做好了準備,更有大風可張帆快行,金軍想依計奇襲,恐怕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黃天蕩入口,韓家八千水軍,近兩百艘戰船,在碧波蕩漾的江面上,呈網狀分佈,猶如一張撒開的大網,張網以待。

    韓世忠的指揮船,在船隊的中部,此時全軍的注意力,全部集中於老鸛河口那邊的戰況。可惜因距離太遠,速度最快的哨探船一個來回,至少一個時辰以上,消息傳回,基本上過時了。

    未時二刻,遲來的消息總算傳到了,值得慶倖的是,這是個好消息:天波水師,全殲突圍之金軍船隊,大勝。

    “好哇!好一個張敵萬!好一個天波水師!我要上報朝廷,為他們請功。”韓世忠與諸將大喜,之前所有的擔心,此刻煙消雲散。對韓世忠而言,最怕的就是金軍船隊潰圍而出,如此他費盡心力堵住的這條大魚……呃,應當說是這條興風作浪的惡龍,就會眼睜睜從大網的破洞遊出——這是何等令人扼腕不甘啊!

    懸了半天的心總算放下了,心情舒坦了,韓世忠這才有餘暇向哨探詢問天波水師的戰術。這一問不打緊,哨探的回答,卻令他與一眾將領震驚不已。

    “……屬下船隻不敢過於靠近,生恐被交戰雙方誤傷。只看到天波水師小舟上不時發出一道道火光,金兵中則立倒;更有艨艟水手以竹杆將霹靂火球塞入金軍舟船,就見煙火騰空,金兵四下拋飛落水,毫無還手之力……”

    韓世忠聽得一愣一愣,濃眉不住軒動,半響才咂了咂嘴巴:“這霹靂火球竟有如此威力?嗯,金軍船小,寰轉餘地不足,以霹靂火球的毒煙,倒是很能放倒一批人……不錯不錯,天波水師的這個思路不錯。不過,用這一招,得確保在上風才行……”

    這時統制孫世詢道:“天波水師小船所發之火光是什麼?火箭麼?”

    哨探想了想,搖搖頭:“不會,那火光很淡,一閃即逝,而且,只射人不射船。”

    火箭當然要射船,射人就浪費了。

    另一名嚴永吉的統制若有所思,道:“似乎聽說這天波水師乃是河東天誅軍一支,有傳聞河東天誅軍屢敗金軍,用的是一種叫火槍的器物……”

    “不管是什麼武器,能擊敗金軍就很好。”韓世忠站起,來回踱步,撫須笑道,“此戰結束,我當親自前往拜會那位張敵萬,好生結交一番,順便看看他的新武器……”

    話音剛落,一陣急促的號角聲在廣闊的江面滾滾傳開。

    滿堂將領臉sè齊齊一變,旋即艙板蹬蹬作響,一軍士倉促奔入,單膝跪地,又急又快說道:“稟報都統制,金軍,從黃天蕩,出擊了!”

    兀術的反撲開始了。

    韓世忠與他的水軍已做好充分準備,就等著金軍不知死活沖出來討野火。但是,當宋軍官兵看到上百艘金軍那種怪異的連體雙船,在翻湧的江浪中四平八穩,船上的金兵也能穩穩站定,著實吃驚不小。

    韓世忠遠遠看了,驚訝不已:“張榮信中所言不差,如此行船,遇風不顛,遇浪不翻,倒是可以與我軍小型舟船一戰。”

    身旁統制孫世詢道:“金人若能在船上發揮弓矢之力,我軍小舟便難以敵擋,須上艨艟大艦。”

    韓世忠點頭:“然。傳令,以統制嚴永吉、呼延通率第一編隊之十艘大艦、五十艘艨艟、三十條小舟,呈燕尾陣勢。迎戰敵船!小心敵軍使用火箭。”

    所謂燕尾陣,就相當於陸戰之鶴翼陣,兩翼張開,從外則沿包圍打擊敵軍。放到水戰中,就是搶上風,越敵之背而擊之。

    韓世忠諳熟水戰,深知水戰必搶上風之理,這個戰術無疑是正確的。只是,他的水軍沒有天波水師那種比較先進的手旗旗語指揮,而且宋軍的指揮系統。最多只到營一級。再往下,什麼都頭、都虞侯、押隊、擁隊等等,是沒有指揮權的。所以上面要傳達一個命令,頗費周折。起碼要一刻時。才能傳達到出擊編隊。而營一級指揮使。又要費一番口舌,才能讓基層軍官領會上峰意圖……

    這麼上情下達,折騰一番。金軍船隊已借順風之勢,撲至二裡之外,快達到出擊的極限距離了。這時韓家水軍才匆匆忙忙開出,借著自己船大帆滿的優勢,快速移向金軍船隊的外側,搶佔上風。

    兀術這一次,是下了血本了。將除了中軍指揮船之外的所有大中型船隻盡數派上陣,加上百條連體船,共計一百二十六艘大小船隻,二千四百多金兵,近半數為jīng銳善shè之女真銳士。由耶律馬五與赤盞暉各率一部,進行決死突擊。

    “我只要求你們做一件事。”臨出戰前,兀術登上船頭,指著身後碼堆得高高的酒罈,對整齊列隊於岸上的精選出來的一千女真銳士吼道,“將你們手裡所有的火矢射出,釘上南軍的船隻,然後,你們就可以回來了。做好這件事,你們就是女真人的英雄,我會在這裡等你們回來痛飲!去,我的雄鷹們,天神會保佑你們!”

    在主將的激勵,薩滿神師的祝禱,以及三軍將士的震天宣號聲中,帶著決死勇氣的金軍突擊船隊,出擊。

    韓家水軍,將要對陣的,就是這樣一支改良過船隻武器,為女真人的榮耀與四萬大軍生路,不計後果,絕地反擊的金軍。

    浩瀚江面,兩軍百船相對而行,迅速接近。

    金軍除了少量大船有帆之外,其餘渡船與小舟都是用槳,這槳增加再多,也沒法與船帆相比。所以在江風疾勁的情況下,就機動性而言,絕對比不上南軍的艨艟大艦。與南軍從鎮江打到建康,先後大小戰不下十餘次的金軍,已深切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們根本不打算與南軍玩機動、打追逐戰,而是打黏著戰、拚骨戰!

    兩軍船隊一接近,金軍船隻便借著順風的優勢快速貼近,趁韓軍船隻轉帆吃風,船速減緩之際,迅速黏上去。

    一支支箭杆上包裹著浸油麻布的箭矢,穩穩搭在咯吱吱作響的弓弦上。一名輔兵手持火把,從森森箭矢前一撩而過,一支支普通箭矢,頓時變成烈焰燎繞的火矢。

    “火矢!該死的金虜,他們竟然真的用火矢!”韓軍船隊的兩名統制,又驚又怒,迅速下令,“轉帆!轉帆!往北面兜轉,放棄走背,切不可讓金軍船隻黏住!”

    命令傳遞的速度,遠遠比不上金兵手裡火箭shè出的速度。

    在耶律馬五與赤盞暉聲嘶力竭的命令下,金軍百船如瘋犬一般,各自朝距離自己最近的船隻撲去,只要到達shè程,全不管不顧將手中火矢射出。

    千矢劃空,星火明滅。儘管有一定的準備,但倉促之下,最少有三艘艨艟的甲板、牛皮、帆布、甚至船上士兵,都被火矢引燃。江面上刹時慘叫連天,濃煙滾滾。彼時船帆都是用桐油浸過的,燃點極低,一經沾火,頓時不可收拾。

    船上士兵或奔走呼號,或提水滅火。雖然船的兩側聳立著四至六架近戰利器拍杆,但軍心大亂之下,誰也顧不上使用拍杆攻擊金軍船隻。可以說,火勢一起,韓家水軍這三艘船隻就完全喪失了作戰能力。

    其餘艨艟大艦,匆匆忙忙用繩索懸起一張張巨大的熟牛皮擋棚,其上塗滿河泥,火矢射到這塗了濕泥的熟牛皮上,火焰變成火苗,火苗變成火星,最後騰起嫋嫋青煙。

    火箭失效,金軍攻勢受挫,但韓家水軍也因為採取守勢,滿船大張擋棚,故此也無法使用船上的拍杆擊碎敵船。局勢演變為韓家水軍紮緊“籬笆”,苦苦抵擋金軍這群環伺撕咬的餓狼。

    那些距離較遠,沒有進入金軍射程的船隻,或是只中了少量火矢,未成燎原之勢的艨艟,紛紛走避,竭力擺脫金軍船隻的追趕黏附。一時之間,長江江面上,竟出現了小船追著大船打的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

    “好極了!就是這樣打!痛快!”

    耶律馬五與赤盞暉揮拳大笑,從去年冬憋到今年春的一口惡氣,終於在這熊熊烈火中釋放。

    金軍為了此戰,足足準備了二萬支火箭,本欲一舉焚盡宋軍船隻,完全沒料到,宋軍竟然有準備。在原來的歷史上,因為無風天氣,猝然遇襲,造成韓家水軍船隊好似大象一般,笨拙難行。結果被金軍船隻象一群惡犬般團團圍住,不停撕咬,不斷放血,最終血盡而撲,大敗虧輸。

    由於狄烈的干預,歷史在這裡出現了小小的拐點,老天爺沒有完全站在金軍一方,它給了金軍火,卻也給了宋軍風。

    當韓家水軍扛過處於下風的初始劣勢之後,便是反擊之時。

usaden 發表於 2014-3-25 20:51
第三百五十九章 決死一戰


    韓家水軍的反擊,卻是由平時不怎麼看得上眼的小型舟船首先發起的。

    這些小船自然沒法掛帆,也是用槳划行,速度與金軍船隻差不多。此前金軍一直把首要目標鎖定在艨艟大艦之上,顧不得這些威脅相對較小的小船隻,這就給了韓家水軍一個難得的趁隙而擊的機會。

    宋軍小舟與金軍的小船交錯而過的一瞬,金兵正瘋狂撕咬那三艘不幸中招的大艦,不斷放箭,矢如流火,處處騰焰。滿船都是驚慌失措的人影,潑水趕不上縱火,一切都是徒勞。

    韓家水軍的小船,就在這時張開屬於它們的利齒——嗖嗖嗖!箭矢又快又密,二十條小船,瞬間shè出上百支利矢。在不足十丈、有的甚至只有四五丈的超近距離內,命中率之高,幾乎達到陸戰水準。

    只這一下,最少有超過五十名金兵弓手與操櫓手中箭落水。

    金軍一擊而毀掉三艘艨艟,隨後在耶律馬五與赤盞暉的指揮下,所有船隻既不追趕南軍小船以報復,也不試圖追擊四下走避的艨艟大艦,而是順風加速,如洶洶群狼,撲向韓世忠所在的第二編隊中軍指揮船隊——無論在陸戰還是水戰,這種不顧後路,直搗敵軍腹心的舉動,都是極其瘋狂的。很顯然,金軍是想來個射人射馬,擒賊擒王。

    兀術在開戰前已與諸將推演過,憑著改良過的船隻與火矢,本軍已經有了可與南軍一戰之力。但是。這種優勢只是暫時的,只在接戰之初會起到出其不意的作用,若陷入長時間與南軍在水上遊擊,最終還是擺脫不了一個敗字。

    金軍要勝,只有一個法子——透陣!

    就象野戰的重騎兵陣一樣,以鋒矢之勢,抱必死決心,向敵軍的戰陣猛衝。衝擊敵陣,衝破敵陣,沖透敵陣。將陣中的主將與大纛。斬於刀斧之下。

    無論水戰陸戰,總有一些道理是相通的。兀術與他的將軍們不懂水戰,他們只有一個笨辦法,一杆子插到底。若南軍船隻阻攔。那最好。不怕你攔。只怕你跑,就用火矢,將之變成火船;若南軍船隻走避。則拋開一切,批亢搗虛,直擊南軍指揮中心。

    至於是金軍先破南軍指揮中心,取敵上將首級;還是被南軍擋住,陷入合圍。那就各看本事,各安天命了。

    金兵,尤其是女真金兵,從來不缺拚命的勇氣,而建炎四年,也是金軍戰鬥力上升到最頂峰的時刻。之前被困黃天蕩,他們是有力無處施,有勇無處顯。現在,他們的主將給他們指出了一條路——拚命之路。

    金兵,就真的拚命了!

    韓家水軍萬萬沒料到,金軍竟然敢用這種破釜沉舟的戰術。兩位統制指揮官,急令所有正走避的艨艟大艦,急急掉頭,以大艦合圍,小舟追趕攔截。

    韓世忠面沉如水,看著洶洶而來的敵船,真切感受到金軍豁死突圍的決心。

    “敵人越是瘋狂,就越要叫他滅亡!”

    韓世忠豁然大笑:“難道只有你金人敢拚,我宋人就不敢拚麼?”隨即下令,“以小舟將敵船阻攔在外圈,艨艟搶上風,豎擋棚,在擋棚上開shè孔。我老韓倒要看看,是金人的火矢利害,還是我居高臨下之箭矢兇暴。”

    韓家水軍中的小舟並不多,除了前面出戰的二十條小舟,留守後方的,只剩下十七條小舟。按韓世忠的命令,這十七條小舟,要在大戰船的前方二十丈佈置成一個半環形的隔離圈,以保障大戰船搶上風——只有搶到上風,箭矢才能順利shè出,否則,無論是逆風射,還是側風射,在射程與殺傷力上,都難以與金人抗衡。

    而充當隔離的十七條小舟,將會首當其衝,在金兵的火箭下變成火船。這,就是韓世忠所說的拚。

    拼船!拚人命!

    這十七條小船,也需要有將領指揮,所謂“將為兵之膽”。要讓士兵赴死,其實也很簡單,無需財帛米糧,只要有一個敢與他們同生共死的上官。

    “誰上?”韓世忠目光一一從手下諸將臉上掃過,將身上大麾扯下一甩,“火燒眉毛的當口,沒功夫等你們磨嘰。沒人上,那我老韓上。”

    “都統制,末將原往。”說話的是統制孫世詢。

    “好,就是你了。”韓世忠也沒半句虛頭巴腦的廢話,上前拍了孫世詢肩膀一巴掌,“活下來,你就是副都統制。”

    孫世詢鄭重行禮:“末將若有不測,家中老母與妻兒,就拜託都統制了。”

    “你是副都統制,軍餉漲了,錢囊鼓了,你自個照看去。”韓世忠一甩頭,大步走出艙外。

    孫世詢操著一把一石硬弓,背上兩壺箭,跳上小舟,弓梢向前一指:“出發!”

    士兵們沒有多言,只是默默跟隨著他們的主將,上船、解纜、搖櫓、迎敵……

    如果站在桅杆頂往下看,可見這一樣一幕——上百艘連體船,近兩千金兵,在江面上劃過百條長長的白浪,順風破浪,似慢實快,有如百支箭矢射向宋軍中軍。而宋軍的十七條小舟,則打橫一字排開,首尾相接,好似一面薄薄的旁牌。

    是矢穿牌破,還是牌摧矢折?

    在百艘連體船之後,金軍二十艘中型渡船,則反向迎上,與緊追其後的宋軍船隊交上火——真的是交上火,一出手,就是一溜溜火光。

    “兒郎們,來啊!射啊!”孫世詢瞠目大吼,聲裂金石,一箭shè出,二十丈外一金兵弓手,額頭突然多出半截箭杆,仰面栽入江中。

    以孫世詢的怒吼為信號,宋兵紛紛舉弓齊射。十七條小舟。除去操櫓手,弓手不過百人。百矢雖勁,奈何迎風射擊,除了少數射中面門、四肢等無甲覆蓋區,得以傷敵之外,但凡射中鎧甲的,不是被彈開,就是勉強破甲卻傷不了皮肉。

    宋兵只來得及射出一輪箭矢,然後,金兵反擊了——

    漫天的火矢!有多少支?孫世詢不知道。他只知道。射、射、射……不停地發射,也許是六箭,或者是七箭,射殺了五個金兵。然後。弓弦被一支擦身而過的火矢焰尾燎了一下。繃地一聲彈斷。再然後。眼前就是一片火,四周也是,整船都是……

    黃天蕩之戰第二階段。金軍逆襲,宋軍重創,統制官孫世詢,戰死。

    十七條小舟,全部變成火船,近百餘宋兵戰死。但他們的確沒白犧牲,十七條火船在江面上形成一個烈火隔離帶,扼止了金軍狂野的衝勢。在金軍小心翼翼用長槳將這些火船撐開時,韓世忠的十餘艘戰艦,已經緩緩繞行到上風,取得了有利態勢。

    金軍在撐開這些火船時,縱然一再小心,還是難免疏漏,至少有五艘連體船被引燃——要知道,每一條金軍的船隻上,都堆放著上百支浸油的箭矢,那怕只有一點火星濺到,後果都是災難xìng的。

    江面上熊熊燃燒的火船,刺痛了每一個韓家水軍官兵的眼睛。

    “全部沉江,一個也不要放過!”韓世忠瞳孔映著火焰,切齒下達了格殺令。

    韓家水軍船隻一旦占了上風,龐大的船身,動作立時靈便起來。繞到金軍船隻後方,憑著順風及居高臨下之勢,箭如雨下,瞬間放翻十餘艘小船。

    金軍船隻逆風,火箭射程大不如韓家水軍,必須要非常接近,才有可能將火箭射到船上。而接近的結果,不是被重達數百斤的拍杆砸得船斷人亡,就是被大船生生撞翻。

    韓家水軍士兵與金兵都豁出去了,一方瘋狂發射火箭,一方以擋棚格檔,從射孔後還擊。戰至酣處,韓家水軍甚至主動降下擋棚,不斷發動拍杆,將周遭好似群鯊環繞的金軍連體船盡數拍成碎屑,縱使船上火頭處處,也渾然不顧。

    嚴永吉與呼延通的第一編隊,終於幹翻了近二十艘攔截的金軍船隻,自身不過損失兩艘艨艟而已。接下來,全軍合圍已經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金軍數十艘連體船……

    耶律馬五與赤盞暉的兩艘大船,在攔截失敗之後,便知大勢已去,趁南軍回援顧不上追擊之際,及時脫離戰場,倉皇而逃。

    這場江口大戰,至酉時許,以兩千餘金軍被全殲,片帆不得歸還而告終。韓家水軍依舊牢牢卡住黃天蕩出口,為此付出的代價是: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小型船隻盡毀;中型艨艟損失七艘,一艘大戰船受損嚴重,退出作戰序列;統制戰死一人,統領戰死三人,士卒戰死、失蹤達七百餘人,輕重傷者超過三百。

    這已是韓家水軍二成的軍力,這樣的戰損,接近一支軍隊的極限,如果再來一次,韓家水軍必定垮掉。

    好在的是,韓世忠,贏了;兀術的反撲,失敗。

    天黑之後,兩軍無力再戰,韓家水軍除留下三艘艨艟及剩餘七條小舟,在蕩口巡邏警戒之外,其餘船隻,全部開回水寨休整。

    倘若在此時,韓家水軍的巡邏船隻,能在高空俯視黃天蕩,一定會驚訝萬分地發現,此刻的黃天蕩內,已變成火把的海洋……

    黃天蕩無邊的沼澤上,堆積著如山的物資,綿延數裡,一眼望不到頭。這些都是此次兀術軍南略,從江南搶掠的財物,這一刻,兀術斷然將之拋棄,為的,就是要騰出足夠的船隻。如果不是生怕堵塞河道,兀術會將這如山物資直接沉江,而不是費老大的勁從船上搬下來,扔進沼澤。

    此外,所有俘掠男女,也全被趕下船,驅逐到蕩澤裡,不理哭號哀求,任其自生自滅。

    就這一下,便可騰空出近二百艘大小船舶。這已經是金軍的極限,剩下的四百艘船,只運載三樣物事:士卒、馬匹與糧草。

    沒有糧,再多的兵也要垮;沒有馬,女真人就像跛子,戰鬥力發揮不出五成。

    兵、馬、糧,是一支軍隊最基本的組成,兀術只保留這最基本的東西,其餘一切,統統拋棄。

    “我們沒有選擇,今夜必須決死一戰,明日為最後突圍期限。”兀術一臉決絕,為白日吃了敗仗的手下將領們打氣,“韓世忠若是以為我軍遭此重創,缺船氣沮,無力再戰,那他就大錯特錯了。”

    兀術高踞樓船頂,拔刀向河蕩一指,聲音在河蕩上空遠遠傳開:“我們不但有船,更有大型戰筏。韓世忠,嫌火矢的火力不夠是麼?這一回,我就給你來個大的!”

    激戰半日,受創不輕,正在江北水寨慢慢舔呧傷口的韓家水軍,完全沒料到,真正的生死鏖戰,現在,才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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