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仙俠]百媚圖 作者:美味羅宋湯(連載中)

 
wwdon 2013-3-16 22:38:5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94 73574
bpii 發表於 2013-9-16 22:52

第二十三章 曲中女郎

錢大通哪裡肯讓自己的唯一希望跪下磕頭?旋即扶住周正卿雙臂,雙目含淚道:「我兒能有周公子這樣的朋友,真是三生積下的福氣。」

周正卿連連謙讓,裝傻問道:「我錢兄弟有什麼麻煩了?」

錢大通當下又把昨晚今早的事說了一遍,只是更為詳細。

李貞麗坐在主座上,轉頭看著徐佛,冷笑不已,明擺著嘲笑徐佛擇友無方。徐佛端起茶抿了抿,眉頭緊蹙,心中思索如何幫錢逸群度過此關,便沒理會李貞麗。

周正卿在堂上踱了兩步,堅定道:「我這就去見陳縣尊,讓他盡快調了三班捕頭太湖巡檢去穹窿山。只是另有一事……」周正卿故作沉吟,又道:「我怕文光祖對錢家不利,敢請錢世伯帶了家眷,來我周府暫住幾日。」

錢大通大為感動,道:「那實在太叨擾周公子了。」

「不妨事,」周正卿慷慨昂揚道,「若是世伯與伯母不嫌棄,就住在我的別院,也好有個照應。我聽九逸說他還有一位未出閣的妹妹,大可以跟我家姐妹一起住在後院。她們年齒相近,必定談得來的。」

錢大通見周正卿已經考慮得如此周到,不由大為感念,只是仍舊擔心兒子的事。他正要開口,周正卿已經搶先道:「請世伯回去略作收拾,我這就先回去安排,然後派人去府上迎接。喔,對,還要去找陳縣尊,事不宜遲啊!」說罷就往外跑。

李貞麗沒等周正卿邁出曲俠堂,乾咳一聲清了清喉嚨,鏗鏘有力道:「傳我令去,赤霄、碧霄、青霄三部,立刻上穹窿山,聽從錢公子號令。」她嗓音本就清脆,此時更是包含金石之聲。

這一聲令下,較之軍令不遑多讓,嚇得周正卿腳下一顫,更驚得錢大通雙眼發直。

當下有三名女子從座椅之後走了出來,身穿赤、碧、青色紗衣,朝李貞麗抱拳為禮,齊聲道:「遵命!」說罷便從堂門而出,不一時便傳來呼喝之聲,宛如軍營。

「縉霄部。」李貞麗道。

「在!」列中走出一名女子,上身穿著素色襦衣,下身一條大紅的裙裳,就如一朵躍動的火花。

「命你部姐妹盡數出去,凡是奴僕過十數的大戶人家,統統要查明動向,及時報與我知。」李貞麗道。

「遵命!」火衣女子轉身而出,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徐佛見師妹如此做派,知道她要掙足臉面。她雖然不甚贊同,心中卻也頗為欽服。當年的小師妹如今已是一方虎鎮,將這綺紅小築經營得如此興旺。

「我自領紫霄部上山支援,」李貞麗轉頭對徐佛道,「師姐還是坐鎮綺紅小築,統領歸家院眾姐妹,與我絳霄、金霄兩部姐妹看好老家。」

徐佛笑道:「妹妹的『九霄』看來已經成軍了。」

「師姐見笑了,不過是姑娘們還肯用功賣命罷了。」李貞麗道。

徐佛點了點頭,道:「那想來有絳霄、金霄兩部姐妹守護此間便足夠了,我還是帶著歸家院眾姐妹一同上山。」見李貞麗正要啟唇反對,徐佛玉手輕壓,不容辯駁道:「穹窿山乃是姑蘇第一山,再多的人上去都不算多。」

李貞麗的功夫大多是徐佛傳授的,骨子裡視徐佛為師長,本想反駁一二,張口卻說道:「師姐說的是。」

徐佛起身對錢大通福了福,道:「錢老爺容秉,我等雖是曲中女郎,卻不敢忘一個『義』字。錢公子不以我等身份卑微,折節下交,我等也不能置之不理。」

「錢老爺,」李貞麗也起身道,「我這赤、碧、青三霄,每部有姐妹三十六人,紫霄部更有五十五人,各個自幼苦練,刀劍嫻熟。絕非那些烏合之眾能比,請錢老爺放心。」

錢大通這才深吸了口氣,雖然感覺驚詫,卻多了一分欣慰。

周正卿也不臉紅,回身笑道:「徐媽媽李媽媽果然是曲中俠士,在下欽佩,那咱們就各行各路,多管齊下,定要護得九逸與他尊親安然無恙!」

徐佛微笑,李貞麗權當沒有聽見。

在蘇州繁華地,要想聚攏三五百人可不容易。綺紅小築的法子頗有些後世集團企業的模樣,九霄九部或是單開,或是幾部聯營,化整為零變作好幾家妓坊。外人看著貌似毫無關聯,其實全聽李貞麗一人號令。

錢大通是公門中人,見這位李媽媽言談之間便調集了將近二百號人,這可比巡檢司都厲害,更別說陳縣尊的三班衙役了。

想到剛才對李貞麗的輕視,錢大通不由臉上發燒,因為事關兒子的安危,再大的身段也得放下來,當下拱手謝道:「李媽媽,大恩不言謝,日後定有所報。」他是吳縣的典史,這麼說自然是願意為李貞麗在衙門中做個內應,雖然有失身份,此刻也顧不得了。

李貞麗見他拳拳愛子之心,再大的隔閡也消融了,臉色微霽,道了聲「不敢」,便去後面清點人手準備出發。

不一時,綺紅小築裡衣衫如雷,香粉如霧,一隊隊美麗女子身著各部服色,窄袖束腰,手提長劍,上了馬車。一輛馬車上只能坐五人,這近二百人便要分乘四十多輛馬車。即便是蘇州府尊出行,一時也湊不出這麼大的車隊,其壯闊可見一般。

如此龐大的車隊從不同門庭中魚貫駛出,交通有節,最終匯聚成一股洪流,往西奔馳而去。這番動作當然難以瞞過外人,李貞麗便讓人放出口風,說是今日蘇州的曲中女郎都要去靈巖山上的靈巖寺祭拜西施,燒香祈福。因為靈巖山是去穹窿山的必經之路,便莫名其妙地當了回擋箭牌。

能夠一舉看遍全蘇州的美女,卻不用花一文錢,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不明真相的風流浪子們大感有趣,奔走相告。但凡有空的,都想去靈巖寺參與盛會。轉眼之間,「靈巖山上百花開」就成了蘇州最熱門的話題。

「前面就是靈巖山了。」

一個中年文士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山包,順手遮擋了一下尚在東天的太陽。這支自西往東走的馬隊正是從穹窿山上逃下來的文光祖文公子,此刻已經全然沒有了之前的豪氣,各個面帶沮色,心事重重。

「我不行了,我要死了……馬先生,快派人去請我母親來見我最後一面。」文光祖趴在一輛板車山個,兩匹駿馬在前面拉他,說不出地狼狽。

那中年文士皺了皺眉頭。他很清楚這位文公子的傷勢並不致命,那把牛耳尖刀甚至沒有刺穿他腰間厚厚一圈肥肉。出於謹慎的性子,他還特意檢查過兇器,看上去已經有些日子沒有打磨過了,更別提刀刃淬毒。

這也說明那刺客顯然是臨時起意,並非蓄謀已久的暗殺高手。

「馬先生、哎呦哎呦……我是不是又流血了?」文光祖趴在板車上,不住地哼唧著。

馬先生坐直身板,朝前望瞭望,道:「公子,前面便是木瀆鎮。我聽說木瀆張氏子名叫張文晉,是愷陽公的門人,莫若我們去他府上先救治一番?」

「好好好!速去速去!以後我必不會虧待張家!」文光祖聽說有個地方能夠停一停,急忙叫道。

馬先生揮了揮手,自有門客先行策馬狂奔而去。這麼多人騎著馬,若是不派個信使通報,很有可能會被當做歹人進不了門。

從靈巖山到張家大宅,不過一二里路,策馬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能打個來回。大戶人家往來未必需要認識,不過總得驗證。那報信的門客遞進去一張文震孟的帖子,嚇得張家大開中門迎候文光祖。等文光祖到的時候,連大夫都等在門廳了。

張文晉等在門口,臉上卻是十分不耐。他眼下焦頭爛額,突然又冒出個文光祖,實在難以心平。只是看看文老爺的帖子,誰敢怠慢?非但得出門迎接,還得裝出一副蓬篳生輝的榮幸模樣。

總算等到了大隊人馬趕到,馬先生先行上前見禮,自報家門道:「不才文府西席,馬懷遠。聽聞張公子乃是愷陽公高足,還請念在衛道同志的面上,施以援手。」

張文晉被贏走天命丹之後心中總是忐忑,生怕沒有了那枚靈丹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眼下這個馬懷遠真是說到他心裡去了,再大的鬱結全都消散不見。他作揖回禮,道:「學生忝列恩師門墻,不足為道。文公子這是怎麼了?」

「還不是那個活該千刀萬剮的殺頭胚!」文光祖吼道,「我與他勢不兩立!」

張文晉一愣:誰當得起蘇州文氏公子這麼大的怨念?

「我家少爺說的,便是曾經的吳縣捕快錢逸群。」馬懷遠聽說過一些盛澤的事,知道當時張文晉也在,只不知張錢二人是否有什麼交情。他這麼開誠布公地說出來,一來是試探深淺,二來也有逼著張文晉站隊表白的意思。

張文晉聽了神色大變,連連上前三步,伸手抓住文光祖的手,登時鼻子一酸:「你也遭了那奸詐小人的詭計麼!」

文光祖見張文晉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爍,登時興起一股同仇敵愾同病相憐的意境。

此所謂:持手相看淚眼,更無語凝噎……

bpii 發表於 2013-9-16 22:57

第二十四章 屍狗歸位

張文晉最近十分惱火,自從上次家中被賊人縱火,便諸事不順。先是有不開眼的僕人捲了古董、首飾逃跑。後來又有人說看到狐貍在書房裡看書,是一頭成了精的妖怪,弄得人心惶惶。

他倒是希望這狐貍成精,還能幫著對付錢逸群那賊廝,可這狐貍除了吃喝睡覺、蹭腿賣萌,其他什麼都不會啊!

更鬱悶的還不是狐貍,而是戴家派來的人。在戴世銘身亡當日,張文晉便飛鴿傳書北京,告知此噩耗。雖然不知那邊情形,但在戴家肯定引起了軒然大波,調了在江西辦事的兩名子弟趕往蘇州,查明戴世銘被殺真相,並且護送戴世銘的遺體返回滄州。

這兩人都是年不滿三十的「修」字輩子弟,從字派上看是戴世銘的子侄。這個年紀的世家子弟最為難纏,總是自以為是,火氣充沛,若不是因為戴世銘的喪事,兩人早就要打殺去錢府報仇了。

張文晉自然願意看到錢逸群倒霉,卻又聽說錢逸群已經拜入鐵杖道人門下。那鐵杖道人的名頭極大,張家可不願意因為一個外人惹惱了那尊大神。戴家人若是想報仇,最好還是離開張家之後再動手,以免惹出麻煩。

張文晉到底不能當家作主,早有人傳書他父親,說明利害。張家老爺第一時間便回信家裡,責令張文晉安穩那兩個戴家子弟,勸他二人先辦完戴世銘的喪事,送歸故里入土為安,然後再計較報仇之事。

張文晉好一番苦口婆心連蒙帶騙,剛以為安穩了這兩的愣頭青,自己師父派來接應戴世銘的兩位將軍也到了。

一位年紀大些的名叫曹文用,另一位是他侄子,叫做曹變蛟,年紀輕輕卻也是正兒八經的游擊將軍了。張文晉本來以為自己的糾結總算到頭了,可以交出研山,送走戴家的惹禍胚。

就在這個時候,張家又出了一起盜案。

研山被盜了。

如此一來,這兩位曹將軍也走不了了。非但走不了,還要將府上的人全都集合起來一一排查,鬧得是內外不安,雞飛狗跳。更放聲出去,只要一日不找到研山,張府上下出入都得搜身細查。

而這一切,自然被張文晉扣在了錢逸群頭上。在他看來,如果那天錢逸群不要殺戴世銘,戴世銘就會坐鎮家中不讓宵小得逞,自然就沒有火災之亂,也便沒有了後來僕役爭相逃跑之風,更不會有人連藏得極好的研山都偷走。

所以說,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錢逸群。

「一定是那小子偷的!」文光祖在張家剛安頓下來,聽了張文晉大吐苦水,一口咬定。他道:「他手下有個異人,能夠在光天化日之下隱沒身形,我這腰間就是被他所傷。這樣的人,若說不是賊,說出去也沒人信他!」

張文晉一愣,騰然而起,道:「難怪那日錢逸群在我家門外鬼鬼祟祟,原來是在打我家米芾研山的主意!你且等等,我這就去找曹將軍。」

文光祖成功禍水外延,心中大喜。他突然心中一動,想起前兩月逃逸的採花大盜,腦筋急轉,打算一併扣在錢逸群頭上。

張文晉當然不會跟兩位曹將軍說「懷疑」,而是一口咬定盜竊研山的賊便在穹窿山茅蓬塢,請兩位將軍前往捉拿。戴家兩名子弟一聽這話,自然也要前去為族叔報仇。馬懷遠擔心自己的朋友,以帶路為名,自告奮勇帶這幾人過去。

此行雖然人數不多,卻勝在精銳,四人都是秘法高手,各個都表示可以三下五除二解決錢逸群。五人輕騎快馬往穹窿山去了,免得錢逸群被人殺了,不能親手為族叔報仇,或是套問不出研山的消息。

此時的錢逸群卻端坐蒲團之上,眼簾微閉,靜定之中觀心,思緒漂浮在靈蘊海上,自己好似一朵浮云。

他在思考一個問題。

何謂神!

有人說,清靜無慾者為仙,剛正忠誠者為神。

也有人說,神乃先天之靈,孕於太虛,長於混沌。

還有人說,眾願所歸者為神。

在這穹窿山上,就有諸多神像。藏經閣的道書之中,錄有萬千神靈,各具職司。再翻開八大神咒,開篇便有口神、舌神、齒神、喉神、炁神……再加上舉頭三尺有神明,這世界上的神竟然比人要多得多。

——這些真是神麼?

——為什麼這些神隨著時代的遷移,越來越多?神的體系越來越龐雜?神的職司越來越明確?難道天界也有考公務員的風潮麼?

心中的念頭越來越繁雜,使得錢逸群越來越難以保持靜定,漸漸心生煩躁。就在他準備出來的時候,兩次出現的詭異鐘聲又來了。

這次可不是一敲而過,而是一聲接著一聲,如同海浪一般層層疊疊沖蕩過來。每一聲鐘響都踩著前面一聲的餘音,漸漸連成一片。錢逸群心頭的雜念被這聲波震得粉碎,如琉璃碎瓦,如冰屑雪沫,心中只有一片清明。

靈蘊海波瀾不驚,好像被無形的蓋子壓制了一般。

錢逸群很快就從海底感受到了一股強力的暗流,漩渦一般打轉,內中是一個漆黑的無底坑洞。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像是站在懸崖,大半個腳掌踩空,邊沿的石子不住碎裂、墜落、隱沒在黑暗之中卻沒有一絲迴響。

只要有一股微風便能將他推入這無底深淵之中……

鐘聲響成一片,一個炸雷突然在錢逸群靈蘊海上炸起,雷聲中傳來語音:「屍狗屍狗,此時不歸,更待何時!」這聲音震得天地嗡嗡作響,更震得靈蘊海波濤大作。

錢逸群聽覺被隆隆轟鳴湮沒,眼前漆黑一片,只感到這無底深淵中癢絲絲、涼颼颼,初時像有一粒米珠大小,漸漸升騰,越往上卻是飛得越快,體型越大。及至衝出海面,帶起一道百萬丈高的靈龍水柱。這水柱頂住了九霄天頂,撐住了無底深淵,整個海面都被它攪動起來。

靈蘊海中,漫天雨落,驚天動地的一場突變,瞬息間平復下來,只留下一個朗朗乾坤,隱約還有鐘聲的餘音。

錢逸群這才覺得有些氣悶,正要深吸一口氣離開這個靜定世界,猛然見這靈海之上多了一個人。

那人漂浮空中,通體銀輝,如同滿月之華。

錢逸群細細一看,眼眉口鼻,無一處不與他生得一模一樣。

這個人形月亮五竅緊閉,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在美夢之中。
bpii 發表於 2013-9-16 23:05

第二十五章 入道第一步

錢逸群從靜定中出來,心神安泰。他活絡了一番筋骨血脈,站起身走出茅屋。山風迎面吹來,似乎比往日更加清新。日光落在身上,暖意直沁入五藏六腑,遊走四肢百骸。

錢逸群不知道剛才在靜定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享受著眼下的寧靜平和,心裡干凈得就像是被徹底洗過一般。

——好像少了些什麼……

錢逸群在門外走了兩步,聽著空山鳥鳴,伸手在身上一摸……懷中的百媚圖倒是提醒了他。

「中行悅。」錢逸群叫了一聲,「中行悅?」

中行悅沒有反應。

這個被封印在百媚圖中的老鬼很少冒泡,但像這樣百呼不應卻讓錢逸群有些意外。兩人到底是合作夥伴關係,而錢逸群屬於「甲方」,擁有更大的主動權。

見中行悅無聲無息,錢逸群只能回身屋裡,抽出西河劍,用尾指在劍刃上輕輕一抹,登時擠出一滴渾圓的血珠。他將血珠抹在百媚圖上,眼前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洞。這黑洞之中透出一抹詭異的綠色,散發出一股微弱的吸力。

不同於上次直接被扯入百媚圖中,現今的錢逸群能夠站住腳步,十分堅定地抵禦這股吸引。他心中卻明白,只要穿過這個黑色的洞門,便能進入百媚圖的世界。

決定權只在他手中。

心念一動,錢逸群走出了自己的身體,沒入黑洞之中。

落腳之處仍舊是那間充滿氣息的春閨。

錢逸群緩步走了出去,推開門,不用邁步出去便看到中行悅四肢大敞被懸吊在扭曲流動的時空亂流之中。

「正有事找你,」錢逸群道,「你卻不理我?」

——我在你識海之中留下的神念被消磨得丁點不剩,怎麼理你?

中行悅緩緩抬起頭,一臉憔悴,就像是被魅靈虐待了無數光陰一般。他不敢告訴錢逸群,其實自己能夠借那點殘留的神念無時無刻監視他的內心,只是避重就輕道:「我知道公子要問什麼。」

錢逸群挑了挑眉毛。

「適才公子靈蘊沖蕩,溝通天地,普降甘露,是也不是?」中行悅知道這是必然的,因為在他神念消失之前,已經看得十分清楚了。

錢逸群點了點頭。

「待得風平浪靜,便有個小人浮現空中,是否?」

錢逸群又點了點頭。

「那便是魄。」中行悅流露出一絲激動,被錢逸群敏銳地捕捉到了。

「魂魄的魄?」錢逸群追問一句。

中行悅點了點頭:「人常道三魂七魄,但真正能夠凝魄見魂的人終究有限。恭喜公子,總算邁出了修真第一步。」

錢逸群對於魂魄的認識還有些模糊,聽中行悅說這只是修真第一步,不由吃驚。

中行悅看出錢逸群的疑惑,忍不住輕笑道:「只是學些玄術,算什麼修真?哪怕威能再強大,不還是邁不過生死關?」他垂下頭,怨念迸發:「便如我這般……」

「修真……」錢逸群吸了口氣,「為何從來沒人對我講過這個?」

「只要是正法修行,無論什麼法門,最終只是歸根於魄、魂、神三道而已。」中行悅道,「凝練七魄,錘煉三魂,合魂並魄而為元神,最終溝通天地,融於大道。僅此而已。」

「你是說……每家每派都是如此?」錢逸群驚訝問道。

「法門萬千,大道一途。」中行悅說得斬釘截鐵。

錢逸群心道:那馮夢龍渴望尋個標準化模式出來,原來並非妄想啊。早知道我何必教他生搬硬造,直接問中行悅不就行了?

——不對!如果中行悅所言屬實,每家法門皆是如此,那為何從未聽人跟我說過?無論是高仁、鐵杖道長,還是柳和尚,這些人的修為不知比我高出多少,卻隻字未提,是何道理?

錢逸群問了心中疑惑。

中行悅斜眼冷笑道:「你若是想害誰,便將這事告訴他罷。保證他一輩子入道無門。」

錢逸群大奇:「這是為何?」

「人有妄想。」中行悅簡簡單單吐出四個字。

錢逸群心目如電,緩緩點了點頭。

人自出生之後,由先天而入後天,一歲歲長成,卻一天天失去了真我。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將外界的是非好惡套在自己身上,以為是自己所想所需。如此便有了效仿、臨摹、學習、追求……最終卻是邯鄲學步,越走越迷茫,空虛寂寞冷。嚴重者甚至迷失了自我,成為了社會的奴隸。

錢逸群回憶上輩子,這種行尸走肉一般的社會精英就和滿山遍野的狗尾巴草一樣茂密。

再回到現今之世。國朝以八股取士,八股是什麼?說穿了就是替聖人代言,將自己視作聖人,發揮出一篇錦繡文字。這種風氣之下,自然滿街都是「聖人」。然而這些「聖人」都只學了聖人之行,卻沒有明悟聖人之心。表面上道貌岸然,心腹中男盜女娼。

若是前輩修士將這魄、魂、神的三道境界洩露出來,天下不知有多少愚人會臆想附會,只把自己的妄唸作真,想像出種種境界玄通,猶自以為行得正走得快,資質非凡。正是為了普渡群迷,點化眾愚,但凡有些責任心的修士,便不肯將這個秘密洩露出去。

什麼叫「繡出鴛鴦憑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這就是了!

「我明白了。」錢逸群點頭道,心中騰起淡淡的喜悅。

「既然公子明白了,」中行悅臉上浮出嘲諷的笑意,「在下敢問一聲,公子是怎麼凝練成這一魄的?」

錢逸群略一呆滯。

中行悅用一支小小的繡花針,扎破了錢逸群尚未意識到的自大自得。

如果錢逸群知道自己的修行法門,一步步行來,自然也就知道了未來的路該怎麼走。問題是,今天這一魄凝練本就有些蹊蹺,開始只是在思索「真神」的問題,繼而雜念百出,最後……就這麼稀里糊塗凝練出來了。

人有七魄,那第二魄怎麼辦?

臆想麼?

錢逸群打了個冷顫。

中行悅知道錢逸群的秉性,也不敢讓他難堪,直說道:「令師是有大智慧大道行的,每日間身體力行便是清靜,你耳濡目染便是真道,就如浸在花露之中,自然體香。再加上每夜坐丹,煉化陰魔,這才有了今日頓悟所得。」

錢逸群耳中轟鳴,既驚且喜:原來這就是修真!

「你若得道,令師之功。」中行悅道。

錢逸群連連點頭,道:「師恩如此深厚,可笑我以前竟然看不透。」

「你看不透的還多呢。」中行悅索性道,「你若得道,還有一人的情也是難以償還的。」

「鐵杖道人引我入道,我也是一樣將他視作恩師。」錢逸群道。

「非也,」中行悅正色道,「奴所說的是趙監院。」

錢逸群徹底懵了。在他看來,狐貍、高仁、鐵杖、柳和尚,都是自己前行路上的大恩人。沒有這些人,和狐貍,就不會有今日踏進修真道路的錢逸群。然而趙監院……那個只會破口大罵的放屁狗……

「你若是不信,大可在他下次罵你時平心靜氣聽完,然後跪在地上畢恭畢敬磕一個頭,道一聲:多謝監院大師。」中行悅在「平心靜氣」、「畢恭畢敬」上著了重音,「到時你且看他怎麼說。」

——你不會是想玩我吧?

錢逸群心中暗道。
bpii 發表於 2013-9-16 23:09

第二十六章 吾患吾身,我守我心

錢逸群從百媚圖裡出來,緩步走上了竹林幽徑。雖然有馬匹在手,但是他突然很想自己走路。這種腳踏實地的感覺讓他無比安心,對比之下,以前的生活就都像飄在空中一般。

曾經的浮萍,終於有了根。

這邊錢逸群一步步進了上真觀,那邊正趕上趙監院出門巡視。

要想讓趙監院罵人可實在太簡單了,錢逸群只需要站在那裡,什麼都不做就可以獲得趙監院的一頓臭罵。

今天也不例外。

只是今天的錢逸群已經不是往日的錢逸群了。

因為凝練了屍狗一魄,即便沒有中行悅的提醒,錢逸群也能夠心平氣和地聽著趙監院地辱罵。

「看你這副痴痴呆呆的模樣,你爹當年就該把你射在墻上!」趙監院罵得渾身發熱,額頭上一圈豆粒般的汗珠,氣喘吁吁,再也罵不動了。

錢逸群心中再無一絲波瀾,施施然跪倒在地,一頭叩了下去,口中果然畢恭畢敬道:「多謝監院大師。」

趙監院抬著要擦汗的手,僵在原地。

過了半晌,趙監院方才嘆了一聲道:「還是有個懂事的。」說罷一甩袖子,逕自走了。

隨風沒有跟著監院離開,上前托起錢逸群,道:「恭喜道友。」

錢逸群起身稽首,道:「道兄見笑了,喜從何來啊?」

「道兄且隨監院去內堂,必有所得。」隨風微笑道。

錢逸群凝神靜氣,跟隨風追上了趙監院。趙監院走在前面,見後面兩人追上來,冷哼了一聲,卻什麼都沒說便往監院丹房走去。

這還是錢逸群上山之後第二次進監院的丹房,一切都是還是上次的老樣子,只是屋裡的人卻變了。錢逸群變得謹守不怠,趙監院也沒了往日的暴戾跋扈。他嘴唇緊抿,臉上無怒無色,極其淡然。

「錢逸群。」趙監院喚了一聲。

錢逸群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位監院大師好聲好氣說話,連忙躬身應道:「在。」

「你倒頗有悟性。」趙監院說話間鬆口氣,「凝成了一魄便看破如此。」

「只是略有所得,還請大師指教。」

趙監院閉口不言,過了良久方才道:「《道德經》讀過了麼?」

「讀過。」錢逸群答道。

「太上凡用『吾』處幾多?用『我』處又幾多?」趙監院發問道。

錢逸群心道:這……自古讀書都是讀文義,哪有數字頻的?他躬身行禮道:「學生沒有數過,請大師指教。」

趙監院卻又問道:「《南華經》讀過了麼?」

「略略看過……」錢逸群不敢再說自己讀過,生怕這位大師再問「裡面有多少個道字」之類的問題。

「《齊物論》中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其言:『今者吾喪我』。你可記得?」

「學生記得。」錢逸群在腦中連忙將這段文字翻了出了,卻仍舊不得其意。

趙監院微微搖頭,道:「還不明白麼?」

錢逸群頭皮一麻,長久的條件反射讓他以為接下去肯定又是一通狂風暴雨。

「上古時,『吾』與『我』並非同義呀。」趙監院的和藹讓錢逸群驚詫異常。只聽他道:「南華真人有渾沌一章,可視為此二字的註釋。」

許多道人出家多年都不能識字,更別說閱讀經典了。趙監院索性將那一章文字背了出來,乃是《應帝王》篇中的一段。他此刻性子極耐,背一句講一句,沒有任何玄虛,只是生怕錢逸群有聽不懂的地方。

這故事說的是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這兩位帝君跑到中央之帝渾沌那去玩,渾沌十分周到地招待了他們。為了報答渾沌的善意,這兩位帝君說:「人都有七竅,用來視聽飲食、呼吸生生。如今渾沌還沒有,我們便幫他開竅吧。」於是每日為渾沌開一竅,七日之後,渾沌便死了。

「倏忽者,有無之間,神速變轉之謂也。」趙監院道,「開竅者為吾,渾渾沌沌者方是真我。」

錢逸群垂頭若有所思。

「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趙監院口誦《道德經》文,「你見我辱你便起忿怒之心,其實就是圈在了這個『吾』,放不開『吾身』,自然內心煎熬,如坐火床,難以解脫。」

錢逸群點頭承教,現在想來,無論監院罵什麼,跟自己難道有分毫相干麼?難道他說自己是豬狗,自己就是豬狗?真正害自己如同火上煎熬的,的確是自己的「吾身之患」。

「你是玄術入手,」趙監院又道,「想必也打殺過,我便以鬥法相爭為例。且問:是刀劍咒術能奪人性命,還是破口大罵能奪人性命?」

錢逸群心中閃過念頭:說起來的確是刀劍咒術更可怕些,別人罵又罵不死我……他吸了口氣,道:「學生明白了,原來大師這些日子,是在讓學生恪守本我,不為外物所動。」

趙監院點了點頭:「老修行都說道是磨出來的。磨什麼?磨去貪嗔之毒。這貪嗔之毒哪裡來?就是吾身。因為別人一句飛語便三屍暴跳,別說修行,就是常人居家過日子也免不得早夭。」

「是,讓老師費心了。」錢逸群叩首謝道。

「我費什麼心?」趙監院輕笑一聲,「你是好種子,卻得有日月照臨,水土滋養,否則如何發芽長成?我不過是隨手捧上一抔土罷了。」他又道:「如今你凝練得一魄,可知其中妙用?」

錢逸群搖了搖頭:「學生不知。」

「這一魄是你身中之身,可以借它行無為之心。」趙監院道。

「敢請教大師,何謂無為之心?」

「你呼吸是有為無為?」趙監院問道。

「自然是有為。」錢逸群心中略一分辨,若是無為,那就沒有呼吸了,人就死了。

「可需要你去操控它?」

如果這都需要主動操作,那睡覺怎麼辦?錢逸群搖了搖頭。

「這便是有為之行,無為之心。」趙監院道,「太上所謂: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便是此意。你若能凝神其魄,便能將一件有心為之的事,練成呼吸、心跳一般無心為之而自為的事。」

錢逸群聽著這麼段猶如繞口令一般的開示,細細品味其中每一個字,心中豁然開朗,忍不住當堂沉入靈蘊海之中,與那身中身面面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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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pii 發表於 2013-9-16 23:14

第二十七章 心上刃,障本真

按照玄門儀軌,有客人、師長在跟前時,不能入定靜觀。有人以為這是怕外人影響入靜,其實祖師們立下這個規矩卻是出於基本禮貌。換個情景,若是有長輩、客人在跟前,哪怕再困能夠說睡就睡麼?

錢逸群如此不懂規矩,換個身份高些的道士肯定會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然而趙監院卻是正坐如常,沒有絲毫異色,並非是個嚴於律人寬於律己的口頭道士。

錢逸群到了臨門一腳的時候,突然又想:我該將什麼凝練成自己的無心之為呢?

他很快便找到了心中的答案。

從接觸這個玄幻世界的第一個剎那開始,錢逸群的發心就很明確:玄術!

所謂立志成仙,目的不過是因為仙人的法術高強、神通廣大罷了。他對於那種清靜無慾、了凡脫俗的仙人,禮敬可矣,效仿不足。

在錢逸群記憶中,神通最為廣大的便是只有一面之緣的苦塵和尚。當日苦塵一聲「雷來」,剎那間天地變色,烏云之中打下水桶一樣粗細的巨雷,一下子就夷平了偌大的堂屋。他親眼所見這等駭人的情形,怎麼可能忘記?

靈海之中,錢逸群手指舞動,嫻熟地捏出了個小六合訣,心中誦持《掌心雷》咒言。他面對這自己的魄體,如此反覆,漸漸有了一種彼此吸引的感覺。

又是幾遍過後,那閉著眼睛的魄——屍狗,手指同樣飛快地舞動起來,雖然口唇緊閉,卻傳出誦咒之聲。

「雷來!」

錢逸群身上黃光一閃,小六合訣自然發動。易中玄帶起的八卦爻象流轉,穩穩地被釘在了震卦。

屍狗雙眼猛地睜開,露出裡面閃爍著青色電花的雙瞳,與錢逸群的身體同時喝了一聲:「雷來!」

一團雞蛋大小的閃電球在空中凝結,噼啪作響,舔著錢逸群的掌心。

錢逸群隨手一揮,整個人就如釋去了負擔多年的重負,無比輕快舒暢。

旋即,他想起來一件事……

他揮手的方向,正是趙監院坐著的位置。

——趙監院這麼高的修為,一定能躲開的。

錢逸群眼睜睜地看著閃電球朝監院大師飛去,整個時空都像是調到了慢進狀態。

趙監院鬆弛的眼皮緩緩抬起,瞳光中映出閃電球的青色電流……

趙監院被打了個正中,圓團團的身體朝後飛去,撞在供桌上,震倒了那尊宣德銅香爐。香爐滾了一圈,落在地上,撒出滿滿一爐的香灰。落得監院滿頭滿臉,倒是掩蓋了電擊出來的焦黑。

這個掌心雷雖然觸發得完美,不過錢逸群並沒有怒氣,也沒有高喝,威力和速度都只是末流。

即便如此,趙監院仍舊沒能躲開。

隨風連忙上前扶起監院。

趙監院從口中吐出一股香灰,清了清喉嚨,嘶啞道:「你且去吧,我坐一會。」說吧,盤腿上座,雙眼微閉,觀心入靜休養身體去了。

隨風撿起香爐,點了一盤檀香,示意錢逸群與他出去。

錢逸群叩首而出,心中滿是愧疚。

到了外面,隨風對錢逸群笑道:「道兄不必自責,監院沒責怪你。」

「終究是我的過錯……」錢逸群頗為無語,他剛才好像控制著兩個身體,腦袋一片空白,就這麼詭異地將掌心雷扔了出去。不過監院怎麼會就這麼簡單被打中了?莫非是因為覺得無甚威力便硬扛了?這多尷尬?

隨風笑道:「因為監院一點玄術都不會。」

錢逸群瞪大了眼睛。

一者是因為監院竟然不會玄術,二者是因為隨風竟然能聽到他的心聲。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個把月前就能聽到旁人心中所想。」隨風笑道,「開始的時候讓我頗有些痛苦,被監院罵了兩天方才好了。」

錢逸群心中不由動念:不會是因為百……姓愚昧,心裡說你壞話吧?他硬生生將「百媚圖」吞回肚子,不願讓隨風知道。

「呵呵,有過。」隨風目光空靈,似在回憶道,「你能聽到別人嘴裡奉承,心中咒罵;平日交好的朋友,原來處處看你不慣;每天笑臉相迎的人,原來只是當你是個笑料……那些日子可真不好過。」

「想來的確如此。」錢逸群附和道。

「所以,」隨風揮散了過往的不悅,「我肯定監院沒有在心裡責備你。」

錢逸群也笑了,又回到了剛才那個疑惑,謹慎問道:「監院這麼高的修為,真的一點玄術都不會?」

「修為與玄術有什麼關係?」隨風反而不解道,「我等修道之人,說來說去不過是修自己。既然是修自己,那要玄術有何用?」

「我不是修道之人……」錢逸群不知怎地,在說這話的時候頗有些落寞,「我只是想學好玄術,救濟家人。」

「道兄,你偏頗了。」隨風笑道,「誰說修玄術就不能入道呢?道含萬物,無處不是道之顯化,難道玄術就是例外麼?」

錢逸群心中一閃,想起鐵杖道人說的:道無術不顯,術無道不存。心中暗道:我固然不追求明道證悟,卻也大可不必排斥它呀。起碼這凝成一魄的修行境界對我的玄術也是大有好處。

「雷來!」錢逸群高聲呼喝,一個更大些的電球凝在掌心,被他扔向一塊石頭。

石頭混著一蓬泥土,被炸起跳到半空中,翻了兩個身方才落在地上。

隨風看了微笑不語,心中暗嘆:這位道兄一心求玄術神通,在道法上的修為卻快得匪夷所思。監院所謂

「神仙種子」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人物吧?

「道兄。」隨風突然叫道。

「嗯?」錢逸群將目光從菜園裡的小坑中收了回來。

「這地打理起來可是很累的。」隨風嘆了口氣。

錢逸群緊繃的神經徹底放鬆了,大笑上前,手腳並用,將這坑整平。隨風站在一旁微微笑著,心中卻在琢磨:剛才監院心中想說「不要忍」,卻終究沒說出口,這三個字又做何解呢?

「道兄……」隨風終於忍不住又叫道。

錢逸群站起身,搓了搓手上的肥泥,笑著看著隨風,心中暗道:什麼事?儘管說吧。哈哈,跟你一起卻不用費力氣說話了。

隨風無奈,上前兩步道:「師兄被監院辱罵的時候,忍得辛苦麼?」

「忍?我從來不忍。」錢逸群輕輕拍了拍手,「第一天被他罵的時候,差點想動他。不過當時突然聽到一聲鐘響,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整個人都像是沒力氣似的。對了,說起來你力氣還真大。」

「不過是微末塵技,不足道。」隨風口裡答著,心中琢磨錢逸群的話。

錢逸群笑了笑,繼續道:「不過今天我才知道,原來之前我還是忍了。」

「願聞其詳。」隨風嚴肅道。

「在聽監院罵我的時候,我只對自己說:不去理會那狗吠驢叫。」錢逸群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髮鬢,見隨風的嘴角也揚了起來,繼續道,「現在想來,那就是忍,我終究還是沒有明心得見真我。今日經監院大師點破,我才明白此身非真,心無罣礙的道理。」

隨風以錢逸群的話印證自己本心,冷汗淋漓,腦中只有一句:我豈不是也如此一般!?

無論自己面子上如何云淡風輕,心中終究有牴觸、有排斥,正因為將這些外物視作「刃」,放在了心上,所以才會有「忍」的存在。自己以為忍便是修行,然而大道自然,用一把外刃來雕琢本心,這不是逆道而行麼?明明心中不平,偏要裝出一副高人不拘的淡泊樣子,這不是大偽麼!

——連真心都做不到,還修什麼真!

——若能真正明心見性,流水無痕,這些外物也不過過眼浮煙,算什麼「刃」?又何須「忍」?

隨心渾身顫慄,沒想到自己曾將「忍耐」如此下乘的念頭奉作圭臬聖旨!
bpii 發表於 2013-9-16 23:19

二十八章 不速之客

隨風一掃道袍長擺,跪倒在地,端端正正朝錢逸群磕頭道:「多謝道兄點化。」

錢逸群還是第一次被人拜,頗有些頭暈目眩,連忙扶起隨風道:「我知道自己陋習頗多,以後也要請隨風師兄多加點撥。」

隨風笑了笑,眉頭舒展,道:「如此關頭,正是打坐用功的好時機,小弟先走一步。」

「我也要回去。」錢逸群想起自己還沒吃午飯,不過心情舒暢,沒有絲毫塊壘,肚子也就不是很餓了。

兩人執手告別,錢逸群腳下輕快,一人高的矮墻兩三腳便蹬了上去,逕自朝藏經閣跑去。

即便經歷了一夜的聒噪騷擾,師父仍舊端坐椅上,一絲不茍地抄寫經文。從他身上哪裡看得出一絲被外物影響的痕跡?錢逸群上前磕了頭,洗了手,什麼都沒說便坐了自己的位置上點水研墨,開始抄經。

剛抄了沒幾個字,錢逸群腸中發出一聲雷鳴,原來是折騰了大半天,又沒吃午飯,肚中饑餓。他闔上經本,收拾好筆墨,悄悄朝師父磕頭告退,出去找吃的了。

此時過了齋堂開飯的時辰,運氣好也就只有些殘羹冷菜。錢逸群想想還不如回去煮鍋水,扔點山珍野菜,拌點麵糊,澆點麻油……想到這麻油的香氣,錢逸群不由口中津液噴湧,食指大動,先去取了個竹籃,往叢林深處走去。

晚秋的山裡的遍地都是珍寶,只看是否有緣識得。錢逸群本來是五穀不分的人,這些日子也認識了山上常見的山珍野菜,每每摘來扔在菜裡,鮮香爽口。他這一心撲在了山珍上,肚子倒不是很餓。等他從山林裡鑽出來,日頭已經淺淺偏西,若是再熬一熬就能直接吃晚飯了。

拎著半滿的籃子,錢逸群往茅蓬塢走去,剛到竹林幽徑的入口就見到路邊有人坐在一塊石頭上,手裡握著五條韁繩,手肘撐膝,仰頭與那五匹馬大眼瞪小眼。

「這位大哥,您這是在幹嘛啊?」錢逸群上前蹲在那人身邊,好奇問道。

那人頭也沒回,仍死死盯著馬,說道:「你看不出來麼?我這是在看馬呀!」

錢逸群心道:你這倒是看得用功!不知道的人還當你拖欠草料,被馬堵住了圍觀呢。

「剛才我在地裡幹活,其實也沒什麼活好幹,突然從東邊來了這麼五個人,給了我十個銅錢讓我跟他們上來為他們看馬。我真是從未見過這麼傻的人,這山上誰會偷他們的馬麼?竟然給錢只是讓我看著馬。雖然這馬臉不怎麼好看,不過我既然拿了人家的錢財就要幫人家看到底……」

錢逸群沒耐心聽他囉嗦,打斷道:「大哥,你知道他們去裡面找誰麼?」

「我怎麼會知道那麼多?不過他們之中有兩個是軍爺,大概是去抓什麼汪洋大盜的吧。另外三個人就有些奇怪了,年紀大的讀書人反而要給年紀小的說好話,真是沒有長幼尊卑吧。不過像我年紀也不小了,倒是一樣要給本家侄兒種地,一樣得說點他愛聽的話……」

「再見。」錢逸群站起身,往竹林幽徑走去。

「慢著!」那看馬的農夫站了起來,「你籃子裡采的什麼你可認識麼?」

「認識啊。」錢逸群愣了愣,隨手在自己的籃子裡翻了翻,一一報了名字,「有什麼問題麼?」

「你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農夫手裡牽著韁繩走了過來,從籃子裡挑出三條略帶棕黃的小果子,道,「你認識這是什麼?」

「我只是看它有趣,摘下來玩玩。」錢逸群搖頭道。這果子長得很喜感,若是湊在眼前看,頗有些金瓜銀鎚的模樣,他一時興起,便摘了一把,也就兩三條。

「這個就是巴豆。」農夫正色道,「你知道巴豆伐?」

「就是吃了會拉肚子的?」錢逸群一愣,心道: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巴豆,原來是這般模樣。

「藥鋪裡采了這巴豆回去,要曬乾、炮製、煎炒、磨粉才能入藥,就算再心狠的大夫,也不過用個一錢兩錢。你要是不小心將這鮮巴豆吃下去,那可是會毒死人的。」農夫嚴肅說道。

錢逸群將信將疑地看著農夫。

「你別這麼看著我。」農夫倒是直爽,「我們村子裡就有個小囡上山采了這巴豆,什麼都不懂就往嘴裡塞。這東西吃起來肯定是極辛辣的,她剛吃進去就吐了出來,饒是如此回到家裡還是拉水瀉,直把血都拉出來了,最後還是死了。」農夫臉孔扭在了一起,道,「我勸你還是快些扔掉,別的菜也要好好洗洗才能吃。對了,你這貓爪子給我一把罷,你看我這在這裡又走不開……」

錢逸群閃過身,道:「這些我還不夠吃呢,後面山上到處都是,你自己去采就是了。」

「我在這裡拿了人家的錢,得為人家看馬,你怎麼就不懂呢?鄉里的小孩都知道……」

「你把馬一起牽過去不就行了?」錢逸群直接打斷道。

「咦,你倒是頗有急智呀。嘖嘖嘖,這麼個好辦法一定想出來不容易。不過你終究還是年紀太輕,所以想得不夠周全。萬一那五個人出來見不到我,也見不到馬,一定會以為我偷了他們的馬跑了,到時候要扭送我去見官怎生是好?你雖然是好心,卻把我推進了火坑。我家可是本分人家,三代沒有見官之男,五代沒有再嫁之女。唔,說起來我姑媽倒是有一回差點再嫁……」

「我進去跟他們說一聲就是了。」錢逸群聽得腦袋發懵,又惦記這五個來客。他聽說這五人之中有兩個軍爺,又有個奉承年輕人的中年書生,或許是李師爺帶著巡檢司的人來了。說不定陳象明也在其中,自然要有人奉承他。

他道:「我去幫你說一聲,話嘮大哥再見。」

「我不叫華勞呀,我叫華安。」那農夫一臉茫然,「我說你怎麼跟我說這麼多話,你是把我認作了我那堂弟吧。他去年就上杭州給人當書僮去了,聽說他嫌自己勞碌命,不喜歡『勞』字,便搶了我的名字叫做『華安』。最多就是同名罷了,真真沒有道理我反倒得叫『華勞』……」

錢逸群已經鑽進了竹林幽徑,天光收斂,一股沁入肺腑的竹林幽香撲鼻而來。他走出沒多遠,這遮天竹林便已經將身後話嘮大哥的聲音徹底吞沒。

因為沒有見到家裡的馬,錢逸群倒沒指望父親親自來,不過心中仍舊存了一分僥倖,希望父親能夠親眼看到自己安然無恙,也免得牽掛。

「快說!錢逸群去了哪裡!」一聲戾喝從茅蓬塢的山谷間傳到了竹林幽徑的出口。

這是錢逸群不出竹林幽徑聽到的第一句話。

這聲音裡充滿了濃濃的河北口音,帶著強烈的忿恨,以至於「錢逸群」三個字都讀了破音。

錢逸群腳下一滯,身上已經感受到了兩道銳利的目光。他走出幽徑,臉上不動聲色,只見屋前的空地上站了五個男人,都是不曾見過的。這五人中像是分了三撥,兩個身穿將官服的男子站在最外圍,因為沒有補服,看不出品級。此刻正滿懷警惕地打量著自己。

中間是個面如冠玉的中年文士,一道劍眉微微上揚,人中深厚,若是再配把羽毛扇便有幾分諸葛亮的風采了。——雖然現在天氣有些涼,看上去會顯得特立獨行一些。

另外還有兩個年輕人,身穿綢緞,頭戴莊子巾,頗有些相似,看上去很像兄弟。其中一人手持寶劍,頂著錢衛的喉嚨,另一人手中非抱了戴世銘的配劍,還拿了裝有衛秀娘命主骨的錦囊。

「擠嘎阿姑賴樂窩裡廂伐?」錢逸群臂彎裡挎著籃子,大大方方走上前去,故意將一口蘇白說得飛快。

「小兄弟,你說的什麼?」年長那軍官當前一站,好似雄峰聳立,身上霸氣威武,讓人頓生仰視之心。

錢逸群心中暗道:好個將軍!原來霸氣側漏竟是真的!

「他是在說:錢家阿哥在家麼。」那中年文士上前翻譯道,口音中帶著一絲微弱的長洲口音。

「哈!」那年輕的軍官不過弱冠,眉宇間與年長那人頗為相似,英氣有餘,老成不足。他大笑道:「原來江南人把哥叫做姑,差了輩分也就罷了,連男女都不分了。」

那年長的軍官掃了一眼錢逸群,道:「你是這山上住戶?」

錢逸群瞪大了眼睛,假裝聽不懂,望向那個文士。那文士將這河北官話翻成了蘇白,錢逸群才一臉恍然大悟地模樣說自己是山下的農戶,上來給「錢家哥哥」送野菜的。他操著一口蘇州方言,又故意加重了吳縣口音,比一般蘇白更難聽懂,就連那位長洲縣的蘇州人都聽得有些費力。

「馬先生,問問他是否知道錢逸群殺人的事。」年長的軍官突然道。

那文士自然就是文光祖的西席先生,馬懷遠。他心中暗道:真是多此一問,這事與你們又有什麼關係。不過這四位手下功夫了得,他自然不敢違命,當下將這話翻成了蘇州話。

錢逸群心中暗笑:你們一幫人衝上來找我麻煩,竟然連我長什麼樣都不知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天下太大,果然到處都有參不透「自作孽不可活」的笨蛋啊!
bpii 發表於 2013-9-16 23:24

第二十九章 痴呆蒙童

那個年長的軍官正是曹文用。他突然問出的這個問題,卻有著更深一層的考量。

——連他們這兩個外地人都知道蔡家夫婦被殺的事,身為山下村民沒有理由不知道。知道錢逸群是殺人犯,還敢這麼神情自若地來送野菜,要麼是跟蔡家有仇,要麼就是錢道士的鐵桿忠狗。

曹文用盯著這個連官話都聽懂的懵懂少年,努力從他臉上看出一絲破綻。

「蔡家人不是錢家阿哥殺的。」錢逸群本想裝出一副激動的模樣,不過內心中卻難起波瀾,索性連面子上的裝模作樣也省了。

這句淡淡的辯駁卻讓人聽上去頗為堅定,反倒不去疑心他跟錢逸群的關係。

曹文用眼瞼微微一挑,心道:看這少年不像是作偽,雖然有些痴呆木訥,但是靈氣不弱。

「小哥,你能跟我們說說,錢逸群什麼穿戴?長相模樣又是如何?」曹文用知道馬懷遠沒見過錢逸群之後就十分痛苦,所謂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隊友。文家僕從之中見過錢逸群的人不止一個,偏偏跟來個壓根就沒見過的!

「穿戴嘛,就是那樣,不好不壞。長相嘛,就是那樣,不醜不俊。」錢逸群摸著下巴,突然發現想臨時編一套瞎話難度很大啊。

「這人是傻子,還是只能從這老鬼身上落手。」那邊持劍的年輕人叫嚷道。

曹文用沒有理他,心道:鄉下人沒讀過書,哪知道如何狀物?因道:「小哥,他是喜歡戴個圓圓的帽子呢,還是扎個髮髻垂兩條帶子?」

圓圓的帽子是指混元巾,道士春秋天戴得較多。這巾前低後高,表示超脫,中間一圈留空,正好露出道髻來。不過年輕道士更喜歡拿布包了髮髻,垂下兩條腳帶,拖到背上。這在宋代庶人之中十分流行,喚作花頂頭巾或者荷葉巾。眼下許多年輕道士愛它的瀟灑縹緲,所以用得也多。

錢逸群聽他這麼一問,心中一樂:這都是道士的頭巾,他這麼問出來,顯然是不知道我沒有道服啊!

當日趙監院給過錢逸群道服,不過他「有骨氣」,不受「嗟來之衣」,故而一直是俗家服飾。

假意聽完翻譯,錢逸群故作不耐煩道:「我哪裡耐煩去看他戴什麼頭巾?算了,他不在我便將這菜放下,不過得讓那人給我結錢。」他指了指被人用劍架住脖子的錢衛。只要錢衛能夠逃脫,等會動手他便不至於投鼠忌器。

「嗯哼,」曹變蛟冷哼一聲,「你這鄉野少年倒是膽大,看到他們的劍也不怕麼?」

「有什麼好怕的。」錢逸群等馬懷遠翻譯完畢,淡淡道,「他又不是第一次被人砍了腦袋,錢道士只要嚼個果子塗在他脖子上,他就活了。」

馬懷遠一驚,心道:這是什麼靈丹妙藥?能讓砍了腦袋的人復活?這人莫不是在說大話吧!

曹文用一直在努力聽錢逸群講話,並沒有全靠翻譯,連蒙帶猜也懂了五六分,驚訝問道:「什麼果子,如此管用?」為了省去馬懷遠的翻譯,還用了不著調的蘇白,聽著格外滑稽。

那兩個戴家子弟更是著力,巴巴朝錢逸群靠攏兩步,劍離開錢衛的脖子都沒發現。

錢逸群也「聽懂」了,從籃子裡取出兩枚鮮巴豆,托在手上:「就是這個,我吃過的,它反倒咬了我的舌頭,喝了好多水才壓下去。」

曹文用上前取了巴豆,湊近鼻頭,輕輕捏了捏,頓時一股辛氣沖鼻而入。曹變蛟也湊上來看了看,微微搖頭。曹文用又遞給了馬懷遠,問道:「貴境這種果子叫做什麼?」

馬懷遠雖然博學廣識,也看過醫書,卻沒有實踐經驗,搖頭表示自己從未見過。別說他一個西席門客,現在許多自學成才的醫生,直接買的別家藥房的藥物,同樣不曾見過新鮮巴豆。

五人傳看一陣,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錢逸群道:「這是什麼果子?」

「是錢道士讓我看到便采來,他願意花十兩銀子一顆果子收呢。」錢逸群獅子大開口道,「我當時不信,後來親眼見了他救活這個老漢,真是神仙手段。」

「他怎麼救的?你細細說來。」曹文用身在軍中,過著刀頭舔血的日子,對於這傳奇般的死而復生丹十分著意。

「就是跟這果子說了幾句話,然後放在嘴裡嚼爛,最後塗在他的傷口上。」錢逸群胡謅道。

——這倒有些祝由術的味道。

曹文用心中暗道,又問:「你知道他說的什麼麼?」

「不知道……」錢逸群搖頭道,「不過有時候我也見錢道士什麼都不說,只是咬一口果子嚥下去,然後發半天呆,好像很好快活的模樣。」

馬懷遠不由臉色一變。

他對於秘法玄術頗有瞭解,對於茅山術也十分信任。當他上了穹窿山,發現自己的好友不見蹤影,而錢逸群卻沒死,心中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從往昔的眼報中可以得知,錢逸群的手段左右不過御劍與暗器,上山這些日子就已經能夠對抗玄門高道,可見進益極大。

——莫非,就是因為吃了這些果子?

馬懷遠心中暗道。

錢逸群見五人面色各異,不由加了一把火,道:「今天午飯時錢道士還說,他早上打跑了一個茅山妖道,有些不濟,讓我多采些這果子回來好好補補。誰知道他人竟然不在……哎,老漢,你能給我銀子麼?我這就要下山吃飯了。」

「我買了!」曹文用大手一揮,決定不管這果子到底有什麼妙用,先拿回去找人看看。如果這能煉製成藥,這可是天下行伍之士的福音。

錢逸群搖頭道:「我答應過賣給錢道士就不能賣給旁人。做人要有信用,就是鄉里的孩童都知道,你竟然不知道麼?」錢逸群現學現賣,直接盜版了華安的原話,鄉土氣息撲面而來。

「小哥,我只要你一顆。」曹文用道。

「一顆都不行。」錢逸群搖頭道。

「我出二十兩足銀!」

「我只賣十兩。」錢逸群頭搖得和撥浪鼓一樣。

曹文用心道;這人是個傻子,跟他多說無益,只有取巧了。他轉向戴家子弟,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錢衛,道:「戴家兄弟,這人能否借我一用?」

錢逸群心中暗道:他倒不用強搶,看來還是有些節操的。話說我是何時得罪過這種人物?北方口音,又不帶民兵弓手,不像是巡檢司的官兒呀。若說是張家請來的幫手,不至於連個見過我的僕從都找不到吧?

他哪裡能想到,張文晉和文光祖兩人都在自己為這驅狼吞虎之計得售而暗自高興!壓根沒想到這五人中沒一個見過錢逸群。在他們的臆想之中,這四個高手上了穹窿山,錢逸群就該像山裡乞食的猴子一樣跳出來,自報姓名,然後被打扁在地。

bpii 發表於 2013-9-16 23:29

第三十章 有心無心

「喂,去買了他的果子來!」持劍青年用劍尖刺了刺錢衛,神情頗為自得。

錢衛站起身,緩緩舒展了筋骨,一步步走向錢逸群。他步履沉重,只恨自己成了少爺的累贅。若不是顧慮他的安危,少爺也不用裝瘋賣傻在這裡與他們周旋。

錢逸群看著錢衛一步步走來,漸漸脫離了那劍鋒所攝,心中暗暗鬆了口氣。他將手裡的籃子遞給錢衛。錢衛卻沒有接,身形一晃遁入陰影之中。錢逸群此刻感官越發靈敏,依稀能夠從光線扭曲中看出一團虛影,方才知道這百媚圖的神通,未必就能逃過高手的肉眼。

「咦?人呢?」錢逸群裝樣叫道,「他去了哪裡?」

戴家子大笑道:「這老鬼記吃不記打,還想故技重施麼!」說著從腰間取出一個小木盒,淡定打開。

錢逸群倒是認得這木盒,正是從戴世銘身上找到的尋鬼司南。他心中道:是了,錢衛也是陰質多過陽性的人,在這尋鬼司南上就是個紅點,這兩人必然有辦法把他找出來。看來我只有落雷先打壞那司南,可這兩個軍官也不好對付……

「咦!」

手持司南的戴家子突然驚疑道:「怎麼沒了!」

另一個也湊了過去,見水墨地圖上果然只有一個紅點,應該是自己手中這寶劍和命主骨的反應。他跟著驚疑道:「這、這……哎呀!剛才就該先刺他一劍!」他怪起自家兄弟來。

另一個不服道:「可不是你說,要讓他帶路找錢逸群去麼!現在又來怪我!」

那人年輕氣盛,被嗆得無言以對,見馬懷遠站在原地若有所思,遷怒道:「我們來了這麼久,你家主人怎地還不派人來指認罪魁!」

馬懷遠心中不悅。他是文府的西席,屬於僱傭關係。又不是僕人,哪裡來的主人?

曹變蛟看了一眼曹文用,見叔父微微點頭,上前道:「小哥,咱倆年紀相近,必定好說話。剛才笑話你是我的錯,我向你賠禮。」說著,深深打了個躬。馬懷遠心中不爽,便只對錢逸群道:「他向你賠不是。」

錢逸群登時眉開眼笑:「不妨礙,不妨礙。」

「小哥,」曹變蛟又道,「我們來找錢道士,只是想讓他為國效力。他今日不見我們也無妨,我們可以再來,三顧茅棚這也是我們的本分。」

馬懷遠聽了心中暗暗冷笑:這丘八倒會哄人。因道:「他說他們還會再來。」

曹變蛟見自己說了這麼一大通,馬懷遠只翻譯一兩句,心中不悅,按捺下來也不發作,只道:「不過我們也不能白跑一趟,小哥不如先將這果子賣些我們,日後我們親自與錢公子解說。」

錢逸群見戴家子弟持劍走動,又在地上指指點點,插入杏黃小旗,只道他們是在佈陣。這種與陰鬼打交道的家族十分神秘,手段不為外人所知,錢逸群心中頗為擔心他們找出錢衛。他聽馬懷遠譯道:「他們還是要買你果子。」便道:「我賣你你也沒用。錢道士說,一定得在這山上吃了才能有用。」

「錢道士有沒有說過,會有什麼用?」曹文用搶先問道,倒像是已經能聽吳縣土話了一樣。

錢逸群暗驚此人天資,仍舊等馬懷遠翻譯了,方才道:「說是精神抖擻,可以整晚整晚坐著不睡覺。我才不信他呢。」

曹變蛟又看了看叔父,從腰間摸出兩錠小銀錠,掂了掂,約莫有十來兩,上前硬塞在錢逸群手裡,道:「只要一顆,讓我嘗嘗。」

錢逸群知道自己手上沒有繭子,怕被他發現,不敢推脫,便順水推舟收了銀子,讓他自取了一顆巴豆。

曹變蛟仔細看了看這巴豆,在袖子上擦了,放進嘴裡就要咬。曹文用哎了一聲,警示道:「小口。」

曹變蛟已經張大了嘴,聽到叔父發話,只是淺淺咬開一層果皮,眉頭緊皺,舌頭打直,哭喪道:「好苦!又辛又辣!」

曹文用道:「良藥苦口,你且嚥下去試試。」

錢逸群一邊關注那兩個在地上佈陣的戴家子,一邊看曹變蛟反應。

曹變蛟硬是嚥下嘴裡的巴豆,細細感覺,皺眉道:「好像沒什麼知覺,我再嘗些。」他這一口就咬得大了,足足有半顆巴豆。

這半顆巴豆若是炮製成巴豆霜,足以尋常小藥鋪用上一個月的。此刻新鮮果子,壓根不能算藥,正印了藥書上的批語:「有大毒!」

《神農本草經》上說巴豆能破癥瘕結聚堅積,留飲痰癖,大腹水腫。蕩練五臟六腑,開通閉塞,利水谷道。去惡肉。

老農們說得更為直接:吃了巴豆,拉穿腸肚。

不一會兒功夫,曹變蛟臉色微變,說道:「三叔,我覺得腹中疼痛!」

曹文用上前按住侄子的肩膀,問道:「如何痛法?」

「好像肚子裡開了水陸道場,咕嚕嚕直叫……不好,我要拉出來了!」曹變蛟咬緊牙關,提收穀道,大腿緊並,小腿螺旋,也來不及找茅廁,一頭紮進林子裡去了。

曹文用剛追上兩步,只聽到林中傳來屁響如雷,從這時間上看,也不知道小曹將軍有沒有來得及脫褲子。曹文用臉上卻輕鬆了許多,但凡爛腸的毒藥是不會讓人腹瀉的,否則藥力進去還怎麼害人?反倒是許多仙丹靈藥吃了會有排除體內毒素的作用,待拉上幾回,自然洗經滌髓。

錢逸群心中大定,這半顆巴豆足夠他拉得腿腳發軟了吧。他又將目光投向馬懷遠,心中暗道:這人看似一個狗頭軍師,不過這裡兩撥人都不聽他的。他是什麼來路?此人靈氣平平,看起來不像是會玄術的。只看他站姿,腰軟無力,也不是練武之人,應該最好打發。

馬懷遠被錢逸群盯得心頭髮毛,暗道:這小夥子雙目精光外射,不像是尋常農夫,見官不怕,也絲毫不怯場,莫不是錢逸群的幫手吧?

他們都只道錢逸群是上山修行的道士,必然要穿道裝,卻想不到錢逸群只是一身尋常粗布衣服,頭戴網巾,和道士沒有一點關係。

錢逸群往前走了兩步,正好走到杏黃小旗旁邊,用腳踢了踢,問道:「這是做什麼的?」

那兩個戴家子弟一聲暴喝:「不許碰!」

錢逸群見錢衛已經跑出了竹林幽徑,想他一定會去山上找師兄來幫忙,一腳踢開了那杏黃小旗,大笑道:「這東西是抓鬼的麼?」

「你混蛋!」戴家子見自己苦心布好的陣圖被錢逸群破去,大聲罵道。他們渾然沒有發現,錢逸群這句官話卻說得有模有樣,口音極淡。

錢逸群選在此刻發難卻也不是沒有緣故的。

此時曹文用正走到林邊去看侄兒的狀況,那兩個戴氏子也因為佈陣兩廂拉開,三個戰力正好是一個大大的三角形,難以互相支援。至於馬懷遠,就在錢逸群身邊五六步的距離,身形軟綿無力,只需要飛起一腳就能解決。

「你是……」馬懷遠大約猜到了錢逸群的身份,驚叫道。

「雷來!」

錢逸群暴喝一聲,手中電球凝結,只是呼吸之間便已經甩了出去。這次他內含中氣,怒氣爆發,這掌心雷足足有蹴鞠那麼大,轉眼之間就衝到了最近那個戴家子弟面門,砰地一聲將他擊飛一丈來遠。

錢逸群向前疾跑兩步,手中御劍訣捏動,劍指一指那人掉落在地的佩劍,哐噹一聲寶劍出鞘,如同一條銀蛇衝向馬懷遠。

馬懷遠大驚失色,哎呦一聲,抱頭蹲在地上。

銀蛇穩穩停在馬懷遠腦門前。

「小可不才,錢逸群是也。」錢逸群大笑一聲,眼睛盯著曹文用。

那邊另一個戴氏子已經撲向自家兄弟,將他扶坐起來,塞了一粒藥丸入口,雙眼怒視錢逸群。

「好膽魄!」曹文用爽朗大笑一聲,「竟然被你騙過了。」

「好說好說。」錢逸群淡淡道,「你們太蠢,騙了你們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你以有心算無心,當然……哎呦呦……」曹變蛟聽到外面有變,提了褲子出來,腰已經直不起來了。他剛說了一句話,腹內又是一陣翻騰,急忙又縮回林子裡。

「你們自己來找我麻煩,蠢得連個認識我的人都不帶,還說我以有心算無心?」錢逸群冷笑道,「你們且先自報家門!」

「某家曹文用,那個被你算計的是小侄曹變蛟。」曹文用微笑道,「我們確實不是來找閣下麻煩,所來只為兩件事。」

錢逸群心中一動,曹變蛟這個名字他可是如雷貫耳,哪怕十九年沒聽,一樣記憶深刻。

這位少年將軍在明末的地位,完全不遜於岳飛之子岳云在《說岳全傳》裡的地位。他少年從軍,在叔父曹文詔麾下效力。小小年紀久經戰陣,屢次打敗王嘉、高迎祥、皇太極,深得崇禎帝的器重。時人將他與叔父曹文詔並稱,為大小曹將軍。曹文詔可是被譽為大明良將第一,可見世人對曹變蛟的評價之高。

此時,小曹將軍正蹲在林中,一手按著肚子,一手扶著樹,七竅五官統統擠成一團……

錢逸群記得曹變蛟戰死於崇禎十五年的松錦之戰,從年齡上看可謂英年早逝,最多不過三十出頭,不由為他惋惜。不過再想到自己半粒巴豆就放倒了大明名將,這個故事值得傳送千古啊!

「我等前來,只為兩件事。」曹文用出聲道,「請道長出山效力,另外便是為了研山。」

錢逸群聽到「研山」兩字,心頭一顫。

bpii 發表於 2013-9-16 23:35


第三十一章 讓家裡大人來

「你這事放開一邊,等會再說。」錢逸群轉向馬懷遠與那兩個年輕人,「你們是什麼人,來幹嘛的?」

「我們是滄州戴家子弟,你殺了我們族叔,難道以為就這麼算了麼!」沒被雷擊的戴氏子嚷道。他內中已經膽虛肝顫,故意虛張聲勢,就連聲音都有些發顫。

錢逸群冷冷看了他一眼,轉向馬懷遠。

馬懷遠已經是一頭冷汗,見錢逸群看他,連忙道:「我跟他們不是一起的,我只是奉命帶路。」

「沒骨氣!」那邊戴氏子罵了一聲,「你怕他什麼!我們人多,一起攻上去把他制服!」

錢逸群望向曹文用。這裡能夠與他一戰的只有這位曹將軍,從他的名字上看,應該是曹文詔的同輩人。正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這上將軍在戰陣之中再兇猛,一對一時總有些力所不逮。

曹文用也看著錢逸群,心中暗道:他這手默咒十分漂亮,必定是凝成陰魄的高手。這樣的才俊若是能夠收納軍中,天下太平有望!不過研山卻是一道門檻,若是他肯將研山交出來,那便萬事大吉。若是不肯……看來也少不得打一架了。

錢逸群見曹文用沒有殺心,橫了那口出狂言的小子一眼,傲然道:「你既然是為家人報仇,那就來吧。」

大家子弟都是傲氣高過實力,這兩個孩子走動江湖從未吃過苦頭,處處官府捧著,綠林供著。更有愚昧山野村夫把他們當神仙一樣看……滄州戴家發出的命令只是讓他們就近調查戴世銘身死的真相,並沒有讓他們報仇。

哪怕用屁股想都能知道,無論兇徒是誰,可以殺死戴世銘,難道還殺不了兩個小輩麼?

錢逸群這道落雷,徹底將這兩個飄在云端的二嗶青年轟了下來。意識到實力懸殊如此巨大,哪裡還敢衝上來。

「雷來!」錢逸群喝了一聲,劍指斷開與佩劍的聯繫,將這閃電球先敕了出去。

馬懷遠見寶劍墜落,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繼而聽到一聲悶雷,他才知道錢逸群是對戴氏子下手,心才落了回去。

「留情!」曹文用口中高喊,手中長刀出鞘,身後拉出一道殘影,擋在了掌心雷之前。

掌心雷打中了曹文用的長刀,化作一張電網,噼啪作響。幸好他這長刀是硬木做柄,不會導電,否則這一擊之力就全落在他身上了。

錢逸群手中指訣舞動,已經將寶劍又駕馭起來。他自己也急急退後,牢記柳和尚說的不離寶劍三步遠。

「血親之仇的確該報。」曹文用面向錢逸群,話卻是對身後那兩個年輕人說的。他道:「然而眼下關內有賊人流禍,關外有建奴成患,國家危難如斯,這家仇暫且記下也罷。」

戴氏子被嚇破了膽,哪裡還敢回話,只是心中道:這事又不是我們說了算的,隨便你現在怎麼說,我們只等家裡大人來做主。

曹文用一臉正色,又道:「錢道長。戴氏忠心為國,在關外殉國者計有三十二人。在山陜川平亂中捐軀的也有十八人。請道長看在戴氏一門忠烈的份上,饒過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一回。」

錢逸群並不是鐵石心腸之輩,雖然這兩個兔崽子的確冒犯自己在先,不過他家若真有這麼多人為國捐軀,也的確值得敬仰。自己為什麼要學玄術?不就是為了家裡平安麼?現在有人為了國家,捨棄小家,說穿了就是干了自己想幹而沒來得及干的活,自己若是寸步不讓、睚眥必報……恐怕實在有些不上臺面。

「且饒過你們性命。」錢逸群啐了一口,「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面,戴世銘所作所為讓道人我不恥,若是他活轉過來也說不得再殺一回!日後戴家敢因此來糾纏我,別怪我不講家國大義,照樣來多少殺多少!」

曹文用以為錢逸群這是江湖慣例,總要說兩句狠話,說過這些場面話才算了賬。他面色稍稍鬆泛,道:「請道長許他們下山吧。」

「死罪可免,活罪當贖。」錢逸群正色道,「戴世銘將個無辜女孩煉成縛靈鬼,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他們戴家就視若無睹麼!」

曹文用聽說過滄州戴氏的鬼念,沒想到卻是用無辜女孩煉成的,不由齒冷,也覺得錢逸群提這事頗有些正義之士的意味。

「我戴氏的鬼念可不是馭鬼的邪術!」那戴氏子一臉委屈道,「那可是超度孤魂野鬼的一門積善之術。」

「瞎講!」錢逸群破口罵道,「苗疆的鬼念術的確是超度幽冥的善法。你戴家卻將此法截頭去尾,與陰山法相融,專門馭鬼,當我不知道麼!竟然敢在道人面前信口雌黃!」他早就聽鐵杖道人揭過戴氏老底,否則還真會輕信了這傢伙。

戴氏子被錢逸群這一吼,心中發虛,額頭浮出一層冷汗。他心中惴惴:這事在本門之中也是十分諱言的秘辛,若不是修本門陰山法的子弟都難以得聞。這小牛鼻如此年輕,上哪裡知道得如此清楚?

曹文用聽錢逸群道破,心中佩服,腳下讓了一步,暗道:看這兩個戴氏子弟的反應,錢道人大約說得不錯。

「速速將鬼念術的全本交出來,否則休想下得山去。」錢逸群喝道。

那戴氏子真被嚇到了,不禁哭道:「我們也不過剛學成了『度鬼成靈』,十次中能成個一兩次便是造化,如何有鬼念術的全本功夫?」

錢逸群冷笑一聲:「那就少不得你家大人來贖人了。」

「錢道長,」曹文用雖然不齒馭鬼的邪術,卻又感念戴氏為大明天下的犧牲,上前打了個圓場道,「你本是出於公義,若是扣留他們,恐怕會被江湖風傳圖謀戴家的法術……」

「道人不介意。」錢逸群一言以決,「這兩個即日起便留在這裡贖罪,什麼時候我學會度鬼成仙度化了那可憐的衛秀娘,什麼時候再放他們離去。」

這話音剛落,那邊兩人已經哭得迴腸蕩氣死去活來了。

活人要成仙都如鏡花水月一般,更何況鬼靈!若是能直接用法術度化出來一個鬼仙,那施術者豈不是得有聖人的境界?

千百年來,華夏又有幾個聖人?

「或者,」錢逸群在他們哭嚎的間隙插上一句,「有本事殺了我自己走!」

哭聲一頓,俄而,嚎得更厲害了。這兩個戴家子膽氣已喪,壓根不相信自己能夠殺了得錢逸群。至於家族長輩前來贖救……這得等到猴年馬月去啊!

bpii 發表於 2013-9-16 23:38

第三十二章 人多有理?

曹文用見錢逸群稚氣未退,一顆心就像是被人用手揉成了一團,打開展平……又揉了一遍!他道:「道長固然是方外之人,但既然身在塵世,多少還得講些塵世的規矩。」

錢逸群誤會了曹文用,雙眼一瞇:「你是在威脅我?」

「倒不是威脅。」曹文用收起長刀,一臉淡定,「好教你得知,這世上有玄修士如道長者,也有武修士如我輩。或許十年二十年之後,錢道長也能揮手之間橫掃五嶽,但眼下恐怕還不行。」他這話說得客氣,卻是在明示錢逸群,如果真要刀槍相見,他也不怕玄修士。

錢逸群知道自己的身體反應比較糟糕,如果這將軍身上帶著什麼抵抗雷擊的法寶,自己恐怕還要丟醜。

「話不投機,將軍請回。」錢逸群側行一步,讓出了竹林幽徑的通道。

「既然如此,」曹文用嘆了口氣,「還請道長將研山賜回。」

「我沒有拿過什麼研山,怎麼賜回?」錢逸群皺了皺眉頭,「道人在山上修行,也不知多少日子沒下山了,哪裡惹來的這等是非?」

曹文用見錢逸群說得不似作偽,心中暗道:莫非這回真是八十歲老娘倒繃孩兒,被那張家的小子忽悠了?

「三叔,我們人多,先擒下他!」曹變蛟一臉慘白,從林子裡鑽出來,腳下已是徹底無力了。他不說自己缺心眼,隨便什麼東西往嘴裡送,只是心中恨極錢逸群,更恨南人狡詐。在北方哪有這麼壞的人,竟然騙人吃下毒果子!

曹變蛟此言一出,戴氏兄弟卻頗受鼓舞,只等兩位曹將軍上前衝鋒,他們在後面掠陣。

錢逸群自然心生警惕,耳中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正是有人踩在竹林幽徑滿地落葉上的聲音。

「人多就有道理麼?」一聲略帶磁性的聲音傳來。

眾人放眼看去,一個身高八尺的英偉男子從竹林幽徑中信步走出。他一身純白道袍,腰間繫著月白綢腰帶,頭頂一方荷葉巾,咧嘴朝眾人一笑,露出一口閃亮的白牙。

「學生李巖,見過曹將軍。」李巖抱拳行禮,又朝錢逸群打了一躬:「道兄別來無恙。」

李巖身後,一個身高丈餘的大鐵柱也走了出來,哼了一哼,正是劉宗敏。

在劉宗敏的影子裡,紅娘子探出身形,仍舊是那身火紅緊身衣,手持一條軟鞭,頭上包著花巾,頗似江湖賣藝人。

「現在,好像是我們人多了。」李巖笑了笑,展開手臂比了個「請看」。竹林幽徑裡頓時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一排刀牌手出現在紅娘子身後,大約十人,各個手持等身高的盾牌,顯然是訓練有素。

刀牌手之後又走出一排雜色服裝的民兵,各個手持弓箭,從盾牌的間隙中伸出亮光閃閃的箭簇。弓箭威力巨大,一向是朝廷管制武器。不過李巖可是殺官造反的人物,自然不會遵循這等禁令。

錢逸群從這些人身上聞到一股濃濃的水腥氣,心中暗道:這才多久,李巖竟然就將散漫的水盜編練成如此模樣。這列隊上不遜於大學生軍訓,而殺氣上尤為駭人,顯然各個都有命案在手。

「那麼,道理恐怕就在我們這邊了吧。」李巖微笑道。

一時間,茅蓬塢裡唯有風聲穿林振葉,沒有一個人說話。

「道長,道長……」馬懷遠跪在地上,悄悄挪到錢逸群腿邊,低聲道,「道長若是幫這些人,無非是錦上添花,若是幫曹將軍則是雪中送炭。」

馬懷遠是何等謀算,一眼看出這新來的三人每一個好相與的。再加上那一排弓箭手,哪怕功夫再高,這一陣亂箭射出去也得變成刺蝟。

從李巖出現的剎那,這裡就變成他說了算。

錢逸群眉間漸漸鎖緊,心中暗道:我已經都控制住了局面,你跑來摘果子,這是高老師幫你掐準了時辰麼?難道我就硬吞了這個啞巴虧?不對不對!高老師明明說過一念之差便是另開天地,我幹嘛要退讓!

「李先生,這裡是道人修行的地方,你不好好呆在島上,來這裡作甚?」錢逸群沒好氣道。

「正是為了曹將軍而來。」李巖抽出笛子,敲了敲手心,道,「令兄曹文詔拜了延綏東路副總兵官,學生正要祝賀。」

「不敢當賀,為國效力而已。」曹文用淡淡道。

李巖看了一眼錢逸群,怕他不知道時事鬧出誤會,解釋道:「曹文詔將軍此番領了關寧鐵騎入關,一柄寶刀卻用來屠戮可憐百姓,學生深以為不值啊。正想請曹三將軍與小曹將軍去山西做做客,交交朋友,順便也勸勸曹二將軍……」

「我呸!」曹變蛟大聲罵道,「你等這幫亂民,擄掠比之建奴都狠!我曹家世代軍戶,清白人家,你算個鳥,跟我家交朋論友……」曹變蛟罵著罵著聲音漸輕,中氣難續,一手捂著肚子滿臉痛苦,也不顧其他便往林子裡鑽。

太湖水盜的軍訓頗為有效,一排箭鏃齊刷刷咬住了曹變蛟的身影。

曹文用朝前一躍,抽刀在手:「白衣秀士,好大的名頭!曹某今日就來試試,看看你們有多少斤兩!」

李巖看了一眼錢逸群,見錢逸群沒有反對的意思,舉起橫笛,重重揮下。

刀牌手齊齊下蹲,露出後面的弓箭手。

弓弦齊響,箭矢破空。

曹文用雙眼怒視,手中長刀舞得飛快。

金木交鳴之中,十餘支箭矢大半被掃落在地。

將軍怕亂箭,剩下的那一半仍舊刺入曹文用身上。

曹文用雖然穿的將官服,裡面卻沒有套甲。箭矢刺破外面的罩衣,即將刺破肌膚的時候,卻被攔住了。

「哈呼!」曹文用力發出吐納之聲,身子一脹一縮,無形氣罩護住周身肌肉。

箭矢刺在肉身上,竟然發出金鐵交鳴之聲,好似射在了銅鐘上一般。

錢逸群看了心中慶幸:還好沒有貿然動作,沒想到他竟然練得刀槍不入!看來李巖這幫人今天要吃癟了。

弦聲再起。

一桿漆成黑色的鐵箭刺破空氣,宛如一道黑流星,刺入曹文用的左胸。

曹文用剛舉起刀,卻沒來得及劈下這支冷箭,木然地低下頭,看著猶自顫抖的箭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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