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仙俠]百媚圖 作者:美味羅宋湯(連載中)

 
wwdon 2013-3-16 22:38:5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94 73558
bpii 發表於 2013-9-16 10:14

第七十章 相約穹窿山

錢逸群見高仁問他,頭皮一麻,答道:「老師,先把我拜師的事敲定,我帶你去綺紅小築找徐媽媽……」

鐵杖道人輕咳一聲,道:「拜師得有緣分,修行人非天命、人事不可妄收門徒。你這事……」

「我不管!」高仁揮動大袖,「你怎麼也得先帶他回山打底子,等真人來了再說教不教的事。」

鐵杖道人略一思量,暗道:「我入門時,三年挑水三年打柴,三年挑水打柴,足足九年才蒙準入經堂聽經,又聽了九年才開卷誦經……是了,這小子怎麼可能坐得住這一十八年苦修?且先帶回去,免得這老鴉聒噪,吵得人煩。」

「你要我帶他回去也行,」鐵杖道人輕咳一聲道,「我便將我修行之法先傳他,他若是受不住自己跑了,可不怨我。」

「那是那是,」高仁喜出望外,「生死不論,一切都交給你。」

錢逸群心道:「你又不是我爹媽,說什麼生死不論是否有些過分啊!」不過能有個世外高人傳授修行秘法,這也是不可多得的際遇,錢逸群自然不能放過。

「多謝老師!」錢逸群作勢要拜。

鐵杖道人大袖一甩,托起錢逸群:「莫拜我,等日後入門時有得你拜。」他頓了頓又道:「你姓甚名誰,哪裡人氏?家住哪裡?」

「學生姓錢名逸群,小字九逸,是本地人氏。家住縣城東門裡。」光福鎮也歸轄於吳縣,故而錢逸群只說是本地人。

「你且先回去養好傷勢,待我尋訪你街坊鄰里,知你根底,便帶你上山。」鐵杖道人道。

錢逸群心道:「原來還要政審。」不過想想這道人如此鄭重其事,看來不是隨便應付敷衍,想來自己雖然名聲一般,但總不是什麼惡人,這審查不至於過不去。

「真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高仁不屑道,「他若是惡貫滿盈臭名昭著,你收不收?」

——咦?名聲不好也沒關係?

錢逸群心中疑惑。他看這道人像是武俠小說裡的那種「名門正派」人士,難道並不在乎名聲?

鐵杖道人鐵青色的臉頓時被憋得一紅,道:「我總要知道個大概,否則監院師兄問起來怎麼答他?」

「我說,」高仁又道,「你可不能故意刁難他,把他逼走。」

「我只保證當年師尊如何教我,我便如何教他。」鐵杖道人認真道,「他若是受不住自己走了,你莫來擾我。」

「學生一定刻苦修行。」錢逸群頓了頓,反問道,「老師,咱們入的是哪座山?逢年過節能回家探親麼?我好跟家裡父母說一聲。」

鐵杖道人不以為怪,答道:「我在穹窿山上真觀修行,離你家不遠,但你也要守觀裡規矩,可不能三天兩頭下山往家跑。」

錢逸群喜笑顏開。

穹窿山是吳郡第一峰,有名的勝地。相傳赤鬚子曾在穹窿山採石脂,孫武子也隱居此山,寫下了《孫子兵法》。至於有據可考的名勝更多,有漢朝會稽郡太守朱買臣的讀書臺,還有三茅真君修道的茅君殿。

上真觀就在穹窿山頂,香火鼎盛,每年到了端午佳節都有大量蘇州人去那裡登高眺遠,十分熱鬧。錢逸群跟著家人去過幾次,後來母親嫌遠,便在虎丘應個景,不太去了。

這真是機緣所至,不用千辛萬苦跑千里之外去求道,父母也能放心。尤其是搭上這鐵杖道人這條線,無需再當無頭蒼蠅漫天撞。錢逸群心下喜樂,身上的痛楚都輕了許多。

「你身上這鬼氣如此濃重,可還養了什麼小鬼不成?」鐵杖道人臉色一翻,「本門正道修行,絕不能做此邪行,速速散去為好。」

「弟子沒有養過什麼小鬼啊……」錢逸群連忙辯解,心中忐忑不安。那日被錢衛打了一鐵尺都沾上了鬼氣,何況現在自己跟魅靈融合。

高仁也湊過來掃了幾眼,道:「這柄劍上有問題。」

錢逸群連忙將劍捧出,道:「這是弟子從戴世銘身上取來的,當時的確覺得有些詭異。」

鐵杖道人接過劍,抽出一半,看了看道:「的確鬼氣陰森,戴家秘傳的鬼念害人不淺。應該還有一塊命主骨,你可找到了?」

錢逸群剛想說沒找到什麼骨頭,猛然間想到那個錦囊。當時沒有來得及細看便塞進了錢袋裡,也不知裡面是不是「命主骨」。他取出錢袋,掏出錦囊,見上面隱約有符文封印,便交給了鐵杖道人。

道人接過錦囊,用手捏了捏,轉向高仁點了點頭。

高仁也不複查,開口便道:「那就讓他用著唄,日後若是能度了這鬼也是一樁功德。」

鐵杖道人將這錦囊與寶劍還給錢逸群,道:「你最近先別與這劍靠得太近,等身體大好之後鬼邪之氣不能侵犯,到時候你再煉化吧。」

錢逸群聽得云裡霧裡,只覺得這個老師倒是很開明,因問道:「弟子對此一竅不通,還請老師明示。」

高仁補了一句,道:「他那師父什麼都不講,所以他和傻子沒有兩樣。」

「他有師父?」鐵杖道人失聲問道。

錢逸群心道:「這下壞了。這豈不是相親的時候說這人結了婚麼?」

「那位老師只是看弟子可愛,傳了點劍術。既沒有拜過祖師,也不曾表過天庭,甚至連師父的名號都不知道。」錢逸群連忙解釋道。

鐵杖道人面色稍稍緩和,告誡道:「背師另投可是大罪過,不可玩笑。」

「是,弟子曉得。」錢逸群連忙道。

鐵杖道人這才搖了搖頭,看了一眼錢逸群手裡的寶劍和錦囊,道:「滄州戴氏在景泰年間娶了云南巫家的女兒,由此學得了苗疆蠱術中的鬼念。此術在苗疆是用來超度親人亡魂的,到了戴氏手裡,與陰山法相融,截頭去尾,變成了一門馭鬼的玄術,也叫鬼念。」

錢逸群想起之前戰鬥中自己在靈光之中看到的人手、身影……不禁一陣陰寒。不過鐵杖道人只說這劍,沒有說到他身上的鬼氣,這讓他又有些僥倖。

「之前見戴世銘不用捏訣就能御劍,原來是這個緣故。」錢逸群將剛才戰鬥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包括自己看到的虛影、鬼手。

「他已經練到了度鬼成靈的階段,以心神掌控劍靈。」鐵杖道人解說,「而且因為這鬼靈是純靈蘊,故而靈蘊之力極猛。戴氏本門的御劍術是從兵家學來的,倒不值一提。」

「難怪,」錢逸群心下釋然,「我就說,上次跟我拼靈蘊的時候就像孩童一般。今天差點折在他手裡。」

鐵杖道人嫌錢逸群江湖氣太重,本想說他兩句,卻又忍住了,只是道:「正道修行,步步為營,玄術不過是路上風景,不值得執迷。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晚輩送他回去。」李巖上前躬身行禮,毛遂自薦。

兩位老師沒有多說,朝錢逸群點了點頭便轉身往銅觀音寺的後山門走去。劉宗敏緊隨其後,只是用燈杖將燈籠挑高送到前面,好為兩位高人照路。寺裡早有人候著,不等高仁和鐵杖道人敲門,門便開了。

錢逸群與李巖原路上船,一路無話。直到快到了碼頭,李巖方才嘆道:「真是羨慕兄臺有這等機緣啊。」

錢逸群坐在船尾,道:「李兄機緣也不弱,想來最近常得高老師指點吧。」

「高前輩是隨性之人,這事求不得。」李巖不是沒求過,只是沒求到罷了。他不知道為什麼高仁對錢逸群會另眼相看,難道就是因為那枚天命丹。還有奪人星命是什麼意思?星命還是性命?

「李兄,」錢逸群想了想,問道,「你真覺得義軍是在替天伐命?」

「那是自然,天下人病朱氏久矣。」李巖斬釘截鐵道。

「若是李自成做了皇帝,天下反而更悲劇了呢?」錢逸群問道。

李巖面色凝重。他這些日子跟著高仁奔來走去,又見了鐵杖道人,觸目所見都是匪夷所思的卜算推衍。錢逸群這麼一說,李巖只以為這結局也是推衍出來的,心臟一陣狂跳。

「我想,即便是推衍之術,也有交關可破吧。」李巖嘴角抽搐了一下,「正如今日九逸兄破了紅娘子的必死之命。呵呵,鐵杖道人可是把她算得死死的。」

「紅娘子今日去張府到底所謂何事?」錢逸群好奇問道,「其實我也不是朱氏的忠臣孝子,只要為了這一方百姓平安,你說出來我會助你。」

李巖見錢逸群說得道貌岸然熱血誠摯,一陣欽佩,卻仍不肯吐露真心,只道:「聽聞我教一件寶貝流落張府,便讓紅娘子混進去查探一番,不想發生了這等事。九逸兄去張府所為何事?」

錢逸群知道紅娘子可以變成任何一個人,還能搜出那人的記憶,的確是偷東西的最佳人選。他見李巖不肯說,便也馬馬虎虎道:「我去探案。」

李巖喔了一聲,重歸沉默。

錢逸群放眼碼頭,人影憧憧,已有人早起洗漱,置辦早飯。他抬頭看看太陰星西下,算算時辰,馬上就要雞鳴了。



bpii 發表於 2013-9-16 10:36

第七十一章 吳縣神醫

錢逸群回到家裡的時候天還沒亮,城裡人也不像鄉下勞作的人那般勤奮,整條街坊悄然無聲。

站在家門口,錢逸群突然看到天光之下,大門上清漆斑駁,隱隱露出裡面的木紋。再看這門上貼著的門神畫,秦叔寶的金鐧也破了,尉遲恭的鋼鞭也褪了色。他想起自己年幼時,小小還在襁褓,父親錢大通親自與玳瑁他爹在這兒刷門……不由怔怔出神。

「門外是誰?」一個故意壓低的嬌嫩聲音從門縫擠了出來。

錢逸群從呆滯中醒悟過來,對著門縫道:「小小?你起這麼早麼?」

大門裡傳來門閂緩緩挪動的聲響,像是怕驚醒家人。繼而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粉嫩的小臉,只是顯得有些憔悴。

正是錢小小。

「你起這麼早。」錢逸群從門縫裡側身擠了進去。

錢小小雙手倒撐挺著腰,正要說根本沒睡,卻見哥哥身上全是傷痕,衣衫幾乎成了布條,不由驚呼道:「你這是怎麼了?」

錢逸群見妹妹眼泛血色,也猜妹妹一夜無眠,怕她擔心也不想解釋,便道:「擦破了皮而已,你快去睡一會兒,天亮了又補不了眠。」他又道:「別跟大人們說。」

錢小小屏住呼吸,瞪大雙眼,探出一隻手指,輕輕按在一塊看似完好的皮膚上,卻扯動了傷口,引得錢逸群輕輕一哼。她見這創口已經收了血,仍可見裡面的暗紅肌肉,心裡噗通直跳,顫聲道:「你傷這麼重,怎能瞞過爺娘?」

「沒事,哥哥我身體壯。」錢逸群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心中一亮,「對了,你今晚怎麼會守在這裡?」

「怕你回來晚,吵了爺娘。」錢小小應道,臉上卻是欲言又止。

錢逸群嘿嘿一笑,道:「你直說吧,何必遮遮掩掩的。有啥事體有哥哥在?」

「哥哥,你真要出家麼?」錢小小突然鼻頭一酸,眼淚已經含在眼眶裡了。

錢逸群心有所感,怎麼說都跟小小是同胞兄妹,血脈貫通,索性在門檻石上坐下,拍了拍身邊的灰,對妹妹道:「你坐。」

錢小小挨著哥哥坐了,想起小時候兩人在這裡納涼聽故事的情景,眼淚落了下來,打在袖子上。

「哥哥我也舍不得家裡,」錢逸群嘆了口氣道,「但天下大亂在即,最多不過十四五年。那時候爹爹姆媽年紀也都大了,我們肯定也有了良人愛侶,兒女繞膝……那時候怎麼辦?」

錢小小突然覺得哥哥很陌生,一個從來都是沒心沒肺吃喝玩樂的人,竟然說出這種話來。她抬起頭,道:「你就知道天下要亂?」

「不是要亂,」錢逸群嘆道,「是已經亂了。天災不斷,山陜又起了民亂,關外還有女真人時不時叩關,去年還圍了北京城……」

「換了誰當皇帝不都得安民麼?」錢小小抹了把眼淚道,「這跟你出家有什麼干係。」

——怕的不是換皇帝……

錢逸群想起血淋漓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整個江陰只剩老幼五十三口……

「亡國可以,」錢逸群道,「亡天下則不可!」

易姓改號,謂之亡國。

率獸食人,謂之亡天下。

「你出家就能救這天下了麼?」錢小小又按了按眼睛。

「學得神仙術,起碼能保家。」錢逸群道,「所以哥哥我即便萬分不捨,也只有走下去了。」

錢小小良久無語,略帶哭腔道:「你要去哪裡學啊?還回家麼?」

「就是昨日說的穹窿山啊,」錢逸群笑道,「山上有座上真觀,你也去過的,還記得麼?」

錢小小心頭巨石頓時化作飛塵,長抒一口氣,撫胸道:「原來只是去穹窿山!哼哼,還說什麼茅山九宮山嚇唬我!我看你也是個沒長性的,恐怕要不了兩天便會找由頭回家了!害我白白擔心。我去睡了。」說著起身打了個哈欠。

錢逸群看著妹妹的背影,啞然失笑,這才是真沒心沒肺呢!

「唔,對了!」錢小小又折轉回來,「你先進去吧,我去把吳大夫請來,這創口不清洗干凈是不成的。」

錢逸群想了想,道:「我自己去吳大夫家,別讓爹爹娘親擔心。」

錢小小道了聲也好,便拉開門要陪哥哥一起去,順道買菜。

二人到了吳氏醫館,遠遠就聞到裡面的煎煮藥材的氣味。錢小小上前叫了門,吳家的學徒、僕從出來見錢逸群一身烏黑,血氣沖鼻,還以為見了鬼。

吳大夫起得也早,正在後院打五禽戲強身,聽了學徒來報,連忙迎將出來。

錢逸群雖然名聲不算好,但是對於這位吳大夫十分敬重,因為這位大夫非但是姑蘇名醫,更是留名青史的大國醫。

吳大夫名諱有性,字又可,號淡齋,一生從事瘟疫傳染病研究,著有《瘟疫論》,是溫病學說研究者繞不過去的一座大山。錢逸群前世見過這本書的書目,故而對這位名醫也略知一二。

當然,既然是千古名醫,不會只專精一門。中醫是全觀醫學,吳大夫在治療其他病癥上也很有手段。錢逸群以前不知道秘法的存在,現在知道頗懷疑吳大夫也是秘法中人。

吳有性見是街坊熟人,當下就挽起袖子,凈了手上前檢查創口。等他翻看一番,面色凝重,道:「幸好這血是止住了,只是創口沒有清洗,恐怕潰爛。」

「辛苦淡齋先生了。」錢逸群知道,這位神醫在十一年後的吳郡大疫中活人無算,功德彪炳,值得他敬重。

吳有性又看了看,道:「全是金創,血乾涸之後又粘了衣物……」

小小見醫生面色不佳,心下擔心,道:「先生可有辦法?」

錢逸群笑道:「先生儘管扯開吧,我不怕疼。」

「若是扯裂了創口,流血不止就麻煩了。」吳有性一臉責怪,「年輕也不可如此亂來啊。」

「抓賊,沒辦法的事。」錢逸群笑了笑。

「去準備蒸房!」吳有性對門徒道。

蒸房是一間不過丈餘的小暗室,用耐火磚鋪地,磚下是火室,用來燒火。磚上有地龍骨,上面寬鬆架著白木板。等地板燒得燙了,便有小童將煮好的湯汁倒下去,湯藥化霧騰起,充斥蒸房。

這是因為有些重癥病人自己無法吞嚥藥湯,便送到這裡,讓藥性從毛孔進入身體。

錢逸群本來只打算洗個澡,上點消炎止痛的藥粉就行了。沒想到吳大夫竟然這麼著力,不由覺得有些過分小心了。

等蒸房備好,錢逸群進去坐在方凳上,嗅著濃郁的藥香,身上微微出汗。

吳有性一身短打進了蒸房,上前細看,說道:「等要藥霧化開凝血,就可以把衣服剝離開來。你的脈相倒是有力,不過隱隱有些虛乏,可見是吃了什麼藥物硬提起來的。」

「正是吃了些江湖上的救命藥。」錢逸群心中欽佩,連忙答道。

吳有性手拿竹木鉗子,輕輕剝開黏在肌膚上的衣物,謹慎入微。

錢逸群只覺得肌膚微微發癢,沒有絲毫痛感。

吳有性邊剝離邊輕聲解說道:「人體之中自有營衛之氣。衛氣在表,是為衛陽。你身受重傷,靠內氣來補衛氣終究是救一時緩急。我讓你用蒸房,不是要想多賺你銀子。除了要化開衣物粘連,更是要護住你的脾藏,減它重負。若是大碗灌湯藥下去,原本就衛陽不足、脾氣不繼,再要轉運藥精化作衛陽,恐怕你當時就要病倒哉。」

醫患糾紛自古皆有,錢逸群知道這位神醫醫德高尚,秉心如親,但也聽說有人嫌吳有性用藥奢侈。想來名醫也為此苦惱,無意間便自辯起來。

「那是,那是,我曉得的。」換了別的醫生,錢逸群或許會懷疑,但是吳有性可是經過殘酷歷史考驗的名醫,絕對的德藝雙馨。

吳有性耐心極佳,將錢逸群貼身的衣物件件剝去,如同抽絲抽繭一般。此時窗外大亮,蒸房裡固然水汽瀰漫,視界倒清晰了許多。

「咦?這創口有些怪啊。」吳有性藉著小窗裡的天光,仔細分辨,「怎會肌肉怎會泛出烏青色?」

「呃,是劍上有毒麼?」錢逸群也是一驚。再轉念一想,戴世銘若是有心涂毒,肯定要用見血封喉的毒藥,怎麼會這麼久都沒發作的跡象。

「你有什麼不適麼?」吳有性問道。

「除了頭有些暈眩之外別無不適。」錢逸群道。

「那是失血過多的緣故。」吳有性道,「這傷口可有麻癢刺痛麼?」

「扯動的時候有些痛,不動它便沒什麼妨礙。」錢逸群道。

吳有性心道:「此子真是身體壯健!平日看不出來,此時便看出底子來了。換個青壯,傷成這般早就動彈不得了。嘖嘖,十二條刀劍傷,四刀見骨,這都還能談笑風生?這青烏色明明是死氣啊……」

他取過一柄拇指寬的鋒銳小刀,是治療金創時用以割去腐肉的,輕輕在錢逸群的傷口劃了一道。

錢逸群肌肉緊縮,滲出血水,很快便因為靈蘊豐厚鎖住了。

靈蘊雖然人人充足,可以自癒身體疾病,但除非用特殊功法引導,絕無錢逸群這般立竿見影的療效。他能無意間便做到這點,自身靈蘊豐厚是一點,在瑯嬛別院洗髓伐經的效果也體現出來了。

「這死氣是外面染的,應該是在刀劍上……」吳有性對錢逸群道,「我去幫你開些起陽草煎汁擦洗。」

錢逸群喏喏,心中道:「都說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這吳神醫倒是名副其實。戴世銘以鬼靈御劍,豈不是自然要沾染死氣?」

不一時,吳有性帶著徒兒端了一鍋起陽草煎汁進來。味道倒是很熟悉,因為起陽草就是韭菜,因其能溫陽自生故而名叫「起陽草」。

「天地造物實在妙不可言,」吳有性親自取了干凈棉布,蘸上藥汁,為錢逸群清洗創口,「你看這起陽草一到,陰沉死氣自然消散。」

「我回家多吃韭菜。」錢逸群笑道。

吳有性也笑道:「二月時多吃韭菜倒是不錯,溫養腎陽。不過這兩年氣候愈冷,這起陽草的藥性也弱了不少。」

錢逸群點了點頭,心道:「這小冰河期真厲害,江南都這麼冷,北方可怎麼辦?果然天滅大明麼?」

等吳有性清洗了創口死氣,又讓錢逸群在這蒸房多呆一刻,吸納藥氣,自己先出去了。

錢逸群坐在凳子上,閉目養神。靈蘊海中騰起絲絲靈蘊幫助肌體修復,一邊也在緩緩增益。錢逸群心中奇怪,為何明明沒有標尺刻度,可自己就是相信這海水在上漲呢?

——人連自己的身體都摸索不透,還想窺覬天地奧妙,是不是太自大了?

錢逸群心中騰起股天高地遠的感觀,自己就像是天地間的一點灰塵,又像是十丈巨幅雪白宣紙上被蒼蠅踩出來的一個墨點,油然升起一股敬畏。

本帖最後由 bpii 於 2013-9-16 10:38 編輯

bpii 發表於 2013-9-16 10:57

第七十二章 無常藤

錢逸群從蒸房裡出來的時候,天色大亮,太陽高懸。

吳氏醫館的人在門口放了替換的衣服,十分周到。

錢逸群穿了干鬆軟綿的衣服,往前去了堂屋,那是吳有性坐堂問診的地方。

吳有性頭髮上還是濕漉漉的。在這個時代,非但不能隨意理髮,就是洗頭都得看皇曆,由此可見吳有性的敬業之心。

「別走動,先上藥。」吳有性拉住就要走的錢逸群,拖到耳房,讓他解開衣服,登時傻了眼。

錢逸群只覺得傷口有些癢,此時低頭一看卻也跟著傻了。

身上的創口已經在收口了。即便是最深的那幾道劍傷,新肉也已經掩住了微白的骨膜。這已經不是江湖救急藥能產生的效果了,錢逸群甚至懷疑九花玉露丸也做不到這點。自己真是天命所歸?

吳有性從醫數十年,從未遇到過這種狀況。

「錢小哥,你用的是什麼藥?」吳有性忍不住問道,「這,這,這簡直是神丹啊!」他是親手幫錢逸群清理的窗口,怎麼都不相信這一時三刻之間,竟恢復得有如尋常人臥床七八日的效果。

錢逸群想想這世上秘法也不是什麼禁忌,起碼那幫儒生一直把「求道」「入聖」掛在嘴邊。他試探問道:「淡齋先生師從醫家哪位先賢啊?」

無論是儒教,還是憶盈樓,都有明顯的傳承脈絡,這也是正宗修士與號稱衛道士之間的區別。

「我並未拜師學醫,」吳有性道,「當年一時興起,棄儒學醫,只是自己苦讀醫書罷了。」

錢逸群哦了一聲,想來這位神醫是自學成才,並不是秘法中人。不過看他雙目之中靈光閃爍,本身的靈蘊倒是不弱。錢逸群道:「之前有人送我一瓶九花玉露丸,是用來救命的靈丹。此番身受重傷,我一時情急當豆子一樣嚼了許多,或許是這個緣故。」

吳有性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讚歎道:「早聽說世間有神仙藥,今日竟然得見,真是幸事。錢小哥,我幫你上藥。」

錢逸群心道:你不想試一粒麼?

吳有性只是手中將金瘡藥調勻拌好,拿了藥籤剜出一坨,塗抹在劍傷處,神情專注,就像是雕塑家在完成一件曠世藝術品。

等吳有性上完了藥,包上繃帶,叮囑錢逸群養傷事項,從作息到飲食,乃至心情克制,鉅細無靡。

反倒是錢逸群自己繃不住了,問道:「淡齋先生,您不想試試那靈藥麼?」

吳有性靜如古井的心中泛起一道漣漪。他今年四十八,將近天命之年,從醫三十年,從未遇到過這樣的靈丹妙藥,這不正是他在醫道上苦苦探尋的麼?就如他千金購來這後院裡的各種奇花異草,不計成本,只是為了治病救人。現在錢逸群願意拱手奉上這靈藥,豈不是天賜的機緣?

然而,他收不了。

在外人讚嘆他的醫德高尚醫術通玄時,吳有性已經看到了自己內心中的無奈與疲憊。人心不古,作為醫生能治病卻不能救人,這是無從對外人說道的折磨。現在的自己只是順從地被生命的慣性推動,盡心治好眼前每一個病患,一步步往前走……再不復開拓進取之心了。

「世間靈物有德者居之,為何?」吳有性笑著擺了擺手,自問自答,好像也是在為自己尋找答案,「唯有德者能承其天命耳。」

——有多大力量就要承擔多大責任!

錢逸群微微點頭,附和道:「先生懸壺濟世,正是有德者。」

吳有性微微搖頭道:「若是早十年,我肯定會百般懇求小哥給我這靈藥……現在我年紀大了,已經當不起這般天命了。這藥必然珍貴,錢小哥還是留待有緣吧。」

錢逸群躬身行禮,也不好強迫人家拿去做研究。他穿上衣服,出了耳房,見錢小小坐在長椅上抱著西河劍和他的一堆雜物迷迷糊糊,頭一頓一頓,正是熬不住通宵的渴睡模樣。

「我們回去吧。」錢逸群上前搖了搖小小,輕聲道。

小小一個激靈站了起來,好像為了證明自己沒有睡著,大聲道:「好了麼?咱們走吧。」

醫館裡眾人紛紛偷笑。

「淡齋先生,」錢逸群回身再施一禮,「等會讓我家人奉上診金。學生先行告辭。」

「請。」吳有性回了半禮,面帶微笑。

錢逸群這才取過錢小小抱著的一堆雜物,正要邁步離開,突然聽到一聲驚呼:「老爺弗好唻!」

「老爺弗好唻!」

人還沒見到,這報喪一樣的聲音已經傳到了外面所有人耳中。

吳氏醫館只有一個老爺,那就是吳有性。

錢逸群還以為誰家的僕役來求醫的,很快又聽到吳氏醫館裡有人罵他,這才確定是他們自己人。

「老何慢些說。」吳有性面無餘色,十分淡定。

從後院氣喘吁吁跑出來的一個老家人,滿臉的褶子都皺到了一塊,愁眉苦臉道:「老爺,無常藤萎掉唻。」

吳有性身體直了直,邊往裡走邊道:「怎麼會萎掉?」

「蒸房裡一開窗,藥氣都噴出來了,正好對著無常藤。」老何說著還掃了一眼錢逸群,那眼神就像是跟他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一般。

錢逸群心中暗道:這尼瑪跟我有一毛錢關係麼?我很懶的,出來的時候根本沒開窗!

「不是我哥干的,他再勤快也不至於幫你們開窗透氣。」錢小小先叫了起來。

錢逸群看了妹妹一眼,心中五味雜陳:「到底是自己的親妹妹,真是瞭解我啊!不過這話聽著一點都不安慰人心……」

吳有性壓根不想追究誰的責任,只是快步往後院走去。

錢逸群見吳有性這麼上心,猜那無常藤一定很不易得,眼皮一跳,暗道:「我有草木之心啊!甩暗器只是副作用的副作用,正經效用不是讓草木按我心思生長麼?」一念及此,錢逸群也不走了,信步跟上吳有性。

吳氏醫館是一處坐北朝南的大宅子,有東西兩個院子。錢逸群之前用的蒸房就在東面的院子裡,背後是一座假山。

無常藤就爬在這假山上。

吳有性繞過蒸房,走到假山下,眉頭緊蹙,伸手拈下一片藤葉,左右翻看,又湊到鼻尖聞了聞,終於嘆了口氣。

錢逸群靠近了些,見這藤蔓遠遠看去仍舊是鬱鬱蔥蔥青翠欲滴,拿在手中細看,卻能看見藤葉有了一圈淡淡的焦黃鑲邊。或許這就是藤蔓枯萎的前兆,也不知道有什麼法子能救。

「這無常藤是老爺花了五百兩銀子才求來的,都已經要第六變了,卻碰到這種事!」老何憤憤不平道。

錢逸群無意間回頭,看到兩個小童戰戰兢兢站在後面,像是做錯了事正在等待責罰。應該就是他們不明就裡,打開蒸房的窗戶散氣吧。

「淡齋先生,這無常藤有什麼特性?」錢逸群上前輕輕嗅了嗅,從藤葉中聞到一股藥味,和剛才蒸房裡的味道相近。

「無常藤味淡,性平,本身沒什麼藥性。」吳有性雖然一臉愁眉,還是耐心解釋道,「它的葉子凡有十二變,先變色,後變形,等最後長成鵝掌狀便能配藥做藥引了。」

藥引是為了引藥歸經,能強化藥性、解毒、矯味、保護腸胃之用。許多醫生用藥用得好,效力卻未必能盡數發揮,這時候便要從用藥引為手段了。中醫裡有各種奇怪的藥引,諸如老鼠屎、死人席、蝙蝠尿、活吞蟾蜍……簡直媲美西方的那幫巫婆巫師。

與上述那些奇葩相比,無常藤起碼看上去是一味很正常的草藥。

「至今無人知道它如何引藥歸經,但它總能引入邪氣最盛的經脈,強攻邪氣,是一味可謂用途頗廣的藥引。」吳有性嘆道,「可惜栽培不易,只能生在石上,又要配合節氣用當令之藥作肥……今天給你蒸的藥物之中有大蒜,看來是犯了沖。」

「這也真是精貴。」錢逸群上前道,「淡齋先生,我於草木一道頗有心得,能看看麼?」

吳有性頗為不信,無常藤只要萎了就不可能復活,只能眼看著它變成一堆枯藤敗草。反正是死馬,也不在乎讓人當活馬醫。他側身讓開,讓錢逸群上前。

錢逸群走到假山石前,伸手去摸無常藤的莖桿。

bpii 發表於 2013-9-16 11:02


第七十三章 炁非氣者

無常藤雖然被吳有性說得玄乎其玄,不過摸上去卻和普通的藤蔓沒什麼區別。植物的清涼從指尖傳到錢逸群周身,就像是一道微弱的電流,又像是跟一位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握手傳情。

錢逸群從未有過這種感同身受的滋味,清楚地能夠覺察到無常藤的掙扎。它正憋足了力氣,要趕走入侵進來的藥氣。此時此刻,這株藤蔓不再是沒有語言和思想的植物。它更像是一個滿臉脹得通紅,正與一股強大力量對抗的孩子。

錢逸群的肝部傳來輕微的顫動,一股溫熱的體感油然而生,從軀體到手臂,繼而傳到手指,最終從指尖湧入無常藤中。

藤蔓猛然振奮,與這股外來的木炁混雜一體,通過莖桿奔往每一片葉子。

焦黃色的鑲邊停止了擴散的趨勢,最終被擋在了邊緣。

青色的葉子很快就發動了反擊,將葉脈中的不善藥氣緩緩逼退,直至退出葉片。

「叫人來搧風,不要讓藥氣再衝過來。」錢逸群對吳有性道,只覺得雙眼模糊發黑,肝區隱痛,應該是木炁耗竭的緣故。

吳有性一直盯著這些葉片,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反應,內心中充滿了疑惑。雖然不知道其中道理,但他見無常藤明顯恢復了活力,葉片隱隱進入了第六次變化,這種情況下肯定要按照錢逸群說的去做。

錢逸群收回手指,閉上眼睛站立不動,免得摔跤。

「五行五炁是你五藏的菁華,恢復起來可不像是靈蘊之氣那麼快。」中行悅的聲音在錢逸群腦中響起。他原本就留了一點靈念在錢逸群神識,只要錢逸群別離《百媚圖》太遠就能交流。

「靈蘊之氣是哪裡來的?」錢逸群在腦中順便問道。

人初生之前只有先天炁,極致落地呱呱啼哭,後天氣湧入,先天炁漸漸耗用。隨著年齡的增長,後天氣愈來愈充足,先天炁越來越薄弱,直到女子三七二十一歲,男子三八二十四歲,長至極限,先天靈蘊耗盡,人身便只有後天氣了。

這後天氣,就是人食用五穀五果,經過五藏五炁轉化,歸於靈蘊海。再由海中揮發成靈蘊之氣反補周身百骸,滋養五藏六腑。只要這個循環不滯礙斷絕,人就能健康長壽。

「所以丹藥、休養、飲食可以補充靈蘊,卻補不了炁。」中行悅細細演說一番,讓錢逸群對於養生之道也大開眼界。

「那麼五藏五炁是哪裡來的?先天之炁不都耗盡了麼?」錢逸群問道。

「靈蘊之氣是人體小循環,」中行悅道,「五炁是人天相感的大循環,所以早有修士說過:奪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機。」

錢逸群恍然大悟,這就是聖人與天地同壽的緣故吧。他們已經徹底融入了天地之間,無時無刻都在與自然進行大循環。

「人有七情六慾煩惱妄想,就會截斷人天之感,所以上古之人可得享天年,而後來人過半百便已衰敗了。」中行悅道。

「要斷絕七情六慾哪有那麼容易?」錢逸群道,「而且,若是真的斷絕了情慾,活著也沒意思了吧。」

「等你滅了情慾再說這話。」中行悅顯露過真身,也不在錢逸群面前裝小可憐了,冷聲嘲諷道。

錢逸群懶得跟他多說,放鬆精神,靜定觀心,讓身體木炁恢復。他雖不能滅絕七情六慾,進入靜定之中卻是輕車熟路。在靜定中人天自然融為一體,木炁恢復的速度也不算太慢,很快眼前就沒了那些宛如飛蚊的黑影。

吳有性見錢逸群睜開眼睛,上前道:「錢小哥無礙麼?」

「無妨無妨,」錢逸群略略活動了一下關節,「這無常藤已經好了。」

吳有性讚歎道:「神乎其技!有裡人說錢小哥乃是神仙下凡,今日方才信了!敢問一句,那飛劍奪人性命於千里之外……也是真的?」

「呃……那是瞎說。」錢逸群語噎。他御劍到了十步左右便是極限,越遠越不易操控。至於什麼千里之外……那說的是導彈吧?

「流言蜚語本就這麼傳開的,小哥切莫見怪。」吳有性心情舒暢,轉而笑道,「這無常藤雖然是有價之物,卻是可遇不可求,今日得蒙錢小哥相助,老夫想略表心意,萬望笑納。」

錢逸群連忙道:「舉手之勞而已。」他見吳有性又要勸服自己,知道自己若是拒絕,這位醫生恐怕會掛心許久。因此道:「小可還有件事要拜託先生。」

「請說。」吳有性爽快道,「只要老夫能做到的,莫不遵從。」

錢逸群笑了笑,道:「小可馬上要離家修行一段日子,家中只有二老與小妹,所以萬一有個緩急,還請淡齋先生施以援手。」

吳有性是江南名醫,聲譽盛隆。人食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故而吳縣大戶也都願與他交好,就連陳象明見到他都得客氣三分。

「老夫豈敢不盡心盡力!」吳有性誠懇道。他早聽說錢逸群許多神神怪怪的事,只以為街坊閒話,十句裡有十一句是聽不得的。今日見識了「肉白骨」的靈丹,見識了觸木回春的手段,又聽事主說要離家修行……還如何不信?

晚明之季,鬼神之說喧囂塵上,儒生們都忘了「怪力亂神」子所不語,一個個鑽營在卜筮堪輿、命理星相之中。連他們都是如此,社會大潮流自然緊隨其後。明清兩代湧起志怪小說的新高潮,濫觴可源。

然而人又都是矛盾的。明明已經信了那些怪力亂神的故事,卻又強迫自己不去相信,千方百計找理由安慰自己,說什麼:其實人與人都是一般無二,絕無飛天走地的神人存在,更不可能是自己朝夕雞犬相聞的鄰居!這也是源自對安全感的缺失,總害怕別人強過自己。

錢逸群當日飛劍斬殺文家三個奴僕,雖然家家戶戶都關了門,貌似沒人看見,其實在門縫之中也還是有幾雙驚恐的眼睛,將前因後果看得清清楚楚。區別只是錢逸群的飛劍速度太快,加上門縫角度的關係,真正看到這神奇一幕的也只有錢家對門那一戶人家而已。

因為錢大通的升職,錢逸群也遞補了公差,這些人家哪裡敢說些不和諧的話來?即便私底下有過風言風語,也是含糊其辭。至於說飛劍殺人,更是被人視為夢囈。就連前一日晚間跑去錢家幫忙的街坊,也紛紛懷疑自己當時是否是因為火光晃眼眼……看錯了。

直到有人專程找上門來,「無意間」說起此事,這些故事才又被人翻了出來,成為隱沒在民間傳說中的資糧。
bpii 發表於 2013-9-16 11:05

第七十四章 不請自來

錢逸群回家時絲毫沒有身受重傷的模樣,反倒是小小一臉憔悴,連早飯都沒吃便回房間補眠去了。錢大通對於兒子徹夜不歸併沒有說什麼,只是叮囑兒子不要一個人去辦案,總得有幾個接應的夥伴才好。

錢逸群唯唯諾諾,也不讓父母擔心,吃了早飯便也回去睡覺了。

他這一覺睡到申時,卻不是自然醒,而是被臭醒的。

一個黑乎乎的鼻子幾乎要捅到他臉上,那張微微咧開的嘴巴裡還吐著腥氣。

——我夢到那頭二貨狐貍了……

錢逸群朦朦朧朧看了一眼,用力閉緊,好像只要再睡著就能把這個「噩夢」驅散開。

事與願違,這不是夢。

狐貍在錢逸群身上跳了兩下,如願以償地見到這位公子哀嚎著跳了起來。

「靠!你怎麼在這兒!」錢逸群叫道。

「咱識得路。」狐貍自豪道。

錢逸群坐在床上,無比鬱悶地叫了一嗓子:「錢正!」

錢正在空氣中顯出形態,畢恭畢敬道:「少爺,老奴在。」

「怎麼讓它進來的?」錢逸群指了指狐貍,不悅道,「沒說過我睡覺誰都別放進來麼!」

錢衛見少爺發怒了,連忙應聲,又回到了陰影之中。

狐貍冷笑一聲:「昨晚咱這麼救你,反倒是熱臉貼你冷屁股了!」

「你救我?」

「要不是咱放火,你怎麼跑得掉?」狐貍不滿道。

錢逸群打了個哆嗦,徹底醒了,笑道:「原來是你放的火,多謝多謝。我還以為是李巖那幫白蓮教妖人呢。」說著,精神徹底振奮起來,一邊摳去眼角的眼屎,一邊對狐貍講昨晚發生的事。

「就是戴世銘讓我太過奇怪,」錢逸群道,「他這些日子,變得極強。難道上次是故意隱瞞實力?」他自己經歷了差點被秒殺的狀況,記憶尤其深刻。

狐貍歪著頭道:「一來是你自己蠢,被他偷雞得手。這世上的拚殺都是在剎那間分出來的,哪容你犯那麼大的紕漏。」

錢逸群摸了摸鼻頭,表示認同。

「其次嘛,咱也是才知道,」狐貍道,「他一直在煉化一個女鬼,這也不怨你。」

錢逸群從衣服堆裡找出錦囊放在狐貍面前,道:「這個,聽鐵杖道人說是命主骨。」

狐貍掃了一眼,道:「你自己留著就好,這女鬼會跟著命主骨的,等她自己出來吧。」

錢逸群打了個哆嗦:「怎麼聽起來這麼瘆人呢?」

狐貍又讓錢逸群將其他東西翻了出來,一一點評。對於天命丹這種賭命的東西,狐貍連聞都不聞就伸出爪子拍到一邊。錢逸群現在眼皮子還淺,連忙過去收了起來。直到狐貍打開那個水墨地圖儀,方才驚嘆了一聲。

「這是地圖麼?」錢逸群湊了過去,發現上面還是有兩個紅點。

「沒想到現在的水藝如此精妙。」狐貍左看右看,「你看,還有凹凸感。」

錢逸群仔細分辨,讚歎道:「果然是3D的!」

「什麼三敵?」狐貍愣了愣。

錢逸群懶得解釋,問道:「這個紅點到底是什麼意思?」

「咱以為,是尋鬼的。」狐貍看了半天,終於道。

「不對吧。」錢逸群邏輯還是不錯的,他道,「如果是尋鬼的,這鬼劍算是一個點,另一個點是誰呢?」

「當然是錢衛。」狐貍一咧嘴,「難怪那天戴世銘會莫名其妙捲進來,他一定是發現了附近有鬼。」

「那昨晚呢?」錢逸群道,「昨晚我看的時候也是兩個紅點,那時候錢衛可不在。」

狐貍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笑道:「咱就說你這孩子腦子不開竅吧,昨晚想必另有一隻鬼在你旁邊唄。」

錢逸群打了個寒顫,渾身寒毛盡豎:「別嚇人。」

「你還怕鬼麼?」狐貍發出一陣尖銳的笑聲,良久方才停下,細細解說起來。

原來人間世是人、畜生、餓鬼三道化生的世界,人與畜生道自然是佔據了陽面,互相可見。餓鬼道又稱鬼道,是在陰面,就像是紙張的兩面,自然不能互見。然而有些巫師術士,通過秘法打破了陰陽分界,將鬼拉入了陽面,加以利用,就成了這尋鬼司南上的紅點。

「也有自然的孤魂野鬼,不過那些鬼沒有秘法護持,很快就會耗盡陰靈化作灰灰。」狐貍道。

錢逸群揚起頭,摸了摸下巴上的硬汗毛,道:「那又有個新問題了,為什麼我也融合了魅靈,但是上面沒有我的紅點?」

「說明你陽氣壯,壓制了陰靈唄。」狐貍理所當然道,「錢衛壓不住,自然就更像鬼了。」

「原來這就像是蹺蹺板,此消彼長啊。」錢逸群嘆道,「我若是陽氣旺,是不是可以一直融合下去?」

「看你唄,總有到極限的時候。」狐貍關上了尋鬼司南,「還得了什麼好玩的玩意?」它嘟囔著在錢逸群一堆雜物中翻找了片刻,除了那枚破財落寶銅錢,對其他東西都頗為失望。

錢逸群還在想融合魅靈的事,今天他才發現這神通真是比任何玄術都好用,除了消耗大一些,簡直就是隨心而動。如果要繼續融合魅靈,又不想變成鬼,那就只有增強自己的陽氣……他問狐貍道:「怎麼才能壯大陽氣呢?」

狐貍見錢逸群敷衍自己,心中不爽,暗道:「咱又不是你師父,有什麼義務教你?」一念至此,便說道:「上山問你師父去。」

錢逸群聽出狐貍言語中的不滿,當下陪笑道:「等下小子給您準備一條烤羊腿。」

狐貍跳下床,道:「不用了,咱回張家去吃。對了,你拴在前院的那妞咱就帶走了。」

「妞?」錢逸群不太確定自己的想法正確,試探問道,「那頭狐貍是母的?」

狐貍又發出一聲怪笑,逕自朝外走去。不一時,外面傳來一聲狐啼,宛如嬰兒哭泣。很快就聽到玳瑁高聲喊道:「狐貍逃跑了!快抓住!」

錢逸群站在門口喊了一聲,讓玳瑁打開門,放兩隻狐貍出去。狐貍這種動物十分狡詐,未必會信任同類。錢逸群對於披著狐貍毛皮的白澤能不能把上狐妹深表懷疑,不過這已經不是需要他考慮的問題了。

「少爺,」錢衛在錢逸群身後低聲叫了一聲,「我還能做人麼?」

錢衛年過半百,本來就是陽氣衰敗。他又是個獄卒,整夜整夜呆在陰森潮濕的地牢裡,白天在家睡覺,早就陰盛陽衰。被魅靈一附體,自然就成了「鬼」。

錢逸群倒不需要等到上山去問鐵杖道人,這種養生壯陽的問題,直接請教吳有性不就行了麼?

bpii 發表於 2013-9-16 11:10


第七十五章 靜氣臨事

陳象明早上進了書房,李師爺已經在門口等著了。昨晚木瀆張家被白蓮教邪徒縱火,燒燬了好幾間屋舍,都是互不接連的,可見縱火犯多處點火,十分可惡。

如今山陜鬧賊,其中夾雜了許多白蓮妖人,再加上天啟二年的白蓮盜首徐鴻儒謀反,各地守臣已經視白蓮如洪水猛獸一般。江南稅田鬧出這等幺蛾子,沒人能坐視不理。

「東翁,」李師爺懷著一份帖子,頗感棘手,又說道,「張氏還有一份密貼差人送來,說是只有東翁能看。」

陳象明冷哼一聲:「君子事無不可對人言,何以如此猥瑣貌?你拆來讀與我聽。」

李師爺也不堅持,取出稟帖,先道:「帖上題款是:同修士子張文晉拜謁醉花庵門下先生陳。」

陳象明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身為進士,又是一縣之尊,張文晉竟然以同輩禮致帖,實在是狂妄。然而若以秘法修行來論,張文晉是孫閣老的弟子,還真挑不出什麼禮數來。

李師爺頓了頓,知道自己過了今天再不能裝傻充愣,對於許多隱秘事當做不知,暗中嘆了口氣。

「張某拜致麗南兄閣下,」李師爺清了清喉嚨,讀道,「昨夜……」

「拿來我看。」陳象明出聲道。他隱隱覺得昨夜事頗為蹊蹺,自己白天剛讓錢逸群去偷米芾研山,下一步棋還沒動,張氏那邊就遭了白蓮賊匪。莫非是錢逸群動作太快?他倒是巴結。

李師爺鬆了口氣,將帖子雙手奉上。

陳象明一目十行,幾個呼吸間就將信看完了。這信裡果然說錢逸群勾結匪人,假借辦案之名行兇頑之事,殺了滄州戴氏子,並張府僕從十餘人,兇殘至極,令人髮指。信中末尾又說戴世銘是孫閣老的弟子,張氏已經致信北京,通報噩耗,請陳麗南先拘禁錢逸群,不叫兇手逃亡。

「錢逸群呢?」陳象明見錢逸群沒有落在張氏手裡,心中已經定了一大半。他抬頭看了看書案右邊墻上的豎軸,上書篆隸:非靜氣無以臨大事。

這卷豎軸是他赴會試時,師父王士騏送他安心的。軸上並沒有落款,只有一方「觚不觚」的閒章。這閒章是他師祖王世貞撰寫《觚不觚錄》時刻的,除了賜家中子侄字書上用過幾次,再沒流傳出去,不為外人所知。

——師祖這篆隸果然有文徵明的殘韻。

王世貞在士林之中有三絕:文章、藏書、鑑藏字畫,本人的書法倒不被世人所重。他在篆隸一道極推崇文徵明,對前代書家頗有鄙薄。故而他自己的字寫出來也很有文徵明的味道。

陳象明看著那副靜氣書,心頭放空,呼吸綿綿,好似老僧入定。

李師爺知道陳象明有看字靜心的習慣,束手站立一側,不敢說話。

過了良久,陳象明從鼻腔裡發出嗯地一聲,李師爺方才湊前道:「早間錢大通報說:錢逸群徹夜辦案,受了些皮肉傷,今日請休。」

「唔……」陳象明點了點頭,又瞟了一眼那副字,腦中突然一亮:文伯溫與我相交不假,周務德又與北地豪門多有走動,兩人也都是衛道之士,何不讓他們一起來,也免得我落下包庇下屬的惡名。

想到這裡,陳象明便讓李師爺擬了兩張請帖,派人送去文、週二府。

周正卿、文蘊和收到這火燒眉毛的帖子,急匆匆趕到縣衙,陳象明已經在花廳裡排下了水果茶點等他們了。

三人甫一坐定,陳象明便將張文晉傳來的帖子給二人看。

周正卿掃了兩眼,驚呼道:「錢逸群殺了戴世銘!」

文蘊和心道:你之前結交錢逸群不遺餘力,現在看你如何是好。他心中存了這麼個念頭,不禁有些幸災樂禍看好戲的意思,也不多言,只聽周正卿與陳象明說話。

「好在人沒有落在張府手裡。」陳象明道,「聽他父親說,此刻正在家裡呼呼大睡呢。」

周正卿皺了皺眉頭,道:「這、這、這該說藝高人膽大麼?殺了戴世銘還像沒事人一樣?」

「他怕什麼?」陳象明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即便北京那邊今日便派人來,這兩千里路再快也要走個十天半個月。」

「陳縣尊怎麼說?」周正卿看了一眼文蘊和,見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便先探探陳象明的口風。

「禍不及人家眷,」陳象明先定了個基調,「至於錢逸群,看誰能護得住他了。」他原本就想借張氏之力壓迫錢逸群,使錢逸群變成錢一刀——他手中的一把刀。沒想到錢逸群竟然把事情搞得這麼大,現在就連他都有點壓力了。

周正卿心道:眼下戴家子弟多有人在陜西剿賊,還有人在遼東助守。皇帝去年一連廕了戴家子弟三個錦衣衛僉事、兩個同知,勢頭正盛。更麻煩的是,戴世銘本人被孫承宗收納門下,往來奔走多為人所知。現在戴世銘身死異鄉,孫閣老也是不得不問的。

文蘊和聽陳象明這麼說,頗有種「誰扛下來,小錢就是誰家人」的意思。這時候就得看家聲了,若是家門根底淺薄的,誰敢為了一個錢逸群得罪孫承宗和戴氏?文蘊和細細思量,覺得有些不值,打定主意不開口。

「既然二位仁兄都不開口,那我倒是要說一句。」陳象明道,「錢逸群秉公辦案,不該無辜受責,我要主持這個公道。」

二人看著陳象明,心道:你這是要自己上了,以王家的聲望倒是的確沒什麼問題……你找我們過來卻又為何?

「只是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陳象明繼續道,「有些話還要請二位兄臺說出來才好。」

——原來是請我們來敲邊鼓!

周正卿文蘊和連連點頭,算是知道了陳象明的意思。這事既不會為自己家門樹敵,也能在陳象明、錢逸群面前討個好,何樂而不為?

陳象明見二人一口應承,心中快意,好像錢逸群已經是他囊中之物,也不急著辦公,只是留二人在府中用飯,然後又喝茶論道,消遣秋乏。周正卿和文蘊和都在心中盤算,肯定不能白賣這個好處,只是不說出口。

眼看過了申時,周文二人從縣衙告辭出來,各自都說要回家用功,也的的確確往回家的方向走了,繞了一圈之後卻在錢家大門口又碰到了。

「我行到半路,覺得回家無趣,便來探探錢九逸的傷勢。」文蘊和頗為矜持,對周正卿解釋道。

周正卿一笑:「某也正是此意,你我可謂心有靈犀一點通,哈哈哈。」

當下自有僕從上前叫門,玳瑁認得周正卿,連忙先將客人迎了進去,自己跑後面去找少爺通報。

錢逸群剛送走了狐貍,還待修養,同時也要考慮一下張家後面的動作如何應對。他倒不擔心自己,只要有高仁和鐵杖道人護著,十個張家都奈何不了他。然而他錢逸群可不是光棍一條,近的有這一家六口,遠的還有偌大一個宗族。若是因他而被遷怒,自己實在不知如何自處。

正思索間,只聽到玳瑁進來稟報:周、文二位公子來了。

錢逸群長出了一口氣,道:「我這就去。」說罷,翻出一身衣服換上,將《百媚圖》和命主骨錦囊隨身帶了,信步往堂屋走去。雖然身上創口扯著疼,心中卻頗為輕鬆。

到了堂屋與二位貴公子見禮完畢,錢逸群隨意坐了陪座,皺起一張臉道:「幸得二位哥哥前來,小弟真是寢食難安啊!」

周正卿笑道:「你現在難安了,殺戴世銘的時候怎地不難?」

「當時性命相搏,一念之差便身首異處,務德兄真是說笑了。」錢逸群連連擺手道,「戴老師受人矇蔽,以為我是賊匪,下手可沒留情。」說著,將身上創口一道道數給二人。

文蘊和見錢逸群面乏血氣,的確是受了傷,不過再他的精神朗健,估計傷勢也重得有限。因道:「戴世銘也是河北名家,沒想到死在九逸兄手下。九逸兄大漲我吳人意氣啊!」

「我也沒討到好,若不是吳神醫救治,恐怕現在早就躺在床上等死了。」錢逸群擺了擺手,將自己說得可憐一些,也好為等一會開口求庇護鋪鋪底子。

周正卿往前探了探身,似笑非笑道:「九逸打算如何應對戴家的報復呢?他們只知道戴世銘死在你錢九逸手裡,可不會問為什麼。」

文蘊和也饒有興致地看著錢逸群,想看他怎麼說。

「我願意孤身與他們講理……」錢逸群心道:戴家要是有種就上穹窿山來找我!他又道:「他們若是敢對我家人下手,我就讓他們滿門賠命!」說著話,錢逸群雙眼一瞇,殺氣凜冽,就像是真跟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周、文二人面面相覷,連忙道:「不至於,不至於。」

「現在自然不至於,」錢逸群收斂殺意道,「我家除我之外共有六口,戴家有多少人?恐怕不止六口吧。」

二人心道:戴氏一個偏房遠支都不只六十口!
bpii 發表於 2013-9-16 11:15

第七十六章 背靠大樹好乘涼

「他們總有落單的時候,到時候被我抓住一個就殺一個,看他們能撐多久。」錢逸群恨恨道。

周正卿開始也為錢逸群這殺意刺激,冷靜下來一想,卻暗覺不對:錢九逸乃「猝然臨之而不驚」之人,心思縝密,怎地現在卻像是個莽夫?其中必有緣故,我且看他如何說。

文蘊和對錢逸群的瞭解不似周正卿那麼深刻,當下道:「九逸兄,現在還沒到那地步。咱們總得先保全家人才是正道,報仇之事已然下下之策了。」

「還請伯溫兄教我。」錢逸群等的就是這句,干凈利索地將文伯溫套住。

周正卿暗道一聲「好險」,好整以暇盯著文蘊和。

文蘊和也是極頂聰明,一想便想通了,暗中不爽,臉上堆笑道:「九逸放著自家的大樹不靠,還要我來說麼?」

「自身?」錢逸群一愣,「我哪有什麼憑恃可言?」

周正卿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錢逸群時的情形,那時陳象明要讓錢逸群進來,被文蘊和拉住問了一句:「可是武進錢氏?」當時只顧著先出去見見一鳴驚人的錢少俠,沒有多想,現在看來卻內有春秋。

「你家可是武進錢氏?」文蘊和果然問道。

「這倒不知,」錢逸群有些尷尬,「我大父不是長房,年幼便來吳縣當差。我們也只有祭祖、探親才回胥口老家。」

文蘊和笑了笑:「現在誰還在乎血脈之說?我有條路指給你,不知尊意如何。」

「伯溫兄請說。」

「與武進錢家聯宗續譜,保證沒人敢動你家人。」文蘊和道。

莫說錢逸群不懂其中關節,就連周正卿也好奇了。他問道:「若說與常熟錢氏續譜,總算還有錢牧齋,武進錢氏有什麼人?」

錢逸群一聽「錢牧齋」的大號,腦中登時跳出一個乾癟癟的老頭模樣。

錢牧齋便是錢謙益,字受之,萬曆三十八年一甲第三名進士及第,也就是人稱的探花郎。他也的確名副其實,在花甲之年娶了二十三歲如花似玉的柳如是。

甲申鼎革之變時,錢謙益開城門投降滿洲豫親王多鐸,又率先剃髮異服,不肯投河全節,為後人所不齒,所以後世名聲不好。

一想到「頭皮甚癢」和「水太涼」的典故,錢逸群便有些犯嘔。雖然現在的錢謙益還是江左名家、詩壇盟主、東林領袖……但這位最終錄名《貳臣傳·乙編》的本家,著實讓錢逸群不願前去勾搭。

文蘊和不屑道:「錢牧齋得罪了溫相公,從禮部侍郎位上去職,至今閒住,能有什麼庇護?」

「那武進錢氏有何俊傑可以托庇?」周正卿再問道。

文蘊和故作深沉一笑,看著錢逸群道:「因為今年八月中有錢氏宗親大會,輪到武進錢氏主持。」

江南錢氏都以吳越王錢镠為始祖。這位吳越王割據兩浙,統領江南十三州,後來順應大勢,投降了宋太祖趙匡,使得江南不受兵戈之苦。更使得錢氏子孫得以在江南開枝散葉,才人輩出。

胥口錢家祠堂裡,也一樣供奉錢镠為始祖。不過宗親大會就像是後世的同學會,一來套近乎好有個照應,二來炫耀自家英才俊傑。胥口錢氏二者皆無,就算被人邀請也只是做個陪襯。

「今年浙江錢氏也要參加。」文蘊和道,「我年初剛拜訪了武進啟新公回來,故而知道。」

「浙江錢氏……」周正卿緩緩點頭,面露不愉,「緣來是想靠緒山先生這顆大樹吧?」

錢逸群總算是純種的文科生,眼前一亮:「錢緒山先生!」不過暗暗一算年代,不由失望道:「應該去世了吧……」

錢緒山,名德洪,號緒山,浙江餘姚人,為王陽明先生弟子。陽明先生征廣西時,錢德洪主持王學講席,人稱教授師。

嘉靖十一年中進士後,錢德洪在京任職。嘉靖二十年,因抗旨入獄,在獄中仍學《易》不輟。他終年七十九歲,在野三十年,無一日不講學,開導後進學子無數。可以說,他在陽明心學中的地位,就如迦葉、阿難、富樓那在佛教中的地位一樣。

即便他離世六十年,其子孫弟子,門生故吏,仍舊是一個讓人仰視的龐然大物。

「只要聯上宗譜,一筆沒有兩個錢字,誰還敢對你家人不利?」文蘊和道。

常言道:罪不及父母,禍不延妻兒……純粹是誤導。

寒家子得罪了高門豪族,舉家破亡無立錐之地比比可見。只有家聲相當,門第相若,才適用「一人做事一人當」的通則。文蘊和建議錢氏聯宗,正解了錢逸群的後顧之憂。

錢逸群起身朝文蘊和打躬道:「此番要勞動伯溫兄了,只是不知該準備些什麼。」

「不過是跑一趟腿,打聲招呼的事罷了。」文蘊和大笑,上前扶住錢逸群道,「下面的事,交與幾個清客去做便是了。修撰族譜總比科舉簡單吧。」

錢逸群心道:對你來說的確只是動動嘴的事,但我卻不能平白受你這個恩惠。該怎麼辦呢?

「九逸打算如何謝我啊?」文蘊和貌似玩笑道。

錢逸群見文蘊和自己提出來了,也玩笑道:「我這兒的東西哪一樣值得你文大公子惦記?弗若錢某以身相許吧。」

「妙極妙極!」文蘊和撫掌大笑,「周務德,你可是見證,日後錢九逸就是我的人了。」

周正卿一臉尷尬,撇嘴道:「你們好端端地開這種玩笑,真是俗不可耐。」他又正色道:「九逸兄,聯宗續譜不是小事,若伯溫真個為你辦成了,你的確需要謝他。」

錢逸群沒想到文蘊和打蛇上棍,差點把自己坑進去,還好周正卿會說話,把這一節圓了過去。他道:「昨日碰到高仁高老師,他讓學生從穹窿山鐵杖道人修行,恐怕要離開一段時日。若是伯溫兄等得起,待錢某學有小成,願為文兄效命三次。伯溫兄以為如何?」

文蘊和原本聽了周正卿的話頗為不喜,暗怪他壞了自己好事。聽錢逸群一說起「高仁」,心就已經被揪住了,再聽到「鐵杖道人」的名號,腦袋轟然做聲,空無一物。

周正卿也瞪大了眼睛,期期艾艾道:「鐵、鐵杖道人?他是穹窿山上真觀的?」

錢逸群暗中咦了一聲,大為不解:看他們這般反應,這為鐵杖道人的名頭貌似很大啊……沒道理沒道理,鐵杖道人名頭這麼大,怎麼周正卿反不知道他是上真觀的修士?

文蘊和才品味到「效命三次」的話頭,連忙道:「沒想到九逸竟然有緣拜入鐵杖道人門下,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愚兄不敢狂悖,這『三命之約』實在不敢當。若是日後有緩急之事,九逸能施以援手,我文氏上下都感念不盡。」

錢逸群心中一喜:看來這回真是走了鴻運!只知道鐵杖道人是個高人,卻沒想到高到了讓人倒頭便拜的程度!

「還是三次的好,」錢逸群道,「家嚴家慈,並及小妹,一人一次。伯溫兄不用與我客氣。」

三次當然比一次要好,文蘊和也不推辭,臉上沾沾自喜。

周正卿心中卻道:你早些說是鐵杖道人的弟子,借給戴家一百個膽也不敢找你父母的麻煩……白白讓文伯溫撿了便宜!

——是了,馮夢龍《墨憨齋誌異》的事該著緊辦下來,把錢家捆與我周家捆在一起。

周正卿心中暗道。
bpii 發表於 2013-9-16 11:20

第七十七章 且隨緣去

錢逸群見識了鐵杖道人的江湖地位,自然越發上心,在家齋戒沐浴。他又從母親那裡借了《太上感應篇》、《玄門日誦早晚課》、《立教十四論》等諸多道家基礎經論惡補,以免上山之後犯常識錯誤,丟人現眼。

錢母知道兒子將上穹窿山修行,也是十分歡喜,帶著小小為兒子準備日常需要的衣被用具。

錢大通自從見識了兒子的「仙術」,好像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也不意外。只是從老家子侄輩裡選了個恭順老實的,遞補錢逸群留下的公務員名額。

玳瑁為錢逸群跑了一趟綺紅小築,告知徐佛和李貞麗自己要入山修行,傳授劍術之事暫緩一二。李貞麗很豪爽地給了玳瑁兩錢銀子,只說:「知道了。」並沒有其他表示。

陳象明從周正卿口中方才知道錢逸群辭職上山的事,心中大罵周正卿、文蘊和兩個「賤人」不當人子!對於自己計謀落空好不胸悶,直在書房裡面對師祖的靜氣書一天一夜方才吃下一碗粥。

想陳象明戴了綠帽子不過才慪氣半天,這次的打擊竟然比他戴了綠帽子更大!

唯一能夠讓陳象明自我安慰的,恐怕也只有穹窿山屬於吳縣管轄,錢逸群還是他治下之民。

即便身在方外,也還是民。

想通了這節,陳象明也想法找補,派了李師爺帶上一份禮物前去探望,對於錢逸群的公忠盡職大力褒獎,順便將行文吏部替補經制正役的事也說妥了。

只不知是何緣故,周正卿與文蘊和不約而同地將鐵杖道人的事藏諸心下,沒跟任何人說起。錢逸群原本還生怕走漏消息之後,自家門檻被人踏破,誰知過了三五天,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有,其中人心曲折更是他難以理解的。

文蘊和是親自去了武進,又派人往來胥口錢氏宗族,盡心盡力辦聯宗續譜的事。

錢逸群很少參與宗門事務,總以為這事就是兩家人坐一起聊個天就搞定的,其實內裡各種環節,查閱族譜,尋找宗親見證,探尋遷徙路徑的遺址,步步行來都要銀錢開道。幾日功夫,這花下去的銀子就如流水一般,都是文蘊和打點。

錢逸群宅在家裡,一邊養傷一邊養身,每日功課不殆,從父親口中也聽說了聯宗續譜的事,對文蘊和頗為感激。不單純因為眼下的庇護,但凡能與豪門大族聯宗,日後子孫讀書上進都有很大的助益。

人人都以為科舉很公平,只要讀書好就能改變門庭。

其實不然。

即便生而有知如錢逸群者,如果不是生在豪門,也只能去鄉里學館啟蒙。那些啟蒙老師自己最多是個生員,一知半解者十之八九,充其量是教會孩童識字罷了。

只有豪門子弟,往來皆是鴻儒,所見所聞都是高見卓識,自然格局不同凡響。尤其儒家常以微言大義名世,大儒可以做到字字皆有根據,句句皆有聖人之言。哪裡是鄉野豎式能夠比擬的?

故而豪族累有進士,寒門之中能僥倖中舉已經是天大的喜事了。

「以後我錢家也要多幾個進士,才不至於被人欺負。」錢逸群聽了父親與他說族裡的事,由衷感嘆道。

「文公子如此著力幫忙,都是我兒的功勞。」錢大通喜洋洋道,「如今我兒脫了籍,為父也不會吝惜這個典史,日後我孫兒也可以科舉晉身了。是了,你三叔公說要來看看你,我怕耽誤你功課,沒敢回話。」錢逸群雖然還沒上山,但在族中已經被視作神仙一般人物。誰都知道,這次武進錢氏肯垂青聯宗,正是因為玄名在外的錢逸群。

其實錢大通對兒子的功課並不擔心,他只是不願意把有限與兒子相聚的時間用在旁人身上。別的且不說,現在家裡晚上開飯的時間都越來越早,吃飯時間越來越長。都是因為家人知道錢逸群上山之後便聚少離多,乘著眼下多些團聚共餐的時候。

錢逸群道:「這些親族無非是看我們家給他們帶來了好處,我也懶得見他們。他們若想謝,直接找文蘊和去就是了。」

「一脈血緣,我兒怎麼親情如此淡漠?」錢大通一時心如針扎。

「唔,兒子要離開家裡,心中不捨,一時不耐煩,胡亂說說。父親切莫生氣。」錢逸群吸了口氣,知道自己又犯了忌諱。此時人將宗族事看得比天還重,正所謂:山河可破,皇帝可死,宗族香火不可斷!

錢大通聞言,轉而想道:人說太上忘情。我兒是有大機緣要成仙的人物,自然與我等俗人不同……唉,為何偏偏是我兒呢?

一者希望兒子能夠成仙得道,福澤九祖七孫;一者又割捨不下父子情深……錢大通舉筷難下,一時喉頭哽咽,心中千言萬語都堵著吐不出來。

錢小小卻想到這種一家人圍坐共餐是吃一次少一次,不由眼淚在眶中打轉。她怕人看見,急忙端起飯碗掩飾,那淚珠卻啪嗒啪嗒落在了碗裡,送進口中果然是苦咸滋味。

反倒是錢母最為淡然,她由衷覺得兒子能夠有此法緣可謂祖宗庇佑。而且穹窿山離家又近,想念極了只需跑一趟便是,有什麼妨礙?再者說,兒子只是入山修行,出師之後自然下山,又不是要一輩子守在山上。

一家人正各懷心事,突然聽到大門外飄來一個輕靈高遠的聲音,呼喝道:「錢逸群,且隨我走。」

錢逸群聽到這聲音,原以為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此時此刻心情卻沉重起來,直對自己說了好幾遍「求仙問道,庇佑家人」,方才撿起近日功課,施施然起身,退後一步,跪在地上磕了個頭,道:「孩兒不能盡孝二位大人膝下,惟有神前祝禱,願二位大人福壽永康,願吾妹得歸良家。」

錢大通本想關照幾句,此刻也說不出話來,只會說:「起來吧,起來吧。」

錢母原本還自為能夠淡定送兒子離家,剎那之間卻鼻頭髮酸,只是朝兒子點頭。

小小也跪了下來,抽泣道:「哥哥放心去吧,我會照顧好父母家裡,你若得空記得寫信回來。」

錢逸群重重點了點頭,扶著妹妹站起身,道:「那兒子便去了。」說罷轉身出了飯廳,逕自回屋裡。那邊東西已經準備妥當,錢衛背了更換衣物並一應被縟鋪蓋,只待出發。

錢逸群背起一個新作的竹篋,裡面裝了百媚圖、命主骨、天命丹、尋鬼司南、破財落寶銅錢,又用贏來的銀箱裝了苦塵送的芬陀利華,一家一當全都放在了竹篋裡。

竹篋看似笨重,其實份量不重,上面可以插遮幕,累了還可以客串凳子、書桌,是書生出門的必備裝備。錢逸群的竹篋是來順做的,玳瑁他娘給縫的厚厚背帶,雙肩背起沒有絲毫不適。

「我們走。」錢逸群對錢衛道。

錢衛終於可以擺脫藏在床底的生活了,充滿了對新生活的嚮往,緊隨錢逸群身後。

一家人站在前院裡,看著錢逸群翩翩出來,目光懇切。又見錢逸群身後的被縟鋪蓋懸浮空中,以為是少爺的神仙術,又不免驚羨。

錢大通是知道錢衛的,只是在鋪蓋路過的時候連聲道:「要顧好啊,要顧好。」一旁不明真相的錢小小只以為父親是在叮囑哥哥,卻不知道這是說給錢衛聽的。

鐵杖道人在門口已經等了半天,不見煩躁。他看了看錢逸群身後,並未有任何驚訝,像是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錢逸群也沒解釋,落後半步走在鐵杖道人身側,往城門走去。他覺得背後火辣辣的,知道是父母家人必然在門外目送,本想回頭看一眼這座自己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屋舍,脖子卻僵得沒法轉動。

鐵杖道人身著大袖道袍,腰間繫了一條三色編帶,足下一雙皂面白底的方口靴,步履翩翩,頗有輕靈飄逸之姿。他又從袖中摯出一支通體黝黑的長杖,足有齊眉高度,叩在青石板路上金石交鳴,如罄如鈴,正是別號「鐵杖」的來由。

吳縣的城門像是故意為他們留下了一條縫,也沒有值門老軍把守。二人穿門而過,就像是走自己家大門一般。鐵杖道人沒有乘舟坐船的打算,沿著路徑直往光福鎮走去。看他的意思,這六十里路是打算步行了。

錢逸群想想自己這次是真的踏上了修真之路,心中激盪,足下生風,恨不得當即就飛到穹窿山。在他想像之中,穹窿山上必然高士如雲,簡牘如林,自己白日受高人傳授秘法,晚上刻苦攻讀,必然勇猛精進,一日千里……等到天下風起云湧,自然隻手遮天,翻云覆雨。

做著這般美夢,錢逸群也不覺得前路艱難了,吳縣的城墻已經消失在身後地平線,前面有片黑濛濛的山影,穹窿山正隱在其中。
bpii 發表於 2013-9-16 11:28

第一章 好走修

崇禎三年的秋天來得格外痛快,便是往年令人頭痛的秋老虎都不曾出來,兩場秋雨便使得天氣一日比一日清冷。江南官道上,往來商旅越來越少,可見北邊的狀況越來越糟糕。

一群大雁越過千山萬水,趕來江南過冬,發出嘹嘹鳴叫,響亮而悠長。頭雁看到下面尚未完全轉黃的蘆葦,壓低了身形,尋找今日棲息落腳之處。在一條褐色的土路上,三個移動飛快的黑點吸引了它的注意,差點被勾帶著飛錯了方向。

頭雁不滿地嘹嘹兩聲,在空中打了旋,方才看清那是三個疾行趕路的人。

那三人也聽到了雁鳴,抬頭看了一眼。

其中一個道人裝束的中年男子嘆聲道:「今年不過八月,大雁已經到了江南,看來北方早就冷了。」這男子步履矯健,手持一桿黝黑鐵杖,時不時頓地作響,正是世間多為人稱道的鐵杖道人。

鐵杖道人身邊的兩人,自然就是錢逸群與他的僕從錢衛了。

錢逸群也看了一眼大雁,只覺得頭暈目眩。他很遺憾自己嘴賤,問這位鐵杖先生會不會縮畝成寸的法術。更遺憾鐵杖先生竟然直言說「會」,並且還友善地問「是否願意試試?」

——試試就試試,還能早些趕到穹窿山。

錢逸群心裡當時樂開了花,渾然忘記之前自己還沉浸在離家的愁緒之中。

鐵杖道人二話不說,捏訣施咒,三道靈光籠罩三人頭頂,化作光塵融入空氣之中。

錢逸群走了兩步,果然腳下生風,兩旁景色匆匆過目,迎面秋風清涼激爽,整個人都愉快起來。

「縮地術自然不能真的縮畝成寸,不過卻能加快步伐,是道人趕路常用的法子。」鐵杖道人細細解說道,「北宋末年有神行太保戴宗者,以符咒訣並用,可以日行八百里。」

錢逸群點了點頭,嘴裡開始湧出口水,脅下隱隱作痛。他很想停下腳步問個清楚,怎麼自己才走了不過百來步就有這種反應,莫非是縮地術的副作用?

鐵杖道人看出錢逸群的念頭,伸手在錢逸群身後推了一把:「不要停!」

——不要停?根本就是停不下來!

錢逸群只覺得眼前漸漸模糊,雙腿卻像上足了發條,機械地大步邁動。肺裡的空氣很快就被抽空了,整個胸腔就像火燒一般。他回頭看了一眼錢衛,兀然發現錢衛竟然沒事人一般,悠哉哉跟在後面,既不落後,也沒他這麼大反應。

「老、老師……」錢逸群拚命喘息道,「為、為什麼……」他指了指錢衛,眼中露出不甘。

鐵杖道人頭都沒回,隨口答道:「因為他有訣法加持啊。」

錢衛也發現了錢逸群的異象,好奇地打望著。

錢逸群雙手急擺,擴充胸腔吸入的空氣,勉強道:「那、那為什麼、我沒有……」

「他不求仙問道,」鐵杖道人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你也不求麼?」

錢逸群口鼻呼吸,已經沒法說出話來了,只得拚命走著。

所以當鐵杖道人在感時傷秋、為北方擔憂的時候,錢逸群根本無從興起慈悲情懷。他只希望這種折磨能夠早點結束。

「你還記得殺戴世銘的手法麼?」鐵杖道人盪開一筆,突然問道。

錢逸群點了點頭。怎麼會不記得,那是自己第一次面臨生死關頭,每個細節都牢牢刻在腦中。

「那簽子刺入喉下,其實是窒息而死。」鐵杖道人這些日子打聽了許多消息,由衷發現自己小瞧了這個學生。

錢逸群又點了點頭,表示知道。這點生理常識他還是懂的,反倒是奇怪作為古人的鐵杖道人怎麼會這麼內行。

「殺人者人桓殺之。」鐵杖道人正色道,「你若是不體驗一下這種痛楚,勢必會變得視人命如草芥。」

錢逸群一手按住胸膛,好像希望能夠用手壓下胸口劇痛,口角已經流出了一條晶瑩的垂涎。帶著鹹味的鼻水也克制不住地流了出來,從嘴唇擠了進去。

「你殺文氏的三個僕從,可生悔恨之心?」鐵杖道人問道。

——悔恨毛!那種土雞瓦狗一般的東西,殺了便殺了!

錢逸群顧不上形象,抹了一把口鼻,從口中吐出一個「沒」字。

「哈哈哈,」鐵杖道人大笑起來,「你倒是敢作敢當有一說一,現在是不是對我心存怨恨?」

「沒!」錢逸群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口水已經跟著噴了出來。他越來越覺得脅下疼痛難耐,不過雙腿卻像是變成了人家的,甚至快步跑了起來。

「我若是要殺你,就如碾死一隻螞蟻一般,你可覺得可怕?」鐵杖道人鐵杖頓地,發出一聲悶響。

「不。」錢逸群搖了搖頭,恨不得一頭栽倒,內中的灼燒感已經蔓延到了整個腹腔。

「是的,你自然不怕。」鐵杖道人說道,「因為你知道我不會殺你,但你可曾想過,我為何不殺你?」

錢逸群已經沒法說話了。他只看著兩旁田畝樹木朝身後飛去,恐怕跑得和奔馬一樣快。雖然奔若駿馬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能力,但這種跟馬一樣大的消耗卻沒有馬的高強體能,實在比一刀殺死更痛苦。

「因為有『道』這個東西存在。」鐵杖道人自己答道,「天地之間的萬物,都走在一條道上,若是走偏了,便要遭殃,此所謂失道。只要大家各行其道,這個天下生死交替,自然而然,萬物具足。那文氏僕人辱罵你,是他們失了自己的道,但你動輒殺人,難道不是失道麼!」

錢逸群連連點頭,心中恨不得痛哭一場:這位老師明顯是在整治自己啊!

只聽鐵杖道人又好整以暇說道:「那個老鴉說你天賦異稟,是修玄術的好苗子,你可知這意味著什麼?」

錢逸群甩甩頭,髮髻散亂都顧不上了。秋風微冷,激得他身上毛孔收緊,體內的熱氣散不出來,由此更加痛苦。明人不喜運動,尤其忌諱劇烈運動。錢逸群的身材一直很標準,所以也沒想過鍛鍊……此刻總算嘗到了苦頭,又像是回到了上輩子跑三千米的時候。

「道無術不顯,術無道不存。」鐵杖道人說得云淡風輕,就像是在閒庭信步中淳淳教誨弟子。他道:「玄術修行並不比正法修行差一等,但是因為許多玄術修士失了道,行事偏頗,乃至於自甘墮落,故而被正法修行之士看不起。你也有這個苗頭,好勇鬥狠,衝動行兇,只覺得有了力量便要用,老子天下第一,是否?」

「我錯了……」錢逸群硬憋出三個字。

「你沒錯。」鐵杖道人搖頭道,「你這不是錯,只是缺人引導罷了。」

錢逸群眼淚都下來了:這尼瑪什麼人性啊!我都認錯了你還不放過我!

「我並不樂意折磨你,」鐵杖道人道,「我不給你說什麼戒律清規,但你得記住三件事,否則我也引不了你。」

「老、老師請說。」錢逸群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歪頭咧嘴。

「第一,殺人之前先問自己一句,此人能不殺否!」

「好!」錢逸群緊壓著鐵杖道人的話頭應承下來。

「第二,一入道門深似海,進道有百神護佑,退道必遺禍子孫。你真要走否?」

「走!」錢逸群心中暗道:不走豈不是白吃了這一路的苦頭!

「第三,大道修行舉步維艱,三關九難八十一劫,一步踏錯粉身碎骨。即便步步為營,仍舊有八百磨難萬千誘惑,一旦失心永遭沉淪。你真要修否!」

「修!」錢逸群吼道。

一音甫落,錢逸群腳下頓時一虛,自然張開手臂,就像是騰空而起,恍如駕霧。一股清氣從湧泉而起,直通百匯,五臟六腑四肢百骸盡皆沉浸其中,渾身暖洋洋鬆垮垮,無比愜意。

錢逸群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頓時上下交融,剛才的痛楚一掃而空。

「你可要記住剛才所立下的誓言。」鐵杖道人面帶微笑,「我師兄是個極有修為的。我不在山上,你便從他學,好生學,著實好生學!」

錢逸群重重呼吸了兩口清氣,總算恢復過來。這次真是只有腳下生風,沒有五臟俱焚,千般舒爽,萬種愉悅。再看鐵杖道人,也不覺得他面目可憎了。

錢逸群沉聲道:「謝老師指引。」

鐵杖道人也不說話,伸出鐵杖指了指前面官道上的一條岔路,乃是黃泥土道。從那土道蜿蜒而上的情形看,應該就是上山之路。在土道拐角處,隱隱約約露出一角飛簷。鐵杖道人道:「那是山門。」

三人跨出幾步,飛快之間便上了土道。鐵杖道人撤了法術,道:「從這裡起便是穹窿山地界,你日後也要記得,凡是拜謁山陵,只能步行不可擅用玄術。一來是對主人的尊敬,二來也是敬畏山川神靈。」

「是。」錢逸群連忙應道。

三人沿著這條黃泥土路上了山,拐過一道彎,果然見一座紅柱黑簷的山門牌坊,頂上掛著一塊匾額,上書「穹窿山」三個大字。

這山門牌坊雖然是四柱三門,也算得氣派,可柱子上的顏色褪得斑斑駁駁,顯露出一副破敗景象。

錢逸群看了這柱子,又看了看脫漆的匾額,心道:看來這上真觀混得不怎麼樣啊!
bpii 發表於 2013-9-16 11:33


第二章 上山

鐵杖道人在山門下站住腳步,仰頭看著那「穹窿山」三個字,一動不動,好像心事重重。錢逸群不敢驚擾他,只是站在一旁。又過了良久,鐵杖道人方才緩緩問錢逸群道:「這有三個門洞,你可知道是什麼意思?」

「學生不知。」錢逸群道。

「這三門分別是無極界、太極界、現世界。」鐵杖道人舉起鐵杖,一個個指點道,「當初我在這裡玩耍,走旁邊小路,避門而過。被師尊看到,他說:『此子有跳出三界之心。』便收了我入門。」

錢逸群哦了一聲,道:「原來老師也是同鄉,卻說得一口好官話,聽不出鄉音了。」

「我遊歷天下,哪裡的話都能說幾句。」鐵杖道人又咦了一聲,道,「你倒真是出我意料,我還當你要說:『我也避門而過』。」

錢逸群得意笑道:「老師那是無意契合,我若有心為之,動的就是機心了。」

鐵杖道人奇道:「你居然也知道機心?」

「那是自然。」錢逸群也是這些日子讀了不少母親的道家經典,對於「清平地基」、「摒心絕慮」諸多概念頗有所知。雖然他不相信這種「清靜無為」就能百邪辟易、災障不干,但關鍵時刻拿出來討個嘴乖還是不成問題的。

鐵杖道人卻真的鬆了口氣,道:「所謂『理上明心、事上見性』。你若是能懂得道理就最好,接下去只要慢慢用事來磨就是了。」

「老師,」錢逸群問道,「這修心養性的法門,對咱們玄術修士有用麼?」

「怎地沒用?」鐵杖道人眉毛一挑,「我們能夠立於天地之間,全靠心性把持,否則必墜入邪道。你想,一個孔武有力的大漢能害人,還是一個三尺小童能害人?」

錢逸群心中暗道有理。不說普通人,便是陳象明周正卿那類修士,自稱衛道士,真要他們殺雞都未必能成。這樣戰鬥力不足五的渣滓,修心與否問題不大。反倒是自己修玄術,小雷光咒扔出去和手榴彈一樣……若是心性很弱,的確糟糕。他現在想起自己當街殺死的那三個文氏僕從,隱隱有了些悔意。

「你上山之後,我師兄也會好好磨你,你可要忍住,時時牢記你答應我的三件事。」鐵杖道人言道。

錢逸群點了點頭,看了看這穹窿山,不過百丈,更無陡峭嶙峋之說。他道:「老師,咱們這就上山麼?」

鐵杖道人往前挪了一步,道:「我一上山必然被師兄留下,就趕不及去北京疏通了。你自己上去吧。」

「老師要疏通什麼?」錢逸群好奇問道。

「你殺了孫愷陽的門人,總得去打個招呼。」鐵杖道人無奈道,「還是那句話,天道貴生,殺人前先想一想,可殺可不殺者總是留一條活路才好。」

錢逸群諾諾,道:「學生記住了。」

鐵杖道人微微搖頭。

時下有句俗語說:「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裡面這個「衙」指的衙役,就是錢逸群這樣的出身。可見這個職業固然讓人羨慕,也著實招惹仇恨,其中的從業人員素質更是低到了「無罪該殺」的程度。

鐵杖道人以為錢逸群出身如此,故而殘忍好殺,眼下雖然點頭承諾,終究本性難移。不過道人本就行的水磨工夫,哪怕頑石也要滴穿,並不會因此沮喪。

看看日頭將落,鐵杖道人又給錢逸群講了一些十方叢林的規矩,對於前輩道人的稱呼,見了監院該當如何行禮,若是有人問他姓名又該當如何作禮答覆……最後道:「我已經將你的身世秉性都寫信送上了山,監院若問起來,你切不可隱瞞編造,否則便是大罪。」

錢逸群心道:你打聽來的事難道就件件真相麼?誰知道你聽了哪些三姑六婆亂七八糟的空穴來風胡言亂語啊?

「學生一定如實答覆。」錢逸群硬著頭皮道。

鐵杖道人就算再能推衍,也無法讀心,以為錢逸群真心誠意說出這話,倒也放心了。只是轉念一想,山上日子清苦,錢逸群又是個連奴僕都離不開的富家子,便又關照道:「我既然答應了那老鴉,總要言出必踐。你若是在山上實在呆不下去,便在山下租間農舍,待我回來再慢慢教你。」

錢逸群心頭一熱,暗道:他倒不是真的撒手不管……

「謝謝老師,」錢逸群昂然道,「我既然發心修行,肯定不會半途而廢!想當年我也是吃過懸樑刺股之苦。」他說的是自己上輩子考大學,鐵杖道人卻以為是他小時候有心科舉,兩廂倒是嚴絲合縫。

「上山吧,我看你過了鐵竹亭再走。」鐵杖道人點了點鐵杖,柔聲道。

兩人雖然見面不過第二次,相處時間加起來不過個把時辰,卻有些依依不捨的模樣。

鐵竹亭就在山門之後不過一里,沿著小路蜿蜒上山就能看到。

錢逸群與鐵杖道人分別之後,心中頗有落寞之感,只顧著埋頭走路。等他猛一抬頭,眼前已經有了一座四角八柱的小亭。柱子都是生鐵鑄造,上有竹節形式,雖然沒有匾額標明,一眼可知就是鐵竹亭不差。

錢逸群進了亭子,扶在被人摸得通體發亮的黝黑鐵竹上,觸手冰涼。他站上石質欄凳,眺望山門,果然看到鐵杖道人還站在那處,正朝他招手。見錢逸群也跟著招手,鐵杖道人方才轉身離去。

「老衛,我們走吧。」錢逸群直到看不見了鐵杖道人,方才跳下石凳。

「少爺,要不要用些點心?」錢衛怕山上已經開過了晚飯,沒有吃食。

錢逸群看看天色漸暗,又覺得沒什麼胃口,便道:「不吃了,趁著天光未收早點上山吧。」今天他被鐵杖道人那一通狂奔折騰慘了,兩條小腿猶自發酸打顫,最好快些上去分配了宿舍燙燙腳就睡覺。

錢衛自然聽少爺的吩咐,背著行李在前面開路。凡是哪裡土虛、何處磚松,都要一一示意,免得錢少爺發生意外。

穹窿山並非終南秦嶺那般人跡不至的野山,說起來在當下可算是旅遊勝地,許多蘇州人端午登高、平日遊冶,都會選擇這裡。故而山路早就已經被人踏平了,也有鋪成的石板青磚,即便雨天也不甚難走。

兩人上山沒多久,就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兩位施主……可是去上真觀的?」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道童從後面的追了上來,跑得小臉通紅,氣喘吁吁。

錢逸群站定等他,看他胸口起伏喘不上氣的模樣,頗為感同身受。他道:「小道長可是叫我們?」

「這山上又沒旁人,自然是叫你們。」小道童倒是不客氣,「施主可是姓錢?」

「正是。」錢逸群現學現用,笑道,「敢問仙長尊姓大號。」

「我叫陸小苗。」道童道,「趙當家讓我在這裡等你,沒想到剛去林子裡屙屎,你們便已經上山了。」

錢逸群見他天真爛漫,總算不怕上真觀規矩太多太呆板了。他笑道:「那敢請小道長帶路。」

「就一條路,咱們直著上去就是了。」陸小苗說著,三兩步已經跨到了錢衛之前。

錢逸群見他步履輕快,身形自然,估摸著是練過功夫的。陸小苗帶著錢逸群兩人,也不必像剛才那般衝刺,呼吸漸漸平穩,臉上的紅潮也消散了。從他圓圓胖胖的臉上看,上真觀的伙食應該不錯。

「錢衛,給他拿點心。」錢逸群叫道。

錢衛當即放下行李,翻出食袋,取了一個塊巴掌大的棗泥芝麻餅,遞給陸小苗。陸小苗看了看錢逸群,臉上登時笑開了花,接過棗泥餅,放進嘴裡便大嚼起來。

小孩子待人對事沒有成見,極易收買。一個棗泥餅還沒吃完,陸小苗已經將錢逸群視作親人了,也不顧天色將暗,硬拉著錢逸群多走了十來步,去看三茅真君當年跪拜星斗留下的雙膝泉。

雙膝泉形似人的雙膝跪出來的石窩,汩汩出水。山上道人編了個故事,套在了三茅真君頭上,竟也有人真的相信。若真是真君跪出來的,那他身形恐怕得有兩個劉宗敏那麼大了。

「這泉裡有一種石蟹,泡在醬油裡,最好下飯。」陸小苗掬起一捧水,咕嘟咕嘟喝下肚子,咦了一聲,「怎麼今日的水不甜了?」

錢逸群也跟著喝了一口,泉水清冽甘甜,頗有回味,當下道:「還是甜的,因你剛吃了棗泥餅,就嘗不出來了。」

陸小苗長長喔了一聲,道:「難怪老師父們說:高下相形,原來是見過了高的才知道的低的。我以前還只道這泉水是天下第三甜的東西呢。」

錢逸群斂容生敬。看來上真觀果然高道坐鎮,就連這種小童都能將《道德經》裡的東西用在生活中,有所感悟。他拉著陸小苗的手,繼續上山,邊問道:「那天下第一和第二甜的東西是什麼?」

「嘿嘿,你不知道了吧?」陸小苗一臉神秘,「別說出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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