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仙俠]百媚圖 作者:美味羅宋湯(連載中)

 
wwdon 2013-3-16 22:38:5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94 73765
wwdon 發表於 2013-3-16 23:40
第二十章  姓名性命
白澤略一低頭,道:“此咒盛行於夏商之世,屬於命咒。換言之,你若是對他下了一言咒,他這一世生死成敗都在你一言之間。”

    “這個不錯!”錢逸群大喜。

    夏商之世,人心古樸,很多人都希望好友能夠用對他用一言咒,好在未來的人生道上有所依靠,倒不像是錢逸群這樣用來奴役他人。

    實際上,這一言咒是借針行咒,取的不是穴位而是人的本命星位,光是推算星盤就廢了老大的力氣。好在白澤在這方面頗為熟絡,一時半刻倒也准備得周全。至於行針的手法頗有講究,內裡乾坤一時半會也解釋不了,錢逸群只聽了個大概,便依葫蘆畫瓢照白澤的要求去做。

    一言咒的咒言需要上古古音才能震動契機,在當下早就失傳數千年了。白澤也沒有跟錢逸群商量,直接讓錢逸群出了一連串吊詭的音節。當錢逸群吐完了最後一個音節,只見衛老狗身上出一陣水藍光波,蕩漾一周,滲入皮膚之中消失不見。

    “給他個新名字。”狐狸對錢逸群道。

    “錢衛!”錢逸群脫口而出。

    衛老狗只覺得腦袋上像是被重重敲了一棒子,頭暈目眩,轉而又恍恍惚惚如同大伏天洗了個涼水澡,從頭頂心爽快到了腳底。

    錢逸群見衛老狗——也就是現在的錢衛,渾身打擺子,還以為是一言咒的副作用。不成想,這原本佝胸僂背渾身陰氣滿臉猥瑣到了極限的老賴子,竟然直起腰,昂起頭,硬起關節,雖然滿身污垢,卻頗有氣質。

    正常人的氣質。

    同樣蒼老的容貌,花白的頭,感覺上卻像是變了一個人。錢逸群驚嘆一聲,暗道:所謂氣質果真不虛!唉,看來我在修術的同時還得注意點自身氣質,若是變得神叨叨讓人嫌棄就得不償失啦。

    “錢衛,”狐狸鄭重地叫了一聲,“姓者,性也。名者,命也!今日你家主人給了你性命,用這一輩子來報他也是應盡之意。”

    錢衛從未有過如此感受,只覺得呼吸順暢,心中敞亮,跪在錢逸群面前:“錢衛願此生為主人做牛做馬!”

    錢逸群看了一眼錢衛,示意他起來,轉向狐狸道:“狐哥,剛才那話是說給我聽的吧?”

    狐狸疑惑地看著錢逸群:“莫非你連姓名之說都不知道?”

    錢逸群微微搖頭:“咱不是讀書人……”

    姓者,性也;

    名者,命也。

    軒轅黃帝有二十五個兒子,得姓者只有十二個,可見姓的寶貴,並非攤上個老爹老媽就能有的。必須要本人獲得“性”,然後才能有“姓”。等到了見性得姓的境界,在凡人眼裡就已經是神仙一流的人物,為後世開了姓氏的濫觴。

    至於名的起源更是直接來自一言咒,在當時稱為“祝”。族中靈蘊強大的長輩用一句話為孩子的將來制定好命運的劇本,只是後來一言咒失傳了,命名的風俗也就變成了族中親友對新生兒說點吉利話。

    錢逸群天賦使然,言靈動,恰合炁機,又適逢一言咒的咒力尚在,故而直接為錢衛賜姓命名,就如同在一片貧瘠的荒野裡種下了一顆種子。

    這種子說起來並不稀罕,初生時人人具有。只是後天之中被酒se財氣消磨,能夠芽的實在少之又少。錢衛早年間是個爛賭鬼,五毒俱全,一枚性命種子早就生機全無,渾渾噩噩活得行屍走肉一般。如今錢逸群再給他種下,說是形同再造也不過分。

    狐狸解說完畢,錢逸群這才恍然大悟。錢衛聽了心中更是多了一層敬畏之情,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起碼不再擔心生死。

    “那書中仙說我的天賦是言靈,果然出言即靈。”錢逸群笑道。

    “能夠看出別人的天賦可不一般。”狐狸正色道,“她若是再來,你也該好好問清楚前因後果,凡事反常既是妖,被封在法寶裡的生靈總有些怪異之事。”

    錢逸群一邊點頭一邊心道: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比狐狸開口說人話更反常的?

    狐狸看了一眼錢逸群,想了想,又道:“你知道為何言靈在眾人之中十分罕見?”

    “為何?”

    “這天賦本是血脈傳承,照理說是不容易斷的。”狐狸舔了舔嘴唇,“只是因為言靈者自己不謹慎,一言興邦,一言滅國,最終惹來殺生之禍。你且去看,大凡血脈傳承的天賦都有汗牛充棟的典籍文冊,惟獨言靈沒有。”

    “唔,原來如此,日後我還是少說話為好。”錢逸群心頭一顫,“不過,剛才一言咒的一言,說的是什麼?”

    狐狸看了看錢衛,又看了看錢逸群,將嘴埋在了狐嗉裡,沒有說話。錢逸群見狀也不能多問,不一時就聽到外面人聲鼎沸,其中隱隱還有父親高亢的聲音,像是有什麼大事生。

    “哥哥!”錢小小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緊接著就聽到腳步聲啪啪打著青石地面往這邊來了。

    錢逸群連忙讓錢衛隱了身形,自己端坐床邊,眼簾微閉,一副淡然鎮定地高人模樣。

    “何事?”錢逸群隱約看到窗格外人影晃動,出聲問道。

    錢小小嘩啦啦推開門,臉上洋溢著喜憂參半的神色。她道:“哥,爹爹回來了!”

    錢逸群知道自己惹的禍不大,好歹松了口氣,面色如常道:“這有什麼好大呼小叫的。”

    “縣尊說爹爹和你為本縣剪除凶頑,立有大功,升調爹爹為典史了!”錢小小上前拉起錢逸群,大聲笑道。

    “真的啊!”錢逸群也繃不住了。從捕頭到典史,雖然還是一樣的胥吏,但捕頭是最第一級,而典史卻是吏員的頭目。不再領工食銀,而是正兒八經領俸祿了!非但名頭上高了不止一籌,實惠上更是翻了三個跟頭。

    錢小小激動得面頰泛紅:“而且縣尊還說,哥哥為鄉梓立了大功,可以補爹爹的缺,等傷好了便能上任。現在是舅舅領了捕頭,等你在吏部掛了號,自然就歸你了。”

    錢逸群仰天大笑一聲:“真不好意,一不留神就成了公務員了!”

    “還沒派下公務吧?”錢小小不解地看著這個時而不著調的哥哥。

    “沒啥,”錢逸群擺了擺手,“快去告訴爹爹,為兄打坐調息完畢,又服用了仙家丸藥,現在身體已經好了大半,看是什麼時候方便去衙門報備。”

    錢小小白了錢逸群一眼:“你也太不矜持了吧?”

    “矜持?”錢逸群恨不得當即就衝出去,“你當這是皇帝禪位?還推三阻四的?你一矜持明天就不定是誰家鍋裡的肉了!快去快去!”

    錢小小想著也有道理,快步跑了出去。 本帖最後由 wwdon 於 2013-3-17 01:33 編輯

wwdon 發表於 2013-3-16 23:43
第二十一章  世情人事
錢逸群終於覺得自己時來運轉了,再也不用過那種無所事事的日子。

    一旦成為國家在編的吏員,雖然在官員的面前仍舊很沒自尊,但是足以在老百姓面前刷刷成就感了。再者說,一旦當上了捕頭,日後手頭就寬泛多了。別說姑蘇城裡的名妓美女,就連秦淮八艷雲雲都不在話下……

    “你不是想成仙麼?”狐狸舔著前足的毛,淡淡說道。

    宛如一盆冷水,兜頭澆在了錢逸群的頭上。

    “這兩者之間矛盾麼?”錢逸群有些擔憂問道。他的知識之中,修仙是需要去深山老林裡苦苦折騰的,然而好不容易才適應了眼下這個樸素得如同水墨畫一般的世界,讓他再去受更深的罪,實在有些怵人。

    “那倒未必啊,”狐狸嘆著氣,“不過很少有高人願意教一個差役吧?”

    “你說的有道理……”錢逸群左右糾結,“不過我要是當了差役,說不定偶爾還能給你弄條烤羊腿……”

    “所謂大隱隱於市,你若有個公身對於尋訪高人也有助益,實在不行到時候我落下這張老臉去幫你說說唄。”狐狸雙眼閃亮,犬坐在錢逸群面前,舌頭吐出嘴外,掛起一條晶瑩透亮的饞涎。

    錢逸群笑容綻放,他相信任何高人在碰上這種毫無節操的上古靈種都多少會有些動容。

    不過,高人不會把這靈種剝皮破肚找什麼靈丹吧?

    錢逸群的糾結沒有持續多久,錢大通親自來到他的臥室,告訴了他這個好消息。

    “我已經派了玳瑁去鄉下老家報喜,”錢大通興高采烈道,“你好生收拾一下,鉸鉸指甲,等會咱們得去縣尊府上拜謝。還有,這回李師爺也幫了大忙,你見了別忘記稱他世伯。”

    “兒子記得了,父親。”錢逸群道。

    錢大通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又走了出去。外面人聲依舊喧嘩,看來事情還沒辦完。等門口的屍體處理之後,各街坊也要過來套套近乎。有道是遠親不如近鄰,這點應酬是少不了的。

    錢逸群看著父親的背影,心中感嘆這位父親頗有穿越之風,從來沒有傳說中的父權如天想。再想想自己在這個家裡度過了十九個寒暑,從最初的不適應,到現在如魚得水混進公門頂編制,全靠攤上了一對好父母。

    “如果跟他們說我要出家求仙,他們肯定會很傷心啊。”錢逸群嘆道。

    “萬般皆下品,惟有修真高。你若是眷戀紅塵,日後大劫降臨怎麼個逃法?”狐狸難得公允說道。

    錢逸群想想嘉定揚州距離蘇州都不遠,那邊被屠得十不存一,想來蘇州人民也享受不到什麼好待遇。別的姑且不說,光是“留頭不留,留不留頭”就夠人喝一壺的了,那金錢鼠尾辮子可真是惡心他媽給惡心開門——惡心到家了!

    “我還是得修仙!”錢逸群雙拳緊握,“這活先干著,等找到了修仙的門咱就走,絕不貪戀紅塵!”

    拿定了主意,錢逸群還真是拿出了上輩子考大學的態度,抓緊時間上床盤腿坐了片刻。直到妹妹前來喚他,說父親已經整裝完畢,要去縣尊府上致謝。

    錢逸群出了房門,遠遠就看到錢來順雙手捧著一個劍鞘過來,正是為他新寶貝找來的。明人不似漢唐那時喜歡佩刀劍,但凡識字的都樂意拿柄折扇附庸風雅。錢逸群現在是差役了,拿劍倒也算應景。

    被母親又關照了幾句,新鮮差役錢逸群總算跟著父親出了門,在半道碰到了同樣去給縣尊送禮的朱雲生。

    朱雲生細細打量了一番自己這個外甥,嘴裡一邊應和著姐夫的絮叨,耳中卻半點都沒有聽進去。

    “雲生,你怎麼看?”錢大通突然征詢小舅子的意見。

    朱雲生只隱約聽到了“我兒”兩字,便接在此處,道:“逸群不殺衛老狗,倒真顯得有器有量有膽。我這做舅舅的也面上有光。”

    錢大通雖然奇怪小舅子答非所問,不過聽到有人誇自己兒子當然樂意,不由哈哈一笑。

    “我也是想著那衛老狗救過小表弟,否則才不會留他性命。”錢逸群隨口道,說得好像真的是這麼一回事似的。

    朱雲生聽了自然高興,臉上緩和了許多,想了想又道:“你還是要提防殺氣過重,失了中和。”

    “甥兒記住了。”錢逸群口中應著,心中卻道:舅舅明明沒讀過幾年書,倒像是個老學究一般。

    三人並肩而行,又走了一程,眼前頓時開闊,已經到了縣衙。陳縣尊是東莞人,又沒有帶家眷上任,就住在縣衙後院的官邸之中。錢逸群只見到門外拴馬石旁停了三頂轎子,都是二人小轎,不知陳縣尊在見什麼人。

    門房見了錢典史,連忙上來賀喜,嘴裡反反復復說著“再升再升”。錢典史心情大好,從懷裡掏出紅包:“承吉言。”

    門子假意推辭了一輪,將紅包納在袖裡,見分量不輕,一臉堆笑道:“典史真是氣。”

    “要嘚,要嘚。”錢大通笑道,“我們是來拜謝縣尊老父母的。”

    “典史來得不巧,”門子臉上笑意微微換成了惋惜,“老爺還在見,李師爺作陪。若不典史略等一等?他們進去時辰也長了,該出來了。”

    錢大通與朱雲生對視一眼,道:“莫若你我先去職房裡收拾一下,讓逸群等在這裡,若是貴離去便來告知我等。”

    朱雲生點頭贊同。

    門房十分識相地將錢逸群請到了門廳耳房之中,用袖子裹了手在凳子上擦了兩擦遞給這位新晉差役。這也是因為敬他爹是典史,舅舅是捕頭,否則尋常差役哪裡能有這個待遇?

    錢逸群認識了上古靈種之後眼界豁然開朗,對縣令都不怎麼放在眼裡,更何況一個門子。他原本有的一絲絲不能科舉晉身的自卑感,全因為狐狸的一句“萬般皆下品惟有修真高”消融得一星半點都不得。

    門子見這位小錢差役一坐下就如老僧入定,也不敢貿然找話說。吳縣雖是繁華地,人口終究有限,昨晚錢家有劍仙對決的事早就在開市之前鬧開了,現在無論誰看著這位小錢差役都有些敬中帶畏。 本帖最後由 wwdon 於 2013-3-17 01:34 編輯

wwdon 發表於 2013-3-16 23:46
第二十二章  非我同類
“怎地這麼久?”

    終於有人等不住了。

    典型的蘇式園林之中隱著一棟黛瓦白牆的小花廳,透過精雕細琢的花格,可以看見裡面擺放著一圈圈椅。兩椅之間放著雞翅木雕花茶幾,茶幾上擺著一盤茶點,主賓五人圍圈而坐,顯然不是朋友之間的雅聚。

    花廳之中原本悄然無聲,人人都盯著自己手邊的茶具,看著裊裊騰起的水汽,真像是沉心精氣品茶香的模樣。這句略帶火氣的文話,終於打破了表面上的一團祥和,將眾人的不耐勾引出來。

    “張生毋燥,毋燥。”說話的是個留著三絡長須的中年文士,頭戴一頂高高大大的四方平定巾,宛如頂了一個書櫥。只見他手搖白紙扇,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道:“便是錢逸群不來,他爹總要來的。眼下還等不到他們,必是有旁的事耽誤了去。”

    “李先生說的是,咱們又不急在一時。”頭頂書櫥文士身邊一個年輕人,身穿玄色圓領大衫,寬袖皂緣,軟巾垂帶,話雖只是應和,卻有些看不太起那個張生。

    張生似要作,目光掃過另一個年輕人,見其面沉如水,頓時安靜下來。

    五人雖是團團圓圓坐了一圈,隱隱之中還是能分出主座。這年輕人就坐在正對花廳門口的位置上,也是一身燕居服飾,頭戴網巾,眉宇之間多了一分英氣。他一開口,官話中的廣東腔頓時流淌一地。

    “張生若是有事,可以先回去。”陳縣令毫無表情道。

    張生張嘴結舌,沒想到在這裡領了逐令,然而官與民的天然鴻溝讓他只能起身作禮,拱手告辭。

    一旁自然有小廝上前引領張生往園子外面走去。

    張生的身影還沒有完全淡出眾人視線,陳縣令又開口說話了:“白白浪費了我的六安好茶。”

    “哈哈哈,我就說,陳進士何嘗改了性子,坐了半晌牙也不尖了,舌也不利了,原來只是含心忍著罷了。”一直沒有說話的文士高聲笑道,花廳之中的空氣頓時流水一般活了起來。

    陳知縣嘴角一抽,勉強算是笑了,說道:“周務德才真是真不肯饒人。文兄,你不說句公道話麼?”

    三個年輕人顯然是故友重逢,那李先生也只是笑吟吟看著他們。

    “多年不見,你二人還是如此。”文公子微微笑道,“你是兩榜進士公,跟我等玩笑不嫌失了身份麼?”

    陳縣令臉上寒氣依舊,似真似假道:“兩榜進士算得什麼?不才來吳縣這麼些日子,遞去周大先生府上的帖子沒有十張也有八張,總無緣得見。今日竟然帶了個銅臭市儈來找我,斯文吶!”

    周公子略顯尷尬地摸了摸鼻頭,笑道:“這卻怪不得我,那張生雖然粗鄙不堪,但卻和滄州戴家走得親近。我也是受人之托……”

    “若非貴人所托,你還不肯大駕光臨呢。”陳縣令追補一句。

    “你是一縣父母,誰敢輕易打攪不成。”文公子笑著圓場,“說起昨晚那事,戴老師竟也折在那個錢逸群手裡,你這縣尊做得可有派頭?”

    陳縣令面無余色,道:“世人只道戴世銘敗給了錢逸群。”

    兩人對視一眼,周公子道:“我昨晚連夜去的木瀆,見了戴老師。他說錢逸群原本是持刀的,臨時奪了他的靈劍,靈蘊之深厚遠非常人可比。想錢逸群天資過人,又有高人調教,一飛衝天之日只在左右了。”

    “呵。”陳縣令吐出一字,不予置評。

    文公子看了看老友,又看了看李先生,笑著唱了花腔,道:“還請進士公不吝賜教我等鄉野鄙夫,再~拜~再~請~聊!”

    “戴世銘的確敗了,”陳縣令突然來了個大轉折,又道,“但他並非敗在錢逸群與他那個師父手下,而是敗在勢。”

    “勢?”就連李先生都不由正色聽了起來。

    “強龍尚且不壓地頭蛇,何況他戴世銘還算不上強龍,而錢家卻是實實在在的地頭蛇。”陳縣令打開了話簍子,“一個初來吳地,連吳語都聽不懂的外鄉人,大庭廣眾之下便想要帶走人家的晉身之寶,不曉得吳風彪悍麼?”

    文、周二人都是吳人,聞言大笑,並不以為意。

    “倒要請教周兄,戴家這次派出戴世銘,所謂何來?”陳縣令轉向周公子。

    “倒不妨讓你知道,”周公子頗有得意之se,“米芾研山就在張家手裡,這次是想轉手戴家為愷陽公壽禮。”

    花廳之中不由散起一股寒氣。

    周、文二人並不怕陳縣尊,一旁陪坐的李先生卻坐立不安。他知道這位東主的脾氣,心頭不比針尖寬多少。米芾研山這種級別的寶貝在吳縣大戶手上,而他這位縣尊竟然一點風聲都沒聽說,實在是如同被人當眾打臉一般。

    李師爺見花廳氣氛一時凝滯下來,不由左右張望,突然看到外面有人朝裡窺視,正好找了個借口離席而去。他知道這位年輕的東主有許多秘密,那些秘密甚至過了舉人和進士之間的鴻溝,不過他很明智地保持住了距離。

    眼下也是……

    米芾研山本是一塊靈璧石,相傳為南唐後主李煜的舊物,輾轉流傳到米芾手中。米芾得此石之後,狂喜至極,抱眠三ri,寫下了流傳千年的《研山銘》,成就書法史上一絕。

    別說當下,就連宋徽宗以九五至尊的身份想找到這塊靈璧石都未能如願,沒想到如今竟然落在了木瀆張氏的手中。這張氏只是本地豪富土紳,捐了個南京國子監的監生,真可謂匹夫懷絕璧。

    “你們也都當我是那種破門的墨吏麼!”陳縣令臉上寒氣更甚。

    “人家不流露消息也是有道理的。”文公子開解道,“你上任不久,誰知道你是醉花庵門人?這寶貝落在凡俗人手中無非是塊褻玩的奇石,對於我等衛道士而言卻彌足珍貴,人家不走露消息也是題中之義。”

    “這也是你自己,若是常與同道之人走得近些,何至於耳目閉塞至此?”周公子並不將陳縣尊的變色放在心上,“魔教的妖人若是來了貴境,怕你也不知道。”

    陳縣令指間微微一彈,閉口不言。

    李師爺一直在留心東家的一言一行,見狀知道是東家心有焦躁,話不投機的緣故。正想著怎麼破解,恰好看見僕役在花廳外面張望,便起身出去看看。

    原來是門子久等不耐,托人進來看老爺是否見完了人。

    “下人報說錢家父子早就來了,只是不敢驚擾貴。”李師爺回來的時候花廳中已然冷場,正好回報東主。

    陳縣令點了點頭,道:“著他進來。”

    “且慢,”文公子攔住李師爺,“我先多嘴問一句,這吳縣錢家與武進錢家可是近支?”

    “真是多事,人就在外面,你自問他不就行了?”周公子笑道,“我去門口迎迎。”

    陳縣令本想刁他一口,想想卻又作罷。

    錢逸群在門廳耳房裡坐了良久,緩緩一口氣吐了出來,精神氣爽,耳聰目明,這才現門子站在身邊,一副抓耳撓腮的模樣。

    “錢小哥,老爺有請呢。”門子見錢逸群醒來,總算解脫了一般。

    “唔,大罪大罪,我這就去。”錢逸群連忙起身,足下一滯,“我先去通報家父。”

    “錢小哥不敢耽誤,快去見老爺是正經。典史那邊由我叫人跑一趟便是了。”門子知道有位貴在等著迎候小錢,不敢讓人久等。

    當下又有雜役上前領了錢逸群往後院去,在這江南園林之中輾轉穿行。錢逸群洗筋伐髓之後身子靈便,走在林中如羚鹿奔走,矯健捷達,風度翩翩。

    不一時,錢逸群眼前一晃,黛瓦白牆的花廳兀然跳入眼簾。尚來不及贊嘆這花廳修得骨骼清奇,只見一個身穿寶藍直裰的年輕文士站在石徑一側,正在賞花骨朵。

    那文士身材修長,說不出的清雅,聽見腳步聲這才轉向錢逸群,打躬唱喏:“吳江周正卿,草字務德,見過仁兄。”

    錢逸群有些茫然,這位周正卿看上去就是富貴人家公子哥,一身綢緞長袍估計就頂得上自家旬日伙食。這樣的人與他是斷然沒有任何交集的,怎麼會在這裡等自己呢?

    “在下吳縣新差錢逸群,見過周兄。”錢逸群連忙回禮。他雖然不認識這位貴公子,但並不妨礙與人稱兄道弟,反正吃虧的又不是自己。

    周正卿比了個請君移步的手勢,引錢逸群進了花廳,這下才真是嚇住了年輕的小錢差役。

    就連兩榜出身的進士公、本縣父母官陳縣令都站在花廳之中,雙手輕輕互握,像是在歡迎他。 本帖最後由 wwdon 於 2013-3-17 01:35 編輯

wwdon 發表於 2013-3-16 23:49
第二十三章 端茶送客
錢逸群只覺得頭皮一麻,常年的慣性差點讓他納頭就拜。還是想到了狐狸的那句孤高冷艷的訓導,這才不卑不亢上前行禮道:“卑職錢逸群,見過老父母。”

    “免禮。”陳縣令聲音冷淡,倒不覺得有什麼討厭。

    “雖然你們認識,我這個中人還是不免介紹一番。”周正卿玩笑道,“我等皆非俗流,何必如此拘謹?錢兄,這位陳縣尊諱上像下明,想必你肯定知道。他表字麗南,雖是你上司,卻不必怕他。你知他為何鐵青著臉?”

    ——因為戴了綠帽子?

    錢逸群心中暗道,嘴上是絕對不敢說出來的。

    “他是戊辰科二甲四十九名進士,授的是戶部主事,本在淮安征稅,結果莫名被委派到了吳縣當了個父母官,哈哈哈。”周正卿像是在說什麼好玩的事,渾然沒現錢逸群根本沒有找到這句話裡的笑點所在。

    再者說,就算知道,錢逸群也是斷然不敢笑出來的。

    還沒履職就敢嘲笑上司,不是活膩歪了麼?

    “我是三十九名,”陳縣令臉上寒氣更甚,“也不是因為謫守吳縣,是我本就這個冷面孔硬脾氣。”

    原來戶部主事到縣令是降職……錢逸群這才明白之前的笑點所在,莫名其妙被降職,的確可以給旁人提供幸災樂禍的資糧。

    周正卿又是一笑,指了指陳像明身邊那微微頜的文士,道:“這位是俊彥便是文家公子諱蘊和,表字伯溫。”

    錢逸群渾身一緊,心中暗道:這不會是來興師問罪的吧?下面的手段只能走官面文章,不能走大戶私情。若是文家有心追究我怎生是好?不過看這周正卿的模樣,倒不像是口蜜腹劍之人,這位文公子大半是還不知道消息。

    “小可錢逸群,字……九逸,今日得見三君子,幸甚,幸甚。”錢逸群臨時給自己起了個字,免得丟人。

    三人只道錢逸群是個賤役之後,沒想到竟然也有表字,不由詫異。周正卿倒是直率,道:“錢兄這字是令師所賜,還是族中長輩所賜?”

    文蘊和更是直接問道:“錢兄與武進錢家可是宗親?”

    “我家祠堂在胥口鎮,倒不曾聽說過武進錢家。”錢逸群道,“這表字……的確是家師所賜。”

    周、文二人都得以滿足,紛紛落座。陳像明年紀最長,又是主人,惜字如金地吐出一個字,道了聲:“坐。”李師爺見三人完全沒有介紹他的意,連忙說外面還有俗務,告辭而出。

    下人上前為錢逸群換了茶點,奉上香茶,躬身退出花廳。

    周正卿先開口道:“昨日我家一位故交,也是我的良師益友,誤闖錢兄府宅,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唔,是滄州戴世銘?”錢逸群腦中一轉,“得罪不敢當,只想請教周兄,戴先生為何夤夜來訪?”

    “是這,”周正卿理了,“戴老師為人疾惡如仇,見說是抓捕淫賊,便想拔劍相助。”

    ——拔劍的確很快,不過相助就無從談起了。

    錢逸群心中暗道。

    “後來他乍見那淫賊,卻和當年的一位仇家極為相似,故而一時怒火攻心便去搶人,實在是性格使然,還請錢兄切莫見怪。”

    “原來如此。”錢逸群相信戴世銘是偶然撞上的,至於後面“仇家”雲雲,無非是個借口,說不定這位年輕的周務德也被蒙在鼓裡。

    錢逸群轉念又想:《百媚圖》遁世這麼久,說不定早就不為人知,世家大族的嗅覺也不可能那麼靈敏,說不定其中真有誤會。不過就算是誤會,那戴世銘也不是個可交之人。

    周正卿見說開了,心情大悅:“哈哈,戴老師久在江湖,博聞強識,日後你我可以與他多走動走動,想必大有裨益。”

    “九逸,”陳像明年長錢逸群十歲,又是進士又是上司,自然可以直呼其字,“我是醉花庵門下弟子,你是誰人門下?同處吳縣竟沒能往來,實在遺憾。”

    錢逸群愣了一愣,心頭豁然開朗,難怪周正卿會把他當做一個圈子裡的人,弄了半天不是看得起自己是個年輕俊傑,而是因為他們都修行秘法!

    “老父母容秉……”

    “哎!你這兒就差了,何以俗氣如斯?”周正卿打斷錢逸群,不滿道。

    錢逸群尷尬一笑道:“草菅之人不敢放肆……不敢隱瞞諸位,家師來無影去無蹤,小弟受業三載也只見過家師身形不過三五次。至於江湖中事,家師更是絕口不提,實在羞愧。”

    三人對視一眼,微微頜。江湖耆老之中性格奇特詭異之人多不勝數,相比把自己徒弟浸在糞坑裡的那類,錢逸群口中的“師父”絕對屬於再正常不過的了。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好強問。”文蘊和善解人意道。

    錢逸群嘴角一個抽搐,心中暗道:你腦子沒問題吧?我的意的是你們就算強問我也不知道啊!

    “不過天下秘法無非出自儒釋道三家,錢兄從的哪一家?”周正卿問道,“可能演示一二?”

    錢逸群想想再拒絕也不禮貌,而且這些人顯然比狐狸更了解所謂的秘法江湖。當下也不托辭,將佩劍取下,御劍在花廳中飛了一轉。三人看得目瞪口呆,良久無語。

    只聽陳像明一聲嘆息,周正卿卻搶先開口道:“錢兄果然是資質非常之人。”

    “這……怎敢當?”錢逸群口中謙遜,心中卻道:這御劍訣很難練麼?

    “麗南兄,果然強中更有強中手吧,”文蘊和卻對陳像明笑道,“你不到而立之年能行御劍之術,沒想到人家不過弱冠,也有這等修為。”

    “敢問一句……”錢逸群原本就沒那麼多禮數,大大方方插嘴問道,“這修行次第到底是怎麼分的呢?”

    他這一問卻將三人統統都問住了。

    修行次第的劃分自古以來都是各行其道,從未有過統一標准。《鐘呂傳道記》中將修行人的證驗秩序一一明示,卻也不算是提出了一個標准。

    狐狸曾說過的“妖報依神道”五通學說,雖然可以層層遞進,卻因為各人資質,每進一層都像是脫胎換骨一般。又因為這個劃分太寬,不能激勵後學,漸漸被世人忽略。

    “若說修行次第,”陳像明面露難色,“人人不同,各種景像難以分明。”

    “我儒教多以《大學》次第為驗,”文蘊和道,“由格物而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明德。”

    錢逸群想了想,暗道:自己又不懂釋家和道門的次第,你這個類比卻是沒用。還好他知道個“五通”境界,當下問道:“若是與‘妖報依神道’對應,該如何分法?”

    陳像明在三人中修為最高,略一索便道:“格物可以說初起道心,與常人無異。若是到了致知、誠意的階段,可以與往聖先哲相感知,對於鄉巫而言也算妖通吧。正心之後,能知世事皆常,可得報通。修身之後天人感應,可得依通。再往上就不是我等能妄言的了。”

    錢逸群默默記在心裡,只聽周正卿嘆道:“我等資質在常人之中也算罕見,又得明師指點,至今不過在誠意、正心之間徘徊。反倒是九逸兄,年紀尚不及弱冠,是如何修行的?”

    “可曾治過哪些元典?”文蘊和也湊上來問道。

    陳像明雖然自矜自持沒有動,顯然也大為好奇。

    “經典倒是不曾治過……”錢逸群猶豫道,“師父只是讓我從玄術入手,隨便教教。”

    三人齊齊“哦”了一聲,前傾的胸膛也漸漸靠後。錢逸群心中一奇:這就被鄙視了?還是我自己多心?怎麼氣氛瞬間就冷下來了?

    周正卿大概也現自己這幫人做得過了,圓場道:“玄術修行也是入道門徑,不妨,不妨。”

    這解釋可謂越抹越黑,終究是進士公修為高,直接端茶道:“日後九逸也該多走動走動,我道不孤,你我終究與那些凡俗之人有別。”花廳之外等著伺候的小廝親隨見了,高呼一聲:“送!”

    錢逸群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端茶送”之禮,連忙起身打躬道:“卑職告辭。”說著,又朝周、文二位拱了拱手。周正卿回了半禮,文蘊和只是頜抿嘴,算是回禮。

    錢逸群走出花廳,長久以來一直壓抑著的身份問題再次湧上心頭,不由內心生出怨氣。

    “錢世侄,頗得縣尊青睞,可喜可賀啊。”李師爺悠悠從錢逸群身後走了出來,原來他就在廳外矮樹從叢中,見錢逸群出來之後面有怨色,這才來為東主消災的。

    “侄兒給世伯見禮。”錢逸群連忙上前打躬行禮。

    李弘方上前托住錢逸群,順勢挽住,微笑道:“私底下何必多禮?剛才見了你父親,還說起你呢。”

    “感念世伯惦記小侄。”

    “我們就說,說你這孩子從小懂事守禮,就是有一點不好。”李弘方假意皺眉。

    錢逸群心中暗道:你才來蘇州兩年,說得好像知道我小時候什麼模樣一般……

    “就是太守禮了!”李弘方見關子沒賣成,只得笑道,“現在這世道,誰守那些虛套?你不見就連我們的縣尊,兩榜進士,全天下那麼多士子之中能考到前頭四十二名,了不得吧?”

    “那是那是……”

    “就你進去之前,木瀆張家的少爺被他一句話就趕走了,連端茶送之禮都省了。”李弘方假意嘆道,“這天子門生、聖教苗裔都是如此,何況我等嗯?”

    有了個被直接趕走的富家子做對比,錢逸群心中好了許多。更讓他放心的是由此看來陳像明與張家的關系並不密切,看來衛姑娘一案多半是下面人弄的手腳。這位進士前輩督下不力,審案不明,烏紗之上加頂帽子也算是罪責相應。

    不過想起自己父親挨的那頓板子,錢逸群不由心火又起,更堅定了出世求仙的念頭。不過這偌大的天下,上哪找神仙去呢?明朝崇禎年間有哪些高僧大德還在活動?

    ================

    吳江縣。

    一個綾羅綢衫的貴公子,忿忿將手中的成窯茶杯擲在地上。

    薄如蟬翼的茶杯頓時化作一地落梅殘瓣。

    “殺了我的人就這麼算了?”貴公子雙眼眯縫,眼角的肌肉不住跳動,厲聲喝問道。

    一個青衣僕役站在堂屋一角,眼珠打了個轉,語帶哭腔道:“大爺,可他已經跟三爺走在一起了。”

    “狗屁的三爺!狗屁!他文蘊和是我衡山文家的人麼!”這位大爺額角青筋暴起,將桌上殘存的茶具一把掃落在地。

    “給我記著!錢!逸!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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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wdon 發表於 2013-3-16 23:51
第二十四章  盛澤有會
錢逸群當年學的是訓詁專業,說起來也是在故紙堆裡討生活的行當。在有限的學習過程中,他總算比一般人多看了幾本古籍,以及大量的書目表單。苦冥想之後的某一天,這位李差役在巡街的上突然想起了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

    伍守陽。

    這位神仙的人生經歷對於錢逸群來說是一片空白,只知道清朝人編了部《伍柳仙宗》的書,開創了全真教龍門派伍柳支派。在這麼一個秘法修行遍布儒釋道的世界,要想開宗立派肯定得有點真本事,而這位開山祖師,正是行走於崇禎年間的人。

    錢逸群不由為自己的出大大松了口氣,剩下的事就是慢慢打聽這位活神仙人在哪裡了。

    當明之季,天下交通不便,往來消息延遲十分嚴重。而且時人圈子狹窄,與自己無關的圈子很難得知。雖然狐狸說修真煉氣最高,但凡俗商旅誰會去認識道士?甚至還有人抱著“不交僧道,就是好人”的訓語,就算知道也假裝不知。

    錢逸群當了一個月的差役,跟著舅舅走街串巷,熟悉業務,很快就可以獨當一面,然而尋訪伍老神仙的事卻毫無進展。他還特意陪母親去過府城裡的玄妙觀,監院道長卻說從未聽說過此人。

    時間一久,錢逸群對於尋訪仙真的心也就淡了下來,每日裡上班下班,等著工食銀和各種孝敬,日子過得倒也樂呵。狐狸雖然每日裡還是監督他打坐調息,不過御劍術之外卻沒有教過其他玄術,若不是錢逸群的烤羊腿打賞及時,就連要它說話都做不到。

    不過這些日子錢逸群的御劍術倒是練得有模有樣,還打退了戴世銘的一次夜訪。說來也是有趣,為什麼偏偏有人相信自己換套衣服蒙上臉,別人就不認識了呢?這非但是侵犯錢逸群的地盤,還是蔑視錢逸群的智商啊!

    偏偏錢逸群還真藏了個大活人在家裡,只去找周正卿探探口風,看這位戴老師什麼時候能夠“放下恩仇”。

    說來也巧,去找周正卿的事拖了兩天,周正卿卻自己找上門來了。這位士子倒是比另兩位灑脫,不拘身份門第,親自登上錢逸群的家門,送上了一封帖子。

    “歸家院的徐大家要送女兒出閣,請你去觀禮呢。”周正卿還是那副爽朗的模樣,言中帶笑。

    錢逸群接過請帖,不解問道:“我又不解風月,怎會想到請我呢?”

    “你也是寫過‘瘦盡燈花又一宵’的神童才子,怎能不請你?”周正卿調笑道,“不過此番是麗南兄的意,只請我做個幫閑來遞帖子罷。”

    錢逸群有些不願去,剛好又有事要與周正卿瓜葛,不好拒絕,只得道:“恭敬不如從命。還有一事有心請教務德兄。”

    “不敢稱教,九逸兄但說無妨。”周正卿套一句,心中暗喜。眼下這個天下多有亂像,誰家不想求個安居百代?若想改朝換代不影響自家興衰,只有靠自身強大。

    當年兩晉亂世,生靈塗炭,而世家世族卻興盛依舊,靠的就是門閥。國朝為了抑制門閥多有舉措,但是到現在早已形同虛設。若不是因為錢逸群是公門中人,周、文二人不便公然挖陳像明牆角,否則早就用心結交了。

    若是讓他們知道陳像明因為孤高冷傲沒有對錢小哥額外關照,恐怕為好友惋惜之余更會欣喜若狂吧。

    “當日與戴老師有些誤會……”錢逸群緩緩道,目光流轉,已經將求和的意表達得無比清楚了。

    周正卿不是書房裡的腐儒,哪裡不知道錢逸群言下之意?當下道:“戴老師也久有登門結好之意,不過最近卻有些不便。”

    “哦?最近戴老師有什麼事麼?”錢逸群佯作熱情道,“小弟也算是蘇州土著,若是需要跑個腿什麼的,切莫見外。”

    “哪裡敢勞動您跑腿吶!”周正卿笑道,“這姑蘇城裡,你也算數一數二的好手,可得等到大事上才敢驚動你呢。”

    錢逸群故作謙遜,擺手道:“務德兄何以嘲笑小弟。”雖然嘴裡這麼說著,心中卻喜滋滋的,想想周、文二人不過在報通境界,而自己已經穩穩地坐在依通境界裡,這種起步就高人一頭的滋味的確讓人沉醉。

    “最近西北那邊亂像太甚,有妖人混跡在逃荒的飢民之中,前來姑蘇找木瀆張家的麻煩。”周正卿說道。

    “還有妖人不遠千裡趕來找麻煩?張家得有多大的面子?”錢逸群好奇問道。

    不知道周正卿被戳中了哪一個笑點,前仰後合笑了良久,方才道:“張家有不少寶貝,又有個嘴大的嫡子,‘木瀆張’的名頭在江湖上也不小吶。”

    “戴老師就是張家請來看家護院的?”錢逸群好奇問道。

    “以戴老師的身份,張家還請不起。”周正卿見錢逸群不知道米芾研山的事,小心翼翼道,“他是受愷陽公之托,來看護故人的。”

    錢逸群不知道愷陽公是誰,也不便細問,敷衍兩句就准備也來一番端茶送。偏偏自家沒個上台面的使喚人,周正卿坐了這麼久都沒人給上一盞茶。好在周正卿識相,見事說完了便主動告辭。

    錢逸群送周正卿出了大門,這才翻開大紅請柬,看了不由大驚失色,原來歸家院是在盛澤!

    不過轉念一想,頂頭上司指名要他去,俊傑文士周公子親自送來請柬,這樣的面子在蘇州也算是撐得開了,別說在盛澤,就算在盛京也得趕過去啊!錢逸群略嘆一口氣,索性往內院去找父親說事。

    錢大通升了典史之後,可謂人逢喜事精神爽,成日走訪老友,將人脈關系打造得鐵桶一般,說不定哪天評個“能吏”,再上一步也未可知。這天正在家裡與老妻商議,如今兒子也入了公門,看哪裡去賃下一座大些的院子,也好方便添丁增口。

    二老見兒子進來,喜上眉梢。

    錢大通問道:“我兒有事?”

    “可是看上了誰家的小姐,讓娘去給你說親?”錢母整日介受那些走街串巷的媒婆子叨擾,早就在選誰家女兒下聘的事上糾結很久了。

    “那倒沒有,”錢逸群在父母下手坐了,笑道,“是縣尊遣了周公子來送帖子,約兒子下月初七去盛澤應酬,我來問爹爹借他那匹寶馬。”

    錢大通笑道:“你騎馬去盛澤,倒還不如坐船。”

    蘇州水網稠密,一般人出行都是以船為上選。只是錢逸群覺得坐船不夠威風,哪裡有佩劍騎馬來的爽氣。

    “就是啊,”錢母一臉疼惜道,“騎馬去盛澤少說也要一兩個時辰,這若是顛壞了我兒,為娘心疼。”

    錢逸群一想也是,說起來的確是坐船更舒適些。

    “是去盛澤歸家院吧?”錢大通笑道,“徐媽媽女兒出閣的事也算不小,尋常文士想拿個帖子也不容易,沒想到你倒拿得了。”

    “其實兒子不是很想去……”

    “這可不行!”錢大通連忙打斷了兒子的念頭,“我與你母親知道你不好女色,但這種應酬可不能不去。這個縣尊別看他面冷,卻是有本事的,若是得他提攜,以後能入幕為賓,你的前途比爹爹還大呢!”

    錢逸群心道:不是我不好女色,純粹是看得上眼的女人實在太貴!又看不起那種銅板論價的私娼,這才索性不去青樓勾欄……

    “爹爹,她家女兒出閣,我們可要隨禮麼?”錢逸群弱弱問道。

    這話說得就連母親聽了都忍不住掩嘴笑道:“我兒真真是個好兒郎呢!”這年頭,二十啷當還不曾試過人事的,除了道學之家也就只有窮措大。錢逸群兩邊都不沾,作為母親的除了誇一聲乖之外也頗有些意外。

    “我兒,”錢大通面帶憂色,“你本是蓮台星宿,奈何生在我這兒賤役家裡……”

    “父親,你這說的好沒來由。”錢逸群可從未覺得生在這裡辱沒了他什麼。姑且不說一縣典史要是在三百年後,那也是縣裡掛的上號的人物。光是養育自己十九年,一根手指都沒點過自己,這份恩情何以為報?

    錢大通尷尬笑了笑,道:“我兒,身為差役自然也有自己的道,若是能走得通暢了,未必羨慕那些進士舉子。”

    “請父親教訓。”

    錢大通說了一通世情學問,人間故事,現兒子聽得用心,不經老懷大慰。“你去觀禮,那是給她們面子,若是關系不夠的,她們還得反給你謝儀呢!”錢大通笑道,“這次既然是縣尊親去,便讓你母親給你置一身儒服,好親近些。”

    錢逸群心中暖洋洋的,看著母親慈愛的笑容,心道:接下去就該成親生孩子孝敬爹媽了,果然二十年來又是一條好漢。 本帖最後由 wwdon 於 2013-3-17 01:3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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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九逸之志
日月如輪轉,不過數日就到了盛澤之會的日子。錢逸群換了母親新給置辦的儒服,戴了逍遙巾,走到外面哪個不贊一聲“錢小哥俊朗”?

    陳像明身為吳縣縣令,自然不便大張旗鼓去參加一個妓女的出閣禮。他隱在文、周二公子的車駕之中,像個冷面的幫閑,絲毫沒有二榜出身的氣勢。

    反倒是縣尊身邊的跟隨都不是尋常人,李師爺是中過舉的,走四平八穩儀態不俗。

    另一邊走著個皂衣官靴的壯漢,手持一柄鯊魚皮包口的棗木鞘單刀,鷹視狼顧,負責縣尊微服私訪的安全。

    錢小哥與那人只打了一個照臉,就垂下了頭,偏偏縣尊大人在車上還叫了一聲:“九逸,上車來。”

    那壯漢倒是不吃驚,一手掀開車簾,低聲道:“小心些。”這一來是提醒錢逸群上車小心,二則也是提醒他伴君如伴虎,跟上司在一起要謹慎口舌。

    錢逸群略一踟躕,叫了聲:“舅舅,這……”

    今朝負責陳縣尊安全的,正是代理快班捕頭朱雲生。

    天下哪有外甥坐車舅舅走的道理?

    朱雲生微微一笑,低聲道:“上去罷,聽大老爺的。”

    錢逸群這才尷尬一笑,彎腰鑽進車裡。

    車廂裡鋪著一層上好的細蘆葦席子,下面襯了棉紗,軟硬宜人。陳像明正坐席上,靠在窗口,手裡卷著一卷書,就著窗口透進來的光讀著。

    錢逸群有樣學樣,正襟危坐,少頃便雙腿麻木,想想很快就要到碼頭了,只好忍著。

    “你平日讀什麼書?”陳像明兀然飄出了一句。他早就想與這個能夠跟戴老師相抗的屬下打好關系,偏偏又自重身份,不舍得折節下交,這才想出了請錢逸群同去盛澤觀禮的法子,就是想在舟車之上找點話題。

    陳像明只會讀書,也只愛讀書,自然從書上入手。偏偏錢逸群是個學渣人物,在學霸面前哪裡敢談讀書?再想想這二十年來,曾經能背誦的清人詩詞也忘記得差不多了,更不敢往風雅上靠。

    “卑職平日走街竄巷,實在沒精力讀書。”錢逸群硬著頭皮道。

    “香光先生說三日不讀書便面目可憎,誠哉斯言。”陳像明說完又有些後悔,讓個小吏讀書,難道去考科舉嗎?明明是該說延請入幕的事吧。他不等錢逸群答復,拿眼睛一掃錢逸群,突然現了這位屬下佩著寶劍。

    當下讀書人的標准配置是折紙扇,有錢人家大多買朝鮮或者日本運來的白扇請高士題書或是作畫。像錢逸群這樣身穿儒服腰佩寶劍的,還真是屬於非主流裝束。

    “九逸,你這劍……”陳像明細看之下,只舉得這劍上傳來陣陣輕靈之氣,絕非凡品。

    錢逸群隨手一掩,笑道:“老父母好眼力,正是師父借我撐面子的。”

    陳像明讀書修行都在行,人情世故卻不精通,並沒有聽出這是錢逸群怕他強取豪奪謅出來的話,伸出手道:“取來看看。”

    錢逸群無奈,只好雙手捧了給陳像明。

    陳像明輕輕掂了掂寶劍,緩緩抽出登時一股寒光充斥了整個車廂。正是錢逸群這些日子的多加磨礪,自身的靈蘊淬煉得寶劍劍氣更甚,遠非當日殺那三個小碎催可比。

    “好劍!好劍!”陳像明左右翻看,愛不釋手。

    錢逸群不敢答話,生怕說了什麼被上司抓住了話頭強行索要過去。

    “你學的是哪家劍法?”陳像明的手指輕輕拂過明亮的劍身,原本沉靜如古井般的雙眸之中噴湧出濃郁的曖昧,就像是在撫弄一個絕色美女。

    錢逸群不知為什麼,心中泛起一股惡心。他挪膝上前,道:“小弟演示給麗南兄一觀,還請指教。”

    錢逸群一直恪守本分,從來沒有在口頭上逾越過。畢竟雙方地位差距太大,人家可以氣,自己若是當福氣就等著倒霉吧。陳像明被錢逸群的這聲“小弟”“麗南兄”驚醒過來,剛剛興起占為己有的念頭硬生生被遏制住了。

    陳像明雖然由心底裡看不起錢逸群,但是……也只能說人才難得,只要掌握了這個人,不也等於間接地掌握了這件神兵麼?

    雙手接過陳像明還回來的寶劍,錢逸群輕輕舒了口氣。他將寶劍放在膝上,雙手掐訣,低聲喝道:“起!”

    寶劍泛出碧玉劍光,應聲而起,懸浮在空中。

    陳像明心中一緊,暗道:玄術實修果然震撼人心,這是他的功法之力,還是神兵殊異?

    錢逸群見陳像明不言不語,心中忐忑,暗道:莫非御劍訣也是大貨,我又被那只老狐狸坑了?——咦,我為什麼要說又呢?

    陳像明暗中清了清喉嚨,道:“若是換了尋常鐵劍,也能如此麼?”

    錢逸群這才松了口氣,收起寶劍,笑道:“可以。”

    別說鐵劍,就連筷子都可以。

    御劍訣到底不是御物術,錢逸群現長條形物體已經逼近極限,連輕一些的石頭都御不起來。其中關節恐怕是沒有明師點破是很難想通的,所以他也就沒在這上面耗費腦力。

    根據錢逸群的試驗,只要劍的分量在三斤左右,都能駕馭起來。

    陳像明聞言輕咳一聲,暗嘆道:若是早有此等助力,當日怎會遭謫遷之辱!

    “你若是在儒門,也該有正心境界了。”陳像明嘆道,“日後不如入我幕府之中,脫了賤役,總覓個出身。”

    “小弟志不在此。”錢逸群聲音冷了下來。若說天下有什麼能讓他極度厭惡的話,“賤役”兩字恐怕就在其中。

    “敢問九逸之志?”陳像明對於自己的被拒頗為意外,不由重新打量了一番錢逸群。

    “小弟總覺得紅塵不過螻蟻窩,富貴終究過眼雲。”錢逸群直起身子,看著陳像明,“若是能怡神真境,快意神霄,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所為。”

    陳像明臉上一沉,心中說不出地不悅:這無知小兒,遠人而慕鬼神,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可惜了一塊好材料。

    錢逸群收起劍,索性微微垂下眼簾,靜養精神,不再理會陳像明。陳像明自己翻了兩頁書,覺得無聊無趣,也閉目做起了功課。

    過了不久,車到碼頭,錢逸群跳下車跟著舅舅一起拉過私舫,又見了周正卿、文蘊和二人,虛情假意打了招呼。周、文二人見錢逸群從陳像明車上下來,心中難免遺憾,私下頗為羨慕陳像明近水樓台先得月。

    誰知上船的時候,陳像明一言不,徑自上了大船。看到錢逸群與一班下人坐了小船,周、文二人不禁喜上眉梢,卻不道破,巴不得陳像明跟錢逸群走得更遠些。 本帖最後由 wwdon 於 2013-3-17 01:37 編輯

wwdon 發表於 2013-3-16 23:58
第二十六章  轎中分說
“想人參最是離別恨,只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黃連心苦苦嚅為伊耽悶,白芷兒寫不盡離情字,囑咐使君子,切莫做負恩人。你果是半夏當歸也,我情願對著天南星徹夜的等。……”

    一陣輕柔婉轉的歌聲,飄在煙水蒙蒙的湖面上。歌聲自一艘小船之中,船裡一個少女唱歌嘻笑,蕩舟采蓮,自娛自樂。

    時節近初秋,荷葉不殘,蓮肉欠實,盛澤又是水網稠密魚米之鄉,許多年輕姑娘都喜歡自駕小舟,約上三五玩伴,戲水消暑,說是采蓮卻不過應個景兒堵家裡大人的口。

    這歌聲一起,周圍唱著柳詞歐詞的少女紛紛悄聲,等聽完一段,又傳出了放懷笑聲。

    錢逸群站在大船頭,遠目湖面三五小船,聽著江南女兒的柔聲笑唱,心曠神怡。

    周正卿走到錢逸群身邊,笑道:“這曲子有趣,通篇唱的都是中藥。”

    文蘊和之前在力邀錢逸群上大船的事上失了先機,此刻也急忙湊趣笑道:“這明明閨怨深深,卻讓小女子唱得可笑起來。”說罷又有些怨念地看著周正卿。

    他倆原本頗有默契,准備挑撥陳像明與錢逸群之間的關系,誰知道在第三次換船的時候,周正卿卻當眾邀了錢逸群上船。幸好文蘊和見風使舵,只留下陳像明一個人鐵青著臉像是被打過一樣。

    錢逸群這一走來越來越覺得不對勁,這兩個大家公子好像對自己格外熱情。細細想來,那個綠帽陳縣尊也有招攬之意。哎呀呀,本少爺不小心成了別人眼裡的香餑餑自己竟然都還沒明白!

    不過,這香餑餑有多重呢?俗世間的榮華富貴看起來也沒什麼吸引人的,再有錢又能怎麼樣?有空調享受麼?到頭來還是不如找個修仙門徑啊!

    錢逸群心中打了個轉,又暗罵自己糊塗:自己跑去修仙了,爹娘妹妹可還在吳縣呢!錢家可還在蘇州呢!這些事不料理好怎麼能走?一念至此,錢逸群又想起了前世的父母,當時“走”得稀裡糊塗,現在想報答他們都無能為力了。

    “前面那是來接咱們的吧?”周正卿避開文蘊和幽怨的目光,眺望碼頭,那裡早已張燈結彩,人影如織,各個手上都占著,不是鼓槌就是銅鑼。

    碼頭上那些人也看到了這品字駛來的船隊,只聽到一聲高亢的吆喝聲,頓時鼓樂齊鳴,鑼聲震天。

    陳像明原本十分糟糕的臉色,這才微微有些好轉。

    錢逸群見船要靠岸,自覺走到陳像明身後。雖然船上打著“周”家的大旗,但誰都知道真正的貴是陳像明,就連周正卿這個名義上的正主都不敢搶他風頭。

    大船靠了碼頭,船工搭好了跳板,陳像明率先下了船。碼頭上早有一個粉衣濃妝的婦人候著,見有人下來,連忙迎了上去,上前深深道了個萬福,笑說:“雖說陳大官人幾日沒來,氣質卻越變得讓人仰止了。”

    錢逸群隔了周正卿文蘊和跟在後面,聽到這半老婦人的奉承,心中暗道:這馬屁拍得也太肉麻了。

    陳像明臉上卻緩緩滲出一絲笑意。儒門弟子最講究“新”,要做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以表示自己修為日精,不負聖人教誨。只是他不想想,這話由一個老妓口中說出來,多少有些“粉”刺。

    那邊李師爺、朱捕頭也都搭了跳板下船,湊了過來。這老妓一一奉承,從陳像明到周正卿,再到文蘊和,繼而是李師爺和朱捕頭,人人有份,輕重適宜,大顯本事。

    “徐媽媽已經在歸家院敬候諸位大官人了,敢請移尊。”老妓退後一步,衝所有人又福了福。她身後早就等候的轎夫紛紛上前,落轎掀簾,請尊們進去。

    錢逸群一樣有份,又見停著的轎子還不老少,看來這次請來貴還真不少。他正要上轎,只聽到周正卿叫他:“九逸,你我同轎可好?有話對你說呢。”

    錢逸群腳下一慢,心道:我也有話要問呢!

    他面帶微笑,快步走向周正卿的轎子,笑道:“就怕擠了些。”

    “你我兄弟親近些妨礙什麼?”周正卿拉了錢逸群,略帶得意地掃了一眼文蘊和,對陳像明卻是看都不看。

    錢逸群沒有他這麼多心,好在這四人大轎還算寬敞,兩人肩並肩擠擠還能坐下。等轎夫起轎,錢逸群才道:“務德兄,一個妓女出閣,何以擺出這麼大的排場?就怕府尊大人來了也不過如此吧?”

    周正卿一笑,道:“府尊大人若來,還真沒這麼大排場。”

    “那……”

    “今日名為徐佛的女兒出閣,實則嘛……”周正卿轉口問道,“九逸兄可知道張溥張乾度,西銘先生?”

    “我是吳人,自然知道《五人墓碑記》是西銘先生寫的。”錢逸群道。

    “他年前在吳江邀來了天下十余個黨社相聚,以‘興復古學’為名,創立復社。”周正卿道。

    “略有耳聞。”

    周正卿知道錢逸群不是什麼都不懂,不由松了口氣,道:“今年他中了孝廉,明年還要參加鄉試,圖謀遠大。”

    “那與徐佛女兒出閣又有什麼關系……”錢逸群越奇怪了,這幫讀書人跟妓女糾纏一起算怎麼回事?徐佛能弄到考題?

    “我儒門之中秘法傳承慘淡,張浦一脈是承繼程朱的理學正統,所以要想一鳴驚人一飛衝天,總得需要一個借口把圈子裡的人聚起來,結交君子,震懾宵小,然後才能放心地入京趕考嘛。”周正卿說道。

    錢逸群嘴角僵硬,心道:我怎麼把這茬忘記了?原來這次是秘法界的大聚會,難怪連我都有請帖。

    “敢問一句,”錢逸群道,“務德兄是……”

    “哦,我是葆和堂門下。”周正卿怕錢逸群不知道,補充道,“修的是心齋立本之法。”

    “是陽明先生法裔?”錢逸群大著膽子問了一句,如果天下有奇才,那王陽明必然就是其一。

    果不其然,周正卿道:“家師從何夫山先生修行,是心齋嫡傳。”

    夫山先生就是一代奇俠何心隱。

    何心隱死於張居正之手。

    錢逸群暗中提醒自己牢牢記住,免得以後分不清立場。

    周正卿健談的性子是改不掉的,看看外面還沒到,又說起了陳像明和文蘊和。錢逸群知道陳像明是醉花庵門下,仔細一對應才知道醉花庵主人就是王士騏。

    王士騏是文壇領袖王世貞的兒子。

    太倉王家是琅琊王家余脈,世代詩禮傳家,到了第五、六代,都是兄弟二人同時中進士,人稱“燕子雙雙四進士”。到了王士騏這一代,王家四代人中有十位進士,可謂簪纓不絕,放眼天下也是大族了。

    “陳麗南正是醉花庵主人王士騏的親傳弟子,這百年間罕有得王家真傳的外姓人,他是其一。”周正卿說得有些欽羨,“九逸當知道庚戌之變吧?”

    錢逸群有些尷尬地搖了搖頭。

    “嘉靖二十九年萬壽節,韃靼偷襲古北口。”周正卿一緊手中折扇,“王士騏之祖父,便是後來的薊遼總督王忬。王忬當時不過一個巡按御史,抄小趕赴通州,率領軍民抵御北虜。通州一戰,嘖嘖,聽老人家說,那是驚天地泣鬼神!王老太爺一柄龍雀刀,一身文士青衣,萬軍之中殺進殺出,直殺得青衣變黑衣,更殺得韃靼人失魂落魄,如見神人!當時天有異像,地起龍蛇……”

    聽周正卿說書一般說完,錢逸群也不由大受感染,嘆道:“只聽說王氏以政術顯,沒想到武學一道也這麼霸氣。”

    “傳說龍雀刀是東晉大將軍王敦的佩刀,鋒銳無比,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寶刀。”周正卿說起寶物,更加收不住口,“聽說刀長三尺八寸,刀柄錯金鏤刻龍雀衝天,周身寒光,若是得法,刀芒亦可殺人十步之外。”

    “原來還有這等寶物……不過我看麗南兄不像是那種霸氣側漏之人啊。”錢逸群道。

    “王家以格物滅欲為本家心法,另有一套七曜刀法。”周正卿道,“心法嘛,麗南大約修得不錯,只不知道七曜刀法是否得傳。”

    錢逸群微微搖頭,年紀輕輕還帶著小老婆,偏偏又去修習什麼滅欲的法門。你倒是求仁得仁,讓人家年輕人妻守活寡?就算沒有錢正那檔子事,你頭上的綠帽子也是免不了的。

    轎夫抬了兩個人,走得氣喘噓噓,眼看前面就是歸家院的照壁了,這才又提起一口力氣。

    “那文伯溫兄呢?也沒得傳麼?”錢逸群又問道。

    “他啊?他不過今年才登堂聽課,距離入室還差得遠呢。”周正卿一句話就打了文蘊和,想了想又道,“不過他文家也是世家,不說去學別人的東西,光是自家的山水符能學好就不錯了。心高啊,看不上玄術。”

    這最後一句卻是說給錢逸群聽的。

    “符法?”錢逸群卻沒注意周正卿的挑撥,只想起自己最適合走的四條:訣咒符陣。

    現在求法求術的難度太高,既沒有度娘幫你找資料,又沒有論壇讓你帖子求師父,都是口口相傳,登門拜訪,緣分到了才能學得些許。

    狐狸能傳訣,能說咒,但是符箓卻是斷然教不了的。

    生理構造決定它的爪子沒法握筆。

    “伯溫的高祖父文征明,學業於吳、沈。”周正卿性格開朗,八卦精神豐富,當下解釋道,“他們那一派名叫山谷派,一代傳二人,一人為宦是為山,一人隱居鄉裡是為谷。當時傳到吳寬、沈周手裡,吳寬中了成化八年的狀元,沈周終身隱居不出,就是這個道理。結果到了文征明這一代,山谷派就斷絕了,原本山谷派的山高水遠符就成了文家的傳家寶。”

    錢逸群正要再問,周正卿突然呀了一聲,道:“與賢弟聊天竟然不知光陰流轉,咱們這已經到了!” 本帖最後由 wwdon 於 2013-3-17 01:38 編輯

wwdon 發表於 2013-3-17 00:01
第二十七章  徐媽媽
白牆黑瓦的照壁兩旁掛著大紅燈籠,在斜陽之中微微起伏。

    在這大照壁之後是宛如玉帶的矮牆,剛刷過的白牆之中還泛著青色的潮氣。黑色的瓦片也像是重新塗過墨,烏亮烏亮的。

    錢逸群跳過門當、戶對,一眼就看到黑色大門上懸著的門匾:歸家。

    一干眾人都是各中高手,大半天的車水程置若等閑,剛以陳像明為核心聚攏起來,便見歸家的大門豁然中開,兩隊黃綠紗裙的靚麗女子迎了出來,笑不露齒,整整齊齊排成兩列,微微萬福。

    一個貌美婦人身披綾羅款款走了出來。錢逸群只是粗眼打量,就吃了一驚。本以為老鴇都是了福的半老徐娘……唔,這位的確就是半老的徐娘,歸家院的掌舵人——徐佛。

    徐佛走近眾人,第一眼卻越過了陳像明和兩位公子哥,直直落在錢逸群身上,心中慨然而動,暗道一聲:這人是何來歷?怎的如此搶眼?

    錢逸群也正看著徐佛,心中暗自贊道:這徐媽媽圓潤臉盤,腰身卻如楊柳枝一般纖細。這細眉細眼櫻桃小嘴,若不是知道她年近四十,恐怕真要錯認是二十來歲的美少婦。

    徐佛一生都在風塵,什麼樣的男人不曾見過,與錢逸群對視的瞬間竟有些膽怯心跳,順勢福身道:“賤妾見過陳大官人,周公子,文公子。諸君子壽福。”

    “徐媽媽憑地多禮,”陳像明上前虛虛一扶,“快快請起。”

    徐佛順勢站了起來,出聲如鶯鳥一般,笑道:“這位公子卻是臉生呢。

    錢逸群與周正卿並排立著,雖然身著布衣,身份卻是不容小覷。這也是“禮”的好處,哪怕是第一次相見,總不至於唐突貴,鬧出笑話。

    “這是我蘇州俊傑錢逸群,表字九逸。”周正卿笑道,“他的資質可是遠常人,切莫小看了。”

    “周公子說得哪裡話,倒像是我會狗眼看人似的。”徐佛嬌嗔一句,面皮透出粉紅來,氤氤氳氳,更甚世間最好的胭脂。她本是半老徐娘,因為駐顏有術,一笑一顰無不動人,竟也不讓人覺得突兀反感。

    錢逸群跟著傻笑了半晌方才醒悟過來,硬撐著個大肚彌勒的笑臉,心中暗道:這女人好厲害,明明知道她都年過四十豆腐渣了,還是不小心就當二八佳麗看待。

    徐佛又道:“幾位尊既然來了,還請裡面侍奉,賤妾還有一樁天大的事要請幾位公子恕罪呢。”

    眾人一聽反倒齊齊停了腳步,看著徐佛。徐佛也不變色,笑道:“說來丟人敗興的,本來是小女愛愛出閣的好日子,誰料夫家卻有事來不了了。還請大家恕賤妾誑駕之罪。”

    “還不知道是何方大才,竟然做出唐突美人的事來,太不風流。”陳像明是醉花庵門下高足,本身又是兩榜進士,雖然明知此番不是為觀禮而來,卻仍舊有些受辱的感覺。

    “是華亭錢老爺。”徐佛一掃剛才的笑顏如花,換上愁眉道,“還不是去年袁督的那件案子牽連,說是前些日子被個姓範的御史參了一本,所以急急忙忙回京打點去了。”

    “唔。”陳像明一時語噎,道,“若此,咱們先進去吧。”

    周正卿拉著錢逸群落後兩步,邊走邊低聲道:“你家跟華亭錢家也沒親戚吧?”

    錢逸群回道:“從未聽說過有這位大宗,不知是哪位錢老爺?”

    “文淵閣大學士,錢華亭錢龍錫。”周正卿道,“前兩年的欽定逆案多半是他審定的,得罪了大批閹黨,現在人家報復來了。”

    “魏逆……的黨羽還沒肅清麼?”錢逸群從來接觸不到這麼高層的消息,只是從邸報的只言片語中知道魏忠賢被清算了,黨羽也都樹倒猢猻散,沒想到還能反撲。

    “哪裡能清理干淨?”周正卿嘆了口氣,“所謂官官相護,誰家沒有個遠親近友的?再加上門生故吏,更是錯綜復雜,我是看看就頭疼。”

    “也是……”錢逸群聽了心中暗道:難為那些穿越之後走仕途的前輩了,哥還好已經立志清虛,不跟你們這潭渾水裡攪和了。

    徐佛一直有意無意地盯著錢逸群,見周正卿拉住了錢逸群說悄悄話,腳步也慢了下來,索性壓住了步子,逼得周、錢二人跟了上來。她笑道:“就見周公子與錢公子說個不停,可有什麼好笑的,說來給賤妾開開眼界?”

    “哈哈哈,”周正卿大笑一聲,“錢公子還不曾來過你家,我正跟他說其中關節呢。”

    “周公子這是哄小妮子呢,”徐佛一臉佯嗔,“進了妾家的大門,無非就是‘隨心所欲’四個字,妾等無不奉承,哪裡有什麼關節?”

    “清曲五兩,度夜加倍,纏頭不拘,多多益善。這些豈不是關節?”周正卿大笑道。

    錢逸群心中咯噔一下,暗自惴惴:沒想到這裡的消費水平這麼高!包夜一晚上十兩銀子……小民一年的開銷都夠了!果然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

    徐佛見錢逸群臉上尷尬,信了大半,微微一笑,引領眾人進了大堂。

    堂裡早就已經披紅掛彩,喜氣洋洋,算上剛進來的陳像明四人,堂子裡約莫有二十多個來賓,都是江南士子秘法傳人。他們或是姻親,或是同學,拐彎抹角都沒有外人。

    這些賓之中,又混雜了不少青樓楚館的翹楚,胭脂粉陣中的班頭,香氣撩人,秀se可餐,隨處都是鶯鶯燕燕的笑聲。

    按照老規矩,恩都是夫家人,前來陪席的妓女都是娘家人。本該有左右兩排太師椅隔出新人拜堂的紅毯,如今夫家進京去了前途未蔔,這出閣之禮也就行不成了,徐佛便讓人放了三四張大開面的紅木圓桌,只等人來齊了便開席。

    “來都來了,放開玩玩吧。”

    陳像明、文蘊和剛一進堂裡就被人認出拉走了,周正卿倒是堅持陪在錢逸群身邊,最終還是敵不過人情世故,臨走時不得不關照了錢逸群一聲。

    錢逸群還不等答應,更來不及品味被拋棄的寂寞,兩個紅粉佳人已經左右夾住了他。香脂風中,金邊薄胎的酒盅已經送到了錢逸群眼前,兩個嬌滴滴的聲音異口同聲:“錢公子,請裡面行令耍子嘛。”

    錢逸群下意識一偏頭,就見徐佛站在偏廳花格板門下,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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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wdon 發表於 2013-3-17 00:04
第二十八章  突如其來
偏廳不知道是用了什麼布料,軟綿順手,捏著就像是活水一般。更難得的是隔音效果極好,錢逸群坐定偏廳小間,兩個妓女放下了隔簾,外面的喧鬧聲頓時被擋得干干淨淨。

    偏廳裡放著一張四足八仙方桌,上面放著酒水、茶點、果子。錢逸群不喜歡喝酒,見桌上有茶壺,便道:“可有好茶麼?泡一壺來。”

    他身邊的姑娘輕盈起身,蘭花指一翹,捏著茶壺把柄便往外走。另一個姑娘坐在錢逸群身側,纖纖細指上塗著鮮紅的雞冠花汁,優雅地取了一塊點心,嬌嬌道:“錢公子,這可是我們姐妹親自做的棗泥酥餅,你若不吃就是瞧我們不起。”

    “怎敢,怎敢。”錢逸群一張嘴,順從地讓姑娘將銅錢大小的棗泥酥餅送進嘴裡,合口一咬,頓時滿嘴棗香。

    “錢公子,阿好吃伐?”

    “好吃,果然好吃。”錢逸群見她又取了一塊,連忙迎了上去,連蔥蔥玉指帶酥餅一起含在嘴裡,輕輕一裹。

    姑娘湊趣啊了一聲,臉上竟真的泛出了紅暈,一手穿過錢逸群的臂彎,緊貼身側,嬌嗔道:“奴只道錢公子是個謙謙君子,沒想到竟調戲人家!”

    “小生冤枉呀!我只是不知道這嘴裡是酥餅的香甜,還是姐姐你手指的香甜,想細品一下而已,何來調戲一說?”

    “那你可品出來了?”姑娘嗤嗤笑著,輕搖香肩,身上香氛越濃郁。

    錢逸群被這一貼一嗔震得渾身酥麻,只是呵呵直笑,心道:這美女姿色靚麗,媚功更是了得,我要是有十兩銀子也恨不得在這裡爽上一晚!說起來真是悲催,上輩子見人一擲千金,以為銀子和日圓一樣動輒成千上萬,現在才明白一兩銀子的分量有多重。

    “錢公子,你可不能偏心,也要吃我這兒。”另一個姑娘回到錢逸群身邊,嬌聲嬌氣取了一塊小鹽酥餅,放在手心送到錢逸群嘴邊,撲閃著的一雙大眼睛深藏內涵。

    錢逸群本能地聽出了這一語雙關,一張嘴印在那姑娘的手心上,只覺得唇間溫柔,微微用力一吸,鹽酥餅夾帶著少女幽香一同卷入口中,順便用舌尖在那姑娘手心迅捷一舔,激得少女連忙收回手,滿臉嬌羞。

    “周公子還說您從未涉足青樓楚館,我怎看著公子像是就中高手?”姑娘輕晃身形,體香陣陣。

    “想錢公子何等風流人物,恐怕早就已經是‘滿城紅袖招’,只是我們這些胭脂俗粉引不來罷了。”另一個姑娘一搭一和,都是嫻熟得套。

    錢逸群雖然樂在其中,心智卻仍舊清明。

    二人見錢逸群不受這小情小性的勾引,敬了一輪酒,有意無意地在錢逸群臉頰脖頸親吻,沒料到錢逸群竟然仍舊端坐桌前,雖然也極力配合,卻遠沒有其他男人的色授魂與。

    她們哪裡知道,錢公子早在《百媚圖》中就經歷過百媚纏綿。出來之後雖然記憶模糊,潛意識中卻已經深種抗體。這兩位姑娘的媚功換在任何一個男人身上,都能迷得他們神魂顛倒,偏偏在錢逸群這裡碰了壁。

    “錢公子,琵琶揚琴七弦小曲,您愛哪樣?”姑娘一套套耍下來,微生香汗,只得另辟蹊徑。

    錢逸群隨口便道:“挑你擅場的來,我這人不拘那麼多。”

    那姑娘起身福了福,走到出偏廳,不一時便抱了琵琶進來,在遠座上坐了,如蔥細指略一撥弦定音,嗲嗲問道:“錢公子阿有愛聽的詞曲?”

    “不拘哪一出,但要喜慶些的。”錢逸群最怕的就是苦大仇深,原本消遣娛樂之事何必壞了大家興致。

    那姑娘臉上微笑,指過絲弦,如珠玉落地,如裂帛斷錦,只見她紅唇輕啟,以蘇州話糯糯唱道:“持帚毛翎,恐傷蟻命,把蔓劃除根,願永享長春麗景。”一句唱完,余音繞梁。

    不等余音散盡,只聽那姑娘小口一抿,吐出一段詩白:“壺裡乾坤靜大,洞中日月光毫。閾歷十洲三島,極樂西池為妙。風景四時一色,伏腊寒暄不暴。蟠桃將屆三千載,紫霧祥煙繚繞……”

    錢逸群只聽了這麼一小段,頓時被吸引進去。他直勾勾盯著那美女的玲瓏秀口,眼中只有兩片飛紅翕張。

    “……昔在峨嵋久逗留,不知塵世幾千秋。茫茫未識乾坤大,渺渺無知宿世由。俗境凡緣從未覺,日把精微道德求……”美歌姬已經起了白素貞的角色,整個人代入進去,真恍若白娘娘親身演唱。

    錢逸群聽到那“日把精微道德求”一句,心中一個打顫,頓時跌入靈蘊之海中。

    優美的唱腔在空蘊之中飄蕩,渺渺冥冥。錢逸群見海波平靜,靈台清明,暗自道:原來言語的力量果然如此之大,能夠動人心神魂魄。我若是學的這一手,是否能夠將訣咒的威力揮得更強些?

    他又想到自己每每心口合一吐出真言,戰鬥力就會猛漲,越覺得這是一條正確的子。說起來這些文藝表演,無非就是自我催眠然後催眠觀眾,讓觀眾跟著自己一起進入劇中的喜怒哀樂之中。這和訣咒以心借力、借力御物,豈不是一個道理?

    錢逸群從靜定中出來,正聽到那歌姬唱道:“……只道是雪僧雲隱慈悲大,豈料他佛口蛇心使暗謀……”

    錢逸群性子急些,也不管這裡沒節沒斷,啪啪啪拍起手來。

    這一拍手倒嚇得那歌姬花顏失色,以為自己犯了恩客的忌諱,連忙下座福身,結舌道:“可是冒犯了尊客奴婢粗鄙無知,還請尊寬恕則個。”

    “起來起來,”錢逸群大笑道,“我是聽你唱得真真好,直唱得我心坎裡去了,忍不住就拍起手來。你且坐過來,我有話說。”

    這歌姬這才平復容貌,坐到了錢逸群身邊,輕輕拍著胸口,佯嗔道:“又被公子調笑了,公子有何見教?”

    “我聽你這唱腔十分有趣,說話又好聽,想學一學。”錢逸群道。

    “這……”歌姬從未想到有人提出這種要求,不由張口結舌不知怎麼說。

    “我生成這副容貌,你還怕我搶了你飯碗不成?”錢逸群擺出一個笑臉。

    “奴婢是初學不久,資質又愚魯,怎敢妄為人師?”那歌姬笑道,“公子莫非不知道麼?我母親是江南小書家第一,莫若我去將媽媽請來,求她收公子做個門外傳人也未必呢。”說罷便咯咯笑了起來。

    “如此甚好,”錢逸群也笑道,“還請姐姐移步,去請了徐媽媽來,說我要拜她。”

    二女輕笑,行雲流水輕滑出去。

    簾幕掀起落下,錢逸群剛舉到嘴邊的酒杯卻凝住了。

    這簾子隔音,每每掀開便有外面的喧嘩之聲闖進來。

    而現在,外面卻是一片靜寂。 本帖最後由 wwdon 於 2013-3-17 01:40 編輯

wwdon 發表於 2013-3-17 00:08
第二十九章  變生肘腋
錢逸群緩緩離開位子,緩步走到簾幕前,掀開一條小縫。

    從小縫中看出去,堂上的尊們一個個像是剛被老爹教訓了一般,乖乖圍著大圓台面坐了一圈。錢逸群可是知道,這二十人無不是自視甚高之輩,誰能讓他們這麼安分?

    一只白玉般的小手拉開了簾幕,額頭幾乎撞在錢逸群鼻子上。

    “尊客,徐媽媽請您移步大堂。”那來通報的姑娘十三四歲年紀,白皙的皮膚,瓜子臉,柳葉眉,一雙丹鳳眼中總有似有似無的水漾。

    錢逸群聽她聲音頗為耳熟,似乎在哪裡聽過一般,再她的雙唇,飽滿豐潤,上唇微微翹起,透著一股頑皮氣。

    錢逸群微微點頭,見文蘊和與周正卿坐在一桌,正好文蘊和身邊還有個位置,便徑自走了過去。

    周正卿衝錢逸群微微頜,低頭與文蘊和交談起來。過了片刻,文蘊和站了起來,與周正卿換了個位子,讓周正卿坐了錢逸群旁邊。

    錢逸群見兩人耳語半晌只是為了交換個座位,難免有受寵若驚的得意快感。周正卿是小喇叭包打聽的性子,錢逸群正好湊過去問道:“這是怎麼了?”

    周正卿壓低聲音一字一頓道:“有人打上門來了。”

    “啊?”錢逸群大吃一驚,難道這種靜坐是列陣抵御?

    “歸家院圍牆之外豎起了一道黑牆,從裡面怎麼都打不出去。”周正卿解釋道,“麗南和幾位高手正在內堂與徐媽媽商議對策呢。”

    錢逸群聽了不由驚訝,竟然有如此怪誕的事。略一定心,他又贊嘆道:“果然都是有修為的高手,碰到這種事,竟然都淡定如斯。”

    周正卿沒有說話,朝地上努了努嘴。

    順著周正卿的目光,錢逸群緩緩別過頭,只見地上直挺挺仰面躺了一個儒服男子,胸口一灘血污,如同一朵綻放的紫色月季花。那人該是剛死的,身下的血團還在不斷往外擴大。

    錢逸群吸了口氣,張大嘴巴比作口型:怎麼回事?

    周正卿目不斜視,眼珠子上下左右轉了一番。

    錢逸群這才現,原本一個個嬌滴滴的弱女子,現在竟然英氣勃。頭上金釵玉簪都換作了紅繩包頭,長袖之中隱了兵刃。幸虧狐狸入手就教了他《易中玄》,更虧得書中仙將口傳轉為了心授,這才讓他分辨出這些女子所站的九宮方位。

    “像是陣法啊……”錢逸群對周正卿低聲道。

    “是啊,只留了個死門給我們。”周正卿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說是我們之中有魔教奸細。”

    錢逸群正要說話,只聽身後腳步錯開,隨著一聲輕咳,所有人都抬頭望了過去。

    徐佛分開左右侍女,走到人前,又輕咳一聲,見落地聽針,這才幽幽道:“我歸家院自成化年起就不曾招惹過誰,如今碰上這等事,還請大家一起想個計較。”

    徐佛身後緩緩走出五位文士,高矮老幼不一,剛才正是他們在內堂商議,可見是絕對可靠之人。其中有一位錢逸群認識的,便是縣尊陳像明。

    “徐媽媽,我等皆是吳下士子,知根知底故鄉人,誰會做魔教的奸細?這真是荒唐。”有一人站起身來,氣鼓鼓道。

    “事急從權,剛才薛郎君的模樣諸位也看到了,魔教之人無所不用其極,我們能做的也只是保護更多人不被傷害罷。”徐佛淡淡道,再不見一絲阿諛奉承諂媚討好。

    “大家少安毋躁。”一個青色綢緞,富家公子站了起來,高聲喊了一聲。

    錢逸群只覺得一道來者不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順著望回去,正是這個一臉領袖姿態的年輕人。

    “這人誰啊?”錢逸群低聲問周正卿。

    “木瀆張家的少爺。”周正卿也低聲道,“沒想到他也來了,不能夠啊……徐媽媽不會這麼不懂規矩。”

    錢逸群輕輕“喔”了一聲,又問道:“你有沒有現他在看我?”

    周正卿看了眼張少爺,順著那位爺的目光順了回來,道:“的確,八成是在看你。要不就是在看伯溫或是我。”

    “十成是在看九逸,”文蘊和一直在旁邊豎著耳朵聽,正好接了話茬參與進來,“他哪敢這麼看我和務德?”

    “一身怨氣,”周正卿點了點頭,問錢逸群,“你跟他有過節?”

    “我還是第一次見他真容。”錢逸群無辜道。

    那張少爺見錢逸群還跟周正卿文蘊和交頭接耳,嘴裡說的那些大義凜然的話也不順溜了,直截了當道:“出身未必可靠,在座諸位都知道法脈更加重要,我們何不自報家門,有語焉不詳遮遮掩掩的,自然就是奸細無疑。”

    錢逸群和周、文二位公子都是智力過剩的人才,當下就知道這話的矛頭是指向師承不明的錢逸群。錢逸群腦子轉得更快,那個戴世銘與張家屬於戰略合作伙伴,現在張家的人渣少爺當眾說出這種混淆視聽似是而非的話來,多半也是受戴世銘的委托,探明他的虛實。

    ——好一手借刀殺人,用堂堂皇皇的借口逼得我說出自己的師承啊!

    錢逸群心中一嘆。

    “便從我開始,”張少爺故作出一副豪邁的氣勢,“我是木瀆張家,姓張名文晉,字慶嘉,乃是愷陽公門下,有愷陽公親賜天命丹為證。”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個木質小盒,只有豆腐塊大小。

    張文晉走到徐佛身邊,雙手遞上木盒。

    徐佛接過木盒,轉身面對那五位“公認”的高人,輕輕展開蓋子。不過一眼,徐佛已經合攏了木盒,轉過身對眾人宣布道:“的確是愷陽公的天命丹。”

    張文晉心滿意足收回丹盒,緩步回到自己座位,大咧咧坐下,像是吐了一口大氣。

    錢逸群一皺眉。他和張文晉都是新面孔,不過人家有明確的師承,還有師門信物,自己這邊卻什麼都沒有。現在眾人被困在一個莊院裡出不去,時間長了一定會失去理智,疑點最大的那人恐怕難逃眾怒。

    “這小子一石三鳥。”文蘊和面對桌面,像是自言自語道。

    張文晉第一個提出切實排查奸細的手法,先占了一份人望。然後自曝家門,也算正式踏進了這個圈子。最後還順手坑了一把錢逸群……

    “那天命丹什麼來頭?這麼簡單就證明他是愷陽公的門人?”錢逸群不甘心問道。

    “噓,”周正卿低聲道,“天命丹是兵家至寶,十年出一爐,一爐一百零八粒。天下只有愷陽公的嫡傳門徒才有。”

    “愷陽公是……”

    “帝師孫承宗。”周正卿心道:你處江湖之遠,也不至於遠得連孫閣老都不知道吧?

    “原來是他……”錢逸群心中一顫,孫承宗竟然是兵家?他不是大儒麼?不是還中過榜眼麼?不過想想也沒人規定兵家門徒不能參加科舉。

    堂上二十來人,大多都是熟人,很多人報了個名字就過去了。後來有懶惰的直接起來朝徐佛等人打個躬,被徐佛等六人點頭承認的士子大漲顏面,連自己名字都不報,直接坐下,一副“天下誰人不識我”的拽樣。

    周正卿、文蘊和自然也是如此。

    終於輪到了錢逸群了。

    錢逸群有樣學樣,起身朝徐佛陳像明抱拳拱手,一副理所當然地模樣坐了回去。正當他以為計謀得售,要松一口氣的時候,只聽一道晴天霹靂在堂中炸起:

    “這人是何來歷,為何從未見過?”
本帖最後由 wwdon 於 2013-3-17 01:4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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