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仙俠]百媚圖 作者:美味羅宋湯(連載中)

 
wwdon 2013-3-16 22:38:5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94 73542
bpii 發表於 2013-9-16 08:54
第六十章 猿公劍法

李貞麗認真道:「非彼袁公也,乃是猿猴的猿。公子可讀過《吳越春秋》麼?」

錢逸群心道:雖然沒讀過《吳越春秋》,但是我讀過《吳越春秋》的通俗版——《越女劍》,她說的莫非是教越女阿青劍法的那頭白猿?

徐佛怕錢逸群尷尬,連忙解釋道:「我憶盈樓雖然是公孫祖師開宗立派,其中傳承卻有個故事。」

「是何故事?」錢逸群好奇問道。

「傳說在公孫祖師年幼時,得遇一中年貴婦,自稱魏夫人,傳授了全身的本事給祖師。」徐佛笑吟吟道,「等祖師出師時,她對祖師道:『我乃紫虛元君南嶽魏夫人,見你資質極佳,故傳以絕藝。如今當別,我再穿傳你一套劍法,乃是當年越處女從靈猿那兒學來的。』祖師學成了這套劍法,便是我憶盈樓的上乘劍法——猿公劍法。」

「為什麼要我學這個?」錢逸群心中不知道多想學,臉上仍舊當做不以為然,好像不屑去學女子的劍法。

「我憶盈樓上乘劍法有三,以猿公劍法為最。但是在我等手中,這劍法完全不如《霓裳羽衣劍》與《西河劍器譜》。」李貞麗一臉遺憾道,「我當年曾問師父其中緣故,師父說這是劍器渾脫失傳……我等愚昧,想請公子以劍器渾脫學成猿公劍法,再傳與我等。」

錢逸群微微抬首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像是在天人交戰一般。他終於嘆了口氣道:「這事關系到你們的絕學傳承,我也不好輕易許諾。你先演來看看,能否學會卻不敢給你打保票。」

李貞麗心中一喜:「公子何時有空,我等便開始吧。」她痴心於劍術一道,如今有了突破的機會,自然迫切非常。

錢逸群也暗求於人,兩者自然一拍即合。

李貞麗當下命門人去關了大門不接客人,沿湖又安排弟子背向而立,聲明膽敢偷學技藝者刺面逐出。又取了白紗簾帷,將整個水榭罩了起來。

徐佛看了一眼楊愛,道:「師門規矩如此,你先出去。」她怕錢逸群不悅,故而先將「師門規矩」抬了出來,讓錢逸群也不好意思強留。

楊愛心道:我倒不惜得一套劍法,可惜不能見錢公子絕技。想歸想著,她也不敢強留,碎步快走出去。

錢逸群沒有下跪,只是朝李貞麗拜了拜。

李貞麗手持長劍,站在水榭中心,須臾間舞了起來。

這套劍法不同於之前《裴將軍滿堂勢》,劍中殺意不甚高,卻充滿了靈動之感。

錢逸群仔細看了,腦中不自覺地又想起了玄術易,暗將八卦五行方位去應對,這些日子他惡補基礎知識的好處也就在此刻顯現出來了。

五行中有生、克、乘、侮之說。

相生便是相互滋生和助長,為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相剋便是相互克制和相互約束,為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相生相剋太過或不及,就會破壞正常的生剋關係,而出現相乘或相侮的情況。

相乘,即五行中的某一行對被克的一行克制太過。如木過盛,而金又不能正常地約束木時,木就會過度地克土,使土更虛,這便是木乘土。

又有五行中的某一行本身太過,使克它的一行無法制約它,反而被它所克制,所以又被稱為反侮。如水能克火,但當水太少或火過盛時,水不但不能克火,反而會被火燒乾,即火侮水。

有了這四重關係,劍法其實就簡單的很了。每一劍都是在應對五行方位,因為方位不停變化,劍勢自然也就跟著變化,如此便有了招式。高明的劍法在生剋之間節奏極佳,由相生而起,至相剋而終。若是出現乘、侮,便是破綻。

猿公劍法以三生一克為節拍,攻有餘勢,守有餘力,的確是門攻防兼備的上乘劍法。

不過……

錢逸群暗中道:這傳得神乎其神的越女劍,許多地方都不應該啊……

李貞麗演完一遍,正好回到水榭中心。

「神乎其技。」錢逸群毫無誠意道。

李貞麗聽得弦外之音,心下暗道:我十五歲就學了這套劍法,師姊都未必及得上我,怎地好似還不入他的法眼?

「若是從劍意上來說,李媽媽這《猿公劍法》比《裴將軍滿堂勢》更為酣暢淋漓。」錢逸群剛才只看劍意,故而沒有想起來用玄術易去匹配,「但是從招式上來說,這劍法有問題。」

徐佛也愣了。她看師妹的劍法,心中已經十分欽佩,自認不如。至於劍法,那是歷代祖師一輩輩傳下來的,從沒人敢質疑「劍法不對」。沒想到錢逸群不說人的問題,只說劍法有問題,不由大奇。

錢逸群直截了當道:「我發現李媽媽在長躍和收劍護體的時候,便會出現破綻,雖然媽媽用身法騰挪做掩飾,卻還是有凝滯重重之感。」

「這……的確如此。」李貞麗心中驚訝:這果然是高人子弟,深淺難測,看他身形像是完全不懂劍術之人啊!怎麼眼光如此毒辣。

「所以這劍法有問題,」錢逸群重申道,「恐怕不是原版。」

「那麼公子以為……」

錢逸群走上前,試了幾個身位,只學了李貞麗一招「劍轉流云」。這招先放後收,從極遠收回極近,是李貞麗劍法中破綻最大的一處。

「若是用……」錢逸群手躡劍訣,身形不動,讓長劍從自己飛出飛回,劍光凌厲,轉瞬之間已經使完了劍轉流云,果然有天外浮云飄逸之感。

「這樣的話,節奏就沒破了。」錢逸群收劍道,「所以我覺得,猿公劍法其實是專為御劍所創的劍法。」

徐佛、李貞麗二人眼界豁然大開,心下都道:難怪我們憶盈樓另有一套「靈猿騰挪身法」,都以為頗為冗餘,原來是與猿公劍法相配的!

「這個劍法有劍譜麼?」錢逸群一邊回味一邊道,「我拿回去好好看看,成天望你這邊跑也不妥當。」

李貞麗愣了愣,旋即想道自己這裡是特殊行業,許多正人君子是不願意多來的。不過她可不知道錢逸群並非正人君子,只是單純地嫌路遠而已。

「公子持身至潔,奴家欽佩。」李貞麗道,「我有一名弟子,今年十三,已經學了猿公劍法套路,便送給公子為奴婢。公子隨時可讓她演練劍法,也請多多指教。」

錢逸群並不怎麼高興。

無論是歸家院還是綺紅小築,都是蘇州一等一的銷金窟,裡面的女子各是風情萬種,色藝並重,絕沒有一個醜的。錢逸群也是正常男子,荷爾蒙注定他對男女之事大有需求,但是小姑娘只有十三歲……要靠她解決生理問題還得等個三五年呢!

再者說,自己家裡小,放個這樣不明底細的小朋友,到時候狐貍和錢衛的事怎麼隱瞞?要想她對自己忠心,那不是不可能,是絕板不可能!

徐佛心中卻想的不同。

猿公劍法的修習條件嚴苛非常,像李貞麗那般能夠在十五歲上學習此劍法的,都是足以彪炳宗門譜冊的天縱之才,誰想到這天才竟然收了個更小的天才!

再想想至今也沒找到個能接替自己的好苗子,徐佛不由黯然神傷。

「寒舍恐怕有些不便。」錢逸群硬著頭皮道,「我家不過是小康人家,屋舍有限,乃麼還是我常過來吧。」

「聽說錢公子是吳縣錢典史的公子?」李貞麗道。

錢逸群心道你還真打聽得清楚,道了聲:「正是。」

「正好我在吳縣縣衙後面有處小院,無論是錢公子別府獨居,還是舉家喬遷,都是住得下的。」李貞麗道,「貞麗願贈與公子。」

錢逸群心道:這媽媽好慷慨豪爽,難怪冷口冷面但還有那麼多人趨之若鶩。別說女子,便是男子之中也怕沒這麼有俠氣的。不過她連我家幾丁幾口都瞭解得這麼清楚,看來徐佛對我也很上心啊。

「無功不受祿,我怎麼能輕受如此厚禮。」錢逸群推辭道,「既然是我學劍,還是由我登門求教吧。」

李貞麗不喜歡這種扭捏的性子,全沒想到是因為錢逸群有小秘密的緣故,只以為蘇州男人娘氣重,便有些不悅。

「我看這樣,」徐佛出聲道,「弗若我們在公子尊宅旁賃一間不拘什麼樣的宅子,讓幾個入門功夫紮實的弟子住在那邊隨時聽候吩咐便是。」

錢逸群心道:反正你們有錢,願意如何便如何吧。

三人計議妥當,又聊了一會劍道感悟,看看日當正午,便設了宴席請錢逸群用餐。這些青樓女子平日隨客人不拘葷腥,百無禁忌。自己吃的時候還是清淡素雅為主,只為錢逸群多蒸了一條太湖白魚,把秋筍湯換作鲃魚魚肺湯。

錢逸群覺得這飯菜看著好看,口感也不錯,味道卻不如家裡的爽口。倒是那碗魚肺湯極好,魚肝肥嫩,魚肉細膩,湯清味美,不由多喝了一碗。

等用過了茶和點心,午餐才算是正式結束。錢逸群想想今天還要去木瀆找狐貍,便告辭主人,早些回去。李貞麗與徐佛自然是要送到門口的,只走到前院,就聽到大門外有人嚷嚷:「信不信我替你家主人打殺了你個狗才!」

錢逸群初聞這個聲音心中一頓,旋即想起是誰來,不由暗喜:這廝怎麼撞上來的?
bpii 發表於 2013-9-16 09:25

第六十一章 小賭怡情

張文晉在歸家院的時候丟了顏面,那些有身份的復社士子待他十分冷淡。若不是因為他拜了愷陽公為師,說不定人家連見都不願見他。聽說徐佛昨日到了綺紅小築,張文晉今日便巴巴地趕過來,為的就是結交徐佛這朵交際花,為他在秘法圈子裡鋪出一條路來。

等他興致勃勃到了綺紅小築,卻被門子攔了駕,說是小姐們都還沒梳妝打扮妥當,不敢見人。他開始還信以為真,連道不妨事,素顏也可以看,誰知門子就是死活不讓他進去。身為家財萬貫的張少爺,被一個賤奴攔在妓院門外,傳出去還要臉不要?

更何況,他身邊還站著貴客戴世銘。

「信不信我替你家主人打殺了你個狗才!」張文晉大聲嚷道。

「不信。」

大門中開,李貞麗操著一口甜糯糯的蘇白,說得斬釘截鐵。她手中還拿著長劍,就反手在後背,冷冷看著這個要打殺她門人的貴公子。

「李媽媽,你這奴僕實在可惡,竟然將我攔在門口,一點禮數都沒有!」張文晉深感受傷,很委屈地抱怨自己沒有獲得應有的禮遇。像他這樣的富豪子弟,高人門徒,無論誰見了不都該恭恭敬敬請進去奉茶安坐的麼!

「今日吳縣錢公子包場,故而誰都不讓進。」李貞麗只是二十出頭,童心未泯,本想教訓一下張文晉這個不識相的登徒子,突然想起之前錢逸群得罪她更甚,索性扇起陰風點燃鬼火,看他們兩人怎麼個狗咬狗。

張文晉這才將眼睛從李貞麗和徐佛身上扯了出來,投向走在後面的錢逸群身上,露出怨憤之色。

錢逸群正在跟戴世銘對視,一時半會沒空搭理張文晉。隨著這幾日對理論知識的集中學習,錢逸群對於天地外物的感應也靈敏了許多,已經可以從別人的眼中感覺到對方的靈蘊深淺。

——戴世銘的靈蘊,明顯要比自己的淺淡許多。

錢逸群回想起那夜與戴世銘的遭遇戰,若不是戴世銘初來乍到摸不清狀況,畏懼那個不存在的「高人師父」,自己還真不是他的對手。看來光有靈蘊還遠遠不夠啊!

「錢兄弟別來無恙。」戴世銘心中暗叫不妙,今天算是撞到人家的劍頭上了。

錢逸群正要答話,突然聽到鐵鏈聲響,鼻子一吸,對戴世銘笑道:「狐貍?」

「哈哈哈,錢兄弟好鼻子!」戴世銘朗聲一笑,「那日見錢兄弟家裡的狐貍毛色漂亮,故而我也去尋了一頭。來人,將狐貍牽出來給錢公子品鑑一番。」他弄一頭野狐頂包,就是沒打算將這頭靈狐藏著掖著。

若是錢家剛丟一隻,他就領出來一隻,實在有些礙眼。現在多好,就算原主人盯著,自己也大可坦然面對。

徐佛和李貞麗好奇地看著張文晉的僕從從車裡抬出一個木籠子,裡面果然關著一頭渾身火紅,四足烏黑的尖耳大尾的狐貍。

人總以為動物長得都一樣,其實不然。錢逸群跟狐貍日夜相處的久了,已經認住了它的臉。戴世銘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在錢逸群眼裡一眼就洞穿了。

錢逸群看著狐貍懶洋洋趴在籠子裡,一股莫名的喜感油然而生。

「一頭野狐,也值得這麼獻寶麼?」錢逸群假意不屑道。

張文晉冷哼一聲,道:「打開籠子。」

張家僕從上前打開籠子,狐貍卻仍舊那麼躺著。

張文晉又讓人取來了一疊書冊,一條烤得外焦裡嫩的羊腿。

錢逸群看了一愣,這不會是讓狐貍表演讀書吧?這老狐貍見了羊腿,連自己身為上古靈種的尊嚴都不要了麼!

「這裡是四書,請李媽媽背過身,隨便抽一本讀上一句。不拘哪一句,這畜生都能將書挑出來。」張文晉得意道。

錢逸群心道:原來它還沒墮落到底。

李貞麗也不去接那四書,冷冷道:「張公子是說我不讀書麼?我卻還記得一句:『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

這是《論語》裡孔子罵原壤的話,意思是說他幼時不尊師長,長大沒有出息,老了還不死,這就是賤人!

張文晉生在富貴之家,從來不喜歡讀書,二十多歲了還是混來的童生,當得起「幼而不孫弟」。聽說他家人正在給他活動,準備再捐個監生,「長而無述焉」也是指日可待的了。

張文晉卻沒惱,嘿嘿笑道:「李媽媽就是會開玩笑。」說罷,讓人將四書放在地上。

狐貍眼睛瞄了一眼那烤羊腿,悠悠然站起身,走到四書前,抬起前爪在《論語》上點了點。

張文晉一臉欣喜道:「看!看到了吧,這狐貍可是尋常野狐?」

徐佛和李貞麗都頗為驚訝,原來還真有這般靈獸麼?身在秘法圈中,對於各種天材異寶、珍禽靈獸多有耳聞,真正見到卻還是頭一回。

「這狐貍倒不怕人。」徐佛道。

張文晉示意僕人喂了羊腿給狐貍吃,對徐佛笑道:「這等靈獸,自然不怕人。」

「既然是靈獸,你為何還要用籠子關它?」錢逸群看著狐貍,潛臺詞便是:老狐,哥雖然沒給你羊腿吃,但也從不要你在人前賣藝,更沒把你關在籠子裡,你可不能就這麼跳槽了呀!

「這世道人心不古,天知道有沒有人會心起歹念,霸為己有。」戴世銘先將錢逸群的後路堵上了,若是錢逸群說這狐貍是他家養的,正好應在「心起歹念,霸為己有」上。

「那想來它也靈得有限,否則別人就是想霸佔也不會跟人走的。」錢逸群嘆道。

張文晉一臉鄙夷道:「你懂什麼?這等靈物都是認主的!若是凡夫俗子,焉能得它青睞?」

「真是說得玄乎了,左右不過誰給它肉吃它跟誰走。」錢逸群不屑道,「我若是能讓它跟我,你敢賭麼?」

張文晉被這麼一激,當時就要跟錢逸群訂立賭局。戴世銘知道這狐貍的來路,那可是錢逸群養熟的,當下出聲制止道:「張公子,愷陽公最不喜人賭賽,還是算了吧。」

張文晉聽到師父的名號,心頭一抽,想起了那丸天命丹。

「是我賭性重了,真對不住張兄。」錢逸群一臉賤笑,「上次贏了天命丹,這次要是再贏了什麼,實在不好意思。這老狐多少銀子買的?」

「三百……關你何事!」張文晉還在想天命丹的事,說禿嚕了嘴,不由一陣惱羞。

「奇珍異獸本無價,原來才賣三百兩。」錢逸群哈哈大笑。

張文晉聽出錢逸群譏諷他銅臭的意思,從額頭一路紅到了脖子,道:「你這沒見識的市儈賤役,以為靈物也與你一樣麼!」

錢逸群也不惱,知道這個沒腦子的紈袴已經一隻腳踏進了陷阱了,偷偷對狐貍使了個眼色。

狐貍吃飽了羊肉,只在旁邊瞇著眼睛看笑話,心中感嘆:「這些愚蠢的人類啊!」它見錢逸群丟來一個眼色,心中暗道:「前面這廝拿話激咱,無非是怕咱變心罷了。現在又逼咱站隊,真是小人之心度咱靈種之腹!唉,罷了罷了,讓他舒爽一回吧。」

狐貍站起身,緩緩走到張文晉蛻腿邊輕輕蹭了蹭,臉色嫵媚,像極了在撒嬌。這也正是人們將善媚功的女子稱作「狐媚」的緣故,真真讓人忍不住上去摸一把。

張文晉受到了狐貍的鼓勵,道:「你我各叫它三聲,它若是走到誰身邊這麼蹭蹭,誰便贏了,你敢麼!」

「有什麼不敢的?只在於你賭什麼罷了。」錢逸群不以為然道。

「賭五百兩銀子,你有麼?」張文晉冷笑著看著錢逸群。

「不賭。」錢逸群直率道,「那麼小的數目從來不賭。」

「你要賭什麼?」張文晉反問。

錢逸群摯出西河劍,對徐、李兩位道:「二位媽媽,我用西河劍與他賭賽,若是輸了嘛……」

「自然是我們綺紅小築為公子出賭金,」李貞麗不等錢逸群說完,接過話頭,「作價五千兩足銀。」

張文晉被這數目嚇了一跳,但他紈袴慣了,不肯在錢財上低頭認軟,新中一盤,道:「我若輸了,就以靈巖山下百畝桑園為注!」江南重絲織、蠶桑,尤其是蘇州府,豪富們早就將農田變成了桑園,將手中的現銀投入紡織業裡,

這固然是傳說中的資本主義萌芽,但也造成了魚米之鄉沒有魚米,碰上天災連足夠的救濟糧都沒有。

若論價值,這百畝上等桑園生生不息,就如個聚寶盆一般,尋常人真有五千兩也未必買得到。

「我也未必會輸。」錢逸群輕輕笑道,「我信不過公子人品,還請立下字據。」

張文晉惱羞成怒:「我木瀆張家從來有諾必踐!」

「公子,這賭賽大可不必。」戴世銘已經看出其中必有蹊蹺,誰知道錢逸群這個前主人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法子呼喚狐貍?他道:「這狐貍終究是畜類,有時會被旁門左道的小手段矇蔽,當不得真。」

戴世銘那夜偷了狐貍,本以為是上品靈獸,結果帶回去一看除了聰明一些別無所長,便懶得再管它。這狐貍裝傻充愣一個頂倆,私下裡卻是個貪圖寶貝的,見張家這麼大的宅院,哪有不探究一番的道理?

於是這狐貍夜夜等人睡著了,都會在張家府宅裡遊蕩。巡更人知道是戴老爺帶回來的寵物,看著瘆人,卻也都不去理會。

張文晉從盛澤回家見了狐貍,一時興起喂了兩塊肉。狐貍湊趣地賣乖討好,讓張文晉心情大好,便出了三百兩銀子將狐貍從戴世銘手上買了過去。戴世銘原本就對狐貍頗為失望,能換三百兩雪花銀也是好事,自然爽快。

「過來,坐。」錢逸群怕戴世銘勸住張文晉,也不要什麼字據了,一手指了指旁邊的空地,對狐貍道。

張文晉正要出聲嘲笑,如此就想拐騙自己的靈物……狐貍已經站起身,飛快地跑了過去,坐在錢逸群手指的地方。

bpii 發表於 2013-9-16 09:32


第六十二章 出塵志

錢逸群在狐貍頭頂上摸了摸,笑道:「乖乖。」

「阿狐,過來,阿狐過來啊!」張文晉蹲下身,與狐貍雙目直視,大聲叫道。

狐貍坐得紋絲不動,過了良久才像是聽煩了一樣歪著脖子在錢逸群腿上蹭了蹭。

錢逸群讓開一步:「你身上沒跳蚤吧!」

狐貍聽了大怒,又不能說話,只好趴在地上表示不滿。

張文晉叫了半天,狐貍只是不理,連忙又使出羊腿勾引大法。狐貍剛剛吃飽,眼下還有點免疫力,不過看它那眼神卻也是十分捨不得這上佳的羊腿烤肉。

錢逸群臉上帶著笑容,心中卻道:看來日後不能省那麼幾分銀子,唉,對這狐貍也得好好服侍啊。

張文晉見狐貍死活不肯過來,惱羞成怒,道:「你定是用了什麼邪術!想騙我家百畝桑園。」

「哈哈哈……」錢逸群見他認輸,正要乘勝追擊再踩上一腳,只覺得褲腳一扯,原來是狐貍在輕輕扯他。

錢逸群邊笑邊走到一旁,誰都不知道他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眾人只見那狐貍也跟了上去,就在不遠處一人一狐口耳相貼,像是在說什麼悄悄話。

看得眾人目瞪口呆。

「現在不及細說,你晚上去張家後門外的狗洞等咱。」狐貍道,「把咱作價五百兩賣給他就是了,桑園什麼不值一提。」

「你不會是錦衣玉食吃慣了吧?」錢逸群不由擔憂道,「你要想想,是羊腿重要還是靈體重要。這次我在盛澤遇到高人,學得一手厲害的功夫……」

「閉嘴吧,」狐貍打斷錢逸群,翻了翻白眼,「咱豈是那種吃貨蠢物!晚上見了詳談。」

「《百媚圖》可安好?」錢逸群想看看尖牙鯉死後是否魅靈回歸圖軸了。

「藏好了。」狐貍抬爪撫了撫胸口。

錢逸群知道狐貍的寶貝都在肚子裡,但是肯定不會是在胃裡……這其中的玄奧他想也想不明白,頗為頭疼。後來轉念一想,自己上輩子同樣不知道許多高科技的工作原理,只要能用不就行了?便也不去費那個精神。

「如此便說好了。」錢逸群道,「今晚死約會,不見不散。」

「人定之後過來便是。」狐貍道。

一人一狐計議妥當,返身回了眾人視野之中,只見戴世銘一臉與我無關的神情,張文晉憤怒欲燃,其它人都是滿臉好奇。

「咳咳,」錢逸群道,「剛才這位狐兄與我說,他與我有緣所以才跑我身邊,至於桑園什麼的,就算了吧。」

張文晉不用擔心被家裡老頭子責罵了,心頭一鬆。不過他又看到這只通人性的狐貍,心中猶是十分不捨得。

「雖然它願意跟我,不過我家也養了一隻狐貍,靈性不比它差,再多養一頭也沒意思。」錢逸群道。

張文晉自以為找到了錢逸群的秘密,心道:他家養的一定是頭母狐,否則我家阿狐怎麼會被他拐跑!

「就五百兩銀子,賣回給你吧。」錢逸群爽朗道。

張文晉哈哈大笑,想都沒想,爽快道:「來人!給錢!」

誰出門會帶上幾百兩銀子?就算是來銷金窟也不可能帶這麼多現銀。錢逸群猶在心中懷疑的時候,張文晉身邊的小廝已經捧著木盒過來了。

小廝抬起一腿金雞獨立,將木盒放在腿上,雙手按動機括,木盒蓋子緩緩彈開,露出裡面金燦燦的小元寶。

「這是五十兩黃金,本來是要打賞粉頭的。」張文晉又恢復了之前的紈袴風格,「正好給你了。」

錢逸群也不在乎張文晉佔點口頭便宜,伸手去接那盒子,只聽張家小廝叫道:「這雞翅木的錢箱也要好幾兩銀子呢!」

錢逸群哪裡管他,一把搶過箱子,入手果然有五六斤重:「好了,我先回去了。張公子哪日賭興起來,儘管來找我。」

徐佛偷偷抿嘴,她可是知道張文晉在錢逸群手下吃了兩次虧,聽錢逸群的意思是以後還想繼續坑他,這不是把張文晉當了搖錢樹麼?

戴世銘看在眼裡,心中卻疑道:「今天這齣戲能騙得了張家那敗家子,卻騙不了我!這錢逸群和那狐貍之間肯定有溝通的法子。如今他肯賣這狐貍,八成是另有圖謀。」

錢逸群抱著錢箱,逕自往轎子走去。在經過戴世銘身邊的時候,錢逸群低聲笑道:「多謝。」

張文晉毫無城府,大驚道:「戴老師,他為何要謝你?」

戴世銘心頭一堵,明白錢逸群已經認出了那狐貍,現在是在抽他耳光。可這事見不得人,說不出口,他只能故作鎮定,淡淡道:「離間小計,莫去管他。」

李貞麗跟著徐佛送到轎子邊上,福身作禮,與錢逸群告別。

錢逸群今日劍法大進,又得了金子,真是收穫頗豐。

他也沒直接回家,先去閶門大街上買月上華的水粉。又看到翡翠泰的松子棗泥餅,便買了兩斤。賣家見這小哥穿得很一般,幾個轎伕卻不一般,還以為是哪家大少爺的僕從出來採購,著力奉承,糊弄得錢逸群又買了一斤桃酥,半斤千層酥。

拎了一大堆東西,錢逸群總算心滿意足地回到家裡,卻見家裡來了客人。

錢大通將兒子叫進去見人,才知道是胥口鄉下來的族人。錢家人依仗著錢大通吃公門飯,在鄉下也用各種手段開墾、隱匿、強佔了不少好田,油水撈得比錢大通家裡還豐厚。自從見錢大通升了典史,眼下在收發房裡走動,更是恨不得天天來縣城巴結。

當年錢逸群想走神童路線的時候,這些人動輒冷嘲熱諷,現在還跑來顯擺當時的英明……這不是自找不痛快麼?

錢逸群連人都懶得叫,打了個團躬便去後面找母親了。

錢母正坐在榻上看書,見兒子進來,放下手裡的《太上感應篇》,喜不自禁,道:「我兒可有什麼事麼?」

「無事,便是看看母親。」錢逸群讓玳瑁他娘將點心放在桌上,對那健婦道,「去把小姐叫來,我買了水粉胭脂給她。」

玳瑁他娘是個四十歲的老家人,最喜歡錢小小,喜道:「少爺真是開了竅,往日不見這麼照看小姐。」

「來順家的,快去。」錢母知道兒子是有話要說,不想讓人聽見,便出聲喊了句。

玳瑁他娘誒了一聲,快步往外走去。

錢逸群將雞翅木錢箱放在榻幾上,按下機括,轉給母親看。

錢母眼前一晃,定睛細看是五個金錠,呀了一聲,驚問道:「我兒這是哪裡得來的?」

「不相干的人送的。」錢逸群道。

錢母不放心:「既然不相干,為何要送你這麼大筆錢財?這是……五十兩吧?」說著,取出一塊放在手裡掂了掂,正反看了看。

「母親,兒子有件事想與母親商量。」錢逸群說道。

錢母將金錠放回錢箱,合了蓋子,幽幽嘆了口氣:「你有事不去找你父親,反來找我,想必是見我好說話。兒啊,街坊們都說你是神仙種子,娘也知道你今時不同往日,不過家裡也不缺錢,你可千萬別去做什麼行險的事呀。」

錢逸群笑了笑,道:「母親想到哪裡去了,父親在見客,所以兒子想先跟母親說說。」他又道:「是這樣,孩兒想出去尋仙訪道,學一身本領,日後也好照看家裡。」

錢母輕輕拍了拍腿上的《太上感應篇》,好像早就料到了一般,悠悠然道:「你本來就不是凡人。當年我生你之夜夢到有個年輕人,穿著稀奇古怪的衣服,頭髮不長不短,非僧非道非俗。正要看個仔細,那人卻朝我懷中撲來。」

錢逸群心道:這也太玄幻了點,竟然我也是感夢而生?不過這種描述倒像我前世,莫非轉世之時正好與母親有了感應?

「我當時嚇醒了,又去問了玄妙觀的道長。問了不止一個,都說這預兆我一胎得男,還說你是天上星宿降生。」錢母說到這裡,不由微笑,「這二十年來看你倒是越看越討喜,沒想到真是了通宿慧的。」

「那母親是許我去求仙訪道了?」錢逸群大喜。

「你且說說你是哪方星宿下凡,若是來頭小了,我還是不許的。」錢母笑了起來,好像是在捉弄兒子。

錢逸群硬陪著笑了兩聲,正要說話,就聽小小腳步聲傳來,門剛推開就大聲叫道:「真給我買了胭脂水粉麼?」說著一陣風似的撲到母親腿邊,眼睛閃閃,盯著錢逸群。

錢逸群一邊讓她取了點心吃,一邊取出買來的胭脂水粉。他不知道女孩子喜歡哪種,便每種都挑了些。

錢小小再一看,果然是月上華的好貨,心頭大喜,忍不住當時就解開來聞氣味、品貨色。錢母見一雙兒女如此友愛,心頭更是大喜,只覺得自己常年燒香求道沒有白費。

「我兒,你想去哪裡求仙訪道?」錢母將自己這家庭美滿歸結到信道上,自然不能阻礙兒子向道之路,但又擔心兒子在外出事,便一定要問個仔細。

錢小小聽了一驚:哥哥竟然要出家當道士去麼?

「也不太遠,藏書鎮的穹窿山就是有名的道門聖地,我想先去那邊看看。」錢逸群道,「最遠不過走到九宮山、茅山。決計不會走到終南山、青城山的。」

錢母鬆了口氣,道:「穹窿山倒是好,離家也近。是了,我記得玄妙觀有個師父就是穹窿山下來的,兒子何不先去問問他?」

錢小小驚疑道:「哥哥,你要出家?」

「學手藝,不是出家。」錢逸群笑道,「只要學些干貨,不讓人欺負我們家就是了。」

錢小小正待要再問,只聽外面玳瑁喊道:「少爺,縣裡來人說縣尊老爺請您去呢!」



bpii 發表於 2013-9-16 09:38

第六十三章 人約黃昏後

錢逸群是公門捕快,禮部的經制正役,照道理說是不能請假不來的。不過現在吏治早已頹唐,加上錢大通升了典史,朱云生代理三班總捕,誰敢說錢逸群曠班的事?

也只有縣尊陳象明叫他去,他才不敢不去。

錢逸群告別母親和妹妹,回屋裡換了衣服,一路朝縣衙走去。

陳象明從盛澤回來,深感沒有一個得力的打手實在太危險。孟子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故而儒家傳承只以勞心為上,偏重求道,以修習玄術為恥。然而一旦所有人都是哲學家,沒有人修習玄術,又讓誰來衛道呢?

——就好像蜂群之中必有蜂皇統治、蜂兵護衛,動物都明白的道理。我讀聖賢書,豈能罔視?

想通這一節,陳象明終於下定決心,招納錢逸群做他的「蜂兵」。自從魏忠賢亂政之後,官場上的規矩和底線都被踐踏殆盡,備一個手段高超的保鏢大有必要。

錢逸群進了陳象明的書房,頗有些忐忑,道:「老父母,卑職前來銷假。」

「九逸何必如此。」陳象明冷面孔一板,嚇得錢逸群以為上官是在諷刺他。

「你我早就表字稱呼,何必說什麼卑職,聽著見外。」陳象明說話倒是挺溫熱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冰川消融的痕跡,讓人聽著頗有精神分裂的嫌疑。

「麗南兄。」錢逸群判斷縣尊大人大概有什麼事,偏偏不會套近乎,這才放大了膽子叫了一聲。

「男兒生在天地間,當取關山五十州,」陳象明清了清喉嚨,「九逸一身好本事,就沒想過建立一番功業麼?」

「這個……自然是想過的。」錢逸群道,「但我不能科舉,家裡也不許我去投軍,恐怕也只能混跡市井到老了。」

「卻非從軍一條路。」陳象明站起身,走到錢逸群身前,「我是醉花庵門人,儒學正宗,自當報效國家,建立一番治國平天下的功績。如今中原動盪,北關有事,正是我等一展身手的大好時機。」

——關我什麼事?

錢逸群心中隱隱騰起一股不祥的預兆。

「九逸,脫籍作我幕友吧。」陳象明咬了咬牙道,「年金五百兩!」

他不是捨不得花錢,而是覺得談錢太俗,市儈氣熏得自己都受不住。

不過先賢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想必錢九逸也不是什麼高潔君子。

——原來是想招攬自己。

錢逸群總算放下了心,又暗替陳象明委屈。

要是早一天,五百兩一年的工資足以讓錢逸群倒頭就拜。不過現在嘛……錢逸群隨隨便便就從個沒腦子的紈袴手裡贏了五百兩,銀彈的衝擊感頓時就被削弱了無數倍。

「麗南兄,」錢逸群為難道,「這事還需要與族里長輩商議。」當下宗法社會,涉及到吃皇糧的問題,的確需要跟全族長輩商議了。

陳象明心下不悅,計上心頭,放緩口氣道:「商議的事不著急,我只先問你一句:若不是職分所定,你可當我兄弟?」

錢逸群嘴角抽搐,心下腹誹道:你這種性格,要不是因為職分所定,我理都懶得理你!

不過上司這麼問,總不能說實話呀。

錢逸群一臉忠毅道:「麗南兄於我,非長官則良師也,非良師則諍友也,非諍友則嚴兄也!」

「好!」陳象明提高了音調,表示自己很熱血沸騰。他也必須得靠著聲調變化才能表現自己的情緒,光憑那張冷臉,任誰都不知道他心裡什麼意思。

「我有件事,想求你去做。」陳象明拉過錢逸群,「這事托不了外人,只有九逸能成。」

錢逸群最怕這種說辭,地球離了誰不是照轉?這麼說無非是哄人去送命罷了。

「在下赴湯蹈火,再所不辭。」錢逸群毫無壓力地亂表忠心。

「你聽說過米芾研山麼?」陳象明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笑意,就像是被人扯住了耳朵往後拉一般。

錢逸群搖了搖頭。

陳象明怕錢逸群連米芾是誰都不知道,簡單明了道:「宋朝大書家米芾有一方山形硯,傳說是南唐後主李煜的遺物。那方硯就在我縣大戶——張氏手中。」

「木瀆張家?」錢逸群一愣:怎麼又撞到他了?

「正是。」陳象明點頭道,「你戰力出眾,又與我同心同德,只有交給你去辦我才放心。」

錢逸群心中暗道:這不是要我做賊麼?

「縣尊就不能找個其它法子,將他詐出來?」錢逸群建議道,「比如……弄個死人扔他們家?我們自然可以大張旗鼓地搜索一番。」

「唉,難呀。」陳象明嘆道,「他家也是有功名的,不好隨便下手。再說,萬一抄出來是個贗品,我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更怕的是,張家若一口咬定真品被我奪去,而我手裡只有贗品……這豈不是自尋死路?」

錢逸群心中暗道:你這想得倒是很周全,看起來的確是偷出來最好。還好我有個暗線在張家,可以讓狐貍先去探探虛實。

「麗南兄既然如此信任我,我怎能讓你失望!」錢逸群正氣凜然道,「待我收拾一下,明日便夜探張府!」

陳象明拍了拍錢逸群的肩膀,臉上又擠出一個微笑,心下道:等明日你被張家人抓住了,被革去職役,看你不投靠我還怎麼辦!

從陳象明那邊出來,錢逸群在陽光之下打了個冷顫,越走越覺得不對。自己在陳象明面前展現出的能力,完全不適宜盜竊。陳象明如果真心想弄到米芾研山,去牢裡找幾個慣盜都比找自己強。

這就像把砂紙當草紙用啊!

——唉,這種事又不能跟外人說,還是晚上見了狐貍再說吧。

錢逸群想想反正陳象明也沒定下期限,而且這種事也不能光明正大追比,拖一拖沒什麼問題。他先在街上閒逛了兩圈,又去成衣鋪買了一套粗布皂色衣服,短衫長褲,適合晚上去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然後也不回家,尋了個無人的小巷換了衣服,便徑直往木瀆去了。

木瀆鎮離縣衙還有二十里路,錢逸群走了一程,見到有往來的牛車便上去搭一程。他有縣衙的腰牌,又佩著劍,那些做工的老實人哪裡敢說一個「不」字。

張家是蘇州巨賈,號稱家財萬貫,在木瀆更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

張氏先人靠養蠶起家,對於桑種、蠶種格外著力,故而生絲質量也好,自家織房裡產出來的絲布也是上品。當下能在蘇州成為巨賈的,便是放眼天下也是一等一人家。

因此上,錢逸群根本不用打聽找到了張家的大宅院。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宅子,門墻連綿數里,佔地上百畝,偶爾有一條小風火巷道將門墻中斷,若是往裡細瞅,又能看到裡面門對著門,其實還是一戶人家。

錢逸群心道:這麼大的宅子,得有多少後門啊!

沿著白墻又走幾里路,錢逸群看到一條青石小路,張家的門墻正在這裡轉了進去。順著這條小路往裡再走三五里路,眼前橫了一條小河,不過三五丈寬,水流遲緩,隱隱能見到水中魚兒嬉戲。

江南水網稠密,臨水的大戶人家往往都有自己的小碼頭,停靠船舫,方便出行。錢逸群略略偏頭就見到一座石橋,石橋下隱著個小碼頭。這碼頭正對一座黑漆大門,比尋常人家的正門都大,正是張家的後門。

錢逸群低頭在墻沿找到了狗洞。這洞名為狗洞,實際上是給貓走的,大點的狗根本鑽不進去——是怕野狗進了園子傷人,卻又需要讓野貓進去抓老鼠。錢逸群又走了一截,發現再沒有這種人為留下的小洞了,便回到狗洞旁,靠墻坐下看著河水流淌。

日頭很快就下了西山,夜空如慕,由青藍而靛藍,顏色層層轉深。

狐貍與錢逸群約好的人定時分,是在亥時。

錢逸群坐在墻外良久,終於看到狗洞裡探出一隻黑色爪子,在地上刨了刨。

錢逸群一個抖擻,低聲道:「我來了。你怎麼出來?」

爪子飛快地縮了回去,傳來錢逸群無比熟悉的公鴨嗓子。

正是這個聲音,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軌道。

「咱不出來,以防隔墻有耳。」狐貍壓低著聲音,尖銳道,「你把張文晉得罪狠了,今天他回來大發脾氣,差點把房子都拆了。」

「關我屁事。」錢逸群笑道,「又不是拆我家房子。哎,我說你是不是樂不思蜀啊?」

「張文晉弄了間小屋給咱住,還有兩個下人服侍,」狐貍吧唧吧唧嘴,嘖嘖讚歎道,「羊肉管夠,真是快活似神仙啊!」

「明白了,你也要棄我而去了吧。」錢逸群嘆了口氣,「也是,我之前對你也不夠尊重,現在懂這個道理也晚了。日後咱們相見也還是朋友……」

狐貍尖銳笑道:「咱是上古靈種,豈能當人玩物?」說著,狐貍張口一吐,將《百媚圖》嘔了出來,從狗洞推給錢逸群。

「你看看,有個魅靈歸圖了。」狐貍道。

錢逸群取了圖軸,展開一看,果然圖捲上有個美貌仕女,孤零零地賣弄風騷。

「就是不知道怎麼用……」錢逸群緩緩捲起圖軸。

狐貍天性好奇,一副幸災樂禍的腔調問道:「你剛才說的『也』是什麼意思?還有誰棄你而去了?」

bpii 發表於 2013-9-16 09:44

第六十四章 隔墻策

錢逸群也不隱瞞,盤腿坐在地上,將歸家院發生的種種事細數一遍。

狐貍一聲不吭,聽得十分耐心。它每次轉世都有一段時間的間隔,長短難測,所以對於眼下這個世間瞭解並不多。

「那個高仁是陣法高手,看起來是在由技入道的關口上。」狐貍到底有數千年的見識積累,悠悠道,「那個和尚擅用咒術,可惜走歪了,若不是你助他一臂之力,他可能就入魔了。所以啊,送你一朵白蓮花也不算大方。」

「我助他?」錢逸群愣了,「我好像毀了他什麼什麼大悲心吧?」

「你讓他看到了自己的法執,算是當頭棒喝。」狐貍道,「不過你以後見了他還是要繞道走,會《三途苦》的和尚沒一個正常的。」

「那個三途苦……」錢逸群有些膽怯問道,「真能把人扔到地獄去?」

狐貍點了點頭,旋即想起錢逸群看不到它,方才開口道:「正是。這些和尚能打開陰陽之間那扇門,將人扔入阿修羅和地獄之中。也正因此,他們會受到阿修羅、地獄兩界的侵蝕,變得好殺、冷酷、偏執……最後瘋掉。」

「那餓鬼道呢?」

「六道只是六類化生。畜生道、人道、餓鬼道其實都在人間世。」狐貍好像耐心了不少,也沒吐槽錢逸群缺乏常識,「你沒見過鬼,難道還沒見過畜生麼?」

錢逸群頓時明白了,原來六道並非六個世界……難怪呢,否則還真難想像只有畜生的世界。

狐貍說完,又回到那朵蓮花上:「你好好留著那白蓮花,以後找個煉丹大師能製出靈丹。」

「唔,好。」錢逸群想了想,又道,「那位高人給我講了一些玄術基礎,卻不全面,不知道哪裡去學。」

「這個,咱認識的人都已經死光了。」狐貍無奈道,「儒教的傳承太亂太雜,你跟那些儒生混在一起,就像是跟臭棋簍子下棋,越下越臭。若真有求道之心,不如去求三山符籙之術。」

「他們肯教麼?」錢逸群擔憂道,「我可不是學個混飯吃的手藝,我是要……幫你找回靈體的!」他想了想,沒有直說「扭轉天命」之類的大話,否則少不得要被這老狐嘲笑。

狐貍犬坐在墻另一邊,看不見錢逸群的臉,心下暗道:他這話雖然不可盡信,倒也看得出他是想學點真東西。果然是被刺激了,這樣也好,咱家的靈體多多少少有了點盼頭。

狐貍計較妥當,裝作不耐煩道:「咱不是跟你說了麼?三山符籙是可以去試試的。」

三山之中,錢逸群只知道一個龍虎山正一宗壇。狐貍也沒嘲諷,直接說了另外二山,分別是茅山上清宗壇和合皂山元始宗壇。

道門以所擅區分,為符籙與丹鼎兩大派別。這三山就基本囊括了符籙門的大致。

「正一擅符訣、茅山擅符籙、合皂取符籙與丹鼎之優,擅長咒術。」狐貍道,「時過境遷,咱也不清楚那麼多,你可以去詳加探訪。」

錢逸群心道:茅山倒是不遠,離這兒邊不過二百幾十里路,三五天就能打個轉了。而且茅山道士名頭響,好像是抓鬼的能手,在這玄幻世界必定有真本事!

「茅山上清宗壇是魏華存的兩個徒弟創立的,你可以找憶盈樓的人,看是否還有瓜葛。」狐貍道想想錢逸群常識一塌糊塗,便將初唐道風興盛的事說給了一番。勉強算起來憶盈樓和上清宗還是同門,只是一者學了劍術,一者得了符籙。

錢逸群聽徐佛說過公孫大娘受教於南嶽夫人,沒想到在狐貍這裡得到了印證。

「唔,說起來,我想起來一個人。」狐貍突然道,「差點忘了,也是個挺有意思的人,叫王文卿。你可聽說過?」

錢逸群表示從未聽說。

「他是宋時人,運氣極好,咱從未碰到過運氣那麼好的人!」狐貍此刻說起來都有些羨慕的意味,「他有三套書,你隨便學得一套都足以蔑視天下了。」

「是哪三套書?」錢逸群來了精神。雖然人沒聽說過,但書說不定聽過呢?而且古時候的隱秘至寶,說不定現在書鋪裡就有賣。

「一套《嘯命風雷書》,一套《飛章謁帝法》,還有一套《神霄五雷玉書》。」狐貍道,「這三套都是足以在瑯嬛別院開闢洞天的寶書。你可以去他的法裔之中打聽打聽,他們好像叫神霄派。」狐貍道。

錢逸群將「神霄派」牢牢記在心裡,便要說米芾研山的事。他想狐貍身為畜類,肯定不會引來張文晉的疑心,正好可以探聽消息。

「有事!」

狐貍警覺地四肢著地,一雙大耳朵直挺挺豎著,尋覓著空氣中任何一絲可以的氣息。

錢逸群噓了兩聲,只聽到墻那邊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他趴在地上,臉貼著地,從狗洞望了過去,只見緩緩彈起的青草,連根狐貍毛都沒了。

那頭膽小的狐貍果然很不厚道地跑了!

錢逸群心中閃過一絲不祥,暗道此處絕非久留之地,當然也是走為上計。他剛站起身還沒來得及撣一撣衣服,就見張府後門轟然開啟,一排火把從門內湧了出來。

跑在前面的人左右一晃頭,猛然看到一個身穿暗色服飾的人站在外墻下,登時放聲喊道:「那邊!賊人有接應!」

錢逸群見這幫人氣勢洶洶衝自己過來,知道瓜田李下沒法解釋,此時不跑等什麼!

他剛轉身,跑出兩步,只聽到頭頂風聲響起。

猛一抬頭,一個黑色的身影如同大鵬鳥一般從天而降。

一股陰冷的氣息席捲而來,錢逸群渾身寒毛盡豎,指訣自然掐動,劍指一比,喝了一聲:「咄!」

西河劍夾帶著一股碧綠玉光朝那黑影射去。

「自己人!」一個嬌嫩的聲音大聲叫道。她的身子在空中蜷起來,揚出一條軟鞭,裹在西河劍上,用力一扯。

長鞭上裹挾的靈蘊與西河劍一經碰撞,剎那間爆出一團淺淺的靈光。

自從錢逸群對靈蘊的感悟加深之後,操控靈蘊的精度和力度都有了長足增加。想想以前戴世銘空手就能奪走錢逸群御的劍,此時那黑影用長鞭都沒搶過去。

「把他們抓起來!」舉著火把的張府家丁大聲吼道。

他們這些凡俗之人靈蘊淺薄,看不見碰撞出的那團靈蘊之光,毫無畏懼一擁而上。
bpii 發表於 2013-9-16 09:49


第六十五章 老熟人

「這邊走!」那黑影大聲喊道。

錢逸群拔西河劍,眼看著黑衣人落在自己身前。就著月光,正好看出她身材婀娜,緊身的夜行服勾勒出她的身材,,腰肢纖細,奔走中都像是在故意賣弄風情。

這身影……

這武器……

「紅娘子!」錢逸群大聲叫道。

「錢逸群!」紅娘子一聽這聲音,腦子裡登時跳出這個名字,毫不示弱喊道。

錢逸群想死的心都有了。身後追兵近在丈餘,這麼大的聲音在夜空中傳播極清楚,不知道多少人都聽到了自己的真名大號。就算成功逃脫,也還是難逃干係。

「原來真是你!」錢逸群發足狂奔,追到紅娘子身後,恨不得一劍捅死她。不過自己對這片地區不熟,現在就殺紅娘子未必是個上佳之策。

不過……

——我不殺人是因為我本性善良,這女土匪為什麼不把後面的追兵殺掉?她一鞭子下去就倒一片吧!

「點子扎手!」紅娘子叫道,「我們先逃出去再說,否則都得死在這裡。」

錢逸群這才發現自己這具身體太缺乏鍛鍊,這才跑出幾百米,就已經有些氣喘吁吁。身後的那幫家丁卻仍舊跑得飛快,一邊還大呼小叫,沒有絲毫氣短不繼的苗頭。

「是誰?」錢逸群緊湊著憋出一口氣問紅娘子,覺得自己肺部灼燒,雙腿灌鉛,已經有跑不動的嫌疑了。

紅娘子聽出錢逸群呼吸不勻,估計他已經跑不動了,心中暗道:「那瘋癲老頭算得還真準!我往後門翻墻出來,果然有轉機。他說今晚有人替我死,看來就應在他這裡了。」一想到絕境之中有人當替死鬼,而且這人還是仇恨值滿滿的仇家,紅娘子心中轉憂為喜。

錢逸群又跑了一截,眼看豁然開朗,已經跑出了巷子。因見前方是一片桑園,心中不由泛起了一絲希望。只要今晚能夠跑出去,剩下的事就好辦多了,到時候咬死自己被人栽贓陷害,只要有陳、周、文三人護著,在蘇州就沒人能拿他怎麼樣。

只要再跑過這片空地就是桑園!有了樹木的掩護,總有逃脫的希望。

唯一可恨的就是今日月光明亮,簡直就如同白晝了!錢逸群心中暗罵。

還有這片空地,怎麼好似永遠跑不完一樣!

錢逸群五臟灼燒,肝臟隱隱發痛,口裡滿是口水,多得都來不及嚥下去。

「錢公子何以過門不入耶?」戴世銘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紅娘子也跑得極苦,聽到張府高手追了上來,大喊一聲:「夫君先攔住他!我去找人援手!」努力提起一口真氣,腳下飛快,已經衝進了桑園。她不知道錢逸群與戴世銘已經幾番遭遇,根本不用她扣上「夫君」的身份就能打殺起來。

錢逸群見與紅娘子之間差距越來越大,逃命的信心被徹底擊潰,反倒騰起一股狠意。

「我不願意多造殺孽,奈何你逼我太甚!」錢逸群站住腳步,御劍而起。

戴世銘聽張文晉說起錢逸群的飛劍厲害,故早站住了腳步,將兩人距離控制在三丈遠近。

張府家丁見神仙老爺都不上前,自然在其身後圍了一圈,手持火把,只等一聲號令就上來抓人。

錢逸群怕被圍攻,御劍在兩人中間線上劃了一道,厲聲喝道:「誰敢過此線,必死於我劍下!」這聲暴喝還真的鎮住了那幫家丁,各個腳掌蹭地,露出一派想上不敢上的糾結模樣。

「錢公子,大好前程,緣何不自愛呢?」戴世銘悠然道。

「我奉命來次勘察盜匪痕跡,倒是不知道哪裡不自愛!」錢逸群冷冷道。

「哦哦,那定是下人們誤會了。」戴世銘倒持寶劍,「敢請錢捕頭與我回去,好讓張家人敬酒賠罪。」

這一去豈不是羊入虎口?錢逸群又不是天真懵懂的少年,哪裡肯跟他走?而且別的不說,身上這《百媚圖》就很燙手。

「要賠罪明日來衙門吧!」錢逸群緩緩退了一步,「時辰不早了,錢某告辭。」

「還是且去府裡坐坐!」戴世銘突發陰厲之聲,手中寶劍擲出。

錢逸群見戴世銘並沒有掐訣,這寶劍就如御劍訣一樣能夠凌空殺人,可見世上多有匪夷所思的玄術。他御起西河劍,直接迎了上去。

兩柄飛劍在空中糾纏,發出金鐵交鳴之聲。

錢逸群知道西河劍是傳世之寶,也不怕弄壞,拚鬥得毫無壓力。

周圍家丁看得目瞪口呆,心中畏懼不已。

戴世銘到底是戰鬥經驗豐富的過來人,他與錢逸群鬥了兩合,心中暗道:這小子隱約有些劍術的意思,看來是他師父惡補過了。不過……他貌似不知道斬斷靈蘊之法。

一念及此,戴世銘劍行上空,露出一個破綻給錢逸群。

錢逸群心中一閃:我真是傻了,直接飛劍過去殺了他便是,何必糾纏。

西河劍登時劍光大作,朝戴世銘飛去。

戴世銘驚喜交加:竟然蒙中了!

只見戴世銘的寶劍凌空衝下,直擊西河劍劍柄。

空中爆起一團靈光,正是兩股靈蘊相抗產生的爆裂。

錢逸群徒然一驚,不知道為何靈蘊之力會反湧回來,如同潮水一般不可控制。他左手一顫,指訣自然崩開,眼看著西河劍掉落在地。

——我真傻!靈蘊之力就和手一般,我怎麼會在一個地方摔倒兩次!

錢逸群想起上次與戴世銘爭奪一柄劍,那時候便隱約知道了靈蘊之力雖然看不見,但一樣能夠被攔截、干涉、打退!怎麼今日竟然中了這種低級拳套!

其實這也怪不得錢逸群。心裡知道與身體力行還有很大一段距離,他做的功課不過是滋養靈蘊,反觀靜照。殊不知人家戴世銘在修習之初,每日要練劍三個時辰,還要有同門切磋劍術。一有小成,便要周遊江湖,增擴眼界。有事沒事要與人爭鬥,殺幾個人,練膽練手……

這哪裡是個初入此門的小青年能夠比擬的?

戴世銘一招得手,心中閃過一絲暗喜,轉念又想:我贏他不過就像是大人欺負小孩,也沒什麼好驕傲的,早些了結他回去喝酒。

寶劍劍身一震,發出一身顫鳴,朝錢逸群飛去。

錢逸群再次捏起指訣,只覺得西河劍呼應之聲杳杳,好像距離太遠的緣故。

戴世銘的寶劍飛得極快,轉眼間已經距離錢逸群五步距離。

「給我起來!」

錢逸群已經看到了劍芒閃耀,心中驚怒交加,大聲喝道。

靈蘊之線登時粗了一倍,西河劍跳了一跳。

劍芒逼近,不過三步。

錢逸群不退心下一集,大大跨出兩步,暴喝道:「起!」

西河劍被靈蘊所攝,發出一聲顫鳴。總算騰空而起,卻像是喝醉了的酒鬼,搖搖晃晃,難以操控。

戴世銘緊盯著自己的寶劍,對西河劍不管不顧。

劍尖映著月華,已經照亮了錢逸群的臉。

bpii 發表於 2013-9-16 09:53

第六十六章 魅靈入神

風聲起,一團烏云漸漸遮住了天上的銀盤。

大地上兀然一黑。

劍芒閃滅。

劍身貫體而出,紮了個通透。

劇痛襲來,錢逸群撲倒在地,身下很快就盪開一圈暗紅。

西河劍隨之落地,就如死物一般。

紅娘子躲在桑樹之後,一直在偷看兩人鬥劍,見錢逸群被刺殺,心中暗道:「滄州戴家果然有點門道,聽說他們現在是朝廷鷹犬,恐怕會對義軍大有妨礙。可恨我殺不了他。更可恨那個錢逸群,裝得和高手一般,原來如此孬種!竟連傷都沒傷到他。」

戴世銘長吐一口氣,歸納靈蘊,道了一聲:「請寶劍回來。」

寶劍叮嚀一聲,回到空中,穩穩朝戴世銘飛去。

戴世銘還劍入鞘,對身後家丁寒聲道:「將這賊人繫了石頭,扔太湖裡去餵魚。今晚之事,誰敢多嘴,就去跟他作伴。」

家丁們唯唯諾諾,紛紛心道:這神仙手段果然厲害,恐怕說出去也沒人信。

正當眾人以為塵埃落定,要上前打掃戰場之時,突然一道綠光從草地上竄起。

烏云閃開,月光再次照臨大地。

月光之下,戴世銘臉上閃過一絲驚懼,轉而鎮定下來,怒喝道:「小子裝死!」

剛才最後關頭,錢逸群知道自己趕不上了,索性躍身而起,避開要害,讓劍刺入肩窩。他不需要近身肉搏,只要不妨礙手指掐訣就可以了。

戴世銘自恃甚高,從未將錢逸群放在眼裡,沒想到這傢伙竟然會裝死偷襲。他到底走動江湖日久,絕非白給,口中喝聲剛起,手下已經拋出一把銅錢。

這些銅錢看似尋常,凌空散開卻像一張大網,將西河劍牢牢裹住。

錢逸群的御劍訣也將近界限,靈力難續,被這銅錢一攪合,指訣開散,靈蘊反湧。幸好他這次有所預備,沒有受傷。

那把銅錢卻和西河劍一同跌落地上。

「黃口小兒,如今沒有你師父罩著,總算知道我的厲害了吧!」戴世銘拔出寶劍,獰笑道,「原本一劍斃命是你運氣,既然你敢偷襲我,就讓你嘗嘗凌遲之苦!」

錢逸群呆立原地,木然地看著戴世銘御劍朝他刺來。

寶劍貼著錢逸群手臂而過,劍刃劃開皮膚,飆出一注鮮血。

紅娘子本來要走,突然見異變突起,又燃起了希望。最好錢逸群能夠偷襲成功,然後自己上去漁翁得利。誰知錢逸群起得快,死得更快,非但偷襲失敗,人也失去了戰鬥的意志,站在那廂如同木樁一般任人凌辱。

戴世銘見錢逸群束手就戮,殺虐之心大盛,每劃過一劍便覺得心中有股快意,玩得不亦樂乎。

錢逸群知道那劍劃開了自己的肌肉,卻沒有絲毫痛楚。

此時的他,就像是個旁觀者。

因為,他已經在百媚圖之中了。

這是錢逸群第二次進入百媚圖的世界,這次的感覺又有上次大不相同。上次他進來此間,並不知道身體的反應,甚至分不清是神識入圖還是肉身一併入圖。而這次,錢逸群已經很清楚感知身與神的分離。

肉身世界,在這裡就像是橫掛天幕的巨大影像,只要略一動心就能看到。

錢逸群沒有在那間充滿肉慾的房間裡久留,信步走了出去。他知道自己命在旦夕,又別無手段,唯一的希望就在《百媚圖》之中。

能夠放在瑯嬛別院裡的東西,肯定不是等閒之物。只要在死之前找到了這圖的秘密,總還有翻盤的希望!

錢逸群快步走到門口,推門而出。

屋外是一片扭曲的時空,如同油彩一般扭動的線條勾勒出這個空間的背景。

錢逸群邁出一步,整個世界瞬間將他一同吞噬,身後的屋門頓時消失不見。

在這無垠的世界中,浮現出兩個黑點,朝錢逸群飛來,越來越近。

那是兩個人。

一男一女。

男人的手腕腳踝戴著鐐銬,被鐵鏈扯成一個「大」字,凌空懸著。鐵鏈的另一頭隱沒在扭曲的空間紋路之中,無論他怎麼掙扎,都紋絲不動。

錢逸群細細看那人的臉,面白如粉,沒有鬍鬚。雙目充血,呈現出一股妖異。他赤身裸體,身上扎滿了木劍,卻不流血,只是隱隱溢出黑色的煙霧,轉瞬間便被這詭異的世界吸收干凈。

木劍就是那女子飛擲的。

女子的臉上就像是蒙著一層雲霧,看不真切。她身穿一襲宮裝,拖著長發,是漢代女侍的模樣。一柄柄木劍就在她手中成型,然後隨她抬腕發力,飛擲而出,刺入那男人的身體之中。

「書中仙?」錢逸群下意識地叫出了這個名字。與此同時,他已經給那個宮裝女子貼上了魅靈的標籤。

靈蘊豐厚的人,直覺總是敏銳。

男人臉上的肌肉抽搐,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楚。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道:「正是奴婢。」

那聲音,正是書中仙的嬌柔之聲。

如此婉約的女聲出自一個男人的身體之中,錢逸群不由打了個寒顫。

「難怪你不願讓魅靈歸入圖軸之中。」錢逸群看著那個宮女,那宮女毫無反應,只是重複手上的動作。

「你再不出去,可就要死了。」書中仙——受刑的男人柔聲說道。

「我就算出去也是死路一條。」錢逸群淡淡道,「這《百媚圖》怎麼用?說來聽聽吧。」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一個死人呢?」男人咧嘴笑道。

錢逸群默想了一下,說道:「我要是死了,不知道你還要這樣熬到什麼時候。」

書中仙慘然一笑:「我受此苦已經一千八百年,再多受幾日又何妨。」

「何必說這種損人不利己的話呢。」錢逸群一嘆,「我知道你也樂得不受苦,咱們之前也是互相信任的嘛。」

「信任?你將我賣與白澤,還說什麼信任?」書中仙怒吼一聲,四肢扭動,鐵鏈卻仍舊沒有絲毫晃動。

「這個,兩利相權取其重,當時白澤給我的幫助更大些嘛。」錢逸群笑道,「現在我們不妨做個交易,你告訴我怎麼用這百媚圖,我把這魅靈驅散,讓你少受點苦。」

「你發下周天大誓,我才信你。」書中仙叫道。

周天大誓是向皇天后土、周天星斗,萬靈仙真立誓,但有違背誓言的,便會遭受天厭地棄,永劫難以翻身。

凡人的誓言可以隨便亂發,因為天地不會介意一隻螞蟻發出來的聲音。

修士的誓言卻像是一種對自己施下的咒語,一旦違背必遭所噬。

錢逸群天賦言靈,發誓的效果更遠非尋常修士能比。

書中仙正是知道這點,所以一口咬死要錢逸群立誓,否則便要魚死網破,寧可自己受永劫之苦也要拉個墊背的。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周天星斗為證,萬物真靈鑑盟:我錢逸群若是死裡逃生,必不讓魅靈歸圖,使書中仙……」事關生死,錢逸群不敢耽擱,按照書中仙說的法子立下周天大誓。

「我本名中行悅!」書中仙叫道。

錢逸群一愣,繼續道:「使中行悅受此等折磨。若有違此誓,願當五雷轟頂!」

誓言一出,錢逸群只覺得身子一緊,像是有條看不見的綢帶將他裹了起來,心中沒來由地有了一種「我必能活下去」的信心。

原來這就是誓言引發的天地之氣,一則是約束,二來也是對自身信念的支持。

中行悅牙關緊咬,早就受不了這無盡木劍刺身之痛,等錢逸群立了誓,當下道:「你只要讓它附你神識之中,自然就有神通。」

「有什麼害處?」錢逸群問道。

「人人求之不得,哪有害處!」中行悅反倒比錢逸群更著急了,「再說,還有比死更大的害處麼?」

錢逸群心道:「也是,人都要死了,還管他有沒有副作用!」

「它是什麼神通?怎麼用?」錢逸群直接問道。

「草木之心。」中行悅道,「它能駕馭草木……你先讓它附神,我慢慢教你!」

錢逸群沖那魅靈比了個劍指,敕令道:「魅靈,附我神來!」

那魅靈手中一慢,繼而垂下雙手,如同鬼魅一般飄像錢逸群。

錢逸群心中暗道:這果然是鬼。

魅靈在在錢逸群面前略略一停,周身發出一陣白光,映入錢逸群此身之中,消弭不見。

中行悅總算鬆了口氣,身上木劍消失不見。他道:「日後若有魅靈歸圖,你只需要滴血其上就能進來。」原來剛才錢逸群被戴世銘所傷,血污了百媚圖,所以才被吸了進來。

「我怎麼出去?」輪到錢逸群開始急了。

「莫急,」中行悅道,「你在此間一日,外面不過一瞬,所以還是這裡說清楚點更好。」

錢逸群將信將疑,心念一動,反觀自己外面的肉身,果然凝滯一般,並沒有多出劍傷。也幸虧如此,否則兩人糾纏這麼久,身體早就失血過多生機斷絕了。

若是這麼想來,中行悅說自己受刑一千八百餘年,還真是墮入了無間地獄。真不知道他到底幹了什麼,落得這等下場。

「你五行強木,用這草木之心更是事半功倍。」中行悅道,「這神通能讓草木按照你心中的模樣生長。」

錢逸群皺了皺眉,言道:「我之前碰到一個水盜,他能隔開五六里擲出暗器百發百中,還以為他是魅靈附體呢。」若是有那種神通,還有機會偷偷狙殺戴世銘,只是學會一個讓草木生長的種田技能,有多大用處?

「那也是這神通運用之一。」中行悅倒不隱瞞。

錢逸群喜出望外:「怎麼用的?」

「木炁發於肝,出竅於雙目。」中行悅解說道,「只要你凝目定觀,就能看到很遠,五六里也不過爾爾。在目光所過之處,自然有木炁凝結成通路,此時甩出草木做成的暗器,等於是在木炁之中飛行,不偏不倚,自然列無虛發。」

錢逸群想想這就和挖渠引水一樣道理,正要出去,只聽中行悅又說道:「氣與炁雖然同音,卻不同意。你用時詳加參詳,必有所得。」

錢逸群點了點頭,心念一動,身體如同騰空而起,只是眨眼之間已經回歸肉身。

身外寶劍疾飛,雖然不過幾個眨眼的功夫,錢逸群身上已經多了數道劍傷。
bpii 發表於 2013-9-16 09:59


第六十七章 扇骨飛釘

錢逸群目視那寶劍,掐動指訣,劍指直指,喝敕道:「轉身!」

寶劍略一掙扎,停在空中。

錢逸群心下惴惴:「上次我輕而易舉就將他的飛劍奪了下來,今天怎麼搶也搶不過?莫非是他上次放水?」右手不由一鬆,伸手往腰間一摸,將父親送的摺扇握在手中。

這摺扇是棕竹扇骨,入手便有一股清涼,久握則溫,不會發熱。

錢逸群下意識靈蘊一吐,貫徹扇骨之中。

飛劍沒有了錢逸群的靈蘊制衡,霎時朝他飛去。

錢逸群想也不想,提扇便擋。

劍扇相碰,炸出一團靈光。

錢逸群眼前一閃,好像從這光中看到了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人影虛無縹緲,只在靈光中閃現。隨著靈光散去,它也隱沒不見。

錢逸群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失血過多產生的眼花,反正這一交合雖然打偏了飛劍,自己的扇子卻也被削斷了扇骨。

錢逸群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沈少樓是蘇州制扇名家,他製出來的扇子每一個細節都無可挑剔。這扇骨一共十三支,尖頭如劍,一旦散開便是現成的暗器。

錢逸群一個滾地,將破損的扇面揀在手中,抽出扇骨握在手裡。

飛劍刺來。

錢逸群微微側頭,劍身寒氣從頸側掠過,劃破油皮。

錢逸群不管不顧,只盯著戴世銘。

這一凝視,就像是戴了一副望遠鏡,鏡頭拉近,整個視界中滿滿登登只有戴世銘一個人。

錢逸群盯住目標,三指捏住扇骨,手腕發力重重一抖,如同扔飛鏢一樣將扇骨擲出。

戴世銘心中冷笑:你連御劍都打不過來,何況手扔暗器!

誰知這扇骨飛得極快,且因為是在木炁之中飛行,沒有阻力,便連一點風聲都沒有驚起。轉瞬之間已經到了戴世銘身前。

戴世銘一驚,正要用手中劍鞘去撥,扇骨卻已經刺入了他的喉結之下、鎖骨之間的軟處,直釘入頸椎骨。

這裡不是要害,難以一擊斃命。

戴世銘死死握住扇骨,仰倒在地上,只覺得身體就像是漏氣的風箱,嘶嘶往外噴氣。又因為氣管被截斷,無亂他如何費力用口鼻吸氣,新鮮空氣也進不到肺裡。

滄州戴氏的精英弟子就這樣在地上抽搐打滾,欲哭無淚,欲喊無聲,嘔呀啁喳,痛苦不堪。

周圍家丁又退開幾步,驚恐地看著這位剛才還穩操勝券的神仙老爺。

肺氣終於噴盡,戴世銘抽了抽腿,徹底不動了。

他活活窒息而死,整張臉扭曲在一起,留著驚恐痛苦的神情。

戴世銘倒地,飛劍卻沒有掉落。

錢逸群避開劍鋒,又被割了一道,手正好握住劍柄,只覺得觸手冰涼。他用力一吐靈蘊,掌心和劍柄之間竟然爆出一團靈光,靈光之中,赫然是一隻蒼白的人手。

錢逸群受驚之下連忙鬆手,飛劍在空中頓了頓,旋即哐當落地,再不動彈。

正是戴世銘吐盡最後一口氣的時候。

錢逸群看著落地的飛劍,氣喘如牛,腦袋裡一片空白。眼前一陣陣閃過剛才看到的人影,讓他心跳難以平抑。

人人都說:「活人尚且不怕,何況鬼?」但真的碰到這些無法明視的幽魄,真正能夠無所畏懼的又有幾人?

性命相搏的時候感覺不到疼痛,現在大局已定,身上的劍傷登時一起發作,幾乎讓錢逸群栽倒在地。他知道自己若是露出一點體力不支的跡象,恐怕這幫家丁就會一擁而上,做那揀便宜的鬣狗,所以只有硬撐。

家丁們卻已經膽寒到了腳底板,眼看著自己平日頂禮膜拜的神仙老爺被人殺了,而那殺神還一身是血地站在原處,想逃不敢逃,想上不敢上,有幾個連褲子都嚇尿了。

「他沒力氣了!弟兄們,殺了他!」有膽大的大聲喊了一嗓子,卻不見他出頭。

錢逸群目光一掃,盯住那人,只是體內木炁尚未恢復,視力不及,自然也沒法飛出扇骨取人性命。

眼看就有兩個膽大無腦的往前踏出一步,一臉試探,錢逸群當即御起腳下寶劍,浮在空中,踏上幾步,喝道:「我心善想放你們一條生路,可有人活得不耐煩!」

話音剛落,那邊就有人笑道:「看!果然放軟了,他也受了重傷!」

「殺啊!」幾個立功心切的當即舉著棍棒朝錢逸群撲來。

錢逸群內視靈蘊海,大約還有多半的儲備。今天戴世銘發威,打得他連拼靈蘊的機會都沒有。這樣正好,御劍殺這些普通人還是很輕鬆的。

飛劍化光而去,劍走圓弧,鋒刃閃過之處,已經割斷了衝在最前那人的喉嚨。

錢逸群劍指舞動,如同割韭菜一般就將這些膽大的家丁殺戮殆盡。

其它膽小的自然一哄而散。

還有膽子更小的,已經雙腿發軟,坐在地上,雙手倒撐往後挪,呲牙咧嘴卻連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

錢逸群一步步走上前去,身體裡的靈蘊開始自然流轉,漸漸收攏了血管裂口。雖然於傷勢沒有大的起復,卻也讓錢逸群不至於失血過多而昏闕。只是這種消耗尋常修士肯定撐不住,也只有天賦異稟的錢某人能用。

等錢逸群走到戴世銘的屍體前,那幫家丁已經跑光了。

錢逸群先撿起了自己的西河劍,又撿起一枚銅錢。

藉著月光,這銅錢上的銘文倒是清清楚楚。一面是陰文刻著的「破財」兩字,一面用陽文刻著「落寶」兩字,顯然不是官府發行的法定貨幣。

錢逸群托在掌心,輕吐靈蘊,銅錢閃過一道金光,只見地上散落的銅錢紛紛跳了起來,落在錢逸群手心,與那枚銅錢合為一枚,變成了個金光閃閃的金錢。

那金光漸漸消散,直等徹底褪盡,仍舊顯露出一枚普通銅錢,兩面刻著那四個字,不曾變化。

紅娘子站在遠處,只見錢逸群蹲在地上,金光閃現,心中暗道:「老瘋子說今晚有人替我死,原來不是錢逸群……倒是那個戴家子。錢逸群這廝狡詐多變,剛才就詐死偷襲,我現在出去也不知道能否佔到便宜。唉,那戴家子身上一定有不少寶貝。」

錢逸群將銅錢收入袖中,起身緩步走到戴世銘屍體旁。

戴世銘雙眼圓瞪,眼球突出,口舌暴露在外,一副吊死鬼模樣。

錢逸群蹲下身,先取了劍鞘將寶劍收好,又伸手在屍體上一陣拍打,翻出一個錢袋,一個錦囊,兩個小木盒。

這兩個木盒一大一小。大的那個也不過巴掌一般,扁扁平平,和後世的手機倒是有幾分相似。

錢逸群先打開這大的木盒,嚇了一跳。

盒蓋打開之後,自然連成一體,泛出淡淡一層白光。

白光之下隱約有紋路。

錢逸群細細辨認,正是眼下自己所處的位置。這圖畫得十分簡單,聊聊幾筆便勾勒出一個地形,雖然不精確,卻像是名家繪製的山水畫。

兩個紅點位於這山水圖的中央,十分醒目,像是在標註什麼,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錢逸群揣測道:「如果這紅點表示死人,這裡顯然不止兩具。如果表示活人……」他抬頭四處看了看,又仔細看了那些屍體。

的確只有他一個。

這兩個紅點到底什麼意思?

紅娘子見錢逸群已經摸到了一件寶貝,心裡癢癢難耐。凡是能夠自體生光的,沒一件是俗物。好奇和貪婪在她心裡撓啊撓,撓得她幾乎就忍不住飛身出去搶來看看。

——張府肯定還有援軍,且等看看。

紅娘子心道。

這邊錢逸群已經收好了這個「手機地圖」,再拿起小木盒,入手就知道是什麼了。

這木盒錢逸群之前也拿到過,正是一丸天命丹!

他打開盒子,裡面氤氤氳氳散發出熟悉的丹香,果然是天命丹無疑。

——現在我還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不至於拿命來賭。

錢逸群猶記得天命丹入肚唯有聽天由命,生死各半,哪裡肯吃?他收起天命丹,身子晃晃悠悠站起來,隱隱聽到張家宅院裡人聲鼎沸,像是在招募人手要打殺出來。

看看著一地屍體,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錢逸群咬牙吸著冷氣,努力壓下一陣陣的疼痛。

「在那裡!賊子休逃!」

bpii 發表於 2013-9-16 10:04

第六十八章 及時火

小巷中湧出一片火光,映得夜幕如血。

錢逸群掃了一眼這些青衣小帽、手持棍棒的家丁,終於知道僕從如雲的概念了。這黑壓壓一片,少說也有上百人。

他再反觀內照,自己果然氣血兩虧。非但身體在危險線,就連靈蘊都有些難以為繼。

張文晉深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躲在家丁之中,偷偷瞧錢逸群。

錢逸群穿著深色衣服,染的血跡並不明顯。只是被劍劃破的地方難免露出裡面的皮肉,在火光下暴露無遺。

張文晉心中暗道:「傷成這樣都不著急逃跑,莫非他真的沒事?」他這種人本來就對誰都不信任,剛才聽家丁報說錢逸群也受了重傷,猶自沾沾自喜,現在卻又起了疑心。

錢逸群本來就想沒想過要逃。以他的身體狀況,即便不去撿戴世銘的屍體也跑不遠,最終還是會被追到。與其這樣,還不如翻檢一番,說不定能找到什麼救命的寶貝。

而且也的確找到了寶貝,只可惜天命丹的副作用太大,要往嘴裡送實在需要極大勇氣。

或者,像高仁那樣沒心沒肺地相信自己是天命所歸,也可以吃得毫無壓力。

不過……

旁人又不知道他錢逸群現在就是一副虛架子!

「慶嘉兄,別來無恙啊。」錢逸群站在原地,淡定自若。

張文晉見錢逸群叫他,以為自己被發現了,索性冒出頭,雙手緊緊抓住身邊家丁的胳臂,好隨時當人肉擋箭牌。他道:「卿本佳人,奈何從賊?速速與我去見縣尊老父母,說不定還能輕判!」

「我來此查探盜賊蹤跡,你家人不問青紅皂白,要打要殺,是何道理!想包庇賊人不成?」錢逸群提起一口中氣,大聲喝道。

「你自己鬼鬼祟祟,讓人誤會,怪得誰來!」張文晉本就不是個伶牙俐齒的人,被錢逸群這反客為主一激,氣勢便弱了三分。

「若是大張旗鼓,還怎麼抓賊!」錢逸群往前踏出一步,「既然說這是誤會,我們去縣尊面前說去!」

「你束手就縛,我與你去縣衙分說!」張文晉反應過來,當下頂了上去。

「不用了,」錢逸群冷笑一聲,「你當我孤身一人沒個幫手麼?老狐!速去把兄弟們喊來!」

張文晉腦袋一懵,心下道:「這傢伙竟然還有幫手!糟了!讓那姓胡的跑回去,今晚的事豈不是我們理虧?」他再看看這一地屍體,心中又有不甘:「這麼多人命,難道就白死了麼!」

錢逸群趺坐地上,將兩柄劍放在面前,靜靜道:「我剛吃了戴老師的天命丹,還要調息片刻,你們若是想殺就快些動手。」

桑園之中傳出一個嘶啞的聲音,喊道:「我這就領人回來!」

這聲湊趣的回答讓張文晉心跌到了肚子裡,摔得比羊雜碎還碎。他暗叫不好:「原來他不是唬我,竟然真有幫手!」

錢逸群聽了卻心有餘悸,知道是紅娘子沒有走遠,只是猜不出紅娘子為何不上來揀便宜。

一旁管事的低聲對張文晉道:「少爺,要不派人追上去?」

張文晉剛想答應,轉念一想不對:追上去又能如何?難道連那個也幹掉麼?自家本來是受害者,怎麼莫名之間就變成了橫行鄉里的惡紳?

「放屁!」張文晉怒斥道,「我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麼!讓衙門裡的人來,讓他們看看著一地的屍首!」

一旁蓄著三絡長鬚的清客也湊上來,讚道:「少爺說得有理。咱們又不怕見官?等老爺從浙江回來,蘇州府尊見了我們也得客客氣氣!」

張文晉緩緩點頭,再看錢逸群時卻覺得此人面目可怖,便道:「派人盯在這裡,我先回去。」說罷便悄悄分開僕從,退了回去。

錢逸群見空城計得售,心中總算放鬆許多,暗道:「這敗戰計果然不是那麼容易行的,嚇出我一身毛汗。」他見張文晉不敢動他,索性徹底放鬆精神皮肉,讓靈蘊早些恢復。

恍惚之間,錢逸群突然聞到一股焦味。待他睜開眼,細細分辨,卻聽到不遠處有人大聲喊:「走水了!走水啦!」

眾人皆是一驚,回頭看時,張府之中火光映天,焦味越來越重,竟不止一處起火。

江南水鄉,大戶人家必有池塘、湖泊。天井之中也必有大水缸蓄水,平日接雨水名為「接天財」。夏日在缸裡養睡蓮,風雅又好看。一旦走火就用來滅火,十分便捷。再加上屋舍樓閣都被園林裡的植株小徑分割,離得較遠,所以很少有這樣大的火勢。

「是白蓮教妖人縱火!」錢逸群猛地站起身,差點頭暈摔倒。他指著大火喊道:「白蓮魔教的人縱火,還不去救!」

那些被留下的家丁心頭一緊,想想自己的多年積蓄都在這院子裡,哪裡肯就此逃亡?紛紛返身回去救火。也有人聽信了錢逸群的話,心道:這白蓮妖人恐怕不是好得罪的,還是早點跑路,留得性命重要。

無論是跑路的還是救火的,頃刻間如鳥獸散,跑得一個不剩。

錢逸群一把抓起地上的兩柄劍,轉身就跑。剛才打坐時間太短,還不至於恢復,不過這場及時火給予的精神支持卻十分巨大,就好像真的得到了老天爺私生子的認證,哪怕身上創口再疼都壓得過去。

他也不敢冒冒然跑進桑園,誰知道那個魔教妖女紅娘子是不是守株待兔?錢逸群打了個小彎,便朝小河跑去。

故老相傳,那小河是當年吳王夫差為了給西施運花而挖掘的,因此得名香溪。如今靈巖山頂的館娃閣早已成了靈巖寺,再尋不到西施的倩影遺存,倒是這條香溪悠悠千載不曾斷流。

蘇州是有名的水城,有河必有船。錢逸群只要上得一艘小船,安然回家的機會便多了許多。

錢逸群跑到河邊,果然有一條帶篷小船停在岸邊。他心中一喜,正要跳上船去,只見小船一晃,船篷之下走一個人來。

「九逸兄何以如此狼狽哉?」那人拱手作禮,朗聲大笑。

bpii 發表於 2013-9-16 10:08

六十九章 故人重逢

月光灑落下來,照在這人臉上。

錢逸群看得分明,正是相貌堂堂,目若明星,一口潔白亮麗的牙齒晃得人眼花的——李巖。

「這才幾天功夫,李兄的傷勢就恢復了麼?」錢逸群暗道屋漏偏逢連夜雨,竟然在這個地方遇到了李巖。他去卻不知也虧得是李巖,否則紅娘子早就出手搶他的寶貝了。

剛才紅娘子躲在桑樹林中,正要出手殺人,報仇奪寶,卻被尋來的李巖及時攔了下來。並非是他們寬宏大量不想殺錢逸群,而是有一位極有份量的人要見錢逸群。

「九逸兄可願意隨我前去?」李巖抽出扇子,嘩啦分開,一手背在身後,一手輕輕搧動。

此時月涼風冷,李巖猶自撲扇,頗為風流。

錢逸群卻知道他不光是裝模作樣,更因為此人的功夫全在扇子上。看似附庸風雅揮扇示意,其實也是亮了兵器,錢逸群若是不肯去,李巖九成九便會動手——看他去求親的方式就知道此子一貫先兵後禮,前倨後恭。

「請帶路。」錢逸群緊隨李巖話音說道。

李巖微微一愣,暗道此子真是爽快,性子頗似北人。他欠身一讓,道:「請九逸兄上船。」

錢逸群也不尋踏板,勉力跳上了船,不願露怯。

船上無人搖櫓划槳,只見李巖輕輕拍打船幫,小船自然分開水面往西行去。

錢逸群看著漸漸遠去的張宅火光,空氣中的焦味也淡了不少。此時他頗有被挾持的屈辱滋味,可恨自己偏沒有還手之力,還不如識時務者為俊傑,先跟去看看怎麼回事。

若是前景不妙,好歹還有天命丹可以賭一把。

李巖也不說話,與錢逸群分佔一頭。

錢逸群趺坐船板,凝神歸真,珍惜每一點時光恢復元氣。

李巖卻篤悠悠體會著江南風光,水鄉情調。他是中原人,很罕見香溪這種小河。坐過的船也都是在黃河裡行駛的大船,哪曾品味過這等小巧精緻之美。

小船越行越快,漸漸分出水聲,船尾翻起白浪如帶。

錢逸群靈蘊恢復了一半,心中有了點底氣,睜開眼睛舒了口氣。眼下只是傷口未收,否則也可以放手一搏,佔據主動了。

小船正好拐過一座石橋,由望西改為南行。

又行了不久,便見兩旁暗朧朧的農莊田畝一時盡去,湖風撲面,月華灑在水上,銀光粼粼,是個不小的湖泊。

錢逸群是吳縣土著,當即在腦中勾勒出一幅地圖來,心下暗道:這裡便是下淹湖,再往順著這水道走就要入太湖了。那可是李巖老巢,不妙不妙啊!

還好,小船進了下淹湖,逕自往一處松木碼頭靠去。

李巖先跳上了碼頭,也不繫纜繩,朝錢逸群招呼道:「九逸兄,咱們到了。」

錢逸群鬆了口氣,跳上岸,極目張望一週,果然是銅觀音寺的後山門。

銅觀音寺乃吳中最老古剎,歷經千年,原名光福講寺,是高僧大德講經傳法的地方。唐末亂世時毀於戰火,北宋年間有和尚在這兒挖出了銅觀音像,故而化緣建寺供奉,叫做銅觀音寺。

這寺是姑蘇名勝,錢逸群也曾來玩過,與尋常寺廟別無二致,只有寺後光福塔頗得趣味。那塔本名舍利佛塔,據傳塔下藏著光福寺開山祖師——悟徹和尚的舍利子。每年元宵,寺裡都要供遊人登塔看燈,錢逸群也曾湊過熱鬧,故而一眼就認了出來。

寺裡僧人在後山門到碼頭這段小路上種滿了梅花,此時雖然不到時節,卻隱隱傳出枝木的清雅芬芳。

錢逸群隨李巖走了幾步,眼見一點光亮高懸。又走近幾丈,方才看清那光亮是一盞素面燈籠。因為劉宗敏展臂高持,所以遠看就像是懸掛起來的一般。

燈籠下方站著是兩個人影,其中一個長寬相近,圓肚短腿,像個大矮酒桶,正是那日換船離去的高仁。

高仁身邊那人清瘦高挑,身穿道袍,頭戴羽冠,是個道人。

錢逸群見了高仁便徹底放下了心,他跟高仁之間雖然沒有師徒之名,卻有授受之實。這種關係之下,高仁即便頑心再重,也不會看著自己喪命。

李巖上前朝高仁拱手道:「前輩,錢九逸來了。」

高仁呵呵一笑:「小九,上前來。」

——小九是怎麼回事啊!

錢逸群心中腹誹一句,幾日不見,就想出了新外號麼!

「高老師。」錢逸群上前一躬到底,身上傷口撕裂,差點痛暈過去。

高仁打量了錢逸群一番,嘖嘖作聲道:「你怎地傷成這副模樣。」

「剛才跟滄州戴世銘打了一架,被他飛劍傷了。」錢逸群瞟了一眼高仁身邊那道士。

那道士目不斜視,接口道:「你不用看我,我與那人不相干。」

錢逸群摸了摸鼻頭,心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哈哈哈,」高仁大笑一聲,「看來我贏了。」

這話卻是對那道人說的。

錢逸群不知道兩人打了什麼賭,也不知道這道人輸了多少錢,只見道人臉上鐵青,就連月光照射,都沒讓他看上去白一點,不由暗道:看來我不小心成了高仁的賭注,可得找回點精神損失啊。

高仁從袖中取出一個瓷瓶,遞給錢逸群,道:「我吃過你的天命丹,這藥算是還你人情。」

錢逸群接過瓶子,覺得這青花瓷瓶頗為眼熟。他拔了木塞,捅破封蠟,一股更為熟悉的氣味直衝鼻腔,整個人精神一振。

「九花玉露丸?」錢逸群望向高仁。

「唔,我撿來的。」高仁朝錢逸群眨了眨眼睛,又朝那道人癟了癟嘴,意思是:你懂的。

錢逸群長長喔了一聲,表示自己懂了。當即抖出三五粒,嚼豆子似地扔進嘴裡。他當日靈蘊耗盡回到歸家院外莊,徐佛就給他吃的這靈丹,知道這藥沒有副作用,有傷療傷,無傷養身,所以吃多了也不怕。

「剛才我跟鐵杖道人打賭,他說紅娘子今晚必死,我說不會,有人會替她死。他還不信,哈哈哈。」高仁朝錢逸群解說道,「輸了還不肯認,硬要見見你這變數,所以我就讓小石頭把你找來了。」

——小石頭……看來我的綽號還是不錯的。

錢逸群看了一眼高仁身邊的李巖,心中暗道。

李巖輕搖摺扇,抬頭望天,像是賞月,像是遙思,像是什麼都沒聽到。

那道人上下打量了錢逸群一眼,問道:「你殺了戴世銘?」

「是。」錢逸群聽他說與戴世銘不相干,所以也不避諱。

那鐵杖道人手藏袖中,捏動指訣,心算如籌,良久驚道:「此子竟然可以奪人星命?」

錢逸群一愣:「什麼叫奪人星命?我奪了麼?怎麼奪的?」一連串的問題充斥腦中。

李巖停了搖扇,目帶驚疑地看著錢逸群。

高仁又是大笑一聲:「我在見到這小子之前也不相信,試了幾試方才確定。有他在,是不是就有趣得多了?」

鐵杖道人傲然道:「雖然你勝之不武,道人卻願賭服輸。你開下盤子來吧。」

高仁急火火嚷了起來:「我怎地勝之不武?莫非我出手助他了不成!」

「你與他結緣,一應交關自然明了。」道人說道,「我卻不曾見過他,哪知竟真有人命中無星的!咦,等等,他不是無星……他這是……」

「星未入命。」高仁擺了擺手,大笑道,「總之我勝得堂堂皇皇!」

鐵杖道人從鼻孔裡哼出一團怨氣,道:「廢話少說,你要什麼。」

「我要你收此子為徒。」高仁斬釘截鐵說道,不像臨時起意。

錢逸群心中一喜,暗道:「常言道人以類聚,能跟高仁打賭的人,絕非泛泛。」不過轉念一想:「不知道這人有什麼本事,我又不想學占卜算命那套。」

鐵杖道人看著錢逸群,嘴唇微微蠕動,像是在說什麼,卻又沒有出聲。錢逸群看得云裡霧裡,望向高仁。

高仁走到錢逸群身邊,按住他的肩膀,低聲道:「別動,他在讀你的命數。」

錢逸群知道玄術奧妙,沒想到能奧妙到這種程度,當下不敢動彈,讓這位未來師尊好好讀讀。

鐵杖道人讀了足足有兩刻鐘,長抒一口氣,舉起袖子在額角按了按,聲音中透出一股疲憊道:「收不下。」

高仁一把扳過錢逸群的肩膀,上下左右看了看,道:「連這牛鼻子都收不了你?你怎麼生出來的?」

「家師或許能收他,不過得看他機緣。」鐵杖道人道,「你重說一個吧。」

高仁摸了摸頭,為難道:「好不容易有件事讓我記了這麼些日子,你突然讓我再說一個……好吧,這小子在拜師之前,你先教他。」

鐵杖道人眉頭微蹙:「他若是帶藝拜師,恐怕難上加難。」

「九成九隻有等王大真人來收了,」高仁不依不饒道,「所以你教一些底子也沒關係吧。」

「即便同門之中,師父所傳也有不同,我怎麼能亂教?」鐵杖道人連連擺手,「你再另說一個,哪怕是陪你狎妓我也認了。」

錢逸群還在揣測那「王大真人」是不是鐵杖道人的師尊,猛然聽到關於「狎妓」的話題,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那咱們去狎妓吧。」高仁大笑道,「我跟吳下徐佛倒是老相好,不妨去照顧她生意。那個誰,你知道徐佛現在在哪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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