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仙俠]百媚圖 作者:美味羅宋湯(連載中)

 
wwdon 2013-3-16 22:38:5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94 73540
俄羅斯藍貓 發表於 2013-5-2 00:46
第五十章好戲登場

大船蕩起的水波讓錢逸群的小船晃動不已,若是直直撞上來,恐怕難逃噩運。好在高仁的陣法如期而動,將大小船只牢牢鎖在陣圖之內,無論怎么劃槳、借風都無法挪動一寸。

錢逸群等高仁誦完了詩,過足了癮頭,方才站起身,微微抬了抬斗笠,放聲笑道:“原來李兄跟水寇是一條船上的。那為何還要遣紅娘子通風報信?是想借刀殺人么?”

李建聞言登時跳開一丈來遠,怒道:“李巖!我待你如兄弟!你竟然做出這等喪盡天良的事來!”

李巖沒想到錢逸群一點機會都不給他留,上來第一句話就揭穿了自己的陰謀,只得哈哈大笑掩飾內心中的五味雜陳。

“你還有什么話說!”李建的人團團圍住李巖三人,刀尖直指。

紅娘子與劉宗敏護住李巖兩側,面朝水盜,手按兵刃,隨時準備動手廝殺。

“你我兄弟一場,你怎能聽外人挑撥是非?”李巖手持折扇,微微搖頭,“真是讓我傷心。”

攻打歸家院的手下都是借調白蓮教江南分舵的信徒,打完便散了,眼下李巖真是應了“勢單力薄”四個字。

不過李建卻害怕李巖三人的手段。這條船上都是他的親信干將,不舍得拿來白白受戮,所以遲遲不動手。

錢逸群等了片刻,見船上沒有動靜,忍不住抬手嘴邊,高聲道:“李建,你派來聯絡我們的瘌痢頭早就被李巖一伙抓了舌頭,他是將計就計想害死你。”

李巖心中暗叫無奈,知道李建惱羞成怒要撕破臉皮。

果不其然,一支竹箭被李建甩了出來,直沖李巖面門。

李巖眼看竹箭飛來,啪地一聲甩開折扇,擋下了竹箭。

竹箭去勢之重,輕而易舉破開了折扇上的靈蘊護盾,直插扇面。

李巖那折扇的扇面用的是有“龍須”之稱的無相絲織成。這無相絲是取十月結繭的野生秋蠶絲,用冬季頭場雪并秘料浸泡到驚蟄。必須要天葵未至的少女,一絲一縷素手織就,陰窖收藏。到了夏天,放烈陽下曝曬七七四十九日,若是斷了一天,就得重來。碰上多雨的年份,忙活一整年連二尺都造不出來。

山陜從天啟末年就接連大旱,百姓不幸,無相絲倒是豐收了不少。

這等繁雜工藝做出來的絲布價值連城,只能用來做些小物件,尋常人怎么用得起?北地修士大多喜歡弄一件,為的就是它能夠裹住刀劍,關鍵時候說不定能夠救命。

竹箭在扇面上頂出了個小小的凸點,李巖卻已經連連后退,直靠到劉宗敏身上方才將這股霸道的力量泄勁。

劉宗敏腳下沒動,心中卻暗道:還是小看那水盜了,不成想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道。

李建也心中駭然:我這竹箭能發到數里之外,沒想到竟然被一柄扇子攔了下來。他們這些人確實可怕。若是不斬草除根,日后必有報復。

“弟兄們,殺了這些妖人!”李建高聲呼喊。

船上水盜雖然也有動搖,不過老大的積威猶在,誰敢不上前賣命?當下響起一片狼哭鬼嚎,斧鉞刀槍、魚叉竹竿、漁網纜繩……渾然不拘形式,只要是個東西就往李巖三人身上招呼。

這三人面對精心擺出來的劍陣都能走個過場,不落下風,但是在這船上騰挪不開,對方又有長兵器遠攻,又有短兵近身,還有漁網繩索偷襲擾亂……登時讓三人壓力徒增。

劉宗敏狂吼一聲,雙刀猛揮,砍了兩個水盜嘍的腦袋,沒想到反激發了水盜的兇性,越發不怕死地沖了上來。

錢逸群站在小船上,見大船上打得熱鬧,摘下斗笠當扇兒搖了搖:“這打得真是別開生面,別具一格,別有一番情趣!”

“果然好看!”高仁也學著錢逸群的模樣,摘了斗笠在手中搖風,時不時點評兩句,說這個要死,罵那個縮卵,比看大戲雜居更是津津有味。

周圍小船見大船上打起來了,紛紛鼓噪吶喊。他們的船受困陣中靠不過去,又不知道水下有什么東西咬住了船,怕是水鬼,不敢泅水過去。好在大船上有人聰明,用纜繩一頭綁了贅物,扔到就近的船上,搭出一條繩橋。

這下總算援兵可以登船,殺得李巖三人更是凌亂。

李建最為陰險狡詐,躲在后面恢復體力。他每次用盡力氣發出一箭,就要緩個半晌,所以只能看手下拼命。想想李巖三人就在咫尺之間,所以他也不用恢復得太久,只要夠發一箭,偷襲李巖得手就能奠定勝局。

李巖眼觀八方,早就看出李建的軟肋,幾次想沖殺過去卻被人擋了回來。

這些水寇悍匪,殺人不眨眼,被殺也不眨眼,著實難弄。劉宗敏卻被人用漁網纏住了雙腿,自顧不暇。紅娘子的長鞭在這船上頗難施展,好幾次抽空打向李建,卻都被那廝躲了過去。

“你看他們三人還能支撐多久?”錢逸群問高仁道。

“管那么多干嘛,好看就行了。”高仁興致盎然,不時拍手叫好。他看戲的角度與錢逸群不同,錢逸群看的是李巖等人如何出招用招,他卻看的是水盜們如何詭計迭出,各種奇思異想。若是順著高仁的思路看下去,倒也真的挺有意思。

“李巖還不吹笛子?”錢逸群道,“我倒想聽聽那個曲子,怪有意思的。”

“那個沒什么用。”高仁道,“他那是從密宗大法螺里的演化出來的手段,把自己的靈蘊傳給別人。再說了,你看他眼下哪有空吹笛子?”

“原來如此。”錢逸群嘴里應著,對于高仁的見多識廣生出一份欽佩。他原本還想拜高人為師,結果人家卻把后路堵了,真是無奈至極。

李巖這邊打得周身是血,乍一眼看到罪魁禍首正站在不遠處旁觀,心中怒氣不打一處來。他帶著三人品字陣緩緩移到船頭,叫道:“前輩,你再不出手,就再也看不到好戲了!”

“再好的戲也是要散場的。”高仁說得云淡風輕,臉上抑制不住的激動卻已經出賣了他。

顯然他還沒有看夠。

“真正的好戲還沒開始呢!”李巖高聲叫道,“搶個女人搶個寨子算什么好戲?把皇帝拉下馬,換個人坐上去才是真正的好戲!”

高仁面露沉思,好像真的在考慮這個問題的可行性。
俄羅斯藍貓 發表於 2013-5-2 00:48
第五十一章膝下黃金

如果撇開那些神奇的推衍高手,最能理解這個世界“正常”走向的恐怕就是錢逸群了。他不是明粉,并不覺得大明有什么必要再活五百年。他也無所謂李自成是否能夠坐穩江山,盡管李巖給他留下的第一印象很糟糕。

持續到現在越來越糟糕……

錢逸群最關心的就是滿清是否入關。

無論是李自成還是朱明皇朝,都不會因為發型不對就砍人腦袋。然而這種率獸食人的事,滿清就做得出來。經過高仁的一番開悟,錢逸群已經立志要在解決自己性命大事的同時,也解決一些世俗的小事,讓愛他的家人們過上好日子。

“就憑你們?”錢逸群哈哈大笑,打斷了高仁的沉思,“闖賊無父無君,罔視綱常,十年之內若不被剪除就已經算是不錯了的!”他知道高仁也擅長推衍,不敢把話說滿,反正農民軍在崇禎十三年前的確沒什么前途。

“殊不知民心似水!”劉宗敏高聲喊道,“北人早不堪皇帝小兒了!”

“那是你們北人!”錢逸群回敬道,“我們南人倒不覺得讓土匪來當國是什么好事。尤其你這個見色忘義之輩,早些與我閉嘴罷!”

劉宗敏一下子被罵蔫了,心道:我什么時候就是見色忘義之輩了?

高仁手指輕輕跳動,咦了一聲,對錢逸群道:“你怎么知道的?”

“看他那張臉就像。”錢逸群想:后世拍爛了的清宮劇都有,就是因為你劉宗敏搶了陳圓圓,吳三桂才沖冠一怒為紅顏,打開山海關讓辮子軍入關的!

“你這水口禪有些水準,考慮過出家當和尚么?”高仁一臉關切問道。

“絕對沒!”錢逸群額頭一層冷汗,“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輕毀。”

“這才對嘛。”高仁很滿足錢逸群的堅定立場,微微抬起一只手,“不過我挺討厭現在這個朝廷,換個人做皇帝或許也不錯。喂,李家小子,你想當皇帝么!”

李巖正被人一輪搶攻,不讓他跟高仁說話。他好不容易打退了小嘍的瘋狂進攻,讓劉宗敏護住后心,紅娘子守了側翼,對高仁喊道:“闖將李自成,乃是……啊噗!”

竹箭總算找到了機會,從暗處射出,直入李巖后心。

李巖張口噴出一道血箭,一頭栽倒。

劉宗敏見自己剛一閃身就害慘了李巖,眶疵欲裂,兩個眼球布滿血絲。

錢逸群心中莫名暗爽:死得好!

李建也以為自己一擊得手,快步從暗處走了出來,指著李巖大聲笑道:“哈哈哈,你這背信棄義的小人,終于命喪我手!”

他高興得太早,只見李巖突然彈身而起,手中一柄折扇撲出一大團金粉。這金粉不是俗物,乃是靈蘊幻現。當日徐佛被這金粉逼得一退再退,換了李建這個沒有修為,更缺乏與修士戰斗經驗的人,當下中招,仆倒在地,四肢抽搐一陣,再沒動靜。

李巖心情復雜地看了一眼高仁和錢逸群,上前抓著李建的頭發高聲叫道:“首惡已死,降我者不殺!”一邊喊著,嘴角還流出了一縷鮮血。他用靈蘊先行封住了血脈,是個飲鴆止渴的方子。一旦精神潰散,失控的血液就會澎湃而動,落個爆體而亡的結局。

眾嘍一見大王被干掉了,登時亂了分寸。對于盜匪來說,從來沒有“軍心似鐵,士氣如虹”的說法,見風使舵強者為尊才是他們的首選。

劉宗敏飛起一刀,割下了李建的腦袋,抓著發髻就拎了起來,高聲呼喝:“跪地免死!”他這臨陣沖殺已經成了習慣,自然殺伐之氣凜冽,嚇得一干烏合之眾膽寒肝顫,紛紛跪地。

紅娘子長鞭響了三響,一邊扶住李巖,暗度靈蘊住他控制血脈。

李巖面無血色,嘴唇微微發顫,指了指高仁和錢逸群。

紅娘子心下會意,紅唇一咬,走到船頭。她深吸一口氣,將鞭子扔在一旁,一躬身跪倒在地上,什么都沒說就連連磕了三個響頭。

“求前輩救救李郎,我愿生生世世為前輩奴仆!”紅娘子語帶哭聲。

李巖差點一口逆血噴出來,心如刀絞:你這傻娘們,那高人只有以奇誘他。這些日子來,你可曾見過他有一絲半點的慈悲心么?

高仁沒有說話,指著紅娘子對錢逸群道:“你要是膝蓋跟她一樣軟,造化就大了。”

錢逸群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句話幾個意思,是說自己有氣節?是說紅娘子沒骨氣?是說自己太高傲不肯低頭?就在昨晚自己不還剛磕過頭么!

沒等錢逸群想明白,高仁已經催動陣法,大船無風無槳自己就靠了過來。

“給我洗一塊干凈地方出來。”高仁喊道。

錢逸群一愣:“老師,你要去哪里?”

“我覺得吧,”高仁笑了笑,“這孩子的志向比你的有趣多了,我早就不喜歡姓朱的天下,換一個好聽些的不行么?”

劉宗敏下手狠辣,踢起三兩個小嘍,讓他們打水沖刷甲板。紅娘子喜極而泣,好像李巖注定能活了一般,打響長鞭讓水寇按序跪好。

高仁縱身一躍,跳上了帆船的甲板,朝錢逸群揮了揮手:“每一條路都會有很多人處處為難你,好自為之吧。”

“老師就要棄我而去么!”錢逸群宛如被拋棄的孩子,大聲喊道。

高仁朝錢逸群笑了笑,連一句“有緣再見”都沒說便催動大船往湖心島駛去。

錢逸群一直看著無功而返的船隊消失在太湖薄薄的水霧之中,這才劃動雙槳往回駛去。

徐佛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見錢逸群一個人回來總歸不是什么值得喜慶的事。說不定那個時而不靠譜、時而不著調的高人被水盜忽悠了呢?會不會返回來對歸家院不利?唯一值得她聊以自慰的恐怕只有高仁對憶盈樓的感觀不惡。

“錢公子不必掛心,似他這等高人,肯定不會在一處久留。日后公子修得奇術,周游天下,自然還有機會碰到他的。”楊愛自告奮勇上了錢逸群的船,幫他劃槳。

錢逸群脫了蓑衣斗笠,坐在船上看著船邊掛著的魚簍,里面是今早釣到的兩尾太湖白魚。

“其實也沒什么,他說過只傳我一術,現在走人也是題中之義。”錢逸群自我安慰道,轉而眉頭一蹙,“不過他走之前說的話讓我頗為不解。”

“是否方便說來聽聽?愛愛倒是好奇得很。”楊愛瞇眼笑道,目如弦月。

錢逸群回憶當時情形,幽幽道:“他說我若是膝蓋軟些,能有大造化。”

楊愛略一沉思,緩緩劃槳道:“愛愛聽說公子師從隱逸高士,卻又聽說公子的師尊……不怎么愛跟公子說些江湖之事。”她說完之后頓覺不妥,連忙辯解道:“奴家絕不是背后說公子閑話,只是公子高義,我等姐妹都是極敬佩的,難免忍不住傳誦一番……”

“不礙的,”錢逸群聽了只有暗爽,好歹也是話題人物了嘛,“我‘師父’脾氣怪,不過這跟造化有什么關系?”

楊愛停下槳,掩口笑道:“公子想必從不跪他。”

“嗯?何出此言啊?”錢逸群本身沒有師父,自然不跪旁人。

“我們都覺得那高人有收錄公子的意思,但是公子不磕頭拜師,讓他怎么開口呢?”楊愛道,“難不成還求你么?”

錢逸群沒想到這些姑娘們還真的挺關注自己的,尷尬摸了摸鼻子,笑道:“的確沒磕頭的習慣。”

“有道是男兒膝下有黃金,自然不能隨便拜人。”楊愛臉上微笑停留,展顏道,“不過媽媽曾說,這膝下黃金說的是人要有骨氣,要威武不能屈,不能輕施大禮。該大禮參拜的時候,還是該拜的。”

“哦?還請指教。”錢逸群正色道。

楊愛見錢逸群沒有調笑的意思,心中暗道:是了,他是公門出身,于大節恐怕不怎么掛心。他師父又是個怪人,不會像媽媽說那么細。只是我今天這么說他,可不知道會不會讓他煩我。

楊愛心中踟躕了一陣,又見錢逸群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臉微微一紅,道:“我也只是轉述媽媽的話頭,公子姑妄聽之罷。”說罷,她見錢逸群頜首點頭,沒有絲毫不滿,方才又道:“媽媽說,天地有覆載之德,養育群生之功,我等生在天地之間,蒙其照顧,該拜它的。”

“人本不過天地之間一芥子,心懷敬畏是應當的。”錢逸群點頭附和道。

楊愛膽子大了些,又道:“君侯為天下貞,萬民所仰,所以拜他們也是應當的。”

錢逸群心道:這就有些屈服的味道了,就像我也跪過陳象明,純粹是不想與世俗禮制為敵,白白討一頓板子吃罷了。

楊愛見錢逸群不說話,連忙跳過,繼續道:“父母有生身養育之恩,所以是該跪拜的。”

錢逸群點了點頭:這倒是能夠理解,只是表達親情愛意的不同方式吧了。當下的人習慣給爹媽磕頭,后世的人習慣抱著脖子撒嬌,其實是一個意思。

“歷代祖師乃至師尊,從萬千繁雜之中給晚學開出一條路來,省了我們摸索的苦處,又不讓我們迷于邪魔,也是該拜的。”

錢逸群猛然一擊掌:就是這節了!
俄羅斯藍貓 發表於 2013-5-2 00:50
第五十二章馮老先生

錢逸群上輩子生活在教育產業化的時代,啟蒙九年有法律限制,人人都得讀,叫做義務教育。

再往上高中、大學,說穿了就是買賣。學生買教育資源,為了日后找個糊口的工作。老師賣學識,也只是視作維生的手段。一切都是明碼標價,童叟無欺。

然而現在這個時代不同。

哪個高人會靠收徒傳道來維生?弟子若是不誠心拜求,人家憑什么來教你?若說資質優劣,振興宗門云云,一個連尊師重道都不懂的莽漢,沒有絲毫感恩報德之心,又怎么可能肩負重任?

錢逸群想想自己與狐貍之間,更多的是利益交換,充其量只是勉強互相依靠的盟友一般。如此這般,怎么可能讓狐貍心甘情愿把肚子里的貨色掏出來?

換個位置想想,一人一狐之間,似乎還是錢逸群占了人家狐貍的許多便宜。

錢逸群抱拳對楊愛打了一躬,唱喏道:“多謝小姐開悟,這些年來是小生偏頗了。”

“公子何以如此客套。”楊愛嘴上謙遜不受,心里還是甜滋滋的。她年幼便被賣進了歸家院,雖然內里學習劍術,但終究是青樓女子,整日送往迎來看到的都是高高在上的風流公子,或是眼高于頂的秘法修士,還從未有人像錢逸群這么尊重她的。

在楊愛心中:錢逸群本領高,又沒脾氣,對她尊重有加,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但凡有些許能幫上忙的地方,總要竭盡全力。

錢逸群找到了自己的癥結,又想道:這次出來真是收獲不小。學會了小六合訣能夠施咒倒是其次,能見到苦塵和高仁的斗法卻是人生財富。自己眼界終于開闊了,不至于像個井底之蛙。若不是高仁那天抓他壯丁,恐怕李巖紅娘子那般的角色,自己也會驚為天人。

突然之間,錢逸群騰起了速速回家的念頭。雖然這邊生活很悠閑,更有人殷切服侍,但是安頓好家里長幼,然后踏上求仙訪道之路才是他當下最重要的任務。

尤其是高仁那種級別的高手竟然有換皇帝的念頭,這實在太過危險。事實上,這漢家江山之所以被金虜鐵蹄蹂躪,一半的責任該歸在李自成頭上。

想到這么沉重的問題,錢逸群就不由眉頭發緊。

楊愛見錢逸群變得一臉嚴肅,自然不敢多說什么,劃著小船跟上了徐佛的船隊,回到歸家院外莊。

周正卿、文蘊和兩人站在碼頭等錢逸群歸來,滿面春風地說些恭維的話。錢逸群此時正是心如止水,臉上作出應酬神色敷衍了一番,內中卻絲毫不以為然。

周、文這些豪門大戶子弟,當然可以追求形而上的東西,甚至可以將秘法當做學問來做,但是錢逸群卻是個實用主義者,從根子上與他們格格不入了。

“二位兄臺,徐媽媽,”錢逸群道,“在下叨擾多日,今日就該回去履職了。”

周正卿抓住錢逸群的手臂道:“你也真是,有這身本事還當什么捕差?不如辭了差事,脫了籍,優游林下,結交道友,棲息清虛,豈不妙哉?”

錢逸群心道:你怎么懂得下民的生活?這經制正役的名額是那么好弄的么?多少人想它想得睡不著覺。

“務德兄,依你之見,我從事這賤役,所為何來?”錢逸群反問一聲。

周正卿心道:不是為了那點工食銀么?莫非另有隱情?

“逸群生于斯長于斯,既然出身由不得自己選,那么就該在力所能及之處多做點有益鄉梓的事。”錢逸群正氣凜然道,“你們只以為捕差是個謀生的賤役,我卻以為是為吳中父老效命的機會呢。”

三人聽了心中一震,暗道:這等胸襟抱負,果不愧是高人隱逸門徒。

“圣人之道無非忠恕二字,九逸可謂得‘忠’字三昧。”文蘊和出聲贊道。

“的確是我小看了九逸。”周正卿笑道,“不過你再怎么急著為家鄉父老效命,也得明日再走。”

徐佛微笑道:“今日要為馮老先生餞行,你若趕在今日走,多少有些難看。”

“馮老先生要回去了么?”錢逸群心道:這位老先生頗有自來熟的味道,這么多天來我都還沒聽說過他的名諱呢。

“正是,馮老之前授了丹徒縣訓導,如今縣學催著他上任呢。”周正卿道,“既然此番復社之會被人攪亂了,馮老也打算盡快赴任,免得上官不悅。”

有明一代,在府學設教授一人,訓導四人;州學設學正一人,訓導三人;縣學設教諭一人,訓導二人。教授、學正、教諭,都是負責教誨治下所屬生員的一把手學官,訓導是輔助他們的二把手。相當于后世縣教育局副局長,也算是個清貴的職位。

錢逸群知道縣訓導也該有八品官身,馮老看似一介窮酸老儒,沒想到還是個官員。

不過……丹徒縣訓導……大明崇禎三年……

錢逸群心中突然一動,問道:“相處多日,還不曾請教馮訓導的名諱,別不小心沖撞了。”

周正卿一笑,拍了拍錢逸群手臂:“馮老號墨憨齋主人,諱上夢下龍,字猶龍,你該聽說過吧。”

馮夢龍!

這老先生著作等身,當今傳世最廣的便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稱三言。同時又更定傳奇,修訂詞譜,對曲藝表演提出主張,使得許多曲目更適合昆腔的演繹,直接影響了昆曲的誕生。

此外,馮夢龍還校對精刻《水滸全傳》,評纂《古今譚概》、《太平廣記鈔》、《智囊》、《情史》、《太霞新奏》等,并有笑話集、政論文等十余種傳世。

他還撰有研究《春秋》的著作《麟經指月》。

如此一位小說家、戲曲家、音律家、經史家……哪個文科生能夠繞得過去?

“唔!”錢逸群聽了這個響當當的名號,也不由肅然起敬道,“難怪馮老自稱世言堂,原來是顧曲散人馮三言啊!”

“馮老說你那句‘瘦盡燈花又一宵’不輸晏小山,早將你視作忘年之交,誰知你竟然一直不知他本尊大號,真是有趣!”周正卿哈哈大笑起來。

“若此,還得叨擾徐媽媽一晚。”錢逸群朝徐佛笑道。

徐佛嬌笑應道:“固所愿耳,不敢請也。多虧了馮老名聲,否則我們歸家院真是留不下錢公子這位尊客呢。”

錢逸群連連擺手表示不敢當。

楊愛隨在后面,雙手捂心,腦中只有砰砰砰心跳之聲。

――原來‘誰翻樂府凄涼曲’竟是他作的!

楊愛再看向錢逸群時,只恨不得拉他到僻靜無人處,好生審問一番。自己竟然當著他的面唱了他的詞,猶然不覺……怎么想都羞煞了人呢!
俄羅斯藍貓 發表於 2013-5-2 00:51
第五十三章墨憨齋志異

馮夢龍文采斐然,博學多識,只是科舉一途十分坎坷。阿甘他在今年才補的貢生,授了個丹徒縣訓導的位置。雖然看起來年過六旬是個白須白發的長者,實際年齡只有五十六歲。

錢逸群從初中就看《三言二拍》,是馮夢龍的粉絲。原本對馮老先生還有些不耐的錢逸群,知道馮老本尊之后立刻熱情起來,大有文青病復發的前兆。一老一少言語投機,沒多久竟真成了忘年之交。

然而馮夢龍只將小說、詞曲、音律視作笑道,對于《麟經指月》也不甚上心,真正感興趣的卻是制定一套天下通行的規范。

“量天下之重寶,審古今之英杰。”馮夢龍微有醉意,袒露心跡,“海納百川,成一家言。不知何rì方能得償所愿……”

錢逸群頗能明白馮老的意思。這個世界是個真實的世界,不像前世看的那些小說故事,不管什么派別什么傳承,都是統一的一套力量體系升級標準。那樣讀者看著輕松,主角混得也有動力。

然而現實世界的基本規律就是千人千面。無論誰都有傲氣,都會敝帚自珍,都不愿意改變歷代祖師爺傳下來的東西,有些甚至不愿意讓外人知道。你跟他們說統一力量體系的名稱,誰肯理你?

再者秘法修行有個特點,人的境界并非一成不變。在成為圣人之前,總會因為一些外因動搖心性。今rì給你評個賢人,明rì一看降到了常人,后rì突破瓶頸成了至人……這也太不嚴肅了。

那種定立標準化體系的立意就有問題,可行性基本沒有,這就導致了歷代世言堂傳人最終郁郁而亡,不能如愿。

錢逸群原本不想說什么,但是看看一個老人如此執著地做著這么一件事,總有些心中不忍。他想了想,道:“猶龍先生,但凡要別家用自己的東西,無非‘因勢利導’四字。阿甘先生只想著自己的東西,卻不分析旁人所求,實在有所不智。”

“九逸小友,我世言堂一統天下口徑,難道不好么?”馮夢龍眼中泛出醉意,略有不悅。

錢逸群也喝多了兩杯,管不住舌頭,徑直道:“猶龍先生,譬如吳語與官話。我等鄉梓之間都說吳語,若是有外人在便以官話溝通。說穿了,你們就是想弄一門秘界的官話出來,可對?”

“對,小友所喻的確精辟。”馮夢龍來了勁頭,“否則各說各話,難免矛盾攻訐,于后學不利啊!”

“這就是了,官話官話,在于官家。”錢逸群打了個酒嗝,“官家在哪里,哪里就是官話。敢問一句,世言堂在秘界是否猶如官家之于天下?”

馮夢龍是博古通今之人,知道周朝行雅言以來,官話一直隨著首都而變,唯一的例外便是大明的官話其實是鳳陽話,表示朱家不忘本。但事實上就連皇dìdū不會說鳳陽官話了,一樣說著北語。他想通這點,不禁淚落濕衣,看得一干眾人心中不免忐忑。

“估計不會有那一天了。”馮夢龍大哭道。

“未必不可以,”錢逸群木然看著馮夢龍,道,“其實是你沒發現自己的優勢所在。”

馮夢龍一下子就剎住了車:“你說的優勢,是什么?”

“小說,雜居。”

現在沒有電視、網絡,讀書人休閑無非是小說、彈詞、戲曲、棋牌。這四者之中,前三者的比例又最大。馮夢龍是什么人?原本就是個文化產業工作者,為什么不能將自己想宣揚的東西夾帶其中賣賣私貨呢?

“你看,你若是將這幾rì歸家院的事寫作故事,在說苦塵時,只說他證得大阿羅漢果位,等于至人上品境界。在說高仁的時候,便說他是小金仙果位,等于至人下品境界。如此一來,聞者腦中自有高下,rì后碰到這種事,便以你的‘五人境界’來區分了。”錢逸群連說帶比喻,說得清清楚楚。

“其實,高仁要比苦塵和尚境界略高……”馮夢龍一臉醉意,喃喃道。

錢逸群揮了揮手:“打個比方,打個比方而已!老哥,你到底懂我意思沒懂?”

“略懂,略懂。”馮夢龍漸漸坐直了腰,“若是我將這些寫到小說、彈詞、唱曲里,許多隱秘豈不是都宣揚出去了么?”

“正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錢逸群指了指雞肉,一旁服侍的楊愛連忙送到他嘴邊。

極端滿足的錢公子一邊大嚼雞肉,一邊道:“門外人看個熱鬧,門內人看個門道。依我看,先生大可以出本《墨憨齋志異》,專寫秘聞之事、之人、之門。讓旁人當晉唐傳奇讀,我輩當時政邸報讀。他們看新奇,我們看新聞。各取所需,豈不妙哉?”

馮夢龍聽到這一節,不由拍案叫絕:“妙策!妙策啊!墨憨齋只作癡人夢囈,只有同道中人才知道其中內涵!”

“是啊,定期出版,人人都有盼頭。”錢逸群將上輩子時尚周刊那套拿到了眼下,覺得自己腦中簡直種滿了油菜花,實在太有才華了!

“只是,老朽恐怕難以維持啊。”馮夢龍的興頭一下子就敗落下來。

“多收點門人弟子,多開兩家雕版書社,到時候印了書還能賺錢。”錢逸群道。

馮夢龍連連搖頭,道:“支不起,支不起呀。賢弟是不知道,這書籍之利最薄,養不起什么門人。不過倒也無妨,一旦印了出來,別的書肆也會轉印,自然能夠擴大聲譽。”

錢逸群登時酒醒,心中暗道:是了,現在沒有版權意識,書商出書賺不到多少錢,作者寫書也賺不到多少錢。很多人自己手抄了看也就算了,有些還直接光明正大的盜版,廣為散播,害得多少書生餓死?真該下阿鼻地獄!

“馮老何以擔心那些阿堵物。”徐佛笑道,“周公子,文公子,你們說馮老阿是抱著金磚愁飯吃呢?”

周、文二人當然會意。周正卿頗為豪爽,當下道:“我家門下有兩個書坊,只刻些大父的文集、佛經。平rì都沒什么人打理,馮老若是有用得上,盡管拿去用就是。”

錢逸群心中感嘆:果然是富家子弟,兩個出版社附帶印刷廠就這么讓人拿去用……

文蘊和笑道:“我沒務德兄那般闊氣,愿以足銀五百兩入股,共謀此事,不知馮老是否見納?”

錢逸群暗暗吸了口氣,心中盤算了一下:五百兩銀子若是換成rén民幣也要三四十萬呢!大家酒桌上隨便聊聊,你就定下了這么大的項目,不用回家說一聲么?果然是豪門子弟!

徐媽媽大笑道:“若是湊股,怎么也不能少了我這一份。我歸家院不敢蓋過文公子,且出四百兩,如何?”

錢逸群被這桌子上的“銀兩”砸得酒意全無,心中暗道:這件事若是真能辦起來,可能影響力比我想的還要大些……該怎么分杯羹呢?

錢逸群想來想去,砰地一頭砸在桌子上,發出呼呼鼾聲,佯裝不勝酒力醉倒過去。他這一醉,果然宴會氣氛全無。徐佛讓楊愛和另一個美jì扶錢逸群回房歇息,這邊酒宴也很快就散了。

錢逸群躺在床上,任由楊愛給他脫了衣服,那熱熱的絲麻面巾擦了臉和手足,舒舒服服地睡著了。他腦子里最后一個念頭,就是明rì一早去找周正卿打秋風,無論如何借雞生蛋不能錯過這班好事。
俄羅斯藍貓 發表於 2013-5-2 00:53
第五十四章同船共渡

眼睛一閉一睜,一夜就過去了。阿甘

翌rì一早,錢逸群聞雞而起,讓門下侍婢準備了牙粉清理口腔,洗了把臉,興沖沖往周正卿房間去了。

周正卿還沒起床,被錢逸群堵在床上,朦朧中只是慶幸昨晚沒有讓美姬陪寢,轉念才想道:這錢九逸今早才來耍酒瘋?

“務德兄,若是你覺得錢某可交,還請自報家門。”錢逸群一臉嚴肅道。

“你沒喝醉吧?”周正卿一臉驚詫,“連我都不識得了?”

“你,我自然認得,我是說兄臺家門。”錢逸群道。

“吳江周氏啊。”周正卿披上衣服,疑惑,“九逸兄,你沒事吧?”

“我實在想不起吳江周氏到底是何來歷,還請直言。”錢逸群追問道。

“唔,這不怪你,我大父為人極不喜招搖,門下子弟多是謹慎讀書之人。”周正卿說走了瞌睡蟲,來了興致。這些rì子以來,他早就發現錢逸群并不知道他的確實來路,這讓他十分郁悶,但又不能巴巴地跑上去解說族譜,那樣會被當做是以家聲為耀的紈绔子弟。

周正卿總算等錢逸群自己來問,心中憋的一口氣總算可以盡數吐出來了。

原來吳江周氏以理學開山鼻祖周敦頤為始祖,世代都是理學正宗。周敦頤九世孫周澳謫居江南,其子周德遷居吳江,由此開創了吳江周氏譜系。

“我高叔祖周恭肅公,諱用,官至吏部尚書。”周正卿見錢逸群面無余色,估計他不知道自己高叔祖的分量,又道,“太仆寺卿周忠毅公是我堂叔,諱上宗下建。”

錢逸群見過《周恭肅公文集》的書目,也知道周用是明朝水利專家。至于周宗建是誰就有點茫然了,微微點了點頭。

“就是罵魏忠賢‘千夫所指,不識一丁’的那個鐵御史。”周正卿察言觀色,解釋道。

錢逸群這才喔了一聲,表示有所耳聞。阿甘

周正卿換了口氣:“我大父曾任東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上書房總師傅、國史官正總裁,眼下致仕在家,優游林下……你該知道了吧?”

“失敬……”錢逸群心道:你說那么遠干嘛?直接說你爺爺是吳江故相周道登不就行了?

周正卿自以為成功鎮住了錢逸群,故作悠然道:“九逸兄怎么想起問這事來?”

“還是昨晚那事,”錢逸群在床邊坐下,雙目直視,“文伯溫真是慧眼如炬,你不如他。”

“唔,何出此言呢?”周正卿涵養好,一點都不以為忤。

因為掌握了話語權的人,就控制了人的思想。文家本來就有號召力,等《墨憨齋志異》廣布天下,在其中暗藏自家臧否,那將是何等聲勢。

周正卿聽錢逸群分說完畢,心中如擂鼓一般。他細細品過錢逸群的每句話,暗道:的確是這個道理。不過若說文伯溫也未必就看到了這點,否則也不會只拿出五百兩來入股了。

“入股之事的確需要再議。”周正卿道,“這事我回去與家里長輩商量了再說。不過猶龍先生即將要去丹徒就任,恐怕有些麻煩。他們世言堂收錄的秘聞,對于故事的編撰,恐怕少不了他們。”

“你家朝中關系這么過硬,就沒點辦法讓他去不成么?”錢逸群覺得自己的經制正役很寶貝,但是人家的八品訓導就不算什么了。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想通了這層關節,不由暗暗一笑,對自己的卑鄙無恥表示理解。

“哈哈,好你個九逸,竟然斷人功名路。”周正卿大笑起來,好像心有默契。

“猶龍先生那等人物,肯定將世言堂發揚光大看得比自己功名重要。”錢逸群理直氣壯道,“我們只是幫他鋪路而已。”

“明白明白,”周正卿拉住錢逸群的手,“九逸兄,這事你是首倡。依你之見,我們該出多大的股本?”

“這事肯定不能一家來干,否則效仿蜂起,真假難辨,徒然內耗。”錢逸群想了想道,“這就看你們幾家大戶怎么分了。我先說一句,我錢家小門小戶,留點湯水給咱就行了。”

“這沒問題!”周正卿滿口答應道,“余下的事交給我去辦就是了,我還有個堂兄在吏部聽用,能幫猶龍先生脫離泥淖重歸坦途。”

兩人相視而笑,第一次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除了他倆,其他人對于昨晚酒宴上的記憶不深,直到送馮夢龍登船都沒再提起這事。

送走了馮夢龍,徐媽媽也命人收拾妥當,要借周家的排場前往蘇州,投靠她師妹。

憶盈樓是隱傳,除了錢逸群之外的旁人都不知道詳情。周、文二人只道是找她同學技藝的姐妹,便也沒多問。

俄而整理妥當,一行人稀稀疏疏登上大船。因為已經走了陳象明那波人,歸家院的雜役又飄零殆盡,所以看上去頗為蕭瑟。

徐佛找了檔口,讓兩個女兒拖住周正卿和文蘊和,與錢逸群單獨尋了個艙室,緊閉門窗防人看見。

錢逸群心肝直顫,對這位看似二十實在四十的徐娘頗為糾結,即有采摘之心,又有作為嫩草的不甘。好在他心寬,轉念又一想:自己前后兩世加起來也有三十八年人生路,可算是徐娘的同齡人。頓時氣沉丹田,暗道一聲:有什么便來吧,小哥我還怕了不成!

“錢公子。”徐佛身帶異香,既不是花精花露,也不像檀木沉香,隱隱之中勾人魂魄。

“徐媽媽。”錢逸群微微后仰,手臂已經感受到了徐佛紗衣下的體溫。

“錢公子。”徐佛又嬌笑一聲。

“徐媽媽。”錢逸群只覺得異香灌鼻,渾身燥熱。

“錢公子,”徐佛笑得花枝亂顫,“你我阿是要這么一直叫下去啊?”

“也未嘗不可呀。”錢逸群正了正身。

徐佛盯著錢逸群的眼睛,突然斂容道:“公子似乎有所心虛。”

“呼,”錢逸群長出一口氣,“欠了媽媽一個劍陣,怎能不心虛?”

“那高仁何嘗按常理行過事?恐怕他自己都忘了。”徐佛換上一臉幽怨道,“我們這些苦命女子,早就習慣了恩客們出爾反爾,前說后忘,翻臉不認人……唉,這就是命呀。”

錢逸群不知道該如何答話,尷尬地摸了摸鼻頭。

“不過錢公子是重情重義之人,故而奴家對公子是深信不疑的。”徐佛道。

“這是。”錢逸群心中泛起一絲jǐng惕,也不多說話。

“眼下就你我兩人,身在這船艙,上絕于天,下不臨地,出君之口入我之耳……”徐佛在錢逸群耳邊柔柔說道,“公子就將西河劍的來歷說與奴家聽聽吧。”

錢逸群頓時松了口氣,道:“這是師長借我應急的,也就這么回事。”

徐佛一只手軟軟地搭在錢逸群肩上,微微靠著,語帶哭腔幽怨橫溢:“公子,我憶盈樓一脈恐怕是秘法界里最苦命的了……”

徐佛說著泫然玉泣,只是見錢逸群雙目中沒有一絲半點的憐憫之情,這才收了腔調,用正常語音說道:“自從創派祖師公孫大娘故去,我們憶盈樓總是遭人覬覦。原本有七支衍派,時人稱為七秀……如今只有三脈尚存。別說劍陣支離破碎,就連心法也只剩下兩套。”

“這個……”

“公子,”徐佛打斷錢逸群道,“不瞞您說,西河劍是祖師的佩劍,非但意義非凡,本身也是鋒銳無匹的寶貝。奴家不敢求公子賜下,只是劍中還隱了一套我脈失傳百年的劍法,名為《劍器渾脫》。若是公子肯以此劍譜贈我,歸家院上下盡聽公子調遣。”

錢逸群長長哦了一聲,不說話了。
俄羅斯藍貓 發表於 2013-5-2 00:54
第五十五章少爺回家

所謂寶貝都是有德者居之,咬住是自己祖上的東西就去討要,那絕對沒道理。徐佛很懂事地避開了西河劍本身,只說《劍器渾脫》的問題。理論抄錄一份給別人是舉手之勞的事,何況自己沒什么損失。

然而錢逸群對于這個玄乎乎神叨叨的世界有了戒心,不知道取出這劍譜需要什么手續,萬一像倚天劍屠龍刀一樣,一定要毀壞劍體才能取出真經,那就得不償失了。

“徐媽媽,這劍譜該怎么取出呢?”錢逸群問道。

“這個……”徐媽媽略一語噎,“其實奴也不知。”

錢逸群看著徐佛,松了口氣,笑道:“那就等知道了再說吧。”

徐佛知道錢逸群誤會他不肯說,連忙解釋道:“家師彌留之時曾對我說過,《劍器渾脫》是借西河劍傳代,所以只要寶劍出世,這劍術就不會失傳。如今寶劍已經出世了,卻真不知道該怎么讓這劍譜出來。能否……借奴家幾rì,好與師妹鉆研一番。”

——怎么有種劉備借荊州的感覺?

錢逸群面露難色:“這實在有所不便,我得還給師父他老人家銷賬呢。這樣,我還劍的時候順便幫你問問吧。這劍在他老人家手里這么久,或許早就知道了。”

徐佛見錢逸群油鹽不進,也不敢撕破臉,當下道:“那就有勞公子了。”

“舉手之勞,君子成rén之美嘛。”錢逸群一副助人為樂的好人面孔。

徐佛自信閱人無數,對于這個少年還真有點吃不透的感覺。有時候天真如蒙童,有時候卻流露出一股狡詐的味道。這兩種極端矛盾的感覺聚在一個人身上,真是讓人糾結。

兩人從船艙里出來,正趕上周正卿大呼小叫地嚷著要打馬吊。

錢逸群混跡市井這么多年,學得一手好牌技,自然應允。周正卿、文蘊和都是豪門子弟,平rì無非是跟清客打著玩,落在錢逸群手里,就如羊入虎口,真真成了送錢羊牯。

更何況他們還不知死活地拉了徐佛一起。

徐佛有求于錢逸群,百般奉承,各種喂牌,讓錢逸群做大,直殺得周、文二人昏天黑地猶然不覺。二人輸紅了眼,命船公繞道只走水路回吳縣,免去換車的麻煩,最終只是擠出時間多輸了幾兩銀子。

船到吳縣,錢逸群懷揣迎來的十幾來兩碎銀,心滿意足地下了船,朝還要繼續前行一段水路的三位朋友揮了揮手。

徐佛這番借花獻佛深得錢公子的歡心,自己也覺得任務完成圓滿。

本想解悶的周、文二公子卻郁悶得想吐。

錢逸群從碼頭出來,亮出捕快的腰牌,搭著一輛進城送貨的牛車回了家。

玳瑁正好在門口清掃,見了少爺,連忙上前見禮,接過錢逸群的包裹行囊,往里奔去,口中喊著“少爺回來咯”。

一路的疲勞頓時消散一空,錢逸群步履輕快,進了門廳。

一進門就聞到一股sāo氣,乃是正宗的狐臭。

錢逸群在長方形的天井里打量一番,見狐貍脖子上系著鐵鏈,被拴在天井角落。不知誰好心,給它搭了個歪歪斜斜的棚子,也不知道能有什么作用。

“你還真是舍得回家呢!”錢小小抱著一個竹篾編的平底小籮,里面放著一堆針線、幾片綢緞。

錢逸群對自己妹妹沒什么好挑剔的,從小就這么過來的。他指著平籮里的綢緞笑道:“要給心上人做香囊么?”

“呸!”錢小小啐道,“有你這么說自家妹妹的么!沒個正經!”

錢逸群撇了撇嘴,道:“我妹妹十七了都定不下個人家,做哥哥的心里多著急?”他見小小又要作色,連忙轉過口風:“不是香囊卻是什么?拿來我看。”

“還不是因為你么?”錢小小沒好氣道,“娘從玄妙觀給你求了個護身符,讓我做個錦囊盛起來,好讓你戴著。爹爹又不知怎么想的,花了五兩銀子給你買了一把沈少樓做的扇子,喏,這不是連扇袋都做好了?”

錢逸群心中暖暖的,笑道:“辛苦妹妹了,明rì哥哥給你去閶門買上好的胭脂水粉回來。”

“你收收心吧,舅舅回來跟爹爹說了,你要留在盛澤玩幾天。爹爹當天沒說什么,第二天下了班就隱隱有些難看。”錢小小壓低聲音跟哥哥通風報信道。

“唔,無妨,這次是吳江故相周學士的孫子留我,文家公子敲邊鼓,爹爹能體諒我的。”錢逸群大聲道。

錢大通早聽了玳瑁的通報,已經端端正正坐在堂屋等兒子進來請安了。過了半天都沒見人,實在忍不住就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口探看。他只道自己做得小心翼翼,哪知錢逸群五感靈敏遠勝常人,早就察覺了。

錢小小又給了哥哥一個白眼,催哥哥快去請安,徑自回去做女紅了。

錢逸群快步進了堂屋,見父親才剛剛坐定,也權當不知,連聲告罪說自己貪玩。

錢大通心道:我兒就是義氣為先,明明是人家拉著他的,偏自己把罪責擔當下來。確確是我錢家好兒郎!

“算了罷,下不為例。”錢大通好歹也要拿出父親的威嚴。

不過這威嚴持續了不到兩個呼吸,錢大通已經由內而外笑了出來:“你這一走,家里那只老狐真是鬧翻天了。”

“哦?它怎么了?”錢逸群隨口問道。

“你走了不過兩天,那老狐就像是瘋了一般,見人就要咬,兇得唻!”錢大通回想起當時的情形還是忍不住皺眉搖頭,“還好那rì鄉下送米來,好幾個青壯才把它拴住。我讓來順給它搭了個棚子,它就對那柱子又撞又咬,弄榻了好幾次。”

“唔,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家的時候它還好好的。”錢逸群道。

“我跟你說,老狐是要成精的東西,等閑人養不得的。”錢大通認真道,“不過我兒回來了,估計就能鎮住它了。”

錢逸群微微笑道:“再不聽話,直接叫了張屠子來一棒子打死,剝了皮給娘做條圍脖。”

錢大通面露驚恐,連連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看它已經有成精的模樣。我跟你說,要不是它不會說話,我真當它是人呢!這幾天估計是想你想得急了,你好好安撫它兩rì就沒事了。”

“那先拴著吧,不拘明rì后rì,兒子帶它去虎丘洗洗干凈再帶回來。”

錢大通點頭道:“如此甚好,家里這股氣味也的確難熬煞了。”

錢逸群借口舟車勞頓,辭別了父親,又去給母親請安。
bpii 發表於 2013-9-16 07:01
第五十六章 青樓紅袖招

錢逸群回到臥室,閂上房門,站在門口側耳傾聽。直到確定外面沒有動靜,方才走到屋子中間,將西河劍放在桌上,自顧自倒了杯水,沉聲道:「出來吧。」

原本靜謐的房間裡傳出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是粗布摩擦的聲音。

床架下面緩緩伸出一隻手來,繼而是一條腿,接著出來了半個身子。

錢衛本是干瘦佝僂的一個小老頭,這幾日安定了心思,住在錢逸群家裡有得吃有得睡,再加上一言咒的福利加成,現在背不駝了,血氣也漸漸豐盈起來。

「少爺,您回來了。」錢衛站起身,上前彎腰打躬,給家主見禮。

錢逸群點了點頭,隨口問道:「狐貍是什麼時候走的?」

錢衛手縮在袖子裡,暗中算了一下日子,道:「是初十夜裡。那戴世銘從後院進來,尋小人不著,便走了。第二天夜裡便弄了只野狐過來,把狐爺調包帶走了。」

錢逸群早就知道自己這麼一走,戴世銘肯定不會放過機會。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如此盯著錢衛,不過看此人順手牽羊的性子,必然成不了大事。

「你沒露出馬腳吧。」錢逸群這是多問的,錢衛若是露出了馬腳,恐怕也不會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裡了。

錢衛卻沒覺得這是廢話,畢恭畢敬答道:「狐爺給老奴在床下布了個陣圖,只要別出聲,等閒不會被人發現。」

「好,那就好。」錢逸群伸了個懶腰,看看外面天色,轉眼就要吃飯了,便問錢衛道:「這幾日你吃飯是怎麼解決的?」

錢衛這輩子都沒被人這麼關懷地問過,心中一暖,道:「老奴都是半夜自己去廚下找些飯菜。」

「沒被我妹發現麼?」錢逸群奇道。錢小小雖然大大咧咧的,持家上卻是出了名的小摳門。晚上多少飯菜剩下,哪些第二天炒炒還能吃,哪些要拿去漚肥,小腦瓜裡記得一清二楚。實際上,在她剛接手廚房的時候,家裡每個人吃多少都是精打細算,等閒不會有飯菜剩下。

那時候玳瑁正在長身體,餓得快,正餐之外想墊一口,卻連鍋巴都沒有。

「小姐真是菩薩心腸,」錢衛臉上皺紋褶子都散開了,「開始小姐以為是狐爺吃的,後來假狐爺被拴起來之後,她又以為是家門沒拴好,被小賊偷摸進來吃的。玳瑁恨這賊膽大包天,想設機關抓起來送官,小姐當時就說:『那賊又不偷東西,只是吃剩飯剩菜,想來是餓得狠了,吃了就吃了吧。』」

「我妹妹從小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錢逸群點頭說道,心裡補了一句:就是缺心眼。這幸好是自己家裡的「內賊」,要是外賊進來了得多危險!

「這兩天小姐都把剩的飯菜單盛出來,悶在鍋裡。」錢衛越說越感慨,「老奴想想曾今的荒唐念頭就越發羞愧得難做人。」

錢逸群點了點頭,道:「今天開始我幫你帶飯,不用你出去吃了。」

「謝少爺。」

錢逸群活動了一下筋骨,坐在床上,道:「我要坐一會兒養養精神,明日還有事要做。」

錢衛侍立一旁,取了蒲扇,輕輕為錢逸群驅趕殘蚊,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錢逸群坐了片刻,小小便過來叫他用飯。一家人多日不見,自然又是一番熱鬧景況。

這一晚錢逸群睡得無比香甜,未發一夢睡到自然醒。

翌日一早,剛過了卯時初刻,玳瑁打開門就看到門口停了一頂清涼小轎,一問才知道是閶門外綺紅小築派來接少爺的。

玳瑁看那幾個轎伕都不是臨時外面雇的,懂禮守節,不讓人討厭,心中暗道:少爺真是愈發厲害了,連那等銷金窟都派人來邀他去。

玳瑁讓轎工在門口等了,連忙跑回去叫少爺。

錢逸群醒來之後打了一會兒坐,剛剛下坐便聽到玳瑁在外面叫他。

「少爺,綺紅小築的人來接少爺了。」玳瑁稟報導。

「讓他們先歇歇,我吃些點心就去。」錢逸群走出房門,正好看到妹妹從後院出來,身後跟著玳瑁他娘,正端著一個食盤要去擺桌子開早飯。

「一大早就跟那些人往來,」錢小小嘟嘴道,「小時候那點好名聲全都敗光了。」

「怕什麼,哥哥我又不是儒生。」錢逸群一笑道,「正好今天要去給你買胭脂水粉,還有什麼想要的?我一併給你帶回來。」

「我才不要!」錢小小皺了皺鼻子,做了個鬼臉,往堂屋走去。

玳瑁在錢逸群耳邊偷偷報信道:「少爺,小姐那日一條襦裙沾了油污,心疼了好久呢。」

錢逸群拍了拍玳瑁的肩膀,笑了笑表示肯定。不過考慮到銀子來之不易,錢逸群相信自己八成不會給妹妹買料子。

一家人吃過了早飯,錢逸群這才換了衣服,拿了爹爹給買的摺扇,裝在小小縫製的扇袋裡,拜別父母,上了門前的轎子。

錢逸群猜到綺紅小築多半就是徐佛師妹家,憶盈樓的地盤。他本不想帶上西河劍,省得惹人眼紅生出事來。不過自家真是如同不設防的鬧市,萬一被會秘法的宵小之輩偷走了,那得多心痛?所以還是帶在了身上。

蘇州城大,從錢逸群家裡到閶門外的綺紅小築足足有十三、四里路,若是不有人抬著,自己走走也挺費勁。

錢小小倒是逮到機會就一定要去的。

因為閶門到楓橋,十里繁華,實在是天下一等一的富貴繁華之地,云集中外商賈。所謂的「蘇意」、「蘇樣」,指的就是閶門這一帶的樣式款型、風格口味,可以說是引領天下潮流的時尚之都。

這有吳下大才子唐寅詩一首為證:

「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更擅雄。

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

五更市賣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

若使畫師描作畫,畫師應道畫難工。」

錢逸群坐在轎中,走過閶門大街,聽著各種方言叫賣聲聲,市井風情捲軸緩緩展開,心中暗道:果然繁華似露,富貴如煙。真不知再過二十年,這裡又是一番何等光景。

轎伕走到閶門,眼看就要到家了,腳下又生出力氣。等到了綺紅小築半裡開外,就聽到笙歌裊裊,響遏行云,是早起的歌姬舞女在練功了。

青樓楚館之中也有三行六派、三六九等,各種文章。從兩腿一分就做生意,到琴棋書畫曲藝通達,各有各的做法,不能混亂。聽綺紅小築這名字就知道走的文藝路線,小姐們哪怕昨晚陪客人陪得再晚,也得大早上起來練功。

轎伕直抬錢逸群過了正門,在轎廳方才落轎。

一隻玉手掀開轎帷,未見人影,笑聲先到:「錢公子可來遲了。」 本帖最後由 bpii 於 2013-9-16 08:20 編輯

bpii 發表於 2013-9-16 08:40
第五十七章 曲俠堂

錢逸群下了轎子,裝模作樣甩開扇子,笑道:「勞動徐媽媽親迎,小生心中不安啊。」

徐佛嬌嗔一聲,道:「公子休要調笑奴家。請裡面說話。」

錢逸群這才打量了一下這個蘇州有名的銷金窟,初看與尋常宅院並無區別,一個不大不小的長方形前院。兩旁廊簷走道,額枋下是透雕描畫的掛落。前廳在正中,掛著「愉賓廳」的大字。繞過愉賓廳便是正院堂屋,四周都種了白玉蘭樹。院子裡青石鋪路,十字縱橫,左右是月門,通往別院。

徐佛引著錢逸群進了堂屋,一眼就看到中堂掛著沈周的《廬山高圖》,四周墻壁也掛滿了各色書畫。乍一眼掃過頗有書香氣,細細看卻又會覺得有些顯擺。

錢逸群一抬頭,看到的堂扁是「曲俠堂」,一時有些費解,卻無從細想。再看堂屋佈置,堂扁下是一張窄長的卷案,案上放著左右一對素青花梅瓶。中間有木架,架子上擺著一柄黃綠色琉璃如意。

卷案兩旁是兩張紫檀木圓後背太師椅,顯示主家富貴非常。兩列雞翅木官帽椅左右展開,將堂屋分成三塊。

錢逸群看到堂屋左右角上有便門通往後院,兩旁還有圓門相通的耳房,用字畫屏風似隱若現地遮住。他心道:這妓院還真是不容小覷,恐怕比許多官宦人家還要闊氣。

當下已有貌美的小婢女上茶、凈手。錢逸群見那婢女只有十一二歲模樣,已經打扮得頗為成熟了,對於晚明風情真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我師妹正在後院指教徒兒,要等會才能出來見公子,請公子見諒。」徐佛陪坐,悠然解釋道。

錢逸群對於禮數本來就不太在意,也不像普通士子那般目高於頂,不把妓女當人。他喝了口茶,吃了塊茶點,道:「徐媽媽這師妹,是跟媽媽一脈的麼?」

「她是另一脈。」徐媽媽道,「我憶盈樓祖師乃是大唐開元年間聞名遐邇的公孫大娘,諱幽。當時她收了七個弟子,俱得真傳,時人稱之七秀。七秀留下的弟子,便是我憶盈樓七脈。」

錢逸群心道:這你已經說過了。

「因為祖師與七秀先師都錄籍教坊,所以憶盈樓的規矩就是不收男弟子,不收良家子。只在優伶娼妓中選品貌極佳,資質上好的姑娘傳授。」徐佛道,「故而我們總是被人欺凌,如今窘況公子也都知道了。」

錢逸群正要說話,忽得一股香風撲鼻,耳中傳來輕軟繡鞋拍打青石之聲。

「師姊,怎地在外人面前格能妄自菲薄?」一口地道的姑蘇軟語在她口中吐出來,嫵媚卻不見一絲,只留下濃烈的英氣。能把甜糯的蘇白說出這種效果,真是匪夷所思。

錢逸群抬頭看去,只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素顏凈面,一身白色重紗長裙,外套一件淡藍繡花褙子。她手持一柄三尺寶劍,倒背在背後,英氣勃發,正從後院邁進便門。

「這位便是我師妹,姓李,名貞麗,」徐佛起身介紹,偷偷朝師妹使了個眼色,道,「這位便是我跟你說過的錢九逸錢公子。」

李貞麗目光在錢逸群身上打量了一番,淺淺福了福道:「錢公子萬福。」

「李媽媽好。」錢逸群見李貞麗與徐佛站在一起,簡直就是兩個極端。徐佛極有媚功,哪怕站著不動,顧盼之間也透露出濃濃的嫵媚。她這位師妹卻是一身英氣,就如沒有劍鞘的寶劍,毫不含蓄,盡吐露在外。

錢逸群只在腦中閃過兩個字:女俠。

原來曲俠堂便是曲中俠女之謂吧。

「我師姊說你是吳下俊傑第一,怎的毫無俊傑之氣?」李貞麗大大方方坐在主座太師椅上,拿眼上下打量錢逸群。

錢逸群摸了摸鼻頭,暗道:說話這麼直,也不知道她平日怎麼做生意的。

見錢逸群尷尬,徐佛連忙攔住話頭,未語先笑,倒像是聽了個極好笑的笑話。她道:「師妹不是後面還有事嗎?快去忙吧,別在這裡得罪我請來的尊客。」

李貞麗倒也爽快,起身就要走。剛走了兩步,又停下腳步道:「西河劍帶了麼?給我看看吧。」

「不給。」錢逸群眉毛一挑,也十分爽快。

「小氣。」李貞麗轉身便超後面走去,留下一身香氛。

徐佛上前福了福,道:「我這妹妹就是如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請公子千萬見諒。」

「沒事,我是個沒性子的。」錢逸群兩世為人,又沒什麼功名利祿之心,最不怕的就是丟臉,故而不以為然。因問道:「平時她也這樣麼?不怕砸了招牌?」

「說來也怪,雖然她如此不通人情,但還是有富商巨賈願意來這裡受她的氣,大把大把地銀子捨得買她一張冷臉看。」徐佛輕笑道,「她又喜歡跟江湖中人往來,毫不避忌,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名僧大德,都有她朋友。」

錢逸群聽到「名僧大德」四字,想起自己擊潰苦塵心防的手段,不由輕輕一笑。這也沒辦法,晚明之世本就如此,老僧狎妓,名妓禮佛。

「是有人這樣。」錢逸群附和了一句,心下說:果然賤人每朝每代都有。李貞麗雖然漂亮,也不至於這麼捧著吧?

「不過你若是與她相處久了,卻想討厭她也難了。」徐佛嬌笑一聲。

「我還是喜歡徐媽媽這樣的。」錢逸群脫口而出。

徐佛咯咯笑個不停,道:「公子就是善謔,欺負奴家沒見過世面麼?」

錢逸群也哈哈大笑一聲,道:「徐媽媽這麼早將我召來,可是有什麼事麼?」

「正是為了《劍氣渾脫》而來。」徐佛總算結束了開場白,點名主題道,「奴見公子佩了西河劍來,想是也有心借奴家姊妹一試吧。」

「唔,徐媽媽這麼說,我也不便拒絕,不過此劍不能離我視線之外。若有個閃失,我不能向師父交代。」錢逸群解下佩劍,雙手斜捧。

徐佛連忙答應,叫了李貞麗出來。

李貞麗再次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了一件月牙白的褙子,寶劍也收入了劍鞘。她見到徐佛手裡拿著錢逸群的佩劍,眉角微微一挑,大咧咧道:「原來你喜歡我師姊那樣的。」

錢逸群也不分辯,坐在官帽椅上篤悠悠喝茶,只是盯著徐佛,看她怎麼摸索《劍器渾脫》的秘密。

「你們去把好門。」李貞麗對身後弟子說道,又轉頭對徐佛道,「師姊,開始吧。」

一群鶯鶯燕燕的美女將整個堂屋圍住,把住了出入口,倒像是關門打狗要搶了錢逸群的寶貝。

錢逸群又見徐佛和李貞麗兩人捧著西河劍,全神貫注地看著,時不時還竊竊私語一番,不由覺得好笑。他見沒人搭理他,索性站起身,走到中堂前細細欣賞這副《廬山高圖》。

這畫中山巒層疊,草木繁茂,氣勢恢弘。尤其是瀑布上方廬山主峰,孤高聳立,雲霧浮動,山勢漸入高遠,引人入境。錢逸群上輩子有大把的機會欣賞名作,卻一心讀教科書應付考試,從未上過心。如今要想看上一眼名家大作,只能說可遇不可求,反倒能耐下心看了。

他看了一陣,又細讀了上面的題詩,心道:原來《廬山高圖》是沈周給他老師的壽禮,那這裡掛著的大約是贗品了。不過這贗品也是不俗,只不知道是否是吳下名家的臨摹之作。

錢逸群又走到東邊耳房月門的屏風前,見上面龍飛鳳舞寫著一大段草書。他信步走了過去,輕輕撲扇,細細辨讀,良久方才認出寫的是杜甫的《劍器行》。

這書仿的是草聖張旭的筆意,行云流水,瀟灑跌宕,其行筆如疾風掃落葉,參差翻轉。雖不好認,卻很有味道。

書者沒有落款,錢逸群卻看出絕非俗人所寫。

「這是……」

錢逸群突然眼睛一花,好像紙上的字都活過來了一般。一條條一縷縷的墨跡就像是遊走的魚蛇,穿梭迂迴,極富動感。一頓一提之中,鋒芒自現,頓時滿紙生機,洋洋灑灑。

「這是祝枝山的真跡。」一個輕柔的聲音在錢逸群耳邊響起。

錢逸群哦了一聲,眼中只是滿眼的墨跡遊走,連聲讚道:「難怪難怪,大明第一,名副其實。」

「那是枝山道人送給我師祖婆婆的禮物,你仔細別弄臟了!」李貞麗聽到兩人說話,抬頭一看,卻見錢逸群的鼻子都要湊到紙上去了,連忙高聲叫道。

徐佛微微皺眉,只掃了一眼,又回到西河劍上。

錢逸群渾然不覺,一邊看還一邊用手指在空中寫寫畫畫,時不時還打兩個轉,翻兩個滾。

楊愛站在錢逸群身邊,心中暗笑:「原來錢公子還是個書痴,見了這極品草書連眼睛都要掉落了,難怪連我的聲音都沒聽出來。」笑過之後卻又有些失落。

錢逸群只顧盯著祝枝山的字,哪裡聽到別人說什麼。他一筆筆看完,又忍不住重頭看了一遍,終於退開一步,吐出一口大氣。等他戀戀不捨地再通讀一遍,方才發現身邊站了個淡雅襦裙的秀美女子。

「愛愛小姐,你怎麼在這裡?」錢逸群隨口問道。

楊愛掩嘴笑道:「昨日與公子同船來的,公子忘記了麼?」

錢逸群輕輕摸了摸鼻子,笑道:「一時傻了。」

楊愛聽姐姐們說:哪怕文曲星投胎的男子,見到自己心愛的女子也會蠢笨如牛。又聽錢逸群說自己傻了,少女情懷不由暗自聯想,臉上悄悄騰起一朵紅云。

錢逸群回到椅子上,落座才發現自己後背已經汗濕了,冰涼涼貼在身上。

楊愛跟隨過去,取了瓷壺為錢逸群添水,又掏出自己的絲巾遞了上去:「公子擦擦汗吧。」

「謝謝。」錢逸群接過絲巾,只覺得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氣比之以往所聞尤甚。

「好香,用的什麼香料?」錢逸群問完之後感覺有些太過輕浮,連忙道,「我答應給舍妹也買一些胭脂熏香,不知買什麼好呢。」

楊愛臉上紅暈更甚。這平日隨便用用的手帕巾,哪裡有那麼講究用上好的香去熏?無非是剛剛練完劍舞,身上出了汗,體香附著在帕巾上的緣故。

「就這閶門大街上,有家叫『月上華』的水粉鋪子,你買回去小姐肯定是歡喜的。」楊愛道。

錢逸群正要道謝,只聽到李貞麗喊道:「你們兩個若是要卿卿我我,就去花廳、別院、水榭……哪裡都好,別在這裡吵人。」

現在歸家院眾人拖家帶口投奔師叔,而且還不算是自己的嫡親師叔,難免有寄人籬下的不安感。楊愛被師叔一說,不由心中忐忑。

錢逸群也不多說,手掐指訣,劍指一比,西河劍微微一掙。

徐佛正在腹裡草稿措詞,想打個圓場,只覺得西河劍要從手中跳出去,再一看是錢逸群已經掐訣御劍,心下一嘆,鬆開了手。

李貞麗哪裡肯放?她正要伸手抓住,西河劍去勢疾猛,劍身散出一道劍光,嚇得她僵在半途,不敢去抓了。

「愛愛小姐,我們去花廳。」錢逸群臉上掛著習慣性的微笑,讓楊愛心中頗為溫暖。

「我跟你說《劍器渾脫》的秘密。」

錢逸群的笑容裡透出一股惡作劇的意味。
bpii 發表於 2013-9-16 08:43
第五十八章 水榭觀舞

聽到這句話,徐佛和李貞麗哪裡還肯讓他走。雙雙上前,分了左右將他攔下。

徐佛貼身上去,柔聲道:「錢公子未必是戲言吧?」

「也不敢說真的就通徹了,不過略有所得而已。」錢逸群故作謙遜道。

「請說來參詳吧。」李貞麗道。

徐佛暗叫不好,她早就摸清了錢逸群的脾氣。來軟活,他或許還能給點面子;若是來硬的,恐怕他比你更硬。

果不其然,錢逸群干凈利索地反問了一句:「憑什麼?」

是呀,憑什麼?

我又不是你們憶盈樓的弟子。若說跟你們有關係,那也是消費者和服務者的關係,你憑什麼要我說出自己的想法?

徐佛不滿地盯了師妹一眼,對錢逸群道:「我師妹就是這樣的性子,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錢逸群看都不看李貞麗一眼,對徐佛道:「徐媽媽,請屏退左右,我就與你二人閒話幾句就行。」

李貞麗心中暗惱,卻說不出話來。她這性子由來已久,對才子俊傑如此,對販夫走卒如此,對達官貴人也是如此……眼下就算想說句討喜的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

徐佛嬌笑道:「公子也真是的,與我等小女子計較,不失了身份麼?」

「我有什麼身份,不過是個差役而已。」錢逸群絲毫不肯上套。

「呦,」徐佛一甩手巾,撲了錢逸群一臉香粉,「公子的才學膽識可是一等一的,怎地如此謙遜?貞麗,你不是最仰慕這種才高不傲,膽略非常的少年英雄麼?怎地今日連話都不會說了,莫非是見了錢公子心就亂了?」

李貞麗期期艾艾應了一聲,心中卻道:我從小修習冰心訣,就是這副冷冰冰的性子,你要不說就別怪我來硬的!

「她要想聽也可以,我有個要求。」錢逸群負手而立,「給我舞一場吧。」

「這有何難!」李貞麗鬆了口氣,心中暗道:還以為他要提什麼過分的要求呢,這事倒算不了什麼。

綺紅小築說是小築,其實絲毫不小。左右有四個園子拱衛,對應四時節氣。眼下正是初秋,徐佛李貞麗請錢逸群進了二人遣開了眾弟子,請錢逸群前往秋院水榭。

楊愛跟在徐佛身後,見徐佛沒有反對,也就放了心。

錢逸群隨著前面引路的婢女一路走去,只見沿途打掃得乾乾凈凈,又種了許多名貴樹種花卉,深得曲徑通幽處的禪意。他走到一株高大的廣玉蘭樹前,上面的大玉蘭花還沒敗盡,留著一股殘香。

「這是從泰西人手裡購得的荷花玉蘭。」李貞麗有些不耐煩,變相地催錢逸群快些走,日後有得是賞花的時候。

當時明人將歐洲稱作泰西,這株廣玉蘭就是歐洲傳教士帶來的珍惜樹種,價值千金。

錢逸群卻是想起了前世自己家門口的行道樹,夏天常跟家中大人坐在樹蔭下納涼。被李貞麗這麼一催,也沒了回憶的興致,略略加快步伐。

又過兩個轉腳,錢逸群眼前一亮,面前豁然敞亮,水汽撲面而來,原來是個大池塘,足足有一畝地大小,幾乎是個小湖泊了。

池塘岸邊太湖石嶙峋而立,一座曲橋斗折,探入池塘中心,盡頭矗立著一座磚木水榭。

水榭頂上中了藤蔓,垂下的枝條好似簾幕,再水風中微微擺動。

錢逸群走過曲橋,進了水榭。

左右婢女清掃石凳,請錢逸群落座。

錢逸群用手摸了一把臨湖的靠欄,不著一絲灰塵,便道:「我就坐這裡罷,美景美人一眼可收。」

這靠欄是上下兩重上好的香木,一里一外兩相錯開,人坐在下面石條凳,往上一靠,身子自然傾斜,猶如美女身姿婀娜,曲線優美,故而江南人雅稱「美人靠」。又有俗稱「鵝頸椅」,卻是說它像鵝的頸子一樣彎曲。

錢逸群最不喜歡坐立都要一板一眼的,靠上去之後頓時渾身放鬆,落在老學究眼裡恐怕是大大的傷風敗俗。

徐佛湊了過來,在錢公子下首輕輕坐了,掩嘴笑道:「以後這靠腰要改叫『君子靠』才是呢。」

李貞麗不喜師姊這麼奉承人,硬生生道:「現在就開始麼?」

錢逸群倒是很享受這種嬌媚美人一旁奉承,冰山美人持劍舞蹈,抬起下巴點了點頭,瞇著眼睛道出聲好。

李貞麗當下將無關人等紛紛遣散,從弟子手中接過一條綢帶,纏在腰間,頓時顯出盈盈一握的小蠻腰來。

錢逸群看了也不由心神一蕩,雖然自以為沒有露出什麼豬哥相,卻已經被心細如髮的徐佛收在眼中。

李貞麗持劍亮了個門戶,也不要伴樂,手中寒芒一閃,寶劍已然出鞘。

這劍舞初時不過是尋常舞姿,只因為李貞麗身段遠超常人,能在不可思議處折身扭轉,令人驚嘆。

舞過三段,人與劍融為一體。整個水榭之中,只見劍光不見人影。

錢逸群肅然起敬,收起了之前那副浪蕩子模樣,坐正身子細細觀賞。

須臾之間,李貞麗人與劍又分離開來。

錢逸群只見眼前月白色一抹,整個場子裡只有翩翩搖起的裙襬、曼麗的人影,竟然將劍光徹底藏了起來,不露出分毫。他回想起當日觀摩劍陣時的情形,暗道:「果然是一祖同源。雖然表現形式大相逕庭,在劍意的收放上卻別無二致。」他也因此更堅定了之前觀賞祝枝山草書的感悟,知道自己沒有走偏。

李貞麗身隱劍光,劍意卻隱不住,勃然觸發之間,身上還漫射出淡淡劍氣。這是她內修的表徵,不是尋常武夫徒然使劍的笨功夫。這絲絲靈蘊,散發出來便如光如霧,落在有修為的人眼中更增添了一層敬畏。

等劍舞終了,錢逸群站起身,撫掌讚道:「果然不愧是徐媽媽的師妹!」

李貞麗比徐佛小了十餘歲,她師尊去世早,多虧了徐佛代授本門技藝,與徐佛說是姐妹,更似師徒,聽著倒也受用。她從腰間解下綢帶,拈起一角,輕輕擦去鬢腳的汗水,說道:「現在可說了罷。」

錢逸群搖了搖頭:「我在李媽媽的舞中又有了些感悟,若是方便,還想看看徐媽媽的本事。」

徐佛咯咯笑道:「難得錢公子今日有雅興,奴家本該拿出全身解數讓公子點評。只是公子用《劍器渾脫》吊著奴家的胃口,實在難以專心演舞呢。」

「你舞得越精妙,這《劍器渾脫》的真諦也就越精微,須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錢逸群搖頭晃腦笑道。他這不是騙徐佛跳舞,只是心中雖然有了大略,要說也能說個七七八八,但總有一種尚未通透的感覺。

就如張僧繇畫龍,爪牙鱗角無不惟肖惟妙,然而就差點睛之筆,總覺得是條假龍。

看李貞麗舞劍的時候,錢逸群已經隱隱有了「龍之神」,說不定看了徐佛的劍舞,這最後的點睛之筆也就有了。

徐佛將信將疑走到水榭中央,手中一抖,卻是取出兩柄扇子,右手上,左手下,啪地打開,挺胸翹臀擺了個身段。

形到,意也到。
bpii 發表於 2013-9-16 08:48
第五十九章 劍器渾脫

劍器舞是古舞曲,並非單指劍舞。

扇子、火炬、紅旗、徒手……一樣可以表演。

徐佛雖然對敵的時候用劍,但是她用的劍比李貞麗的短了許多,舞扇在她手中的作用也十分明顯。

不同於李貞麗那般分分合合,劍意縱橫。

徐佛的扇舞總是給人一種安詳喜悅的心境,整個人都與自然融為一體,就好像是生根在這水榭中。

如果說李貞麗的劍舞讓觀者忽略了外在的一切,那麼徐佛的舞姿則是帶著觀者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錢逸群前世十分不待見舞蹈,每到綜藝晚會放舞蹈節目就去上廁所。重生以來更是看不到真正的舞蹈——歸家院、綺紅小築這種地方可不是他消費得起的。

然而現在,他卻好像一眼就看懂了舞蹈的深意,傾聽舞者的傾訴。

其中緣由自然是因為徐佛和李貞麗都是天下一流的舞者,形意俱全。再者也是他能夠摒棄浮華,定心靜氣地感受藝術的魅力。

等徐佛一曲終結,錢逸群緩緩起身道:「此舞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徐大家果然厲害!」

「奴家這曲《渾脫》,還是不如師妹的《裴將軍滿堂勢》。」徐佛輕輕拭去汗水,謙虛笑道。

「徐媽媽是忠厚人,」錢逸群比徐佛小了那麼多,表揚起來卻絲毫不怯場,「李媽媽的《裴將軍滿堂勢》能夠激發靈蘊,的確不俗。徐媽媽卻能將靈蘊摶於胸中,更高一層。」

兩人一愣,沒想到錢逸群竟然從秘法修行的角度在看舞蹈,實在不解風雅,頗有對牛彈琴的遺憾感。

在錢逸群看來,秘法修行的根本就在「天人通感」四個字上。藝術的生命力不在於技巧,而在於「神意」。如果只有技巧,充其量只是個匠人,只有能夠演出自己的「神意」,那才是大家。

演繹神意的唯一捷徑就是內修靈蘊。

非但舞蹈如此,乃至於書法、繪畫……天下所有由技入道的根本都在這裡。

有些人無師自通,卻渾然不覺,也是因為無意中印證了這點而已。

錢逸群此刻信心滿滿,朗聲道:「小生狂妄,便斗膽說一說這《劍器渾脫》。」

徐佛與李貞麗往後退了一步,微微躬身,齊聲道了句:「請公子賜教。」

「我猜,《劍器渾脫》大約沒有招式。」錢逸群說道。

兩人臉上不置可否,心中卻信了大半,暗道:若是有招式,肯定不會失傳得那麼久。歷代祖師中沒有人是猝死的,所以不存在來不及傳的問題。

「之所以失傳,是因為傳不了。」錢逸群道,「因為《劍器渾脫》是劍意,也是掌握了御劍訣之後的劍術。」

「你怎麼知道?」李貞麗頗為不信問道。

「因為我看了枝山道人的字,」錢逸群道,「而且還記得草聖張旭的故事。」

大唐有三絕:李白的詩,裴旻的劍,張旭的草書。

「張旭技藝尚未大成之時,也是常去觀賞公孫大娘的舞劍,最終有感於心,成就了草聖的地位。」錢逸群道,「祝枝山肯定也是因為看了你師祖婆婆舞劍,於書法一道有大精進,所以才自比張旭與公孫大娘故事,寫下一副草書《劍器行》送你師祖婆婆,聊表謝意,共勉互勵。你們說是伐?」

徐佛望向李貞麗。

李貞麗微微蹙眉,心中暗道:倒是聽師父說過,枝山道人最愛祖師婆婆的劍舞,好幾次看完之後都不捨得離去。

「那字我從小就看,怎麼從未看出過什麼名堂來?」李貞麗不服氣道。

「因為你修行不夠罷了。」錢逸群起身站到了水榭中間,「我不會舞劍,你們勉強看著吧。重點在劍意而不是身姿。」

兩人並楊愛紛紛靠後,給錢逸群騰出足夠大的地方。

錢逸群也正想消化觀字所得,微微閉目,將祝枝山的《劍器行》又在心中過了一遍,這才拔出西河劍,朝空中一拋,雙手自然捏訣。

不待西河劍落下,已經被靈蘊捕捉,穩穩浮在空中。

《劍器行》是杜甫觀賞公孫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舞劍器所做,既有寫時景,也有追憶。祝枝山抄錄這首詩之時,筆下之意卻都是觀舞所感,正好讓錢逸群從筆意中逆推劍意。

「昔有佳人公孫氏……」

錢逸群劍指直上,西河劍如同巨筆一般橫在半空。他凝神專注,以劍作筆,好似在一張看不到的宣紙上潑墨揮毫,一筆筆寫下這千古名篇。然而在他內心,卻彷彿成了公孫大娘,成了李十二娘,成了李貞麗的祖師婆婆……

「一舞劍器動四方!」

錢逸群彷彿回到了剛剛被大學錄取的那刻,全家人傳遞著一紙通知。那是他最為光耀的時刻,是十二年苦讀結出甜果的時刻,充滿了自豪和驕傲。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這一筆一劍,必須氣壓全場。錢逸群重重吐出靈蘊,就如祝書中的頓墨,渾厚沉重,舉輕若重,力透紙背。

「爧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火光迸射,好似后羿射落九日。

劍影矯健,彷彿天尊駕龍翱翔。

錢逸群靈蘊緊收,劍意奔走,如絲如縷,似滑似游,不著於物。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西河劍回鋒之時猛然爆出一團靈蘊,激發劍光,青碧之色與湖光交映。水榭中三個觀者,臉上無不驚恐,彷彿真有個炸雷在耳邊轟鳴。

錢逸群一轟一吐,靈蘊如同大江一般滾滾東流。

劍光如波,凝聚不散。

好似彩練當空,又似霓虹掛頂,美不勝收。

李貞麗看得舌胎跳動,喃喃自語道:「原來這才是江海凝光。」

杜甫詩文之中,這四聯是描繪公孫大娘的舞藝出眾。詩意、筆意、劍意三者合一,在這裡別無二致,故而錢逸群演來最為入戲。

後面的詩文卻是懷幽藏怨,以今不如故為嘆,走的是哀怨緬懷的路子,必然與劍意不符。而祝枝山於此處卻是取了劍意而棄詩意,使得他這副《劍器行》狂草不為文士墨客所喜,乃至於有人以為筆與詩不契合,當作是贗品。

錢逸群隨了祝枝山,只是表現劍意,於文字便輕了幾分。他的劍法根本不能與祝枝山的書法相比,只寫到「女樂餘姿映寒日」一句便難以為繼。

錢逸群收了靈蘊,站定原地,返觀內照,靈蘊之海只有淺淺一層。剛剛這半首詩竟然耗去了他八成的靈蘊,也幸虧出戲得早,沒有硬演示下去。

徐佛和李貞麗卻看得痴了,腦中只有閃爍的劍光流轉,靈蘊收發。

楊愛沒什麼修為,只是看個熱鬧,卻也覺得精彩非常。她見錢逸群額角有汗,想掏出帕子給他擦拭,一摸才想起來剛才已經給了,不由臉上一紅。她又想起當日在外莊,錢逸群將自己的汗巾給了她……今日兩人豈不是等於交換了汗巾?

哪個少女不善懷春?今日的秘法交流對於楊愛來說太過遙遠,反倒是這剛剛萌發的男女私情讓她心神蕩漾。

錢逸群正坐石凳之上,也顧不上擦汗,直到靈蘊恢復了一成左右,這才緩緩站起來走了兩步,不讓身子僵冷。

徐佛看了李貞麗一眼,兩人齊齊起身,當下便要跪下行禮。錢逸群連忙御劍,用西河劍攔在兩人面前,不讓她們磕頭。

「這劍意不算完整,你們不用謝我。」錢逸群仰頭嘆了一聲,「總覺得還是蒙了一層紙,卻點不破。」

「公子,」徐佛這一聲叫得無比虔誠,「當年我師叔祖全心全意演劍,枝山道人全心全意寫字,故而都能入天然渾脫之境。現在公子以字意逆推劍意,先存字後存劍,已經是分心兩處。能如此讓人耳目一新,可謂天縱之才矣。」

「你這是捧殺我。」錢逸群正處關頭,心中沒起一絲快意。

「錢公子,」李貞麗也不得不放下之前成見,誠懇道,「我姐妹不是奉承,只因這《劍器渾脫》是憶盈樓最高深的技藝,公子沒有前面功夫打底,能建起如此瑰麗的空中樓閣已經很了不起了。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請。」

——你們怎麼都喜歡用不情之請來難為我呢?

錢逸群心中暗怪。

「求公子學我憶盈樓猿公劍法!」李貞麗這次終於跪了下去。

錢逸群連忙雙手扶住李貞麗的雙肩,心道:原來是求我學她家的劍法。高仁是要我磕頭才肯教,她是磕頭求我學,嘖嘖,這真是天壤雲泥之別呀!

他又想道:我還要夜探張家,救回狐貍,眼下正缺一套高明功夫,免得我手段不濟。還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只是不知道猿公劍法到底如何。

錢逸群對於憶盈樓的手段並不是很信服。當日對付李巖、劉宗敏,徐佛和一干姑娘們就僵持難下。後來紅娘子現身,憶盈樓這邊差點撐不下去。想想當時真像是打牌,誰先暴露了王牌誰便失了先手。萬幸苦塵和尚來攪局,否則徐佛還真有可能被擄去山西當壓寨夫人。

「猿公劍法?」錢逸群問道,「敢問這袁公是何人啊?袁天罡麼?」若是史上有名的大人物,那這劍法也不會弱到哪裡去。袁天罡是初唐時著名的術士,被視作神人,又與公孫大娘時代相近,難免被錢逸群惦記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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