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仙俠]百媚圖 作者:美味羅宋湯(連載中)

 
wwdon 2013-3-16 22:38:5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94 73784
bpii 發表於 2013-9-16 23:42

第三十三章 一念一世界

劉宗敏放下手中黝黑的鐵胎弓,面無表情,甕聲甕氣道:「這就是威武不能屈麼?」

威武不能屈是一門流傳頗廣的玄術,靠激發血氣與靈蘊混合,外放成罡氣,籠罩周身,宛如一件精良的盔甲。這法術易學難精,能像曹文用這般練到「凝氣成金」的人也是鳳毛麟角。絕大部分人都只是學個吐納法子,讓肌肉更加堅韌一些罷了。

曹文用久經戰陣,又不是第一次中箭,身形晃了晃,任由這箭留在身體裡,舉刀立了個門戶。

錢逸群不懂刀法,只見李巖他們不敢上前,便知道這曹文用即便受了傷,威懾仍在,未露破綻。

曹變蛟在林子裡聽到外面亂箭齊發,又聽到一張重弓後發,還有劉宗敏那震得山谷迴響的大嗓門,一顆心早就飛了出去,恨不得當即揮刀與亂賊決一雌雄。正所謂心有餘而力不足,此時他腹內絞痛,雙腿發軟,任由牙齒磨成粉,卻連站起身都做不到。

「帶他走。」李巖揮了揮手。

劉宗敏剛踏出一步,便聽到一聲乾咳,硬生生收住了腳。

「貌似我才是這裡的主人。」錢逸群盯著劉宗敏,手掌虛托,讓人以為他隨時都會扔個閃電球出來。

李巖朝錢逸群打了個躬,道:「我出發時,高老師說:『若是錢逸群出手阻你,只問一句:還念傳術之情否?』錢兄,敢問一句,還念否?」

「如果我還念這情,是否就要讓你們帶走曹文用、曹變蛟叔侄?」錢逸群反問。

「正是。」李巖說得斬釘截鐵,「曹家這兩員虎將落在我們義軍手裡,無疑是斷了曹文詔一條臂膀。若是錢兄還念舊情,便請一旁冷觀罷。」

錢逸群微笑道:「雖然高老師傳我小六合訣是因為我討來天命丹救他,不過我還是承他教導之情。」

李巖鬆了口氣。

錢逸群大大喘口了氣,繼續道:「不過,曹家這兩人你不能帶走。」

「為何!」李巖剛吐出去的氣又吸回肺裡,叫道,「我記得錢兄也說過,不願做朱明的孝子賢孫,何必逆天下大勢而行呢!」

「我一個道人管什麼天下大勢?只因曹氏子弟在關東抵禦建奴有功,我不能看著你們斷了我漢家天下的棟樑。」錢逸群正義凜然道。

李巖臉上陰晴翻轉,突然笑道:「錢兄過慮了。想建奴不過鼠輩而已?之所以為患日久,實在是邊兵怯戰,望風而逃。只要我義軍得了天下,覆滅建奴不過是反手之間的易事!」

錢逸群微微搖頭,心道:十四年後李自成兵敗一片石,這可是歷史證據。更就眼前看,曹文詔帶著關寧鐵騎入關剿匪,農民軍如此緊張,可見現在也不是邊軍的對手。

「秀才,時辰不多了。」紅娘子整了整手裡的軟鞭,低聲提醒李巖道。

李巖點了點頭,朗聲道:「錢兄,既然念情,夫復多言?」

「我更念高老師解惑之情。」錢逸群斂容道,「當日我問老師,天命可違可變否?高老師說:交關之前,一念搖擺便是一個新天地。道人不才,總算還記得老師教誨。剛才小小猶豫了一下,所以在另一個天地中已然讓你帶走了曹家二人,也算我還了高老師的情。至於這個天地,你們還是自己走吧。」

李巖在義軍之中是第二號的智囊,若論口才更是無人能出其右。聽了錢逸群這番詭辯,他卻是徹底無語。姑且不說是否有另一個新天地應交關感念而生,就算真的生了,與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可偏偏錢逸群又說得如此堅定,讓他不能辯駁。

「既然如此,在下只好得罪了。」李巖往後退了一步,「抓了他回去!」

紅娘子軟鞭出手,如同蛇信一般飛向曹文用。

曹文用刀面一轉,啪地一聲打開軟鞭,腳下一錯,不退返進,朝劉宗敏劈去。

「雷來!」錢逸群暴喝。

手中電球應聲而出,轟向李巖身後的刀牌手。李巖知道這些藤木盾牌擋不住這個電球,手中摺扇一揮,蕩起一層靈力,擋在電球之前。

電球破開靈蘊,爆出一層層靈力漣漪,最終消散在無相絲織成的扇面上。

「我們走!」李巖大喊一聲道。

錢逸群心中好奇,自己這招貌似對他沒有造成什麼麻煩,怎麼這就要走?剛才不是你要打的麼?不過既然已經開打了,總得有個讓人滿意的結果。哪怕是輸的一方說兩句場面話,也要比這個「我們走」要好看的多。

「雷來!」錢逸群甩出一個電球,扔向李巖身後的劉宗敏。

劉宗敏本已經要退走了,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陣電擊打得癱倒在地。他到底皮厚肉糙,只是略一抽搐,勉強能夠站立起來,搖搖晃晃走了兩步。只是被這電球打中之後,頭髮焦黃直豎,滿臉焦黑,萬分狼狽。

「你個小賊!」劉宗敏大怒,從後腰抽出兩柄長刀,便要朝錢逸群砍去。

「宗敏快走!不可耽擱!」李巖急忙叫道。

劉宗敏雙目赤紅,哪裡肯聽,叫道:「先殺了這小賊不遲!」

錢逸群不會武功,身法步型與常人無異,卻有個優勢:身形敏捷。

他御劍虛晃一下,人已經滑步溜了出去,暗中腹誹:你這傻大個兒竟然敢對道爺我動粗,看來是饒不得你!這嗔念一起,怒氣自然勃發,口中吼道:「雷來!」

更大的電球浮在錢逸群手中,嚇得劉宗敏左右晃動,如同遊蛇,要追上錢逸群自然更慢了。

「走你!」錢逸群扔出電球,卻被劉宗敏僥倖讓開,直落在他身後,將地面炸出一個坑。

李巖又喊了一聲,見劉宗敏不肯回來,只得道:「上去幫忙!」

紅娘子的審美觀很堅定,只喜歡李巖這樣的白面小生俊偉郎君,對於劉宗敏這樣的黑鐵巨漢沒有絲毫好感,當下道:「你忘了高老師的話麼?他不走是他自己的事。」

「既然一同出來,自然要一同回去!」李巖眉頭一蹙,抽出竹笛,貼近嘴唇,一連竄高亢的音符隨風揚起,將李巖的靈蘊傳到劉宗敏身上。

紅娘子暗咬銀牙,心中恨恨道:平日也不見你這般迂腐,今日偏偏跟這傻漢講起義氣來了。她鍾情李巖極深,雖然深信高仁說的「久留必敗」的讖語,卻還是揮鞭跟進,想去將劉宗敏拖出戰圈。

曹文用不知道為什麼錢逸群要留下這些水盜,但是錢逸群肯為曹家說話,足見此人公義。如果自己不拔刀相助,豈不是成了無義小人!他顧不上自己身上傷勢,長刀封住了紅娘子的前路,兩人纏鬥一起。

bpii 發表於 2013-9-17 08:59

第三十四章 人多就是有理

在這個戰場上,錢逸群有著天然優勢,腳下哪裡有坑哪裡不平,了然於胸。劉宗敏為了躲開閃電球,不能追走直線,明明幾步可以追上一刀劈死,卻不得不左右閃避,白白費力。即便如此,他也還是被錢逸群實實在在轟了兩記,若不是李巖的靈蘊加持,恐怕早就倒地難起了。

地上那兩個戴家子本來恨錢逸群至極,巴不得這陰狠毒辣的偽道士死在劉宗敏手裡。然而轉念一想,這錢逸群好歹說了不殺他們,若是沒了錢道士的庇護,這幫賊人肯定要對自己下手。戴家忠心王事,早就被那干造反的泥腿子恨之入骨了!因此上,他們又都心中期盼錢逸群不要輸。

這天人交戰可謂糾結之至,讓這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夥子傻愣愣坐在地上動也不動,只要再披塊灰布便可以假裝山石泥壘。

「雷來!」錢逸群瞅準時機,又是一枚電球出手。

劉宗敏正是舊氣吐盡新氣未吸之時,避無可避,被電球打了個正著。皮肉頓時黑成一片,散出一片烤肉焦香。劉宗敏耳中轟鳴,模模糊糊聽到身後李巖高喊「不可戀戰」,心中一冷:我這好大的怒氣是哪裡來的!為何非要置他於死地方才舒心?彷彿剛才舉刀狂砍的完全是另一個人。

「我們輸了!快走!」李巖放下笛子,體內靈蘊耗竭在即,心中哀嘆:人與人哪裡就有如此天差地別……錢逸群雖然反覆只會一招,卻能活活耗死我們!

錢逸群卻是找到了戰鬥的節奏,心中大爽,卻也因此沒了怒氣,電球的威力略減。

「當我這裡是大街麼?你們要來便便來,要走便走!」錢逸群跳後兩步,大聲喝道。他見劉宗敏沒有追上來,知道這回李巖鐵了心要走,不由琢磨如何將他們留下。

那邊紅娘子見劉宗敏退了回來,心中惱怒,一股腦發洩在曹文用身上。曹文用受了傷,攻勢不足,守勢有餘,防禦得滴水不漏,讓紅娘子更是心火難洩。

李巖心中暗道:今天真是邪門,怎麼劉宗敏剛好,紅娘子卻又瘋了……莫非有高手暗中佈陣,我們不知不覺已然入彀?

想到這裡,李巖後背發冷,再也顧不上其他,上前扇子一甩,一團靈蘊金沙朝曹文用面孔撲去。曹文用遽然一驚,撤步後退。

李巖順勢一攬,摟住紅娘子腰肢,低聲喝道:「有埋伏!快走!」

紅娘子激戰之中突然被人碰觸如此私密的部位,差點一鞭子抽上去。只是因為暗戀李巖到了極致,心裡反倒生出一股甜蜜,腰肢一軟,竟靠在了李巖身上。她心中既羞且喜,暗道:若是換個時候,他也能這般摟著我卻好。

劉宗敏也正好趕來,為兩人斷後。

那邊水盜早就想走,因攝於李巖等人淫威而不敢逃脫,此刻見主將發令,頓時一哄而散朝竹林幽徑外跑去。

錢逸群追了過來,只看到李巖的背影。

李巖只覺得一道犀利目光釘在自己背上,知道是錢逸群,頭也不回,高聲喊道:「錢兄!青山不改,綠水……」他本想說兩句場面話,誰知眼前突然一片紫色霓裳翩翩浮動,耳中仙樂驟起,整條竹林幽徑裡頓時香氛飄散,讓人迷離。

綠水長流,自然也因此成了綠水斷流。

錢逸群也聽到這絃樂,腦中登時想起歸家院的九音驚弦陣,心中卻有些疑惑:李巖等人前來,那九成九是高仁老師幫他們卜算的結果。徐佛他們是怎麼想到來這裡的?上山之前還與她們通訊,相約學成之後共參「劍器渾脫」經義,怎麼今天這麼趕巧就來了?

「花月凌風!」這呼喝,硬將千回百轉酥到骨子裡的蘇白喊出了金石之聲。

不是李貞麗又是何人!

頓時殺聲暴起,儘是女子聲線,可見來人不少。

錢逸群追上兩步,只見一片紫云翻騰,姑娘們的長劍已經蒙上了血光,只是幾個回合,水盜雜兵已經被砍翻在地,或傷或死。

劉宗敏頂在最前,感受最深,心中驚恐:同樣的陣法,這些女娃怎麼就用得如此犀利!短短時日,哪裡來的如此進益?

他哪裡知道,這些紫衣姑娘是九霄中的紫霄部,乃是李貞麗的親兵,各個都是李貞麗從小調教出來,深得憶盈樓真傳——雖然剩下的不多。

綺紅小築攤子鋪開大,九霄各有分職,另外還有專攻曲藝、聲色、清文……負責賺錢的,眼前這些女子名為妓女,實則與女兵沒有區別,各個養得一身殺氣。反觀歸家院的姑娘們,一邊要努力練功修行,一邊又要與客人虛與委蛇,賺些脂粉錢,頓時就被同門姐妹比下去了。

「全都住手!」李巖高聲呼喝,「錢兄,我們認栽了!」

李貞麗聽到李巖搬出錢逸群的名號,方才喝道:「且住了!聽錢公子交代!」

紫霄部的姑娘們結陣而退,有條不紊,連個受傷的都沒有。

李巖那邊的太湖水盜尚能站著的卻也不多,一個個縮回本陣,哆哆嗦嗦,雙腿發軟。

「呦,一不小心,好像我這邊人多了。」錢逸群見果然是李貞麗與徐佛趕來,心中大定,撫掌笑道。

李巖一頭土灰,強挺著腰,道:「今日是我栽了,請錢兄發落。只是這些弟兄都是苦命人,還求錢道長大發慈悲,留他們一條性命。」他讓「錢兄」發落自己,又讓「錢道長」發落這些水盜,顯然是從私情、道義雙管齊下,也難為他瞬時之間便從失敗中走出來,說出如此漂亮的話。

錢逸群若是個傻子,他這漂亮的媚眼可就拋給瞎子看了。

「這裡不是敘舊的地方。」錢逸群不置可否,「你們都交了兵器,讓姑娘們押去裡面,咱們一併發落。」

曹文用站在錢逸群身邊,心中一個疙瘩:難道你還要發落我們?

他見姑娘們只是收繳了太湖水盜的武器,用長劍控住了李巖、紅娘子、劉宗敏,並沒有對他施加一眼,這才心中好受些。

正所謂人心隔肚皮,曹文用以為自己與錢逸群已經化干戈為玉帛,殊不知錢逸群暫不發作只是因為竹林幽徑不便於劍陣展開。一旦到了茅蓬塢裡,天地廣闊,徐佛、李貞麗帶來的這百多女將便是如魚得水,誰都奈何不了她們。
bpii 發表於 2013-9-17 09:05

第三十五章 公審大會

錢逸群志得意滿回到塢裡,站在茅棚之前,先讓徐佛等人為曹文用割開箭創,取出帶著倒刺的箭鏃。

曹文用到底是大將之姿,硬是連呻吟都沒有一聲。不過他卻高興不起來,因為那兩個為他取箭簇的姑娘並沒有立時歸隊,而是手持三尺青鋒站在他身後,隱隱將他一併監控起來。

「尊主!」一個紫衣女子從林中走了出來,手裡提著與她身高極不相符的曹變蛟。她聲音尖細,看來不過是個十三、四歲正在變聲的稚嫩女子。紫衣女子報導:「這裡還有條漏網之魚。」

曹變蛟兩手提著褲子,佝頭縮頸,臉色慘白,嘴唇青紫,腳下漂浮。

「這是我侄兒。」曹文用剛要站起身,兩隻玉手已經按住了他的肩頭。

「扔在一起看住。」李貞麗隨口說了一句,便與徐佛分立錢逸群左右。

錢逸群掃視一週,見憶盈樓的姑娘們已經徹底將這塊地圍得水洩不通,方才道:「既然大家都來齊了,咱們可以慢慢說了。先從簡單的開始吧。」他看了一眼戴氏兄弟,後者旋即打了個冷顫。

「你們兩個,對我剛才的決定滿意否?」錢逸群冷冷問道。

兩人點頭如搗蒜:「錢道長公平正義,在下兄弟年輕無知,該當受罰。」

見他們這般知趣,錢逸群揮了揮手,示意撤去他們脖子上的長劍,說道:「請李媽媽找人去打造兩付腳銬,墜上重物,防止他們逃脫。」

李貞麗點了點頭,身邊一個紫衣女子飛身而去,姿態曼妙,宛如仙女。不一時她便又回來了,原來這次上山的姐妹太多,便在上山途中三五成群,守住了山道,此時只需傳話下去便是。

戴氏兄弟如蒙大赦,知道性命無憂,身上的寒慄算是止住了。

「你……剛才你說你叫什麼來著?」錢逸群指了指馬懷遠,一時不記得是否問過他的姓名。

馬懷遠正要編造個身份,只聽李貞麗繡口一吐:「此人馬懷遠,乃是文家西席,負責教授文光祖制藝。」所謂制藝便是八股文寫作,錢逸群看了看馬懷遠的方巾,知道他是個生員,倒也沒起疑心。

「實際上,此人卻是個掮客,幫文光祖聯絡江湖草莽中人,幹些雞鳴狗盜之事。」李貞麗繼續道。

錢逸群瞭然,寒聲道:「我與你家文蘊和友善,為何你家少爺還要殺人嫁禍於我!」

馬懷遠被揭穿身份,一顆心已經如同死灰。被錢逸群這麼一問,卻又活絡起來,他暗道道:看來這錢道人不知道我家少爺與文蘊和不合,正好借了文蘊和的人情脫身。

打定了主意,這狗頭軍師作出一臉哭喪臉:「錢道長容秉。其實我家少爺只是不忿自己的心腹僕從被您殺了,想弄得您狼狽一些,然後大家冰釋前嫌……誰知道這、這、這竟然弄巧成拙了!今天正是我家少爺讓我來看看,尋機道歉,孰料突生異變啊!」

錢逸群心道:原來還是我一時莽撞殺人的事,這個場子他們倒是找得有理。可偏偏殺了蔡家夫婦,這等濫殺無辜卻不能放縱。

「你覺得你值多少錢?」錢逸群問道。

「錢?」馬懷遠一愣,旋即想到這是錢逸群在開贖金了,心中暗道:這人是道士還是強盜?難道真要文少爺來贖我不成?

「我、我、我不值錢……請錢道長……」

「不值錢就埋了做花肥。」李貞麗殺氣騰騰補了一句。

「開價一千兩,我家少爺肯定捨得。」馬懷遠利索道。

「要的就是他肉痛。」錢逸群笑道,「一千兩給蔡家當撫卹。再拿一千兩出來給上真觀當香火錢,難道你們叨擾一晚就這麼算了?還要拿一千兩出來給我師父壓驚,你們擾得他通宵難免。最後我這裡嘛,倒是可以給你打個折扣——九百九十九兩,讓你家少爺略表誠意便是。」

馬懷遠心中一盤,這四千兩銀子可不是小數,文光祖再揮金如土,平均下來一個月也不過開銷三五百兩。這筆贖金幾乎接近他一年的花銷,怎麼可能讓他不肉痛?文光祖那人刻薄寡恩,真肯拿出這筆巨款麼?

錢逸群不管馬懷遠心中糾結,轉向李巖等人。

「李兄,你是聰明人,還需要我多說麼?」錢逸群笑道。

「錢兄,你是聰明人,還要我說自己沒錢麼?」李巖反笑道。

「我知道義軍不會有錢,所以我也沒指望你拿錢贖身。」錢逸群微笑道,「這樣,你我都是爽快人,也不要討價還價了。諸位的兵器我都笑納了。」

紅娘子與劉宗敏還好,雖然也是能工巧匠打造的兵刃,到底都是有價之物,可以再去置辦。李巖卻苦惱非常,他的扇子是無相絲織成的扇面,千年鐵木打磨的扇骨,又有高人以靈蘊繪以「金粉世家陣」,看似金光閃閃頗為惡俗,卻能當暗器使用,傷人於不備。

只是人在矮簷下,焉能不低頭?若是不低頭,日後恐怕也沒頭可低了。

李巖口中發苦,強擠出一個笑臉道:「既然錢兄喜歡,小弟早該奉上。不過那支笛子是小弟家嚴所制,二十五年來從未離身,還請賜還。」

「這個好說。」錢逸群點了點頭,又道:「再有一層,我覺得你那手靈蘊外施的手段很有意思,不如教給我吧。」

這回李巖倒是很爽快說道:「好。」

錢逸群見慣了市井賴皮,自己也多少有些討價還價的惡習,沒想到李巖這麼爽快,心中反而有些犯疑。李巖見錢逸群不接話,猜到幾分,便開口道:「小弟在家中時不過是讀書養氣,普普通通一個儒生罷了。加入聖教之後方才習得一些法術。我教視天下人為兄弟姐妹,並無什麼分別,錢兄要學我自然不敢有瞞。」

白蓮教的起源可以上溯到東晉高僧慧遠。他於廬山創建白蓮社,精修唸佛三昧,祈願往生西方凈土,是佛門的一支。南宋初年,茅子元以未來佛彌勒為偶像,倡導百姓唸佛修行,是為白蓮宗。因為教徒謹蔥乳,不殺不飲酒,故又名白蓮菜。

到了元世祖至元十八年。都昌縣人杜萬一,正式以白蓮教為名,舉事反元,以「拯救天下蒼生」為號。

元順宗時,欒城韓山童、韓林兒父子,言:「白蓮花開,彌勒降世」。創設白蓮會,依託佛教,造作經卷符籙,傳佈民間,於至正十一年揭竿起義,雖然俱被處死,卻拉開了轟轟烈烈的「驅除胡虜,恢復中華」運動。此即為蒙元朝廷所謂「紅巾賊。」

到了國朝大明,太祖、英宗都曾反覆禁過白蓮。然而白蓮教真正成為邪教,卻是從正德以後。因受羅教的影響,吸取「真空家鄉,無生父母」的思想,教徒奉無生老母為創世主,宣稱無生老母派彌勒等神佛下凡,將迷失紅塵中之皇胎兒女收回真空家鄉。此後教派林立,名目繁多,各派之間互不相屬,教主獨攬大權,父死子繼,等級森嚴。

教徒入教時舉行一定儀式,交納錢財,定期集會,燒香禮拜,宣講經卷,教習拳棒。到了神宗萬曆年間,徐鴻儒、王森又以白蓮教起事,旋即被剿滅,卻將白蓮之火燒得更熱了。

如今王嘉起事,在山陜設官任職,宛如皇帝,其麾下主力不乏白蓮中人。只是因為沒有一個巨頭挑起白蓮宗的大旗,教內各派互不臣服,故而沒有直截了當舉白蓮起事。

白蓮各支派為了擴大影響,吸收教眾,對於術法的傳授極其簡單。只要納糧入教,第一次集會便有教派中前輩根據個人資質傳以術法,並不考察人品來歷。所傳也都是真貨,資質若是高些如李巖者,學成之後威力頗為不俗。只不過也因此被許多歹人學去,為禍一方,更加重了白蓮邪教的惡名。

「學經以致用,習法為度世。」李巖道,「藏藏掖掖的實在有違祖師創法真意。我這白蓮法螺易學難精,乃是訣中上品。請君參詳。」說罷他果然當著眾人的面,將白蓮法螺的靈蘊流轉娓娓道來,各種關節一一點透,自己的體會心得一併附贈,真正沒有絲毫藏私。

錢逸群聽了這白蓮法螺的術法,心中暗暗記憶搬運,倒是覺得與避塵訣有三分相似,核心都在於靈蘊外放。只是因為加持他人所需要的靈蘊量與外放距離都遠勝避塵訣,人力終有不及,故而在密宗用大法螺,在白蓮則化為各種樂器。

李貞麗屬下九霄雖然勤學苦練,不過領悟靈蘊而用之卻是人生一道關口,在場之中不過十數人邁過此關。至於靈蘊外放,更涉及到個人資質悟性與靈蘊多寡。聽了李巖口授便心有所感的,左右也不過兩三人。

這兩三人之中,徐佛卻是想到了九音驚弦陣。九音驚弦陣以攻敵為要,若是能夠在攻敵之餘加持花月凌風陣,無疑是一陣兩用,威力更大。

「此術有個弊端,」李巖又道,「若是受持之人對加持之人心存疑忌,這放出去靈蘊便是浪費了。絕進不了那人身中一絲一縷。」

血液尚且要分了血型才能交融,何況靈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靈蘊,護衛身體這座家宅,哪裡容得外來人隨意進入?錢逸群聞言頗覺雞肋,不過再一想,自己學這個本來就是給互相信任的朋友施用,若是受持之人不信自己,何必拿熱臉貼人冷臀呢!

bpii 發表於 2013-9-17 09:10

三十六章 一個都不能少

錢逸群看了周圍一圈人,也不知誰才是真正信自己的,不敢貿然試驗。他點了點頭,算是放過了李巖,望向紅娘子,道:「該你了。」

「我?你想要什麼?」紅娘子到底是女人,見錢逸群一雙眼睛在自己身上打轉,好像剝光了自己一身的衣服,心中發寒,往後躲了躲。

「你那個易容的幻陣。」錢逸群簡潔明了。

紅娘子的易容陣可不是尋常江湖易容術。固然有資質高絕者將易容術用得神出鬼沒,讓至親之人都瞧不出破綻,但是對於資質要求高,下得功夫更高。易容陣與之相比實在簡單許多,只要按圖索驥,便能施行,而且就連身外的衣物都能隨心顯化出來。

「易容陣是我家不傳之秘,不能傳你!」紅娘子斷然拒絕。

這家傳陣法歷來是傳媳不傳女的。因為媳婦是娶進來的人,生了孩子還是自家人。女兒卻是嫁出去的人,一旦傳了女兒,便會帶到夫家。只因為紅娘子雙親早逝,膝下只有一個女兒,為了不讓家傳絕技失傳,這才傳了她。她爹最後一口氣時,一定要她發誓招贅一個男人,否則死都不安寧。

這樣的家族絕技,怎麼可能因為一句話就傳給外人。

「你就是殺了我剮了我,我也不傳!」紅娘子銀牙咬碎。

「我殺你一個沒有反手之力的女人幹嘛?」錢逸群想起當日在船上,紅娘子為了李巖跪地磕頭幹練果斷,微微一笑:「我殺了你身邊這位李秀才呢?」

紅娘子不自覺望向李巖,只見李巖也怔怔望著她。她心中一痛,看著情郎的雙眸卻又想起了慈父臨終前的淚光,兩相交雜,竟然沖淡了對錢逸群的憎恨。她到底是女中豪傑,這一望之間便已經下定了決心,甩過頭,決然道:「你殺了他吧。我必然隨他自盡,到時候我們在黃泉路上也是結伴同行。」

李巖卻恍如不聞,心中暗道:我只以為她與我投契,渾沒料到竟然是對我有情。我這一心都只在義軍大業上,你這又是何苦?

「你錯了,我不殺他。」錢逸群微笑道。

李巖鬆了口氣,不用無謂做一回惡人。若是錢逸群不說這句話,他差點表明立場,自己還有大業未成,不能牽扯到這種兒女私情之中。

錢逸群幽幽說道:「我會割了個他的舌頭,挑斷他的手足經脈,讓他只能看著義軍大業覆滅,卻不能建一言,出一策。我想你那時候一定會很樂意在他身邊伺候,享受他充滿怨憤的目光,對吧?」

李巖吸了口涼氣,五臟六腑全都凍住了。他強笑道:「錢兄玩笑了。」

錢逸群置若罔聞,只是盯著紅娘子道:「共患難,這是何等有情有義的事啊。唔,對了,為了防止你給他留個種子,我還會先閹割了他。這樣也省了你很多麻煩。」

紅娘子用力抿著嘴唇,渾身顫抖,一顆心就像是放在萬丈懸崖一般,隨時都會摔下去碎成粉末。她彷彿已經看到了錢逸群描繪的情形,微微閉上了眼睛,準備一頭撞死當場,也免得拖累心上人。

「你要是現在死了,他可就沒人照顧了。」錢逸群哪裡會看不出她心存死志,篤悠悠道。

「你這人面獸心地東西!」紅娘子啐了一口,「你先放他走,我才抄陣圖給你!」

「你以為我是傻子?」錢逸群冷笑一聲,「而且你也沒資格跟我講條件,來人,斬下李巖左手!」

「錢逸群!你住手!」紅娘子見李巖身後的紫衣女子果真動手,絲毫沒有猶豫,帶著哭腔叫道,「我給你!」

錢逸群這才揮了揮手,算是放過了李巖。李巖被紫霄部姐妹牢牢制住,一隻左手已經是青筋暴漲,顫抖不已,見錢逸群揮手放行,這才松了口氣,額頭上已經滲出一圈冷汗。他心道:這錢逸群看著溫文爾雅,卻比北方的山賊強盜還要霸道狠絕,他若是與義軍為敵,恐怕不妙。

紅娘子雙眼含淚,讓人取了紙墨,先畫了個人形,以墨點表示陣中節點。這陣法巧妙非常,卻不是十分繁雜,只需要用所幻之人的一縷頭髮便能作為陣眼。只是所借這人卻必須活著,若是死了,這個陣法也就破了。這也是當日紅娘子留下楊愛性命的緣故。

錢逸群取了陣圖,仔細讀了紅娘子在紙上寫下的口訣,深感陣法一道才是真正高端的東西。別看咒術威力巨大,陣法卻能點石成金,真正化腐朽為神奇。非但有虛實之分,更有內外之別。竟然又人能用靈蘊在身體里布陣,真是匪夷所思!

錢逸群滿意地收了陣圖,看了眼劉宗敏,頗有些雞肋的感覺。

「你能幹嗎?」錢逸群問道。

劉宗敏頗為挫敗地垂下頭,聲如悶鐘:「吃飯。」

「飯桶在道人這裡得先打五十大板!」錢逸群虛言恐嚇道。

「我是天生如此,從未習過玄術秘法,要不就把這套血戰八方的刀術給你。」劉宗敏耍橫道,「再要不然,你就殺了我吧。」

「血戰八方……嗤!」曹變蛟一旁不屑道,「你若是不會,倒還稀罕一些。」

錢逸群聽曹變蛟這麼一說,猜這刀法大概早已經是爛大街的大眾貨了。他正要考慮讓劉宗敏付些銀子,卻聽曹文用出聲道:「剛才他射我的那箭,明顯是落日弓的手法。」此時真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不用錢逸群多問,就有人將劉宗敏扯光了。

劉宗敏一臉沮喪,道:「左右不過是本爛書,要是能換我性命也值。」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本藍皮封面的書冊,讓紫衣女子遞給錢逸群。

錢逸群接過書冊一看,封面上果然寫著「落日弓」三個字。打開內頁卻沒幾個字,大多都是畫影圖形,好像是教人開弓射箭的尋常教科書,不過另有打熬力氣的竅門,大概與尋常弓手有些不同。

曹文用遠遠瞟了一眼,道:「果然是落日弓。」

錢逸群合攏書冊,道:「這落日弓可有講究?」

「也無甚講究,傳說是當年中山王徐達北伐時為了對付蒙古騎兵而傳下的法門。」曹文用淡淡道,「雖然多半是假托,不過軍中材力之士還是以練成落日弓為傲的。」

錢逸群收起《落日弓》,道:「算了,你與這《落日弓》堪堪相配,便饒過你這回。」

劉宗敏如蒙大赦,道:「日後你我手裡,只要拿得出東西來贖,我也饒你一回。」

錢逸群沒理會他的渾話,對李巖道:「李巖,今日我再放你一馬。你且記住了,凡是打建奴的人,道人我都給三分顏面。凡是爭權奪利內戰不休的,道人一個都不待見!」說著,又朝曹文用看了一眼。

李巖落得個灰頭土臉,拱了拱手,什麼都沒說便要帶人下山。

「慢著。」李貞麗突然出聲道。
bpii 發表於 2013-9-17 09:17

三十七章 我都道人好幾個月了

錢逸群好奇地望向李貞麗,不知道她還有什麼要說的。

「這些水盜尚未贖其罪過。」李貞麗指了指在場尚有口氣的太湖水盜,略一點算還有十四人。

水盜們登時跪倒一片,大聲求饒,諸如「七十歲老母十來歲兒女」,凡是能撬動人們惻隱之心的話語一股腦喊了出來。

「你們三個可以走,這些人必須留下。」李貞麗說得斬釘截鐵,不容辯駁。

水盜們登時轉向李巖,呼天搶地喊著「大王救命」。

李巖掃了一眼這些自己苦練出來的雜兵,微微嘆了口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還求尊駕留他們一條命吧。」說罷轉頭便走,沒有絲毫遲疑。

「偽善。」李貞麗清楚地從齒間擠出兩個字來。

錢逸群深感贊同,心道:你帶著他們殺人的時候怎麼不記得「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且要真是念兄弟情誼,至於走得這麼快麼?

「我要在這裡大興土木,這些人正好有用。」李貞麗對錢逸群道。

「大興土木?」錢逸群好奇道,「你要在這裡開分店麼?怕是沒什麼人來。」而且這山上的土地是上真觀的廟產,你說用就用?

李貞麗微微蹙眉的,道:「我今日可以幫你一回,未必下次也趕得及。我看這裡地形極佳,易守難攻。只要在竹林幽徑前起一道月門,即美觀好看,又有個禦敵的地方。」

「然後在後面起一座道觀,也不至於被人直衝屋裡抓人了。」曹變蛟吃了綺紅小築的靈藥,總算解了巴豆的毒性,肚子仍然有些疼,但已經止住了水瀉。

曹文用橫了侄兒一眼,心中暗道:這傻小子,咱們現在還是人家案板上的魚肉,你就這麼快幫著人家出謀劃策了?

錢逸群卻出聲贊同道:「不錯不錯,是個好想法,我去問問師父的意思。這裡就交給兩位了。」錢逸群沖徐佛和李貞麗點了點頭。

李貞麗已經部署人手在各條小徑,同時琢磨如何設立崗哨。這對於曹變蛟來說駕輕就熟,將門子弟很早就要學安營紮寨之法,軍營的安保級別可遠高於道觀。

徐佛追上了錢逸群,提聲笑道:「錢公子,山上修行可還受得了麼?」

錢逸群等了她一步,見她自然落後半步跟著自己,自然也不多說,只是道:「山上清苦,不過道人也習慣了。」

徐佛媚眼如絲,道:「你這自稱『道人』倒是顯得老氣橫秋了,真出家了麼?見了這滿山的美女也不起凡心麼?」

「煩!天天煩心!」錢逸群旁顧左右而言他,道,「本來還想好好修行兩年,你看這才多久,有事沒事的都來找我麻煩。」

「這回的確是嚇著令尊大人了。」徐佛知道錢逸群尷尬了,沒有繼續說下去,只將山下錢大通求救,陳象明閉門不出,周正卿避重就輕的事細細說了個透徹。

錢逸群聽完之後心中動盪良久。

當初發心求仙的目的就是為了家人平安,現在建奴沒打進來,闖賊沒成氣候,倒先惹來了這等麻煩!雖然周正卿看似有些不夠意思,但是能想到保護錢家老少,也算是做得到位了。

——真正的道人不會怨天尤人,更不會將自己的希望寄託在旁人身上。旁人哪怕做了任何一點微末的小事,也足以心懷感恩。

錢逸群嘆道:「我這兒子做得差勁,連累家裡了。」

徐佛踢了踢地上的竹葉,道:「你可有什麼打算?」

錢逸群腦中瞬間閃過了許多念頭:要麼偷偷殺了文光祖,以絕後患;要麼就只有隱姓埋名讓父母隱居他鄉……他道:「有許多法子可以解決眼下,要想杜絕日後的麻煩恐怕就有些費思量了。」

「有甚好思量的。」徐佛道,「你年方弱冠,出去歷練幾年,回來容貌身材必然大變,再取個別號,誰能想到是你?」

錢逸群點了點頭。

「再者說,」徐佛聲音裡帶出了一絲不悅,「你我幾番往來,莫不成還當我們是外人麼?貴府的事,我們憶盈樓怎會袖手旁觀!」

「徐媽媽定有教我。」錢逸群聽徐佛話裡有話,似乎沒有說盡,咧嘴笑道。

「仍在蘇州買座大宅子,讓尊親住進去,廣蓄僕役,暗插好手,背靠浙江錢氏,看誰還敢動。」徐佛流暢說道,好似早就有了腹稿。

錢逸群抿嘴不語。他不同於那些爹娘死絕的人可以任由著性子做事,但他又生具了一個大膽妄為,一旦衝動起來便很少顧慮後果的個性。錢逸群想起《清靜經》的最後一段,從來都是被他當做廢話,此刻想來卻十分有理。

——正一真人曰:人家有此經,悟解之者,災障不干,眾聖護門。

若是能夠了悟清靜妙道,因形取勢,逆來順受,當然不會有什麼災障。故而老子說:禍福無門,惟人自召!

「我做不到常清常靜、不惹是非,只有尋些別的方法了。」錢逸群略略苦惱道,「若說買宅子,我恐怕也沒那麼許多銀錢……」

「阿堵之物何足道哉!」徐佛這次真的生氣道,「你就不肯當我是朋友麼?」

「你當然是我朋友……」

「朋友有通財之義!夫復何言?」徐佛一雙秀目緊盯著錢逸群,好像只等他再推託一下,就撲上去將他吞掉一般。

錢逸群尷尬道:「那就卻之不恭了。不過即便如此,若是文家上門騷擾,我家人也未必能擋住。當初文蘊和說什麼聯宗的事,現在看來到底與浙江錢氏太遠,所謂背靠宗族云云,實在是虛得很。」

「呵呵,文公子只是牽條線,如何捆綁還是得靠你自己啊!」徐佛一笑起來,整個幽徑恍若吹過一股春風。她道:「你覺得文蘊和、周正卿在其本族地位如何?」

錢逸群略想了想,道:「雖然不是很清楚,不過貌似挺高的。」

「與其說高,不如說是超然。」徐佛道,「周正卿是周相公的嫡孫,自不去說他。你可知道,文蘊和其實根本不是衡山文氏。其祖上與文徵明的血脈就已經淡得難以考據了,他不過是叫文震孟一聲族叔而已。」

「唔,難怪他字伯溫卻不是排行老大。」錢逸群恍然大悟。

「但他在文家可比文光祖那個嫡出的大少爺還要說一不二。」徐佛繼續道,「為的便是他在醉花庵門下。」徐佛見錢逸群面露訝色,驚訝道:「你莫非不知道麼?」

「文伯溫的師承一直都挺神秘的,我也沒追問。」錢逸群道。

「他雖然是醉花庵門下,算是陳象明的師弟,但他沒有登堂入室,只是個外門生罷了。知道的人怕刺激他,故而一般不多提這事。」徐佛解釋一句,「即便如此,他也頗受器重。」

「你是讓我也錢家本宗佔個一席之地?」錢逸群有些猶豫,自己雖然比周、文那兩個口水貨強,但自己見識開了之後,真心不覺得自己現在有多強大。

「哎?你莫非是修道修傻了?」徐佛玩笑道,「有道是缺什麼補什麼。周、文兩家多的是進士,卻的是修士,故而物以稀為貴。你家有你這樣的高手坐鎮,只需要再弄兩個舉人,就足以成為蘇州一方之伯了。」

錢逸群重重垂了下頭,道:「是我腦子沒轉過這個彎來。不過舉人哪裡是那麼好弄的?尤其在咱們這文化昌盛之地。」

大明開國取士之初,是個進士裡有八個是南方人,蓋因南方是國家經濟重心所在,受到戰火破壞較小,故而大族豪門林立,讀書人的水平的確較高。

太祖皇帝為了避免南人獨大,便強分了地域名額,扶持北地文教。二百多年下來,北方文教非但沒有被扶持起來,南方的士子卻因為競爭激烈,水平越來越高。尤其蘇州、紹興,都是進士之鄉,狀元也是常有的事。

「你放了曹文用,正好讓他還你的情。」徐佛指點道。

原來在這個時候,就已經有人通過考試移民來博取出頭的機會。許多江南士子的水準其實並不差,只因為對手太強勁,所以要取得個生員資格都要熬白頭髮。如果把這些人放到北地去,說不定足以橫掃一片,高歌猛進直上瓊林宴當個正牌子的二榜進士。

大明雖然衰敗了,戶籍制度卻仍舊卡得很嚴。這種考試移民所走的渠道基本就是軍戶。雖然眼下武人的地位比許多文臣的奴僕都還低,但奴僕不能參加科舉,軍戶卻可以。

「你選中了人,過繼給令尊大人,讓曹家在北邊給他們入籍,到時候就在當地科舉。這些人出仕當了官,便是你錢家的子侄,豈不安全?」徐佛笑道,「甚至連姓錢與否都沒關係。」

錢逸群暗道:原來遊戲還可以這麼個玩法!我對大明還是有些搞不定。不過像我這個層面的確也看不到這些,看來還得往上走走。

「一客不煩二主,這選人的事,也勞煩徐姐姐幫個忙。」錢逸群打蛇上棍,絲毫不覺得降了自己的身份。

徐佛表面上沒什麼,心裡卻一陣激動,暗道:錢公子手段了得,卻能慈心下氣,果然是有大根性的人。既然他如此拜託我,我焉能不盡死力!

「我覺得,」錢逸群見徐佛答應下來,便開出了條件,「年紀太小的怕等不及,年紀大的怕白眼狼。最好還是錢氏族人,也不存在改姓易宗的事,未必要與我父親做兒子,和文蘊和那般認個族叔伯也是可以的。日後他發達了,我們肯定也不會高攀什麼,只要肯照拂家人平安就行了。」

徐佛點了點頭,道:「公子真是通情達理之人,這樣的人倒未必難找,關鍵還是得能考得過三場。」

「人言考場不論文章,這我知道。」錢逸群爽朗道,「只要人厚道肯學,一次兩次落榜也不算什麼,我不在乎那點銀子。」

徐佛讚賞地看了錢逸群一眼:「你這性子出家當道士真是暴殄天物,哪怕開個商行都不遜於陶朱、白圭之流了。」

錢逸群挺了挺胸,咧嘴一笑,心中卻道:萬般皆下品惟有修真高,我都道人好幾個月了,怎還去做那些事?
bpii 發表於 2013-9-17 09:23

第三十八章 阿牛有心事

兩人又走了幾步,錢逸群突然頓住了腳步,臉上浮出一絲遺憾,道:「恐怕要壞事。」

徐佛跟著一驚,問道:「怎麼?」

「我這麼勒索文光祖,梁子肯定已經結下了。」錢逸群道,「還有那個茅山黃元霸,被我打跑之後肯定會捲土重來。只有一日捉賊,哪能千日防賊?徐姐姐的法子太慢,太慢了。」

徐佛一想的確有理,頗為不安問道:「那該如何是好?」她這話問出口,心中才打了個擱楞,暗呼道:錢逸群打跑了茅山黃元霸!

茅山黃元霸!

那人身祧三茅真傳的強人啊!

眼下龍虎山嗣漢天師府裡流出來當代張天師的真符不過作價足銀一千兩,這位黃真人的符卻能賣到一千五百兩!姑且不說個人修行,但看這市價行情就能知道此人的地位有多高。

徐佛心中一則驚疑文光祖竟然請得動黃元霸,一則更驚嘆錢逸群已經有了如此手段,能夠毫髮無傷地將黃元霸打跑!想到這裡,徐佛腳下錯亂,左腳差點被右腳絆倒。

錢逸群渾然無覺,緩緩踱步,暗道:我若是行險,或許還能暗中幹掉文光祖。只是這個世道又不是法治最高的時代,別人就算沒證據,也一樣遷怒我家人。至於黃元霸更是無處尋他,只有守株待兔。

——是了!當年王重陽為了騙歐陽鋒現身,直接裝死。我有樣學樣,黃元霸即便不現身,也只能作罷,再沒有尋到我家裡去的道理。只要熬過了這段時間,鐵杖道人一回來,哥哥我也就算熬出頭了。

錢逸群嘆了口氣,突然又有想到了師父。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越來越不把自己當做一個客人了。機械地重複每一天,讓人覺得沒有激情,但是也養成了巨大的生活慣性。如果現在讓他不去藏經閣抄經,或者讓他躺著睡覺,他都會覺得十分不舒服,乃至渾身彆扭。

——就算等來了鐵杖道人又如何呢?他還能帶我去另外拜個師父麼?

——背師另投可是重罪。

錢逸群心中雜亂。

——我這師父雖然只說五句話,不過對我很好啊!而且他也是個高人,我何必心懷貳志?

錢逸群想通了這些關節,深吸了口氣,道:「裝死逃避太過懦弱!我覺得還是修觀自保比較好。」

徐佛微微皺眉,心道:誰說過要裝死?

「徐姐姐,上次咱們說過要學猿公劍法的。」錢逸群道,「不如這次多蓋一間別院,留幾位姐妹,我好方便向她們討教。」

徐佛點頭道:「正是如此。」

兩人邊說邊往外走,卻見迎面走來三個人影,因為背光看不清面孔。直到三人走近了,錢逸群才看出是柳和尚和他女兒,以及阿牛。阿牛身邊還有一團與周圍光線不相融的空白,正是前去報信的錢衛。

「大叔,你們才來啊,黃花菜都涼了。」錢逸群上前笑道,「這位是我紅塵好友,徐佛徐小姐。」

兩邊人紛紛見禮,柳和尚只是多看兩眼就聽到柳定定在一邊乾咳。徐佛吃不準這和尚美女的搭配是怎麼回事,直聽到錢逸群說:「這位乃是寧邦寺柳大師,這是他女兒。」徐佛這才福了福,暗道現在和尚都能結婚生孩子了,這姑娘萬幸長得不像她爹。只看女兒如此,想必母親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竹林幽徑的光線不好,徐佛也是職業病犯了,看美女看得十分仔細。柳定定倒是不怕她看,只是覺得徐佛這人有些失禮,越靠越近,幾乎要湊到她面門上了。

「你做什麼!」柳定定終於忍不住喊道。

徐佛恍如初醒,尷尬得說不出句整話,只道:「在下孟浪了,雖然見過美女,卻未見過長如妹妹這般標誌的美女。」

錢逸群哈哈大笑道:「是我師兄的福氣。」說罷又道:「幾位,救人如救火啊,今天幸好徐姐姐她們來了,否則咱們可是白白裡被人打了一巴掌,連哭的地方都沒有。」

柳和尚摸了摸腦袋:「你這孩子說話,總是顛三倒四的。我們哪裡來晚了?我們來得正好,若是早來一步,豈不是讓你偷懶麼?」

「我剛才孤立無援……」錢逸群叫道。

「我們早就在峭壁上看著,你若真不行,我會出手的。」柳和尚不耐煩道,「對付這些臭魚爛蝦,哪裡需要幫忙。」

——打黃元霸的時候你也是這麼說的。

錢逸群無奈搖頭,道:「那大師現在前來敝處,只為蹭飯的麼?」

徐佛聽了一驚:這和尚的修為不低,錢公子如此不客氣,不會得罪人吧?

「哪有那般好命!」柳和尚拉了女兒就往前走,邊走邊道,「一個亂七八糟的惑心陣放在門口,你無所謂,我看著卻鬧心。」

錢逸群心中咦了一聲,旋即想到戴家那兩個熊孩子當時的確用杏黃小旗在地上佈陣。他還假意上前踢掉了一面小旗,本以為破壞了陣法,沒想到竟然仍然有效。

錢逸群追了上去,請教道:「大叔,陣是怎麼破的?」

「看你這問的外行話。一旦成陣,就只有破去陣眼方能破陣。」柳和尚貌似心情不好,不耐煩道,「真的高手佈陣,以天地為陣圖,以山川為陣型,借日月星三光為陣眼,念頭之間毀天滅地,誰能破?」

「你說的不是高手,」錢逸群一臉窘相,「是聖人吧!我見過一個高人跟苦塵和尚對決,那高人用陣,苦塵用咒,最後高人只是險勝一籌。」

——還是因為有我幫忙。

錢逸群在心中補了一句。

「苦塵?」柳和尚腳下停了停,貌若無意地吐了口痰,繼續往前走去。

錢逸群不知道苦塵和尚和柳和尚有什麼關係,不過從這態度上已經很說明問題了。阿牛正好上前解圍道:「師弟,你是要去請師父麼?」

「正是,師兄有事?」

「你別去了,還是我去吧。」阿牛略顯侷促道,「我正好有事找師父。」

錢逸群正想去看柳和尚破陣,也不與阿牛謙讓。剛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頭看到阿牛的背影,心道:他們從寧邦寺下來,應該先路過藏經閣的,怎麼不直接去找師父?

實際上,阿牛在藏經閣門前上上下下何止十回,每每要邁出腳步,最終卻還是縮了回來。原因無他,只因要說的話實在難以吐出口。
bpii 發表於 2013-9-17 09:27

第三十九章 考校

戴氏兄弟的陣法只是略知皮毛。兩人合力布下的惑心陣雖然成型發動,但在效果上卻是時靈時不靈。正是這個半吊子的惑心陣,讓李巖心性變幻,讓紅娘子一反常態,讓劉宗敏……唔,從劉宗敏身上倒是很難辨別是否受了陣法的影響。

柳和尚在陣眼上隨意吐了口痰,一股山風拂過,這惑心陣就算是破了。

破陣之後的柳和尚並沒有走,而是走到茅棚前,左右看了看,邊看邊搖頭。他見錢逸群跟了上來,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

錢逸群疑道:「不就是個山塢麼?」

「茅蓬塢。」柳和尚感慨道,「這裡可是當年孫武子隱居寫兵法的地方。」

錢逸群噢了一聲:「原來孫武子也在這裡住過,幸甚,幸甚。」

「朱買臣也在這裡住過。」柳和尚又道,「差不多在你們那個灶臺的位置,就是當年朱買臣的讀書臺。你知道朱買臣吧?」錢逸群雙眼一翻。這個時代文盲太多,他這樣的半文盲經常會被誤會成文盲。

朱買臣也是蘇州人,在漢武帝時任過會稽太守,五十歲時才發跡,是大器晚成的典型。此人最著名的事就是馬前潑水,羞辱了前妻。錢逸群不知道柳和尚為什麼跳過孫武,說起朱買臣,反正只是點點頭而已。

「所以說啊,人生際遇難測,他老婆跟著他賣柴熬到四十多歲,吃了那麼多年的苦,最後落得馬前一盆水,留下個覆水難收的典故。」柳和尚微微仰著頭,一腔感慨,十分文青。

錢逸群恨不得給他兩片腦殘片,直接問道:「大叔,您今天怎麼了?」

「我想起我女兒了。」柳和尚雙眼空濛道。

錢逸群看了看柳定定,就跟在柳和尚身後。

柳定定輕咳一聲:「我要與你師兄成親。」

「唔……這麼突然?」錢逸群問完之後頗為自責,覺得自己的腦袋一定被驢踢了。在明朝這個大環境裡,定親之後能夠偷偷摸摸見見面就已經不容易了,何況兩人還是自由戀愛。難道和四百年以後一樣,試婚不結婚,八年馬拉松?

「你也這麼覺得吧!」柳和尚突然振奮起來,「果然英雄所見略同!」

這和尚突然發癲,引起周圍美女們圍觀。她們看著一個留著短短髮茬的和尚大呼小叫,頗為好奇。

坐在茅棚墻下的曹文用一直聽著兩人的對話,心中糾結鬱悶,暗道:你們一個禿驢一個小牛鼻子,算什麼英雄!

「爹!」柳定定叫了一聲,「不管他有沒有出息,我就是要嫁他!非嫁不可!非他不嫁!」

柳和尚的熱情如火瞬間被熄滅了,一雙大手摩挲著腦袋上的發渣,無奈道:「行行行,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爹這不是來見他師父了麼?」

曹文用聽了,心中好奇也被勾了起來,暗說道:這姑娘倒是有氣魄。如此英氣的閨女,不知道看上的是何等英雄少年。又不知道她這和尚老爹,為何會如此勉強。

柳和尚又在茅蓬塢轉了轉,邊轉邊搖頭。開始錢逸群以為他是對這個地方不滿意,後來一想:這和尚修為這麼高,肯定不會因為環境而這幅模樣,多半是在挑師兄的刺。果然,柳和尚對每一處留下阿牛師兄生活軌跡的地方都表示不爽,就像是某隻犬科動物在自己的領地上嗅到了同類留下的味道。

不一會兒功夫,一老一少兩個人影便從竹林幽徑中緩步出來。那老者身形佝僂,一把年紀,看起來都能當柳和尚的爺爺了,自然不可能是少女的良婿。

曹文用將目光投在那個年輕的,長得如同一塊方磚的年輕人身上。

他旋即將目光移開,心道:果然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錢逸群卻暗道:看來這位柳和尚不是很看得上師兄啊,還好跟我沒關係,旁邊看戲就行了。

錢逸群上去迎了師父,李貞麗與徐佛自然上來行禮。

木道人自然是一臉微笑地「好好好」。

李、徐二人下意識地將錢逸群突飛猛進的功勞歸於這位師父,卻沒想到世外高人如此隨和,讓不知就裡二人深感榮幸和愉悅。

「師父,要遣開閒人麼?」阿牛上前道。

「好好好。」木道人往堂上一座,面朝大門。

阿牛的聲音洪亮,幾乎整個茅蓬塢都能聽到。姑娘們自覺散開,就連曹文用都一併帶走了。柳和尚上前畢恭畢敬地磕了頭,口稱道:「老師慈悲。」

木道人起身下跪回禮,沒說什麼。

柳和尚也不謙讓,在木道人下手趺足而坐,道:「老師,今日學生前來,是為了小女的婚事。」

木道人微微頜首,沒有言語。阿牛站在師父身邊,神情尷尬,輕輕玩弄著衣角,就像是個羞澀的大家閨秀一般。

木道人仍舊無語。

柳和尚見道人不說話了,當下拜了拜,起身拉了拉女兒。

柳定定不知道兩人這算什麼意思,到底是允還是不允呢?便站著不肯動。柳和尚見女兒不動,只得低聲道:「他們師徒有事商量,咱們回頭再來。」柳定定這才看了看阿牛,心有不甘地跟著爹爹走了。

錢逸群看她那臉幽怨,心中暗道:這世間還真有這般痴情的女子,一見鍾情就鐵了心要跟個弱智過一輩子,這是什麼樣的精神……病啊?

等柳和尚父女的身影漸漸縮成一個小點,錢逸群突然聽到一聲長嘆。

這長嘆蒼老而悠長,渾厚而磅礴。一嘆三轉,有遺憾之情卻無一絲怨念。

這是木道人的一嘆。

「阿牛。」木道人竟然吐出了五句之外的兩個字,而且看那陣勢還要繼續說下去。

「弟子在。」阿牛跪倒在前,低低垂頭。

「逸群。」木道人又喚道。

這一聲叫,彷彿洪鐘大呂,好似天雷滾滾,心神震懾,百骸微顫,讓錢逸群好不敬畏。他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伏身恭敬道:「弟子在。」

「你二人入我門下,所得幾何?今日當做個考校。」木道人的聲音好像直說道兩人心中一般,飄飄邈邈,字字印心,果然是金仙之姿,道德高士。

bpii 發表於 2013-9-17 09:33

第四十章 說欲

一時間,茅棚內光明大作,四處白茫茫一片。在這白光之中,漸漸浮出一個金色光點。須臾之後,金色光點由遠而近,猛然炸出萬千道金光。金光之中端坐白髮花衣老神仙,目簾三分開,七分閉,說不出的慈祥,道不透的玄機。

這老神仙法相隨和,儀態威嚴,令人心生敬畏。從一人高矮,漸行漸大。彷彿頂天立地,好似提攜日月。

錢逸群仰頭而視,心中虛涼,只見這金身沒入云中,只在滾滾祥霧之中露出一雙悲憫世人的雙眼,正低垂俯視下來,罩在身上帶來無窮暖意。這一瞬間,無窮自信由心底而生。

——大道漫漫,十方無界,八千里上下求索,九萬年輾轉沉淪,我卻終究能夠登達清靜聖地!

錢逸群垂下頭,恍恍惚惚。身中凝成的屍狗一魄,銀光收斂,在天頂一束金光之中顯得無比愜意,緩緩升騰。原本與錢逸群一模一樣的面容,漸漸變得細膩起來,露出一抹童真,就像是年輕了幾歲。

不知過了多久,錢逸群方才從這玄妙的情境中回過神來,身上微微發冷,膝蓋生疼。原來外面天色已經全暗,遠處有幾點火把留著照明。徐佛李貞麗等人,連帶曹家叔侄、戴氏兄弟,全都不見了。

「可言說各自所見。」木道人出聲道。

錢逸群心想,這事總是師兄說在前面。誰知一看阿牛,只見方方大大一塊磚,竟然淚流滿面,雙眼如同泉眼,仍在不住往外湧眼淚水。

——這孩子看到什麼東西了!

錢逸群回憶剛才的感覺,雖然的確有感動的成分,但也不至於哭成這樣啊。

阿牛緊咬嘴唇,喉頭滾動,發出壓抑的嗚嗚聲。

木道人慈愛地看著弟子,柔聲道:「好啦,不哭了,說說吧。」

「師父,師父!」阿牛死死噙著眼淚,拚命搖頭,只是不住叫著「師父」,其他什麼都不肯說。

木道人嘆了口氣,道:「你還是要娶柳姑娘麼?」

阿牛伏在地上,從嗚咽中吐出一個「嗯」字。

「你去吧。」木道人微微頜首,就像是平日一般。

錢逸群在一旁聽得云裡霧裡,不知道兩人到底在說什麼。不過貌似每個人看到的東西應該不同,所以師兄才會那麼激動。自己所見那麼玄幻,這到底怎麼算成績呢?他這邊正思量著,只聽那邊砰砰砰三聲,正是阿牛給師父磕頭作別。

錢逸群一驚:難道本門禁婚姻?要想娶妻就得破出門墻?這規矩是什麼時候定的?

「照顧好師父。」阿牛對錢逸群說了一句,快步朝外面跑去。

一聲撕心裂肺的乾嚎從外面傳來,嚇呆了夜行的走獸,驚壞了棲息的飛鳥。

錢逸群扭著頭,看著方磚……阿牛融入黑幕之中。

「逸群。」

聽到師父招呼,錢逸群連忙回過頭,叩首頓地,道:「弟子在。」

「你所見如何?」

「是一尊神像。」錢逸群抬起頭,就著外面散射進來的星月微光,他突然發現師父的容貌如此熟悉,卻與剛才幻境中所見明顯不是一個人。之前一直以為見到的是師父,此刻卻有些遲疑。

聽完錢逸群細細描述了那尊「神像」,木道人道:「你所見的,並不是為師。」剛才他只是隨意使出了個陣法,讓兩個徒兒見到了內心中最為糾結的一面。實際上這個陣法並不能讓佈陣者讀心,更不可能深入其中。

——這陣法貌似還沒有高仁的那個高明。

錢逸群心中閃過一念。他見識了師父呼吸之間便能坐地成局,不經意間布下陣法,自然不會懷疑師父的能力。想來想去,突然想到一個讓他寒慄的理由:

——師父根本不屑於知道。

——讓你看便看了,看到什麼,如何去做,都是你的事。說不說也在你,說了給你點建議,不說就自己去走。

——肯定是我想多了……師父絕對不會如此冷漠的!

錢逸群內裡心猿攀爬,意馬由韁,臉上神色變幻,煞是精彩。

「弗要多想了。」木道人一聲道出,登時天地間一個震顫,把錢逸群從滾滾念頭之中扯了出來。

「師父,我剛才所見,到底是什麼意思?」錢逸群問道。

木道人微微閉目,方才道:「欲。」

「呃?」錢逸群喉頭一凝,「這是什麼欲?」

「非但是欲,」木道人微微頜首,「已經是凡人不會有的大欲了。天下大欲,莫過於此。」

錢逸群聽得莫名其妙,如此法相莊嚴的神像,跟欲有什麼關係?木道人見他一臉迷茫,嘴唇微微一動,道:「你以為,何謂欲?」

告子曰:食、色,性也。

人身大欲,莫過於食、色。

食慾乃是人生存之基,沒了食慾則命必喪矣。

色慾乃是人類之基,若是沒有了情色之慾,人丁不興,家國不存。

其他各種慾望,無不是根植於這二者。故而告子說,這二者是人的天性,不能磨滅。

然而一尊不知名的神像,代表著自己什麼樣的慾望?

「你當日對趙監院說過什麼,自己不記得了麼?」木道人提示道。

——紅塵富貴無心戀,紫府真仙有志攀!

錢逸群心中一個霹靂,想起當日的對答。

「成仙入聖,便是你的欲。」木道人道。

「師父,」錢逸群磕頭道,「弟子以為,這是道心……沒想到錯在這裡。」

木道人搖了搖頭,道:「阿牛以前也說過這類似的話,可他那是道心,你這是欲。」

「為什麼!」錢逸群心中不甘。

「欲者,獄也。」木道人道,「乃是一個時時刻刻囚禁你心的牢籠。若是我跟你說,你此生求道無望,修行徒然,到了也難見大道毫毛……」

這幾句話像是重鎚一般砸在錢逸群心頭,將他一顆七竅玲瓏心碾成砸成玻璃粉!

「看,就是如此。你入了這心獄,便時刻受其折磨,再走不出去了。」木道人輕輕一句話,就像是點破了一層薄紙,又將錢逸群從萬丈深淵拉了起來。

錢逸群這才發現自己一顆心忽上忽下,累得吐了口氣。

「道心是不同的,」木道人又道,「守而不執才是真道理。一顆道心能助你破滅魔境,怡然自得。若是失守,便墜入獄中。若是執著,一般墜入獄中。其中火候掌握,正是祖師們要紅塵煉心的緣故。」

bpii 發表於 2013-9-17 09:37

第四十一章流鈴八沖

錢逸群恍然大悟,道:「多謝師父指引愚痴。」

木道人停了停,又道:「你現在可是在想,如何滅玉?」

錢逸群誠懇道:「正是。弟子正想如何發奮用功,將這玉滅了。」

「痴兒,滅玉之玉莫非就不是玉麼?」木道人搖了搖頭,又道,「若是光靠臆想就能尋到門徑,祖師們何必留下浩瀚經海?」

「求師父指引。」錢逸群一頭磕了下去。

木道人緩了口氣,道:「你師祖吳大真人,當年曾有一首求道詩,你當牢記。」

錢逸群正襟危坐,畢恭畢敬,等師父口授。

木道人似乎在腦中回憶了片刻,方才張口吐字道:「心神牽繞落煩塵,濁辱淘盡始得真。……」

錢逸群心中默念兩遍,將這十四字牢牢記在心中。雖然未有多少感悟,卻好歹得了玩味。

不過……

——師父,您老人家停頓的時間挺長了吧。

錢逸群久久等不來後面的句子,忍不住抬起頭望向師父。

「後面兩句忘了。」木道人淡定道。

錢逸群聽到自己頸骨發出咔噠一聲脆響,腦袋都差點掉下來。

——師祖的詩詞,就這麼忘記也沒關係麼?不是應當牢記的麼!難怪世上絕學失傳的那麼多!原來都是讓不靠譜的師父忘記了呀!

錢逸群心中念頭又翻滾起來。

「其實都是廢話。」木道人說道,「那麼多仙真,那麼多祖師,說來說去不過那些軲轆話,該不懂的還是不懂。」說著,木道人又是一聲長嘆。這聲嘆息中卻包含了諸多滄桑和疲憊,似乎又有些懷念和牽掛,耐人尋味

「逸群啊。」木道人叫了一聲。

「師父,您說。」錢逸群連忙湊了上去。

「出家是鐐銬,在家是樊籠,我問道人哪裡去?」木道人突然正聲問道。

錢逸群腦袋一蒙,自己過往身世,積年閱歷,登時一一浮現眼前。

生活在紅塵之中,人人都覺得世道艱難,渾不自在。想科舉晉身的,偏偏場中乏運;愛縱情江湖的,總是功名牽連;一朝七篇得入金榜,穿上官服還有各種潛規則真律令約束著,即便是皇dìdū不能隨心所玉……紅塵豈不是個大樊籠?

至於出家,難道真的跳出紅塵?一樣有各種門徑,各種祖令,各種打磨,各種鑽營……所謂率性而為終究是愚人藉口,也沒見那些花街柳巷的逍遙道士哪個就登真成仙。真正修行之路步步為營,謹慎守持,一步不慎即墜魔獄。這不是鐐銬又是什麼?

「我在中間跳!」錢逸群靈光閃現,出口對道,「道人以在家之心行出家之路,秉出家之誠守在家之身。」

這便是他山中修行的明悟。

此言一出口,錢逸群自己都嚇了一跳,越琢磨越有味道。在山中不就是如此麼?每rì裡名為修行,實際就是生活,而生活又是時時都在修行。人說:人生一世,修行一場,不就是如此麼?

正教師尊並非為考而考,只是借考校之意,引導弟子自己總結出當前修行所得。故而不會有什麼對錯,只有弟子各人領悟深淺而已。

木道人以紅塵、方外設問,正是因為錢逸群身在山中心留紅塵,一朝讓他自己說出口,自然身心合一,一重障礙登時消散。

錢逸群看著師父,怔怔發呆,精神內守,突然見靈蘊海上屍狗一魄貌似又小了幾歲,竟是十來歲模樣,頭紮總角,隱隱有躁動掙脫之意。

「一個濁鬼有什麼看頭。」木道人對錢逸群的答案不置可否,一語將他從靜定之中扯了出來。

「師父,這個是濁鬼?」錢逸群奇道,「不是靈蘊所生麼?」

「七魄乃是身中濁鬼,即便是三魂也是修行之磨石,不可關注。」木道人搖了搖頭道,「你在山上修行頗有進益,再留也沒用處,可再入凡塵歷練一番。」

「啊?」錢逸群以為師父要趕他走,不由心中失落,委屈道,「師父,我沒動凡心。」

木道人微微一笑,道了聲:「呵呵。」

錢逸群臉上擺出一個囧字,心中暗道:這聲呵呵實在可惡,聽起來是「呵呵」,細細一嚼就像是「傻嗶」了!

「師父,求您指條路。」錢逸群知道師父這樣的高人說一不二,自己討價還價也是枉然,索性硬著頭皮往下走。

「你不是要在中間跳麼?」木道人反問道。

「那,弟子是該恢復俗身,還是道裝行走?」

「痴兒,既然悟了,就要去行;既然行了,就要恆持。」木道人微微搖頭,「你悟了不行,終究是中士之姿。」老子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正是說得錢逸群這種,行持功夫不足。

錢逸群正覺懊惱,只聽師父又道:「你去將灶臺上的那口鐘取來。」

灶臺上哪裡有鐘?

錢逸群心中一奇,以為是師父大顯神通變了一個出來。他點起燈往灶臺上一看,仍舊是平素的模樣,哪裡來的什麼鐘?

若是錢道士轉身跟師父說「沒見鐘」,大道修行也就因此而絕。蓋因鐘者終也,不見終,自然是不至盡頭的意思。即便是凡夫俗子,讓這等口讖落在身上,此身也是休矣!更別提錢逸群天賦言靈,這烏鴉嘴十分厲害!

也該是錢逸群宿緣所在。

一豆燈光之中,錢逸群剛要轉身,突然被個「油瓶」吸引了目光。

這「油瓶」仔細一看卻壓根不是「油瓶」。只見此物一掌來高,頂上是一個山字型的銅件。錢逸群伸手去拿,木柄上不知積累了多少年的油污塵垢,又黏又膩。他輕輕將此物提起,卻見木柄下面果然是一口鐘。鐘面上隱約有紋,膛內有個銅打的小舌。

鐘口下平,比錢逸群的掌心略大一線。錢逸群便用左掌託了這鐘,右手輕托左腕,畢恭畢敬呈給師父。

木道人沒有接過,只說道:「這口帝鐘便給了你吧。」

錢逸群拜道:「多謝師父賞賜。」

「不忙謝,」木道人口中輕吐,「為師再傳你一套流鈴八沖。」

錢逸群聽說有法術相傳,比剛才道行精進更為巴結,不用人催就一個頭磕了下去,已經養成了習慣。

帝鐘又名三清鈴、法鈴。因為迎請諸聖時必須以此為引,故而名為帝鐘。其頂端上的山字叉喚作「劍」,用以象徵三清。一般只有道德高士,法壇高功才能用這帝鐘。故而有道是:「法鈴常振,神鬼相欽。」是法事科儀中必不可少的法器。

在這穹窿山上,茅蓬塢自然不說了,就連上真觀都沒正兒八經做過什麼法事。雖然早晚功課時也要用到帝鐘,不過錢逸群一個外人不能隨意觀摩,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印象。如今拿了這帝鐘在手,右手持柄,鐘口朝下,倒是沒有拿反。

「帝鐘易學難精,你且記下了。」木道人說道。

錢逸群怕他又來一次「我忘了」,連忙凝神屏氣,兩隻耳朵用力前傾,不肯漏了一個字。

「以鐘身為經單,」木道人年輕時打得多了,倒是沒有回憶太久,爽利說道,「鐘在經單之左名為琳。在右邊稱為瑯,左右搖晃便是琳瑯響徹。我這套流鈴八沖,說到底不過就是這一個動作,既不打圓,也無其他花哨。」

錢逸群微微點頭,心中暗道:這帝鐘上覆了如此厚重一層油灰,也不知道還能不能響。

木道人發出一聲喉音,開始吟誦《流鈴八沖》的口訣。他從總綱誦起,猶唱經韻,將每一沖的要點、咒語、訣法傳給錢逸群。

錢逸群初時還擔心自己記性不好,遺漏了師父的真言,最後得到個殘次品。兩句過後,他才發現師父的這法術是直接刻印在他心中的。他曾有過一次口傳轉心授的經歷,這回正好就輕駕熟,直接沉寂在靈蘊海中,細細琢磨這天際之音。

原來這流鈴八沖不是尋常法術,乃是配合清心鐘使用的一門集法、術於一身的高深功夫。所謂流鈴,一者是帝鐘的別名,一者又是特有所指的節奏。尋常道士在呤詠提綱、舉天尊等處用「風吹鈴子」,在誦經、禮誥、朝懺等處用「滴水鈴子」。而木道人這套功夫,通篇只用流水鈴子,故稱流鈴。

八沖卻是取了八風穴的別名。這八風穴與醫家的足下八風穴同名而異實,乃是靈蘊在人身中流轉的八個竅門。在這八處,原本如水的靈蘊會被卡住,以至於如風吹隙方能通過。一旦打通了八風穴,靈蘊便能如決堤之水一般湧入清心鐘,激發這鐘上的陣法。

據說八竅盡通之後,這鐘甚至能使出毀天滅地的威能。

木道人雙目空茫,雙唇機械翕張,就連聲調都變了許多,像是被人附體一般。這正是心授的標誌,無論功法口訣傳了多少代人,只要心心相印,就總能聽到首位傳功祖師的聲音。

「此法乃天人所習,不著文字。上士得知,升為天官;中士得知,遊行三界;下士得之,在世常年。你當仔細修真,謹慎持守,不可輕忽。」木道人長吸一口氣,算是結束了今夜的傳授。

山間晨雀試啼,天色如幕,卻已經快亮了。

與漸漸明亮起來的天光彷彿,木道人的身子也發出淡淡的毫光,越來越虛幻起來。

錢逸群從得授秘法的喜悅中掙扎出來,撲到木道人膝下,驚呼道:「師父是要棄我而去麼!」

「痴兒,相逢必有相別,何至於此。」木道人音色依舊,人卻幾乎成了半透明的模樣。

「師父,好歹告訴弟子未來怎麼走啊?」錢逸群急道,「再去哪裡能找到師父?」

「為師給你一條路,你便只有一條路走。為師若是不給你路,你便有無窮的路走,這都看不透麼!」木道人眉毛一挑,又嘆道:「也罷,為師再扶你一程。且聽分明!」

「老子是師不是神,

真神惟有一心存。

萬般理法無真義,

識破便是得道人。」

木道人口占一偈,徹底消失在天光之中,好似從未來過。

錢逸群看著面前空空如也,連空氣都不曾有一絲波動,恍如發夢,難以自明,呆呆坐在地上。(。

bpii 發表於 2013-9-17 09:43


第四十二章厚道人

木道人就這麼走了,一如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穹窿山。

他甚至連個道號都沒有留下,所謂的「木道人」,其實是吳語遲鈍呆笨的綽號。

錢逸群迷茫了整整一天,他很難分清自己這位神通廣大的師父到底是飛虹羽化,還是用什麼高端傳送術去了別的地方。這種痴痴呆呆的狀態直到阿牛來找他告別,才暫停了一會。

師兄阿牛也要走了。

不知道為什麼,柳和尚一家要離開穹窿山,而且死活不肯說明緣由。這就讓阿牛隻能從留在山上修行和心愛的女孩之間做個抉擇。顯然,這位智力有些硬傷的師兄選擇了後者。他決定跟著柳和尚他們走,開始一段幸福美滿沒羞沒臊的生活。

「師父是不世高真,跟著他學,我們都有登臨天界的一天,你就為了個……女孩,放棄這大好道緣?」錢逸群十分不解。他前世聽得最多的話是:好好讀書,好好找工作,有錢有姑娘,沒錢空擼管……套用在這個亂世,只要修行有成,錢財地位不是唾手可得麼?柳定定那樣的姑娘又不是傾國傾城,歸家院就有很多姐妹長得跟她一類啊!

「你不懂。」阿牛臉上浮現出痛並快樂著的神情,「我看到她第一眼,就覺得我們就該在一起。昨晚師父讓我看到了……算了,反正說了你也不懂。」

「你打算以後過活?」錢逸群略帶擔憂道,「你看柳和尚把冬衣都翻出來放在上面的箱子裡,肯定是要往北走啊。」

「聽說北面地更多,我有力氣怕什麼。」阿牛不屑道。

「北面有地震,有大旱,有韃靼,有建奴,有殺良冒功的官兵,還有寸草不留的亂民……你就長個心眼吧!去了北邊連他們說話都聽懂!」錢逸群恨鐵不成鋼,多少也有些將師父離去的責任遷怒在了這個師兄頭上。

一旦心裡有了這麼個苗頭,便又覺得師父偏心。因為阿牛退道,師父便連多呆一天都等不住,急急忙忙上完課就閃人,自己這個徒弟還真是沒地位。

「我聽得懂官話,我不怕。」阿牛一副二愣子模樣,「只要跟定定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

錢逸群重重嘆了口氣,道:「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你要走就走吧。這裡就只有我一個人了。」

阿牛不解地看著錢逸群。

在錢逸群身後不遠的地方就是錢衛。在錢衛長劍可及的地方就是腳鐐加身的戴氏兄弟,他們正在翻一塊地,將地裡的石塊挖出來,好為新樓打下地基。戴氏兄弟還算好的,太湖水盜們在憶盈樓女俠們的青鋒和長鞭之下幹著苦力,時不時還要挨上一鞭子。

曹文用和曹變蛟享受了客人的待遇,錢逸群也允許他們離開,但是兩人目光幽怨,好像認準了研山就在錢逸群手裡,死活不肯走。

整個茅蓬塢只是一早上的功夫就成了一個熱火朝天的大工地,跟「只有一個人」的淒涼狀況完全套不進一個圈裡。

「錢公子,您的道袍和頭巾。」一個嬌弱的聲音湊了上來。

錢逸群聽著聲音耳熟,回頭一看,原來還是舊相識,正是歸家院的楊愛。他笑著接過衣巾,道:「你怎麼也來了?」

「昨晚就上山了,跟姐妹們忙著給你趕這道袍呢。」楊愛臉上略顯疲憊,顯然是一夜未眠。

錢逸群摸著手上松江棉布織就的道袍,一股淡淡的新衣香氣微微刺激著的鼻腔。他本想道謝,卻又覺得這樣做實在沒有意思,便只是點了點頭。

楊愛有些失望,叮嚀道:「公子最好早些試試,大小不合的地方還能修改。到底沒有親自比過尺頭,難免有些出入。」

「我送走了師兄就試。」錢逸群笑著將衣巾抱在懷裡,目送楊愛三步一回頭地走了。他對阿牛道:「師兄,這裡永遠都是你家,若是可以,就帶著老婆孩子回來吧。」

阿牛看著這熱氣騰騰的場面,憂慮道:「只怕我再回來的時候,已經不認識這裡了。」

「你認識我就行了。」錢逸群笑道。

「只怕你換了道袍,就成了趙監院那樣的人物。」阿牛有些畏縮道,「我可就認不得你了。」

錢逸群呵呵兩聲,岔開話頭道:「這裡就叫五三觀,這三個字你都認識,不會走錯的。師父留下的棚子,有我的一份也有你的一份。」

「好好,」阿牛喝彩道,「果然都是我認識的字,不過為啥叫這個名呢?」

——因為他們叫師父五句道士,又叫他木道人。所謂天三生木,各取一個數字而已。

錢逸群只是在心中一閃,卻凜然振聲道:「五行三界,在此一觀!」

阿牛摸了摸髮髻,乾笑一聲:「師弟果然有氣勢。師弟呀,我這就要走了,你有什麼送給我的?」

「我身無長物,要不送點銀子?」錢逸群沒想到師兄會開這個口,頗有些準備不及。

「不用銀子,」阿牛道,「我是練體入道,不同於你煉意入手,不如就將那張鐵胎弓和《落日弓》的小冊子給我吧。」

「這話聽著怎麼像是柳和尚說的……」錢逸群嘀咕一聲。

「咦!」阿牛驚疑道,「師父還傳了你推衍之術麼?竟然猜得這麼準。」

錢逸群微微搖頭,讓錢衛找人扛來了劉宗敏的鐵胎弓。這弓重達八十多斤,通體黝黑,乃是傳說中的星鐵打造。弓弦據說是用的東海巨鯨的骨筋,即便是大力士也難拉開十之二三。昨日劉宗敏以這弓一箭射破了曹文用的「威武不能屈」,穿筋刺骨,一則是借了利器,二則也的確是他天生神力。

阿牛不捨得用同樣是黑鐵打造出來的箭矢,只用尋常竹木箭矢,呼喝一聲,開了半弓。即便如此也已經讓那干水盜驚懼不已,將阿牛視作劉宗敏一樣的怪胎。

箭矢離弦而去,凌空爆裂。

這是弓力太強,箭矢承受不住的結果。

阿牛滿意地看了看手中的弓,道:「果然是好弓。」

錢逸群試著掂了一下,鐵胎弓很不給面子地紋絲不動。

「以後學會了弓術,能遠戰就別近身,刀劍無眼,站得遠些安全。」錢逸群拍了拍阿牛的臂膀,心中寂寞如煙,裊裊升騰。

從今而後的夜晚,只有自己一個人坐在神像前徹夜用功。

從今而後的白天,只有自己一個人坐在藏經閣奮筆抄經。

從今而後……要不了多久,自己也將上路回到紅塵去歷練摔打。那時候身邊也就只有錢衛會跟著吧。

錢逸群臉上堆笑送走了阿牛,遠遠朝柳和尚招了招手算是告別。倒不是他不念當rì開導之情,只是現在人家妻女都在,貿然上前太過失禮。雖然明知柳和尚是不在乎這俗禮的,但他身邊的那位婦人可是用白紗斗笠遮住了大半個身子,顯然不想讓陌生男子唐突騷擾。

懷著濃濃的落寞之情,錢逸群回到茅蓬塢,找來一塊木板,取出筆墨在上面寫了「五三觀」三個大字。他自我感覺還不錯,往門外墻邊一靠,便算是給這茅棚賜了名字。李貞麗正好路過,指著匾額笑道:「這也好掛出來麼?還是回頭求眉公給你寫一副吧。」

「哪位眉公?」錢逸群淡淡問道,斜著頭看自己的字。他覺得這字還算不錯,這些日子的苦修、抄經讓字也沉寂下來,不像剛來時那麼張揚跳脫。

「就是佘山乞花場的那位陳眉公。」李貞麗不耐道,「天下莫非還有第二個眉公麼?」

錢逸群被勾起了興趣,問道:「就是那個『眉公跨鹿,錢塘縣裡打秋風』的陳眉公?」

「自然是他。」李貞麗見錢逸群也知道張岱幼年時調侃陳繼儒陳眉公的句子,不由嘴角微抿。

「李媽媽若是認識,能否替我引薦麼?」錢逸群道,「我也將不日下山,索性便去佘山拜訪這位糜公。」

「你要下山?」李貞麗不由一驚,「你要下山!」

「是啊,家師臨走前說,我留在山上也沒什麼進益了,還是該回到紅塵裡煉心。」錢逸群老老實實道。

「那我們費了這麼大勁在幹什麼!」李貞麗銀牙暗咬,後槽牙打磨,心中不由惱怒。

「你們不是在造道觀麼?」錢逸群明知故問道。

「你都要走了,我們還造道觀幹嘛!」

「你們造你們的,關我何事?」錢逸群橫了一眼李貞麗,心中閃過一絲調戲成功的快意。他道:「李媽媽,明日開始請人教我猿公劍法吧。」

李貞麗剛騰起的火苗頓時被撲滅了大半。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劍器渾脫的劍意而來。雖名傳授,其實卻是學習,這其中關節卻不能馬虎。

錢逸群回茅棚裡掃視一週,信步朝山上走去。雖然今天這條路只有他一個人走,不過該抄的經文還是要抄的。每日的功課已經成了習慣,堅持習慣便得自然。在路過錢衛身邊的時候,錢逸群低聲道:「明日學劍,你一起來。」

錢衛知道錢逸群是讓他有報仇的資本,不至於成為一個累贅,心中感念,用力握了握揣著女兒命主骨的錦囊,沉聲道:「是,少爺。」

「我一個道人還少哪家的爺呀。」錢逸群咧嘴一笑,「以後,就叫我厚道人吧。」

後道人?錢衛心中迷惑:這算是什麼別號啊?

本帖最後由 bpii 於 2013-9-17 09:4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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